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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羅夫斯柯打算為這一新品取個名,當即徵求了醫生的意見。他本想稱之為「醋栗精」,或「精鍊醋栗香」,或「醋栗香」,或「醋栗露酒」。
他和弟弟握了握手,又以極為誠摯的口吻說:
藥劑師似乎腦子轉不過彎來。經過一番考慮,表示希望醫生能得其中的一半。當事情解釋清楚后,他顯得又驚訝,又生氣;他認為,他的朋友成了犧牲品;為了表示心中的憤懣,他一迭連聲地說:
他心中思忖著:「我究竟去哪兒?」哪兒才能找到一個使他愉悅、適合他現時的精神狀態的去處?他想不出哪裡才能找到這樣的場所,因為只要他孤身一人,心裏就會有氣,而他又不願遇見任何人。
「可不是?」
雖然這個名稱出自醫生之口,他仍然對它的價值表示異議,他乾脆起了個新名詞:「醋栗小窖」,馬羅夫斯柯連聲稱妙。兩人不再說話,就著唯一的煤氣燈,對坐了幾分鐘,還是皮埃爾打破了沉默:
讓心地平和,性格溫柔,聞言更是非常感動。他結結巴巴地說:
他是在巴黎的幾家醫院里認識馬羅夫斯柯老爹的。他是一個波蘭老頭,據說還是一位流亡的政治家,在那邊鬧出過不少駭人聽聞的事。他來法國以後,經過重新考核,又干起了藥劑師的營生。人們對他的經歷一無所知,種種奇聞軼事先在住院和不住院的實習醫生中流傳,後來又傳到鄰里之間。他兼有令人生畏的謀反者、虛無主義者、弒君者、無所不為的愛國者的名聲,還奇迹般地倖免一死。這些都迎合了皮埃爾·羅朗富於冒險的精神和活躍的想象力;於是,他成了波蘭老頭的朋友,儘管始終未能從他嘴裏了解到他的身世。老頭兒來到勒阿弗爾安家,也全仗這位年輕的醫生,因為他深信,未來的大夫將會為他提供一大批好主顧。
皮埃爾又背起雙手,夾著手杖,踱著方步,轉身走了。
皮埃爾常在晚飯後去藥房看他,和他聊上一小時。他喜歡馬羅夫斯柯沉著的面容和不苟言笑的態度,因為他覺得,他長時間的沉默有著深刻的涵義。
他感到心情沉重,渾身不自在,彷彿聽到了一條壞消息,生出一肚子的惆悵。說起來,也沒有什麼確切的想法使他苦惱不堪。他自己也說不清,心情為何變得如此沉重,全身為什麼這樣癱軟。他總覺得身體出了毛病,但又不知出在哪個部位;可能有一個小小的疼痛點,也許是個九九藏書不易覺察又找不到確切位置的腫塊,使他行動不便,使他疲憊、憂傷、氣惱;它像一顆憂愁的種子,使人產生一種難以言表的隱痛。
「非常好,非常好,味道獨特;稱得上一項新發現,親愛的!」
「親愛的大夫,有什麼新鮮事呀?」
「來透透空氣唄!你在幹什麼?」
他轉念一想:「不如去馬羅夫斯柯老爹那兒,喝他一杯燒酒。」於是,他返身朝英古維爾街區走去。
「唉,今晚,我們家出了一件怪事。我爸爸的一位老朋友,臨死時將他的財產留給了我的弟弟。」
「我也是來透空氣的。」
他曾經配製過數百味糖漿藥水,但沒有一味能推向市場公開銷售。皮埃爾肯定地說,馬羅夫斯柯要將這個問題留給馬拉去思考了。
他又一次尋思:「我今晚怎麼啦?」他搜索枯腸,尋找使他氣惱的根由,如同詢問一個病人,看他為什麼發燒。
「我想走走,不妨礙你憧憬美好的前程啦。」
突然,離他不遠處,在兩座棧橋中間寬闊的黑色渠道內,一個巨大的影子幽靈般地緩緩滑行而來。皮埃爾俯身在棧橋護欄上定睛一看,只見一條漁船憑著高大的棕色風帆,藉著海面吹來的微風,正悄悄返回錨地。聽不到一點語聲、槳聲和浪濤拍打的聲音。
他心想:「要是能住在這條船上,生活將有多麼寧靜!」他又走了幾步,猛然發現有個人正坐在棧橋盡頭。
他站起身說:
「這麼說,我真的忌妒讓了,」他心中嘀咕著,「這太丟人啦!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因為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可能和羅賽米莉太太成親。但是我並不喜歡那隻夸夸其談的小火雞,她這種人只會使具有良知和智慧的人噁心。那麼,剩下的就是非理性的忌妒心了。也就是說,忌妒從本質而言,是因為天下存在著忌妒的心理,才有忌妒的表現!得治好這種毛病!」
老人被門鈴聲驚醒。他站起身來,認出了醫生,立即伸出雙手迎上前去。
「有紅寶石的艷麗!」皮埃爾宣稱。
「瞧我多蠢!」他心想,「土耳其人畢竟也是一個善於弄潮的民族嘛。」
皮埃爾幾乎朗聲自語似的說:「好啦,何必為些許小事自尋煩惱!」
九-九-藏-書向無邊無際的沉沉海面望去,海水比天空還黑;海面上,到處似有星光閃爍。它們或遠或近,小小的,或白或綠或紅,在夜霧中抖動,這些星火幾乎都在原處不動,只有幾點好像在迅速移動著位置;它們是船上的燈火——大都是下了錨等待漲潮進港的船隻;有幾艘還在行駛,尋找合適的泊位。
「您方才提到的,就是個好名稱,就叫它『紅寶石』吧。」
他站起身,向著棧橋頂端走去。他感到心情好多了,因為他想通了,突然發現了自我,揭露了隱藏在我們心中的另一張面孔,故而感到高興。
那會是誰?一個幻想家、一顆多情種子、一位智者?或者是個幸運兒,要不是個倒霉蛋?他好奇地朝那人走去,想看看這位孤獨者的面孔;沒想到,他一下子認出了自己的弟弟讓。
老人從店堂後面取來兩隻小酒杯,放到調劑台上;兩人同時舉起酒杯,將酒液湊在煤氣燈上觀察它的顏色。
到了大碼頭,他又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朝棧橋走去。他選擇了孤獨。
「我來這兒的時候,真想和這些船一起遠涉重洋,往北或往南。瞧瞧海面上那些燈火,它們來自世界的各個角落,來自那些鮮花盛開、到處都是白皮膚或褐皮膚美女的國度。那些地方,有的生長蜂鳥,大象,成群的獅子到處遊盪;有的歸黑人國王統治。對於我們這些既不信《白貓媽媽》,也不信《林中睡美人》的青年,要是能去那兒逛逛,該有多美呀。可是,這得花錢,花大量的錢……」
皮埃爾心中又有了氣,想知道馬羅夫斯柯這話的弦外之音。為什麼說,這件事不會有好結果?他弟弟繼承了他家一位世交的遺產,究竟會有什麼壞結果?老頭兒非常謹慎,不願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只說:
正因為如此,他要尋找這種心緒不寧的根由:既然沒有任何需求,為什麼又如此衝動?既然和別人格格不入,為什麼又希望遇見別人,同時又為什麼對可能見到的人,以及他們可能告訴他的事,先已有了這種厭惡情緒?
「嗯,這兒的景色真美呀!」
待皮埃爾坐定,馬羅夫斯柯便和他聊開了:
波蘭老頭的鸚鵡臉上呈現出一片喜色。
讓哈哈大笑:
「唷……read.99csw.com皮埃爾……你來這兒幹什麼?」
他這人心情容易激動,同時又善於思考,往往是先動火后動腦,再肯定或譴責自己的衝動;不過,歸根結蒂,他本質上是個要強的人,所以在他身上,易怒的氣質總是凌駕于聰明睿智之上。
他上前幾步,又停下來,向著錨地凝神細看。右首,埃弗角的兩座電燈燈塔像一對颶風的風柱,聳立在聖阿德萊斯上空,將兩道強烈的燈光射向海面。另兩道平行的燈光來自鄰近的兩處光源,宛若兩個巨大的彗星尾巴。它們從崖頂上順著一個陡峭的大斜坡,射向遙遠的夜空。兩座棧橋的頂端,另有兩道燈光照亮勒阿弗爾港的入口通道,相比之下,它們只是上述那些巨人的子孫。遙望塞納河對岸,還有許多許多道燈光:有的經久不滅,有的變幻莫測;有的光芒四射,有的若隱若現,像人的眼睛一開一合。它們都是港口的眼睛,或黃或紅或綠,共同監視著布滿船隻的黑沉沉的海面。它們也是這一方好客的土地上具有生命力的眼睛,以其眼帘的機械動作,有規律地告知人們:「我是特魯維爾,」「我是洪夫勒,」「我是海河橋。」更有埃多維爾的那座高空燈塔,以其高度君臨其餘;遠遠望去,疑是天幕上的一顆行星。它橫貫大河入口處的沙質河床,照亮了通往魯昂的官道。
皮埃爾對這些名稱都不以為然。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把遺產平分給兩兄弟。所以,我說那樣做不會有好結果。」
「可不是!」
皮埃爾從他的語氣上聽出,弟弟壓根兒沒欣賞夜景,便接著說:
他穿一件黑色外套,上面沾滿酸類化學物和各種糖漿藥水,像一張老虎皮。這件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軀體上,肥大得像上古時代的一襲寬袍;老人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波蘭口音,那清濁不分的口齒和牙牙學語的神態,在他細弱的嗓音里增添了一分童趣。
在此過渡時期,他在這家寒酸的小藥房里苦度光陰,向本區的小市民和工人們出售藥品。
「那就請您嘗嘗我最近勾兌的一種酒。這兩個月來,我試著用醋栗提煉某種成分,通常人們只用它熬製糖漿……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兌出一種好酒,非常之好,味道好極啦。」
此外,生活中九九藏書令他最最操心的事,大概要數調製糖漿和燒酒了。他常說:「發明一味上好的糖漿或者兌出一種好酒,就能發財致富。」
「這樣做不會有好結果的。」
「沒有。一切都是老樣子。」
皮埃爾出了家門,朝著巴黎大街走去。那是勒阿弗爾最主要的一條街道,街上華燈初上,人聲喧嘩,非常熱鬧。堤岸上吹來清新的晚風,輕拂著他的面龐。他背著雙手,腋下夾著手杖,信步而行。
他試圖作這樣的假設:兒子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因為有了它,他將盡情享受嚮往已久的種種樂趣,而在這之前,由於他那位既值得敬愛又令人惋惜的父親生性吝嗇,一直禁止他享受這些樂趣。那麼現在,這個兒子會有什麼樣的精神狀態?
醫生心情煩躁,一回家就上了床。躺了一會兒,他聽到隔壁房裡讓在走動,便起身喝了兩杯水,過後也就睡著了。
他開始深入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類往往本能地接受某一事件給予他的印象,頭腦里產生一連串痛苦或歡樂的意念和感受;人因為有思想,能不斷運用他的智慧,變得超越自我;當上述意念和感受不符合他本身的需要和追求,違背他判斷好壞和是否有益健康的標準時,從生理學的角度分析,會有什麼後果?
他走到顯示港內水位的標竿前,擦亮一根火柴,讀了即將進港的船隻名單,那些船已停泊在附近海面上,等待漲潮時進港。這裡有來自巴西、拉普拉塔、智利和日本的巨輪,有兩條丹麥雙桅橫帆船、一條挪威雙桅縱帆船,還有一艘土耳其火輪。最後這條消息使皮埃爾大為驚訝,簡直像看到一艘「瑞士火輪」一樣驚奇。他恍惚做了一個奇特的夢,夢中見到一條大船,船上到處都是包著頭巾的男子,那些人身穿燈籠褲,爬在桅杆的繩索中間。
「我並不總是這樣的。」
「好啦,好啦,得甩掉這一切。來杯燒酒吧?」
老頭靈機一動,說:
櫃檯上擺滿了小玻璃瓶,櫃檯上方只有一個煤氣燈頭。店主為了節省開支,門前的兩支燈嘴未被點燃。櫃檯裏面,一個禿頂老頭平伸著兩腿,疊著雙腳,下頜垂在胸前,靠在椅背上睡得正沉。他長著一個大鷹鉤鼻,上連光禿的前額,活像一隻愁容滿面的鸚鵡。
是啊,看來完全有這種可能。當公證人宣布這條消九_九_藏_書息時,他感到心跳得厲害。的確,人們並不總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也常常會產生短暫或長久的激|情,並徒然與之作鬥爭。
他興沖沖地走向一個葯櫥,打開櫥門,取出一個長頸玻璃瓶。他回到原處,用短促和細碎的動作將它搖晃一番。他從不伸直胳膊,從不跨出大步,沒有一個動作一氣呵成,做得完完整整的。他的思想和行動看來完全合拍;他可以勾畫、可以預示、可以概述、可以暗示,但從不完整地表達思想。
「哈哈!我真高興。」
回到城裡時,他又一次問自己:接下來幹什麼?這次散步未能盡興,弟弟的出現攪擾了他飽覽海景的興緻,心中甚是不悅。
醫生啜了一口,細細品味,思索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口,再想了想,才說出自己的見解:
他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因為讓就要得到的那筆遺產?」
走到大劇院廣場,他感到托爾托尼咖啡館的燈光吸引著他,便慢步朝著燈火通明的店堂走去;可是還未進門,他忽然想到,在這裡會遇見一些朋友和熟人,一些必須與之交談的人;想到這裏,他心頭升起一股厭惡情緒,討厭和這些酒肉朋友稱兄道弟。於是,他一轉身,又向著通往港口的那條大街走去。
他挨近防波堤的一道底座,坐了下去。他不想再走了,可以說在出門之前就對這次散步感到乏味了。
一輪明月從城市背後冉冉升起。它像天宇上一座巨大的燈塔,照亮了茫茫蒼穹,為這滿天繁星似的艦隊導航來了。
想到此處,另一個念頭又浮現在他的腦際:「嘿!他這人真傻,他會娶羅賽米莉那個小女人的。」他常常不自覺地產生這一類念頭,這些念頭來得那麼突然和神速,使他難以預料,無法消除,更難以改變,彷彿來自另一個獨立和暴烈的心靈。
「好哇,讓,我的好兄弟,你這下子真的發財了!今晚我真高興,在這裏和你單獨相處,能親口對你說:這件事使我多麼快樂。我要熱烈地向你祝賀。我是多麼愛你!」
「今晚,您看上去不太高興。」
他突然打住,心想:弟弟已經有這筆錢了,他可以無憂無慮,不必為日常事務操心;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幸福歡樂,可以去他喜歡的任何地方,尋找金髮的瑞典美人,棕發的哈瓦那姑娘。
「嗨,是你呀!讓?」
「好的,來一杯。」
皮埃爾在弟弟身邊坐定。
「謝謝……謝謝你……皮埃爾,我的好哥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