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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的回答也很尖刻:
羅朗太太感到掃興,出面干預:
輪到皮埃爾發表意見了:概括地說,顯示一個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他的聰明才智的,並不是財富。財富對於那些平庸之輩來說,反而是導致墮落的根源之一,它落入強者手中,會成為一支有力的槓桿,可惜這類人實際上並不多見。讓已經不愁吃穿了,倘若他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現在就該一顯身手。不過,他必須比在平常情況下多做一百倍的努力。問題不在於替孤兒寡母作一般性的辯護,無論是勝訴或是敗訴都會賺取大筆酬金,他應該成為傑出的法學家,成為司法界的指路明燈。
皮埃爾有點內疚;他責備自己,不該讓他人分擔自己的惡劣情緒,於是便說:
讓一直笑個不停,現在該輪到他有所表示了:
妻子回答得非常簡短:
「為什麼?」
「比起手槍的槍聲,我更愛聽這個。」
家人都走了,只留下皮埃爾一人。上午沒找到合適的房子,他要繼續尋找。他花了兩三個小時,跑了好幾家的樓梯,終於在弗朗索瓦一世林蔭大道物色到一套漂亮的房屋。那是中二樓的一個套房,有兩道門,分別通向兩條街道;還有兩個客廳,一道鑲滿玻璃的明廊,病人在候診期間,可以在此散步,並置身於鮮花叢中;尤其是,套房裡還有一個美妙無比的圓形餐廳,進餐時可以飽覽大海景色。
「沒別的意思呀。我只想說,他的運氣比你好嘛。」
博西爾站起身來:他要祝酒了。
第二天,醫生剛睡醒便打定主意,他也要發財致富。
於是,他開始回憶他認識的那些女子。
「還有呢?」
他遲疑著問:
使人產生懷疑的理由在腦海里一一浮現出來,而且越來越清晰、明朗,令人惱火。一個沒有繼承人的老光棍,如果將財產留給朋友的兩個兒子,倒也順理成章,可他卻把全部遺產給了其中之一。人們當然會感到驚訝,會竊竊私語,然後詭秘地一笑。他自己怎麼會看不到這一點呢?他父親又怎麼會毫無覺察?母親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層呢?他們是因為得到這筆橫財,高興過了頭,因而忽略了。再說,正派人又怎麼會往這類醜事上想呢?
他突然產生一種奇特的慾望,想把弟弟接受遺產的事告訴這個酒店的女僕。他怎麼會產生這個念頭的?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他曾屢次將它排除,因為他害怕受它的困擾,亂了方寸;而此刻,他覺得話已經到了嘴邊。那他又為什麼需要找個人,像吐苦水似的對之一吐為快呢?
漲潮時,他去棧橋碼頭閑逛;他也逛大街,逛咖啡館,逛馬羅夫斯柯的小藥房,到處都逛過。沒想到頃刻之間,他過慣了的生活忽然變得可憎和無法容忍。倘若他自己手頭有幾個錢,他準會要一輛車到鄉間去,找一個被山毛櫸和老榆樹的綠蔭蔽蓋的農莊,沿著一條條溝渠,做一次遠遊;可是,他連一杯啤酒或一張郵票的費用也得精打細算,那些異想天開的花費,對他來說是絕不允許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了,還常常紅著臉向媽媽要一個金路易,這有多麼難堪;想到此處,他用手杖的尖端扒著地上的土,自言自語地說:
皮埃爾聳了聳肩膀,嘟囔著說:
她略一思索,嘴角掛起一絲異樣的笑意:
他並不餓,吃在嘴裏的東西都沒味道。他心神不定,只想早點離開。他不願置身在這些人中間,不想聽他們交談、打趣和歡笑。
「謝謝船長,我謝謝您,也替小兒謝謝您。我永遠不會忘記您在這一場合的出色表現。同時,我也要為您乾杯,祝您萬事如意。」
他又轉向老羅朗:
羅朗剛端起滿滿的酒杯想喝,聽了兒子的話又放到桌上。他問:
要做到這一點,再容易不過了,只需在《費加羅報》上登登廣告,造造聲勢,向人們指出:巴黎的學術界正密切注視他的行動,對他這位普普通通的勒阿弗爾青年醫生令人驚訝的醫術頗感興趣。不須多久,他會比他弟弟更有錢,更出名,他本人也更覺對得起自己,因為他是靠自身的力量掙得這份財富的。那時,他會在年邁的雙親身上出手更大方,他倆也為兒子有出息更感到自豪。他不想娶妻,因為不願讓自己一輩子受唯一而礙事的妻子的束縛;他要在最最漂亮的女病人中物色許許多多的情婦。
這句話剛一出口,弟弟繼承遺產的事,像一根黃蜂的刺立刻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但他迫不及待地排除了這個念頭,因為他不願在忌妒的斜坡上繼續滑下去。
「嘿!你弟弟真走運,能交上這種朋友!說真的,九*九*藏*書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長得不太像你!」
他蹺起二郎腿,對那姑娘說:
他記下七八個地址,草草地寫下兩百來條有關的訊息,回家吃飯時已遲到了一刻鐘。
還有,酒店侍女已經把話挑明了。讓一頭金髮,他是棕發,他們倆別說相貌,身材、舉止,連智力也不相同。這些都會令人注目、促人深思。當人們談到羅朗的某個兒子時,人們難免會問:「指哪一個,真的還是冒牌的?」
她究竟是怎麼想的?這句話暗示了什麼?當然,這話一定含有惡意,包藏著壞心眼和污辱性的內容。對啦,這婊子准認為讓是馬雷夏爾的兒子!
老頭酒性發作,感情容易衝動,頓時哭開了:
他一面想著心事,一面在大街小巷中轉悠。能使我們採取決定性行動的理由,往往是多麼微不足道,儘管這一次他是因弟弟接受遺產而突然下此決心,實際上他三周以前就應該想到並付諸行動了。
兒子生硬地回答說:
「嗬,誰留給他的?外婆還是姑媽?」
皮埃爾垂下頭去,繼續進食。
他兩眼噙著淚水,鼻子發酸,再也找不到其他詞語了。他重新落座。
「沒有,因為我和他不太熟。」
此刻,皮埃爾已經在厭惡她了。他覺得,這姑娘很蠢很粗俗,身上一股市井氣。他心想,女人應當像在夢幻中一樣若隱若現,或者戴一道華美的光環,才能將平庸的一面加以詩化。
羅賽米莉太太舉起酒杯,用柔美而略帶悲哀的聲音說:
羅朗太太往往要花很大力氣,緩解這對父子之間不斷發生的衝突。她立刻岔開話題,談起上周發生在波爾貝克-努安托的一宗謀殺案。一家人的注意力馬上轉移到誘發暴力事件的社會環境上,被那些牽動人心的恐怖事件和犯罪的神秘手法所吸引。這些罪行儘管有傷大雅,非常可恥,令人髮指,但對人類的好奇心卻具有某種奇特和普遍的蠱惑力。
姑娘見他走進店堂,迅即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博西爾正相反。儘管他又矮又肥,卻飽滿猶如雞蛋,結實得像個皮球。
「嗨,羅賽米莉太太,您該代表女士說兩句呀。」
「我舉杯,悼念並讚美馬雷夏爾先生。」
皮埃爾近來正處於無比沮喪的日子里,人們可以直視他心靈的每一個角落,可以震撼它的每一條褶縫。
「咳,這些可惡的醫生,他們全都一個樣!『別多吃、別多喝、別戀愛、別跳圓舞曲。這些都給體質差的人帶來危害!』可是我呢?先生,哼哼!這一切我全沾邊。我走遍天涯海角,能幹什麼就幹什麼,而且幹得盡興,可是從未影響我的健康呀!」
「得啦,得啦!生活中最明智的人,就是讓自己活得舒心。我們是人,不是受罪的牲口。誰要是生在窮人家,他就得幹活;咳,糟就糟在必須得幹活;可是,待到手頭有了利息收入,那就見鬼去吧!只有大傻瓜,才糟蹋自己的身體。」
前珠寶商的醉意如同風中的輕煙,一下子消失了;他瞪著一雙憂慮的眼睛,盯住兒子的臉,想弄明白皮埃爾是否說著玩的。
博西爾則嚷著說:
皮埃爾真想摑她一巴掌,不過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於是,他詰問對方,但嘴角也痙攣了:
「不,不,孩子他爹,今晚,一切都由讓做主。」
他和羅朗老爹碰杯對飲,讓也給兩位女士再斟上一杯。
「你去不去公證人事務所?」母親問。
羅朗老爹邊削梨子,邊說:
「我有言在先了。他願幹什麼,就幹什麼好啦。」
讓保持著沉默,彷彿席間談論的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只有當大家議論波爾貝克的謀殺案時,他才以法學家的身份發表過一些看法,並以各種罪案和罪犯為題,作過一些評論。過後,他又不言不語了。但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因興奮而浮現在臉上的紅暈,乃至鬍鬚的光澤,似乎都在顯示他的幸福心情。
他馬上又坐了下去。這個女子,他並不喜歡她呀!這是為什麼?她有一個頗為清醒的頭腦,只是過於庸俗,品位不高;況且,她不是顯得更喜歡讓嗎?雖說他現在還不能確認,但寡婦的偏向使他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她的智慧,因為他縱然愛他這個弟弟,也止不住將他視為平庸之輩並自命優越。
「去你的!我要是讓,我會買一條漂亮的船,按我們這些船長設計的圖紙打造。我要駕著它開往塞內加爾。」
他垂著頭面對酒杯,望著不斷泛起又不斷溶解的白沫。他心想:「這種事能叫人相信嗎?」
「我弟弟真是鴻運高照,得到了一筆年息兩萬法郎的遺產。」
對面也有一家咖啡館。他走進去,找了一個位子坐定。侍者迎了上來。
「那麼,這位馬雷夏爾先生究竟是何許人物?你們和他的關係一定非常密切,是嗎?」
時間還不到四點,眼下他無事可做,想也想不出,便來到街心公園閑坐;他在長凳上坐了很久,兩眼盯著地面,頭腦里空空如也九-九-藏-書,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沒多久,疲倦竟變為憂傷。
「哎喲!」皮埃爾邊坐邊說,「我們是在慶賀讓登基,當了富貴大帝啦。」
一想到有人懷疑自己的母親,他激動得停住了腳步,想找一個地方坐下。
他在懸挂出租招貼的大門前一再駐足,那些木牌上雖然寫有「漂亮」或「豪華」等字眼,但那不加修飾的文字總使他嗤之以鼻。於是,他擺出一副高傲的態度,參觀了那些屋子,一會兒測量天花板的高度,一會兒在小本子上繪出房間陳設的草圖;這兒該有幾個通道,那兒應有幾個出口,聲稱自己這位大夫要接待許多病人,所以樓梯必須寬闊;況且他本人總不能從別處爬上二樓。
博西爾卻嚷嚷開了:
「我么,很好。您真是稀客,是嗎?」
母親激動萬分,低聲稱讚:
皮埃爾調侃地說:
「無非是暫時借用幾個月罷了,」他心中盤算著,「也許不到年終,我就可以如數歸還。再說,這事非常簡單,他也一定樂意為我做這件事的。」
他站起身來,決意先找弟弟談談,要他對這有損母親名譽的險情有所戒備。可是,讓會怎樣做呢?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拒絕接受這筆遺產,將它轉送給貧苦人;對已經知道這筆遺贈的朋友和熟人,只需說:遺囑里有些條款難以接受,因為那些條款並非將讓視為繼承人,而僅僅是一位保管者。
自從他學成回家后,他每天也都是這樣度過的,但還未像今天這樣痛切感受到生活的空虛和無所事事的難耐。那麼,他從起床到就寢究竟是怎麼過的呢?
羅朗老爹不時掏出懷錶。
「皮埃爾,趕緊吃飯,真見鬼!你知道,我們得兩點前趕到公證人事務所。今天可不是閑逛的日子。」
「還不壞,你呢?」
上過魚,先後又有魚肉香菇餡餅、烤嫩雞、色拉、綠菜豆,還有一道比第維埃的雲雀餡餅。羅賽米莉太太的女僕來當幫手;美酒一杯又一杯,歡樂的氣氛愈來愈濃。第一瓶香檳的瓶塞一經蹦出,羅朗老爹就非常興奮。他用嘴模仿開瓶的聲音,還聲稱:
羅朗老爹這才端起酒杯,但還是不敢湊到嘴邊。他痛苦地凝神細看,想喝又不敢喝。過了一會兒,他才聞了聞酒香,先抿了一口,再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味,心中交雜著恐慌、怯弱和喝個痛快的慾望。當他咽下最後一口酒液時,又開始後悔不迭了。
他父親攢下的那筆小小的財產,按利息收入計算,不過八千光景。他也常常責備自己,由於長期以來在選擇職業方面搖擺不定,還要學這學那,使父母一直陷於手頭拮据的境地。為此,兩天前,他還答應給雙親一個解釋;此刻,他想到了向弟弟借貸,等他得到那筆遺產,先向他借三到六個月的租金,計一萬五千法郎。
他自覺勝券在握,立即跳下床來,彷彿馬上就要抓住成功的機會。他穿戴齊整,打算先在城裡找一所合適的房子。
「只有女士們才想得這樣周到。」
他結識的女人不多,因為在拉丁區,他和她們往往只有半個月的交情,當月的生活費花完,這種聯繫就維持不下去了,到下一個月才能接上關係,或另找一個。不過,世上總有不少溫柔體貼的窈窕淑女。他母親不就代表了這個家庭的理性和魅力嗎?他多麼想找到這樣一位女性,一位真正的女性!
在回家的路上,他打算先單獨和弟弟談談,免得當著父母的面,公開這樣一個話題。
可是,公眾、左鄰右舍、店鋪、供應商,以及所有認識他們的人,能不反覆議論這類醜事,拿它解悶、取樂,嘲笑他的雙親嗎?
他感到心跳得厲害,皮膚上直起雞皮疙瘩。突然,他想起馬羅夫斯柯前一天晚上那句話:「這樣做不會有好結果的。」莫非他也是這樣想的?他和那個女孩有著同樣的懷疑?
「喝吧,喝吧,夫人,bis repetita placent,我們這句土話的意思是:兩杯不傷身。您瞧我,自從不再出海,我每天給自己定了量:晚飯前,來兩三杯,這叫做『橫擺』!喝過咖啡再加一杯,這叫做『縱顛』!那麼這一晚我就恍惚身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了。可是,我喝酒絕不過量,所以不會遇到『海上風暴』,因為我也害怕『翻船』。」
皮埃爾突然接觸到羅賽米莉太太的視線;這兩道目光清澈、蔚藍、嚴厲,富有洞察力。他立即感覺到了也看穿了對方的用意;他可以猜度出使這兩道目光如此有聲有色的真實思想:這位頭腦簡單而又直率的小婦人心中充滿了憤怒,因為她的目光是這樣說的:「你,你在忌九九藏書妒他,真可恥。」
皮埃爾早就不再想這件事了,他喝了很多酒。他心情煩躁,肚子里窩著火,所以頻頻舉杯,毫無意識地將盛滿蓋著一層氣泡、晶瑩透澈的酒液的高腳水晶玻璃杯送到嘴邊。不過,他將香檳含了很長時間,為的是讓舌頭多多回味那種汽化了的、甜絲絲的又略帶辛辣的滋味。
「見鬼!我要是有錢就好了!」
「唷,您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要是我早知道,上星期我有病的時候,滿可以請您瞧瞧呀。您要點什麼?」
眾人齊聲喝彩鼓掌;身為一家之長的羅朗也站起來致答詞。
皮埃爾朝桌上丟下一個法郎,出了酒店。
「不過,這聲音對你更危險。」
「我們正在苦心經營的事,很像這群娃娃所做的,」他心中琢磨著。他又問自己:人的一生中,生下兩三個這類無用的小生靈,再懷著殷切和好奇的心情巴望他們長大成人,這樣的人是否算得上最最明智。他忽然又動了結婚的念頭。一個人不再打光棍了,就不會如此無所適從。至少,在他心煩意亂和茫然若失的時刻,還能聽到身旁有人走動;遭受痛苦的時候,能用「你」字稱呼一位女性。能這樣過,也就滿不錯了。
她立刻睜大那對藍眼睛,射出貪婪的光芒。
此刻,讓也早已喜不自勝了。如今大功告成,字也簽了,他獲得了兩萬法郎的利息收入。人們可以從他的笑聲里,從他更為洪亮的嗓門中,從他打量人的方式,從他更為果斷的舉止和信心十足的神情,感受到金錢的分量。
「你這樣認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喝吧,就這一次,你可以喝;不過,千萬別過量,更不能養成習慣。」
一路上,他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涵義:「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長得不太像你!」
「一杯啤酒。」他吩咐說。
「它會傷你的脾胃,使神經系統變得紊亂,血液循環不暢,發生中風的危險。像你這種氣質的人,都受到這種疾病的威脅。」
可是,他總不能在此待到深夜呀;於是,他又像前一天晚上一樣,惶惑地問自己:「我要做什麼?」
她裝出傻乎乎的神氣,故作天真地回答說:
「僅僅是朋友關係?這不可能!而且,人家什麼也沒留給你?」
羅朗老爹有了三分酒意,腦子又開始糊塗起來,忘了兒子的勸告。他乜斜著眼,用柔和的目光看著碟子邊幾乎還是滿滿的那瓶香檳。他不敢碰,生怕再次招來一番訓誡,他開動腦筋,想玩點手法,既不引起兒子的注意,又能巧妙地佔有這瓶美酒。他終於心生一計——其實也是最簡單不過的:他懶洋洋地拿起瓶子,握著它的底部,隔著桌子伸到對面,倒滿醫生的空杯;然後,他輪轉過來,輪到自己的杯子時,故意提高說話聲;就這樣,即便他在自己的杯里倒上一點,別人也一定認為,這是出於疏忽大意。不過,人們根本沒注意他的行動。
臨到辦理租賃手續時,三千法郎的價格使他望而卻步。因為他必須預付第一期租金,而他卻囊中空空,這會兒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
「是的,是個忠誠的朋友。」
「真是個帥小夥子。」
餐前喝了味美思和阿布姆特開胃酒,主賓的心情都很興奮。博西爾船長由於終年都在海上打滾,身體變得圓溜溜的,他想出的很多點子也很圓滑,就像海灘上的鵝卵石。他笑起來喉嚨里發出許多[r]的顫音;他認為生活非常美好,天底下任何東西都可以拿來享受。
「瞧你,皮埃爾,你怎麼啦?就這一回嘛,這也不至於傷身體呀。你想想,今天對他、對我們大家,是多麼值得慶賀的日子。你這樣會掃他的興,也會傷我們大家的心哪。你說這些話,太不應該啦!」
羅朗老爹聳了聳肩膀:
此刻,他進門時打斷的談話又接上了話頭。
羅朗太太第一杯尚未喝盡,臉上已飛起了幸福的紅暈。她兩眼生光,凝視著小兒子讓。
他霍地站起身來,決意走訪羅賽米莉太太,和她敘談敘談。
「不談了,」他說,「該出發了。」
姑娘又問他:
只有皮埃爾顯出不輕信的神態,還嘀咕著說:
「還不到一點嘛。說實在的,真沒必要讓我吞那塊冷排骨。」
晚宴上出現了短暫的寧靜和合乎禮儀的虔敬,彷彿剛做完一場彌撒。博西爾一向善於恭維,當即指出:
皮埃爾越來越心煩,冷笑著說:
「當然啦。而且,他看上去很會過日子。」
「我要是有了錢,我就找幾具屍體,拿來切割!」
可以入席了,羅朗老頭走向羅賽米莉太太,伸出手臂讓她挽行。妻子見狀,大聲制止:
還未進門,他就聽到客廳里笑語喧聲;一進門,他就聽出羅賽米莉太太和博西爾船長的聲音。他們倆都是被父親帶到家中,並留下共進晚餐以此慶賀這一喜訊的。
很久以來,他一直抱怨身體不好,一會兒說反應遲鈍,一會兒說眼冒金星、渾身乏力,可又說不read.99csw•com清原因。
「雍容的夫人們,高貴的先生們:今晚我們相聚一堂,慶賀我們中的一位交上好運。古人云:財神爺是個瞎子。敝人以為,他不過有點近視,或者只是愛開玩笑。如今,他購得一架上好的海上望遠鏡,得以在勒阿弗爾港里找到了我們的好朋友——『珍珠號』船長羅朗的公子。」
晚間的聚會結束時,他已把白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眾人喝過咖啡,飲了利口酒,說說笑笑,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個晚上。午夜時分,他上了床,腦袋昏昏沉沉,思緒亂作一團。他這一睡,一直到翌日上午九點才醒來,睡得像個老粗。
「應該是我,要向在座的各位忠誠和傑出的朋友致以謝忱(他注視著羅賽米莉太太),因為他們今天用如此令人感動的方式印證了他們的友情。我本人已無法用語言向他們表示感激。我將在明天,在我的有生之年,向他們證明這一點,直至永遠,因為我們的友誼絕不是過眼煙雲。」
皮埃爾高傲地說:
「親如兄弟……」他大著舌頭說,「您知道,這樣的人找不到第二個……我們形影不離……他每天在我們家吃晚飯,他也常常請我們看戲……總之……總之,我只能對您這樣說:他真夠朋友,是真正的朋友……是不是,路易絲?」
「我要是你,」羅朗太太對讓說,「我馬上做這幾件事:我要體體面面地把自己安頓下來,令人刮目相看;我要打進上流社會,再走馬上任;我要選一兩件令人感興趣的案子為之辯護,在法律界爭得一席之地,我要當一個非常挑剔的掛牌律師。天主賜福,你現在已不愁吃穿了,如果說必須從事一項職業,也無非為了不致荒廢學業罷了,再說,一個男子漢也不該閑著什麼事也不幹嘛。」
接下來,她就改用「你」稱呼他了,彷彿請她喝一杯,就意味著對方的默許。就這樣,兩人相對而坐,邊喝邊聊。女孩子不時地抓住他的手,表現得十分親熱。不過,這類輕佻女孩的撫摸是有價錢的。這時,她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問:
醫生並不答話。他擁抱了母親,和父親、弟弟握了握手,便坐下用餐;他從餐桌中央的大盤子里取過留給他的排骨。排骨已經涼了,變得又干又硬。這準是最壞的一塊,他心想,他們滿可以把排骨留在爐灶上等他回來,總不該丟了魂似的將另一個兒子——何況還是長子——忘得一乾二淨。
「有一天上午,你和一個長大鬍子的金髮美男子路過我們店,他是你弟弟?」
「人各有志!我么,在這個世界上,只敬重知識和智慧,其他都不在話下。」
餐桌一派豪華,實屬多年罕見。讓取代了父親的位置。一個巨大的花束聳立在他的盤子前面,花束里點綴著絲帶,像一座圓柱形的屋頂,夠得上慶典用的規格。花束周圍是四個高腳盤:一盤上等蜜桃,堆成一座小山;第二個盤子裝的是奶油夾心、以鈴鐺形糖面點綴的干點心,像一座餅乾砌成的大教堂;第三個盤子盛著糖水菠蘿;最後一個更是闊氣——竟是一盤從熱帶國家進口的黑葡萄。
皮埃爾看著父母的臉;由於話題轉了,他便重新拿起酒杯。
「說得好,我的孩子。」
「你為什麼不多來來?我很喜歡你,親愛的。」
這會兒,他心中正盤算著怎樣將他的憂慮告訴弟弟,使他放棄業已接受的財產,儘管他早已滿心歡喜,為之陶醉。當然,這建議對他弟弟來說,確實難以接受,但他必須接受;他不能再猶豫了,他們母親的名譽正遭到威脅。
一群兒童在他身邊嬉戲。他們都長著一頭金髮,一個個神情嚴肅、極為認真地堆著小土丘,堆成后再踢上一腳,將土丘摧毀,弄得道路上塵土飛揚。
一條大鱸魚上了餐桌,將羅朗老爹的話題又引向垂釣的故事。博西爾講述了他在加彭和馬達加斯加的聖瑪麗城所見的魚類,那些魚著實令人驚訝,尤其是中國和日本沿海的許多怪魚,它們長相滑稽,和那裡的居民一樣。他還逐一描繪了那些魚的形狀,它們長著金色的眼睛,藍色或紅色的肚子,像扇子似的怪異的鰭,還有新月形的尾。他的動作和表情是那樣逗人,竟使幾位聽眾都笑出了眼淚。
「船長,首先,您的身體比我爸爸好;其次,會享樂的人都是這麼說的,直到有朝一日……那時他們就等不到第二天了,急著回來找謹慎的醫生:『大夫,您那些話說得有道理。』現在,我眼看爸爸做這類最傷身體,最最危險的事,哪有不及時指出的道理?要不然,我豈不成了一個壞兒子啦?」
「日安,您好嗎?」
「是的,是我弟弟。」
他先向四座頷首致意,然後發表了祝酒詞:
在這之前,他曾經多次下過這樣的決心,但從不認真付諸行動。他每從事一個新的行當,迅速致富的願望使他有了力量和信心,而第一個障礙或第一次失敗便會使他另覓他途。
他清了清嗓子,因為感到喉嚨發毛,九*九*藏*書舌頭有點沉。他結結巴巴地說:
羅賽米莉太太推讓不飲,博西爾船長本來就和她亡夫相識,見狀大聲勸酒:
「我嗎?也來一杯啤酒吧,既然是你請客。」
他還補充了另一個結論:
「因為手槍子彈可能在你身邊飛過,」醫生回答說,「而美酒只會進你的肚子。」
「問我?不,我去幹什麼?要我到場,完全多餘。」
店堂里幾乎是空的。皮埃爾見那姑娘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兒。只有三位顧客臂肘撐在橡木台板上抽著煙斗;收銀員在讀一本小說,老闆身穿襯衣,乾脆橫在長凳上睡大覺。
一股暖意漸漸充滿他整個身軀。他覺得肚子像個火爐,熱量在這個爐膛里生成,上升到胸腔,再遍及四肢,散布在全身血肉之中。它如同一股溫熱滋潤的涌流,給他帶來一陣喜氣。他感到心情好多了,不再那麼煩躁,那麼苦悶;他本已打定主意,當晚就找弟弟談話。現在這種決心正在減弱,但還不想放棄這個念頭。他只是不願這麼快便攪了自身體驗到的通體舒暢的感受。
他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靜靜盤算著。多少醫生在短時期內成了百萬富翁!只要懂得一點門道就夠了,因為在學習期間,他對那些名教授十分讚賞,儘管心底里將他們視為蠢驢。當然,他自己的能耐絕不亞於那些人,甚至比他們更高明。他只要想點辦法,將勒阿弗爾的名門和富商掌握在手中,每年賺取十萬法郎就易如反掌。他精確地計算出必得的利潤。上午,他可以安排出診;最保守的估計,可以走訪十位病家,每人收二十法郎,那每年至少可收入七萬二,也許可達七萬五,因為十個病人的數字低於實際可以達到的工作量。下午,他可以在診所平均接待十位病人,按每人十個法郎計算,一年是三萬六。兩者相加,超過十萬。老顧客和朋友之間,可按出診十法郎,門診同樣減半收取。上列數額可能會打些折扣,因為還要刨去付給會診醫生的酬金,以及這個行業中流行的種種小優惠。
「不錯,實在沒有時間。你知道,我是醫生。」
「都不是,是我父母的一位老朋友。」
「你認為,這酒對我非常有害?」
「誰都可以找個理由說:諾曼底人就是北方的加斯科尼人。」
他忽然想起一家啤酒店的一名女招待:有一天晚上,他曾經送這個小女僕回家,後來也不時去看她。
老船長以此迎合羅朗的航海癖,逗得這位主人開懷大笑。他因為多喝了幾口,臉已經紅了,眼珠也有點渾濁。他腆著一個珠寶商的大肚子,如同那些長期坐著不動的人,這個肚子幾乎包容了身體的其他部分,見不到臀部、胸脯、胳膊、頭頸,椅子的坐墊幾乎將他們全身的血肉都堆積在一處了。
現在他發覺,靈魂深處他需要溫情,需要被擁吻,需要受安慰。受何種安慰呢?他一時還說不清楚。皮埃爾此刻的心情,正如我們處於脆弱和疲憊之中,女人的出現,她的撫慰、她的觸摸、那衣裙的輕拂、一雙黑色或藍色的眸子,對於我們的心靈,立刻就顯得必不可少了。
他又一次站起身來,打算和這個女孩一起喝一杯。他要告訴她什麼?她又會對他說些什麼?也許,大家都無話可說。那又有何妨?他可以捏捏她的手!那女孩似乎對他有點意思,他何不多去看她幾回?
剛踏進門廳,他便聽到杯盤碰撞的聲音。他們不等他回來,先自吃開了。這是為什麼?家裡吃飯從不這樣準時的呀。他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生出一肚子的悶氣,因為他本來就很敏感。他前腳剛跨進餐廳,羅朗就催促他:
羅朗老爹倒是真的不喝了。他望著胸前的酒杯:杯子里盛滿了晶瑩透澈的酒液,杯底里泛起細小輕盈的酒花,看著就使人陶醉;它們緊緊擠在一起,快速地浮到表面,在空氣中蒸發。他像一頭多疑的狐狸,注視著杯子,彷彿發現了一隻死雞,又預感到這裡有個陷阱。
「一杯啤酒,你呢?」
上過湯,倒滿馬德拉葡萄酒;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博西爾敘述他和一位黑人將軍在聖多明各共進晚餐的情形。羅朗老爹邊聽邊插話,談他的一位默東朋友舉辦的一次聚餐,那次飯局使每位參与者都病了半個月。羅賽米莉太太、讓和他母親計劃搞一次郊遊,去聖茹安吃午飯,好好享受一番;皮埃爾則後悔沒在海邊一家小飯館里獨自進餐,現在只得聽他們又說又笑,刺|激自己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