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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副嘶啞的嗓子在迷霧中回答:「桑塔—露西婭。」那是站在棧橋上的領港員的回話。
皮埃爾手足冰涼,急忙回到家裡。他往床上一橫,迷迷糊糊地睡到晚飯時分。當他踏進餐廳時,母親正和讓說著話:
他搜索枯腸、耗盡腦汁、用盡智慧,試圖重現那個人的全貌。他在巴黎度過的歲月中,那人在他面前出現時從未引起他的注意;如今,他要再一次好好看看他、重新認識他、深入他的內心世界。
汽笛聲震撼著他的心靈和每一條神經,他感到心臟一陣收縮,全身的肌膚頓時顫抖起來。他以為,這求救的呼號簡直是他自己發出的。另一陣相仿的笛聲在稍遠處響起;緊接著,港口的汽笛也發出應答的信號,那雜訊給人以撕心裂肺的感覺。
晚飯吃到一半,皮埃爾冷不丁地問:
若要將銳利的目光投向過去的歲月和真相不明的事件,他必須找一個寬闊空寂的場所靜下心來,才能明察秋毫。他決定像大前天夜晚那樣,去棧橋碼頭找個地方坐下。
母親容光煥發,還在喋喋不休:
缺少溫情?……一個女人不去愛,這可能嗎?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生活在巴黎,能讀到許多書籍,為舞台上殉情的女子鼓掌叫好,卻能從青春少女直到老年,沒動過一次心?換了另一個女人,他絕不相信有此可能。——那麼,他又怎能相信自己的母親呢?
「當然可以,你想使就使。」
「當然是陸上的風呀,皮埃爾先生,這會兒正好出海。」
是啊,馬雷夏爾常來送花。他,一個有錢人、一位紳士、一名顧客,送鮮花給女店家——小珠寶商的妻子。他愛上她啦?要是他不愛這位妻子,他又怎能成為這對商人夫婦的朋友?他是個很有教養、頗有頭腦的男子。有多少次,他和皮埃爾談起過詩人和詩歌!他並不欣賞以藝術家自居的作家,而推崇以激|情創作的市井居民。那時,醫生對他這類真情的流露常報以微笑,因為他認為,這種感情有點荒謬。今天,他方始明白,這位多愁善感的男子絕不會成為他父親的朋友,因為後者是那樣講求實際,思想境界不高,頭腦又是那樣遲鈍,所以對他來說,「詩歌」就意味著愚蠢。
皮埃爾想到此處,憂苦之情變得如此揪心,使他止不住發出一陣呻|吟。這短促的哀怨之聲硬是在極端強烈的痛苦之中,從喉嚨里逼出來的。棧橋燈塔的汽笛似解人意,幾乎就在他身旁嘶鳴起來。它彷彿聽到了他的哀怨,特意和他應答。這個神奇的怪物發出的喧囂勝似雷鳴,它那野性的、令人生畏的嘶叫足以壓倒風聲和濤聲,響徹在黑沉沉的海面,在迷霧中回蕩。
「好極了,老爹,出發!」
當然,她有可能愛過,正如其他的女子!因為,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又何以能與眾不同呢?
羅朗又一次搜索枯腸,但再也想不起來了。他只好求助於妻子的記憶:
正當他經過信號牌邊一座塔形建築,劈面迎來一陣刺耳的汽笛聲。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跌倒在地;他嚇得連連後退,一直退到護牆邊。他已被笛聲震得骨軟筋酥,坐在護牆上力氣盡喪。
母親心花怒放,對他說:
不,他不信真有這等事,他甚至不該向自己提出這個非常罪過的疑問!不過,這個疑竇儘管還十分微弱,頗有點似有似無,他也得把它徹底和永遠地從腦海中清除掉。他必須見到光明,確立信心,心理上要有絕對的安全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愛他母親。
「皮埃爾先生,起霧了,該返航啰。」
皮埃爾用叉子的一個尖刺一顆一顆地挑食菜豆,先穿成串,再食用。
現在,種種記憶像泉水似的湧現在皮埃爾的腦海里。有好幾回,馬雷夏爾見他心事重重,也猜到他學生生活的清苦,便常常主動給予資助,或借他一筆錢——也許只有幾百法郎,但事後也被雙方遺忘,不了了之。這麼說,那人始終很愛他的,對他少不了關懷,因為他常將他的生活必需放在心上。那麼……那麼,為什麼將全部財產都留給讓?不對呀,他可從未表露出對老二的感情比對老大深厚,對前者的關心甚於後者,表面上也實在看不出,他待老二比待他這個老大更好。那麼……那麼……莫非他還有更深層次的卻又秘而不宣的原因,才傾其所有,將全部家財都給了讓,沒把任何東西留給他皮埃爾?
老水手打斷了他的遐思:
算啦,他不回家了,他要在這裏等到天亮。他已經愛上這一聲聲汽笛。他站起身來,開始在附近走步,像橋上的值班軍官。
皮埃爾臉色泛白。一股怒火揪住了他的心胸。
讓-巴爾猛地扯起三角大帆;船帆立即兜滿了read.99csw.com風,宛如大鵬展翅。老水手邁開大步,走向船尾,解開縛在桅杆上的艉帆。
「房子在哪兒?」他問。
一經得出結論,他感到心情愉快,彷彿做了一件好事。於是,他決心善待所有的人,首先從他父親開始,儘管他的癖好、荒謬的言論、庸俗的見解和顯而易見的平庸常使他惱火。
現在,他已經無可置疑,馬羅夫斯柯心裏就是這樣想的:「您不該讓他接受這份遺產,它會讓人說您母親的壞話的。」也許,他甚至確信,讓就是馬雷夏爾的兒子。他準是這樣認為的!事情看上去是那樣真實,可能性那樣大,甚至已經顯而易見,他能不那樣想嗎?即便他本人,他皮埃爾,這三天來,不也在竭盡全力,費盡心機,欺騙自己的理智,為驅除這一可怕的疑點而進行思想鬥爭嗎?
「你們在談什麼?」醫生問。
皮埃爾以輕蔑的口吻回答說:
皮埃爾遐想著,像人們騎在馬上或站在甲板上遙想未來。他想到了美好前程,盤算著如何憑智慧享受生活的樂趣。明天一早,他就要向弟弟借一萬五千法郎,為期三個月;他要立刻在弗朗索瓦一世林蔭大道那套漂亮的居室里安頓下來。
「你們相識的時候,是哪個年代?」他又追問下去。
「我瘋了,」他心想,「我懷疑媽媽。」一顆愛心,一片柔情,一陣悔恨,伴隨著祈求和憂傷,頓時如潮水般湧進他的心田。他母親!他怎麼會懷疑起她來了?他可是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這是一位純樸、貞潔、忠誠的女子;她的心靈和生平難道不潔靜似水?任何人只要見過她、認識她,能不認為她無可置疑?而他皮埃爾,她的親生兒子,竟對她產生了懷疑!喔,此刻他如能將她抱在懷中,他會何等熱切地親吻她、撫慰她,跪在她面前請求寬恕!
不一會兒,四下里又變得鴉雀無聲了。
顯然,羅賽米莉太太儘管智力平庸,卻具備女人特有的觸覺、嗅覺和極為靈敏的感官。她之所以極其坦然地為悼念已故的馬雷夏爾而舉杯,就足以說明她並未產生那樣的念頭。倘若她稍有一絲疑惑,就不會這樣做了。想到這裏,他已經深信不疑:是弟弟那份從天而降的財富使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不滿情緒,而同時,他對自己的母親仍懷有奉若神明的愛心。顯然是這兩種成分使他有所顧忌,而這種顧忌既出於虔誠和尊敬,卻又有點苛刻。
她?……她真有可能欺騙父親?當然,父親是個好人,在生意場上受人尊敬;他誠實可靠,但思想卻從未超越店鋪的界限。這位女子怎麼會接受一個和她迥然不同的男子,做自己的未婚夫,又做了他妻子的?他深知而且現在誰都還看得出,她從前不僅非常漂亮,還具有細膩、多情和溫柔的精神世界。
驀然間,他的腦海里掠過一絲清晰和可怕的記憶:馬雷夏爾和讓一樣,早先也是一頭金髮。現在,他又想起,他們住在巴黎時,家裡的壁爐上還有他一幀小像,這幾天竟看不到了。它在哪兒?丟了,或是被藏起來啦!他能否拿到它,只需看上一秒鐘嗎?也許是母親把它藏進保存愛情信物的秘密抽屜里了。
「今天,你使不使『珍珠號』?」
「不,孩子。」
兩人扯起風帆,小船自由了,在港灣內平靜的水面上緩緩滑動,駛向棧橋。街區吹來的和風悄悄地落在船帆的頂端,使人難以覺察;「珍珠號」彷彿有了生命。它和其他船隻一樣,好像被某種隱藏在身上的神力所推動,活起來了。皮埃爾把著舵。他咬著雪茄,兩腿平伸擱在坐凳上,在耀目的陽光下眯縫著眼睛,望著前方防波堤上一根根塗著瀝青的大圓木從他船邊掠過。
啤酒店的侍女一聽羅朗家兩個兒子中只有一個獲得外人的遺產,立刻按她婊子的邏輯,盡往壞處想,這種可能性很大;她們這號人不也常常捕風捉影,對良家婦女產生類似的懷疑嗎?每當她們談及明知無可非議的女性,人們聽到的不總是詛咒、誣衊和誹謗之詞?只要你當著她們的面舉出某位無可指摘的女性,她們總會火冒三丈,就像人們侮辱了她們似的,大聲嚷嚷起來:「啊!告訴你,你說的那些已婚婦女,我可了解她們呢,她們才叫乾淨喲!她們的情夫比我們還多,只不過都藏起來罷了,因為她們都愛假正經。嗨,是啊,全是些爛貨!」
近處海面上,偶爾打來幾個浪頭,「珍珠號」的船尾和船舵便震顫起來。皮埃爾只覺得手中的舵把在呻|吟;海風有時很猛,數秒鐘內,波濤緊貼著船舷,幾乎就要湧進船艙。來自利物浦的一艘運煤貨輪在附近下了錨,等待漲潮進港;兩人的船繞https://read.99csw.com過它的船尾,一艘一艘地瀏覽了停泊在錨地的船隻,然後稍稍駛向遠處,欣賞一抹長灘。
突然,母親的話聲迴響在他的耳邊。母親常含笑對他說:「謝謝,我的朋友。」那聲調是如此清晰,至今言猶在耳。她這句話說了那麼多遍,終於銘刻在兒子的大腦里了!
三人談談家常,悠悠然十分親熱。這個人的頭腦里從未有過一點越軌的念頭,總是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富有魅力。對於這兩兄弟來說,此人堪稱忘年之交,而且不必對他做出種種猜想,因為大家都會感到,這種朋友十分可靠。
有時候,兄弟倆不請自來,走進他的寓所,主人便伸出雙手,一手拉住一個。
他侃侃而談,繪聲繪色地為幾位朋友畫像,逗得一家人合不攏嘴。博西爾成為他的靶子,羅賽米莉太太也沾了邊,只是在議論她的時候,他出言比較謹慎,言詞也不算尖刻。他看看弟弟,心想:「你也小心點兒,傻瓜;你有錢也不管用,只要我樂意,你就得靠邊兒站。」
皮埃爾又看到好幾條船先後從濃重的霧影中鑽出,向這邊駛來。又過了一會兒,他感到寒氣攻心,只得返回市區。他冷極了,走進一家水手們常去的咖啡館,要了一杯摻熱糖水的烈酒。當辛辣燥熱的酒液燒灼著他的咽喉和口腔時,他感到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
皮埃爾扭頭觀望,看到它紅色的信號燈;燈光在霧氣中失去了光澤。不一會兒,在彌散於港灣里的電燈光中,一個巨大的黑影顯現在兩道棧橋之間。一副嘶啞的嗓子在他身後發出問話:「船名?」這是守望人的聲音——一位退休的老船長。
「我們也得為你找一套類似的房屋,當然比這一處要簡樸些,因為你眼下兩手空空,不過一定要布置得優雅大方。我保證,這對你大有好處。」
「就我們倆,老大!」皮埃爾喊著說。
「刮什麼風?」他問。
馬雷夏爾則說:「您別管,我樂意這樣做。」
他不再發問,臉上一片陰雲,與其說在沉思,不如說已進入角色。他腦海里產生了新的焦慮,雖說尚無定見,卻已為另一樁心病在胸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羅朗老爹仰起腦袋,在記憶中搜索了一番:
想到此處,他感到心頭一陣刺痛,難以言表的焦慮在胸中鬱結,使他的心房像一塊抖摟的破布。心律亂了,心臟突突亂跳,血液像湧泉似的在裏面流動。
他思忖著:「好吧,先看看事情的經過;我再回憶回憶有關他的種種情況,看看他對待我弟弟和我本人的一貫態度,我再找找促使他產生這種偏愛的各種原因……他是眼看著讓出生的,對嗎?——不錯。不過,他認識我更早。——倘若他暗中愛戀我的母親,並有所克制,那麼他應當更喜歡我,因為有了我和我的猩紅熱,他才能成為我父母的密友。所以,從邏輯上講,他應該選擇我,對我有更強烈的感情,除非他在看著弟弟長大的過程中,本能地感到讓對他具有一種吸引力,因而對讓有所偏愛。」
馬羅夫斯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起讓是否已經得到那筆財產;過後,他就這件事,又泛泛地提了兩三個問題。對皮埃爾的忠心,使他常猜忌別人,現在正為兄弟間的偏頗憤憤不平。皮埃爾似乎也聽出他尚未出口的話,從他不敢正視的眼睛里,從他略帶遲疑的語氣中,猜到、看出、領悟了就在他嘴邊而未曾出口並且永遠不會說出的話,因為這老頭是那樣謹慎小心和善於做作。
此刻,夜霧中汽笛聲聲,此起彼伏,或遠或近。那是盲人般的巨輪拉響的信號,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她委身了?……毫無疑問,因為那位男子沒有別的女友;——毫無疑問,因為他始終忠於遠走他鄉而且已經年老的女人;——毫無疑問,因為他將全部財產留給了她的兒子,他倆的骨肉!……
「義大利。」
「當然啦,可是我們還是要向你保證,一個漂亮的住處總會對你大有好處的。」
他低聲自語,恍若身臨夢魘:「得搞清楚。我的天,必須得弄個明白。」
他要回家睡覺去;他用意志的力量,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臨近港灣時,他聽到遠處海面上傳來一陣凄厲恐怖的聲音。那聲音像公牛哞叫,但拉得更長,更蒼勁有力。那是汽笛的嘶鳴,它發自迷失在茫茫大霧中的船隻。
船首乘風破浪,宛如急進的犁鏵;水波掀起,水花四濺,潔白輕盈。它像兩個起伏飛旋的圓輪,又像田間犁起的沉甸甸的沃土。
三天來,他曾力圖將忌妒隱藏在心底;現在,促使他尋找那個答案的,已不是這種猥瑣和自然的感情了,而是深恐某一件駭人聽聞read.99csw.com的事確已發生,連他本人也相信讓是那個人的兒子了。
波蘭人告訴他,城裡四家主要咖啡館同意將它投放市場,《海岸燈塔》和《勒阿弗爾信號台》也將為他做廣告,條件是讓編輯們隨意使用他的幾種藥物。
待他走到棧橋的盡頭坐定,他便閉起雙目,不想看到晚間靠岸的引導船帶著霧氣的大電燈,也不願瞭望南棧橋燈塔上那依稀可辨的紅燈。他半轉著身子,兩肘支在護欄上,將臉膛埋在手掌中間。
不需開口出聲,他的腦海里一再重複著這個名字:「馬雷夏爾……馬雷夏爾。」彷彿在呼喚他,招他的魂,顯他的形。在垂下的黑暗的眼帘內,他忽然看到了他。馬雷夏爾六旬的年紀,雪白的山羊胡,濃密的白眉毛。他個子不高不矮,神態和藹可親,一對溫柔的灰眼珠,輔以溫柔的舉止,和他當年所見時一模一樣。整個形象給人以正直純樸,性情溫和的感覺。他叫皮埃爾和讓「親愛的孩子們」,還常常請他倆共進晚餐,從未表現出有所偏頗。
她略一停頓,又接著說:
「談我為你弟弟剛租下的一套房子。真是個新發現,一個中二層的套房,通向兩條街道,兩間客廳,一道鑲滿玻璃的明廊,外加一個雅緻的圓形餐廳,對一個青年男子來說簡直妙不可言。」
她愛上了他。為什麼不可能?就因為是他母親!嗨,就因為這事和他母親有關,他竟會視而不見,愚蠢到否認明擺的事實?
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懷疑了。他坐下來,氣得幾乎吼叫起來:「這太過分了!什麼好事都歸他啦!」
兩個老女僕照料他的生活;無疑在很久以前,她倆已習慣於稱他們為「皮埃爾先生」、「讓先生」了。
「等等,我有點記不太清楚了。事情隔得太久啦。噢,有了,想起來了。是你媽在鋪子里先認識他的,是這樣嗎,路易絲?那會兒,他來訂購幾件首飾,以後就常來啦。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一位顧客,後來就成了朋友。」
「我的小皮埃爾,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在順心的時候,是多麼逗人,多麼風趣。」
第一條鳴笛應答的輪船好像就在他身邊:漲潮了,那船馬上就要進港。
皮埃爾不願在寒冷的空氣中久留。他弓著背,兩手插在褲袋裡,向馬羅夫斯柯的鋪子走去。
又一條輪船銜尾而來,那是一條從印度帝國返航的英國船——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龐然大物。
他掉轉船頭;一股勁風夾著霧氣,將小艇推向棧橋碼頭。濃密的霧團趕上了「珍珠號」,將它包裹起來。皮埃爾立刻感到一股涼氣傳遍四肢,海霧特有的怪味——煙和霉味的混合體——使他抿緊嘴巴,免得將冰涼潮濕的水汽吞進腹中。遊艇進港后,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整個城市已湮沒在細密的濃霧裡了。它並不往下落,卻像毛毛細雨,沾濕了一切;它又如江河之水,在屋頂和街道上流淌。
「嗨!您的甜酒生意做得怎麼樣了?」皮埃爾問。
「船籍?」
皮埃爾頭腦里突然出現一個強烈的念頭,彷彿有一顆子彈穿透進來又炸開了:「既然他先認識我,對我又是那麼盡心儘力;既然他那樣喜歡我,熱情地抱我吻我;既然我在他和我父母之間成為結下深情的紐帶;那他為什麼把全部家產只留給我弟弟,沒給我一丁點兒?」
皮埃爾睜開雙眼一看,看到他置身之處,驀然一驚,彷彿做了一場噩夢。
這時,小船開始全速前進,船身兩側緊貼著水面,發出汩汩的水聲。船邊的海水泡沫橫飛,迅速向後滑去。
他獨自一人在夜色中遊盪,在記憶和理智中做細緻入微的核查,以使真情昭然若揭。一旦大功告成,事情就算永遠了結,他就不會想它,永遠不再想它。他也可以回家睡覺了。
「哼!我么,我要靠工作和科學踏上成功之路。」
羅朗連聲稱是:
這一下,他探索的年代更遠了,一直追溯到他父母住在巴黎的歲月。可是,許多人的相貌,他已經記不清了,這就攪亂了他的思緒。他尤其著意恢復馬雷夏爾的長相:那時,他的頭髮是金色的、栗色的,還是黑色的?他還是想不起來,這個人的長相,也就是他年老后的容貌,已經抹去了他早年的面目。後來,他還是記起來了:此人身材較為瘦削,手掌很軟,時常送來鮮花,而且非常頻繁,他父親還常這樣說:「又送花來了!您瘋啦,親愛的!您這樣買玫瑰,可別破了產哪!」
「對呀,對呀,他這人真是太好啦。九_九_藏_書你媽快累壞了,我又得忙店裡的事,他就幫我們跑藥房,為你配藥。真是個熱心人吶。後來,你的病好了,他別提有多高興,還一個勁兒地抱你,親你。我們就是打那兒開始,成了好朋友的。」
他早早走出家門,開始在大街小巷裡閑逛。街道全部湮沒在霧氣之中,大霧又使夜色更加濃重和晦暗,令人作嘔。彷彿有一股瘴氣降臨大地;它掠過煤氣燈管,使之忽明忽暗。街道上的鋪路石滑溜不堪,如同結冰的夜晚。各種難聞的氣味從房屋內部溢出;地窖、茅坑、陰溝和窮人家廚房裡的臭味,全都散發在飄忽不定的大霧裡,混合在令人掩鼻的氣味中。
整整三個小時,皮埃爾不慌不忙地在海面上游弋,他心平氣順,興味盎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駕馭這個用木料和帆布做成的玩意兒。它如同一頭插上翅膀的野獸,快速而馴服,只要用手指輕輕一撥,便順著他的心意往來馳騁。
「出發港?」
「弗朗索瓦一世林蔭大道。」
思考中,他感到自己的腳步雖然很輕,但多少還是打亂了他的思緒,使他無法集中思想,也削弱了它的深度,模糊了整個記憶。
可能是他的想象力在作祟。他已經無法控制它了,他只能任其擺脫自己的意志,在意念的宇宙中自由、放縱地翱翔、冒險,甚至變得陰險奸詐,有時就像偷來了贓物,將一些不可告人和可恥的想法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旮旮旯旯。很可能,正是這種想象力製造和臆想出這個可怕的疑點。當然,他本人心裏也藏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所以,他這顆受傷的心才得以在這可憎的疑點中,找到理由剝奪兄弟那份使他忌妒的遺產。現在,他把自己也視為疑犯了。他如同虔誠的信徒捫心自問,也在考查心靈深處的種種奧秘。
「這個馬雷夏爾,你們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其他任何情況下,他對此類影射自己可憐母親的弦外之音絕對無法理解,甚至根本不敢設想,因為她是那樣善良、純樸、端莊。可是如今,他的方寸已亂,忌妒的種子正在急速膨脹。他的情緒極度激動,竟會不由自主地伺機尋找危害兄弟的一切機會,或許正是他這種情緒誘導那個賣酒的女孩產生了原不曾有的邪惡念頭。
皮埃爾大踏步走上棧橋,腦子裡不再胡思亂想;走進這喧囂和凄涼的黑暗中,他感到頗為滿足。
他攀著碼頭牆堤上的鐵扶梯往下走去,跳進船里。
他回家吃午飯時不再遲到,並用他的機智和愉快的心情使一家人皆大歡喜。
皮埃爾站起身來,氣得渾身顫抖,簡直想殺人!他伸著胳膊,攤開手心,想揍、想搥、想搗、想掐!掐誰?掐父親、弟弟、那死者、母親、所有的人!
「走廊要布置得賞心悅目。我們要放些鮮花,隨時更換,這事我會負責照料。你要是有什麼慶祝會之類的活動,那地方會給人身臨仙境的感覺。」
母親還要堅持:
「那是五八的事啦,你這個大老粗。那會兒,皮埃爾才三歲。我肯定不會記錯。那年,孩子得了猩紅熱,雖然我們對馬雷夏爾了解不多,他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醫生愈想下去,近幾年的景象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也愈認為,這種區別對待實在沒有道理,令人不可思議。
「你也想想,路易絲,是哪一年?你的記性非常好,大概不會忘記吧。讓我再想么?……那是在……是在……是在五五年,還是五六年?……你也想想嘛,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是不是?」
「你們都好啊,孩子們!」他說,「父母方面有什麼消息呀?他們總不給我寫信。」
他這一覺彷彿在香檳和查爾特勒酒的酒缸里泡了一夜,醒來時心情特別舒坦:一定是美酒使他心平氣順,穩定了他的情緒。他邊穿衣,邊將前一天晚上的激烈情緒作了一番評估、衡量和歸納,力求清晰完整地從中梳理出各種因由,包括現實的、隱藏的、來自他自身和外界的各種因素。
說不定他又搞錯了?對於自己缺乏理智的胡思亂想,他太熟悉了!那麼,他一定是搞錯啦?他可是羅列了一大堆證據呀,真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每當他睡過一覺,他的想法就會全然不同。
他一路思忖著:「馬雷夏爾為什麼把全部財產都留給讓?」
他望著清澈明亮的天空,只見天幕上一片蔚藍,經過海風的吹拂,顯得格外清新。
喝咖啡時,他問父親:
那以後呢……以後……喔,我的主!……以後又是如何發展的?……
經過一家煙草店時,他買了一支上好的雪茄,邁著歡快的腳步向港口走去。
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想單獨思考一番;他要和自己再一次好好探討,要大胆地、無所顧忌地、毫不示弱地面對九九藏書這一可能發生又十分可怕的事件。這念頭成了他思想的主宰,他立即起身告辭,連杯里的醋栗甜酒也顧不得喝了。他和驚呆了的藥劑師握了握手,重新投入街頭的迷霧之中。
是啊,這位馬雷夏爾,年輕富有,又是自由之身,隨時可以接受任何女性的愛。終於有一天,他發現了一位小家碧玉,便闖進她的店鋪。他買了東西,又一再光顧,和主人交談,日復一日,成為常客。他以頻繁的耗資購物,換取年輕女店主的微笑,和她丈夫握手的權利,成為他家的座上客。
皮埃爾抬起模糊不清的眼睛,恍惚間好像遠遠地看到了維蘇威頂上的紅色火舌;火山腳下,索連托或卡斯提略瑪爾的橘樹林中黃螢亂舞!有多少回,他夢中想起了這些地名,熟悉得如同親眼見過它們的美景!喔,若能即刻一走了之,無論前往何處,他將永不回首。他要斷絕音訊,永不讓人知道下落!不行啊,他還得回去,回到父母的屋裡,睡到自己的床上。
他朝前衝去,他要回家。回家做什麼?
如同一頭獵犬追尋中斷了線索,皮埃爾表現出堅韌不拔的意志,開始追憶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的老人,研究他的言談舉止,聲調和目光。他漸漸地對他有了完整的印象,再現出老人在他特隆歇街寓所里招待他們兩兄弟的情景。
老藥劑師又在陪他守夜的煤氣燈管下睡大覺。這老頭像一條忠誠的家犬,熱愛著醫生;當他認出來人時,立刻倦意全消。他找來兩隻酒杯,一瓶醋栗酒。
皮埃爾舉目遠眺,發現北邊天際升起一團灰色的暗影。那陰影很厚很輕,迅即遍布在天空,籠罩在海面上,像一朵輕雲,朝他們的頭上快速推進。
她想了片刻,果然用滿有把握的語氣,不慌不忙地說:
「我能不能和讓-巴爾一起出海?」
她曾經年輕,具有充滿詩情畫意的種種弱點,這些弱點足以攪亂少女的芳心。像犯人似的囿居於店鋪之中,身邊是個滿嘴生意經的庸俗的丈夫,她總該幻想過皎皎明月、湖光山色、黃昏暗影中的親吻。後來終於有一天,一位男子,如同書中的情人一樣闖進店鋪,用故事人物的口吻和她攀談起來。
他曾經喜歡和愛撫珠寶商的第一個孩子,直到另一個來到人間;他至死一直守口如瓶,待到入土為安,肉體腐爛,姓名從活人的冊籍中刪除,他才將全部財產留給了第二個孩子,因為他已經永遠消失,無需擔驚受怕,遮遮掩掩!……為什麼?……因為此人非常聰明……他一定懂得,也能預見,他可以甚至幾乎必然地使人們提出這一假設:這孩子是他的骨肉。——這麼說,他這是在毀壞一個女人的名譽?可是,假若讓根本不是他的兒子,他又怎會這樣做呢?
船越過庇護著他們的北棧橋的終端,便進入海面,一陣海風撲面而來,更覺清新無比。它吹在醫生臉上和手上,彷彿有隻冷冰冰的手撫摸著他。它呼的一聲吹進他的胸膛,像一聲長長的嘆息,使他頓覺心胸開闊。「珍珠號」鼓起棕色的風帆,略往前一傾,船身變得更加輕盈。
「你想想,我租下它,只花了兩千八百法郎。他們開價三千,我答應包租三年,甚至六年或九年,所以得到兩百法郎的折扣。你弟弟住進去再好沒有啦。當律師的要發財,需得有套漂亮的居室。這會吸引顧客,使他們著迷,把他們留住,給他們臉上貼金,讓他們知道:住得起這種房子的人,說的話也是一語值千金。」
「那不勒斯。」
外號讓-巴爾的老水手巴巴格里正靠在船艙里打盹兒。每天,只要早晨不去釣魚,他就得把船準備好,以備中午出海之用。
為什麼要尋找?她嫁人了,正如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嫁給父母為她物色的懷揣嫁資的青年。他倆很快就在蒙馬特爾街的店鋪里安頓下來;於是,年輕的主婦因為有了新家而幹勁十足,開始站櫃檯,運用靈活和縝密的頭腦,為發家致富努力工作。正如巴黎的大多數商人家庭,她那精明和熾熱的頭腦里過多地考慮了夫婦的共同利益,從而忽略了情與愛。於是,她的生活就在單調和寧靜中度過,雖然是堂堂正正,卻少了點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