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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羅朗突然冒出來說,「能過上小康的日子,活著不做事也並不糟糕。現在,我只希望讓常常請我吃頓豐盛的晚餐。說實在的,萬一我吃得腸胃不適,也只能算我活該。」
皮埃爾隨著人群走去。他越深入其中,越感到孤立,和那些人格格不入,也愈益沉浸在痛苦的思緒中,這種心情比在百里之外的海上被人扔下船去更難忍受。他和那些人擦肩而過,對耳邊掠過的片言隻語聽而不聞;男人們和女人交談,女人們向男人微笑,他也視而不見。
可是,當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他又遲疑了很久,不敢下樓用餐。他太痛苦了;他那顆懸著的心還沒來得及平靜下來。不過,他還是下了決心,正當全家人坐上餐桌時,他也在餐廳露了面。
皮埃爾喝過咖啡,便橫在店門外的兩把椅子上,就著椴樹的樹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畢竟他頭天晚上幾乎沒有合眼。
母親略一遲疑——或者說,是兒子感覺到如此。
皮埃爾回答說:
「你們在說什麼呀?」羅朗問。
他順著這條思路,從一個推理到另一個推理,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他站在門外不動,手指緊緊捏著門鎖的手柄。他想找條理由,加以搪塞。
小火輪從兩條棧橋中駛出,呼嚕嚕地拐了個彎;它喘著粗氣,顫顫悠悠地駛向遠方海岸。晨霧中,海岸線依稀可辨。平靜的海面上,紅帆點點;風帆下,靜止不動的笨拙的漁船宛如一塊塊突出水面的礁石。塞納河自魯昂以下的河段如大海的一隻手臂,將兩塊相鄰的土地劈為兩半。
「哦!問我?我同意讓的看法,」他的語調有點生硬,而且氣得聲音發顫。「我只喜歡簡樸無華的東西,因為簡樸之於趣味,有如正直之於性格。」
漲潮了,海水將第一線上的泳客陸續驅向市鎮。黃色的浪濤挾著花邊似的水沫拍打著海灘,但見人們成群結隊慌忙起身,抓起躺椅,向後躲避。馬匹牽引的流動更衣室也隨之往後變換位置;浴場邊沿的整條木板便道上,密集的人流慢慢向前移動。這風雅的群體熙來攘往,互相穿插,形成兩股相反的涌流。皮埃爾被擠得心火上涌,煩躁不堪,急忙逃之夭夭,躲進鎮子,順便在鎮口一家小酒館里隨便吃了點東西。
尤其是他的父親,簡直使他觸目驚心。這個肌肉鬆弛、憨頭憨腦、心滿意足的胖子,居然是他的父親,是他皮埃爾的父親!不對,不對,讓的確和他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和小兒子一起跑了好幾家地毯鋪和傢具店。她打算買些色彩鮮艷、比較華麗的料子,這樣可以更加醒目。兒子則相反,他喜歡比較樸素但又有品位的東西。於是,母子倆面對各種樣品,反覆擺出自己的論據。母親堅持說,顧客——也就是來打官司的——一踏進候見廳,應該馬上被富麗堂皇的陳設所感染。
正在這時,羅朗又發話了:
羅朗太太鎮定地回答說:
羅朗太太解釋說:
兒子走進卧室。母親已經靠在床上,在她身邊,羅朗額上圍著頭巾,面對牆壁還在呼呼大睡。只要沒人狠狠地推拉,使出扯落他胳膊的勁,任你天大的事也難以驚醒他的。每逢出海釣魚,也是老水手巴巴格里在預定的時間先叫開大門,再由女僕將他從永遠睡不醒的大覺里硬拉出來。
皮埃爾在卧室里待不下去了。這所屋子、他父親的屋子,使他感到壓抑。他覺得屋頂就壓在他頭頂上,四壁擠得他難以呼吸。他口乾舌燥,便點亮蠟燭,打算去廚房找一杯沙濾水喝。
羅賽米莉太太急忙出來打圓場,她堅稱:
「別責怪他啰,他今天有點不舒服,還逛了趟特魯維爾,一定很累了。」
他母親的所作所為也和其他女人一樣,就這麼回事!所有的女子都和其他人一樣?——不!有的人例外,而且還很多很多!他看到的周圍這些女人儘是富婆和瘋婦,或追求愛情的女郎,她們在總體上都屬於那個上流社會,是社交界的名媛,其中不乏待價而沽者;在這踩滿腳印的海濱浴場上,你見到的只有那個有閑階級的女子軍團,沒有一位蝸居陋室的良家婦女。
「我什麼也不想聽。你們全安排妥了,我才會去看。」
瞧她的心態是多麼坦然,多麼開朗,對自己顯得那麼自信!像她這樣一位心靈純潔、襟懷坦蕩的女人,怎能受情慾的誘惑而失足,事後又毫無悔恨之意,對不道德的行為表現得若無其事,這又怎麼可能呢?
皮埃爾在朝她走去的時候,便開始注視她;突然,他彷彿覺得從未見過床上這個女人。
她似乎可以回答得更爽快些。
九_九_藏_書「給我看看嘛。」
「能不能費點神,把它找出來?」
弟弟的身體蠕動了一下;準是他的出現使他感到不舒服,或者是燭光透進了他的眼帘。皮埃爾立刻踮起腳尖,退向房門,然後輕輕將它關上。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就不再上床。
眾人發現他不告而別,都感到驚訝。讓更是不悅,怕年輕的寡婦下不了台。
皮埃爾俯下身去,用貪婪的目光細細打量著他。不,這個年輕人的確不像羅朗;同時,他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馬雷夏爾的那幀小像。必須把它找出來!也許只要看上一眼,他就無需疑神疑鬼了。
他心中尋思:
「你用對比的方法擺出的論據,好像是從某位道學先生的格言里選出來的。」
當他再次遇上母親的目光時,他發現她的眼神大變,變得渾濁和驚恐不安。
啟航的輪船微微一震,攪亂了他的思緒,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站起身,抬眼望向海面。
「多麼粗野無禮,像頭熊!」他低聲罵道。
醫生的身體只放鬆了一兩個小時,因為他輾轉反側、煩躁不安。卧室門窗緊閉,屋子裡很熱;當他在夜幕中醒來時,神志還未完全清醒,立刻又感受到那種痛苦的精神壓力,臨睡前的那種焦慮又使他心緒不寧。我們往往在前一天遇到過不幸,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那種衝擊反倒鑽進了我們體內,像發高燒似的損耗著我們的血肉,使它疲憊不堪。
「那又怎麼樣呢?難道這可以成為仿效他們的一條理由?如果國人都很愚蠢,或專走邪門歪道,我還得步他們的後塵?就像做女人的,也不能因為女鄰居都有情夫,自己也可以犯這種錯誤!」
羅朗太太則坐在小桌邊的矮凳上,湊著桌上的燈光,或刺繡或編織或在內衣上做記號。
確實,他倆是有一些共同的特徵:鬍鬚一樣、額頭一樣,但還不足以精確到讓人宣布:「這是父親,這是兒子。」不如說,他們倆很像是一家人,是同一血緣賦予他倆外貌上的近似。然而,比起相貌上的形似更使皮埃爾拿得準的,是母親的舉止:她站起來,轉過身,故意慢吞吞地將糖和茴香酒收進壁櫥。
「你得考慮到,我們生活在一個萬商雲集的城市,高品位的東西可不多見。」
於是,他將汽笛嘶鳴時在棧橋上折磨他心靈的那一整套推理逐條清理一番。他越往下想,越感到事實無可置疑。他覺得自己在被邏輯牽著鼻子走,彷彿被一隻手扼住了咽喉,逼得他不信也得信。
「那你就別起來了。晚上,我回來時再來擁抱你。」
「是這樣,昨晚才決定。」
不到一小時,船已抵達特魯維爾的港口。此時正值海水浴時間,皮埃爾便徑自來到海濱浴場。
遠遠望去,長灘宛若一座爭妍鬥豔的海上花園。黃色沙丘上,五顏六色的陽傘、各種形狀的帽子、別具特色的服飾,遍佈於棧橋碼頭和黑山崖之間。它們或成團成片,或稀稀朗朗,沿著波浪所到之處,聚集在小更衣室前,像大草原上一叢叢盛開的鮮花。輕風拂面,說話聲此起彼伏、或遠或近,嘈雜一片;兒童被浸入水中時發出的歡呼、女人清脆的笑語,匯成一片持續不斷的甜甜的聲浪,散播在難以覺察的微風中,被遊人吸進心胸。
他聽到地板上光腳走動的聲音,接著是鎖舌滑動的響聲。
「很順利。不過,還需慎重考慮,免得干出傻事。說到買傢具么,可叫我們傷透了腦筋。」
「可憐的小夥子!」他動情地低聲說,「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模樣。真見鬼!他這麼快就走了!那會兒,他算得上是個美男子,而且客氣得令人發笑。是嗎,路易絲?」
羅朗大聲說:
回到客廳后,她又將這幀小像擺在原來的位置:壁爐上方的座鐘旁。
「回家吃晚飯嗎?」
至於輿論是否繼續對他們家表示尊敬,他並不寄予奢望。即便所有的人一致指責他的母親,只要他、他本人,認為她是清白的!可是,他得繼續生活在她身邊,天天看到她,還要迫使自己相信,她生下的這個弟弟竟來自外人的愛撫,這叫他怎能受得了?
現在,他已和這些人摩肩接踵了。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時,他又有了新的想法:沙灘上的各種服飾如落英繽紛;這漂亮的衣料、醒目的陽傘、矯揉造作地扭動著的蜂腰、一套套精巧的新款時裝,連同纖纖小鞋和大得出奇的帽子,以及誘人的姿態、語聲和微笑,總之陳列在海灘上的萬種風情,在他眼中忽然成了一片展現女性邪惡的花海。所有這些愛打扮的女人都想取悅於人,想誘惑和勾搭某個男人。她們為男人https://read•99csw.com打扮得漂漂亮亮,為所有的男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因為她們已無須征服自己的配偶。她們裝扮自己,既為今天的情夫,也為明天的新歡;既為偶然相遇的陌生男人,也為已經物色到並且正在守候著的男人。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羅朗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重複了說過的話:
「等一等,我來開門。等我坐到床上,你再進來。」
「在這兒,」她說,「幾乎一找就找到了。」
他邊說邊在桌子底下伸了伸雙腿。每晚他在啜飲茴香酒的時候,都做這樣的動作。
醫生早就伸出手去。他接過畫像,伸直手臂,審視起來。他很快就感覺到,母親也在審視他。他索性緩緩地抬起眼睛,將讓和畫像作一番對比。他有一股強烈的慾望,忍不住要說這句話:「瞧,多麼像讓!」不過,他即便未曾說出那句嚇人的話,他拿活人的面孔和畫像的面孔作對比,這種方式也足以透露他的真實思想了。
他忽然想起,一周以前曾借給他一小瓶鴉片酊,因為他牙痛。他可以說,今晚,他也患了牙痛,所以半夜三更來此取葯。於是,他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像一個賊。
「那麼,親愛的,去把那幅像拿出來呀,你不是吃完了嗎?我也樂意再看看他。」
他一直等到母親該起床的時間才下樓,沒想到手剛碰上她的房門,心就突突亂跳。他不得不停下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感到搭在門上的那隻手軟綿綿的,並且還在顫抖,連旋轉門鎖手柄的力氣也沒有了。母親的聲音在房裡發問:
家人們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妻子不作回答;他又說:
皮埃爾的神經早就綳得緊緊的,聽母親一問,簡直想罵街;但他還是作了回答:
讓睡得很安穩,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睡得好香,他!他什麼預感也沒有,什麼也沒想到!一個男人先是結識了他的母親,現在留給他全部財產。他接受了這筆錢,居然認為很公平,很自然。
「我還沒起床。」
那麼這些男人又是怎樣做的呢?他們坐在女士們身邊,和她們四目相對,湊著她們的小嘴說話,叫著她們的芳名,一心想著將她們搞到手,一個個都像在追逐四處奔逃的獵物,緊緊地追隨在她們身邊,儘管看上去這些獵物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由此可見,這片遼闊的海灘,無非是一塊風月寶地。在這裏,有的女子賣身,有的女子委身,一些人賣笑時討價還價,另一些人則尚在許願階段。所有這些女人想的只有一件事:奉獻或使人嚮往她們業已給予、出賣、許諾給其他男人的肉體。進而,他又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還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是啊,是啊,我當然記得;上星期末,我還見過呢。你媽在整理抽屜時,從寫字檯里拿出來過,好像是星期四或星期五。路易絲,你一定還記得,是嗎?當時,我正在刮臉,你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來,放到身邊的一把椅子上,還有一大摞信件,後來你把信燒掉了一大半。嗯?就在讓接受遺產前的兩三天,你還碰過那幅肖像,你說奇怪不奇怪?要是真有什麼預兆的話,我敢說,這就是一個預兆!」
「那是兩碼事,」羅朗介面說,「這不是理由,怎能像野人似的一走了事!」
「現在怎麼看不到啦?」
「大概是羅賽米莉太太來了。」她說,同時又將惶惶不安的視線射向壁爐。
趁家裡人忙著招呼來客,和她寒暄,皮埃爾從開著的門悄悄溜了出去。
羅朗裝滿煙斗,皮埃爾和讓各點了一支香煙。兄弟倆在吸煙時,通常是一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另一個則蹺著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上。父親總是像騎馬似的趴在一把椅子背上,遠遠地朝壁爐里吐痰。
「脾氣多好!我還從未見他紅過臉。現在就這麼去了,他除了……留給讓的財產,再沒留下什麼。總之,我們可以起誓:這人真夠朋友,始終是一片忠心,直到臨終也沒忘了我們。」
他站起身,打算返回卧室。他踏著緩慢的步子,邊思索邊上樓。經過弟弟的房門時,他突然收住腳步,並伸出手去,打算推門而入: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慾望,想立刻看看讓的相貌。此刻,他的臉正處於靜止狀態,五官鬆弛正在休息,生活中的種種假面已完全消失。他要乘此機會,仔仔細細地察看一番,在他睡夢中來個出其不意。這樣,他可以從對方的長相上捕捉到靜止中的奧秘;倘若真有某種足以引起重視的雷同,他是絕對不會看走眼的。
他睡得好香,而且成了財主,感到心滿意足。殊不知他這個哥read.99csw.com哥正愁腸百結,痛苦得喘不過氣來。一股怒火湧上他心頭,傾注在這個渾然不覺、美滋滋地打著呼嚕的弟弟身上。
「你今天要出門,昨晚才決定的。是嗎?」她問。
頭天晚上,他滿可以敲開他的房門,進去坐到他床上,趁他被突然叫醒還未回過神來的時候對他說:「讓,你不能留下這份遺贈財產!往後它會使人懷疑我們的媽媽,毀壞她的名譽的。」
讓縱聲大笑:
「噢!」讓回答說,「在社交界可以這樣做,可總不能用這種英國式的態度對待家裡人呀。況且,我哥哥近來常幹這種事。」
他倒寧願不看到她就動身,免得虛情假意地吻她的兩頰;他還未這樣做,先就感到噁心了。
母親伸過雙頰,兒子蓋上兩個吻,然後坐到一把矮椅子上。
「噢,不是為我自己要的。我想,該把它交給讓,他一定會高興的。」
他冷不丁地問起了肖像的事:
曙色來得很遲。餐廳里的座鐘敲了一次又一次,發出悠遠深沉的回聲,彷彿這小小的計時器曾吞下一隻教堂的大鍾。鐘聲順著空蕩蕩的樓梯拾級而上,穿透牆壁和門扉,消失在幽閉的卧室里,進入沉睡者遲鈍的耳廓。皮埃爾開始在屋子裡來回走步,往返于睡床和窗戶之間。他將幹些什麼?他感到腦子裡亂得很,無心在家中度過這一天。他寧願獨處,至少也要在外面待到第二天,這樣他可以好好思考,定一定神,恢復一下每日所需的體力。
今晚,她開始為讓的卧室做一件絨繡的飾物。這是一項非常複雜的手藝,很難做,特別是起始階段,必須全神貫注。可是,她在計算針腳時屢屢抬起眼睛,朝緊靠座鐘的那幀小小的人像偷偷瞟上一眼。皮埃爾正背著雙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這客廳很窄,只需四五步就走到另一頭了;母親的目光,他每一次都能遇上。
妻子回答說:
他又轉向妻子:
男女之愛是建築在自願基礎上的一種協約,負情人只是在背信棄義這一點上負有罪責;可是,女人一旦身為人母,她的責任就更重了,因為大自然已賦予她傳宗接代的重任。那時,她若是失足,那就是更嚴重的不負責任,更有失身份,令人不齒。
讓也伸手取過肖像。他凝眸細看了一會兒,惋惜地說:
說罷,他將畫像還給了母親。母親飛快地瞟了一眼,立刻將視線從畫像上移開,彷彿嚇得不敢細看;然後,她以平時慣用的口吻說:
他懷著驚恐的心情好奇地審視著她。眼前這個女人,竟是他的母親!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就看到這張臉了;從眼睛可以辨別物體的時候,他就熟悉她的微笑、她的嗓音,眼下她竟變得如此生疏,看上去幾乎完全不同往常了。現在他才明白,雖然他一直愛她,卻從未仔細觀察過她。她仍然是她,可他對她相貌的細部以前卻一無所知,今天才看得這麼真切。他集中注意力,懷著惶惑的心情,在這張親切的臉上搜索,卻發現了一副他從未見過的、和往日大不相同的面孔。
可是,萬一讓醒來,他該怎麼說呢?該怎樣解釋這一探訪?
就這樣,他在半睡狀態中休息了幾個小時;待他清醒過來時,已是搭船回家的時候了。他這才拖著腰酸背痛的身子走上歸途。此刻,他一心想早點回家。他要知道母親是否找到馬雷夏爾的肖像。她會不會主動談起這件事?如若不然,他是否該向她索取?顯然,她要是估計到別人會追問下去,那她一定心中有鬼,不會拿出來的。
「你們好,」羅賽米莉太太說,「我想和你們一起喝杯茶。」
這麼說,她真是撒了謊!就在今天早上,兒子問起肖像的下落時,她已經在撒謊了。當時,她說:「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在寫字檯抽屜里吧。」
皮埃爾這就退了出去。
好吧!他可以去一趟特魯維爾,看看麇集在海灘上的人群。在那兒,他可以散散心、換換腦子,也可以爭取時間作充分的思想準備,以應付被他揭露的那一可怕的事件。
突然,他彷彿一覺醒來,發現周圍有很多人;一股怒火從他心頭升起。他恨這些人,因為他們顯得很幸福很快活。
皮埃爾望著說謊的母親。他作為一個受蒙蔽和被騙取了神聖感情的兒子,氣憤地注視著這位母親;他又像一個睜眼瞎子,一個時隔多年終於發現了無恥背叛行徑的丈夫,心中的忌恨自不待言。當然,他畢竟是這個女人的孩子,如果是她的丈夫,他一定會扭住她的手腕,抓住她的雙肩,或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摔倒在地,打她,捶她,把她踩在腳下!可是,他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不能明言,九_九_藏_書不能透露絲毫的秘密。他畢竟是她的兒子,也沒有仇可報,因為人家並沒有欺騙他呀。
「我可是一點兒也認不出他啦。我只記得他一頭白髮。」
今天,他已經不可能說這種話了。他沒法告訴讓,他不認為他是他們爸爸的兒子。現在,他只有將自己發現的恥辱保留下來,埋葬在心底里,向別人隱瞞這個已被他覺察的污點,而這個污點別人是不會覺察的。就連讓,尤其是讓,都不例外。
可以說,母子倆正在互相窺視,一場心理戰剛剛打響。皮埃爾只感到心臟一陣收縮,一種痛苦和尷尬的情緒使他難以忍受。他暗自思忖著,痛苦中又有點滿足感:「她知道我看穿她的秘密,她現在內心也一定在受煎熬!」此外,他每一次返身朝壁爐走去時,總要站立兩三秒鐘,細細打量馬雷夏爾那張金黃色的臉,以示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見。而那幅不及手掌大的畫像彷彿也活了。它顯得猙獰可怕,突然闖進這所屋子,介入這個家庭。
不對,母親還是欺騙了他的。她騙取了他的感情,騙取他一片孝心。她對他這個無可指摘的兒子負有責任,正像天下的母親都應向兒女負責。如果說,他胸中的怒火快要變為仇恨,那是因為他感到,母親對他這個兒子比對她的丈夫更負有罪責。
他的家!僅僅兩天時間,一隻陌生和作惡的手、一個死人的手,在這四口之家裡,逐一扯斷了維繫他們的全部紐帶。現在全完了,全毀了。不再有母親,因為他再也不對她依戀,再不會用兒子必須具有的孝心,體貼入微地、奉若神明地崇拜她了;不再有弟弟了,因為這個弟弟原本就是另一個人的兒子;剩下的只有一個父親,也就是這個胖子,而他卻實在對他愛不起來。
然而、然而,他本人會不會搞錯呢?怎麼證實呢?唉,要是在他父親和讓之間可以找出某種相似之處,那該有多好!這種相似,即便是微乎其微,例如曾祖父和曾孫們某一神奇的雷同,也足以證明整個姓氏全都起源於同一個熱吻。就他這個醫生而言,只需一點細枝末節便足夠了。例如牙床骨的形狀、鼻樑的弧度、兩眼的間距、牙齒或汗毛的質地,甚至更細微的,諸如一個手勢、一種習慣、某種生活方式、一項祖傳的愛好,乃至在行家看來某一頗具特色的記號。
天空一片蔚藍,沒有一絲風。街上的行人個個都心情舒暢。商人出去談生意,僱員直奔寫字間,姑娘去商店上班。一些人哼著小曲,晴朗的天氣使他們展露歡顏。
他走下兩層樓梯,打了滿滿一瓶清水往樓上走去;樓梯上吹過一陣涼風,他穿著襯衣在台階上坐下,就著瓶口咕嘟咕嘟地往肚裏灌,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跑運動員。當他鎮定下來以後,夜闌人靜的住宅又令他激動起來;他很快就分辨出各種微弱的聲音。首先是餐廳里的鐘擺,那嘀嗒聲似乎一聲比一聲響亮。接著,他又聽到一陣打鼾聲——一個老人短促和沉濁的鼻息,他的呼吸顯得非常艱難:那準是他父親的鼾聲;突然,他腦子裡又冒出一個念頭,使他的心房一陣收縮,殊不知在同一所屋子裡打鼾的父與子,卻原來風馬牛不相及!沒有一條紐帶,哪怕是最細微的,將他們聯結在一起,可他們本人還渾然不覺!他們談得親親熱熱、互相擁抱、共享歡樂,為同一件事感動,彷彿血管里流的血確實是一脈相承的。即便是兩個生在天南地北的人,也不及這對父子毫不相干。只因為某種假象早已在他們身上形成氣候,所以他們倆還滿以為真心相愛。是這種假象培育了他們的親子之心和敬父之情,而除了他這個真正的兒子,恐怕無人能夠揭露了。
「嗨!」羅朗問,「置辦傢具之類的事,進行得怎樣了?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前,我可是什麼也不想看的。」
啊,悔恨吶!悔恨!這本當在出事的初期使她備受折磨,然後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被忘卻。誠然,她曾為自己的過失哭泣,後來也就慢慢地將它遺忘。可不是嗎?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具有如此健忘的功能,在將嘴唇和肉體呈獻給某位男子親吻后僅僅事隔數年,便幾乎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熱吻如同閃電,愛情好比雷雨,過後又晴空萬里,回歸從前的生活。人們難道還會記住某一朵雲彩嗎?
「那麼,皮埃爾,你呢,你是怎樣想的?」
他思前想後,莫測端倪。不,什麼也沒有。不過,他先前並沒有仔細觀察,從未多加註意,因為那時沒有任何理由去發掘這類極為細微的跡象。
天邊剛露出曙色,他便梳洗更衣。濃霧早已散去,送來一個好天氣。去特魯維爾的船要https://read.99csw.com到九點才啟航;他轉念一想,臨行前總該擁抱一下母親,向她告別。
「就是從前我們在巴黎時,放在客廳里的馬雷夏爾的肖像。我想,讓一定很高興得到它。」
他站起身,打算就此告別;正在此時,他突然產生一股不可抗拒的慾望,想把前一天晚上噬咬他心靈的那個疑點弄個水落石出:
皮埃爾遞過小像,父親將蠟燭移到面前,看了一會兒。
「外面是誰?」
他望著這對母子,就像早上去特魯維爾之前望著母親的情景;他彷彿是個局外人,只是在一旁冷眼相看,而且愈看愈感到自己是闖進了一戶陌生人家。
「呃,媽媽,找到那幅肖像了嗎?」
他口乾舌燥,渾身發燙,心臟怦怦亂跳。他下了床,打算開啟窗子透透空氣;沒想到,他剛站直身子,隔壁房裡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音。
「是啊,是啊,我知道在哪兒了;過一會兒,我馬上去找。」
「可以呀,我找找看吧。你要它幹什麼?」
「是啊,你說得對,想得很周到。我起床后就去找。」
「進來吧。」她大聲說。
「什麼事呀?」
「什麼肖像?」
「是我,皮埃爾。」
「還說不準。不過,你們別等我。」
「不,不,這叫做英國式的退席。在社交界,誰要想早點離去,都是這麼溜走的。」
沿街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羅朗太太平日里總是泰然自若,這時竟嚇了一跳,從而將煩躁不安的心態完全暴露在醫生的眼前。
「馬雷夏爾的肖像呀。」
「那張小像……等等……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放進我的寫字檯里了。」
讓半開著嘴,睡得像頭豬,他那金黃色的鬚髮在白色床單上映出一片金色。他沒被驚醒,只是停止了打鼾。
「嗯,我想起來了。我好像在巴黎的客廳里見過馬雷夏爾的一張小像。」
這場爭論持續了一整天還未了結,喝湯的時候又重起烽煙。
事實是:幾天前,她還見過它、摸過它、拿在手裡仔細端詳,然後和他的一批情書,一塊兒收藏在秘密抽屜里了。
「我問起那張小像,她是否不安了,或者僅僅感到驚訝?她是真的丟失了,還是把它藏起來啦?她知道在哪兒,還是真不知道?如果真是藏起來了,那又是為什麼?」
那幅肖像上的人最初是朋友,後來成了情夫,一直放在客廳醒目的地方,直到那個女人——或者已成了母親——早在別人之前便發現肖像上的人和她兒子的相貌非常接近。毫無疑問,她早就窺伺著這種相似之處;後來,她果然發現了,看到他倆越來越像。她知道無論是誰,總有一天也會發現這一秘密的。於是,某一天晚上,她拿走了那張令人生畏的畫像,由於還不敢貿然毀掉,只能將它藏匿起來。
「是啊。」她回答。
讓的意見正相反,他只希望吸引一批既富足又風雅的主顧,他本人要用謙遜和自信征服精明人的心。
她心裏明白,兒子已經發現真情,至少已對她產生懷疑。
妻子站起身,拿了一支蠟燭走出餐廳。雖然她離開不到三分鐘,皮埃爾卻覺得過了很長時間。羅朗太太提著鏡框的圓環,笑眯眯地回到餐廳。那鏡框還是鍍金的,只是式樣老一些。
皮埃爾解釋說:
皮埃爾一看就明白了;或者說,他認為看到了她的恐懼和焦慮。女人的目光是非常銳利的。她們的思想也很敏銳,並且生性多疑。來人看到這幅陌生人的肖像,一眼便能發現畫上的臉很像讓的臉。那麼,她馬上會知道一切,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皮埃爾也害怕起來。他深知這個恥辱必將暴露無遺,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他迅即一轉身,正當門被開啟時,他已將畫像壓在座鐘底下。他這一舉動,父親和弟弟都未發覺。
「不……我的意思是,有這回事……我還沒有找出來,不過,我想我知道放在哪兒了。」
羅朗太太開始向長子求援了:
開往特魯維爾的船已開始上客。皮埃爾來到后艙的甲板,在一條板凳上找了個位子坐定。
「問你早安,我要和朋友一起去特魯維爾,要待一天。」
「現在歸你了,我的雅諾,你是他的繼承人嘛。我們會把它帶到你的新居的。」
皮埃爾又清晰地回憶到,那幅像很早以前就失蹤了,而且早在他家遷出巴黎之前!他相信,那是在讓開始長鬍子的時候,因為讓一長鬍子,立刻就變得和鏡框里那位面帶笑容的金髮青年一模一樣。
母親還要嘮叨:
皮埃爾不再反駁。母親和弟弟的話題也轉向布料和扶手椅上去了。
不料,母親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