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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朗一聽這話就火了:
說著,他伸出手去,攙著她走在滑溜的岩石上。她有點害怕,將身子略微向他靠去;他感到,一股欲|火直往上沖,心中充滿了愛意。他渴望得到她,彷彿埋在心底的相思之苦註定要在今天開花結果。
「我確定在哀悼一個人。」皮埃爾說。
喔,現在他多麼願意寬恕!可他做不到,因為他沒法忘掉這件事。要是他能夠不使她痛苦就好了;可他同樣做不到,因為他本人也無時不在忍受痛苦。臨到回家吃飯時,他的心腸總會軟下來,可是一見她的身影,看到她那曾是無比直率和開朗、如今變得如此驚恐、慌亂和游移不定的眼神,他又不由自主地發動攻擊,再也留不住到了嘴邊的惡言惡語。
為避免涉水時血往上涌,他們不敢多吃,也寧願留點肚子,晚飯時飽餐一頓。晚餐已經預訂,非常豐盛,待他們六點鐘返回旅店,便可享用。
「沒有的事……我很……很高興。」
兩人都不說話了。讓見她並未亂了方寸,說的話又句句在理,不免有點驚訝。他原以為,她會忸怩作態,說些半推半就的話,在水聲伴奏下演一出穿插捕蝦動作的愛情戲!沒想到,事情就這麼順利地結束了,僅僅二十來句話,他就感到終身已定,甚至已經結了婚。現在,既然雙方一致同意,他倆再沒有什麼可說的。這件事發展得這樣神速,兩人反而感到有點尷尬,甚至有些忐忑不安,不敢再說話,也不敢繼續捉蝦,簡直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不……真的猜不著。」
讓並沒有完全估計到,她會就目前的形勢作這樣的表述,所以只好傻乎乎地回答:
皮埃爾眼見母親受此折磨,似乎覺得自己的心情寬鬆多了,彷彿母親的痛苦替他緩解了憤懣情緒,也為她本人的不名譽行為抵償了部分孽債。他像一個辦完了案子的法官,得意地打量著自己的母親。
草坪邊上,蘋果樹蔭下的帳篷里,幾個外鄉人正在用餐。他們是從埃特塔來的巴黎遊客。屋子裡的說話聲、歡笑聲、杯盤碰撞聲,也都清晰可聞。
那少婦比他謹慎得多。儘管她也決定下水,但仍怯生生地圍著小水窪轉來轉去,因為她腳下是一片滑溜溜的植物,她有點站立不穩。
馬車走了兩小時后一個左轉彎,經過一座轉動著的磨坊。那灰禿禿的殘骸一半已經腐朽,呈現出一派凄涼,看來即將壽終正寢,但在本地幾座古老的磨坊中,它還是個倖存者。沒多久,馬車駛進一座漂亮的院落,停在一所典雅的房子前面:這是本地一家著名的旅店。
所有的廳房都已滿座,這一行人只能在客房裡用餐。羅朗眼快,看到牆腳下靠著幾具捕蝦的網兜。
「該死的,這是明擺著的事!你媽不舒服,你都看不出來,你這個醫生還頂什麼用?你再瞧瞧,哼,你好好瞧瞧。嗬,這種醫生,連這點也看不出來,那病人都得死光啦!」
怎麼喝呢?她試著用手舀水,水卻從指縫裡流掉。讓有了主意。他搬來一塊石頭,放在路邊;她當即跪在那上面,將雙唇湊近水源,直接用嘴接飲山泉。
她用訓斥兒童的口吻回答說:
一天晚上,父親發話了:
「您這會兒對我說這種話,真有點不合時宜!不能改天再談嗎?難道非要敗了我捉蝦的興緻?」
母親並不回答,只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臂,彷彿在說:「快救救我,保護我!」
果然,他瞥見博西爾船長的後背出現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船長因為扶持羅朗太太,自己是倒退著行走的;再朝上面看去:羅朗也在稍遠處跟來。他用大屁股穩住身軀,腳肘並用,一步一步往下滑行,看上去活像一隻大烏龜。皮埃爾跟在他身後,照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不,不。」
她不敢和兒子交談,深知會招來惡言惡語;他也不敢和母親說話,知道自己一開口,會不由自主地說出過火的話。
「你也看見啦,你媽媽她身體不舒服,你給她檢查過嗎?」
他們就這樣在卵石灘上一起閑坐了一會兒。
「咳,真笨!」
「猜猜嘛。」
「您事先有沒有和父母談過?」
她氣得發抖,低聲嘟噥起來:
「快走,」此刻,讓只覺心猿意馬,「九_九_藏_書在他們趕來之前,我們快離開這兒。」
她不再答理,站起身來急急地走下遍地卵石的海灘,顧不得腳底打滑,冒著滑倒在草叢掩蓋的窟窿里的危險,也不怕摔了胳膊折了腿。她穿過水潭,幾乎是跑著奔向另一個兒子,連腳下也不看看。
「給……你給她治治。聽過心髒了嗎?」
自從接受了遺產,讓每天都在問自己:要不要娶她。每一次和她見面,他總感到自己已經拿定主意,要娶之為妻;可是她人一走,他又覺得,這事不必著急,他有的是時間,還可以再考慮周到些。現在,她已經不及他富有了。她約有一萬兩千法郎的收入。不過,這筆進款倒是來自於她在勒阿弗爾盆地上的不動產,她還有農莊和土地,日後還會大大升值。如此看來,他倆的財產大概可以等量齊觀,而年輕的寡婦當然也頗受他的青睞。
「嗨!您這人真討厭!」少婦說,「一心不能兩用嘛,親愛的!」
「真的。」
羅朗太太並不轉身,只問:
「真的?」
「喔,我要捕捉的東西中,最喜歡的是您的臉蛋。」
這一天,他看著對方走在他眼前,心中又思量起來:「好吧,我得下決心了,這機會再好沒有了。」
十點光景,一行人上了路,以便趕到那兒吃午飯。大路上塵土飛揚,諾曼底的鄉間土地向遠方伸展。路兩旁的原野綿延起伏,一個個農莊被圍在樹木之間,像一座無邊無際的大公園。兩匹肥壯的大馬邁著碎步,車廂里坐著羅朗一家,外加羅賽米莉太太和博西爾船長。車輪聲震得他們默默無言;黃塵滾滾,迫使他們閉上了眼睛。
這件醜事的秘密雖然局限於他們母子之間,卻使她如坐針氈;又像一股毒液,流進他的血管,使他像一頭瘋狗,時刻都想咬人。
「那當然啰。」
他拿卵石作為施刑的對象,用手杖尖將它們撥來撥去,敲敲打打。她兩眼失神,將抓在手裡的三四顆小卵石在兩隻手心裏慢慢倒騰,動作非常機械。不久,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正在水草中捕蝦的兒子讓和羅賽米莉太太身上。她開始盯住他們,窺視他們的行動。她憑母親的直覺模糊地意識到,這兩個年輕人和平時一樣,並沒有多談什麼。她看著他倆肩並肩彎下腰,互相注視著水中倒影,又直起身子,面對面地探究對方的內心世界,直到雙雙爬上岩石訂下終身。
為了證明這一點,她一把抱住兒子,在他兩頰上接連蓋上好幾個慈母的吻。
「不……不……我沒事……很快會好的……我沒事。」
「好啦,」他說,「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我可憐的老伴,你得好好調養調養。」
皮埃爾回答說:
讓也看到了。他毫不猶豫地走下水潭深處,全不顧水已浸濕腰帶。
皮埃爾也在注視他們;忽然,他從牙縫裡發出一聲嗤笑。
「怎麼啦?您這樣已有十來分鐘了。您是不是碰上什麼事昏了頭啦?」
「嗨!羅朗太太也下水了。」
她並不回答,看上去似有難言之隱,併為之心碎。
兒子見她神色慌張,十分詫異:
「這麼說,你贊成?」
皮埃爾走上前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此時正值收穫季節。苜蓿地一片暗綠,甜菜葉青翠欲滴;黃色的麥子大概吸足了射在它們頭頂上的陽光,在農田裡閃著金色的光芒。農人們已在一些地塊上開鐮收割,刀鋒席捲的田野上,男人們晃動著身子,緊貼地面揮舞著翅膀似的大鐮刀。
「我只想看您逮住大蝦……別的什麼也不想……我說的是現在。」
「對不起,可是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早就愛上您了。今天,您簡直讓我陶醉,使我失去了理智。」
突然,羅朗太太站起身來奪門而出。她的動作非常迅速,事先竟無一人覺察,也無從阻攔;她奔向卧室,將自己關在屋裡。
少婦看著他捕捉,心裏突突亂跳,竟脫口而出:
讓非常惱火,不假思索地將網兜伸進水底,在水草下胡亂一撈。當他將網兜提出水面時,沒想到網兜里竟有三隻通體透明的大蝦,被他從看不見的藏身處撈了上來。
為慶祝他喬遷新居,眾人商定:全家去聖朱安村作一次郊遊,晚飯後再去他家九-九-藏-書用茶點。羅朗本想走海路;考慮到路程較長,萬一遇上逆風,不知能否順利到達,他這個意見也就被否定了,故而他們特地租了一輛四輪敞篷大馬車。
羅賽米莉太太突然叫了起來:
老頭子絲毫沒有領悟他的弦外之音,倒是略帶傷感地附和了他:
「沒錯,是個女人。」
「噢!」
羅朗跑出去找醋瓶,很快就拿回來了。他將瓶子交給兒子:
以後的一兩周內,羅朗一家倒也相安無事。父親出海釣魚;讓在母親的幫助下安置他的新居;皮埃爾整天陰沉著臉,不到吃飯時間不露面。
現在,讓可是一無所獲了。他和她摩肩擦肘、亦步亦趨,彎著腰和她說話,裝作責備自己笨拙,表示要向她好好學學。
果然,船長得了個大豐收。他顧不得沾了半身水,從一個水潭到另一個水潭,只看上一眼便能找到最佳地點,然後慢慢地、穩穩噹噹地伸出蝦網,搜盡了海藻掩蓋的溝溝壑壑。
母親囁嚅著說:
她什麼話也答不上來,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神志模糊,幾乎連兒子的話也沒有聽懂。
「您給我閉嘴,行不行?」
「說讓唄,沒錯!瞧他倆的模樣,真得笑死人啰!」
讓洋洋得意,將網兜送到羅賽米莉太太面前。後者卻不敢拿,擔心被那小腦袋上的鋸齒形武器刺傷。
丈夫想抓起她的雙手,讓她露出臉來。她掙扎著,一迭聲地說:
「不,更糟,她完了。」
「她究竟是什麼病?我從沒見過她這樣。」
沒有任何東西能妨礙他不斷撕咬他的母親,因為讓幾乎整天守著他的新居,要到吃晚飯和睡覺時才回家。
母親見狀,馬上將寶貝兒子讓引向遠處,幾乎到了海水能及的邊緣地帶。母子倆就她所關心的這門親事談了很久。
「我只想一件事:我愛您。」
讓兩眼閃著火花,看著羅賽米莉太太纖細的腳踝、優美的小腿和輕靈的臀部在他眼前跳動,還有那頂頗具挑逗性的大草帽。她那逃避追逐似的動作燃起了他的欲|火,使他和所有生性靦腆、處事猶豫的男人一樣,突然下了決心。暖洋洋的空氣中瀰漫著海邊特有的氣息,混合著荊豆、苜蓿和青草的清香;突出水面的岩石散發著海洋的氣味。這一切都使他感到陶醉,使他興奮。他每走一步、每隔一秒、每一次將目光投向少婦的倩影,就多一分決心;他決定不再猶豫,要向她表白:他愛她,希望與她結合。捕蝦為他提供了方便,可以使他倆得以獨處一隅,何況涉足在一汪清澈的海水中,盯著海藻中迅速移動的蝦須,簡直是身在畫中,心墜愛河。
他又轉向大兒子:
她抬起頭;只見臉上、頭髮上、眉毛上,還有上衣上,都沾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讓俯身說了句悄悄話:
「是啊。我做得對不對?她很可愛,是不是?」
她直起身子,語氣很嚴肅:
今天,她的臉色實在太蒼白,連羅朗也再一次注意到了。
「是的,我贊成。」
讓也常常覺察到兄長心中的酸楚,發現他脾氣變得很壞;他將之歸結為忌妒。他打算找機會給他點教訓,要他安分些,因為家中發生這一連串的事件后,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過,他近來常住在外面,總算少受他粗暴的對待;再者,他這人喜歡過太平日子,所以也就忍耐到現在。另一方面,財產倒使他飄飄然了,他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和他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事務上。他每次回家,總有一些煩惱事掛在心頭。他牽挂著禮服的式樣、氈帽的形狀、名片的大小等瑣事。他還不厭其煩地說他新居的各種細節,諸如卧室壁櫥放衣物的槅板、安裝在過廳里的衣帽架、防止外人潛入居室的警鈴等等。
「那我說。我告訴羅賽米莉太太:我希望娶她。」
羅朗的呼喚替他們打破了僵局:
「這倒也是,我腦子有點亂。」
這類蝦網形似布袋。它用一個網兜裝在圓環上,下接長長的木柄。阿爾芳辛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主動借給他們好幾把。她幫兩位女士改動一下裝束,以免打濕衣裙。她找來幾條裙子,幾雙厚實的羊毛襪,配上繩底帆布鞋。男人們脫下襪子,在附近的鞋匠那裡買了幾雙舊鞋和木屐。
read.99csw.com兩個年輕人走在前面,順著山谷往下直衝,行經半山腰,忽見山腰有個洞穴,洞里流出一注清泉;旁邊還有一條板凳,可供遊人在此歇腳。山泉注入被它雕琢成的臉盆形大坑,又像瀑布似的從兩尺上下的高處往下傾瀉,再順著羊腸小道,穿越長滿水堇的綠地,流經亂石成堆、略為隆起的一片平原,消失在荊棘和野草之間。
她換了一種半嗔半喜的語氣,接上了話頭:
漲潮的海水將他倆趕回灘涂,和捕蝦的人會合。一行人隨即向岸上走去,順帶著「喚醒」了裝睡的皮埃爾;至於那頓晚餐,他們也吃了很長時間,並且灌下了大量的酒。
「你?你哀悼誰?」
讓將褲腿卷到膝蓋處,將衣袖挽到臂肘上方,以免打濕衣褲。他說了聲:「上!」果敢地跳進前方的一個水塘。
「路易絲,路易絲,你怎麼啦?究竟哪兒不舒服?」
「不礙事的,」皮埃爾說,「稍稍有點歇斯底里。」
山路已不再陡峭,變為一條坡道,在崩塌下來的山石堆中蜿蜒伸展。羅賽米莉太太和讓開始奔跑,很快就到了卵石地帶。兩人穿過卵石地,直奔岩石叢中。岩石綿延不絕,鋪展在長滿海草的平坦地面上;無數個水窪雜亂地分佈其中,泛著光澤。海藻使這塊原野變得滑膩膩、綠油油、黑黢黢的;在它外側很遠很遠處,就是退了潮的大海。
「真的沒事……沒事……我保證……沒事。」
起初,她和皮埃爾都留在海灘上。母子倆都缺乏興緻,不想在岩石間奔跑取樂,也不願像水鴨子似的在水塘里撲騰;可是,他們也不願單獨待在一起。母親懼怕兒子;兒子不但怕母親,也怕他自己,擔心會冷酷無情地傷害她。
「喔,教教我吧,」他央求著,「教教我嘛!」
「哎唷!哎唷!品行端正!女人的品行都端正……可她們的丈夫都戴上了綠帽子。哎唷!哎唷!哎唷唷!」
「有啊,我發現您倒映在水中的臉蛋。」
「您真美極了!」
可是,那小東西翹著長長的觸鬚,一味在他網兜前緩緩後退。讓將它逼向海藻,心想這一下可跑不了啦。大蝦知道被堵住,突然往上一躥,越過網兜,穿過水塘,失去了蹤影。
此刻,讓已經和她走在一起了。他心情激動,讓她拉著手走下開鑿在岩石上的狹窄山道。
羅朗和皮埃爾殿後,但醫生還得拉扯他的父親;老頭兒只覺得天旋地轉,不得不腳撐屁股坐,一點一點地往下滑行。
「沒有,我想先知道您願不願接受我。」
讓柔聲回答說:
不一會兒,兩張臉緊緊地靠到了一塊,倒映在清凌凌的水中,水底下深黑色的植物使它成為一面清晰的鏡子。旁邊那張臉在水中注視著讓,讓向她頻頻微笑,有時還用指尖投去一個飛吻。這吻彷彿是從陸上掉到水底的。
「我算是長了見識,」他總是不陰不陽地說,「我懂得了人是怎樣為自己準備綠帽子的。」
「這兒,這兒真美呀!」羅賽米莉太太止住了腳步。
「是的,」另一個回答說,「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到了媽媽這樣的年齡,發作起來是不足為奇的。她以後還有可能常這樣。」
老闆娘人稱「大美人阿爾芳辛」,笑盈盈地出門迎迓。她見兩位女士望著高高的踏腳板不敢下車,急忙上前攙扶。
讓囁嚅著說:
「喔,我好渴!」羅賽米莉太太喊道。
她氣得渾身一震;這話實在刺耳,令人難以容忍,尤其是,她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通體透明的金黃色的大螯蝦在他掌中活蹦亂跳。老船長麻利地、一把一把地將它們丟進背簍。
「倘若您只看到這個,就別指望捕到很多大蝦!」
醫生回答說:
阿爾芳辛借給她的裙子被巧妙地高高挽起,用別針固定,使她在岩礁中跑跳時不必擔心。裙裾下面,露出一對體格健壯、步態輕盈的小婦人特有的結實小腿和踝骨。裙子的腰身比較寬鬆,使她能轉動自如;她還找了一頂園丁用的黃色大草帽,這頂遮陽帽的帽檐特別寬大,一條檉柳細枝將它的一角往上翻起並固定,戴在她頭上倒像是一位慓悍的劍客。
她吃吃地笑了:
「嗨,媽媽,你決定下水啦?」
這是他倆第一次說的帶有調九_九_藏_書情意味的話語。
準備停當,一行人背著簍子、扛著蝦網上了路。羅賽米莉太太這套裝束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竟賦予她鄉野女子那種不拘小節的風姿。
「可真的讓人受不了啊。自從我們得到那筆遺產,大夥反倒像交上了厄運。好像我們家出了什麼意外,又彷彿在哀悼什麼人!」
「她死啦?」
羅朗父子面面相覷。
「不,我一點兒也不昏。我愛您,只不過直到現在才斗膽向您表白。」
「的確很嚴重。得服點鎮靜劑。我這就開一張處方。」
妻子搖搖頭,並不答話。
羅朗太太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但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好像是病了。她丈夫已多次看到她坐下的時候,幾乎是跌坐下去的,還聽到她喘得厲害,氣也透不過來。
皮埃爾還未彎下身子替她搭脈,她已經將手縮了回去,由於動作過猛,還碰上旁邊的一把椅子。
「沒有,我沒發現媽有什麼不對勁。」
「唉!一個你不認識,但是我十分喜愛的人。」
他索性暢懷大笑,笑得有板有眼:
最後,她壯了壯膽,用兩個手指捏住細長的鬚鬚,一隻一隻地放進背簍。背簍里放有少量海藻,使它們不致立刻死去。稍停,她找了一處較淺的水域,略帶遲疑地跨進水中;水很涼,她感到兩腳像被什麼東西夾住,幾乎透不過氣來。但她還是獨立行動,開始捕蝦。她很機靈,很有計謀,不但有一雙巧手,還具有獵人所需的嗅覺。幾乎每下一網,她總能騙過那些小東西,慢慢地、巧妙地將它們撈出水面。
「那您試試,您會發現,它是怎樣從您的網兜中漏掉的。」
兒子當著母親的面,透露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說話的語氣又那麼古怪,老頭兒自然不勝驚訝。但他並未追問下去,因為他估摸著,這事和自己的家人無關。
羅朗太太喘得更厲害了,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嚇得她丈夫驚叫起來:
「是是……很可愛……你做得對。」
「我差點摔倒,走在這些石子上,我真害怕。」
「你是不是知道點原因?」一個問。
「我……我……我不知道。」
「啊!啊!」他大聲說,「這裏還有人捉蝦?」
她只好抬起手臂,伸向兒子。她皮膚發燙,脈象混亂,斷斷續續。醫生自言自語地說:
「坐到這塊岩石上吧,」她說,「讓我們好好談談。」
「猜猜,我做了什麼?」
「好極啦!午飯後去捉蝦,怎麼樣?」
羅賽米莉太太又驚訝,又欣喜,再也不願離開他了。她竭力模仿老船長,幾乎將方才的承諾忘得一乾二淨;她要全身心地享受這份童趣,在晃晃悠悠的水草底下多撈幾隻大蝦。讓只得跟在她身後,想著心事。
羅朗已是急不可待了。他還要買幾件捕蝦專用的工具,這些器材很像在草地上捕捉蝴蝶的網兜。
「你笑什麼?」
「別動,」兒子冷冷地說,「有病就得治嘛。」
一行人順著一條峽谷坡道從村子向懸崖走去;懸崖就在峽谷的盡頭,它以其八十米的高度俯瞰著大海。陽光下,一片呈大三角形的海面處於綠色海岸的環抱之中,泛著銀藍色的光澤。海岸從左右兩邊向大海傾斜。伸向遠方的海面,一片孤帆依稀可辨,宛若一隻小小的昆蟲。水天一色,簡直分不清哪是大海的盡頭,天空又在何處和它連接。兩位女士走在三位男士前面,在清澈的海平面上勾勒出胸衣下面的細細腰肢。
「您發現什麼沒有?」她問。
「她又要發病啦!」
「娶她?」她重複了最後兩個字,反問讓。
兩人站在帶有鹹味的沼澤里。水浸沒了他們的小腿,濕漉漉的手拄著網兜的手柄。就這樣,他們四目相對,凝視著對方。
正當他埋頭書寫的時候,他聽到一陣抽抽噎噎、唏唏噓噓的哭聲。他一回頭,見母親雙手捧臉,正在哭泣。
「親愛的朋友,」她說,「您已經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是年輕少女。我們倆都知道,這件事關係到什麼。對於我們倆的行為,也能掂量它的後果。您今天能下這個決心,向我表白,我自然可以作這樣的設想:您是想要我。」
「因為我感到生活的壓力太重。」
這兩個身影非常突出,彷彿充塞了整個視野,在水天一色、懸崖兀read.99csw.com立的空間顯示出某種具有象徵性的偉大意義。
羅朗誤以為,他說的是件拈花惹草之類的事,那人必定是他追逐的某個輕浮女子,於是又追問他:
讓見母親向他靠近,便大聲招呼:
「喔,皮埃爾,你真刻薄!這個女人品行夠端正的。你弟弟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對象了。」
果然,她幾乎每天都要發作幾次,而且都像是皮埃爾的片言隻語引發的,彷彿他早已掌握了這種不知名怪病的秘密。他窺伺著母親臉上短暫的平靜,用拷問犯人的奸詐手段,冷不丁地作一下提示,使她在稍稍緩解后又痛苦不堪。
他們兩人在前面開路。博西爾雖然腿短,身體也顯得僵硬,仍挽著高空中頭暈目眩的羅朗太太。
「嗨,嗨!我看到了,一隻大蝦,那兒,好大好大!」
「你究竟哪兒不舒服?」他問。
兩人很快來到一處較深的罅隙邊。這裏水波粼粼,從一條看不見的裂縫流向遠處的大海。水面上漂浮著又長又細的水草,顏色奇特,拖著粉紅和翠綠的根須,彷彿在水中游泳。
當她擦乾湧進眼眶的淚水,忽見有個人遠遠地伏卧在海灘上。那人將臉埋在卵石里,看上去像一具死屍。那當然是她另一個兒子皮埃爾了:他正絕望地在那裡苦思冥想。
她向他伸出濕漉漉的手,見對方滿懷激|情地蓋上自己的手掌,當即表示:
「為什麼整天給我們看你的臉色?彷彿家裡死了人似的,我可不是今天才看出來的。」
「說真的,路易絲,」他對妻子說,「你臉色非常難看,一定是為讓布置新居累壞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真見鬼!這傢伙現在有錢了,自己一點兒也不著急。」
「你的口氣多麼怪異。聽上去似乎……似乎……很不高興。」
「是啊,」博西爾介面說,「這裏還是沿海地帶最適宜捕蝦的地方。」
「我么,我很願意。我認為您心地好,為人厚道。可別忘了,我不想惹您父母生氣。」
「你這是說誰?」
「您真壞。好吧,我們再走遠些,這裏什麼也沒有。」
「可是……要是您願意呢?」
兩人爬上一塊比較高大的岩石,兩腳懸空,肩並肩地議論開了。
讓立刻攙住她,在前面引導,告訴她怎樣捉蝦,想引起她的興趣。她並沒有聽進多少,他也渴望找個人說說心裡話,便將母親引向一邊,低聲說:
羅朗轉身問兒子:
「一個女人,沒錯吧?」
小山谷的盡頭便是萬丈深淵。一行人來到此處,發現峭壁上有條羊腸小道往山腳下伸展。在他們腳下,從山腳到水邊,還有一個中間地帶。那裡怪石嶙峋,犬牙交錯,重重疊疊;那長年累月崩塌下來的山石形成一片雜草叢生、富有動感的平原地帶,一望無際地向著南方鋪展開去。這個長滿荊棘和青草的狹長地塊像一條飛舞著的帶子,據說是許多次火山噴發的結果,無數崩裂的岩石,看上去又像一座大城市的廢墟,這個業已消失的都會卻憑藉它綿延不絕的白色城牆,至今仍俯瞰著大西洋。
海上的空氣降低了陽光的熱量,藍色的海面上波光閃爍,兩人面對平靜浩瀚的大海,倒是想到了一處:若是在從前,坐在這裏多麼愜意!
「你怎麼啦?臉色這樣蒼白!」
這一下可把羅朗嚇壞了。他慌忙詢問:
「過來,過來,孩子們!瞧瞧博西爾。他要把大海掏空啦,這老夥計!」
不過,皮埃爾和她一樣,自己也非常痛苦。他最痛心的是不能再愛她、尊敬她,還要不斷折磨她。他在這個女人和母親的心頭劃了一道傷口,使之鮮血淋漓。他也知道,她是何等可憐可悲,他總要懷著深深的內疚,獨自一人在街上躑躅;他對母親的憐憫也常使他良心發現,眼見她在兒子鄙視下坐立不安,他也免不了痛心疾首。他真恨不得一頭扎進大海,一死了事。
羅朗又冷不丁叫了起來:
下午三點正好是退潮的時刻;眾人當即決定:午後去找一處岩礁多的地方,捕捉大蝦。
他回答說:
「哪能呢!您以為,我媽一點兒也沒覺察?再說,要是不希望我倆成親,她能這麼喜歡您嗎?」
她一再重複上面的話,聲音很低,語氣急促:
經他這麼一說,她似乎突然改變主意,甘願放棄玩樂,商談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