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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靜得出奇,皮埃爾大叫大嚷以後,屋子的四壁和傢具,連同六支明晃晃的蠟燭和兩盞宮燈,突然變得一片死寂。他置身其中,忽然感到一陣驚恐,真想拔腳就逃。
她終於能行走了,便挽起兒子的手臂。母子倆經過市政廳時,大鍾正好敲三點。
她躡手躡腳地上了寂靜的樓梯,進入卧室,匆匆脫去外衣,偷偷地躺到正在打鼾的羅朗身邊。她彷彿又找回了當年偷情的忐忑。
「這不妥,皮埃爾不是剛回家嗎?好啦,堅強點兒。我會安排好的,我答應你,明天就著手干。我九點鐘就可以到家了。好啦,戴上帽子。我送你回去。」
「哈!哈!我的天!忌妒你!……我?……我?……我?……忌妒你什麼?……我又為了什麼?我的天!……忌妒你這副嘴臉,還是你的頭腦?……」
「我早就看出你在忌妒我,」他說,「就在你開始使用『寡婦』兩字的那一天,因為你明知這會使我難受。」
讓臉色煞白、聲音顫抖,還步步進逼,因兄長譏笑他的意中人而氣得發昏。
「那好吧,可是皮埃爾怎麼辦?我們和他怎麼相處?」
「別說了,媽媽,別說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敢再說一遍?……」
「我比你想象的更加愛你,是的,更加愛你。好啦,別說傻話了。你先留一個星期。答應我,先留一個星期行嗎?這個要求,你總不能拒絕了吧?」
「那就按你說的做。」她孩子似的不再堅持,看上去又害怕又感激。
一行人回到客廳,讓順手一推左邊的門,圓形餐廳便赫然在目。餐廳三面有窗,室內懸挂日式宮燈。母子倆為它動足了腦筋,布置得極盡別緻花哨。竹制傢具、奇形怪狀的小瓷人、中國的大瓷缸和大花瓶、綴滿閃光金箔的絲織品、水珠般的透明帘子、將織物固定在牆上的扇形飾品,還有屏風、軍刀、面具、羽毛鑲成的仙鶴,用瓷、木、紙、象牙、螺鈿和青銅製作的各種小擺設,都在炫耀主人的自命不凡和矯揉造作,暴露出笨拙的手和無知的眼全都缺少分寸、不講品位,極其需要藝術的熏陶。可是,眾人居然特別欣賞這間屋子,只有皮埃爾持保留態度。他的評語話中帶刺,大大地傷了弟弟的心。
這時,皮埃爾已經決意一吐為快!他和盤托出,從一連串疑點和推理,到一系列思想鬥爭;從那幅肖像第二次失蹤的整個過程,直到確信無疑。
「我是說,當一個人被認為是別人生的,他就不該接受那份遺產!」
「非常喜歡。」
她掙扎著站起身來;可是,這次打擊太強烈,她一時還站立不穩。
「好的,我答應你。會有辦法的。」
「可是,你再好好想想,我的兒子,往後我們一見面,我們倆怎能不面紅耳赤,我又怎能不羞愧得死去活來,而你的目光又怎能不叫我閉上眼睛?」
他迅即滿懷激|情地回答她,話語中洋溢著真誠的愛:
「不行,我的心肝。你明天就不會原諒我了。你也知道,你不過是在欺騙自己。今晚,你是原諒我了;這次原諒,算是挽救了我的性命;可是以後,你再也不能見到我了。」
「您喜歡嗎?」讓問。
這時,羅朗太太已將右邊的一扇門打開。
她伸出臂膀,雙手按在讓的肩頭:
「尊重你……你?……就因為你貪圖錢財,使我們家聲名狼藉?」
「會,會,會的。準是這樣的!喔,算了吧!從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可憐的哥哥一直在思想鬥爭。如今,我在家裡一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的心就彷彿要穿破胸膛跳出來似的;我一聽到他的說話聲,幾乎都要暈過去。不過,那時我還有你!現在,我連你也失去了。唉!讓,我的寶貝,你真認為,我還能夾在你們倆中間生活嗎?」
「我不能,孩子。」
兒子猛然醒悟過來,倘若放她走,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他急忙將她抱起,按在一把扶手椅上。他跪倒在地,雙臂圍成一個圈兒:
除了她和讓,以及裝修工人,誰也沒有進過這套公寓。這樣做為的是讓漂亮的裝潢給來人一個十足的驚喜。
皮埃爾一聲冷笑:
「還有,那天我們在『珍珠號』上划船,你存心和我較勁兒,想勝過我,是不是?還有,你當著她的面,說了那些自吹自擂的話,是不是?你差點兒沒忌妒死!還有,我得了這份遺產,你更是忌妒得發瘋。於是,你就討厭我,變著法兒整我;你還讓全家人不得九-九-藏-書安寧;你無時無刻不在發泄私憤。」
「你能叫我見了你們兩兄弟,不想那件事嗎?再說,你們自己也能不想它嗎?」
皮埃爾傲氣十足地轉向他:
為避免發生火災,羅朗太太平時不讓僕人們熬夜。今天她已經打發走了女僕,由她自行燒水上茶。
「我告訴你,羅賽米莉太太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尊重你,你?」
「媽媽……媽媽……媽媽……」
另一個索性縱聲大笑:
「是的,尊重我!」
讓對他的粗暴行為還是缺乏思想準備,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他在氣昏了的頭腦中尋找足以直刺他心窩的事件、話語和用詞。
他氣急敗壞,壓低了聲音說:
她畢竟有點拘束,置身在即將成為自己新房的卧室里,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她一進來便注意到,睡床特別寬大,足夠夫婦倆同宿共眠。準是羅朗太太估計到兒子即將成婚,特意為他選購的;還是當母親的想得周到,這件事彷彿也告訴她:這個家已在等她進門了。這當然使她滿心喜悅。
皮埃爾以他慣有的神態,發出一陣刺耳和輕蔑的笑聲:
讓急得六神無主;不過,他見兄長喪失理智時說的話竟如此有說服力,也幾乎不敢不信了。他相信母親也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但他只能用身體擋住房門。
「聽您這麼說,我真不知道有多麼高興。」
她撲進讓的懷裡,失神落魄地大聲說:
「不錯……是我……是我說的。你沒見到,我這一個月來簡直快憋死了,晚上我徹夜不眠,白天像野狗一樣到處躲藏,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不知道會落得個什麼下場。我痛苦,我羞愧,幾乎發瘋。起初,我只是猜測,現在全清楚了。」
一家人決定,委派羅朗老爹送她到家門口,不再耽擱。羅朗太太在沒有女僕照料的情況下,還要以母親的身份,里裡外外巡視一遍,保證兒子不缺任何東西。
「孩子,我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走了。」
「好孩子……讓我們先平靜下來,不要感情用事。你先讓我說。要是我從你嘴裏聽到你哥哥這一個月來說過的那些話,要是我從你眼中看到你哥哥那種眼神,要是我從你的語氣或目光里發現你像哥哥那樣憎恨我……那麼,你聽著:要不了一小時,我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嗨!聲音棒極了,在這間客廳里宣讀辯護詞,效果絕對的好!」
「我……我……忌妒你?……就為這個笨女人、為這隻火雞、這隻肥鵝?……」
「讓我把話說完……這一個月,我經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各種痛苦。自從我意識到:你哥哥,我的另一個兒子已經在懷疑我,每一分鐘都更接近揣測出真相,從那時起,我生命中的每時每刻,都使我受夠了罪,我那種痛苦,簡直無法向你形容。」
「我沒瘋,我就是受不了你對我的態度!」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既然我已經孤身一人……我也沒事可做了……」
讓滿面春風,像中學生似的一蹦而起,嘴裏嚷著說:
她聞言大叫一聲,一把抓住他的頭髮,捧住他的腦袋,用力拉到面前,在他臉上一陣狂吻。
可是,皮埃爾若非絕望得無法控制自己,又怎能如此惡毒地針對自己的母親說了那麼些壞話?此外,皮埃爾的話、他那痛苦的呻|吟、他的調門和手勢,已有一部分深深留在他的耳朵、眼睛、每一條神經和每一寸肌膚中了。它們是那樣凄切,非但使人無法抗拒,而且確鑿得不容置疑。
「可你的每個毛孔都滲透著忌妒心。你嘴上不說一個字,無論是對爸爸、對媽媽,還是對我,彷彿沒事一樣。你裝作看不起我,還不是因為忌妒我!你向所有的人尋釁,也是因為你忌妒我。現在我有錢了,你就克制不住了,你變得心腸狠毒,折磨我們的媽媽,彷彿是她的過錯!……」
母子倆一時間相對無言。她感到呼吸困難,接連幾次仰頭伸脖地進行深呼吸。她終於又一次控制住自己,接著說:
今晚,年輕的律師將首次睡在裝修好的新居里;他滿心喜悅,稚氣頓生,迫不及待地要在當晚向未婚妻展示她即將來此居住的新公寓。
「我能,我向你保證!」
「你留下,媽媽。」
她一陣痙攣、一陣噎氣,又突然在枕頭底下嗚咽起來。此刻,她的每一條神經才開始鬆弛,僵硬的肌肉開始變軟,漸漸鬆開的十指也放掉了枕頭;讓這才看到九九藏書了她的臉。
她湊在他耳邊低聲說:
一開始,他試圖持懷疑態度。兄長會不會出於仇恨或忌妒,故意對他胡扯?
「媽媽,媽媽,聽我說。那不是真的。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讓知道,他的反駁已經觸到了他的痛處:
他撲向窗口:窗子關著,百葉窗也放得好好的。他轉過身去,用焦慮的目光搜尋黑暗的角落,卻發現床帳已被放下。他跑過去,撩起一看:母親正躺在大床上。只見她雙手抓緊枕頭,捂住了臉,為的是不再聽到兄弟倆的爭吵。
「媽媽,親愛的媽媽,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別哭啊,我知道的!那不是真的!」
「皮埃爾……別說了……媽媽就在隔壁卧室里!她會聽見的……她會聽見我們爭吵的。」
他彷彿完全忘了眼前有個讓,鄰屋有他的母親。他只顧往下說,不管是否有人聽,就因為他必須說,因為他太痛苦,他將自己的傷口擠壓得太緊,硬要使它彌合。可是,這個膿瘡越長越大,現在終於擠破了,使周圍的人都沾上了毒膿。他像往常一樣,開始來回走步;他兩眼發直,指手畫腳,喉嚨堵著嗚咽;他恨自己無能,因絕望而陷於瘋狂。他的語氣也像在悲嘆自身不幸和家人無能,彷彿要將悲痛夾在話語中扔向沉悶和無形的空氣之中,使之隨著空氣的流動而飄散殆盡。
「喔!你這是說我?說我嗎?你太不了解我啦!」
「你會每時每刻都去想的。」
餐桌上,水果堆得像金字塔,糕點都壘成了紀念碑。
「喔!要快,要快!你不明白,我見到他,心裏有多害怕!」
整幢屋子裡,唯獨皮埃爾未睡,還聽到她回家的聲音。
「媽媽,我向你保證……」
他們都不餓,吃水果只取其汁,吃糕點也只是小口啃食。坐了約一小時,羅賽米莉太太起身告辭。
她下了床,神態堅定、果敢,令人生畏。
「陪審團諸位先生,如果說只有人類,如果說我們的天性中對於一切苦難所體現的慈悲心腸,得以成為我們要求各位宣判無罪的動機,那我們就求助於諸位作為父親和男人的良心,希望獲取你們的憐憫;不過,我們本身也具有這種權利,並以法律為準繩,提交諸位公斷……」
她用疲憊的嗓音說:
「媽媽,媽媽,可憐的媽媽,你看看我嘛!」
兩人一走,羅朗太太便吹滅蠟燭,收起糕點、糖果和酒,鎖進一個櫥櫃里,將鑰匙交給了讓。然後,她走進卧室,撩起床帳,察看了水壺的水是否灌滿,窗子是否關嚴。
「你想幹什麼,媽媽,你要去哪兒?」
「媽媽,別這樣說!」
讓想擁抱她,她將他推開。她說:
讓柔聲回答說:
要不是她的四肢像繃緊的琴弦極不明顯地顫了一顫,她簡直和死屍無異了。讓繼續呼喚著:
母親確實出不來了;她想出來,必須走客廳。她進去后一直沒露過面,看來一定是不敢這樣做。
稍停,他開始啟動思緒,強打精神,尋找對策。
一行人走進小客廳,但見廳里懸挂著古金色的窗帘,和座椅的軟墊渾然一體。諮詢接待大廳布置得十分簡樸,以淡橙紅為基調,給人以敞亮清閑的感覺。
他竭力控制自己,以便放慢說話速度,使之更加尖刻,更準確地擊中對方要害。
她緊緊摟住兒子,放聲痛哭;她又貼著兒子的臉頰說:
她用足力氣,試圖掙脫兒子的約束,嘴裏說了這樣幾句話:
皮埃爾被他的猜測氣得心急火燎,連話也說不清了:
讓一挺胸脯說:
她遲疑片刻,回答說:
「不必了,老伴,你先睡吧。皮埃爾和我一起回家好了。」
「你閉嘴,快閉上你的嘴!」
「我禁止你取笑我……你聽見嗎?……我禁止你這樣做。」
「我要說,我的心肝,我得走。我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怎麼做,更無法對人說明。可是,我必須得走。我簡直不敢再看你,再擁抱你。你明白嗎?」
皮埃爾半張著嘴連連倒退,一直退到壁爐前。他瞳孔放大、氣怒交加,簡直到了不惜鋌而走險的地步。
皮埃爾望著本該屬於他的這套居室,對兄弟的鬧劇越看越有氣,認準他幼稚透頂、頭腦簡單。
玻璃長廊里燈火通明,中央一盞枝型大吊燈,兩旁的棕櫚、橡樹和盆花後面,暗藏著無數彩燈。乍一看,還以為是舞台上的布景。觀眾們簡直驚呆了。羅朗對這豪華的裝飾更是讚嘆不已。他嘴裏嘟噥著:「他媽的,真夠味兒!」面對https://read•99csw.com著出神入化的整個局面,他真想擊掌歡呼。
皮埃爾突然一跺腳,喊著說:
「不,我受不了,不,不!」
她聽了這種稚氣的威脅深為震驚,當即緊緊地摟住兒子,無限深情地撫慰他。兒子又說:
讓喃喃地說:
他猛然一驚,幾乎跳將起來,動作是如此迅猛和難以克制,以致在打開房門的時候,完全像破門而入了。
「見鬼!」他說,「小寡婦今晚看來夠累的,這次郊遊,像是沒什麼收穫吧!」
「好的,媽媽,我會想辦法的。」
她的神態簡直像瘋了。兒子嚇壞了,跪倒在床前,喃喃地哀求:
皮埃爾更是火冒三丈。近期來強壓在心頭的怒火、吞在肚裏的怨氣、竭力克制的逆反心理,連同無法出口的絕望情緒,一下子直衝他的腦門,使他像中風了似的,覺得天旋地轉。
「我們可以商量個辦法。我也不能和他一起過日子。」
「能!媽媽。我會永遠愛你,我要你不再想那件事。」
「我說的是外人都在咬耳朵、在到處傳播的話,說你就是留給你遺產的那個人生的。好啦!一個清清白白的兒子,絕不會見錢眼開,讓他的母親名譽掃地!」
「要不要回來接你?」羅朗問。
讓的辦公桌上擺著許多典籍,書桌後面是一把扶手椅。他在椅上一坐,以略為做作的口吻莊重地說:
四輪大馬車駛上歸途。男人中除了讓,都在車上打盹兒。博西爾和羅朗每隔五分鐘,總會把腦袋耷拉到鄰座的肩上,那肩膀又隨之一聳,將那顆腦袋掀掉,兩個老頭便挺挺胸脯,停止打鼾,還睜開眼睛喃喃地說:「天氣好極啦。」可是話剛出口,身體又倒向另一邊了。
「啊!啊!好極了!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不能叫她『寡婦』了。不過,你向我宣布結婚的方式也太滑稽了。」
兩人對視片刻,目光中流露出萬種柔情。
「就今晚,」她說,「就一個晚上。明天,你派人通知羅朗,說我今晚身體不舒服。」
讓有點拿不定主意;但他的頭腦很清醒,遇事很講求實際。他略加思索,便得出結論:這樣的組合非常危險。
「快救救我,讓我離開他,我的寶貝兒子!救救我,想想辦法,我不知道……快想想辦法,救救我!」
那麼,她此刻在幹什麼?門板後面,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絲氣息;他也聽不到一聲哀嘆,證明屋裡確有人在。難道她跑啦?從哪兒跑的?她真要跑的話,只有越窗而出,落到街頭!
他激動得呼吸困難,說話也結巴了:
兒子聽她這麼說,立即湊在她耳邊低聲勸慰:
她臉面蒼白、毫無血色,合攏的眼皮里滾出一顆顆淚珠。讓摟住她的脖子,用一個個熱吻痛切地、緩慢地吻她的眼睛。淚水沾濕了他的嘴唇,他重複著同樣的話:
他連帽子也不戴,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進入過廳,讓要求眾人在此稍候,暫將羅賽米莉太太和他的父兄留在黑暗之中。他要點上蠟燭,亮起明燈。準備停當,他打開兩扇門扉,大聲宣布:「歡迎光臨!」
「對你?難道你是羅賽米莉太太的一部分?」
「把我留下,留在這兒。」
「不,是真的,孩子。」
「怎麼?你說什麼?……你把話說說清楚。」
兒子見狀,餵了她幾口糖水,讓她嗅了點阿莫尼亞,再用醋擦了擦太陽穴。她聽任兒子照護,如同剛剛分娩,全身癱軟,又感到如釋重負。
「呸!你閉嘴,從今以後,別再提遺產的事!」
到家了,讓在大門前擁抱了母親,又叮囑幾句:「再見,媽媽,堅強點兒。」
「我的好媽媽,你要留下來。我要你這樣做,我需要你。現在,你馬上向我起誓:你一定聽我的話。」
她的語氣是那樣凄楚,使兒子也感到切膚之痛,眼眶裡充滿了淚水。
皮埃爾氣得緊握雙拳,真想撲到兄弟身上,掐住他的咽喉:
她一想到大兒子,又一次心如刀絞:
「咳!我真是頭畜生,竟說了這些話!」
他開始宣讀他的辯護詞:
「是真的,孩子。為什麼說謊?那是真的。現在,就算我騙你,你也不會相信我的。」
「好吧!那我說。至少,我算是不再欺騙你了……你要我留在你身邊,是不是?你希望我們能繼續見面和說話,整天在家裡一塊兒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敢打開任何一扇門,生怕你哥哥站在門背後。所以,如果要做到這一點,問題不在於你能否原諒我,因為沒有九九藏書比原諒更能壞事的;問題在於你必須有更大的勇氣,和別人不一樣,絕不蔑視我,還要毫不臉紅地對自己說:你不是羅朗的兒子!……我受的苦夠多的了……我已經受夠了,再也受不了啦,是的,我再也受不了啦!再說,這件事也不是昨天才發生的。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你!要是想和我繼續生活在一起,能互相擁抱,那麼我的孩子,你就得充分考慮這些事實:與其說,我是你生父的情婦,不如說,我是他真正的妻子。對此,我心底里並不感到羞愧,也絲毫不覺得遺憾;即便他死了,我仍然愛他,永遠愛他。我這一輩子只愛過他,他是我的生命、我的歡樂、我的希望,是我畢生的安慰。總之,在漫長的歲月里,他是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孩子,你聽著:上帝可以為我作證,倘若我沒遇見他,我這一生絕不會有一天美好的日子!什麼也不會有的,不會有愛,生活沒有樂趣,到了晚年也不會惋惜那些美好的時光,什麼也不會有的!我欠他的太多!在這個世界上,我心裏只有他。除了他,就是你們兩兄弟。沒有你們,生活將是一片空白,像寒夜那樣黑暗和空虛。我將不會喜歡任何東西、熟悉任何事物,沒有任何希冀,甚至不會哭泣;有了他,我才知道哭,我的讓。唉!是啊,我們遷居此地后,我哭了。我把一切都給了他,我的身體和靈魂,永遠地給了他,我感到幸福。那十多年裡,在上帝面前,我是他的妻子,他就是我的丈夫,彷彿是老天爺特意創造了我們倆。後來,我明白,他對我的愛在漸漸減弱。他始終待我很好,很體貼;可是,我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如先前了。我們的緣分盡了!喔,我哭得多麼傷心!……生活是多麼可悲,命運又是多麼捉弄人!……嘆只嘆好景不長……自從我們搬家后,他從未來過,我再沒有見過他……他每封信里都說要來!……我也總是翹首等待……但終於沒能見他一面!……現在,他死了……不過,他還是愛我們的,他還想著你。我自己只要有一口氣,我會永遠愛他;這一點,我永不否認。我也同樣愛你,因為你是他的骨肉。在你面前,我不會感到羞愧!你明白嗎?我不會的!你要我留下,首先要承認是他的兒子,有時還要一起談他的事,你也必須得愛他。當我們互相注視的時候,要多想想他。你若是不願這樣做,或者做不到,那麼我的兒子,我們就永別吧。再要生活在一起,恐怕是不可能的!就等你一句話了。」
「我想,你這是在給我下命令啰。難道你瘋了嗎?」
他衝進卧室:房間好像是空的。五斗櫥上點著一支蠟燭,屋裡才有了亮光。
「不,可憐的孩子,這已經不可能了。今晚,你會大哭一場,明天會把我攆上街頭。你絕不會原諒我的。」
過了一會兒,她將兒子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臉上,不再動彈;她透過兒子的鬍鬚,感到了他臉上的熱氣;她湊著他的耳朵低聲說:
馬車駛進勒阿弗爾時,他們已經睏乏不堪,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博西爾甚至不願去讓的新居享用那份茶點。眾人只好先送他回家。
讓反唇相譏:
「等我把話說完……聽著……我還有很多話要講,讓你了解事實真相……可是……看來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要是我留下了……不,我還是不能!……」
皮埃爾和讓仍留在小客廳里,後者對兄長譏笑他缺乏品位耿耿於懷,另一個則對兄弟這套居室越想越惱火。
讓接觸了這個僵直的身軀和痙攣的臂膀,知道她這無言的痛苦是多麼強烈。她用枕頭捂住口眼耳鼻,顯然是不願讓兒子看見,不願和他說話;從她手抓羽毛枕頭、牙咬枕套的堅韌和力度推測,從他自身感受的震顫猜度,她忍受的痛苦已到了何種程度。他的心、他這顆純樸的心,像被刀絞似的,一下子充滿憐憫。他不是法官,甚至沒資格當一名仁慈的法官,他只是一個軟弱的凡人,一個滿懷深情的兒子。他已經全然不記得那個人講過的話,既不想推敲,也不願爭辯,只知用雙手輕拍母親那毫無生氣的軀體。由於未能奪下捂住她臉面的枕頭,他便吻著她的衣裙,連聲呼喚:
大凡有肚量的人,偶爾也難免急火攻心;讓聞言勃然大怒。
「喔!喔!這怎麼可能!」
他的精神徹底垮了,簡直是手足無措、意志盡喪。他read.99csw.com滿腹愁緒,簡直不堪忍受;而且,他也感到,母親躲在門背後全聽見了,一定在等待發落。
她抬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著兒子,然後,像在某種場合——例如自殺之前——鼓足勇氣對他說:
「皮埃爾……皮埃爾……皮埃爾……你真這麼想?……你……你……你竟然說出這種骯髒的話?」
「馬上想……必須得想……馬上想……別離開我!我真怕他……怕極了!」
兄弟倆不言不語,默默抽著煙斗。皮埃爾突然站了起來:
「不,不,現在,我已經不是你媽媽了。我對你、對任何人都不值一提了,我什麼也不是了!你不再有父親,也不再有媽媽,我可憐的孩子……我要走了。」
讓緊緊抱住母親,連聲哀告:
「是的,你忌妒我,你從小就忌妒我;尤其是,你發現這個女人喜歡我,不要你,你就忌妒得發瘋。」
「能!絕對可能!」
「你不能從這兒出去,媽媽;我愛你,我要守護你,永遠留住你,你是屬於我的。」
「不會,我保證。要不然,你聽著:倘若你要走,那我就去當兵,被人打死算了。」
「從今以後,我禁止你用『寡婦』兩字稱呼羅賽米莉太太!」
「喔,太可愛了!」羅賽米莉太太說。她一踏進這間卧室,還真有點肅然起敬呢。
「你說呀,媽媽,快說下去。」
讓看到自己的反擊很有力,便接著說:
「這是卧室。」她介紹說。
她掙扎著,試圖脫身。他緊緊抱住她,因為找不到別的話,只能連聲呼喚:
「媽媽,我不會讓你走的。我心裏只有你。」
她在裝修這間卧室時,付出了滿腔母愛。牆飾和帷幔採用了魯昂出產的仿古諾曼底提花裝飾布。路易十五式的圖案,表現的是兩隻鴿子共銜一枚徽章,徽章中央是一位牧羊女。這一切使卧室的四壁、幔帳、床鋪和靠椅全都煥發出優美典雅的鄉村氣息。
他盯著羅賽米莉太太,後者正看著羅朗太太微笑;羅朗太太則抓起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就不!我早就想把心裡話統統說出來了,今天你給了我這個機會,你這是活該!對!我是愛那個女人!這你知道,可你當著我的面嘲笑她。是你把我逼上絕路的;你這是活該。可是,我要拔掉你的毒牙。我!我要你尊重我。」
說著,她向房門走去。
讓被這含沙射影的話驚呆了。他呆若木雞,久久回不過神來。
讓緊緊地將她抱住,喊著說:
「媽媽,絕對不會的。」
「不,孩子,這是不可能的。這樣會把我們全家人都打入地獄。這一個月的折磨,我知道是什麼滋味。現在,你的心腸軟了,等到事情一過,等到你也像皮埃爾那樣看我,等你想起我對你說的話,那時!……唉!……讓,我的寶貝……你想想……你想想,我竟然是你的母親!……」
他花了許多口舌,針對她驚慌和恐懼的心理,言之鑿鑿地和她爭辯,以打消她的顧慮。
「你敢?……你敢?……我要讓你閉嘴,聽見嗎?我命令你!」
「是的,夫人,我支持您的立場,法律也有明文規定,它給了我絕對的把握,不出三個月,我們今天商討的案件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起初,他以為母親已經窒息。繼而,他抓住母親的肩膀將她轉過來。母親仍抓住枕頭,咬著它,捂著臉,才沒有哭出聲音。
他說得支離破碎、語不成句,就像夢中囈語。
他這一生從未遇到過風浪。他是屬於隨波逐流過日子的那一類人。他讀書很用心,為的是免受責罰。由於過的是太平日子,才穩穩噹噹地修完了法律課程。世界上發生的事,在他看來都是極自然的,從未引起他的注意,促使他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他喜歡按部就班、明哲保身,從氣質上講,希望活得安寧;可以說,他頭腦里絲毫沒有拐彎抹角的念頭。這一次,他像一個不會水的人掉進了河裡,災難臨頭便慌了手腳。
大門重重地響了一下,才將讓從麻木中驚醒過來。時間過得真慢,幾秒鐘就像幾小時。他只覺得神思恍惚,簡直和白痴無異了。他明知現在該想想辦法,該做點什麼,但他還在等待,甚至不想理解、不想知道、不願回憶;面對事實的恐懼和懦弱兼而有之。他骨子裡是屬於那種遇事都要觀望一番的人,這種人凡事都要留待明天去做。實在需要當場作出決定,出於本能,也要找找機會,爭取片刻的時光。
「喔!媽媽,你必須這樣,聽見嗎?你必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