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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兩幅表現的也是同一題材,但場景換在上流社會。
羅朗一見年輕人,又咋呼起來:
「願不願意陪我去羅賽米莉太太家走一趟?」
讓一到寓所,便跌坐在長沙發上;同樣的苦悶和憂慮曾使他兄長到處亂跑,茫茫如喪家之犬。而對他這個慢性子的人卻全然相反,竟像斬斷了他的四肢。他覺得全身癱軟、腦袋空空,又疲憊又悲哀,簡直動彈不得,甚至沒力氣走到床前。他並不像皮埃爾那樣,他單純的親情和隱秘地庇護著任何一顆驕傲心靈的自尊,都沒有受到絲毫傷害,他只感到命運的打擊已危及他最可貴的切身利益,因而一蹶不振。
「當然不會……這我知道。可是我要考慮的事實在太多了。」
羅朗簡直驚呆了:
話一出口,她又遲疑了一下,覺得有必要作些解釋。
女僕的聲音來自地窖:
「你要是不來,」她說,「我還真不敢下樓呢。」
「我們無論做什麼事,事先都不和他商量的;只要對他說一聲,我們決定怎麼做就行了。」
「哦!我們的媽媽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樓下等我?」
讓壓低了聲音說:
「來啦,來啦,先身,妖什麼?」
「你好。」
走到餐廳門口,他遲疑著,不敢走在前面;稍停,他以僵硬的動作開了門,看到父母坐在餐桌兩端。
「馬爾尚先生,他是董事長的知己。」
老大的聲音有些顫抖,焦慮的目光帶著探詢的神色,似乎在問他該怎麼辦。
「唷!你也認識他?」
「你會忘掉的。」
在他心靈深處,利己主義本來就戴著誠實的面具,偽裝起來的各種利害關係衝突迭起,攪成一團。最初的廉恥心被巧妙的論證所取代,雖然又反覆出現過,最終還是變得淡漠了。
兒子問:
讓滔滔不絕地和羅朗說話。皮埃爾既不想聽,也聽不進。不過,他還是能領會到兄弟話語中包含的某種意圖,因而開始注意這些話的涵義。
兩位女士落座的時候,稍稍改變了座位擺放的位置。
讓表示完全贊同:
「要得到隨船醫生的職位,是不是很困難?」
羅賽米莉太太絲毫不覺突然;她臉帶笑容,心想這很自然,因為老頭子實在算不得什麼。
這表明他死了,多麼令人心酸!
「這可能嗎?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吶。」
「由您決定。」
她丟下什麼人啦?
「說難也不難,要看有沒有機會,有沒有後台。」
「哦,太好啦!那就是另一回事啰。」
「你原來那些成功發展的好計劃,就全不顧啦?」
「因為我答應一定去看她。」
「呣!那麼,新船進港時,能讓我前前後後都看看啰,行不行?」
他站起身,出了餐廳。
「可了不起呢!他們幹勁十足,加快了工程的進度,一定要趕在入秋以前實現首航。上午,我去過公司的董事局,還和一位董事談了一會兒。」
讓並不答話。他想起了不久前還以為是自己生父的那個男人;也許,他長期以來,對這位父親的平庸已經有了模糊的認識;此外,兄長對他的冷嘲熱諷,旁人的不屑一顧,乃至女僕對他流露出的輕蔑,都使他做好了思想準備,以聽取母親對那段可怕的舊事做出自白。他身為另一個人的兒子,要付出的代價反倒少一些;至於昨晚在震驚之餘,他並未表露出羅朗太太深為憂慮的逆反心理,表現得義憤填膺、大發雷霆,原因也就在於長期以來,他作為那個憨厚遲鈍的老人的兒子,一直不自覺地忍受著痛苦。
「我們是不是先把上一次的事都了結了,再商談下一次?」
兩人走進讓的新居。
母子倆回到街上后,羅朗太太對兒子說:
「不錯,下月七日。」
一見羅朗太太率先進屋,她伸出雙read.99csw.com臂擁抱了她,沒像往常一樣只和她握握手,因為她已猜到對方的來意。
兩人同時伸出手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年輕人立刻走出餐廳。
妻子低聲回答,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沒有意見。我未來的婆婆認為怎樣?」
「好的,正合我意。」
「噢!噢!和誰?」
「一位女士!所以,媽媽和我,特意來問您,今天早上有沒有改變主意。」
讓還有點猶豫;他在尋找適當的措詞,以便在轉入正題時不被他人覺察。
她並不回答;他一看紙包的大小,就明白了。
年輕人打斷了她的話:
「你好。」讓說。
「一會兒馬上就辦。我不喝咖啡,我走了。我今天情緒不太穩定。」
「好的,媽媽,我這就去。」
他微微一笑,知道大功即將告成。他不但放心了,還真有點高興,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在那件事上長時間自討苦吃。
讓轉向母親問:
「沒事……我還不知道。」
他返回來重新坐定,打算找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找一個響噹噹的託詞,改變猶豫不決的心態,克服天性中的正直品德。他反覆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我本來就是那個人的兒子,也已經了解內情,並且確認其為生父,那麼我接受他的遺產不就是天經地義的嗎?」然而,這一論據還是未能阻止他的良心輕輕說出一個「不」字。
羅朗大聲說:
說話間,羅朗已在樓梯上嚷開了:
讓繼續往下說:
「我想,皮埃爾說得對。」
無人應聲,老頭子幾乎咆哮起來:
「孩子,你還是叫他一聲;不等他就吃,會傷他的心的。」
「你這主意很好,好極了!」
她又沉默片刻,然後懊惱萬分地說:
「噢,還沒有,不需要徵求!」
「你看見啦,皮埃爾完全同意離開我們。」
「路易絲?」
「哦!那麼……我這就下去。」
「那艘洛林號是不是下個月啟航?」
「媽媽,今天你有事嗎?」
皮埃爾又想了想,然後說:
他思忖著:「昨晚,我走後,他們倆都說了些什麼?」
父親一下子被說服了:
長時間的沉默。還是醫生先開了腔:
「讓,」她呼喚兒子,「快來看看,多漂亮。」
「什麼事,親愛的?」
另一幅還是那位少婦。她坐在瀕臨大洋的窗前,已暈倒在扶手椅上;一封書信從她的膝蓋滑落在地毯上。
娘兒倆走到街上,讓問母親:
他一動不動地靠著軟墊,冥思苦想了很久。他提出過許多種假設,很快又加以否定,想不出一條萬全之策。
兩人相對坐定,挽起雙手,滿臉含笑,默默地對視著,彷彿將身邊的讓忘得一乾二淨。
「不,先生,我從不改變主意。」
「對,」他思忖著,「我應當放棄家裡的繼承權,全部留給皮埃爾,因為我不是他父親的兒子。這樣做是合理的。那麼,我繼承我爸爸的遺產,不就同樣合理了嗎?」
讓站起身,為了使她高興,對此大加讚賞。
一個問號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接受了那筆財產;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會不會將它留下?
「媽媽,要不要挽著我走?」
「好啊……當然願意……」
客廳里擺著一色絲絨面的傢具,平時傢具上都罩著套子。糊著花紙的牆上掛著她前夫——那位船長——買來的四幅版畫。第一幅畫的是一位漁夫的妻子。她站在岩石上揮動著手帕,帶走她男人的那艘帆船即將消失在天際。第二幅上還是那位婦女。她跪在同一塊岩石上絞扭著雙手,注視著遠方;天空里電光閃閃,海上惡浪滔天,漁夫的帆船即將沉沒。
羅朗太太問:
讓反問說:
「此話怎講?我認為上一次的事已經全了啦。九-九-藏-書
背後的關門聲響過,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大門上的那把鎖已將她置於安全地帶。她並沒有像方才說的那樣來此休息,卻忙於開櫥門,清點衣衫、手帕和襪子。她改變了放置的部位,使之更顯得協調;她要以家庭主婦的眼光,使人看了同樣覺得舒服;她按自己的要求,重新整理一遍,將餐巾、襯褲和襯衣疊放在專用的槅板上,將全部布製品分成三大類:日常衣裝、家用雜物和餐桌用品。整理完畢,她後退幾步,欣賞自己的傑作。
座位的設置很有章法,椅子有的靠牆排列,有的圍著小圓桌擺放。白色的窗帘沒有絲毫污跡,每一條褶襇都是稜角分明,使人產生搓揉的慾望;一架帝國式座鐘表現的是阿特拉斯半跪著手托地球的形象,那鍍金的球體纖塵不染,像一個室內栽培的熟透了的甜瓜。
「是啊……是啊……是得去。」
說著,她向樓下走去,讓跟在她背後。
讓走進卧室。
「這……這……我事情太多。」
他給自己提供了答案,他先說「不」,決定將它捐給貧苦人。可是,真要這樣做,也實在下不了手。他必須賣掉全部傢具,然後和別人一樣,像所有白手創業的人那樣工作。這一頗有魅力又非常痛苦的決定考驗著他的勇氣。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他原本是個窮光蛋,轉眼又要成為窮光蛋了。但不管怎麼說,他總還不至於餓死。他兩眼望著街對面的煤氣燈,忽見一名遲歸的女子在人行道上走過。他突然想起了羅賽米莉太太,心頭產生強烈的震撼。每當我們想起某件痛心疾首的事,心情就是如此激動的。一連串令人絕望的後果從他這個決定中顯示出來。他將不得不放棄娶她的打算、放棄幸福、放棄一切。現在,他倆的婚事已經確定,他能否這樣做?她允婚的時候,知道他很有錢。如果他又變窮了,她可能還會接受的;但他有沒有這個權利,向對方提出這種要求,硬要她作出這麼大的犧牲?要是他先留下這筆錢,作為一筆存款,將來再捐給窮人,是不是更好些呢?
「太太在哪兒?」
這類題材寓意清晰、富有詩意,來客十有八九會被它們平庸地表現出的悲哀所吸引和感動。人們一看便懂,無須解釋,不必探討。雖然無人能確切地知曉畫中的佼佼者究竟為何事憂傷,觀眾仍然為畫中那位女性深感惋惜。況且,不知其憂傷的實質,更能使人浮想聯翩。她可能失去了未婚夫!一踏進這間客廳,人們的目光往往無法抗拒這四幅畫的魔力,被它們吸引,被它們據有。即便來客的視線得以從畫面上移開,下一次還是會被吸引住的。他們仍會凝神細看由那兩位貌似姐妹的女子所表現的四個場景。尤其是,作為一幅流行版畫,它們的刀法也非常簡練、細膩、完美,極富表現力,加上熠熠生輝的畫框,給人以潔凈、整齊的視覺效果,和整套陳設相得益彰。
「沒有,別管他,他總不準時,我們先吃吧。」
「是啊,是她讓我上樓找你的。」
「不吃飯啦?該死的!」
他先走向母親,不說話也不抬眼皮,只彎下身去讓母親吻他的前額;以往,他總要和她擁抱,吻她的雙頰;最近一段時間,他就改變了方式。他原以為,母親的嘴會湊上來的,可今天他絲毫沒有嘴唇貼上皮膚的感覺。他直起身子,因為自作多情,心突突亂跳。
「現在,」她的聲音有點顫抖,「我要去看看新來的女僕將廚房收拾好了沒有。趁read.99csw.com她現在外出,我們可以仔細檢查一遍。」
她自言自語地說:
羅朗仰起頭,氣呼呼地朝樓上大聲吆喝:
走不多久,母子倆已來到羅賽米莉太太家門口。
他轉念一想:「既然我並非一直以為是父親的那個人的兒子,那我就不能接受他任何東西,無論在他生前還是生后。那樣做既沒有名分,也不公平;那等於竊取了兄長的財產。」
羅賽米莉太太還是第一次動了感情。她站起身,一把摟住羅朗太太,像小女孩似的依偎在她的懷裡。這一愛撫之舉使這可憐的女人飽受憂患的心充滿激|情。她無法表達內心的感受。說起來,也真叫悲喜交集。她失去了一個兒子——她的大兒子,卻得到了一個女兒,一個大女兒。
讓又問兄長:
兩人又都緘口不語了。
皮埃爾不禁抬起眼皮,目光正好和兄弟的視線相接。他立刻就明白了。
「這家遠洋公司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呀。」
「您今天不出門?」羅朗太太問。
「唉!我若是嫁了別人,也可以得到幸福的!」
「你今天就給他們寫信吧。」他對哥哥說。
「進來。」
「是不是我今天就去找馬爾尚先生談談,向他試探一下?」
只聽讓說:
羅賽米莉太太住在聖塔特萊斯大道一座大樓的第三層,這座大樓也是屬於她的。站在她家窗前,可以看到勒阿弗爾的整個錨地。
他開始裝他的煙斗,母子倆上樓取帽子。
羅朗深為驚訝:
她故作天真,略帶狡黠地問:
皮埃爾喃喃地說:
讓搶前一步,伸出手去;他感到老父親的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掌,一股奇特的激|情出乎意料地攫住他的心房。這是分離甚至訣別前的激動。
她害怕回家,深感無依無靠,得不到庇護。
她莞爾一笑:
「要是我能去,我很樂意上這條船工作。」
皮埃爾還在考慮。他若能上這條船,當隨船醫生,肯定是個解決的辦法。往後,他可以等等別的機會,再離開這條船。在此期間,他已經自力更生,用不著依賴家庭。前一天,他已把表賣了,因為他再也不能向母親伸手了!眼下,他已經斷了財路,沒有任何經濟來源,除了啃自家的麵包,再也無力去別處就餐,睡別處的床,而這個家也沒法住下去了。想到這裏,他略帶躊躇地問:
「太太在樓上,和讓少爺說話。」
「也許,最好由我先給醫學院的老師寫封信。他們對我的評價很高。人們推薦給這類客輪的醫生,通常都是些平庸之輩。有了馬斯羅塞爾、雷姆索、弗拉許和鮑里蓋爾幾位教授的熱情推薦,准能一錘定音。這比那種令人生疑的通路子的方法更管用,到時候再通過你的朋友馬爾尚先生,將推薦信遞交給董事會就行了。」
丈夫聳了聳肩膀:
九點光景,他出了門,想看看自己的計劃能否實現。他在外面辦了點事,走訪了幾戶人家,然後向父母家走去。母親正躲在房裡等候他。
讓立即伸過手去,她以果斷的動作迅速地伸出她的手掌,與之合在一起。
「是不是先去你那兒,我很想休息一會兒。」
他這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胡思亂想直到天明。
母子倆臉上泛起紅暈。還是母親作了回答:
「儘快辦了,好不好?」前者問。
「那是什麼?」
「哦!我么,我沒別的想法,只想感謝您接受了讓。您一定會使他幸福的。」
「今天上午都不想吃飯啦?該死的!」
「我想告訴你們,」她說,「今天中午,我吃掉了捉到的大蝦,味道真不錯。你們要是願意,我們再找個日子,去那兒玩上一天……」
「喔!夫人,對於我來說,我在聖朱安那堆岩石上還逮住另一個獵物,我想將她帶回家中。」
read.99csw.com前,他從不讓母親挽著胳膊走路。他們習慣於肩並肩走在一起。她接受了,將身子緊靠著他。
過了一會兒,兩位女士開始談論舉行婚禮所需的一大堆瑣事;一切商談妥當,並作出了決定,羅賽米莉太太似乎又想起一件事。
「是啊。我還要請他幫我個忙呢。」
「給我!」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還是兒子先開口:
皮埃爾站起身:
她立刻提起遠遊捕蝦的事,像是特意感謝讓和他的母親給了她那份歡樂。
羅朗一聲驚嘆,吹了個口哨,對這份年薪和船長的職位流露出深深的敬意。
「為什麼……為什麼今天非得去?」羅朗有些納悶;再說,別人當著他的面說些什麼,他總是不求甚解的。
「六周以後?」
「你知道,我今天非得去她那兒一趟。」
「媽媽,我會儘力而為的。」
「是的。我得承認,我有點累。」
「為什麼你不能?」
羅朗太太略帶傷感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接著,她又將滿肚子的火都出在羅朗身上,將失足和不幸的全部責任都歸咎於丈夫的醜陋、愚蠢、笨拙、腦子遲鈍和毫不起眼的外貌。就因為這,因為這個人的庸俗,她才欺騙了他,使一個兒子陷於絕境,使另一個兒子痛心疾首、口吐真言,害得他的母親心中淌血。
「看來,那是他們船隊中最最漂亮的一條,聽說它的噸位達六千五百噸。下個月是它的處|女航。」
既然認識到不能繼承羅朗的財產,並且決定全部放棄,他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馬雷夏爾的那一份。要是兩頭都落空,他真的要兩手空空地沿街求乞了。
「總之,」他接著說,「很多人喜歡生活在這類大客輪上。每年總有一半的時間,可以住在紐約和勒阿弗爾這兩座漂亮的大都市裡,其餘的時間可以和一群熱情可愛的人在海上度過。到了船上,可以在旅客中結交一批討人喜歡,而且日後用得著的人物。是的,非常有用的人物。就說船長吧,他要是能節省點煤,每年可以有兩萬五千法郎的收入,甚至更多……」
「怎麼還不下樓吃飯?」
當他心情終於平靜下來、思想如同被攪渾的河水漸漸變得清晰時,他開始估量別人向他挑明的形勢。假如他是通過其他完全不同的方式了解到個人的身世,他一定會義憤填膺,悲從中來。可是,在和兄長的爭吵中,對方那種激烈和粗野的控訴震撼了他的每一條神經;母親撕心裂肺的懺悔又使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氣。他無法抗拒母子之情;他的同情心所受的衝擊足以驅除倫理道德具有的一切偏見和引起震怒的神聖感。況且,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抗爭的人。他不喜歡和別人斗,尤其不願和自己斗。所以,他往往採取隨遇而安的態度,一來是生就這樣的秉性,二來是天生愛好悠閑,喜歡過平靜的日子。他很快就對即將發生在身邊的混亂局面忐忑不安,彷彿又挨了重重的一擊。他預感到,這種局面將不可避免。為了排解它,他決心做出超人的努力,花大力氣,積極行動起來。明天,他必須當機立斷,解決這一難題;他常常需要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因為生性懦弱的人就只有這點毅力,他們不適於長時間的企盼。不過,他畢竟還有一個當律師的頭腦,習慣於梳理和研究各種複雜的情況,以及失和家庭里各種微妙的問題,所以能及時從兄長的精神狀態中理出即將產生的後果。他不由自主地幾乎以職業眼光預測事態的發展,就像幫幾位當事人在道德危機中調整相互的關係。要和皮埃爾保持經常的接觸,肯定是不可能了。他只要留在自己的寓所,躲開他還是容易的;可是,要他們的母親繼續和大兒子住在一起九-九-藏-書,肯定是行不通了。
「這麼快!我原以為,今年夏天,它絕對出不了海的。」
「你們徵求了羅朗先生的意見,是嗎?」她問。
「人生,實在太險惡啦!一旦在生活中得到一點樂趣,人們就會放任自己,犯下罪行。到頭來又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他曾一再痛責自己,萬萬不該說了那些駭人聽聞的話;現在,這種情緒又佔滿了他的心田,涌塞他的喉嚨,使他難以張嘴、難以進食,話也說不出來。
另一位正俯身書桌,埋頭書寫。
「大家就等你了。」讓說。
她轉身對讓說:
他敲了敲皮埃爾的門,裏面應聲說:
「這話倒很實在。你可以在兩年裡攢上六七千法郎,只要使用得當,也可以有個遠大的前程。路易絲,你是怎麼想的?」
一位金髮少婦站在駛離港口的大客輪上憑欄遠眺;船已遠離海岸,少婦眼裡噙著淚水,眼神里充滿著哀傷。
他略為猶豫了一下,問:
「我去找布蘭先生談談,我和他很熟!他是商業法庭的推事,正好負責船運公司的事務。我還可以找勒尼安先生,他本人也是船東,和公司的一位副董事長是至交。」
「嗬!你來啦!一個人待在公寓里太膩味了吧!」
「當然可以,這很容易!」
此刻,他更想逃離這個家,離開這所已不屬於他的房子,離開這些關係並不密切的人們。他恨不得說走就走,走到天涯海角。他覺得一切都完了,再也不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了。只要他人在,他會不由自主地折磨他們,他們也會持續不斷地給他造成難以忍受的痛苦。
母親裝作沒有聽見,又去整理櫥櫃了。讓站起身,急忙取下那幅令人生疑的遺像,穿過卧房,將它嚴嚴實實地鎖進辦公桌抽屜里。與此同時,那婦人正用手指抹去眼角上的一滴淚水。
「可憐的孩子!」
「媽,別說這些了。」
羅朗太太開了條門縫,反問他:
母親喃喃地說:
「皮埃爾還沒下樓?」
她隨著兒子的腳步,邊走邊想心事。過了很久,她以奇特的口吻說了她的評語,人們有時就用這種語氣吐露深藏在腦海里的秘密:
「為什麼說他可憐?在洛林號上,他絕對不會倒霉的。」
「不,爸爸,今天上午,我有事來和媽媽商量。」
「您?什麼獵物?您又逮住了什麼?」
「客運主任的薪金是一萬法郎;隨船醫生的固定診金也有五千,外加食、宿、水、電和各項服務,等等,等等,這些加起來,至少也有一萬,也是一份美差。」
「約瑟芬,該死的!你在幹什麼?」
兒子剛坐回原處,母親忽然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背後。她用右手摟住兒子的頸脖,一面吻他,一面用另一隻手將一個白紙包放到壁爐上。
這一微妙的事件一經得到妥善安排,他的問題又回到了皮埃爾在家中所處地位上:怎樣才能避開他呢?他正苦於找不到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忽聽港口一聲汽笛,原來是有船進港了。這笛聲彷彿替他找到了答案,使他計上心頭。
「任何一個年輕姑娘,嫁給我丈夫這樣的男人,實在太可怕了。」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硬著頭皮朝樓上走去,像一個膽小鬼赴約打架。
這一新的觀點使他心胸一寬,覺得問心無愧了。他又一次走到窗前。
讓張口一個「母親」,閉口一個「親愛的媽媽」,和她十分親熱;他照料她、侍候她,給她倒酒。皮埃爾這時才明白,他們倆一定哭過,可惜他無法了解他們心中的想法!那麼,讓是否相信母親有罪,兄長是個可憐蟲呢?
「有些時候,我們還得犧牲一切,放棄最美好的理想。再說,這僅僅是開始,目的是先攢上幾千法郎,再成家立業。」
「來了,親愛的,我們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