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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是的,先生。」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後像大人那樣笑了,因為這個建議使她感到既突然又驚訝。她低聲說:
「怎麼樣,孩子們,如果你們繼續這樣,那你們最後非干出蠢事來不可。」
「她喝醉了,」他心裏想,「明天準會變卦,大概該掉眼淚了。」想到這裏,他感到很不是滋味,但不久又想道:「老天爺,不管怎樣,現在我既然已經把她弄到手,就一定有辦法不讓她跑掉。」
「還是原來的時間?」
德·馬雷爾夫人放聲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家點著了香煙。福雷斯蒂埃突然咳嗽起來。
他沒辦法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想出什麼生財之道,也沒有地方再去賒欠告貸。第二天,只好又從晚上該還的二十法郎中再借六個半法郎。這樣一來,到了預定赴約的時候,他口袋裡只剩下四個法郎零二十生丁了。
她回答:「噢,不,那兒太講究了。我想到有趣一點、普通一點的地方,像職員和工人常去的飯館。我喜歡到小咖啡館!啊,咱們能到鄉下就好了!」
杜洛華覺得自己的臉刷地紅了:「我……我住的地方……可是簡陋得很。」
兩位女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從她們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覺得他言之有理。她們的默不作聲,說明了如果保證秘密不會泄露,她們那種巴黎女人的堅強的道德觀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再說,他把用這種方式收到的錢都一一記在賬上,準備有朝一日全部還給她。
「當然。」
德·馬雷爾夫人的氣消了點兒,但還沒有平靜下來:
「我必須加倍小心。這個月剛覺得好些,但幾天前又不行了。大概是星期二從劇院出來的時候著了涼。」
她又轉起另一個念頭:「現在咱們怎麼辦?我是不能到這裏來了。」
「沒聽見,到底是怎麼回事,快告訴我!」
「隨您的便,我不知道。」
「沒關係,關上好了。」
分手的時候,德·馬雷爾夫人問道:「咱們後天再見,你說好嗎?」
杜洛華怒不可遏,憤憤地說道:
「住在下面的那幫混蛋。」
「不,你聽著,我有辦法了。讓我來,你什麼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叫人捎個小藍條兒給你。」
九點鐘,他坐在小客廳里,一面伸著腿烤火,一面等待他的情婦。
杜洛華坐下來等候。過了好久,終於一扇門打開了。德·馬雷爾夫人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她穿著一件日本的粉紅色絲質晨衣,上面綉著金黃色的風景、藍色的花和白色的鳥。她大聲說道:
七點鐘左右,他們離開了公寓,來到了環城大街。德·馬雷爾夫人緊緊靠著杜洛華,湊到他耳邊說:「你知道嗎?我多麼喜歡挽著你的胳臂和你一道出來啊!感到你就在我身旁,我真高興!」
圍觀的人頓時發出了一陣快活的笑聲。一個男的說:「小妞兒,好樣的!」另一個小流氓跑到馬車的兩個車輪中間,把頭伸進開著的車窗,尖著嗓子喊道:「晚安,乖乖。」
客廳牆上裱著帶花枝圖案的糊壁紙,還相當新,有一張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面鋪著帶黃色圖案的綠底棱紋檯布。還有一條花地毯,很薄,腳踩上去可以感覺到下面的木板。
德·馬雷爾夫人微微一笑:「沒關係,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子。」
德·馬雷爾夫人一聲不吭,動也不動地靠在角落裡。如果不是每當路燈照進來時都看見她閃亮的目光的話,杜洛華幾乎以為她睡著了。
德·馬雷爾夫人把嘴湊到他的耳邊,悄聲說:「一兩天內,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你。」
他讓克洛蒂爾德坐在車裡,自己先去取票,免得她看見票是劇場送的。取完票,他返回來接她,然後兩個人一起入場。檢票員對他們鞠躬行禮。
門打開了,傳來女用人的聲音:
突然間,就在她以為要捉住對方的一剎那,杜洛華猛地把她抱在懷裡。接著,把她一直舉到天花板,嘴裏喊道:
聽見鈴聲,一個女用人出來開門。她身材矮小,頭髮蓬鬆,一面系頭巾一面回答:
他任她一再哀求,只是不答應,裝出惱怒的樣子。最後才讓步,覺得這樣做,歸根結底是合理的。
「這樣說來,您不怨我?」
侍者端來了羊排骨,又嫩又脆,下面鋪著厚厚一層切成小塊的蘆筍尖。
她擺這擺那,興高采烈地把東西一一放好。
杜洛華看了目瞪口呆。說真的,他已經忘了這個女人是有夫之婦。現在,他真想見見她的丈夫,哪怕只瞧一眼,看他是什麼樣子。
這天晚上,他們度過了他們愛情史上最美滿的一夜。
吃過飯後甜點,接著是喝咖啡。甜燒酒一下肚,本來已經興奮的頭腦就更加發熱,更加昏亂了。
這時門開了,走進來兩位年輕的婦女。一個侍者跟在後面。兩個女人都戴著面紗,小心翼翼地把臉遮住,走路的姿態,美妙中帶著神秘感,因為在這種地方,周圍可能會遇見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她們不得不防範。
在這以前,他一直認為,要接近和征服一位令人垂涎三尺的女人,一定要無限地殷勤和等待,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圍著她轉,甜言蜜語地向她訴說衷情,不時地嘆息幾句,送上一些禮物。可現在,稍作進攻,碰見的第一個女人便馬上委身於他,速度之快,使他驚訝不已。
「這兩位先生要什麼就給他們什麼好了。至於我們,我們要冰鎮香檳,要最好的上等純香檳,其他什麼都不要。」
然後,他等著。
「如果兩個人彼此握著對方的手,一個問:『你愛我嗎?』另一個回答:『是的,我愛你。』那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了。」
他醒得很晚,覺得肚子餓,想再睡一會兒,到兩點再起來。但是,轉念一想:「這樣做也無濟於事,我終究還是要弄到點錢才行。」於是,他走出家門,希望在大街上能想出個辦法。
杜洛華跟在她身後跑,拚命想追上她。
德·馬雷爾夫人喃喃地說:「一定是洛琳。」
杜洛華一本正經地向德·馬雷爾夫人伸出胳臂,挽著她走進飯廳。
她來了,既溫順又體貼,但心裏卻忐忑不安。杜洛華會怎樣對待她呢?她一個勁兒地吻著杜洛華,以避免一見面就來一番解釋。
杜洛華向福雷斯蒂埃夫人施禮,後者狠狠地責備了他一番,怪他那麼久沒去看她。然後又向她的女伴笑了笑說:
他一直工作到七點然後去吃晚飯。從那筆錢里再拿出三個法郎。晚上又喝了兩大杯啤酒。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零三十生丁。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向出納科借錢,但這個辦法很快就不靈了,因為他已經向報館預支了四個月的薪水和六百法郎的稿費。此外,他還欠福雷斯蒂埃一百法郎。雅克·里瓦爾出手大方,杜洛華也欠他三百法郎。還有許多小筆借款,五法郎、二十法郎不等,說也說不清。
「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德·馬雷爾夫人走進來,看到這種情形,吃了一驚:
但是,杜洛華連頭也不回。
她聽罷心裏樂滋滋的,緊緊挽著杜洛華的胳臂,隱隱約約希望真的有人來侮辱她,又有人來保護她,希望看到男人們為她大打出手,甚至希望這幫人和她的心上人打起來。
五點鐘到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號,叫門房給你打開杜洛華夫人租的那套房間。吻你。
他妻子什麼也沒說,似乎正在想什麼事情,眼睛看著桌子上的酒杯,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杜洛華站在屋裡,拚命翻著口袋,粗聲粗氣說:「你瞧,福卡爾,我把錢包忘在家裡了。我還要到盧森堡宮出席宴會。你借給我五十個蘇做車費吧。」
所以,到了十二月十四日,他口袋裡已經不名一文,腦子也是空空的,想不出任何弄錢的辦法。
杜洛華想找一個巧妙而有吸引力的話題開個頭,但是找不到,只好訥訥地說:
然後,她小聲說:「咱們走吧。」於是,他們就走了。她低著頭,邁著女演員下場時的碎步,在喝酒的客人中間匆匆走過,大家都用懷疑、不滿的眼光看著她。邁出門檻,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逃過了一場大禍。
現在,兩位女士的談話,越來越直率了。德·馬雷爾夫人天生大胆,字字句句似乎都帶有挑逗的性質;福雷斯蒂埃夫人則比較含蓄。她的聲音和語調,甚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表面看來,減輕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那種大胆的程度,但實際上,更強調其中的內容,只是不那麼赤|裸裸罷了。
「好極了,小姐,能夠有一刻鐘和您在一起,我感到非常高興。但是,我要預先告訴您,我是個一點也不老實的人,我整天就喜歡玩。所以,我提議,咱們來玩一次貓捉老鼠的遊戲。」
「我真想您啊!」杜洛華說道。
「夫人,飯準備好了。」
喬治也想跟著跳下來,但她大喊一聲:「我不許你下來!」這一聲非常響,引得行人都圍過來觀看。杜洛華怕事情鬧大,一動也不敢動。
德·馬雷爾夫人聽了一怔,目光緊緊盯住杜洛華,想從他眼睛深處探索他說的是否真情:「你說什麼?」
於是他們兩人和福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別。杜洛華一個人陪著德·馬雷爾夫人登上出租馬車走了。
「嗬,漂亮朋友!洛琳給您起名了!這是對您表示友誼的愛稱,我以後也叫您漂亮朋友!」
但德·馬雷爾夫人並不怎麼看戲,而只是注意在她背後走來走去的女人。她不斷地轉過身去看她們,想碰一碰她們,摸摸她們的襯衣、臉頰和頭髮,想知道這些娘兒們到底是用什麼材料做的。
隨著神志逐漸清醒,她的話變得有條有理,但她的火氣也越來越大了:「你拿我的錢去供養她是不是?我的錢倒給了她……給了這個女人……唉,你這個混賬東西!……」
杜洛華不住地勸她:「他們都是工人,大老粗。你想想,如果和他們打架,就要上法院,你就會被人認出來,被拘留,弄個身敗名裂。和這種人計較會連累自己,犯不上。」
第二天,杜洛華吃完午飯要付賬的時候,伸手去掏剩下的那四個硬幣,突然發現錢幣一下子變成了五個,其中一個還是金的。
他總想拜訪福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起上次見面的情形,念頭就打消了。上次見面使他非常難堪,再說,他還等待著有那麼一天福雷斯蒂埃夫人的丈夫會主動約他去。後來,他突然想起了德·馬雷爾夫人,想起她曾經邀請自己到家裡做客。於是,他趁著一天下午沒事可干,登門拜訪馬雷爾夫人。
她對身上的衣衫,一切直接與她的肌膚相接觸的穿戴,都務求精美而雅緻,但對周圍的陳設卻毫不放在心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憋了一九_九_藏_書肚子氣。德·馬雷爾夫人感到很不是味兒。杜洛華的話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問道:「你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我只不過想去轉轉。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以惹你生氣的。」
杜洛華給了馬車夫五個法郎,然後得意洋洋地邁開大步,興沖沖地朝前走。
杜洛華訥訥地說:「克洛,我的小克洛,我是有原因的。」
但他自己對這次拜訪卻一連好幾天不能忘懷。不僅如此,那個女人的影子隱隱約約始終在他腦海里出現。他彷彿獲得了她身上的某些東西,她的音容笑貌不斷在他眼前出現,在他心靈上縈迴。閉眼就看見她的形象。當你和一個人愉快地相處了幾個小時之後,往往會出現這種撲朔迷離、親切而奇怪的感覺,使你心神不寧卻又感到無比甜蜜,因為這是一種神秘的感覺。
德·馬雷爾夫人突然張開雙臂,熱情奔放地摟住他的脖子,斷斷續續地說:
下樓的時候,她心情非常緊張,覺得兩腿發軟,使勁把身子靠在情人的胳臂上。
兩點四十分,他起身告辭,準備到報館去。走到樓梯上,他還回頭朝著半掩的門低聲說:「明天,五點。」
幾天以後,他又接到了一個小藍條兒,上面寫道:
她回答:「還是這個時間,星期二。」她趁當時已經天黑,把杜洛華的頭拉進車窗,吻他的雙唇。車夫揚鞭策馬時,她喊道:「再見!漂亮朋友!」於是疲倦的白馬拖著破舊的馬車慢慢地走了。
兩個月過去了,轉眼又是九月,但杜洛華所期望的飛黃騰達卻姍姍來遲。尤其使他感到苦惱的是自己職位低下,不知道通過哪條道路才能爬上頂峰,才能有錢有勢,既有名譽又有地位。從事外勤記者這種卑微的職業,使他感到彷彿四面都是高牆,無法脫穎而出,別人儘管欣賞他,但對他尊敬的程度卻取決於他的身份。甚至連福雷斯蒂埃也是如此。雖然福雷斯蒂埃幫過他許多忙,但現在已經再也不請他吃飯了。口頭上雖然還像老朋友那樣稱呼他,但總的來說,卻是上司對待下屬的態度。
他被引到飯館三樓一個小客廳里。客廳四面掛著紅色的布幔,臨街有一個窗子。
杜洛華把小姑娘抱起來放在腿上,和她玩上次教會她的遊戲。
他這樣決定還有另一個理由。就是樂得趁這個機會請德·馬雷爾夫人坐一次包廂,就算是報答她吧,再說,又不用自己花錢。
但是機會總找不到,他只好閉口不談這個棘手的問題,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一連三個星期,杜洛華都這樣每隔兩三天接待德·馬雷爾夫人一次。有時在上午,有時在晚上。
幾天以後,他又去拜訪德·馬雷爾夫人。
他說完以後,德·馬雷爾夫人嘆了一口氣說:
他們面對面地坐下來吃飯,不斷地相視微笑,旁若無人,沉浸在兩情初洽的醉人的氣氛里。他們雖然在咀嚼,但卻不知道吃的是什麼。杜洛華覺得有一隻腳,一隻纖小的腳在桌子下來回晃動,便用自己的雙腳捉住它,不讓它跑,並使勁把它夾住。
他問道:「到拉杜伊老頭那個飯館怎麼樣?」
她要杜洛華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然後,摟著他的脖子,不住地吻他,吻他的鬍子,他的嘴,他的眼睛,一定要他講,他是怎樣落到這般田地的。
把燈點著以後,他抓起那塊硬幣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塊相當於二十法郎的路易!
「原來您不喜歡我而喜歡德·馬雷爾夫人,您倒有時間和她在一起。」
她停了幾秒鐘,想找一個更強烈的字眼,但是沒有找到。忽然,她作勢啐了一口,吐出了下面這番話:「啊!……簡直是豬……豬……豬……你用我的錢去養她……豬……豬!……」
福雷斯蒂埃夫人現在一句話也不說,也許是為了謹慎起見。杜洛華覺得自己過分興奮會有失言的危險,所以也乖乖的,不敢放肆。
她非常生氣,一臉瞧不起的樣子,冷冷地對他說:
她每次來與杜洛華幽會,都穿一件粗布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滑稽劇中侍女常戴的那種便帽,儘管衣著樸素,淡雅大方,她還是戴著戒指、手鐲和鑲鑽石的耳環。杜洛華要求她把這些東西摘掉時,她就這樣解釋:「沒關係,人家會以為這些不過是萊茵河裡的小石頭。」
拉歇爾看見他們逃走,便得意地高喊:「抓住她!抓住她!她偷了我的情人!」
他覺得德·馬雷爾夫人穿著這件鮮艷而柔軟的晨衣,真是誘人極了。雖然沒有那位穿白晨衣的那樣苗條,那樣柔媚和嬌嬈,但體態更加風流,使人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德·馬雷爾夫人絕口不提外出,對杜洛華百般溫存。
「沒有,怎麼啦?」
於是,福雷斯蒂埃把還半開著的那扇窗關上,然後又回來坐下。這回他放心了,心情也變得開朗了。
他脾氣暴躁得像條瘋狗,下決心立刻把事情說個一清二楚。他準備對他的情婦說:「你知道,我在口袋裡發現了你那天放進去的二十個法郎。這二十個法郎我今天不能還給你,因為我的境況還沒什麼變化,也沒有時間考慮錢的問題。不過,下次見面,我一定還給你。」
女用人在隔壁房間里擺弄盤子的聲音,清楚地傳了過來。
五點整,他走進一座連傢具出租的公寓大樓,找到了門房,問道:
她一面打開抽屜,一面說:「我應該帶點衣服來,需要的時候好替換。這樣方便多了。如果我上街買東西遇上大雨,可以到這裏來換件乾衣服。咱們每人有把鑰匙,另外留一把給門房,否則萬一咱們都忘帶就進不來了。這套房子我租了三個月,當然是用你的名義,因為我不能把我的名字說出來。」
杜洛華滿臉通紅,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德·馬雷爾夫人氣極了,她說:「你心裏也明白你在撒謊……不要臉的東西……」說完,她含著眼淚把身子一掙,甩開了杜洛華。
忽然,他覺得德·馬雷爾夫人的腳動了一下。這動作突然而帶點神經質,也許是表示心裏煩躁,也許是一種召喚。這幾乎感覺不出來的姿態使杜洛華渾身上下的皮膚劇烈地顫動。他猛地轉過身來,一下子撲到德·馬雷爾夫人身上,用唇去吻她的嘴,兩手伸到她衣服下面亂摸。
「噢,我可憐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我要是早知道該多好!你怎麼會弄成這個地步?」
門房大概已經習慣了這種微妙的局面,知道必須謹慎從事。他定睛看了看杜洛華,然後掏出一長串鑰匙,找出其中一把。問道:
說著,門房打開樓下的一套小公寓。一共兩間,正對著門房的住處。
接著,他們又談論愛情。杜洛華雖然認為愛情不能永恆,但卻相信愛情可以持久,可以建立一種聯繫、一種溫情脈脈的友誼和相互的信任。感官的結合不過是心靈結合的印記。但他反對往往隨著感情破裂而產生的種種令人難堪的現象,如沒完沒了的爭風吃醋、夫妻反目、大吵大鬧等等。
「如果你同意,我們先出去轉轉,十一點回到這裏。這樣的天氣,去散步多好。」
觀眾哄然大笑。有兩位先生開玩笑地一把抓住正在逃跑的德·馬雷爾夫人的肩膀,要把她拖走,一面竭力想吻她。但杜洛華已經趕到,奮力把她解救出來,拉著她往大街奔去。
對杜洛華這種固執的態度,她只好用下列的解釋來安慰自己:「人家會以為我是一個普通侍女,運氣好,遇上了一位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她覺得這樣的喜劇很有意思。
杜洛華問道:
既然杜洛華目前還不能夠滿足德·馬雷爾夫人的某些慾望,那麼她出點錢使自己如願以償,總比全部放棄來得好,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德·馬雷爾夫人輕輕叫了一聲,想直起身來,掙扎著要推開杜洛華。但不久就屈服了,似乎已經沒有力量再抗拒。
臨走,德·馬雷爾夫人微笑著說:
德·馬雷爾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如此說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啰?」
杜洛華回答道:「沒看見。你一定弄錯了。」但事實上他早就瞥見那個女人了。她就是拉歇爾。她眼含怒火,嘴裏罵罵咧咧地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

她曾經要求杜洛華打扮成工人,但杜洛華不肯,仍然像在林蔭道上散步的紳士那樣,穿得整整齊齊,甚至不肯把他的大禮帽換成軟呢帽。
他真後悔當時沒有說話!如果他說得硬一些,這種事情一定不會發生。
他還是不回答。於是,那女人把心一橫,非要他認出自己並和自己打招呼不可。她在他們包廂後面轉來轉去,伺機而動。
一天下午,他正在等待德·馬雷爾夫人,突然,樓梯上傳來一陣喧鬧聲。他開門去看。一個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一個男人氣沖沖地大嚷:「這個小兔崽子怎麼又哭了?」一個女人憤怒地尖叫著回答:「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來找樓上的新聞記者,在樓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這種上樓梯都不注意小孩的臭婊子,難道還應該讓她進來!」
他停了一下,微笑著繼續說:「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她們不必擔心短暫的歡樂會使她們付出身敗名裂的代價,流下痛苦的眼淚,那麼,她們中間該有多少人會順從一時的衝動,不顧一切地去縱情享受那片刻歡愉,強烈、突然而帶有夢幻色彩的愛情啊!」
說完,他繞著桌子轉了起來,逗小姑娘來追。小姑娘順從地笑著跟在他身後,有時伸出手想去碰他,但總不敢放膽跑起來。
一共花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華仔細看了看賬單,掏出兩張票子。找回零錢的時候,他低聲問:「該給多少小費?」
說完,大家就座。侍者把酒牌子遞給福雷斯蒂埃。德·馬雷爾夫人高聲說:
「她在想什麼呢?」他認為不應該說話,因為只消一句話就會打破車裡的沉默,而沉默一打破,他的機會也就完了。但他又沒有膽量,沒有採取粗暴行動的膽量。
第二天,當他走上德·馬雷爾夫人住宅的樓梯時,心情不免有點激動。她會怎樣接待他呢?會不會不接待他?會不會預先吩咐僕人不讓他進來?會不會說……不,只要她一張嘴,不管說什麼話,別人馬上就會猜出全部真情。因此,杜洛華心裏有恃無恐。
杜洛華接著說道:
德·馬雷爾夫人走後,杜洛華搓著兩手喃喃地說:「不管怎樣,她還是不錯的。」並沒有仔細去想為什麼這天突然會產生這種想法。
有時,她顫抖著問杜洛華:「如果在這種場合有人侮辱我,你怎麼辦?」
為了節省打電報的錢,他叫一個聽差把條子送去。然後,他開始想辦法解決晚飯的問題。
聽了這句話,她停下來,盯著杜洛華的臉說:「你撒謊……什麼原九_九_藏_書因?」
她興沖沖地把雙手伸向杜洛華。杜洛華看見房子的擺設非常簡陋,早已放了心。他接住伸過來的兩隻縴手,像諾爾貝·德·瓦蘭納那樣,吻了其中一隻。
杜洛華感到德·馬雷爾夫人緊緊地靠著他,車裡只有他們兩人,周圍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燈光照進來的時候,才突然亮一下。他隔著衣袖感到德·馬雷爾夫人的肩膀暖乎乎的。他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好,簡直無話可說,腦子裡只有一種急不可待的慾望,就是把她摟在懷裡。
矮小的女用人走來開門。杜洛華本來以為她見到自己一定會驚惶失措,但現在看見她的臉色還是和平常一樣,便放下心來。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像慣常那樣談笑風生,彷彿一個掌握了熟練技術的工人,正在干一件大家公認難度很大的活兒,使周圍的人驚訝不已。杜洛華一面聽,一面心裏想:「能把這些話都記住就好了。聽她把每日發生的事情談論一遍,就可以寫出一篇篇動人的巴黎新聞。」
第二天,他很早就回家,從食品店買回一袋點心和一瓶馬德拉葡萄酒。接著,又去買了兩隻碟子和兩隻酒杯。他將點心放在梳妝台上,用大毛巾把骯髒的檯面蒙住,臉盆和盛水的罐子一股腦兒都塞到檯子下面。
正在這個時候,門上響起了剝啄聲,有人輕輕地在她剛才進來的門上敲了幾下。德·馬雷爾夫人喊了聲:「你可以進來,小寶貝。」小姑娘一進來便徑直向杜洛華走去,並把手伸給他。
德·馬雷爾夫人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明天到我家吃午飯。」說完,走進黑暗的前廳,砰的一聲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好啊,原來這樣,去你的吧,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和一個女人睡過覺,起碼見面也該和她打個招呼吧。今天你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就翻臉不認識我了,真是豈有此理。剛才我經過你身邊的時候,你只要稍微有點表示,我就不會和你鬧了。可你倒擺起來了,你等著吧!看我來伺候你!好啊!我碰見你,你連個招呼都不打……」
說完,她推開客廳的門,門是虛掩著的。
「太太在家,但不知她起來了沒有。」
「杜洛華夫人在這裏租了一套房間,是嗎?」
後來,他突然猜到了。不禁勃然大怒。是呀,他情婦剛才談到過,一個人在窮困的時候會在衣襯裡找到以前不經心滑進去的錢幣。原來是她的施捨,真丟人!
德·馬雷爾夫人也微笑著。那是女人芳心默許並決意委身相就的表示。她低聲說:「家裡只有咱們兩人,我把洛琳打發到一個朋友家吃飯去了。」
杜洛華勇敢地回答:「我當然保護你!」
杜洛華把小姑娘放下,吻了吻她母親的手,然後都坐了下來。小姑娘坐在中間。兩個大人正想說話,但是,平時根本不愛說話的洛琳,現在卻興高采烈,說個不停。只好把她送回房間里去。
聖波坦雖然點子多,但當杜洛華問他有什麼辦法再弄一百法郎的時候,他也束手無策。杜洛華對自己手頭拮据感到非常惱火,現在他比以前更窮了,因為他的需要越來越多。他怒火中燒,恨所有人。而且這種火氣越來越大,隨時隨地,遇見一點點小事便爆發出來。
這時候,大家彼此會意,心照不宣。話語掀開了人們的面紗,彷彿撩起了裙裾,詞句巧妙大胆,但隱而不露。語涉淫穢,但又假惺惺故作姿態。分明談的是赤|裸裸一|絲|不|掛,但用的卻是含蓄的字眼,剎那間使人的眼帘上和腦海中閃現出難以言傳的幻象,上流人聽了心裏不禁產生神秘而微妙的情愛,聯想到兩性的接觸,像擁抱那樣,使人心搖意盪,欲|火如熾,聯想到種種隱秘難言而銷魂蝕骨的事情。這時,侍者陸續端上了烤小竹雞和鵪鶉,然後是豌豆、一缽肥鵝肝,還有一道沙拉,上面覆蓋著苔蘚般碧綠的花葉生菜,滿滿地盛在一個臉盆狀的沙拉盤裡。他們只顧談話,陶醉在愛情的氣氛之中,端上來的這些菜肴,他們連味也不嘗,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
「請領我去看看。」
他馬上答覆她:「去吃晚飯不行。」接著,他轉念一想,放棄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的歡樂時刻,未免太傻了。於是,他加了一句:「但是,九點我在咱們那個小屋裡等你。」
杜洛華嘆了口氣,一面吻著她的手腕,一面說:「謝謝,我真愛您。」
「真奇怪,和您在一起我覺得好像認識您已經十年了似的。我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您願意嗎?」
「咱們先樂個痛快,然後,你帶我去找個地方吃晚飯,好嗎?我終於脫身了。」
但他還是耐心地等她丈夫離開。在這期間,他到風流牧女娛樂場消磨了兩個晚上,兩次都在拉歇爾家過夜。
這是一個初冬的寒夜,天氣晴朗,路上結著薄霜。行人和車馬冒著寒氣匆匆走過,人行道上響起橐橐的腳步聲。
她要杜洛華馬上下樓去和他們拚命,把他們都殺掉。
她借口月光很好,要走著回去。她看著皎潔的月色,不禁悠然神往。
她冷冷地低聲說道:
過道里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好容易才穿過一大群熙熙攘攘的男人和東遊西盪的妓|女,來到包廂坐下。他們的位置正好在安靜肅穆的樂隊和走廊上洶湧的人潮之間。
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裏充滿了自信而且情緒激動,彷彿在津津有味地吃喝的同時,也嘗到了愛情的滋味。
不一會兒,他那個大小僅能坐卧的房間就變成了彩紙燈籠的內壁。他感到很滿意,花了足足一個晚上用剩下的彩紙剪了許多鳥雀,貼在天花板上。
他把電報拆開,看見上面寫著:
德·馬雷爾夫人請他坐下,然後從頭到腳地端詳他,說道:
一個半小時以後,他把德·馬雷爾夫人送到羅馬大街的出租馬車站。等德·馬雷爾夫人坐進馬車,杜洛華悄聲對她說:「星期二,還是這個時間。」
他們午夜分手,約好星期三才相會,因為德·馬雷爾夫人在城裡一連好幾個晚上有宴會。
杜洛華很快地把褲子、背心和夾克上衣的口袋,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一面嘟囔:
突然,德·馬雷爾夫人打斷了自己的話,非常驚訝地說:
於是,德·馬雷爾夫人像對待丈夫那樣,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長沙發前面,和他肩並肩地坐了下來。
福雷斯蒂埃躺在沙發上,雙臂支著靠墊,很嚴肅地說:
他嘟囔著回答道:「為什麼要出去?在這裏就挺好。」
杜洛華微笑著,意味深長地回答道:
德·馬雷爾夫人是這樣一種女人,你違抗她,她就惱火,你對她不禮貌,她就怒不可遏。
從這次開始,他們陸續逛了所有下層人常去尋歡作樂的不三不四的地方。杜洛華髮現自己的情婦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愛好,就是喜歡像喝醉了酒的大學生那樣閑逛。
德·馬雷爾夫人按鈴叫侍者結賬。賬單幾乎立刻遞了過來。她想看看多少錢,但上面的數字在她眼前直打轉,她只好把賬單遞給杜洛華:
「不,我的小貓咪,這跟你沒關係,是我故意這麼做的。」
辦法始終沒想出來。可是,每經過一個飯館,強烈的要吃飯的慾望使他饞涎欲滴。到了中午,他還是一籌莫展。突然,他下了決心:「算了!我先拿克洛蒂爾德那二十個法郎吃飯,明天我把二十法郎還給她。」
他們溫柔地親吻,然後便分手了。
她自以為偽裝得很巧妙,實際上只不過像鴕鳥把頭藏在沙堆里一樣自欺欺人。就這樣,她經常到名聲最壞的下等酒館里去。
她沒有吭聲,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不答應,並且避開杜洛華的吻,掙扎著要走。
德·馬雷爾夫人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剛把門關上,便有人來敲門。他趕緊打開,德·馬雷爾夫人面無人色地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正是。」
於是,大家從崇高的理論談到具體的愛情。談話百花齊放,猥褻而放蕩,但還不算粗野。
於是,杜洛華開始猜想這個女人過去的生活經歷,關於這方面,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無所知。他想她一定有過情人。是哪種人呢?哪個階層的人呢?他心裏頓時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嫉妒情緒。這個女人的心靈和生活中凡是他不知道的、不曾屬於他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不快。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女人,對深藏在這個美麗的面孔後面、不願告人的秘密感到憤怒。也許此時她正惆悵地懷念著以前那個或那幾個情人哩。他多想看透她的情思,在她的回憶里仔細搜索,了解她內心所想的一切啊!……
侍者出去之後,她激動地大笑著宣布:
「德·馬雷爾先生對此毫無看法。他永遠是……棄權。」
「給,您替我付吧,我醉得太厲害了,看不清了。」
杜洛華完全相信她的話,說:「噢,那當然嘍。」
「可能,不過,我不打算去散步。」
「嗬,好東西!」福雷斯蒂埃喊了一聲。接著大家便吃了起來。他們細嚼慢咽,盡情享受那鮮美的羊肉和滑膩如脂的配菜。
餐廳又窄又長,最裡面有三個馬車夫在吃飯,另外還有一個不知道幹什麼職業的傢伙在抽煙斗,他兩手插在褲袋裡,伸著兩條腿,身子幾乎躺在椅子上,頭仰靠在椅背上。穿的那件夾克污漬斑斑。口袋鼓得像個大圓肚子,從裏面露出一個酒瓶,一截麵包,一個用報紙卷著的包裹,還垂著一根小繩子。一頭又厚又亂的鬈髮,因為太臟而成了灰色。鴨舌帽扔在椅子下面的地板上。

「給,福卡爾,把你昨晚借給我坐馬車的錢還給你。」
她真想一直罵下去,但是德·馬雷爾夫人已經一把推開了包廂的門,在人群中奪路而逃,慌慌張張地尋找劇場的出口。
杜洛華心想:「這比我預料的容易多了,一切順利。」兩個人的嘴唇分開以後,他微笑著,一句話也不說,竭力裝出無限深情的樣子看著德·馬雷爾夫人。
「還是原來的時間。」
她把一大包東西往圓桌上一放,把它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塊香皂、一瓶香水、一塊海綿、一盒發卡、一個扣鈕鉤,還有一個小小的燙髮夾子,因為每次她都把額上的短髮弄亂,這個夾子就是用來卷頭髮的。
他用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將來我統統還給她。現在就算是她暫時借錢給我好了。」
「別說話!」
她冒著大街上的寒氣來了,興緻勃勃地對他說:
眼下他的生活非常困難,比他當諾爾鐵路局職員的時候拮据多了,因為在他做新聞記者的頭幾個月,他大肆揮霍,總以為很快就能賺一大筆錢,結果把全部積蓄花得一乾二淨,簡直是羅掘皆空了。
「瞧吧……現在……你滿意了?」
杜洛read.99csw.com華大吃一驚,趕緊後退,因為他已經聽見從下面一層樓梯傳來了裙裾的窸窣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兩個人都提前赴約。德·馬雷爾夫人情不自禁地撲到他的懷裡,熱烈地捧著他的臉吻了個夠。然後對他說:
「您非常坦白,很好,這說明您是講究實際的女人。但請問德·馬雷爾先生對此有何看法?」
他恨恨地說道:「好啊!後天,她還要來,我要叫她好看!」
每星期他們總要去逛兩三次。但漸漸地杜洛華感到厭煩了,尤其是因為最近連付馬車費和酒費的那半個路易也不好弄了。
喝過湯以後,上來了一道鱘魚,粉紅色的肉,像少女的皮膚。大家開始談了起來。
他按照以前常用的辦法,不吃午飯,整個下午都在報館,憋著滿肚子火,專心一意地埋頭苦幹。
她穿著一件深栗色連衣裙。衣服緊貼著她的腰身、大腿、胸脯和雙臂,顯得又嫵媚又撩人。杜洛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點驚訝,甚至不知為什麼有點彆扭。德·馬雷爾夫人這身漂亮而講究的打扮和她對自己住宅那種明顯的不關心簡直太不相稱了。
杜洛華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我求求你了,我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重要的原因……」
「我不在乎,我在哪裡都能玩。來吧,來抓我吧。」
杜洛華在碟子里放了五個法郎,然後把錢包還給德·馬雷爾夫人,問她:
而且,他根據經驗,知道這些女人,不管是上流社會的還是演戲的,對他的感情只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衝動,短暫的鍾情。至於能使他飛黃騰達的女人,他一個也沒碰到。他像一匹被絆索拴住的馬,心裏煩躁極了。
杜洛華高興地長長透了一口氣。接著,他們幾乎是心平氣和地談了起來,樣子十分親熱,彷彿是已經認識了二十年的老朋友。
「您知道嗎,我剛才還沒起來哩。您真好,想到來看我,我真以為您已經把我忘了。」
於是兩個人便立刻像老朋友似的談了起來。彷彿一剎那間他們彼此已經非常熟悉。一股信任、親密和愛慕的暖流使這對趣味相投、性格相仿的男女,在短短五分鐘內成了莫逆之交。
德·馬雷爾夫人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用胳臂摟住他,喃喃地說道:
他一把摟住她,隔著面紗,熱烈地吻著從她帽子下露出來、披在額上的秀髮。
聽了這句話,大家的眼睛一亮,頓時鬨笑起來,表示同意。
然後,他便脫衣上床,在火車的尖嘯聲中沉沉睡去。
杜洛華編了一個感人的故事,說他父親有困難,他不得不幫助。他不僅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給了父親,而且因此負債纍纍。
「我把窗子關上您覺得怎樣?這幾天我胸部有點不太舒服。」
他還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套夜禮服,所以只好再去租一件黑色燕尾服。這一天,他到得最早,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分鐘。
他們沒遇見任何人。
這件桃色案件使福雷斯蒂埃大笑不已。兩位女士認為那個不小心走漏風聲的人,只不過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懦夫。杜洛華同意她們的看法並高聲發表自己的意見,說在這類事情中,一個男人,不管他是當事人、知情者還是普通的目擊者,都有責任守口如瓶。他還說:
他低聲問:「什麼時候我才能單獨和您在一起,向您傾訴我對您的愛慕之情呢?」
他心想:「如果我真敢,她會有什麼反應呢?」他回想起席間大家低聲談論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陡然又產生了勇氣。但還是不敢孟浪,生怕會鬧出事來。
德·馬雷爾夫人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就著路燈尋找零錢。她拿出兩個半法郎,交給車夫,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給……這是你的車錢……由我來付……替我把這個壞蛋送回到巴蒂尼奧爾區布爾索街。」
「兩位夫人馬上就來,」他說道,「這樣的晚飯真是有意思極了!」
現在,她笑了,很高興自己發明了一個新辦法。這辦法,她暫時不宣布。接著,便瘋了似的和杜洛華胡鬧起來。
「這跟我毫無關係,但你心情不好,把氣撒在我身上可不行。」
「我求求你了,喬治,我高興這樣做,高興極了,因為這樣一來,這房子就是我的了,是咱們的窩,只屬於我一個人。你總不會為這個生氣吧。幹嗎生氣呢?我只不過想在我們的愛情里增加這麼點東西。你說你同意了,我的小喬喬,你就說你同意了,好嗎?」
五點一刻左右,德·馬雷爾夫人來了。看見周圍色彩繽紛的圖畫,她高興地嚷道:「嗬,你住的這個地方真不錯,就是樓梯上人多了點。」
德·馬雷爾夫人湊到他耳邊說:「我借點錢給你怎樣?」
他沒有把這次訪問告訴福雷斯蒂埃。
這時,門突然開了,克洛蒂爾德裙裾窸窣,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張開雙臂,高興地說:「這房子好嗎?你說,這房子好嗎?不用上樓,又臨街,就在樓下!你可以從窗口出入,看門的看不見你。咱們在裏面可以盡情歡樂。」
杜洛華逐漸往她身上靠,想摟抱她。但她冷靜地把他推開了:「當心有人進來。」
母親很驚訝,喃喃地說:「您簡直把她征服了,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年輕人吻了吻小女孩,讓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本正經地輕聲問她上次見面以後,她幹了些什麼。小姑娘用笛子般的小細嗓子回答他,神態嚴肅得像個大人。
下午兩點半,他來到馬雷爾夫人門口,伸手撳了撳門鈴。
杜洛華覺得很奇怪,問道:「誰帶你到那裡去過?」
克洛蒂爾德華麗的衣著一進來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兩對男女不再竊竊私語,三個馬車夫停止了交談,抽煙斗的那個傢伙也從嘴裏拔出了煙斗,朝面前吐了口唾沫,稍稍掉過頭來瞧著。
德·馬雷爾夫人一臉瞧不起的神態,慢慢地聳了聳肩膀,然後一字一句地說:
「當然。我自己連家門都找不著了。」
德·馬雷爾夫人走到他面前,兩手搭著他的肩膀,懇求道:
吃完飯,兩人回到客廳,又肩並肩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就這樣,他們經常出入老百姓常去的小酒店,坐在四壁被煙熏得黑黑的下等咖啡館的角落裡。破舊的木桌,四腳不齊的椅子。周圍煙霧瀰漫,夾雜著一股炸魚的腥味。幾個穿工作服的男人一面喝著燒酒,一面高聲談笑。吃驚的侍者打量著這對奇怪的男女,在他們面前放下兩杯櫻桃露酒。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我一定要出去,你說怎樣就怎樣,我可不幹。」
「此言有理,如果保證秘密不會泄露,那又何樂而不為呢?哎呀呀,做丈夫的真可憐!」
他還說:「今後起碼有六個月我要挨餓,因為我已經山窮水盡了。但沒關係,生活里總免不了有困難的時刻。說到底,為錢苦惱實在太不值得。」
女用人把他引進客廳,洛琳立刻跑出來。這回她不再把手伸給杜洛華,而是把前額送過去,一面說:
一天晚上,她對杜洛華說:「我從來沒去過『風流牧女娛樂場』,你信不信?你帶我去好嗎?」他有點猶豫,擔心會碰見拉歇爾,接著又想:「怕什麼,不管怎麼說,我又沒結婚。萬一碰上了,她也會明白我的處境,不會和我說話的。我們坐的又是包廂。」
她突然說:「有一個棕色頭髮的胖女人一直在看著我們。剛才我真以為她要和我們說話哩。你看見了嗎?」
這時正好是月初,雖然杜洛華的工資一般都是預支,而且靠東籌西措過日子,但那天碰巧口袋裡還有錢。他覺得有機會花錢請她一次,心裏也很高興,所以就回答道:
「先生,很好,和平時一樣。」女用人回答,說著,她把杜洛華引進了客廳。
「杜洛華先生,這不夠吧?」
最後,她終於同意了:「好。明天。五點。」
「不,不,夠了,謝謝你。」
他心想:「算了!以前的事有什麼關係?為此而煩惱太不值得了。」
杜洛華不回答,裝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態,彷彿和這個女人哪怕說一句話也會有損自己身份。
福雷斯蒂埃像沒有聽懂似的問了她一句:
經他再三哀求,報館出納員終於同意每天給他五個法郎。這些錢剛剛夠他吃飯,而不夠還六十個法郎。
「原諒我吧,親愛的,原諒我吧。今晚,我情緒不好,容易生氣。因為我遇到了不順心的事,遇到了麻煩,你知道,都是工作上的事。」
杜洛華又問:「那麼我該把錢還給你了?」
杜洛華心裏很不高興。他想:「這套房子一定很貴,將來我還得借錢。她辦的這件事可真蠢。」
德·馬雷爾夫人又說:「不,如果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出去,那我自己走。再見。」
德·馬雷爾夫人住在維納伊大街一座樓房的第五層。
一天早上,他又接到了一封電報,上面寫著幾個字:
他定睛看著她。德·馬雷爾夫人的臉忽地紅了,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彷彿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在她內心裡勾起了一段十分微妙的回憶。可是女人的這種猶豫只是一剎那,不去猜是發現不了的。德·馬雷爾夫人稍為躊躇了一下,回答道:「是一個朋友……」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他已經死了。」說著,垂下了眼睛,一臉悲傷的樣子,裝得非常自然。
他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噢,那不行,我可不答應。」
杜洛華追問她什麼時候來。她定了下星期的一天,時間比較遠。杜洛華死乞白賴地懇求她把日子提前一些。他目光灼灼地一面說,一面擺弄著、捏著她的手,滿臉通紅,火辣辣的,一副欲|火難熬迫不及待的樣子。大凡男女幽會,酒足飯飽之後總會出現這種現象。
馬車開動了,車後傳來陣陣笑聲。
「再見了,親愛的。」
她找不到別的詞,只好連聲地罵:「豬……豬……」
「今晚我不醉不離席,咱們要開懷暢飲,喝個痛快。」
雖然他怒氣沖沖地對德·馬雷爾夫人說:「你要明白,別再開那幾個晚上的玩笑了,我會生氣的。」但德·馬雷爾夫人仍然想辦法在下次會面的時候,往他褲子口袋裡又塞進二十個法郎。
「是啊……是啊……被人愛的確是件開心的事……」
「他們是誰?」
杜洛華轉過身來。德·馬雷爾夫人動也沒動,似乎在等待著。杜洛華趨前一步,訥訥地說:「我真愛您!我真愛您!」她張開雙臂,一下撲在杜洛華胸前,然後抬頭向他,兩個人吻了好久。
「您就是杜洛華先生嗎?」
「您不知道,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計劃,正想到了您。我的計劃是這樣的:因為我每星期都到福雷斯蒂埃夫婦家吃晚飯,所以,有時我就在一家飯店回請他們。我不願意家裡有許多客人。我也不會招待人家,再說,我對家裡的事一點也不懂,不會做菜,什麼也不會九*九*藏*書。我喜歡生活隨便一些。因此,我經常在飯店回請他們。但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沒什麼意思,我的朋友和他們又合不來。我告訴您這個,只是想給您解釋一下我這次請客有點不合常規。您明白嗎,我想請您星期六晚上七點半到里什咖啡館來和我們吃頓便飯。您知道這個地方嗎?」
小姑娘高興得兩腿亂動,想掙脫杜洛華的雙手,一面縱聲大笑起來。
她又問:「怎麼啦?星期四以後,你就變成聾子了?」
有時,他也反躬自問,怎麼搞的,既沒有過分揮霍,又沒有花天酒地,居然平均一個月開支一千法郎!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後來,他發現每頓午飯八個法郎,到外面的大館子吃一頓晚飯十二個法郎,加起來就是一個路易,連同莫名其妙就花掉的零用錢十幾個法郎,一共三十法郎。每天三十法郎,到月底就是九百法郎。衣服鞋襪、床單被褥和漿洗費用尚未包括在內。
杜洛華說道:「我呀,如果愛上一個女人,我就一心向她。除了她,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杜洛華回答道:
杜洛華跪著不肯起來,用手摟著她的雙腿,喃喃地說:「我求求你,咱們就留在這裏吧,我求求你,答應我吧。今晚,我多麼想把你留在身邊,你只屬於我一個人,咱們一起坐在爐旁共度良宵。說,你同意了,我求你說,你同意了。」
「你知道他們是怎樣罵我的?」
「一共只有我們四個人,正好一桌。這種小型的尋歡作樂,我們女人平時沒什麼機會參加,覺得特別有意思。」
馬車在石頭路上一顛一簸地走了。克洛蒂爾德神經受到了巨大刺|激,她雙手掩面,覺得胸中發悶,透不過氣來。杜洛華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後來,他聽見她在哭,便訥訥地說:「你聽我說,克洛,我的小克洛,讓我給你解釋!這不是我的錯……這個女人是我很早以前的時候……認識的……」
「我可沒那麼多柏拉圖式的想法。」
拉歇爾兩眼冒火,胸脯一起一伏。她破口大罵:
他令人信服地侃侃而談,彷彿在為自己辯護,又似乎在說:「和我在一起,不必擔心會發生這樣的危險。不信你們就試試看。」
她被心上人欺騙,怒火填膺,憤恨使她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她突然把手從臉上挪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聲音斷斷續續,又快又不連貫:「啊!……你這個混蛋……混蛋……真是個無賴!……這難道是可能的嗎?……真丟人!啊,我的上帝!……真太丟人了!……」
她猛地掙脫杜洛華的懷抱,走到門口。杜洛華趕緊奔過去,用雙臂把她摟住。
她渾身發顫,又驚又喜,小口地喝著紅色的果汁,亮晶晶的兩眼不安地打量著周圍。每吞下一顆櫻桃,她都覺得犯了一個過失,每喝下一滴辛辣灼喉的燒酒,她都感到苦中有樂,彷彿在偷嘗禁果,雖犯天條,但其味無窮。
車子很快在德·馬雷爾夫人的住宅前停下。杜洛華吃了一驚,來不及說幾句熱情的話來謝謝她,祝福她,向她表示自己的愛情與感激。但德·馬雷爾夫人沒有站起來,一動也不動,似乎尚未從剛才發生的事情中清醒過來。杜洛華怕引起車夫的疑心,便先跳下車去,然後伸手扶德·馬雷爾夫人下來。
等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德·馬雷爾夫人低聲說:
在回去的道上,杜洛華一面邁著大步,一面心裏盤算,第二天該想個什麼辦法渡過難關呢?當他推開房門,伸手到背心口袋裡找火柴的時候,突然指頭碰到了一塊硬幣,他不禁怔住了。
他冷冷地吻了吻她,不敢把到了嘴邊的問題提出來。
突然,一聲鈴響,把他們嚇了一跳,兩個人霍地分開了。
他拿著錢幣,翻來覆去地看,心裏納悶,背心口袋裡居然有錢,豈不是奇迹。當然,這塊錢幣不可能從天上掉到他的口袋裡。
杜洛華把那幾個白花花的錢幣一把抓了過來,接著飛步跑下樓梯,到一家小飯館里胡亂吃了一頓。沒錢的日子他經常到這裏來。
一連四天,他多方設法,想弄到五個路易,但是都失敗了。只好把克洛蒂爾德施捨的第二個路易也吃掉。
「夫人好嗎?」他問道。
孩子出現了。看見杜洛華,她先是一愣,然後喜出望外地拍著小手,向他奔過去,嘴裏喊道:「噢,漂亮朋友!」
她一看見德·馬雷爾夫人注意她,便用指尖輕輕地碰了碰杜洛華的肩膀:「你好,最近怎麼樣?」
德·馬雷爾夫人見他這樣苦苦哀求,覺得很有趣,便不時地稍作讓步,提前一天。但杜洛華一再要求:「明天……你快說……明天。」
女用人出出進進,無精打采地把菜端上來,又把盤子撤走,似乎什麼也沒發現。
德·馬雷爾夫人像吃飯前宣布過的那樣,喝醉了。她快活而嬌媚地承認自己已經不勝酒力,但一面還說個不停。為了使在座的人高興,她故意把三分醉意裝成了十分。
她用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和她整個身子哀求他。
一張方桌擺著四份刀叉,桌布白得發亮,像塗上了一層白色的釉彩。兩隻高高的燭台上點著十二支蠟燭。玻璃杯、銀制器皿和火鍋,在燭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們吃了一個羊肉雜燴湯、一塊羊腿和一盤沙拉。克洛蒂爾德說了好幾次:「我呀,我就喜歡這些,我是下等人的口味。我覺得在這裏比在英國式的咖啡館舒服。」
一直到七點也想不出名堂來。這時,他已經飢腸轆轆了。絕望之餘,他只好拿出最後一招。等同事們一個個都走了,屋裡只剩下他一人的時候,他猛地按了一下電鈴。留下來看辦公室的那個老闆的聽差趕緊跑了過來。
「是呀,愛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東西,但卻往往因為我們對它提出過分的要求而被破壞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當送電報的郵差把德·馬雷爾夫人答應他的那個「小藍條兒」送來的時候,他還在床上。
聽差從背心口袋裡掏著三個法郎,問他:
杜洛華辭別了德·馬雷爾夫人。但是,像上次一樣,她的身影有如幻覺,始終在他腦際縈迴,似乎觸之可及。他等待著舉行晚宴的那一天,心情越來越焦急了。
福雷斯蒂埃先生此刻完全躺卧在靠墊上,不停地笑著、喝著、吃著。偶爾說一句非常露骨的話。兩位夫人聽見了,表面上裝出吃驚的樣子,但她們不好意思的神態,只能持續兩三秒鐘。每當說了一句過分淫穢的話,福雷斯蒂埃先生便趕緊再加一句:
「好啊,親愛的,你要上哪兒都行。」
她似乎想得更遠,想到了一些她不敢明言的事情。
「您常來啊,」德·馬雷爾夫人對他說,「我們可以像今天這樣聊聊,非常歡迎您來。對了,為什麼在福雷斯蒂埃夫婦家總見不到您呢?」
年輕婦人嫣然一笑,彷彿回答:「好吧。」然後轉身進去了。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愛你。」
走進舞廳時,她緊緊地靠著杜洛華,心裏又驚又喜,兩眼高興地盯著那些妓|女和那些拉皮條的男人。有時,她彷彿擔心會發生什麼危險,故意安慰自己,看見一個保安警察莊嚴肅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就說:「瞧,這個警察長得真結實。」一刻鐘之後,她就看膩了。於是杜洛華便把她送回家。
杜洛華連頭髮根也紅了:「我說,我身無分文,你明白嗎?別說一個法郎,連半個法郎也沒有。如果咱們進咖啡館,我甚至連一杯黑莓果子露的錢都付不起。這樣的事真丟人,但你逼著我非說不可。我不能和你出去,不能等坐下來要了兩杯飲料以後,才不慌不忙地告訴你我沒錢付賬……」
她把當時巴黎城裡很流行的密封電報稱做「小藍條兒」。
卧室很窄,一張床就佔了房間三分之二的地方。床放在房間的盡里,頭尾都頂著牆,是帶傢具出租的公寓房間里常見的那種大床。沉甸甸的藍色帷帳也是棱紋布的,床上鋪著一條厚厚的紅色綢鴨絨被,被上有一些可疑的污漬。
杜洛華只好替她把帽子摘下來,解開胸衣的帶子,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用濕布輕輕地拍她的太陽穴。她仍然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兒,她激動的情緒稍稍平靜以後,滿腔的怒火便一下子爆發出來。
他們默默地坐在那裡,四目相視,彼此緊握著對方熾熱的手指。
說完,她毫不拘束地在漆木桌前坐下。桌上油膩膩的,滿是飯菜和潑灑的飲料留下的污跡,堂倌只是隨隨便便一擦,根本沒擦乾淨。但這一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反感。杜洛華倒有點不自在,覺得不太好意思。他想找個衣鉤掛他的禮帽,但是找不到,只好放在椅子上。
「你聽見了沒有?」
起初他以為前一天別人找錢給他的時候不小心找錯了。後來才恍然大悟,心怦怦直跳。總受人周濟,簡直是恥辱。
拉歇爾先是生氣,接著大笑起來,說道:
說完,他看了看桌子,叫人把牆上長明的煤氣燈弄滅,自己走過去關上一扇窗子,因為他怕穿堂風,然後挑一個沒風的位置坐下,一面說:
杜洛華知道事情嚴重,趕緊跑過去,握著她的雙手,一面吻,一面喃喃地說:
「您變多了!比以前更有氣派了。巴黎對您真是非常合適。好吧,給我講講新聞吧。」
她又重複剛才那一句:「別說話!」
她一再問他:「你願意帶我到『白皇后』去嗎?咱們在那兒一定可以玩個痛快。」
這是非常可怕的陣咳。他喉嚨像撕裂了一樣,咳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只好用毛巾捂著嘴,幾乎喘不過氣來。陣咳過去以後,他惱怒地嘟囔道:「這樣的娛樂對我有什麼好處?太愚蠢了。」他想起自己這種可怕的病,剛才興高采烈的心情霎時間煙消雲散。
白天的工作一結束,杜洛華便開始考慮怎樣布置房間,好接待他的情婦,並盡量掩蓋自己住處的窮酸相。他在牆上釘一些日本的小玩意兒,又花五個法郎買了一整套日本版畫,還有小扇子和小彩屏,蓋住糊牆紙上太顯眼的污點。又在窗玻璃上貼幾張透明的畫片,上面畫的無非是河上扁舟、落霞歸鳥、陽台上花枝招展的貴夫人、雪原上一隊隊黑色的小人等等。
四點左右,他接到了情婦寄來的小藍條兒,上面寫著:「咱們一起去吃晚飯好嗎?吃完飯咱們去逛一次。」
「你原諒我了嗎?跟我說,你已經原諒我了。」
從窗口往外看,可以看見一大片淺綠色的暗影,那是從各個雅座里射出來的強烈燈光照著樹上的葉子。
杜洛華不時抓住機會發表一兩篇短文。由於經常寫社會新聞,他的寫作能力提高了,文筆也變得流暢起來,不像寫第二篇阿爾及利亞紀事時那樣笨拙了。現在,再也不必擔心自己寫的新九九藏書聞稿會被退回來。但是,這樣做和隨心所欲地去寫文章,或者對政治問題進行法官式的論述根本不同。好比同樣在布洛涅森林的林蔭大道上駕駛馬車,車夫的心情和主人的心情就有很大的區別。最使他感到奇恥大辱的就是總覺得上流社會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擠不進去,再說,他沒有任何與他平等相待的朋友,也沒有異性的知交,儘管不少有名的女演員偶爾也不無目的地願意與他來往。
杜洛華覺得小女孩彬彬有禮的舉動非常有趣,便回答道:
「咱們回家吧。」他說道。
「啊,洛琳……洛琳居然肯玩了……先生,您真是一位魔法師。」
他按著她坐下來,然後跪在她的面前: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面擺弄手裡的刀,一面插話說:
至於福雷斯蒂埃,他幾乎躺在沙發上,一條腿蜷縮在身體下面,他把餐巾塞在背心裏,免得弄髒了燕尾服。這時,他突然像一個地道的懷疑論者那樣大笑起來,說道:
他發現這二十個法郎,嘴裏罵了一聲:「他媽的!」然後把這二十個法郎放到背心口袋裡,好隨時掏出來,因為他身邊連一個生丁也沒有了。
第一道菜還沒上來,他們只好不時地喝香檳,啃點從小圓麵包上撕下來的脆皮。隨著清醇的香檳一滴滴灌進喉嚨,他們的血液沸騰了,腦子感到飄飄然,於是愛情的念頭油然而生,使他們如醉如痴。
「我不習慣別人對我這樣講話,我一個人去好了,再見!」
「你難道變啞巴了?是不是這位夫人把你的舌頭咬掉了?」
杜洛華滿心歡喜地答應了。德·馬雷爾夫人又說:
說完他就告辭走了,不知為什麼心裏突然充滿了希望。
杜洛華在一張很矮的長沙發上坐下。這張沙發像牆上的布幔一樣,也是紅的。舊了的彈簧已經失去了彈性,一坐下去,就彷彿掉進了窟窿,身子直往下陷。整座房子充滿了嗡嗡的嘈雜聲,那是大飯店所特有的聲響:杯盤和銀質器皿的碰擊聲,侍者在走廊柔軟的地毯上快步走動的聲音,還有門打開的一剎那,從各個小客廳里傳出來的客人們談話的聲音。福雷斯蒂埃走進來,和他親切握手。在《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室里,他對杜洛華的態度可從來沒有這樣熱烈。
「你聽我說,克洛,我的小克洛,你聽我說,答應我吧……」
杜洛華走進客廳。客廳相當大,但傢具不多,也不太整齊。沿牆擺著一列殘舊的扶手椅,是女用人隨便擺的,絲毫看不出房子的女主人因熱愛自己的家而講究擺設的任何跡象。四面護牆板上懸挂著四幅蹩腳的油畫。由於使用的繩子長短不一,所以都掛歪了。第一幅畫著一條河,河上有一條船;第二幅是大海,海上也有一條船;第三幅是平原,有一個磨房;第四幅是樹林,林里有一個樵夫。可以看出,這些畫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裡已經很久了,房子的女主人對它們從來就沒有認真注意過。
壁上的掛鐘敲了三下,杜洛華起身告辭。
他胡思亂想,希望成為大人物,風雲際遇,聲名烜赫,金錢美女,應有盡有。於是種種幻覺紛至沓來,他忽然看見天上的玉閣瓊樓之中,出現了一隊千嬌百媚、有錢有勢的貴夫人和花團錦簇的仙女,一個個微笑著飄然而過,消失在金色的夢幻里。
他徑直向壁爐走去,對著鏡子檢查一下自己的頭髮和身上的打扮。他正在整理領帶時,忽然在鏡子里瞥見了德·馬雷爾夫人。她站在卧室門口,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
德·馬雷爾夫人哈哈大笑:
他終於弄到一個女人了。而且是一個有夫之婦,一個上流社會的夫人!一個真正的巴黎上層社會的夫人!事情太容易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於是,他微笑著回答道:「當然,親愛的。」
小姑娘一聲不吭地噙著眼淚走了。
接著,她又說:「如果你真的想要我高興,就帶我到小舞廳去。我知道這裏附近有一個挺有意思的舞廳,叫做『白皇后』。」
「喂!處在你目前這樣的境地,如果突然發現以前忘記在口袋裡的錢,或者不知什麼時候滑進衣服襯裡的一塊硬幣,那該多開心呀!」
「當然好。」
杜洛華站起身來說道:「我不能離您那麼近,否則我會神魂顛倒的。」
德·馬雷爾夫人終於踉踉蹌蹌,一聲不吭地從車上下來了。杜洛華撳了撳門鈴。門打開的時候,他戰戰兢兢地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您呢?」
「你聽我說,我的小美人,我一點也沒想傷你,我的話是信口說的,欠考慮。」
杜洛華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來說:「我不是生氣,而是覺得煩透了。就這個原因。」
「現在,咱們去轉轉吧。」
杜洛華再一次抱著她的肩膀。為了避免決裂,他萬般無奈,準備把一切都告訴她,聲音充滿了絕望:「因為我身無分文……就是這個原因。」
首先談的是一件馬路新聞:據說一位上流社會的夫人在飯店一個單間里和一位外國的王子吃晚飯,不巧被她丈夫的一個朋友闖見,引起軒然大|波。
「沒什麼,只不過因為工作忙。我真希望過幾天能在他們家再見到您。」
他非常莊嚴地回答:「你真好,親愛的,不過,我們別談這個了,我求求你。那會傷我的自尊心的。」
杜洛華則心裏想:「一會兒就該談這個問題了。我得找個機會。」
由於克洛蒂爾德又故態復萌,熱中於夜裡到巴黎各個亂七八糟的地方遊逛,杜洛華對她所給予的施捨,逐漸也不覺得過分反感了。每次這種具有冒險性質的夜遊之後,他都在口袋裡發現一枚黃澄澄的金幣。有一天在靴子里,又有一天,甚至在表盒裡發現金幣。
杜洛華裝作沒看見她。就這樣,兩個人在見面以前先在鏡子里彼此觀察和窺探了好幾秒鐘。
「如果我們能夠相信,大家彼此為對方保守絕對秘密的話,那麼,生活里會增添多少風流韻事啊。使人,而且幾乎總是使女人、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往往是害怕秘密會被揭露。」
「貓兒上樹了!」
她連帽子也不摘,接著說:「你知道嗎,今晚月光好極了。去散步簡直是一種享受。」

福雷斯蒂埃夫人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喃喃地說:
福雷斯蒂埃夫人臉上總帶著不動聲色的微笑,儀態大方,若即若離,彷彿在說:「我喜歡你。」但同時又似乎提醒你:「當心,別放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杜洛華只想躺在她的腳下,或者輕輕地親吻她襯衣上的花邊,慢慢地吸著大概從她的兩乳間散逸出來的溫熱的香氣。和德·馬雷爾夫人在一起,他的慾念更加強烈,也更加明顯,看到她的嬌軀在絲質衣服下呈現出玲瓏起伏的曲線,他不禁激動得雙手發抖。
「屋裡可不是做遊戲的地方。」
德·馬雷爾夫人喃喃地說:「是啊,不過時間太長。」接著,她突然想出一個計策,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五點見。——克洛。」
「告訴我什麼時候付房租。」
他記得德·馬雷爾夫人以前說過:「三點以前我總在家。」
德·馬雷爾夫人低聲說道:「好極了!咱們在這裏一定很舒服,下次我一定穿上工人的服裝。」
他做了許許多多的夢。
但杜洛華對區里這些地方都不熟悉,他們只好在大街上瞎逛,最後走進一家小酒館,酒館旁邊單有一個餐廳供應飯菜。德·馬雷爾夫人透過玻璃門看見兩個沒戴帽子的女郎陪著兩個軍人面對面地坐著吃飯。
「好吧,不過下次別這樣了。」接著,她站起來,又說了一句:
奧斯唐德牡蠣端上來了,又嫩又肥,在蚝殼裡彷彿一隻只小耳朵。一進嘴,像帶鹹味的酥糖一樣,順著上齶和舌頭就融化了。
說著,她把錢包扔到杜洛華手裡。
她回答得很乾脆:「親愛的,房租已經付過了!」
杜洛華停住腳步,俯下身子。等她遲遲疑疑地走過來的時候,便像關在盒子里的魔鬼那樣一下子蹦起老高,然後一步跨到客廳的另一頭。小女孩覺得這樣很好玩,終於吃吃地笑了。她越玩越高興,開始跟在他身後小步跑了起來。當她覺得快要抓住杜洛華時,便忍不住發出輕輕的又快樂又膽怯的笑聲。杜洛華搬椅子堵她,逗她繞著椅子轉上一分鐘,然後放棄這把椅子,跑向另一把椅子。現在,洛琳跑起來了,她完全被這種新奇好玩的遊戲吸引住了。她臉上泛起了紅暈,每當杜洛華假裝差點被捉住,然後一閃身,又狡猾地躲開的時候,她便以小孩子那種高興的勁頭向前一衝,追了過去。
她鑽進了一輛停在劇場門口的空馬車。杜洛華跟著也跳了上來。車夫問:「先生,上哪兒去?」他說:「隨你的便。」
他回答道:「簡單得很,我搬家好了。」
剛才穿過人群的時候,杜洛華和她擦肩而過。她低聲對杜洛華說了句:「你好。」一面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我明白。」但是,杜洛華擔心被他情婦發現,沒有回答拉歇爾這種友好的表示,反而高視闊步,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冷冷地走了過去。那女人由於嫉妒,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見了這種情形,便轉了回來,再次擦著他的身子走過去,把聲音更提高一些:「你好,喬治。」
你的克洛
突然,她探出身子抓住車夫的衣袖,對他說:「停下!」說完,推開車門,跳到大街上。
「誰允許你這樣說話的?滾開!否則,我叫人把你抓起來。」
德·馬雷爾夫人剛剛一口氣喝完了一杯香檳。她放下酒杯,快活地說:
「媽媽要我請您等她一會兒,她過一刻鐘就來,因為她沒有穿好衣服。我先陪您坐。」
克洛
杜洛華把她摟在懷裡,擁著她往長沙發走去。
於是,他在一家啤酒店,花兩個半法郎吃了一頓午飯。到了報館又把三個法郎還給了聽差。
我丈夫在外面視察了六個星期,今晚回來。所以咱們得暫停一個星期。真是苦差事。親愛的。
走到街上,她用傾訴知心話時那種神秘的聲調,悄悄地對他說:「我一直不敢對你提出這樣的要求,不過,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多麼喜歡看看單身漢們在女人一般不去的地方是怎樣胡鬧的。到了狂歡節,我一定要化妝成男學生。我裝男學生像極了。」
他懷著被侮辱而異常憤怒的心情,上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