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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他覺得自己像瘋了一樣,彷彿正在睡覺,正在做夢,被一種突如其來的、不可思議的東西團團裹住。
朗格拉蒙和他的對手一樣,一點傷也沒有。里瓦爾不滿地低聲嘟囔:
「瞧,又有一篇針對你的按語。」
但是,一天下午,他走進編輯室的時候,布瓦斯勒納遞給他一份《筆報》,對他說:
年輕人沒有回答。經理又說:
「這不是理由。這套房間對我再合適不過了。既來之,則安之,我不走了。」
「對。」
杜洛華很早就回家了。他心裏有點焦灼,也有點忐忑不安。對方會怎麼回答呢?這個人到底是誰呢?他為什麼這樣粗暴地攻擊我呢?按照新聞記者的急脾氣,這種蠢事會越鬧越大。他一夜沒有睡好。
對方微微一笑:「是一槍……每人一槍……加起來就是兩槍。」
當晚,喬治在各主要報館和大街上各大咖啡館里露面。他兩次遇見他的對手,他也和杜洛華一樣,在公共場合露面。
某些新聞記者的良心和他們本人的才能是完全一致的。
他忽然想升火,便慢慢地把火撥旺,但不敢回頭看。他的手不管碰到什麼東西,都神經質地微微顫抖。他頭昏眼花,天旋地轉,思想斷斷續續,捉摸不定,痛苦極了。腦子裡糊裡糊塗,像喝了酒一樣。
「那行。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布瓦斯勒納又問:「這條消息是誰給你的?」
「當口令一喊:『放!』你就迅速抬胳臂,不等喊到三,你就開槍。」
「鎮定嗎?」
「當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臂。」他心想,如果馬車失事,一切就解決了。啊!要是翻車,那該多好!如果能摔斷一條腿……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看看周圍,覺得自己太緊張了。於是喝了一杯水,上床睡覺。
老婦人高舉雙臂說:「從來沒有過,先生,從來沒有過的事。事情是這樣的:我常到一個肉鋪買肉,賣肉的態度挺好,可肉總不夠分量。我常常發現,但什麼也沒說。那天,因為我女兒和女婿要來,我到他鋪子里買兩磅排骨,我發現,他凈給些碎骨,說老實話,排骨倒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種。再說句老實話,這些碎骨只可以做雜燴,但我買的是排骨,給我一些亂七八糟的碎骨可不成。所以我不幹。他就罵我是老耗子,我也罵他是老騙子。總之,我們吵得不可開交,鋪子前面圍了一百多人,一邊看,一邊笑個沒完。後來,招來了一個警察,他要我們到警察局說理。我們去了。後來,又把我們轟了出來。從此以後,我就到別的鋪子買肉。為了避免爭吵,我甚至不從他的門口走過。」
「您又來幹什麼?」
「一點也不好。」
突然,他感到一種迫切的需要,想起床照照鏡子。於是他又點著了蠟燭。當平滑的鏡面照出他的面容時,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彷彿從來沒見過似的。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大,臉色蒼白,是的,他臉色蒼白,蒼白極了。
杜洛華以為收到了道歉信,事情已經了結。高興得心裏怦怦直跳,訥訥地說:「噢!……謝謝。」
「你看見《筆報》那篇按語了嗎?」
「噢,真的?……」
「如果是我,我一定睡不著。還有,到了決鬥地點以後呢?快把經過情形告訴我。」
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里瓦爾回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布瓦斯勒納。他一見杜洛華便大叫道:「一切都解決了!」
「沒有,我想沒有。」
他們去的地方是一幢大樓,要爬六層樓梯。一個穿著羊毛上衣的老婦人走來開門。她一眼看見了聖波坦,便問:
一股寒氣吹了進來,像刀子一樣吹得他渾身發痛,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後退。
里瓦爾跑回來,滿意地悄悄對他說:
「謝謝你。」
別人幫他脫了大衣。他聽任擺布。別人又摸了摸他燕尾服的口袋,確信他身上沒帶任何證件或皮夾子。
證人們先下車,後邊是醫生和參加決鬥的人。里瓦爾拿起手槍匣子,和布瓦斯勒納一道向兩個陌生人走去。兩個陌生人也正向他們走來。杜洛華看見他們四個人很客氣地彼此施禮,然後一起在林中空地上走,時而看看地上,時而又看看樹叢,彷彿在找掉在地上或者飛走了的什麼東西。他們接著又計算步數,並吃力地把兩根手杖插到凍土裡。然後他們又聚在一起。從他們的動作來看,像幾個孩子在做擲硬幣猜正反的遊戲。
「因為……」
杜洛華很奇怪:
寫完,又覺得在這悲壯的氣氛下,這種字眼未免太不嚴肅,便把第一頁撕掉重寫:「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天一亮,我就要去決鬥了。我可能會……」
「很好。」
一上床,他便吹熄了燈,把眼睛閉上。
布瓦斯勒納對他忠心耿耿,整整一天沒有離開他。杜洛華和他一起吃了晚飯,九點左右,回到自己家裡。
他開始梳洗。但在刮臉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又軟弱了起來,暗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臉了。
「這樣,我就願意了,親愛的。不過,你要知道,只要你欺騙我一次,哪怕一次,我們就永遠不再來往。一刀兩斷。」
兩位證人也上了車。車夫策馬https://read.99csw.com走了。他知道應該到哪裡去。
他拿起武器,放了幾槍,把如何抬胳臂更能取得直線的做法,表演了一番。
以後的時間就更難熬了。他踱來踱去,實際上是竭力想穩定內心的情緒。但是,當他聽見有人敲門,便頓時嚇得幾乎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因為精神上的震動實在太大了。敲門的原來是他的證人。來得好早啊!
他住在一個小旅館的樓下。現在,他把杜洛華帶到地下室。這個地下室很大,朝街的窗口全部堵死,成了練習擊劍和射擊的場所。
兩邊的證人在一起商量了幾分鐘,約好當天找個時間碰頭,起草這次決鬥的記錄。然後大家登上馬車。車夫在自己的座位上放聲大笑,把鞭子甩得啪啪直響,趕著車走了。
毫無疑問,既然他願意決鬥,他就一定去。但是,如果他發抖了,嚇得失去了知覺,那又怎麼辦?於是,他想到他的地位、名譽和前途。
猛然,一種想法像子彈一樣鑽進他的腦海:「明天這個時候,也許我已經死了。」想到這裏,他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
「啊!親愛的,你知道嗎?我今天早上看報的時候,激動極了。啊!給我講講。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想知道。」
說完,他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思索著,眼睛始終盯著那張名片。越看這張紙片就越生氣,在憤怒和仇恨之中還摻雜著一種異樣的難受。簡直豈有此理!他拿起桌上放著的一把修指甲的剪子,往名片上印著的名字一戳,像是扎進了一個人的身體。
「決鬥前的那個晚上,你准一夜沒睡吧?」
對該《筆報》編輯的其他含沙射影的中傷,我一笑置之。此等不署名的攻擊,我向來不屑作答。
「是的。您是不是被風化警察逮捕過?」
瓦爾特先生已經起床,正在看《筆報》。看見杜洛華,他把臉一沉,說道:
沿牆有一排煤氣燈,一直通到第二間地下室的另一端。他把這些煤氣燈依次點著。地下室里矗立著一個塗著紅藍兩色的鐵人。里瓦爾把一支從後面上子彈的新式手槍放在桌上,然後開始喊口令,聲音簡短有力,彷彿就在決鬥場上。
手槍匣子非常礙事,尤其是妨礙杜洛華,他真不願看見這個匣子。他試著把它放在背後,又嫌硌著腰;把它豎起來,放在里瓦爾和布瓦斯勒納中間,又總是倒下來。最後,只好塞在腳底下。
「那麼,你就和他談談園藝和莊稼,他可喜歡這個了。」
他怕他的床。為了不再看到這張床,他把窗子打開,向外面看。
「是呀,怎麼啦?」
德·馬雷爾夫人坐在他的腿上,用胳臂摟著他,彷彿想分擔他的危險。她喃喃地說道:
杜洛華大聲說道:「媽的,他的話真有道理!」
「當時,我們彼此面對面地站著,相隔二十步,只有這個房間四倍寬的距離。雅克問我們準備好了沒有,接著就喊口令,放。我立即把胳臂抬起來,成一條直線。但我錯就錯在想瞄準他的頭。我那支手槍的扳機很緊,而我平時卻習慣用扳機很松的槍,所以,后坐力把子彈抬高了。不過,沒關係,也偏不了多少。他呢,他槍法也很好,這混蛋。子彈緊貼著我的太陽穴飛過去。我連它的風聲也聽見了。」
里瓦爾把許多應該注意的地方一一告訴了他,因為他不願他的被保護人有任何閃失。每一個細節他都反覆說好幾遍:
隨後,他們把他帶到一根插在地上的手杖旁邊,並交給他一支手槍。他看見面前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矮小而大腹便便的男子,禿頭,戴著眼鏡。這就是他的對手。
他又自言自語道:「我要寫信告訴爸爸、媽媽,如果發生意外……」
他只有一個眼中釘,就是一份和他鬧對立的小報。這份小報不斷攻擊他,其實是想通過他來攻擊《法蘭西生活報》的主編。這份小報名叫《筆報》。根據該報一位匿名編輯的說法:瓦爾特先生的社會新聞欄所登載的完全是危言聳聽的消息。於是,它每天都進行惡意誹謗,尖酸刻薄,含沙射影,無所不用其極。
喬治·杜洛華
他坐下來,開始思索。剛才里瓦爾已經把他對手的名片交給他,好讓他把地址記住。當時他把名片扔在自己的小桌子上。現在他又拿起來看。一天之內,他已經看過十二次了。名片上只寫著:路易·朗格拉蒙。蒙馬特爾街一百七十六號。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杜洛華心裏反覆念叨著:「當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臂,當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臂,當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臂。」
現在,有一種思想緊緊壓在他的心頭。他要去決鬥了,再也躲不過去了。他心裏在想什麼?他願意決鬥。他有這種願望,並且早已下定了決心。但是,他覺得,儘管使出了全部意志的力量,但很可能到時候連走到決鬥場的力氣也保不住。
「那好,這由我來付。我乾脆搬過來好了。我有了新的職位,現在住的那間房不夠用了。」
他還覺得渴,便起來喝水。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難道我害怕了?」
https://read.99csw.com他不敢繼續往下寫,猛地站了起來。
他覺得口渴,聽見背後有滴水的聲音,看見一個帶噴頭的裝置,便把嘴湊過去喝水。喝完又繼續想。地下室陰森森的,跟墳墓一樣。隱隱約約傳來馬車駛過的隆隆聲,好像遠處暴風雨的震顫。現在到底是幾點鐘呢?在地下室里,時間過得像在監獄里一樣慢。監獄中既沒有報時的鍾,也沒有任何標誌時間的東西,只有看守按時把飯送來。杜洛華等了很久很久。
杜洛華只好把經過情形詳細告訴她。她問道:
為了這個場合,布瓦斯勒納特意佩上了一枚綠黃兩色的外國勳章。杜洛華從未見他佩帶過這枚勳章。
「不管怎樣,你星期天來吃晚飯。我丈夫覺得你很可愛。」
杜洛華機械地回答道:
正好里瓦爾也來了,他和瓦爾特都覺得這樣寫已經夠了,於是決定當天發排,登在社會新聞欄後面。
杜洛華苦苦思索,想不起來,後來突然記得了:
「真的?」
「您沒受傷吧?」
「不,我不願意。」
杜洛華做了一番戲劇性的敘述:
他們兩人都開了槍。事情結束了。
「一切就緒。在手槍問題上,咱們運氣不錯,佔了便宜。」
他突然產生一種可怕的絕望情緒,渾身發抖,一陣陣哆嗦。他咬緊牙關,沒有喊出聲來,他像瘋了似的想在地上打滾,想撕東西,想咬。他瞥見壁爐上一個玻璃杯,記起衣櫃里還有差不多滿滿一公升燒酒,因為他保留著軍人的習慣,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上一杯。
「真的。以名譽擔保。這是咱們的家,只屬於咱們兩個人。」
勒·布呂芒醫生問杜洛華:
杜洛華暗想:「我也許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他擔心自己的感情馬上又會變得脆弱,便努力振作起來:「在雙方見面以前,什麼都不應該想。這是保持臨陣不怯的唯一辦法。」
他又坐下來,拿起一疊信紙,寫道:「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
雖然房間很冷,但他蓋著被卻覺得很熱,怎麼也睡不著。他輾轉反側,仰面朝天躺了五分鐘,然後又側躺,從左側轉到右側。
杜洛華如約前往。德·馬雷爾夫人縱身投進他的懷裡,拚命吻他:
「什麼?我被人收買……」

他轉身看了看床,好像清楚地看見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剛離開的被窩裡。臉凹進去像死人一樣,白白的雙手一動不動。
說完,他走出了地下室。
「好,我一定忘不了。」
「你劍術好嗎?」
他的證人和醫生在他身上東摸摸,西拍拍,解開他衣服的扣子,憂心忡忡地問他:
下午快過了一半的時候,里瓦爾走來,和他握手。兩人說好,證人第二天上午七點坐馬車到他家接他去韋濟內森林。決鬥將在那裡進行。
無精打採的杜洛華只好服從。他抬起胳臂,瞄準,然後摟動扳機。他在少年時代常常用他父親的老式馬槍在院子里打鳥,所以現在他多次擊中假人的肚子。里瓦爾滿意地說:「好……好極了……好極了……你一定行……你一定行。」
里瓦爾回答說:「當然,你表現得很出色。」
查理走後,杜洛華在《法蘭西生活報》編輯部中的地位變得更重要了。簽發社會新聞的時候,他在幾篇主要的文章後面署上自己的大名,因為,老闆要求每一個人都對自己的文章負責。杜洛華和別人進行了幾次論戰,都能應付裕如。由於經常和政治家們來往,他逐漸也變成一個能幹而敏銳的政治編輯了。
他大笑道:
德·馬雷爾夫人想了想,回答道:
他們來到隔壁一家飯館。杜洛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埋頭吃飯,裝出毫不害怕的樣子。吃完飯,他陪布瓦斯勒納到報館。他心不在焉,機械地處理日常工作。大家都覺得他很勇敢。
這樣說來,他真的要去決鬥,用手槍決鬥了?為什麼早不選擇用劍呢?如果用劍,胳臂上或者手上被刺一下也就完了,用槍的話,誰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呢。
他像祈禱一樣,心裏默誦:「當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臂。」
天氣又變冷了。大地冰封,污水溝里的水,邊流邊凍,沿著人行道鋪開兩條冰帶。
老婦人講完了。杜洛華問道:「這就是全部經過?」
「準備好了?」
第一批機車離開了車庫,嘶叫著,前來拖引頭班列車。遠處,其他機車從沉睡中醒來,不斷尖叫呼喚,像四野的雄雞在打鳴。
不久,他覺得胃裡火辣辣的。這種熱的感覺頃刻間傳到了四肢,使他腦子發木,但心情倒鎮定下來了。
「上帝,真嚇死我了!立即到君士坦丁堡街來吧,讓我親吻你,我的心上人,你真勇敢,我熱愛你。——克洛。」
杜洛華接過遞給他的報紙,看見一條標題:《杜洛華在開玩笑》,下面寫道:
《筆報》的一個無聊文人從身上拔下一根鵝毛舞文弄墨,對我橫加攻擊,就一位老婦人的問題大做文章,說什麼老婦人曾被風化警察逮捕。我可以肯定,根本沒有此事。我親自走訪了奧貝爾女士,這位至少有六十歲的女士向我敘述了她與一個肉店老闆因排骨問題發生口角,不得不到警察局解決糾紛的詳細經過。read.99csw.com
「布瓦斯勒納,你看怎樣?」
「真的,你已經把他征服了。還有,你聽著,你告訴過我說,你是在鄉下一座別墅里長大的,是嗎?」
他只注意這一聲,別的毫不理會。他沒有任何感覺,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自己抬起胳臂,用盡全身力量,猛摟扳機。
第二天,他把他那篇登在報紙上的東西又看了一遍,覺得印出來比手寫更咄咄逼人。心想,某些詞句應該緩和一些才對。
順告一聲,本人名叫路易·朗格拉蒙。
報亭里的報紙還沒有來。杜洛華回想起他的《非洲從軍行》第一次見報的情形。他手腳都凍僵了,疼得很,尤其是指尖。於是,他繞著四面嵌著玻璃的報亭跑了起來。報亭里那個賣報女人蹲在腳爐上。從窗口望進去,只看見羊毛斗篷里露出她那凍得通紅的鼻子和面頰。
「我的對手以前決鬥過嗎?他是否經常到靶場練習射擊?他有名嗎?有地位嗎?」他從來沒聽到過這名字。可是,如果這個人不是一位出色的射手,他絕對不會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使用這種危險的武器。
他匆匆把衣服穿好,便去找瓦爾特,儘管當時只不過是早上八點。
他隨便回答了一句:
「啊,什麼內容?」
送報人終於把大家盼望的那捆報紙從玻璃窗開口處塞了進去。賣報的女人,把一份翻開的《筆報》遞給杜洛華。
「就這樣練下去,一直到十二點。子彈在這裏。打完了也沒關係。到吃午飯的時候,我來接你,並把消息告訴你。」
他抓住酒瓶,嘴對著瓶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等透不過氣的時候才把瓶子放下,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
馬車駛進了樹林,往右拐進一條林蔭道,然後再往右拐。里瓦爾忽然打開車門,向車夫喊道:「那邊,順著這條小路。」馬車駛上一條車轍縱橫的公路,兩旁是矮矮的樹叢。樹上的枯葉邊上結了冰,在微風中顫抖。
「見鬼,用手槍總是這樣。不是雙方都打不中,就是雙方都被打死。什麼玩意兒。」
「好,就找布瓦斯勒納。」
他們四個人在街上吃了飯。邊吃邊談這件事。杜洛華談了自己的感受:「我一點也不緊張,毫不緊張。你們大概看得出來吧。」
德·馬雷爾夫人又擁抱他,吻了他好久,然後才走。這場決鬥使她對杜洛華的愛情變得更熱烈了。
「這套房間你付多少租金?」
「好樣的,好樣的,你保衛了《法蘭西生活報》的旗幟,真是好樣的!」
「不,什麼也不需要,謝謝。」
然後,他說:「現在咱們去吃午飯吧,十二點都過了。」
大家都不怎麼說話。雖然醫生講了幾個故事,但只有里瓦爾和他搭腔。杜洛華本想賣弄一下自己的機智,可是,又怕講得不連貫,流露出不安的情緒。他憂心忡忡,總害怕自己會發抖。
「天氣冷得像西伯利亞一樣。」接著又問,「身體怎樣?」
他什麼也沒聽見。
他又喝了一口燒酒,把衣服穿好。
「你立即去找里瓦爾,讓他負責替你出面安排。」
杜洛華立即跑去找老闆。老闆態度冷淡,目光流露出懷疑。聽杜洛華把事情講完以後,他回答道:「你親自到這位女士家裡去一趟,然後闢謠,想辦法使別人不再寫類似的攻擊你的文章。我說的是以後,因為這對我們的報紙、對我和對你,都是件麻煩事。一個新聞記者,像凱撒的妻子一樣,不應該讓人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可是,我們只開了一槍。」
於是同一個聲音下令:「放!……」
干這樣的事真是太愚蠢了!到底能證明什麼?一個騙子經過決鬥之後,難道就不是騙子了?一個被侮辱的正人君子和一個壞蛋拚命有什麼用?他在黑暗中左思右想,回憶起諾爾貝·德·瓦蘭納那番話,他說,人類思想貧乏、志趣平庸,道德也很幼稚。
老婦人一面把他們引進屋裡,一面說:「您走了以後,來了兩個人,說是一家報館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說著,她轉過身來問杜洛華:「是這位先生想了解嗎?」
她熱情奔放地緊緊擁抱他:
「哎呀!真糟糕!手槍怎麼樣?」
「活見鬼,不去不行了。另外那位證人你打算找誰?」
杜洛華受寵若驚地說:
「那你一定懂點耕作的事了?」
里瓦爾連聲說:「不,往後坐,決鬥的人和醫生都坐到後面去。」杜洛華終於明白了,便往醫生身旁一靠,坐了下去。
《法蘭西生活報》鼎鼎大名的記者杜洛華今日揚言,本報所載臭名昭著的風化警察曾派員逮捕一位名叫奧貝爾的女士一事純屬捏造。但奧貝爾女士確有其人,住蒙馬特爾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其次,瓦爾特銀行的代理人對一貫包庇他們的警察局長的代理人表示支持,到底出於何種動機,能獲得何種利益,我們完全清楚。至於上文提到的那位記者,他最好還是給我們報道一些只有他才知道其中底蘊的激動人心的好消息,像第二天就被人闢謠的某某人死亡的消息啦,無中生有的戰鬥新聞啦,某某國王根本沒有作過的重要講話啦,總之,一切符合「瓦爾特利益」的新聞,或者披露一點交際名花在晚會上的某些風流軼事,宣傳一下對我們某些同行極為有利的某些優秀產品等等。九-九-藏-書
恰巧聖波坦走進來,杜洛華跑過去問他:
杜洛華生氣了:「絕對不會,我向你保證……」
決鬥記錄寫完后交給了杜洛華,準備登在本地新聞欄上。他看見記錄里寫著他和路易·朗格拉蒙先生互相開了兩槍,感到很奇怪,便有點不安地問里瓦爾:
但很快就看見從自己的槍口,升起了一縷輕煙。他面前那個人依然站著,保持同樣的姿勢。他還看見對方頭上,同樣也飄著一縷白煙。
他們彼此不打招呼。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受了傷,他們就會互相握手了。兩個人都賭咒說,聽見對方的子彈呼嘯飛過的聲音。

為什麼房間里每一個熟悉的聲響都使他的心像瘋了似的怦怦直跳?連杜鵑鍾報時前發條的軋軋聲,也把他嚇得一哆嗦,他胸口發悶,只好張開嘴,長長地透了幾口氣。
「噢!我可憐的親人,我可憐的親人……」

「吃了。現在我什麼也不需要。」
杜洛華喊道:「準備好了。」

這位專欄編輯接著又說:「朗格拉蒙這人真痛快,我們所有的條件他都接受。距離二十五步,聽口令抬胳臂各放一槍。從下面甩臂向上打比從上往下打要准得多。喂,布瓦斯勒納,剛才我是這樣說的吧。」
杜洛華講完以後,她對杜洛華說: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杜洛華收到了一個小藍條:
他又高聲說了一句:「此人真是蠻不講理!」
於是,杜洛華腦子裡想象他們會面的情形,他自己的態度和他對手的姿勢。他絞盡腦汁,拚命想象決鬥的每一個細節。他似乎忽然看見面前出現手槍那個又小又深的黑魆魆的槍口,一顆子彈就要從這裏射出來。
他的牙齒不時在嘴裏上下打戰,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音。他心裏想:
「你不會後退吧?」
他突然靈機一動,問道:
「沒什麼,關於一個名叫奧貝爾的女人被風化警察逮捕的事。」
這一切進行得如此突然,他既沒有插手,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發表過意見,表示接受或者反對。而且,一切安排得這樣迅速,使杜洛華目瞪口呆,心裏害怕,卻又不十分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
布瓦斯勒納打斷他的話說:「當然,這真夠你頭疼的。老闆很注意這個問題。社會新聞欄里經常會發生這類事情……」
車子很快就到了野外。現在大概是九點。這是一個嚴冬的早晨,大自然彷彿是一塊又硬又脆、閃閃發亮的水晶。樹木披著寒霜,像是滲出了冰雪。大地在腳下軋軋作響。空氣很乾燥,一點點聲音都能傳出很遠。蔚藍色的天空像鏡子一樣明凈。太陽在天際運行,雖然明亮耀眼,卻是冷冰冰的,不能給冰凍的萬物帶來任何溫暖。
他又踱了起來,一面機械地反覆說:「我必須堅強,非常堅強。」
他們一起下了樓。一位先生在馬車裡等他們。里瓦爾介紹說:「勒·布呂芒醫生。」杜洛華一面和他握手,一面喃喃地說:「謝謝您。」他想坐到前排座位上,但是,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使他像彈簧似的蹦了起來。原來是放手槍的匣子。
等屋子裡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杜洛華急促地大步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好幾分鐘,只覺得心亂如麻,什麼也思考不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明天決鬥。心裏茫無頭緒,只感到異常不安和激動。他以前當過兵,向阿拉伯人開過槍,但那時候有點像在狩獵中打野豬,對他沒有多大危險。
這個人他看得很清楚,可他一心只想著這句話:「當口令喊放的時候,我就抬起胳臂,開槍。」正在這個時候,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個聲音,打破了周圍的沉寂。這聲音問道:
於是,他像哲學家那樣對這種現象做了一番解釋。「我會害怕嗎?」
杜洛華往報館去,一路上心裏想:「真是個怪人!莫名其妙!誰能知道她想些什麼,愛什麼?她的家庭也夠古怪的!也不知是誰異想天開地把那個老頭和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配成一對。更不知道這位督察當初出於什麼考慮,決定娶這個女學生,簡直是個謎!誰知道?難道是出於愛情?」
回到報館以後,杜洛華便提筆寫了答辯。
她含情脈脈地低聲對他說:
他自言自語道:「我有辦法了。」這時,他感到皮膚發熱,便又把窗子打開。
「您感覺好嗎?不需要什麼嗎?」
杜洛華請聖波坦做嚮導。他們跳上一輛出租馬車,杜洛華大聲對車夫說:「蒙馬特爾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
杜洛華一個人又打了幾槍,然後,坐下來,開始思索。
他終於得出結論:「不管怎樣,這個情婦很不錯,我如果放棄她,就太愚蠢了。」
但是,他看見林中空地的另一頭,停著一輛馬車,有四位先生正不住地跺腳取暖。他頓時感到呼吸困難,只好把嘴張開。
但德·馬雷爾夫人還是不同意:「不九-九-藏-書,不,我不願意……」
「每月一百法郎。」
「才不哩。我睡得好極了。」
一天,雅克·里瓦爾對杜洛華說:「你真沉得住氣。」
他走進盥洗室,很快又走了出來,臉洗了,鬍子也颳了,穿得整整齊齊。
杜洛華對這種解釋感到滿意,便不再堅持。瓦爾特老頭擁抱他說:
「啊!對!是聖波坦。」說完,他把《筆報》那篇文章又看了一遍。忽然臉漲得通紅,對別人指責他被收買,感到很氣憤,大嚷道:
「到底為什麼?」
《法蘭西生活報》的杜洛華先生登了一則闢謠的消息。但是,在否定我們的說法的同時,他本人就撒了謊。他倒是承認奧貝爾女士確有其人,並且曾經被帶到警察局。因此,只消在警察局這個詞前面加上「風化」二字,事實便完全和我們說的一樣了。
杜洛華又嘟嘟囔囔地賭起咒來。最後談妥,杜洛華當天就搬過來。這樣,只要她經過門口,便可以隨時來看他。
兩位證人身上都裹著厚厚的皮大衣。里瓦爾握了握他這位被保護人的手,說道:
「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他不斷問自己:「我該怎麼辦?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杜洛華心跳得很厲害。他跑回家穿衣服,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別人既然侮辱了他,他就不應該再有所猶豫。到底為什麼?沒有任何原因。只不過因為一個老婦人和一個肉店老闆吵架。
杜洛華一動也不動,心裏又驚又喜:「完事了!」他仍然拿著手槍不放,別人只好把槍從他手裡奪下來。他彷彿同整個宇宙進行了一場決鬥。現在,決鬥已經結束。他高興極了,突然感到渾身是勁,敢向任何人挑戰。
「因為你會帶女人到這裏來,我可不願意……」
「會一點。」
「當別人問:『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你要響亮地回答:『準備好了!』」
他匆匆看了一眼,尋找自己的名字。起初什麼也沒看見。正想透一口氣的時候,突然發現兩個破折號之間,有這樣一段文字:
杜洛華仍然口中念念有詞:
他害怕嗎?可能。但他不知道。他周圍的一切全變了。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聖波坦回答道:「我帶來一位便衣警察,他想了解關於您的那件事。」
說完,他就走了。臨走對杜洛華說:
「我,我不知道。」
杜洛華低聲嘟囔了幾句,然後轉身到里瓦爾家去了。那位專欄編輯還在睡覺。聽見鈴響,一骨碌爬起來。看完那條新聞以後,說道:
「再說,這套房間是用我的名義租的。」
「放!——一、二、三。」
「看見了,我剛到那位名叫奧貝爾的女士家去過。這位女士,確有其人,但沒有被捕。那個謠言毫無根據。」
「你不知道,我已經不能沒有你!我非見你不可。但我丈夫在巴黎,很不方便。有時我早上有一個鐘頭空閑,你還沒起床,我本來可以去吻吻你的,但我不願到你那座討厭的樓里去。怎麼辦呢?」
當然不會。他不會害怕,因為他已經決定干到底,已經立志決鬥,絕不發抖。但他還是非常緊張,於是,他問自己:「害怕會不會是不由自主的呢?」這種懷疑攫住了他的心,變成了不安和恐懼!如果一種比他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一種壓倒一切的難以抗拒的力量把他征服了,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是呀,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好吧。你去練練,其他一切事由我來管。你等我一分鐘。」
「非常鎮定。」
總之,該乾的他都幹了,也做出了應有的表現。將來,人們一定會談到這一點,也一定會同意和讚揚他的做法。想到這裏,他的思想彷彿受到強烈的震動,大喊一聲:「此人真是蠻不講理!」
「為什麼?」
年輕人看罷不僅憤怒,而且感到吃驚,知道這裏面有些東西對自己非常不利。
杜洛華對此毫無反應。
杜洛華喃喃地說:「有什麼辦法,又不是直接攻擊。」

他說道:「算了,應該勇敢一點。」
天色漸明,周圍一片寧靜。寒氣襲人,群星彷彿逐漸隱沒在晴朗的天穹後面。深深的鐵路壕溝里,綠色、紅色和白色的信號燈,也逐漸淡了下去。
他仔細端詳排在一起的這幾個字,覺得很神秘,字的意義也非常令人不安。「路易·朗格拉蒙」,這到底是誰呢?他有多大年紀?身材多高?長得怎樣?一個你所不認識的陌生人,純粹出於任性,突然毫無道理地為了一個和肉店老闆發生過爭吵的老婦人而擾亂你的生活,這怎能不叫人氣憤呢?
「我向你起誓。」

「不,你還是會帶女人來的。」
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定,晚上又沒睡好。一清早就起來去買當天的《筆報》。報上該有反駁他的文章了。
「先生,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說著,老婦人遞給他一杯黑茶藨子酒。杜洛華沒有喝。老婦人一定要他在報告里寫上賣肉的不給足斤兩的事。
里瓦爾對杜洛華說:「手槍是我在加斯蒂納·勒內特的店裡買來的。他親自裝了子彈。匣子已用火漆封好。再說,這兩支槍一會兒和我們對手帶來的那兩支放在一起抽籤。」
隨後,她又對杜洛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