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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第二天,查理·福雷斯蒂埃被安葬在戛納公墓,儀式非常簡單。喬治·杜洛華打算乘一點半經過戛納的快車返回巴黎。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一種深沉而使人痛苦的沉默。夕陽燦爛的餘暉逐漸隱去,滿天的紅霞也慢慢地淡了下來,群山成了烏黑一片。夜開始降臨,彩色的暗影帶著餘暉的微光,映入房間,把傢具、帷幕和各個角落染成了深淺不同、彼此相間的紅色和黑色。壁爐上的鏡子反照著天邊,像一攤殷紅的鮮血。
「大概十天以後?」
這時,傳來了一陣裙裾聲,他轉過身來。
回來吃飯時,僕人對他說:
「瞧,那是聖瑪格麗特島,巴贊元帥就是從上面那個小堡里逃出來的。留下這個古堡,就是為了紀念這件事情!」
杜洛華心情沉重,感到無比惶惑與恐懼。他懼怕那無限而難以規避的空虛。這種空虛默默地摧毀著一切短暫而可憐的生命。杜洛華已經在它的威脅下低頭。他想到生命只有幾個小時的蚊蚋和只能活上幾天的蟲豸,想到人類的生命不過幾個春秋,即使土地也僅能存在幾百個年頭,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多活幾個晨昏而已。
德·馬雷爾夫人具有所謂巴黎人的脾氣,好嘲弄,愛懷疑,有時又很天真。她經常嘲笑並一語道破杜洛華那些長篇大論。每遇到這種情形,杜洛華就笑著回答:「你別看不起,將來我出名就靠這些東西。」
「救救我……救救我……我親愛的……我不願意死……我不願意死……啊!救救我吧……你說該怎麼辦?去把醫生找來……要我吃什麼葯都行……我不願意……我不願意……」
「你來了,」他說道,「你來給我送終。我感謝你。」
洛琳有時坐在她父親腿上,有時坐在漂亮朋友腿上,聽著聽著也睡著了。
「您聽我說,親愛的朋友,您的建議……我已經……考慮了。我不想不回答您就讓您走。但我不會告訴您我是接受,還是拒絕。我們還需要等一等,看一看,這樣彼此會更加了解。您也要好好考慮,別憑著一時的衝動。我之所以在可憐的查理尚未入土以前和您談這個問題,原因是既然您已經對我提出來了,就必須讓您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如果您不能了解我,覺得和我在一起受不了的話,就不必繼續抱著您曾經向我表白過的那種想法了。
他再也不說話了,一動不動躺在那裡,呼吸短促,臉色異常難看。
第一陣驚惶過去,第一把眼淚灑過以後,大家忙著料理後事,辦理各種手續。杜洛華來回奔波,一直忙到晚上。
「謝謝,您真好,您太好了。如果我有膽量,能為您做點事情的話,我也一樣會對您說:請相信我好了。」
他妻子慢慢地把窗子關上,然後把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方。
「您瞧這個!好看嗎?」
他們兩人都注視著一隻蝴蝶在石竹花上采蜜。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翅,從這朵花飛到那朵花。停在花上時,一對翅膀還繼續緩緩地扇動。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為了等候這頓晚飯,他們三個人一動也不動地足足坐了將近一小時,只是偶爾說一句普普通通、不痛不癢的話,彷彿如果沉默持續過久,或者這個死神徘徊的房間里沉悶的空氣繼續下去的話,就會產生危險,一種神秘的危險。
「不能開一下窗嗎?我覺得空氣里有股味兒。」
馬車來了,福雷斯蒂埃由僕人攙扶著,一步步走下樓梯。他一看見馬車,就要人把車篷掀掉。
吹進來的風輕拂著他們的面頰。這是一股濕潤、柔和的風,一股暖洋洋的春風,已經帶著山坡上灌木和野花的芬芳氣息,夾雜著松脂濃烈的香氣和桉樹刺鼻的辣味。
「您要明白,婚姻對我來說,並不是一條鎖鏈,而是一種聯合。我要自由,要有行動、交往,和出入的絕對自由。我不能容忍別人監視我,嫉妒我,或者議論我的行為。當然,我會向娶我的男人保證絕對不辱沒他的名聲,使他受到嫌惡或恥笑。但是這個男人也必須保證平等地對待我,把我當做盟友,而不是一個下級、一個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妻子。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但我絕不改變。這就是我要說的話。
「過幾天我就回巴黎。」
他們一男一女兩個人守在死者身旁,一聲不吭地思索著,眼睛看著死去的人。
病人抬起頭來。杜洛華問道:
他妻子明白了,哀叫一聲,跪倒在地,頭埋在床單上,放聲慟哭。喬治猝不及防,驚駭不已,機械地畫了個十字。看護醒來了,走到床邊一看,說:「完了。」杜洛華恢復了鎮靜,像獲得了解脫似的長出一口氣說:「真沒想到會這麼快。」
「真把他嚇壞了,」她說道,「我一提到神甫,他的臉便露出一種可怕的神情……彷彿已經……已經有所……預感……您知道……他明白這回完了,沒幾個小時可活了……」
這些船隻看上去非常笨重,好像牢牢拴在海底,怎麼也想不到它們還會移動。一個又圓又高、形狀像觀察哨的水上炮台,活像一座建築在礁石上的燈塔。
「不,不,您還不到那個程度。您有病,但是毫無生命危險。我現在作為朋友和鄰居來看望您,這就是很好的證明。」
她臉色異常蒼白,接著又說:「我永遠忘不了他面部的表情。他肯定已經看見死神了。一定看見了……」
這個執拗的念頭就像鐘聲,遇到任何事情都會敲響,在每個想法和每句話里都反覆出現。
房間里有股怪味,一聞就知道有高燒病人,加上湯藥、乙醚和柏油的氣味,又重又濁,難以名狀。肺病患者的房間里經常可以聞到這種氣味。
「明天,一定要把他入殮了。」
福雷斯蒂埃竭力想把它們辨認出來。他逐一喊出它們的名字:「科貝爾號」,「絮弗朗號」,「杜佩萊海軍上將號」,「無畏號」,「毀滅號」。接著他又更正說:「不對,我弄錯了,『毀滅號』是那一條。」
「啊,九_九_藏_書是呀,這太美了!」
一吃完飯,杜洛華便借口疲倦,回到自己房間。他靠在窗前,仰望中天。一輪明月像一個又大又圓的燈球,把朦朧的光線冷冷地投向別墅的粉牆,又將輕柔搖曳的粼粼波光灑落在海面。杜洛華在思索,想找個理由,施展計策,借口接到電報,瓦爾特先生要他回去等等,儘快離開這裏。
福雷斯蒂埃夫人低著頭,似乎也在想痛苦的往事。她面帶愁容,滿頭金髮顯得格外美麗。年輕人心裏不禁產生一種甜蜜感。彷彿眼前閃現出一線希望。既然來日方長,那又何必悲傷呢?
「這樣說來,你到這裏以後,身體一直不見好?」
他們聽見神甫在說話,他有點聾,所以聲音比較高。只聽他說:
「您聽我說,我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在這種時刻,我對您說這番話,請您千萬別生氣,因為後天我就要離開您了。如果等您回到巴黎,那就太晚了。我想說的是……我只不過是個窮小子,又沒有地位,這您是知道的。但我有志氣,自認為還有點小聰明,而且已經找到了前進的道路,一條光明大道。跟一個發了跡的人能得到什麼好處,這一點誰都清楚;可是,跟一個剛剛開始奮鬥的人,前途就難卜了,也許會糟糕,也可能會很好。其次,我曾經有一天在您家裡對您說過,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娶一個像您這樣的女人。今天,我再次把我的願望告訴您。您先別回答我,讓我說下去。我並不是向您提出要求,因為此時此地,提出這種要求實在是太不成體統。我只不過想讓您知道,我的終身幸福全在您一句話。您可以按照您的意思,使我成為您的知己,或者您的丈夫。我的整個身心都是屬於您的。我不希望您現在就回答我,更不願意在此地談這件事。等我們在巴黎再度相遇的時候,您再把決定告訴我。從現在起一直到那時為止,不要再提這件事,好嗎?」
福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擺在書櫥上,但他不能下車,別人只好把樣品逐個拿來給他看。他挑了很久,一面徵求他妻子和杜洛華的意見:「你知道,這是放在我書房靠裡面那個書櫥上的。這樣,我坐在扶手椅上便可以隨時看見。我要古色古香、希臘式的。」
「不過要快點回來,我們這裏缺不了你。」
「看見了嗎?他以為自己又有了希望,一大早就盤算好了。一會兒,我們到于昂灣買彩陶,裝飾巴黎那套房子。他堅持非出去不可,但我很擔心出事。他受不了路上的顛簸。」
沉默了幾分鐘,杜洛華問道:
很快進來了一個僕人,把一盞燈放在壁爐上。福雷斯蒂埃夫人對丈夫說:「你要睡覺,還是下樓去吃晚飯?」
福雷斯蒂埃氣喘吁吁,用斷斷續續、聽了使人心碎的聲音說:
「啊,艦隊!你瞧,艦隊快出來了!」
杜洛華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想詢問她,想知道她的意圖。後天,他就要走了,因為他不能單獨和這位少婦留在這所房子里,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必須在返回巴黎以前,巧妙地識破她的計劃,而且不能讓她說了不算,去答應另外什麼人的追求,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現在,你懺悔吧……」
這些話,那天他一點也不明白。現在看見福雷斯蒂埃,他完全明白了,不禁一陣心酸。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難受極了,彷彿就在近處,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椅子上坐著的不是一個喘著氣的病人,而是面目猙獰的死神。他真想站起來跑開,立即返回巴黎!唉!早知如此,他是絕對不會來的。
她猶豫了好久。盤算了半天,才慢聲慢調地說:
「現在,咱們上樓吧。」她說道。
福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那座山說:「這就是埃斯特萊山。」
「哎呀!先生,太太等您都等急了。」
「是的,最多十天左右。」
杜洛華拍了個電報通知德·馬雷爾夫婦,第二天便坐七點的快車動身了。第三天下午四時左右,抵達戛納。
對方喃喃地說:「是啊,好一些,我又有點勁了。你和瑪德萊娜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咱們坐車去轉轉。」
杜洛華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緊緊地握著,十分渴望吻它一下。他終於下了決心,把這隻手慢慢地送到唇邊,久久地吻著那細嫩溫馨的皮膚。
別墅並不高,小巧玲瓏,是義大利式的建築。旁邊有條公路,曲曲彎彎穿過樹林,每一拐彎,都是一幅秀麗的景色。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再見,我的孩子,明天早上我再來。」
杜洛華低聲對她說:
杜洛華叫人把福雷斯蒂埃夫人找來,對她說:
他們的聲音在這座陰森森的房子里古怪地迴響,把他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由自主地同時看了看死者的臉,彷彿以為會看見死者重新動彈起來,能聽見他和他們說話,就像幾個小時以前那樣。
福雷斯蒂埃緩慢而吃力地把手抬起來。
「不,這沒什麼,你不過是一時不舒服,明天你會好起來的,昨天你出去玩得太累了。」
杜洛華不知如何才能使她明白,他很樂意,非常樂意接替死者,娶她為妻。誠然,此時此地,當著死人的面,他不能向她明說。但他認為,可以拐彎抹角,用模稜兩可而語義雙關、含蓄得體而又恰到好處的一兩句話向她暗示。
杜洛華則每星期四都到她家裡吃晚飯。同她的丈夫大談農業,竭力博取他的歡心。由於他自己也對農事很感興趣,所以他們常常談得興高采烈,把他們那位坐在長沙發上打盹兒的夫人忘到九霄雲外。
「來,吸點新鮮空氣吧,天氣好極了。」
杜洛華嘆了口氣說:「可憐的小夥子!」
神甫剛出去,那垂死的人便喘著氣,吃力地向妻子伸出雙手,斷斷續續地說:
「是的,不過我主要感到難受。」
她也飛吻作答,但動作比較含蓄,有些猶豫,只不過是表示點意思罷了。
「您一定很累了吧?」
等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飢腸轆轆。福雷斯蒂埃夫人也吃了點東西。飯後,兩人坐在房間里守靈。
「上帝無比仁慈。背誦悔罪經吧,我的孩子——你也許忘記了,讓我來幫助你吧——跟著我念:Confiteor Deo omnipotenti...Beatæe Mariæe semper virgini...九*九*藏*書
灰暗的山巒背後是一片血紅的晚霞,金光閃閃,絢麗奪目。
床頭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旁邊放了一個碟子,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到處都找不到必需的黃楊樹枝。
杜洛華感到很不自在,他想和病人聊天,使病人放心。
您不是對我說過,無論在什麼事情上,您都可以幫助我嗎?現在我有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需要您幫忙。請您快來協助我,別讓我在查理臨終的時刻一個人留在他身旁。他快死了,雖然目前他還可以起床,但醫生告訴我,也許過不了這個星期了。
福雷斯蒂埃抬起頭,對妻子說:
杜洛華走進客廳,客廳四面掛著粉底藍花的布幔。窗子又高又大,憑窗外望,城市與大海盡收眼底。
時間慢慢流逝,附近一個修道院的鍾敲響了正午十二點。杜洛華離開房間去吃點東西。一小時以後,又回到房間里。福雷斯蒂埃夫人什麼也不想吃。病人依舊躺在原處,瘦弱的手指仍然在床單上抓來抓去,彷彿要把床單抓起來蓋在臉上。
她回答道:
展露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山坡,點綴著星羅棋布的小別墅,一直延伸到城市的邊緣。整個城市橫卧在海岸上,呈半圓形,右面是它的頭,伸向防波堤,高處是舊城,上面聳立著一個古老的鐘樓;左面是城市的腳,伸向科瓦賽特岬角,面對著名叫萊蘭的兩個小島。像兩個小綠點,嵌在湛藍的海水裡。從高處往下看,兩個小島顯得很平,彷彿是水上漂著的兩片大樹葉。
他呼吸短促,喘吁吁的,有時還發出幾聲呻|吟,似乎想提醒別人,他病得多麼厲害。
這個死去的人真走運,遇到了這樣一位聰明漂亮的伴侶。他們是怎樣認識的呢?她又怎麼會同意下嫁這個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的窮小子的呢?她到底使用什麼辦法使這個窮小子變成個人物的呢?
他仔細察看樣品,叫人拿另外一些來,接著又要最初看過的那幾個,好不容易才作出決定。付款以後,他要人立即給他送到家裡。又說:
「您就住到這裏來吧。再說,您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他隨時會死,如果是晚上,您不來,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叫人去取您的行李。」
杜洛華勉強笑了笑說:「給你送終!這可不是叫人開心的場面,我也不會挑選這樣一個機會來遊覽戛納。我來一方面是為了看望你,另一方面也想藉此機會休息休息。」
杜洛華出神地凝視著她。但她只顧沉思,絲毫沒有覺察。杜洛華心想:「生活中唯一美好的東西是愛情!懷裡摟著心愛的女人!人生之樂莫過於此了。」
二月將盡,早晨,當賣花姑娘拉著車在街上走過的時候,行人已經聞到了紫羅蘭的香味。
福雷斯蒂埃喃喃地說:「你坐吧。」說完,把頭低了下去,彷彿陷入了絕望的沉思。
杜洛華說:
他沉默了幾分鐘,又說:
「讓我透透氣吧。」
他妻子反對說:「你瘋了?你會著涼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背對著房間,臉貼在窗玻璃上。
他一再說:「我不願意死……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出什麼事呢?我就要什麼也看不見了……永遠……什麼也看不見了……啊,我的上帝!」
「您這樣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就落得孑然一身,真是可悲可嘆。」
現在,她會怎麼辦呢?會嫁給誰呢?像德·馬雷爾夫人估計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有前途的小夥子,一個比福雷斯蒂埃更強的福雷斯蒂埃?她是否已經有所打算和計劃?是否已經胸有成竹?他多麼想知道啊!他反躬自問,暗自思忖:為什麼我這樣關心她未來的行動呢?他發現自己的不安情緒來自一種模糊而神秘的自私心理。這種心理人們往往自欺欺人地不承認,而只有在靈魂深處仔細搜索,才能發現。
杜洛華又問:
福雷斯蒂埃比前一天更瘦了。
「是啊。我也聞到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臉色略顯蒼白,人瘦了一些,但仍然和從前一樣鮮艷。也許由於看上去很嬌弱的緣故,顯得更漂亮了。她低聲說道:
他覺得這種友好的愛撫不宜延續過久,便鬆開了她的縴手。福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地放回膝蓋上,表情嚴肅地說:
起初,馬車在林蔭道上賓士,兩旁都是花園。整個戛納城彷彿成了一個英國式的公園。馬兒踏上通往安狄波的公路,沿著海邊馳去。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聽見壁爐上座鐘的鐘擺發出金石般有節奏的嘀嗒聲。
一條巨大的三桅船,鼓滿白色的風帆,歡快地從它們旁邊經過,向外海駛去。比起這艘美觀大方的三桅船,那幾條巨型軍艦簡直就像蹲伏在水上的一群醜陋的鋼鐵怪物。
他們不再說話,繼續一本正經地睜大著眼睛守靈,但到了午夜,杜洛華首先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看見福雷斯蒂埃夫人也在打盹兒。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重又把眼睛合上,嘴裏嘟囔道:「活見鬼,還是躺在被窩裡舒服。」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福雷斯蒂埃大概正用沙啞的聲音氣喘吁吁地在說什麼。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福雷斯蒂埃夫人默默不語。杜洛華訥訥地說:「不管怎樣,您知道,我們是有約在先的。我完全聽從您的吩咐,我是屬於您的。」
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覺得準備脫身的那些辦法更加難以實行,因為福雷斯蒂埃夫人絕對不會相信他的詭計,此外,他還會由於怯懦而失去他的忠誠能帶來的全部好處。他心想:「唉,真煩人!算了,認倒霉吧,生活里總有不愉快的時候,再說,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了。」
晚飯終於準備就緒。杜洛華覺得這頓飯吃了很久,沒完沒了。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無聲地吃著,用指尖輕輕將麵包捻碎。僕人在一旁侍候,走來走去,腳下沒有半點聲響。因為查理一聽見鞋底觸地的聲音便惱火,所以僕人穿的是軟底拖鞋。只有掛鐘那機械而有規律的嘀嗒聲打破四壁的寂靜。
夜幕降臨,杜洛華守在遺體旁,忐忑不安地注視著死者,目光和精神全部被死者乾瘦的面孔吸引住了。在搖曳的燭光九-九-藏-書下,這張面孔顯得更加凹陷。這就是他的朋友,昨天還和他說過話的查理·福雷斯蒂埃!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徹底完結了。多麼奇怪,多麼可怕的事情!啊,那個不斷被死亡的恐懼所折磨的諾爾貝·德·瓦蘭納曾經說過:「人死不能復生。」現在,杜洛華又想起他這番話來了。世界上會有億萬個人生出來,他們長得幾乎完全一樣,也有眼睛、鼻子、嘴巴和腦袋,腦袋裡面也有思想,但是躺在這張床上的那個人,卻永遠不能再活過來了。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說完,頭又耷拉下去。
溫暖的床鋪也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病情,這樣一直持續到午夜。最後還是麻|醉|葯暫時止住了這種致命的咳嗽和抽搐。病人睜著眼睛,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丈夫喃喃地說:「我要下樓去。」
他們走到門前一條長凳上坐下,頭上是一株繁花滿枝的玫瑰,前面,一叢石竹花發散著甜蜜的濃香。
杜洛華跟著她到了二樓。她推開一扇門。杜洛華看見窗子旁邊一把扶手椅上,坐著一個死屍般的人,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在晚霞的餘暉中,顯得面無血色。這個人看著杜洛華。杜洛華幾乎認不出他了,只是憑猜想知道他就是自己那位朋友。
這次決鬥使杜洛華一躍而成《法蘭西生活報》領頭的幾位專欄編輯之一。但是,由於他經常搜索枯腸而毫無所獲,所以只好專門大呼小叫地高喊什麼世風日下啦,道德淪喪啦,愛國情緒低落啦,法蘭西榮譽患了貧血症啦(他想出「貧血症」這個詞感到非常得意)。
等走近的時候,他發現福雷斯蒂埃的屍體真的已經發臭了。他把扶手椅挪遠一些,因為他再也受不了這種腐爛的氣味。他說:
福雷斯蒂埃夫人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杜洛華上前把窗子打開。一陣清涼的晚風挾帶著一股香氣吹了進來,把床前那兩支蠟燭吹得搖搖曳曳。月亮像前天晚上一樣,靜靜地把銀光灑在別墅的粉壁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杜洛華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心裏突然充滿了希望,好像幸福之神正姍姍地向他走來。
福雷斯蒂埃介紹當地的景物。他先指出巴黎伯爵的別墅,然後又指出別的,樣子顯得很快活,但這種快活只是虛弱的假象,是病入膏肓的人故意裝出來的。他沒有力氣抬起胳臂,只好用指頭指指點點。
杜洛華的生活猶如萬里晴空,沒有一絲烏雲。
她只好把窗子整個打開。
他現在已經住進了君士坦丁堡街,把自己的箱子、牙刷、刮臉刀、肥皂等等家當一股腦兒搬了過來。德·馬雷爾夫人每星期總要來兩三次。來的時候,杜洛華尚未起床。她只消一分鐘就把衣服脫掉,帶著外面的寒氣,渾身哆嗦地鑽進杜洛華的被窩。
最初只是輕咳,沒什麼,但後來越咳越厲害,連續不斷,緊接著是打嗝和喘息。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眼睛根本沒看著她,彷彿這番話只是對著面前的黑暗傾訴。她也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茫然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前面月光下慘白的原野。
福雷斯蒂埃夫人突然首先開口。她像杜洛華頭天晚上在樓上說話時那樣,並不轉過頭來對著杜洛華,而且說得很慢,聲音不高,但非常嚴肅:
但是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只好訥訥地說:
瑪德萊娜等沒有旁人的時候,對杜洛華說:
一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發現從門下塞進來的一封信。他看了看郵票,上面有「戛納」字樣。他把信打開,看見信上寫道:
他用右手做了一個微弱而不耐煩的動作,似乎想揮一下拳頭。他氣得直抽搐,加上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面頰,突出的骨頭,完全是一副臨終時的模樣。他咧著嘴嘶聲說:
「他沒有任何親屬?」
她長嘆了一聲,沒有回答。
突然,一種響聲把他從夢中驚醒。看護進來了。天色已經大亮。坐在對面扶手椅上的福雷斯蒂埃夫人看來也和他一樣被驚醒了。她的臉色稍微有點蒼白。儘管坐在椅子上過了一夜,但仍然是那樣漂亮、鮮艷和嫵媚。
這一天,萬里無雲,南方這種蔚藍的晴空使人心花怒放。杜洛華覺得去看福雷斯蒂埃現在還嫌過早,便信步走下山坡,一直來到海邊。
列車員喊道:「去馬賽、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請上車!」杜洛華上了車,手憑車窗,又和她說了幾句話。氣笛長鳴,列車慢慢開動了。
「你怎麼樣?我覺得你今天早上精神挺好。」
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于戛納若麗別墅
他聯想到生活里的種種奧秘,回憶起人們私下談到的有關那位沃德雷克伯爵的各種傳聞。據說她的嫁妝就是這位伯爵給的,她的婚事也是這位伯爵安排的。
「他可怕極了,您明白嗎?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殘酷地折磨我。我已經把您要來的消息告訴他了。可是您的箱子呢?」
杜洛華往樓上走去。福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彷彿已經睡著了。他妻子躺在長沙發上看書。
福雷斯蒂埃夫人也悲哀而又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對方聳了聳肩膀,顯得很不耐煩:
年輕人把身子探出車外,看見福雷斯蒂埃夫人默默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遠去,當快要看不見她的時候,杜洛華雙手貼唇,向她遙遙飛吻。
福雷斯蒂埃忽然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低聲說:
他們聽不清福雷斯蒂埃是怎樣回答的。老頭兒接著又說:
德·馬雷爾先生平時事無大小都愛發表議論,新聞記者走後,他總用教訓人的口吻說:「這小夥子真討人喜歡。很有學問。」
一種異常的感覺像一股風吹進了杜洛華的心,他彷彿突然得到了解脫,面前豁然開朗。他低聲說道:「當然,我一定去。可憐的查理!我們每個人都免不了這樣的結局!」
杜洛華又說:「沒說的,比起巴黎來,這裏太好了。巴黎那邊,現在正是隆冬,又是雨,又是雪,又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得要點燈了。」
杜洛華回答說:「我把它存在車站了,因為我不知道您打算要我住哪個旅館,好離您近一些。」
杜洛華悄聲說道:
「對,從各方面考慮……這樣做也好……我先讓他作好思想準備,告訴他,神甫要來看他……說實在的,我也不太懂。請您替我找https://read.99csw.com一位神甫,挑選一下,要找一位不太裝腔作勢的。讓他僅僅負責懺悔,其他事情由咱們來做。」
「哎呀,不好啊,先生。他活不多久了。」
「我跟你說,我憋死了。我早一天死或者晚一天死對你有什麼關係,我反正完了……」
「您是否要等很久才回巴黎?」
多年以來,他曾經像所有的人那樣活著、吃飯、歡笑,有過愛,也有過希望。可現在,對他來說,一切都完了,永遠完結了。一輩子就那麼幾天,然後,一切都化為烏有!一個人生下來,長大,享受歡樂,期待,然後,永別了,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個世界上!可是,每一個人都懷著熱切而無法實現的願望,想獲得永生。每一個人都自成天地,生活在宇宙之中。每一個人轉眼間便形亡神滅,化為糞土,再育新芽。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人類星辰,大千世界,一切的一切,有生必有死,然後化為異物。昆蟲也好,人類也好,星球也好,任何生物都是一去不能復返!
福雷斯蒂埃狂熱而急促地吮吸著這股氣息。他的指甲痙攣地抓著椅子的扶手,惱怒地低聲嘶叫:「把窗關上,我受不了。我乾脆死在地窖里算了。」
是啊,為什麼不試一試,把她弄到手呢?如果得到這個女人,他一定能平步青雲,前途無量!一定力大無窮,成為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親愛的先生和朋友:
杜洛華問道:
說完就走了。
僕人來通知他們說:神甫先生已經辦完事了。於是,兩人又回到樓上。
僕人前來開門,看見杜洛華,不禁失聲喊道:
他妻子回答說:「你要小心,天太晚了,太陽下山了,你又會著涼的。你知道,像你目前的健康狀況,這樣做沒什麼好處。」
他把目光轉過去,不再看那個屍體。
「夫人已經問過先生兩三次了。請先生上樓去看看主人吧。」
福雷斯蒂埃的呼吸比一條剛跑過的狗還要短促,快得無法計算,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是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但是,我一定會鼓起勇氣來……」
此刻,夜幕已經籠罩著整個房間,像一塊屍布,匆匆蓋上這個即將死去的人。只有窗口還依稀可辨,發白的方形窗框中,隱約現出福雷斯蒂埃夫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突然,神甫換了一種聲調,像祭壇上的祭司那樣高聲念誦:
年輕的婦人和杜洛華屏息不動,心裏異常困惑,激動而又憂慮地等待著。
她回答道:「噢,不!事情一完,我就回去。」
「沒有,找了一個叫拉克蘭的年輕人接替你,他是伏爾泰學院的畢業生,還不成熟。你快點回來吧。」
福雷斯蒂埃夫人建議到花園裡散步。他們在小草坪周圍慢慢地走著,盡情呼吸那充滿樅樹和桉樹香味的濕潤的空氣。
「我再補充一句:你現在不必回答我,回答沒有用,而且也不是時候。我們將來肯定還會見面,這一切也許晚些時候我們再談更好。
果然,在寬闊的海灣里,有六條大軍艦,遠遠看去像幾塊長滿樹木的岩石,奇形怪狀,巨大無比。艦上各部分豐隆突出,塔樓和沖角一直伸入水中,彷彿深深扎進海里。
杜洛華突然記起幾星期前,諾爾貝·德·瓦蘭納對他說過的那番話:「現在,我看見死神已經離我很近了。所以我常常想伸手把它推開。死亡充塞天地,無所不在。公路上被輾死的蟲豸,樹下的枯葉,從朋友鬍子里發現的一根白須,都使我心碎,都在向我高喊:死亡就在這裏。」
「沒有,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輕聲說了一句:「天有點冷了。」說完,她轉過身子回到床前。杜洛華也跟著走了過去。
杜洛華繼續說道:
晚上,一直到吃飯的時候,他們才見面。兩人都疲乏不堪吃完飯便各自回到房間休息去了。
她答道:
他妻子坐在床腳一張扶手椅上。杜洛華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兩人默默地等待著。
「是,是,已經說好了。木匠八點左右就來。」
在如此緊要關頭把杜洛華請來的不正是她嗎?她為什麼單叫杜洛華來呢?難道,不應該把這種召喚看作是一種選擇、一種自白、一種決定嗎?如果她恰恰在即將成為寡婦的時刻想到杜洛華,大概是因為她已經想到了誰可以成為她新的伴侶、新的盟友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緩緩走到窗前,站在他的身旁。
病人喃喃地說:「我?我就要到六尺深的地下去寫專欄了。」
他們就這樣並肩站在窗前,久久沒有說話,默默地思索著。
杜洛華問:「你主人怎麼樣?」
福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雙手說:「您真好,您來了真太好了!」她突然吻了杜洛華一下,然後兩個人彼此端詳著。
他哭了,大滴大滴淚珠從眼裡滾落到凹陷的臉頰上,乾癟的嘴角也皺起來,像個傷心的小孩子。
杜洛華看了看屍體,忽然打了個冷顫,驚叫了起來:「哎呀!他的鬍子!」原來在幾小時內,鬍子已經在這塊開始腐爛的肉體上長了出來,就跟在活人臉上長出來一樣。看到死人身上仍然存在著生機,他們驚呆了,彷彿看見了可怕的奇迹,殭屍即將復活,又似乎看見了非同尋常、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景象。
他把福雷斯蒂埃夫人這封信的內容告訴了老闆。老闆嘟囔著,只好同意他去,但是再三說:
福雷斯蒂埃幾乎窒息。每當他想呼吸的時候,就迸發出一陣撕喉裂肺的咳嗽,怎麼也不能安靜下來,什麼也減輕不了他的痛苦。大家只好把他從馬車上直接抬到房間里。杜洛華抬他的腿,感到每當他的肺葉一抽搐,他的雙腳便不住地抖動。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後,我就再也看不見了……真可怕……我快要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任何現存的東西都看不見……連目前正在使用的最微小的東西……像杯子……盤子……還有那麼舒服的床……馬車。黃昏坐馬車去兜風真舒服……我多麼喜歡這一切啊!」
「我還能看見幾次這樣的落日呢?……八次……十次……十五次……還是二十次……也許三十次,不會再多了……你們還有時間……我呢,完了……我死以後……一切會繼續下去……就像我還活著一樣……」

杜洛華欠身說:read.99csw.com「任從尊便。」
他不時停下來,好讓臨終的人跟上。最後他說:
「不,我不讓您領聖體。這個問題,等您好點以後我們再談。如果您想趁我來看您的機會做懺悔,那我倒非常歡迎。我是牧羊人,我要抓緊每一個機會,把我的羊群引導到正道上來。」
他神經質地用十個指頭輕輕敲著椅子的扶手,彷彿在彈鋼琴。他每次沉默比他說話更使人難受。因為人們可以感覺到他一定在想許多可怕的事情。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直把他送到車站。他們在月台上慢慢地踱步,等候著開車的時刻,一面隨便閑聊。

他轉過頭,說道:
杜洛華喃喃地說:「媽的,這別墅真不錯。這些錢,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把手伸給他,瞥了他一眼。這一瞥凄涼而又滿含情意,令人銷魂蝕骨。
「唉,這件事對您是個重大的打擊,給您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變化,使您整個身心都受到極大的震動。」
醫生派來的那位看護在窗子旁邊打盹兒。
突然,他打了一個冷戰,全身一陣戰慄,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公墓……我……我的上帝!」
年輕人領來一位老教士。這位教士態度和藹,辦這種事再合適不過了。教士一走進垂死人的房間,福雷斯蒂埃夫人便立即退出,和杜洛華一起,坐在隔壁的屋子裡。
他妻子也哭了,泣不成聲地說:
福雷斯蒂埃問道:「報館里沒什麼新聞嗎?」
「現在,您自己去轉轉吧。我守靈去了。晚上見。」
新聞記者選好座位,又走下車來,和她繼續談了一會兒。不知怎地,他忽然感到悲從中來,深悔不該離開她,彷彿從此一別便將永遠失去她似的。
列車進站了,車廂很少,一共只有五節,是一列名副其實的快車。
「他快死了。醫生建議派人去找神甫。您看怎麼樣?」
他的雙手重又落到床上,開始做一種有規律的緩慢而持續的動作,彷彿想在床單上抓什麼東西。
現在,他們不大看這具屍體了。對福雷斯蒂埃的死,他們已經逐漸習慣。剛才,他們對他的去世還感到抵觸和不滿,但慢慢地,也就開始接受現實,因為總有一天,他們也是要死的。
病人低聲咕噥了幾句,神甫又說:
回去的路上,突然有一陣冷風,沿著海灣,從山坳里朝他們吹來。病人馬上咳嗽了。
請相信我——您忠誠的朋友。
接著,兩人去休息,一直到十二點。然後,把查理入殮。入殮工作一完,他們頓時感到輕鬆和平靜了。他們面對面坐下來吃午飯。既然死者的後事已經告一段落,他們便想些使人舒坦和高興的事情,產生了回到現實生活里來的慾望。
面對這種宏偉的日落景象,杜洛華不禁目眩神迷。他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表達心中的讚美,只好喃喃地說:
和煦的春風透過大開的窗子帶來了門前花壇上盛開的石竹花的香氣。
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要理髮師來,因為他堅持每天早上必須刮臉。但當他起床準備刮臉的時候,又不得不立即躺回床上去。他的呼吸又短促又困難,福雷斯蒂埃夫人慌了手腳,趕緊叫人把剛躺下的杜洛華喚醒,請他去找醫生。
遠處,港灣對岸的地平線上,在防波堤和鐘樓上方,黛色的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中,描繪出一條古怪而迷人的曲線,峰巒起伏,時圓時尖,有時呈鉤形,最後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居高臨下,直瀉大海。
他直勾勾地看著前面,似乎盯著某種別人看不見的、可怕的東西,眼睛流露出恐懼的表情。兩隻手繼續吃力地做著可怕的動作。
但他仍然堅持:「沒關係,我好多了。我自己感覺得出來。」
他怎能不成功呢?他知道這個女人喜歡他,對他並不只是有好感,而是懷有惺惺相惜的愛慕之情。既出於相愛相憐,也由於彼此靈犀相通。她知道杜洛華聰明、果斷、堅韌不拔,是可以信賴的人。
他又回憶起軍隊里的生活,提到幾個軍官的名字,聯想起不少和他們有關的故事。忽然,山迴路轉,整個于昂灣一下子出現在眼前。遠處是灣里白色的村莊,另一端是昂蒂布港突出的岬角。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來,說道:「咱們到下面花園裡走走吧,不應該偷聽他的秘密。」
「你有過不正當的歡樂……我的孩子,那是屬於什麼性質的呢?」
他執著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開了。
一個帶路的人領他到若麗別墅。別墅坐落在半山坡上一個樅樹林里,附近還有許多白色的房子。樹林逶迤,從戛納一直伸展到于昂灣。
但是那具直挺挺躺在他們面前的屍體,似乎橫亘在他們之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再說,他在這窒悶的房間里,早就聞到了一股可疑的氣味,那是一種從腐爛的胸腔里呼出來的臭氣,是死人從靈床上向周圍守靈的親屬噴出來的第一陣惡臭。所有裝殮著死人的棺材裏面都會很快充滿這種令人噁心的氣味。
福雷斯蒂埃惱怒地問:「怎麼,今天不掌燈了?這叫照料病人?」
他妻子看見他不說話,便走過來靠在窗前,頭向天邊點了點,問杜洛華:
窗玻璃上的人影消失了,只聽見一聲電鈴,在屋裡響亮地回蕩。
我日夜看著這彌留的景象,已經心力交瘁。想到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便恐懼不已。這樣的事情,我只能向您求援,因為我丈夫已經沒有親人。您過去是他的同伴,他曾為您打開報館的大門。來吧,我求求您。除了您,再也沒有人能幫助我了。
他們來到一幢樣子像大別墅的建筑前面,只見上面寫著:「于昂灣藝術彩陶。」馬車繞過一片草地,在門前停下。
杜洛華立即請來了加沃醫生。醫生開了一劑湯藥,還囑咐了幾句。杜洛華送他出來,順便詢問他病人的情況怎麼樣。醫生說:「他不行了,過不了明天上午。請您告訴那位可憐的夫人,叫她派人去找神甫吧。我沒有什麼辦法了。當然,有事還是可以找我的。」
杜洛華正要矇矓入睡,突然感到事情不妙,趕緊睜開眼睛,恰好看見福雷斯蒂埃的眼睛像兩盞正在熄滅的燈火,慢慢地閉上了。垂死者的喉嚨里輕輕響了一陣,嘴角淌出了兩道鮮血,流到襯衣上,雙手也不再可怕地來回移動。他就這樣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