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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他心裏有些緊張,決心單刀直入,把事情全盤告訴她。等最初那陣激動過去以後,再好好地對她講明道理,讓她知道,他不能永遠是單身漢。既然德·馬雷爾先生老也不死,他只好另找一個女人作為合法的伴侶。
她終於掙脫了身子,連聲說:
福雷斯蒂埃夫人用明亮的眼睛詢問他:
列車駛上阿斯尼埃橋,他們看見河上船如蟻聚,船上有撒網的漁夫和盪槳的遊客。兩人不禁心花怒放。五月的驕陽斜照著船隻和波平浪靜的水面。塞納河沒有一絲漣漪,半點急流,連漩渦也不見一個。溫暖燦爛的餘暉下,河水一動不動,彷彿凝住了。河中央一條小船迎著微風,張開舷旁兩片巨大的三角形白帆,活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巨鳥。
「您這樣,真像個傻孩子。」瑪德萊娜說道。
有時,瑪德萊娜想起某件心事,便停下來,然後又接著說:
「喂,喂,飯做好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很高興,一再說:
車下坡的時候,杜洛華笑了起來:
「對,明天。」
杜洛華竭力想使她打消這個計劃,但是沒有成功,最後,只好依她。
一天晚上,瑪德萊娜緊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您還沒有把我們的計劃通知德·馬雷爾夫人吧?」
杜洛華狂熱地頻頻吻著她的雙手,吻了這隻又吻那隻,一面回答道:「我愛你,我的小瑪德。」
「不,一點也不,相反,她覺得好極了。」
但儘管如此,他緊張的情緒仍然平靜不下來。門鈴一響,心就突突直跳。
突然,她丈夫把她喚醒,對她說:
兒子回答道:「當然可以。」
杜洛華心想:「我太冷淡了。我真笨。我應該比現在更進一步。」於是,他問道:「您是怎樣認識福雷斯蒂埃的?」
「你好,漂亮朋友。」
杜洛華髮誓一定遵守諾言,然後,滿心歡喜地走了。
杜洛華大為猶豫,顯得很窘:
說完,兩人都沉默下來,似乎不敢繼續提起過去的生活。他們一言不發,也許正在回味令人惆悵而銷魂的往事。
「好,非常好。」
杜洛華臉一紅,回答道:
她曆數回來后他們該做的事情。他們要保留她和前夫住過的那套公寓,杜洛華要繼承福雷斯蒂埃在《法蘭西生活報》中的職務和待遇。
杜洛華媽媽不停地來回走動,一臉愁苦的樣子,伺候著客人,一面收錢,一面用藍圍裙的一角揩拭桌子。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里湧出,然後又是兩顆,不斷簌簌地往下掉。
「情況就是這樣。我不了解女人,對嗎?而您,您卻了解男人,因為您是寡婦,對嗎?所以今晚……就由您來教我,對嗎?……如果您願意,甚至現在就可以開始,對嗎?」
「您聽著,我的朋友,我還沒作出任何決定。但我很可能同意。不過您要答應我絕對保守秘密,一直到解除您履行諾言的義務為止。」
「我考慮過一件事,」她說道,「不過很難說得清楚。」
「我的名字是杜·洛華·德·康泰爾。」
列車緩緩穿過長長的巴蒂尼奧車站,接著馳過巴黎舊城牆的遺址和塞納河之間的瘡痍滿目的平原。
年輕人回答道:「是啊,是我,杜洛華媽媽!」說著,向老婦人走去,在她臉頰上使勁吻了兩下。然後,用鬢角蹭了蹭父親的鬢角。父親已經把頭上那頂盧昂式的便帽摘下來。這頂絲質帽子高高的,像牛販子戴的帽子一樣。
杜洛華反駁道:「這是您剛才提醒我要扮演的角色。我就這樣扮演下去好了。」
杜洛華喃喃地說:「啊,別哭,克洛,別哭,我求求你。你使我心都碎了。」
馬車載著他們已經走完了斜坡的三分之二路程,剛剛停了下來,這裏風景秀麗,是遊人常到的地方。
她定睛看著杜洛華,上下打量他,濕潤而絕望的眼睛是那樣美麗,那樣憂鬱,流露出一個女人內心的全部痛苦。她斷斷續續地說:
「你瞧,」他說道,「我早預料到了。真不該讓你認識我父母杜·洛華·德·康泰爾先生和夫人。」
到了外面,杜洛華說: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筆,寫了好幾個名字,一面仔細端詳。突然叫了起來:「有了,有了,瞧這個。」
杜洛華跳下床,一面穿襪子,一面說:
瑪德萊娜又談起福雷斯蒂埃,舉他做例子,說他是非常勤勞、節儉,生活也非常規矩的小夥子,如果不死的話,很快就會發跡。
「我真蠢。您把我嚇糊塗了。」
這就是信的全部內容。杜洛華上午九時收到便條,當天下午三時,便登門拜訪福雷斯蒂埃夫人。她嫵媚地微笑著,向杜洛華伸出雙手。兩人四目相視,彼此看了好一會兒。
想到這裏,她臉上泛起了紅暈。說道:
「很大,是法國最大的森林之一。」
「不過……因為,他們……」
這次輪到她臉紅了,彷彿建議杜洛華去弄虛作假似的。
回到家裡,他猛地想起德·馬雷爾夫人,心裏感到一陣不安,便立刻給她寫了個條子,約她第二天見面。
老頭子是樂天派,加上喝了蘋果酒和燒酒,心裏很快活。他鼓起勇氣,擠眉弄眼地問道:
「她是誰?」
她聽了似乎高興極了:「太好了。在你……在你身旁……睡不著,早上還有公雞打鳴把人叫醒,多有意思。」
「你瞧。」
傍晚,他們回到了山上。
「好吧,我等著,」他高高興興地說道,「不過,我已經沒有心思,恐怕在到達以前,再也說不上二十句話了。您想想,咱們現在才經過普瓦西。」
她突然嚴肅起來,把手放在杜洛華的胳臂上,輕輕地說:「我們還是別談這個吧。」
她低聲一連重複了兩三次:「阿歷山大,阿歷山大。」並仔細聽著這個字的每一個音節。然後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道:
他立刻像剛才親吻父母那樣,吻了這位老大娘。
我已抵巴黎。請來一聚。
車夫重又策馬前進的時候,杜洛華突然看見數百米外有兩個老人向這邊走來。他立刻從車上跳下,一面高喊:「他們來了。我認得出他們。」
「到了森林了。」
陶制的煙斗和只值一個蘇的廉價雪茄把屋子弄得煙霧騰騰。瑪德萊娜嗆得直咳嗽,問道:「咱們出去好嗎?我受不了啦。」
「他們是做什麼的?」
「那由我來說好了。」說著,她溫柔地坐到杜洛華身邊。
「這就成,好極了!告訴我,你媳婦兒有錢嗎?」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誰都能這樣做,沒有人會笑話。把您的姓一分為二:杜·洛華,完全沒問題。」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您不以……不以杜洛華的名https://read.99csw•com字……來重操舊業呢?」
列車正穿過聖熱爾森林。她看見一隻受驚的小鹿,蹦跳著,躍過了一條小路。
杜洛華時松時緊地握著她這隻縴手,但她毫無反應。他說道:
從車裡舉目遠眺,只見峽谷深處,大河在朝陽的映照下,像一條銀色的絲帶,伸向遠方,工廠的煙囪向天空噴吐著團團煤煙,舊城尖尖的鐘樓巍然聳立,直插雲天。
他們坐了下來。她打聽各種消息,詢問瓦爾特一家和報館同人的情況。
他們走下山去,在克瓦塞租了條船,沿著一個小島慢慢地划。暖洋洋的春風輕輕吹拂,河裡微波蕩漾,兩人不禁睡意矇矓。就這樣,他們在島邊柳蔭下,度過了午後的時光。
現在,他搬進了君士坦丁堡街樓下那套小小的公寓,規規矩矩的,準備另起爐灶,重新生活,甚至連他和德·馬雷爾夫人的愛情也披上了夫婦關係的色彩,彷彿他正在提前練習,好應付即將發生的事情。他的情婦常常對他倆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過分循規蹈矩的氣氛感到驚訝,多次大笑說:「你比我丈夫還沒意思,當初真沒必要換一個。」
這頓飯還沒有吃完,已經陸續進來了幾位顧客。他們和杜洛華老爹握手,看見他們的兒子便不住口地稱讚,一面斜眼注視著年輕的婦人,狡猾地遞著眼色,意思在說:「好傢夥!喬治·杜洛華的媳婦兒真不錯!」
「那好,現在該告訴她了。我呢,我負責通知瓦爾特夫婦。這個星期把事辦完,好嗎?」
「明天早上。」
「你已經煩了。」
「這回可不得了,」他心裏想,「我非被她臭罵一頓不可。」
一吃完晚飯,瑪德萊娜便把丈夫拉到外面,不願繼續留在這個陰暗的屋子裡,因為那裡煙霧瀰漫,到處是傾灑的飲料,氣味實在嗆人。
「是的。」
「喂,混得怎麼樣?」
「不出三四年,您每年就能掙三萬到四萬法郎。如果查理不死的話,這筆錢本來應該是他掙的。」
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兩位老人已經睡了。瑪德萊娜一夜沒有睡好,不斷被各種聲音吵醒,鄉下這些聲音都是她從來沒聽見過的。貓頭鷹不斷地叫喚,牆外豬圈裡的豬一直在哼哼,午夜剛過,一隻公雞便開始打鳴了。
「為什麼?」
落款他寫了:D.德·康泰爾。
瑪德萊娜吃了一驚:
但杜洛華猜出她是同意的,便雙膝跪倒,拚命吻她的手,一面結結巴巴地說:「謝謝,謝謝,我是多麼愛您啊!」
杜洛華見她不吭聲,便繼續說下去:
她哀嘆了一聲,幾乎昏厥過去,這是女人發自肺腑的悲啼。她喉嚨里像塞了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喘著。
「我的天,不管是好是歹,總算完事了……沒有大吵大鬧。我就喜歡這樣。」
為了平息他們的不滿,杜洛華給他們留下了二百法郎做禮物。一個小孩去找馬車,十點左右,馬車來了。於是新婚夫婦吻別了兩位老人,動身回去了。
燭影搖搖,灰色的牆上出現了一個個頭影。鼻子顯得很大,動作也古怪得出奇。偶爾,某個人微微轉過去,側身對著搖曳不定的黃色火焰,這時便可以看見一隻巨手拿起一把乾草杈大小的叉子,往一個張開的血盆大口裡送。
福雷斯蒂埃夫人聳了聳肩膀說:
然後,他轉過身去對妻子說:「到咱們房間里,把帽子摘了吧。」
父親羡慕地輕輕吹了聲口哨,低聲說了句:「好傢夥!」便再也不言語了。這筆款子數目之大把他嚇了一跳。接著他又一本正經地說:「說真的,這媳婦真漂亮。」因為他覺得瑪德萊娜很合他的口味,想當年,他在這方面還是個行家哩。
但杜洛華並不走開,繼續熱烈地吻她,把鬈曲的唇髭,不停地在她白|嫩的肌膚上蹭來蹭去。
燭光下的這頓晚飯,對瑪德萊娜來說,比早上那頓飯更叫人難受。杜洛華老爹余醉未消,一言不發,而老媽媽則仍然是滿臉不高興。
從此以後,他去看福雷斯蒂埃夫人時,非常小心謹慎,不要求她明確地表示同意,因為,她事事都提到將來,老說「以後」怎樣怎樣,而且在訂各種計劃的時候,總把他們兩個人連在一起。這種做法常常比正式表示接受顯得更好,也更加巧妙。
「我要結婚了。」
「你坐下,」杜洛華說道,「咱們好好談談。」
她猛一使勁,終於掙脫了。接著,霍地站了起來。
「唔,那就好。」
瑪德萊娜和婆婆並肩走著,一句話也沒說。兩個男人從後面趕了上來。
「您如果願意,我們可以五月初結婚,這個時間很合適。」
杜洛華對她這番說教開始感到不耐煩了,便回了她一句:
杜洛華心不在焉地聽著。
喬治·杜洛華又恢復了以前的全部生活習慣。
寫好以後,她把紙放到遠一點的地方,仔細端詳,覺得效果不錯,滿心歡喜地說道:
黑夜愁苦的氣氛,從窗口漫進車廂,感染了這對年輕夫婦。剛才他們還那樣快樂,現在卻默默無語了。
瑪德萊娜也笑了。並且反駁道:「我現在非常高興。他們都是好人,我開始喜歡他們了。將來我寄些巴黎小點心給他們。」
他妻子低聲說:
「不,不行。這種做法太簡單、太普遍了,誰都知道。我倒想過用我家鄉的名字,先作為文學上的化名,然後逐漸加到我的名字里。過些時候,再像您剛才建議的那樣,把我的姓一分為二。」
瑪德萊娜悄聲說道:「真好。」一面用她那永遠含笑的目光,嫵媚地凝視著他。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奇怪。我想吻您,但我驚訝的是我居然有這種權利。」
她從側面看著杜洛華,覺得他實在迷人,就像看見樹上的果子,恨不得立刻啃一口,但她還是有所克制,因為理智告訴她,應該等到飯後吃果點的時候再吃。
「我想念這一切,非常想念。」她說,「我在思想上已經變成了新聞記者。有什麼辦法呢?我喜歡這種職業。」
車夫耐心地等著,讓這些乘客飽覽這美麗的風光。他根據經驗,知道每一類遊客需要欣賞多少時間。
「咱們到盧昂,難道就為了談他的事?」
現在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以前,他們幾乎沒有說上二十句話。當他們感到列車已經開動的時候,他們便相視而笑,以掩蓋他們不願讓別人覺察的窘態。
他大笑起來:「因為我擔心會鬧笑話。」
他們動也不動地待在那裡,臉貼著臉,眼睛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偶爾有幾家燈火在窗前閃過。他們沉浸在夢幻之中,感到對方就在身旁而心滿意足。他們越來越迫切地期待著一次更親昵、更自由的擁抱。
他妻子跟著說:「還有那些小艇!在斜陽里,駕著一葉扁舟輕輕滑過水麵,真是太有意思了。」
在文章里他建議:姓氏中有貴族標記的,每年徵稅一百法郎,另外,從男爵到親王,凡是有爵位的,課稅五百到五千法郎不等。
他看見他情婦目光獃滯,眼裡湧出了兩顆淚珠,越來越大,流到臉頰上。接著又是兩顆。
「天哪!這太好看了!」
「親愛的,你看見了,現在我心緒很亂,很發愁,也很為難,因為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非常愛你,打心眼裡愛你,所以,想到要告訴你這個消息,我read.99csw.com就很難受。想到這個消息會給你帶來的痛苦,我心裏就不是滋味。」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充滿魅力,像音樂一樣動聽。
這時,老頭子用拳頭捶著牆板喊道:
「您父母住在盧昂附近,是嗎?這是您告訴我的。」
他把妻子領進右面那扇門,來到一個鋪著方磚的冷颼颼的房間,四壁用石灰刷過,雪白雪白,床上掛著棉布幔帳。有一個聖水缸,缸上掛著一個十字架。另外還有兩幅彩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保爾和維吉妮,站在一棵藍色的棕櫚樹下。另一幅畫的是騎在一匹黃驃馬上的拿破崙。這就是屋裡的全部陳設。總的來說,房間雖然很乾凈,但氣氛卻並不使人感到愉快。
說著,她湊到杜洛華身邊,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鬍子尖說道:「你好,喬!」
德·馬雷爾夫人聽罷臉色發白,不覺顫抖起來。她吃力地說:
小徑上瀰漫著泥土、樹木和苔蘚的氣息。這是茂密的樹林中經常能夠聞到的清新而又陳腐的香氣。在芽苞漿液的芬芳中混和著矮樹叢里枯枝敗葉的霉味。瑪德萊娜抬頭仰望,只見樹梢間繁星點點。雖然沒有風,樹枝紋絲不動,但她感到,周圍無數的樹葉正在微微地顫抖。
她失聲叫了起來:
「他們是……他們靠微少的利息過活。」
接著,他打定主意,勇敢地說出來:
「杜洛華·德·康泰爾夫人,杜洛華·德·康泰爾夫人,杜洛華·德·康泰爾夫人。妙,真是妙極了!」
「我有點害怕,我想回去了。」
店裡,刀叉已經擺好。兩張桌子並在一起,上面鋪兩條大毛巾,餐具就放在上面。特地來幫忙的那位鄰居老大娘,看見這麼漂亮的夫人,趕緊深深施禮,接著,她認出了喬治,便喊了起來:「耶穌基督,是你呀,小子!」
老頭兒挽著兒子的胳膊,故意讓其他人先走。他關心地問道:
老媽媽嘟囔道:
他們慢慢地信步走去。那天晚上,天氣不冷也不熱。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彷彿充滿各種細微的聲音,窸窸窣窣;又像有人在輕輕地呼吸。他們走進一條狹窄的林中小徑。頭上是挺拔的大樹,兩旁是漆黑的灌木叢。
接著,杜洛華介紹說:「這就是你們的兒媳。」兩個鄉下人看著瑪德萊娜,就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玩意兒,心裏又驚又疑。除此以外,父親的神情還摻雜著讚許和滿意,而母親則帶著明顯的嫉妒和敵意。
她半晌沒動,然後,抬起頭來說:「您把我弄得怪癢的,別鬧了。」
這一點她知道嗎?難道女人所希望的往往是脫離現實的東西?未見以前,她是否把他們想象得更有詩意一些呢?不是。也許把他們想象得更文雅一些,更高貴一些,更溫情一些,也更有風度一些。可是,她絲毫不要求他們像小說中的人物那樣與眾不同。那麼,為什麼他們種種難以察覺的細微末節,無從捉摸的粗野心理,甚至他們的鄉土氣,他們的談吐,他們的舉止,他們快活的性格等等,都使她如此反感呢?
「當然,夏天吧。」
福雷斯蒂埃夫人一直留在戛納,遲遲不歸。杜洛華收到過她一封信,說她要到四月中旬才能回來,至於他們離別的事,信里一句也沒有提。他耐心地等著。現在,他已下定決心,如果發現她猶豫,就使出一切手段,說什麼也要把她弄到手。他相信自己運氣好,相信自己有誘惑力,有一種任何女人都難以抗拒的、潛在的魅力。
「你不用說,我看出來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明天就回去。」
喬治回答道:「有四萬法郎。」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來,杜洛華跟著也站起來。他發現夫人的臉色異常蒼白。於是,他明白了,也許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愛上他了。這時,他們面對面站著,杜洛華突然擁抱她,並且溫柔而嚴肅地在她前額上吻了很久。
「她不覺得意外?」
福雷斯蒂埃夫人嫵媚地微微一笑,臉上閃耀出溫柔而善良的光輝。
她又輕聲說:「杜·洛華·德·康泰爾……你看吧,將來誰收到咱們的結婚通知書都不會感到奇怪的。咱們可以說在你父母的莊園里住了一個星期。」
「你真笨。」

喬治告訴父母說要走,老兩口聽罷一怔,接著便明白了他們要走的原因。
她樂不可支地說:
她站起身子。杜洛華知道,她要走了。她不會和他說任何話,既不責備,也不原諒。杜洛華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和屈辱。他想挽留她,用雙臂抱住她的裙子,隔著衣服緊緊摟著她圓圓的雙腿。他感到這雙腿綳得直直的,毫不退讓。
杜洛華坐在妻子面前。他拿起妻子的手。
瑪德萊娜訥訥地說:
「既然你已經用你來稱呼我,我就馬上學習你的榜樣。我要告訴你,親愛的,我對你的愛,每秒鐘都在增加,我覺得盧昂實在太遠了!」
「我的意思是說,您有經驗,可以消除我的無知,您有結婚的實踐,可以開導我這個一竅不通的單身漢。這就是我的意思!」
杜洛華摟著妻子的腰,使她緊緊挨著自己。剛才那種強烈的欲|火,現在變成了脈脈柔情。他心裏產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希望,希望得到愛撫,得到哄孩子入睡時那種溫柔的愛撫。
說到這裏,他暫時停住,希望她有所表示,以為她會勃然大怒,暴跳如雷,或者破口大罵。
夜幕逐漸降臨,透明的暮色像一襲輕紗,籠罩著右面廣闊的平原。列車沿著塞納河飛馳。河水像一條光滑寬闊的金屬帶子在鐵路旁邊延伸。車裡的兩個年輕人凝視著水面紅色的閃光,那是被夕陽染成火赤色的天空灑下來的點點光雨。閃光漸漸模糊、暗淡,終於凄涼地熄滅了。原野上一片黑暗。大地照例在蒼茫的暮色中凄惶地發出一陣死亡的戰慄。
「咱們到了哪兒啦?」
「是嗎?我真想認識認識他們。」
瑪德萊娜快活地回答道:「好極了,咱們走吧。」
她悄聲說:「麥子未熟,割之可惜。」說著,臉變得越發紅了。
「我求求你,別這樣就走。」
「為什麼?」
杜洛華的回答很簡單:「這件事我也經常考慮。但看來不容易辦到。」
「我吻她一下可以嗎?」
瑪德萊娜累了,靠在這輛舊馬車的後座上。暖烘烘的太陽輕撫著她,使她感到異常舒服,彷彿沐浴在溫煦的陽光和原野的熏風中,慢慢地睡著了。
杜洛華輕聲說道:「我最愛巴黎的郊區。我記得在那兒吃過炸魚,真是人生一樂呀。」
那邊,在工業區背後,有一片樅樹林。塞納河在兩個城區之間穿過,繼續向前流去。沿岸山巒起伏,峰頂樹木蔥蘢,偶爾露出白色的岩石。接著,河水拐了一個長長的圓形大彎,在天邊消失了。河上九九藏書,駁船穿梭來往,拖曳它們的汽艇,小得像蒼蠅,突突地噴吐著濃煙。水上的島嶼有的首尾相連,有的彼此相隔很遠,彷彿一串碧綠的、大小不等的念珠。
瑪德萊娜沒怎麼吃,也不大說話。待在那裡,悶悶不樂。儘管唇上還帶著平常那種微笑,但顯得沒精打采,無可奈何。她感到失望,苦惱。為什麼?是她自己要來的,她明明知道她來看的是鄉下人,而且是貧苦的鄉下人。她向來並不喜歡幻想,這一次,她是如何想象這些鄉下人的呢?
她掙扎著想把他推開,脫離他的懷抱。
「等咱們回來以後,」他說道,「可以經常到沙圖吃晚飯。」
杜洛華努力工作,節約開支,準備省下點錢,好在結婚的時候不致兩手空空。過去,他揮金若土,現在卻非常吝嗇。
一小時以後,他們又動身了,因為幾天前通知了老人,要到他們那裡吃午飯。他們登上一輛敞篷馬車。車已經生了銹,走動起來,聲音像銅壺鐵鍋般丁當亂響。他們先是沿著一條又長又難看的大路走。接著,穿過一片草原,草原上有一條河。然後開始爬坡了。
杜洛華不由分說,把她一把摟住,用貪婪而顫抖的嘴唇拚命吻她,想把她按倒在車廂的墊子上。
杜洛華問道:「什麼事?」
「你怎麼了?」
他們一言不發,匆匆向前趕路,去迎接盼望已久的兒子,沒有注意這幾位後面有馬車跟著的城裡人。
杜洛華考慮了幾秒鐘,然後,鄭重宣布:
「你知道,他們是農民,是鄉下的農民,而不是喜劇中的農民。」
杜洛華仍然坐著,滿臉通紅。這些合情合理的話給他澆了一盆涼水。他冷靜下來了。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菜上完一道又一道,搭配得很蹩腳,先是羊腿,接著是大香腸,然後是攤雞蛋。杜洛華老爹喝了幾杯蘋果酒和葡萄酒,心裏非常快活,像打開了的水龍頭,滔滔不絕地講他感到最得意,只有喜慶場合才說的笑話,一些低級下流的故事。據他說,是朋友們親身經歷的事情。喬治雖然全都知道,但還是哈哈大笑,陶醉在家鄉的氣氛里。故里舊宅以及孩提時熟悉的地方,各種感覺和回憶,紛至沓來,當年景物,哪怕是最微小的東西,像門上的刀痕,四腿不齊、鬧過笑話的椅子,泥土的氣息,從鄰近森林里吹來的一陣陣松脂和樹木濃烈的芳香,房舍,溪流和糞肥的氣味,一股腦兒又湧進了他的腦海。
瑪德萊娜問道:
「我非常高興,願意服從您的一切安排。」
當福雷斯蒂埃夫人問他:「您通知德·馬雷爾夫人了嗎?」他平靜地回答說:「通知了……」
「不,我會喜歡他們的。咱們一起去看望他們,我一定要去。這件事以後再談。我也是小戶人家的女兒……但我已經父母雙亡,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親人……」說到這裏,她把手伸給杜洛華,緊跟著又加了一句,「除了您。」
「親愛的朋友,他們是鄉下人,是開酒吧的,終年胼手胝足,供我上學。我並不為他們感到臉紅,可是,他們……頭腦簡單……談吐粗魯,可能會使您不舒服。」
「只要略施小計,想做什麼都能成功。」
「您成了我的妻子,我覺得很奇怪。」
「是的,住在盧昂附近的康特勒。」
等屋裡沒有旁人的時候,杜洛華吻了吻瑪德萊娜,對她說:
她聽了非常高興:「我?不可能吧?何以見得?」
父親只簡單地問了一句:「你不久還要回來吧?」
「那好,咱們回去吧。」
瑪德萊娜信任而滿足地笑了。她一面回吻杜洛華,一面低聲說:「也許……我也是。」
「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
到了五月十日這一天,新婚夫婦認為既然沒有邀請任何客人,就不必舉行宗教儀式了。他們在市政府只做了短暫的停留,便回家收拾行裝,到聖拉薩車站,登上了晚上六時開往諾曼底的列車,匆匆走了。
而且,在他們結合以前,她已經像實業家一樣,精確地算好了將來家裡財務的詳細賬目。
「我認為,咱們這次去盧昂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談論他。」
從坡上俯瞰,下面是巨大的峽谷,又長又寬,一條大河流貫其間。河水清澈,波濤起伏,從遠處奔騰而來,河上小島,點點可辨。在抵達盧昂以前,大河輕輕一拐,然後穿城而過。城在河的右岸,籠罩在晨霧之中。燦爛的陽光照射在屋頂上。千百個鐘樓,或尖或圓,或粗或細,玲瓏精巧,像一件件巨大的珍寶。方形和圓形的角樓,彷彿戴著飾滿紋章的王冠。還有小鐘樓和尖塔,一大片哥特式教堂的屋頂。而矗立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大教堂的青銅尖頂,形象古怪,又大又難看,大概是世界上最高的尖頂了。
天剛麻麻亮,她便起來,準備走了。
「我的小學生,請相信我的經驗,我這過來人的經驗。在車廂里接吻毫無意思,會倒胃口的。」
他點了一支煙,向窗口走去。
他看見了港口。寬寬的河面上帆檣如林,起重機隆隆作響,揮動鐵臂,從龐大的輪船上往碼頭卸貨。儘管這一切他早已見過,但今天卻仍然打動了他的心。他失聲喊了起來:
杜洛華跪倒在她面前,但是不敢碰她。她的沉默比大發雷霆更使杜洛華感到難受。他結結巴巴地說:「克洛,我的小克洛,你要明白我的處境,我目前的地位。唉!如果我能娶你為妻,那該多麼幸福!但你已經是有夫之婦,我有什麼辦法?你想一想,請你想一想!我要立足於社會,而這樣做非有個內助不成,你不知道……有時,我真想殺死你丈夫……」
「發生什麼事了?你快說呀!」
這番話,杜洛華說得抑揚頓挫,像個演員,加上面部滑稽的表情,使這位看慣了風流文人那種裝腔作勢、談笑風生的少婦十分開心。
杜洛華和妻子不時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轉過頭去觀看窗外的景色。
現在,杜洛華寫專欄文章時,用D.德·康泰爾這個名字,寫本地新聞則署名杜洛華。他偶爾也寫些政治文章,落款是杜·洛華。他每天都在未婚妻那裡消磨半日,未婚妻待他情同手足,但親密之中隱藏著一股真正的感情,像掩蓋弱點那樣掩蓋著一種內心的慾望。她決定婚禮秘密舉行,只邀請幾位證人參加,當晚就動身去盧昂,第二天去看杜洛華年邁的雙親,在老人身邊住上幾天。
「因為當家做主的是您,甚至我本身也要聽您指揮。的確,您是寡婦,您有這個責任!」
他收到一個簡短的便條,知道決定性的時刻來了。
該去吃飯了。
杜洛華回答道:
他們來到村裡。村子很小,坐落在公路旁。路兩邊各有十來幢房屋。除了一般市鎮的老房子,就是破舊的農舍,有磚砌的,也有土壘的。至於屋頂,有的用茅草蓋成,有的則是石板瓦。杜洛華老頭那爿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店」,十分簡陋,只有一層,外帶一個閣樓,在村口左側,門上掛著一根松枝,用古老的方式告訴來往行人,誰渴了可以進去喝一杯。
這溫柔的話語使瑪德萊娜大受感動,一陣戰慄迅速傳遍全身。這時,杜洛華已經把臉頰靠在她溫柔的胸脯上,她俯下身子,把雙唇湊了上去。
福雷斯蒂埃夫人問道:「您老家是康特勒嗎?」
大伙兒重又上路,馬車載著新婚夫read.99csw.com婦的箱子在前面走,其他人跟在後面。
然後,福雷斯蒂埃夫人輕輕地說:「您在那樣可怕的情況下到我們那裡去,您真好。」
杜洛華高興地回答道:「對,是我,布律蘭媽媽!」
他們喝完放在床前小桌上那杯茶以後,杜洛華看了看他的妻子,突然像發現了什麼珍寶似的,喜出望外地把妻子摟在懷裡,喃喃地說:「我親愛的瑪德,我覺得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
杜洛華拿起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隻手,但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像突然變成痴獃似的,嘴裏喃喃地說:「啊!……我的上帝……」
「好的,五月十日。」
「但願你將來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不感到後悔。」
「好吧,我告訴您,親愛的。像所有女人一樣,我也有我的弱點和庸俗的一面,我喜歡榮華富貴。我希望有個貴族稱號。難道您不能在我們結婚的時候……弄個貴族頭銜嗎?」
「您這是什麼意思?」
飯還沒有吃完。杜洛華老爹有點不高興。瑪德萊娜站起來,拿了把椅子走到門前,對著大路坐下,等她的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燒酒喝完。
不一會兒,喬治來找她,對她說:
「明天早上,如果你願意的話。」
他如釋重負,感到突然自由了,解放了,可以無拘無束地過新的生活了。他舞動雙拳,猛擊牆壁,為自己的成功和力量而感到陶醉,彷彿剛剛和命運之神打了一仗。
瑪德萊娜也下了車,看見走過來的這兩個可憐人,不由得心裏一陣難過,這種悲傷的情緒是她所沒有料到的。兩位老人一定也認不出這位漂亮的紳士原來就是自己的兒子,怎麼也猜不出這位穿淺綠色衣裙的漂亮夫人就是他們的兒媳婦。
在這所有的煙囪之中,最高的要數富德爾工廠那個巨大的煙囪了。它與人工建造的第二大高峰,凱奧波斯的金字塔不相上下,幾乎可與大教堂傲然屹立的尖頂比美。在整天噴吐黑煙的工廠群中,它是至高無上的君主,而河對岸那位芳鄰則是尖頂的宗教建築中唯我獨尊的皇帝。
杜洛華回答:
說著,她往後一縮,掙脫身子走了。杜洛華沒有企圖再挽留她。
她喃喃地說:
現在輪到老婦人了。她帶著含蓄的敵意,親了親她的兒媳。不,這決不是她想象中的媳婦:一個粗壯結實、精神飽滿、紅得像蘋果、圓得像傳種母馬那樣的農家姑娘。這位夫人不像良家婦女,濃妝艷抹,身上還有麝香的味道,因為,老婦人把所有的香味都當成是麝香。
「咱們真笨,像愛鬧的孩子一樣。」
他悄聲說道:「我真愛你,我的小瑪德。」
她輕輕一閃,掙脫了杜洛華的擁抱,一本正經地說:
然後,他又說:「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知道,就在福雷斯蒂埃請我吃晚飯的那一次,我就想:『唉,如果我能找到這樣一位女性就好了。』得,現在成了,找到了。」
瑪德萊娜用指頭輕輕理著太陽穴上蓬亂的秀髮,說道:
他們正要擦肩而過的時候,杜洛華笑著喊了一聲:「你好,杜洛華爹爹。」
「森林大嗎?」
杜洛華像中學生背書那樣,結結巴巴地說:「當然,我相信……我甚至相信,您一定會扎紮實實地教我……一共分二十課……前十課教基礎知識……閱讀和語法……后十課是提高和修辭……我什麼也不懂,真的。」
「你好,瑪德。見到兩位老人,我很高興。在巴黎並不想他們,但見了面,心裏還是挺快活的。」
不知怎地,她心裏突然一陣戰慄,接著全身皮膚也戰慄起來。胸臆間湧起了一股默默的哀愁。為什麼?她不知道。但她似乎覺得自己迷了路,掉進了大海,周遭危機四伏,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孤零零地站在這微微顫動著的綠葉的拱頂之下。
瑪德萊娜聞聲跑了過來,雙手搭著丈夫的肩膀,整個身子靠著他,心情既愉快又激動,不住地說:「啊,太好看了!真沒想到有那麼多的船!」
「我沒有……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沒有……任何辦法……你說得對……你……你選擇得很好,應該如此。」
瑪德萊娜露出驚訝的神情:「為什麼?」
她正從開著的車窗往外看的時候,杜洛華俯下身,像情人一樣,久久地吻著她頸部的頭髮。
他們雖然合了伙,但是採取財產分開的做法,對將來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全都估計到了,例如死亡,離婚,生一個或者好幾個孩子等等。男方聲稱帶來四千法郎,但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的,餘下那部分則是花了一年的時間為結婚節省下來的積蓄。女方也帶來四千法郎,據她本人說,是福雷斯蒂埃留給她的遺產。
她想起了母親。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過自己的母親。這個女人在聖德尼寄宿學校里長大,當上了中學教師,後來被人引誘失身。當她在貧困和悲哀中死去的時候,瑪德萊娜只有十二歲。一個陌生人把她養大。難道就是她的父親?這個人到底是誰?瑪德萊娜模模糊糊地猜到一點,但是毫無把握。
說著,她把紙遞給杜洛華,只見上面寫著:「杜洛華·德·康泰爾夫人」。
杜洛華垂下眼睛,考慮該如何開頭。接著,他慢聲慢調地開始說了:
瑪德萊娜一聲不響地把臉頰伸給他,他像吻自己的妹妹那樣吻她。
杜洛華始終握著她的手,心裏焦灼地盤算,怎樣進一步去愛撫她。即使在天真未鑿的少女面前,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困惑。他覺得瑪德萊娜聰明、機敏而又狡黠,因此不知如何是好。他擔心在她眼裡顯得幼稚,不是太靦腆就是太魯莽,不是太遲鈍便是太急躁。
杜洛華回答說:「您命令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
杜洛華回答道:「你好,瑪德。」一面伸手摟住她的腰。
車過芒特,車廂里點起了小小的油燈。顫悠悠的黃光,灑落在長椅墊灰色的罩布上。
從她櫻唇里吐出來的這些暗示,使杜洛華怦然心動。他憨笑著,用手畫了個十字,嘴裏念念有詞,像在祈禱。然後宣稱:「我剛剛求得反誘惑的天神聖安東尼的庇護。我已經心如鐵石了。」
說到這裏她停住了。杜洛華從她的微笑,她的聲調,和她所說的話本身,似乎意識到和感覺到某種暗示。雖然他下過決心,不要操之過急,但他還是囁囁嚅嚅地說:
他哀求道:
杜洛華來到她身旁,緊挨著她坐下。她忽然叫了一聲:「噢!一隻鹿!」
「咱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口氣似乎在暗示:「應該犧牲舒適的生活去做有益的事情。」
「啊,得了,喬治,別鬧了。咱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等到了盧昂也不晚。」
她扭了扭read.99csw.com身子說:「別鬧了。」
煙囪的數目比它們的鐘樓兄弟多得多,這些高高的磚砌圓柱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原野,把黑色的煤煙噴向藍天。
第二天,他收到他情婦寄來的小藍條,說她一點鐘來。
杜洛華媽媽一聲不響,悶悶不樂地耷拉著臉。她斜眼看著兒媳婦,憎恨之情油然而生。她,一個終年勞累、胼手胝足的農村老太婆,對城裡來的這個女人自然非常反感,甚至深惡痛絕,認為這女人生來就是遊手好閒,專做壞事,不乾不淨的騷|貨。她不住地站起來,端盤端菜,把玻璃瓶里黃色發酸的飲料,或者酒瓶里赭紅色帶沫的甜蘋果酒倒進各人的杯子里。酒瓶的塞子像檸檬汽水的瓶塞那樣,一下子就能蹦掉。
「沒有,我的朋友。我答應過您保守秘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他立即用內行人的口吻回答道:
夏天過去了,轉眼又是秋天。由於他們很少見面,見面時態度又非常自然,所以沒有引起別人絲毫的懷疑。
德·馬雷爾夫人拚命克制著,想保持自己的尊嚴和矜持。她用顫抖的、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問道:
終於,他打定了主意,因為他天性玩世不恭,對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並不放在心上。接著,他異想天開地寫了一篇文章,建議徵收新稅以維持預算平衡。
兩位老人猛地停了下來,先是一愣,接著驚訝得不知所措。還是老婦人首先明白過來,沒有往前走,嘴裏喃喃地說:「兒子,真的是你?」
杜洛華心情激動,思緒翻騰,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樣征服過他的心。
杜洛華把右手伸到她背後,把她的頭扳過來。接著就像老鷹搏兔一樣,撲到她的嘴上。
後來發現他的擁抱並不熱烈,便仔細端詳他,問道:
她穿上晨衣。這件衣服很寬大,是用白色法蘭絨縫製的,杜洛華立刻就認出來了,看見她穿這件衣服,心裏有點不高興。為什麼?因為他知道,他妻子足足有一打這樣的晨衣。難道不能把這些統統扔掉,另外買一件新的?算了。杜洛華真希望她把和前夫在一起時用過的晨衣、睡衣、內衣全都換成新的,因為他覺得那些柔軟、溫暖的衣服,彷彿還保留著福雷斯蒂埃的體溫。
她用手按著心,彷彿想制止它劇烈跳動。呼吸斷斷續續,非常困難,胸脯一起一伏,頭也跟著抖動起來。
杜洛華猶豫了一下,知道必須告訴她,只好說道:
當一個人要宣布一項令人痛苦的幸福消息,表面總是裝作心情沉重。杜洛華此刻正是如此。他用傷心而堅決的語調說:
她高興得大叫起來:
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眼看這五月風和日麗的白晝氣息奄奄,逐漸暗淡下去。
她坐了下來,沒脫帽子,只是把面紗撩到額前,等待著。
於是瑪德萊娜很不好意思地把臉頰伸過去,讓鄉下人親了兩下響吻。吻完之後,老頭兒用手背擦了擦嘴。
但杜洛華對這次探親一直擔著心事。他已經多次提醒他的妻子,要她做好思想準備,並且告誡過她。現在,他認為有必要再說一次。
德·馬雷爾夫人縱身投進他的懷抱:
「太不像話了!」
德·馬雷爾夫人渾身一震,一句話也沒說,凝神思索著,似乎已經忘記杜洛華還跪在她腳下。
她猶豫起來:「不。我不喜歡這個詞的結尾。噯,咱們難道不能把康特勒這個詞……稍微改一下嗎?」
「別鬧了。」
來的是兩個農民,一男一女,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地走著,有時彼此碰著對方的肩膀。男的五短身材,面色紅潤,有點發福,儘管年紀大,身子卻很結實。女的又瘦又高,背有些駝,神情憂鬱,是一個從小就幹活的地道的農村婦女,她從來沒笑過,而丈夫則與顧客說說笑笑,飲酒聊天。
「好,我同意。」
「那好!只要您在這方面相信我!……」
「你想象不到,我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前經受過多大的痛苦!我既沒有錢,也沒有地位,在巴黎孤零零的,無依無靠。我需要身邊有個人給我出主意,安慰我,支持我。我一直在尋找夥伴和盟友,現在總算找到了!」
瑪德萊娜在他臉上輕輕地拍了下:「您說得對,我錯了。」說罷笑了起來。
河對面是聖塞韋爾廣闊的郊區,煙囪林立,又細又高,像一根根頂部隆起的圓柱。
福雷斯蒂埃夫人把目光稍稍偏到一旁,似乎為了避免看他的窘態,接著又說:
另外幾個不那麼熟的顧客坐到桌子旁,喊道:「來一升!」「一杯啤酒!」「兩杯白蘭地!」「一杯拉斯拜葡萄酒!」接著便開始玩多米諾骨牌,把黑色和白色的方形骨牌甩得乒乓亂響。
她笑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告訴過我多少遍了。好,現在你起來吧,讓我也起來。」
「咱們從這裏下去,一直到塞納河邊好嗎?」
她滿懷信心地繼續說:
「您看吧,這個名字一定很容易得到大家的承認。但是要抓緊時機,否則就太晚了。從明天起,您的專欄文章就署名D.德·康泰爾,而本地新聞則只簡單地簽上杜洛華。這是報紙上常見的事,誰也不會因您使用筆名而感到驚訝。結婚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再做一點小小的改動,告訴朋友們說,您當初放棄姓氏中的『杜』字,完全是由於謙虛,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您父親的名字叫什麼?」
「咱們在家裡一定會感到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我房間里只有一張帶草墊的舊床。康特勒的人不懂什麼叫彈簧床。」
他把手放在膝蓋上,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
屋裡只剩下杜洛華一個人。他站起來,迷迷糊糊的,像頭上挨了一棒。接著,他定了定神,喃喃地說:
「阿歷山大。」
瑪德萊娜正想否認,杜洛華止住了她:
瑪德萊娜俏皮而略帶挑逗地回了他一句:
他們找了一家窗子正對碼頭的旅館住下,胡亂吃了點晚飯便上床了。第二天,剛過八點,女僕就把他們喚醒。
他們一言不發地吻了很久。忽然全身一震,瘋狂地擁抱起來。接著是一陣短暫而氣喘吁吁的搏鬥。就這樣,他們粗暴而笨拙地交合了。事畢,兩人還互相摟抱,心裏都有點失望,既感到疲乏,卻又余情未已,一直到汽笛長鳴,宣布列車即將抵達下面一站。

「唔,很好。」
「還有……咱們明天就回巴黎?」
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
杜洛華告辭出來,走到大街上,他決心今後就用杜·洛華,甚至杜·洛華·德·康泰爾這個名字。想到這裏,覺得自己已經身價十倍,於是驕傲地翹著鬍子,昂首闊步,儼然一位貴族紳士的模樣。他心裏高興極了,真想告訴每一個過路的人說:
消息很快傳開了。有人驚訝,有人說早已料到,有人微笑不語,意思說,這個消息並沒有使他們感到意外。
他臉一紅,說道:「好,明天就通知。」
「我喜歡五月十日,那是個星期六,正好是我的生日。」
她問道:
「阿歷山大·杜·洛華·德·康泰爾先生暨夫人之子喬治·德·康泰爾與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夫人結為終身伴侶,謹此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