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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對他來說,這個名字是一種辛辣的嘲諷。甚至比嘲諷還厲害,簡直是辱罵。彷彿在他耳邊大喊:
「瞧,我給你帶回了玫瑰花!」
他一再說:「瑪德,你還記得嗎?有一天,福雷斯蒂埃這個傻瓜說要向我們證明胖人比瘦人更有勁。」
最後,他總得出這樣的結論:「真是個畜生!」
他是瓦爾特老頭的報館主要的股東之一,又是瓦爾特老頭的同行,兩個人合夥做過不少金融生意。
杜·洛華往經理室走去,剛才喊他的那個人攔住他說:「噢,對不起,剛才我喊的是你,真糟糕,我總把你和可憐的福雷斯蒂埃弄混,因為你寫的文章和他的文章太相像了。誰也分不出來。」
「不,他包一塊紗布,在額頭上系個結。」
內心的痛苦化作輕蔑和厭惡的話語涌到唇邊,但他絲毫沒有說出來。心裏不住地重複這幾句話:「世界只屬於強者。一定要成為強者,凌駕於一切之上。」
「是啊,我覺得他很可愛。我相信將來我們一定非常合得來。」
但杜·洛華開頭總有困難,只好拿著筆苦苦思索。瑪德萊娜看見這種情形便悄悄走過來,俯身在他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輕聲提他幾句。
一天晚上,他興沖沖地回到他的前任住過的寓所吃飯,迫不及待地想親吻他的妻子。他為妻子美麗的容貌傾倒,不知不覺地對她唯命是從。路過洛雷特聖母街一家花店時,他忽然想買一束花給瑪德萊娜,於是買了一大把剛開的玫瑰,和一堆香噴噴的花|蕾。
「親愛的,你在想什麼?你一言不發已經有半個鐘頭了。」
「啊!你想到這一點,你真好!」
杜·洛華窮追不捨:「不,你一定要告訴我!這畜生在床上一定也是笨手笨腳的!」
「算了,饒了他吧。」
「這是否等於承認呢?現在,幾乎完全可以肯定,她欺騙過第一個丈夫。」想到這裏,杜洛華氣極了,真想狠狠地打她一頓,把她活活掐死,揪掉她的頭髮!
杜·洛華滿懷信心地支持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樣做日後會有好處。再說,杜·洛華只不過繼續福雷斯蒂埃未竟的事業。拉羅舍答應過福雷斯蒂埃,一旦自己當上了部長,就授予他十字勳章。現在,除了這枚勳章將來佩帶在瑪德萊娜新丈夫的胸前之外,其他一切,總的來說,沒有任何改變。
瑪德萊娜喃喃地說:「對……不過,有時這樣也挺好。」
過了一會兒,他問瑪德萊娜:「以前你和查理晚上也到這裏來嗎?」
她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正在談戲劇,討論一出新戲。兩個人的看法完全一致,覺得彼此的觀點沒有任何分歧,目光里很快便流露出情投意合的神態。
接著,又滿有把握地說:
「回來了,先生。」
她每次回來都過了吃飯的時間。氣喘吁吁的,滿臉通紅,身子還微微發顫。往往連面紗也來不及摘,便說:「今天可是有好吃的,你知道嗎?司法部長剛剛任命了兩個參加過混合委員會的法官。咱們給他一悶棍,好讓他永遠也忘不了。」
星形廣場上的凱旋門出現了,它劈開巨大的雙腿,站在城市的入口,像個醜陋的巨人,準備邁開大步,踏上伸展在它面前的林蔭大道。
於是,瑪德萊娜容光煥發地對他們說:
她馬上又接下去說:「你不知道,今晚睡覺以前,咱們還有工作要做哩。本來這件事早就應該告訴你,但因為當時沃德雷克馬上就要到,所以沒來得及。剛才,我得到了重要的消息,來自摩洛哥的消息。是現在的眾議員,未來的部長拉羅舍-馬蒂厄提供給我的。咱們應該寫一篇文章,一篇激動人心的文章。我有事實和數字。咱們馬上動手。來,你拿燈。」
瑪德萊娜任憑他開玩笑,回答道:
「福雷斯蒂埃」這個名字刺痛了他的耳朵。他怕聽這個名字,一聽見就覺得臉紅。
他聽了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打斷了她的話。
「當然願意。」
「你讓這個可憐的查理戴過綠帽子沒有?」
他是一個多面派的政客,沒有政治信仰,也沒有什麼大本事,缺乏膽量,更談不上真知灼見。他原先是外省的律師,地方上的一位風流人物,生性狡猾,在各個極端的黨派間搞折中,是個偽裝擁護共和的耶穌會會員,可疑的自由主義者。這https://read.99csw.com類渣滓像糞堆里叢生的毒菌,數以百計地乘普選的機會鑽進了政界。
他站在瑪德萊娜背後,真想把手裡拿著的那束玫瑰藏起來,或者扔掉。最後還是說了一句:
大家發現這位新到的政治編輯所寫的專欄文章,無論在文筆上,或者構思上,都和他的前任沒有任何區別。而當有人提到這一點並表示驚訝的時候,瓦爾特老頭便說:「是啊,很像福雷斯蒂埃,不過文章的內容更充實,也更潑辣了。」又有一次,杜·洛華偶然打開放畢爾波克木球的那個柜子,發現他前任使用過的木球柄上裹了塊黑紗,而自己當初在聖波坦手下工作時玩的那個木球柄上卻纏了條粉紅色的緞帶。所有木球都按體積大小整整齊齊地擺好,上面放了一塊博物館里常見的木牌。木牌上寫著:「此處展出之木球乃福雷斯蒂埃及其同人之珍藏,全歸無政府正式認可之繼承人福雷斯蒂埃-杜·洛華所有。此物經久耐磨,用途廣泛,居家旅行,無不適宜。」
但不管怎樣,他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到底受到了損害。一個耍筆桿的人如果自尊心和虛榮心受到損害,便會經常處於多疑和易怒的心理狀態。普通的記者也好,天才的詩人也好,無不如此。
喬治和瑪德萊娜非常感興趣地看著這一對對坐車經過的互相摟抱著的情侶,女的穿著淺色連衣裙,男的穿著深色的衣服。在炎熱的星空下,這股戀人的洪流滾滾向森林流去。除了車輪沉悶的隆隆聲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聲音。馬車一輛接一輛地經過,每輛車上都坐著一男一女,他們一聲不響地彼此依偎著躺在坐墊上,被欲|火燒得迷迷糊糊。他們的身子微微發抖,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擁抱。溫暖的暗影中似乎有無數情人在熱吻。柔情飄蕩,獸|欲橫流,空氣變得更重濁,更令人難以呼吸了。所有這些成雙成對的人都陶醉在同樣的思想、同樣的激|情之中,使周圍也受到狂熱氣氛的感染。所有這些滿載著千般情愛,萬種溫柔的馬車一路上散發著淫|盪的氣息,使人心旌搖擺,不能自已。
常常他一到報館,就有人喊:「喂,福雷斯蒂埃。」他假裝沒有聽見,直接到放信的格子里拿自己的信件。但剛才那個聲音喊得更響了:「喂,福雷斯蒂埃。」其他人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鬨笑起來。
文章寫完以後,喬治從頭檢查,高聲朗讀了一遍。兩人都認為寫得不錯,彼此相視而笑,感到既驚訝又高興,彷彿剛剛了解了對方的內心。他們惺惺相惜,含情脈脈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緊接著,從靈魂到肉體閃過一陣強烈的衝動,狂熱地擁抱起來。
上樓走向新居的路上,每經過一層樓他都要停下來,得意地照照鏡子。看見鏡子就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走進這所房子時的情景。
喬治暗想:「我如果生氣,豈不是個傻瓜。人人都為自己。誰有膽量,誰就勝利。一切離不開『自私』這兩個字。為名利而自私總比為女人和愛情而自私來得好。」
他一反嚴肅生硬的態度,變得和藹可親,說明情況已發生了變化。新聞記者吃了一驚,趕緊也笑臉相迎。五分鐘以後,兩個人彷彿已經成了相識十年,彼此愛慕的莫逆之交了。
他失口說出了亡友的名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彷彿這個名字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某個人從樹叢深處向他喊出來。他猛地頓住,不再往下說,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難受。長久以來一直咬嚙著他,使他坐卧不寧,而又揮之不去的惱怒和嫉妒心理重又冒了上來。
但他還是緊追不放。
有時,他對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感也覺得很奇怪。心想:「怎麼搞的?對瑪德萊娜的朋友,我並不嫉妒。對她的行為,我從來都是放心的。她可以隨意出入,我並不過問。可是為什麼一想到查理這個畜生,我的火就一個勁兒往上冒呢?」
瑪德萊娜剛才那句話有點蹊蹺!杜·洛華暗自思忖:
杜·洛華把嘴湊到妻子耳邊:「得了……得了……承認了吧。」
「得了https://read.99csw.com,得了,給我講講吧。在那節骨眼上,他一定很可笑,對嗎?」
書櫥里仍然擺著以前那些書。書櫥上面,現在又放上了福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於昂灣買的那三個花瓶。桌子下面,死者的暖腳套正等待著杜·洛華的雙腳。他一坐下來,便拿起那支象牙制的蘸水筆,筆桿上還留著被福雷斯蒂埃用牙咬過的痕迹。
瑪德萊娜輕蔑地低聲嘟囔:「你真沒意思,老是這一套。」
杜·洛華逐漸在政治集團中嶄露頭角。從別人和他握手時使用的力量和向他脫帽行禮的姿態,他感到自己的影響越來越大了。但他妻子才思的敏捷,消息的靈通,知識的淵博,卻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的洪流進入矮樹叢中以後便散開了。沿著青年人散步的湖邊小路,馬車逐漸稀疏起來。樹蔭濃密,葉影婆娑,樹下小溪流水潺潺,空氣變得既濕潤又清新,夜空中繁星點點,這一切使車中情侶的熱吻更加銷魂蝕骨,而夜色也變得更為神秘了。
喬治問道:「太太回來了嗎?」
他聽了神經突然一震,心像被什麼揪住似的,真想立刻回去,但福雷斯蒂埃的形象已經深深印進他的腦海,箝制著他,甩也甩不掉。無論想什麼或者說什麼都離不開福雷斯蒂埃。
「查理以前總覺得腳冷是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調非常奇怪,使她丈夫倒抽一口冷氣,連血液似乎也涼了。他驚惶失措地待在那裡,微微有點兒喘,精神彷彿受到了劇烈的震動。
「你們兩人談吧,我到廚房看看。」
杜·洛華仔細聽著,一面匆匆記錄。瑪德萊娜說完以後,他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接著又言歸正傳,把問題擴大並加以發揮。他根本不是在準備文章的提綱,而是在擬訂計劃,要掀起一個反對目前內閣的運動。這次攻擊就是個信號。他妻子已經把煙放下,因為這種攻擊引起了她的興趣。隨著喬治的思路,她看得更深,更遠。
杜·洛華若無其事地微笑著,一面把手臂遞給她,和她一起下了車,走上咖啡館的台階。
瑪德萊娜靠著壁爐,點起了一支煙,先口述她知道的新聞,然後發表看法,擬訂她打算寫的那篇文章的大綱。
喬治緊緊地摟著瑪德萊娜,低聲說了一句:「啊,我的小瑪德!」
瑪德萊娜回答道:「既然您掌燈帶路,那就請您先走,我的主人。」
有時,她躊躇一下,問道:
「為什麼沒有甜食?你從來沒有叫人準備過甜食。」
瑪德萊娜感到丈夫的嘴唇冷得像冰一樣。
他的確興奮得渾身顫抖。他希望,也恨不得那個討厭的查理,那個可恨而又可惡的死鬼查理,真的蒙受過這種恥辱成為笑柄。可是……可是,使他急著想知道的卻是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心情。
「你說說,瑪德。」
瑪德萊娜頭也沒回,繼續擺弄著花,一面回答道:「可以說請,也可以說沒請。來的是我的老朋友沃德雷克伯爵,按習慣,他每星期一都到這裏來吃晚飯。像往常一樣,他今晚要來。」
事實上,他非常希望把他覬覦已久的外交部長這個職位弄到手。
「我真高興!現在,我的壁爐可真打扮停當了。」
杜·洛華拿起桌上的燈,目光灼灼地說道:「現在,咱們去睡吧。」
「現在,咱們寫吧。」
於是,該報對內閣展開一場巧妙而猛烈的攻勢。抨擊的文章寫得非常高明,舉出大量事實,真是嬉笑怒罵,打得又准又狠,而且接二連三,像連珠炮一樣,使人驚訝不置。其他報紙不斷援引《法蘭西生活報》的文章,整段整段地轉載。大官們彼此商議,看是否能把這個頑固而素不相識的敵人封為省長,用這個辦法堵住他的嘴。
杜·洛華斜眼看了看她。這時,車子正好經過一家表演歌舞的咖啡館門前,強烈的煤氣燈光照在瑪德萊娜金燦燦的頭髮上,好一個秀麗的側影。
也許她覺得杜·洛華這樣很幼稚,但心裏卻是美滋滋的。因此,她一句話也沒說。
「您好嗎?親愛的杜·洛華。」
「說什麼,親愛的。」
「喂,你知道嗎,查理把我煩死了。總是這也查理,那也查理。查理喜歡這個,查理喜歡那個。既然查理已經死了,就讓他安靜安靜吧。」
他不懷好意地問道:
她不時喃喃地說:「九_九_藏_書……對……對……很對……好極了……很有分量……」
杜·洛華按捺不住發了這通脾氣,感到很後悔。那天晚上,他吃完飯,正在寫第二天需要的一篇文章。他把腳伸進暖腳套里,但覺得不舒服,想把它翻過來,但沒有成功,便一腳把它踢開,笑著問道:
他交叉著雙臂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眼睛看著天空,腦袋發脹,什麼也想不下去。心裏又氣又恨,怒火一個勁兒地往上冒。每當丈夫知道妻子不貞的時候,總會產生這種感覺。他第一次體會到一個懷疑妻子有外遇的丈夫那種複雜的憂慮心理!總之,他感到嫉妒。為亡友,為福雷斯蒂埃感到嫉妒。這種奇怪而強烈的嫉妒心理,使他突然恨起瑪德萊娜,既然她欺騙過前夫,杜·洛華又怎能相信她呢?
晚飯十分豐富,氣氛親切而融洽。伯爵一直到深夜才告辭,因為他覺得在這所房子里,和這對漂亮的新婚夫婦在一起,簡直是一種享受。
回到家裡,這種想法仍然繼續折磨他。現在,整幢房子,所有的傢具和擺設,一切他接觸到的東西都使他想起死去的那個人。最初他並不太考慮這些事,但同事們所開的玩笑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一道傷痕。以前一直不注意的各種小事情,現在都刺痛著他這個創疤。
他反覆思忖:「這女人居然一度看上這麼個畜生,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咱們現在就像那次去盧昂的路上那樣調皮。」
啊,如果她這樣回答:「不過,親愛的,如果我真的欺騙過他的話,那我的情夫就是你。」那該多好。杜·洛華會怎樣熱烈地親吻她,擁抱她,愛戀她啊!
「你的活兒都是你老婆乾的。她現在幫你的忙就像以前她幫另外那位的忙一樣。沒有她,你什麼都不是。」
他們果然給了部長一悶棍,第二天又是一棍,第三天再來一棍。每星期二都到封丹街來吃晚飯的那位眾議員拉羅舍-馬蒂厄(沃德雷克伯爵是每星期一來)欣喜若狂地使勁握住他們夫婦的手,不住聲地說:「好傢夥,多厲害的攻擊。這一來,咱們還能不成功嗎?」
瑪德萊娜預感到她丈夫一定在想什麼心事,便柔聲地問他:
瑪德萊娜快活地回答道:「真的,我沒想到這個。主要是因為查理討厭吃甜的……」
到了睡覺的時候,他還念念不忘地問:「查理是不是怕穿堂風灌進耳朵,總戴著棉布帽睡覺?」
人們到處都在談論:「拉羅舍將來一定能當部長。」他也和大家一樣,堅信自己將來一定能當部長。
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前抽煙。當時正是六月底,天氣很熱,他忽然想去散散步。
從此以後,查理便成了他談話中沒完沒了的主題。他一有機會就提到他,而且無限憐憫地稱之為「可憐的查理」。
杜·洛華夫婦回到巴黎已經兩天了。新聞記者重操舊業,一面準備離開社會新聞編輯部,把福雷斯蒂埃的職務全部接過來,專搞政治。
他那種鄉下人的善於鑽營的手段使他在同僚中,在所有失意潦倒、一事無成的眾議員中,儼然成了強者。他衣著相當講究,儀態也頗為大方,既親切又和藹,因而左右逢源,在社交界和當時魚龍混雜、粗野不文的達官顯宦之中頗為得志。
他邊走進去邊問:「你請客人了?」
杜·洛華有時也加上幾行,使攻擊的範圍更廣,也更加有力。另外,他還有一種惡毒的旁敲側擊的本領,那是他寫本地新聞時鍛鍊出來的。每當瑪德萊娜提供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他覺得還不太牢靠,會出問題的時候,他總非常巧妙地想辦法讓讀者去猜,使他們不得不相信。這樣做比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更有力量。
他一走,瑪德萊娜便對丈夫說:
逐漸地,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強忍著痛苦,這樣想:「所有女人都是妓|女,只能利用,絲毫不能相信。」
瑪德萊娜沒有吱聲。她像所有女人一樣,聽到綠帽子這個字眼便覺得有傷自己的自尊心。但杜·洛華還是一個勁兒地說:「他媽的,如果世界上有誰像戴過綠帽子的話,那就是他。對,對,肯定就是他。我真想知道福雷斯蒂埃是否戴過綠帽子。喂,瞧他那獃頭獃腦的樣子,像不像?」
杜·洛華喜歡吃甜食。一天晚上,他問:
她詞鋒犀利,用女人所特有的刻毒語言中傷九*九*藏*書總理,把對他相貌的嘲弄和對他政策的譏諷結合在一起,詼諧幽默,使人捧腹,觀察細膩、扣人心弦。
喬治繼續想下去。他撕開了生活外面那層詩一般的外衣,恨恨地說:「我如果像最近那樣,總是縮手縮腳,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一個人苦苦思索,弄得神魂顛倒,自己折磨自己,那實在是太笨了。」想到這裏,福雷斯蒂埃的影子突然在他腦子裡閃過,但他絲毫不覺得反感,似乎他們已經言歸於好,又成為朋友了。他真想對福雷斯蒂埃大喊一聲:「你好,老朋友。」
她翕動嘴唇,喃喃地說:
喬治和瑪德萊娜兩人也受到這種愛情的感染,一言不發地、輕輕地握著對方的手,只覺得氣氛沉重,不禁意馬心猿。
一聲鈴響,伯爵到了。他緩緩地走進來,毫無拘束,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先瀟洒地吻了吻少婦的手,然後轉過身來,熱情地把手伸給她的丈夫,一面客氣地問道:
杜·洛華回答道:「噢!我家鄉的森林沒有別的東西,只有鹿、狐狸、狍子和野豬。偶爾可以看見一所看林人的屋子。」
瑪德萊娜看他沉吟不語,覺得有點尷尬,便問道:「咱們到多爾多尼咖啡館吃杯冰激凌,然後再回家好嗎?」
他覺得瑪德萊娜每次回憶起這種事的時候,似乎都高興得直笑,於是,更緊緊追問:「得了,說了吧。這有什麼關係?相反,如果你告訴我你欺騙過他,向我承認這一點,那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真是個傻瓜!」
瑪德萊娜回答道:「當然,經常來。」
他忘了帶鑰匙,只好按鈴。給他開門的還是原來那個僕人。他聽從妻子的勸告把這個僕人留了下來。
說完,轉身走了。兩個男人目送著她的背影。
「這樣也挺好……這樣也挺好……當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的時候!」
他每拿一件東西,都彷彿看見上面有查理的手印。他所看到的,或者使用的所有東西都是查理以前使用過的,是查理買的,也是查理喜歡過和擁有過的。現在,喬治甚至一想到他這位朋友和他妻子以前的關係,心裏就覺得惱火。
瑪德萊娜也對他說:「你還記得你家鄉的那個樹林嗎?陰森森的。我總覺得那林子大得看不見邊,裏面有許多面目猙獰的野獸。可這裏,一切都那麼迷人。連風也在溫柔地輕拂著你。我知道森林那一邊就是塞夫勒河。」
「得了,我的小瑪德,你老實點吧,你承認不承認?你說,你是不是讓他戴過綠帽子?你承認讓他戴過綠帽子,對嗎?」
於是,杜·洛華在前,她在後,往房間里走去。她邊走邊用指尖輕輕撓著杜·洛華脖子上衣領和頭髮間裸|露的地方,催他快走,因為杜·洛華最怕別人這樣撓他。
此時,馬車正沿著湖邊緩緩馳去。點點繁星從天空灑落在水面。夜色朦朧,隱約有兩隻天鵝在水上慢慢地遊動。
瑪德萊娜吃驚地看著丈夫,不知他為什麼突然發脾氣。但她是個聰明人,很快就猜到了杜·洛華的心理。她知道,雖然那個人已經死了,但一切能使人想起他的事物,每時每刻都使杜·洛華產生嫉妒的心理。
瑪德萊娜也笑著回答道:「噢,他總怕得感冒,因為他肺弱。」
他又想:「歸根結底,他只不過是個笨蛋。也許正因如此,我才覺得窩囊。瑪德萊娜竟然嫁給這樣一個蠢才,真叫人生氣。」
他完全相信,沒有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什麼也不是,可是他呢?算了!
文章以喬治·杜·洛華·德·康泰爾的名字發表以後,引起軒然大|波,轟動了整個眾議院。瓦爾特老頭對作者表示祝賀,任命他為《法蘭西生活報》政治編輯部主任。本地新聞則仍歸布瓦斯勒納負責。
「無能的笨蛋和嫉妒鬼真是到處都有。」
杜·洛華答道:「對,正是這樣。」
杜·洛華看罷不動聲色地一面把柜子關上,一面大聲說道:
他問:「我的小瑪德,你願意去布洛涅森林走走嗎?」
同事們都知道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因此,總愛拿這個和杜·洛華開玩笑。杜·洛華逐漸沉不住氣了。
她拿起花聞了聞,然後,高興得像小孩子似的,立即把花插在剛才那個花瓶前面另一個還空著的花瓶里。插好后,一面端詳,一面喃喃地說:
馬車走得越來越快,又穿過了舊日的城牆。杜·洛華https://read.99csw.com看見前面天空上有一團紅光,像一座碩大無朋的鐵匠爐。隱約聽見無數不同的噪音匯聚成一片巨大而沉悶的嗡嗡聲,時遠時近,持續不斷。這是模糊而又響亮的生命的脈搏,是巴黎的呼吸。在這個夏天的夜裡,巴黎像一個筋疲力盡的巨人,在大聲地喘息。
他們叫了一輛敞篷馬車,來到香榭麗舍大街,然後轉入通往布洛涅森林的大道。當晚一絲風也沒有,天熱得像蒸籠,巴黎的空氣滾燙滾燙的,吸到肺里像烤爐里冒出的蒸汽一樣。成隊的馬車一輛跟著一輛,把一對一對情侶送往森林。
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在逐日加深他這種怨恨。他的心像針扎一樣。瑪德萊娜、僕人,或者女用人的一言一語都不斷使他想起那個人。
她還沒把話說完,杜洛華便回答道:
他一再說:「瑪德,我親愛的瑪德,我求求你,你說了吧。這是他罪有應得。你不這樣對待他反而是你的不對。算了吧,瑪德,你就承認了吧。」
杜洛華喃喃地說:「是嗎!好極了。」
經過飯廳的時候,他發現擺了三份刀叉,覺得很奇怪。客廳的門帘沒有放下來,只見瑪德萊娜手裡拿著一束玫瑰正往壁爐上一個花瓶里插。這束玫瑰和他買的那束一模一樣。他一肚子不高興,彷彿有誰故意搶先向他妻子獻殷勤,奪走了他期待的一切快樂。
杜·洛華冷笑著回答道:「我在想那些互相擁抱親吻的笨蛋。我心想,說真的,生活里還有別的事情可做。」
但妻子猛地躲開他,冷不丁地這樣說:「你真笨。提這樣的問題,人家會回答嗎?」
說著,她向杜洛華伸出雙臂,把嘴唇湊過去。這種出自內心的喜悅,使杜洛華稍稍感到安慰。
杜·洛華惡狠狠地說:「他自己倒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接著,又討好地加了一句:「這倒是我的運氣。」說著,他吻了吻妻子的手。
喬治聳了聳肩膀,裝出一副看不起的神態,說道:
他心裏想:「她真可以作一個能幹的外交家。」
杜洛華拿起燈,兩個人走進工作間。
喬治和瑪德萊娜又進入了馬車的洪流。一輛輛馬車正把情侶們送回寓所。這一對對情侶彼此摟抱著,默默無言,心兒早飛到了床上。喬治和瑪德萊娜覺得整個人類都陶醉在歡樂和幸福之中,在他們身旁輕輕流過。
等杜·洛華講完了,她說:
喬治向車夫喊道:「回去吧。」於是,馬車掉轉頭往回走。迎面還不斷有馬車嘚嘚地馳來,車上的巨大馬燈像一隻隻眼睛在黑暗的森林里閃爍。
「他好極了,是嗎?越了解他就越覺得他好。這個朋友不錯,可靠、熱情、忠誠。唉,要不是他……」
他還想知道死者私生活的種種秘密。瑪德萊娜害羞不願說,但杜·洛華堅持非要她說不可。
現在,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福雷斯蒂埃。
「你知道嗎,沃德雷克是個很可愛的人,你們很快就會熟起來的。」
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回家,總會發現客廳里有客人。不是一位參議員,就是一位眾議員,或者一個法官,再不就是一位將軍。他們對待瑪德萊娜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嚴肅中帶著親切。這些人她是在哪裡認識的呢?據她說,在社交場合。但又是如何獲得他們的信任並博得他們歡心的呢?這一點,杜·洛華始終不清楚。
瑪德萊娜霍地轉過身來,笑容滿面地喊道:
「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杜·洛華心想:「她真漂亮。算了,這樣也好。夥計,咱們是棋逢對手。不過,如果你對不起我,使我再次在別人面前丟臉,我非鬧個地覆天翻不可。」於是,他回答道:「好啊,親愛的。」為了不讓她猜到自己的心事,杜·洛華還吻了吻她。
到了舊城拐彎的地方,他們猛地抱吻起來。瑪德萊娜心迷意亂,囁囁嚅嚅地說:
她看杜·洛華一味堅持,大概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她聽著聽著,不由得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杜·洛華什麼也沒說,窩著一肚子火,要往死者身上發泄。
如果報館里有人喊了他兩三次福雷斯蒂埃,那麼,他回家以後,就懷著仇恨,百般嘲弄墳墓里的死者,以資報復。還談到他的缺點,他鬧過的笑話,他的小氣,把這些事情一一列舉出來,而且津津樂道,甚至加以發揮,誇大,彷彿想把這個勁敵的影響,從妻子心裏全部排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