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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杜·洛華高興得像當了皇帝,心裏琢磨著,看還能做些什麼。
他伸手從面前一個紙匣里拿出一張紙,向他們宣讀:
公證人拉馬納爾事務所
「的確,很可能有遺囑。」
「先生,我明白您的顧慮和猶豫。我還想告訴您,今天上午,德·沃德雷克先生的侄子知道了他叔叔的遺願,他說,如果能分給他十萬法郎,他願按遺囑所說的去執行。我個人的看法是,遺囑儘管無懈可擊,但是,打官司就會弄得滿城風雨,還是盡量避免為好。因為這樣的事情常常會引起社會上的議論。不管怎樣,您在星期六以前把您對上述問題的答覆告訴我可以嗎?」
瑪德萊娜聞言,只喃喃地說了一句:「你瞧著辦吧。」
一回到家裡,杜·洛華立即把門砰地關上,帽子往床上一甩說:
「啊,好極了,我同意。」
他們走進拉馬納爾先生事務所的時候,首席書記非常殷勤地趕緊站起來,把他們領進老闆的辦公室。
「你不能接受這筆遺產。」
珠寶商躬身說:「男爵先生,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星期四一定辦妥。」
他踱到瑪德萊娜面前停住了腳步:「好了,如果你同意,親愛的,我就單獨去找拉馬納爾先生,徵求他的意見,把事情向他解釋清楚,把我的顧慮告訴他,並且跟他說,咱們說好了平分遺產,以避免別人說閑話。既然我同意接受遺產的一半,很明顯,別人就沒有權利笑話我了。這就等於公開宣布:我妻子之所以接受是因為我——她的丈夫接受的緣故。妻子沒有做有損名譽的事,這點我做丈夫的最清楚。否則,非鬧得滿城風雨不可。」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說道:「也許在公證人那裡有一份遺囑。咱們現在還什麼也不知道。」
到了二樓的樓梯口,他又擦了一根火柴。在黑魆魆的樓道里,火柴忽地一亮,照見鏡子里他們兩人的面孔。他們像兩個幽靈,在黑暗中忽隱忽現。
杜·洛華走到她面前,兩個人又定睛地彼此看了好幾秒鐘,都竭力想發現對方心靈中最難猜透的秘密,窺探對方的內心。他們通過沉默而緊張的彼此詢問,千方百計企圖了解對方真正的思想。這是一場心靈間的激烈搏鬥。他們雖然生活在一起,但彼此並不了解,他們互相懷疑,互相刺探和窺伺,總之,誰也不知道對方靈魂深處的污垢。
她起先沒有回答,後來稍微考慮了一下才說:「回頭咱們一起去,你願意嗎?」
「人生短暫,壽天難卜,為防不測,願立遺囑一紙,存拉馬納爾先生處立案備考。
「我呀,我不開口了。你自己考慮吧。」
杜·洛華回答道:「噢,簡單得很。你可以用生前贈與的方式把遺產的一半贈給我。咱們沒有子女,這是完全可行的。九-九-藏-書這樣一來,即使不懷好意的人也沒話可說了。」
「對……他可以留點東西給我……給我,因為我是你的丈夫……是他的朋友……你明白嗎?……但是,不能留給你……因為你是他的朋友……是我的妻子。這是最大的區別,根本的區別,從禮節上看是如此……從社會輿論上看也是如此。」
珠寶商回答道:「三千法郎,先生。」
「瞧,百萬富翁走過來了。」
他們一回到家,僕人就給瑪德萊娜呈上一封信。她把信打開,然後遞給她的丈夫。
「你瞧著辦吧。我同意了。」
「立遺囑人保羅·愛彌兒·西皮里昂·貢特朗,即沃德雷克伯爵。本人身心健康,願將最後的願望申明如下:

他拿起帽子,等快要走出房門的時候又說:
突然,他湊到她面前,低聲說:
瑪德萊娜正在解面紗,聞言一怔,轉過身來說:「我?」
「可是,我覺得,如果……他把這麼一大筆遺產……留給你……別人也同樣會很奇怪的。」
瑪德萊娜不動聲色地回答道:
拉馬納爾
公證人長得很矮小,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圓的。腦袋像一個球,釘在另一個球上,下面兩條腿那麼短小,幾乎也像兩個球。
「沃德雷克居然什麼也沒給咱們留下!」
「那麼,你給我解釋解釋,為什麼他把全部遺產都留給你……」
「你說什麼?親愛的。」
瑪德萊娜高傲地回答道:「不。把他要的十萬法郎給他。如果你願意,這筆錢就從我應得的那一份出好了。」
公證人又說:「我馬上把這份文件的內容告訴您,文件不長。」
他們走進鋪子。杜·洛華問:
「請您叫人在懷錶上刻上我名字的縮寫——G.R.C.。用花體字。上面再刻一個男爵的冠冕。」
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喃喃地說:「啊,不!咱們兩人分擔。每人扣除五萬法郎,咱們還有整整一百萬。」
杜·洛華又說:「那,加上這一千五百法郎的懷錶,一共四千法郎,我可以馬上付現款。怎麼樣?如果您不願意,我們就到別家去買。」
杜·洛華還在踱來踱去,一面自言自語,故意讓他妻子聽見。
她柔聲地說:「那好,親愛的,咱們就不要它。大不了口袋裡少裝一百萬。」
「那麼,對……一百萬……活該了……他立遺囑的時候,竟不明白這樣做多麼沒分寸,竟忘掉了起碼的禮儀。他沒想到我的處境會多麼尷尬,多麼狼狽……生活里做什麼事都有一定之規……他應該把遺產留給我一半,事情就好辦了。」
正好有一個包廂,他們就訂了下來。杜·洛華又說:「咱們到小飯館吃飯怎樣?」
「如果對半分,事情就最清楚不過了。咱們接受朋友的遺贈。這位朋友對咱read.99csw.com們不分彼此,不願厚此而薄彼,不願意給別人這樣的印象:『我生前喜歡這一個,死後還是喜歡這一個。』當然,他更愛那個女的,但如果把遺產平均分配給男的和女的,那就等於明確地宣布,他的偏愛只不過是柏拉圖式的感情。請你相信,如果他生前想到這一點,他一定會這樣做的。可是他沒這麼想,也沒有考慮到後果。像你剛才所說的,他每星期都給你送鮮花,死後又把最後的紀念留給你,不知道……」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說,「今晚咱們就來看戲。現在先看看有沒有包廂。」
「對,有可能,因為,歸根結底,他是咱們兩人最好的朋友。他生前每星期到咱們家吃兩頓晚飯。他隨時可以來咱們這兒,在咱們家就跟在他自己家一樣。他像父親那樣愛你,他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一個侄子,一個遠房的侄子。對,一定有遺囑。我並不想要什麼東西,只不過想有個紀念,證明他想到咱們,愛過咱們,承認咱們對他的感情。他應該對咱們有點友誼的表示。」
喬治低聲說了一句:「我早料到了。」
瑪德萊娜無所謂地低聲說了一句:
現在輪到瑪德萊娜緊緊地盯著他看了。她的目光深沉而古怪,一看到底,彷彿想發現點什麼,想了解他那捉摸不透的內心。他向來都是莫測高深,只能在他偶然不小心自然流露的一剎那才隱約看到他的思想,就像從半開的門縫,窺見一個人心靈深處的秘密。瑪德萊娜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說:
「怎麼……怎麼……你瘋了……你……你……你自己……剛才……不也希望……他留點什麼給你嗎?」
儀式剛剛結束,參加的人陸續告辭。他們依次在靈柩和沃德雷克伯爵的侄兒面前走過。這位侄兒和大家一一握手還禮。
對方猶豫了一下,回答道:「不行,先生,不行。」
「你喜歡什麼?項鏈?鐲子?還是耳環?」
她想了一會兒,才以一種激動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
喬治欠身說:「可以,先生。」他彬彬有禮地一鞠躬,讓一言不發的妻子先走,接著自己隨後也走了出去。看見他板著面孔,公證人不禁也收斂起笑容。
瑪德萊娜有點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行了,我明白了,不必啰啰嗦嗦再解釋了。快到公證人那兒去吧。」
她聳了聳肩膀:「你真傻……沃德雷克對我有很深的感情……但從來沒有更進一步……絕對沒有。」
「本人之財產計有交易所證券六十萬法郎,不動產約五十萬法郎。本人因無子嗣,願將全部財產遺贈克萊爾·瑪德萊娜·杜·洛華夫人,不附帶任何義務與條件。此項遺贈乃亡友對夫人忠誠敬愛之表示,望夫人哂納。」
她平靜地回答說:「可是,事實的確如此。」
突然一陣紅暈從瑪德萊娜的粉頸九_九_藏_書一直升上臉頰,像一塊玫瑰色的面紗倏地蒙在她雪白的皮膚上。她說:「為什麼非給咱們留點什麼不可呢?他沒有任何理由要這樣做呀!」
瑪德萊娜有點不耐煩地反駁道:「我還是不明白怎樣能使不懷好意的人無話可說,因為遺囑是明擺著的,上面有沃德雷克的簽字。」
原來是條樣子古怪的金鏈,每一環上都鑲著一顆不同的寶石。
瑪德萊娜渾身顫抖,連面紗上的別針也解不下來。
「咱們找德·馬雷爾夫人來一起消磨一個晚上好嗎?聽說她丈夫回來了。我真想和他握握手。」
「那麼,好吧,先生。」
這一回輪到喬治臉紅了:「準是這回事。奇怪的是他叫你去,而不叫我去,在法律上我是一家之長。」
杜·洛華站起身子,又開始踱來踱去,似乎還有點猶豫。現在他竭力避開妻子銳利的目光。他說:「不行……絕對不行……也許最好還是全部放棄……這樣更恰當……更合適……更體面……別人也就無話可說,絕對沒話可說了。連最小心謹慎的人也都只好甘拜下風了。」
突然,她心裏一動說:「這隻手鐲真好看。」
「很簡單。正像你剛才講的,他的朋友只有咱們兩個,或者可以說,只有我,因為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認識我了。我母親在他親戚家當過女伴。他經常到我這裏來。他在家屬方面找不到繼承人,自然就想到了我。他對我有過一點愛情,這是可能的,有哪個女人不曾被人這樣愛過呢?當他給自己安排後事的時候,一直隱藏在他心裏的這種秘密的愛情就使他寫下了我的名字,這又有什麼不可能呢?他每星期一都送鮮花給我。你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但他從來沒送過花給你,對嗎?今天,正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他把財產全部給了我,再說,他也無人可給。相反,如果他把遺產留給你,那才是天下奇聞哩。為什麼給你?你是他什麼人?」
於是,他們就去找德·馬雷爾夫人。喬治有點害怕再見到他的情婦,所以他妻子在場,也不介意,因為這樣可以避免作任何解釋。
請于星期二、星期三,或者星期四下午兩點至四點移玉至敝事務所,有要事相商。此事與您有關,請務必前來。
瑪德萊娜臉色煞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喬治則精神緊張地用手指捻著鬍子尖。公證人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當然嘍,先生,如果沒有您的同意,您的夫人是不能接受這筆遺產的。」
「至於那個侄子,我就給他五萬法郎,事情就算結束了,好嗎?」
「好啊,我願意。」
「隨你的便。」
他坐下來,架起腿,用手捻著鬍子尖。每逢他感到煩悶、不安,或者需要苦苦思索的時候,他總是這個樣子。

喬治邁開大步,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他說:
瑪德萊娜拿起https://read•99csw•com一塊絨綉,不時地做幾針。她一面挑選毛線,一面說:
新聞記者把地址告訴他以後,對他說:
他們經過滑稽劇院。那天正上演一出新劇。
夫人:
杜·洛華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你說得對。我這就去。」
「說句實話,這事情真奇怪!」
「好極了!既然這樣,就不必等到星期六了。咱們可以立刻派人通知拉馬納爾先生。」
瑪德萊娜似乎在思索,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教堂懸挂著黑色的布幔,門楣的紋章上扎了一個花圈,告訴過路的人,有一位紳士正在入殮。
第二天,他們在一份生前贈與的文書上籤了字。瑪德萊娜·杜·洛華在文書中聲明把五十萬法郎贈與自己的丈夫。
喬治問道:「這鐲子多少錢?」
「你當過沃德雷克的情婦對嗎?」
從公證人事務所走出來的時候,喬治看見天氣晴朗,便建議到大街上走走。他顯得十分溫柔體貼,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笑呵呵的,對一切都感到心滿意足,而瑪德萊娜則頗為嚴肅,心裏若有所思。
「對,你。一個人是不會把全部財產留給一個女人的,如果……」
公證人說道:「這就是全部內容。這份文件是去年八月制訂的,它取代了兩年前寫給克萊爾·瑪德萊娜·福雷斯蒂埃夫人那份性質完全相同的文件。我仍然保存著第一份遺囑。如果家屬有爭議,這份遺囑可以證明,沃德雷克伯爵先生的意願並沒有任何改變。」
他們吃完午飯便立即動身。
「我送你一件首飾好嗎?」他說道。
杜·洛華站起來,冷冷地說:「我要求給我時間考慮。」
他急忙問道:
瑪德萊娜又用尖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喬治站在她身旁,觀察著她感情的每一個變化,像一位法官企圖從犯人身上發現哪怕最微小的軟弱的表示。他一字一頓地說:
「如果您肯賣兩千五,那我就算買定了。」
這是一個相當寒冷的秋日。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很匆忙,快步地走著。杜·洛華把妻子領到他常去看表的那個店鋪前面。他想買這個懷錶已經不止一天了。
喬治和瑪德萊娜很晚才回家。過道的燈已經滅了。新聞記者只好不時划根火柴照亮樓梯。
杜·洛華又在屋裡踱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停下腳步,說道:
瑪德萊娜問道:
杜·洛華生氣地說:「難道咱們非得把遺囑拿出來貼在牆上?說到底,你還是個蠢才。咱們可以說,沃德雷克伯爵把財產留給我們,每人一半……不就行了……再說,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接受這份遺產。但是我可以同意你,唯一的條件是和我對半分。這樣,我就不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了。」
杜·洛華和妻子出來以後,並肩往家裡走去,彼此沒有說話,各有各的心事。
一看見金器和漂亮的寶九-九-藏-書石,瑪德萊娜故意裝出的那副冷漠神態頓時無影無蹤了。她眼裡閃耀著光芒,好奇地瀏覽著櫥窗內陳列的金銀珠寶。
晚飯吃得很高興,整個晚上都過得很愉快。
「社會上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沃德雷克讓你作為他唯一的繼承人,為什麼我也同意這樣做。用這種方式接受這筆遺產……對你來說,等於承認和他有不清不白的關係,對我來說,等於承認自己沒有廉恥……咱們接受這筆遺產,別人會怎麼說,你知道嗎?得找個拐彎抹角的辦法,巧妙的辦法,來掩飾這件事情。要讓人家以為他把這筆財產平均分配給咱們兩個人,一半給丈夫,一半給妻子。」
公證人微笑著欠了欠身,非常和藹地說:
杜·洛華接著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杜·洛華跺著腳說:「你撒謊。這不可能。」
說完,他便去找公證人,把做法告訴他,說是他妻子想出來的。
她回答道:「因為……」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因為你是我丈夫……你認識他還沒有多久……而我卻是他的老朋友……他的第一個遺囑是福雷斯蒂埃還活著的時候立的,裏面已經提到要把遺產留給我了。」
瑪德萊娜問道:「我不明白怎麼能這樣做,因為遺囑是寫得清清楚楚的。」
他欠身施禮,然後指了指椅子請他們坐下,接著轉向瑪德萊娜:「夫人,我請您來,是想把沃德雷克伯爵的遺囑通知您,這份遺囑和您有關係。」
她侃侃而談,從容不迫。喬治不禁猶豫了。
她裝出一副漫不經心和無所謂的樣子。
「得了,你就承認做過沃德雷克的情婦吧。」
他說:「不管怎樣,在這種情況下,咱們不能接受這筆遺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人人都會以為確有其事,會議論紛紛和笑話我的。同事們本來就嫉妒我,隨時都打算攻擊我。我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加關心自己的名譽,維護自己的聲望。現在大家都在謠傳這個人是我妻子的情夫,因此,我不能同意,也不能允許我妻子接受這樣一筆遺產。福雷斯蒂埃也許受得了,但是,我可受不了。」
杜·洛華想了想,然後喃喃地說:
代·孚日街十七號
杜·洛華把手舉高一點,好把兩個人的模樣照清楚。他得意洋洋地笑道:
但克洛蒂爾德看來已經把過去的事情統統忘記了。她甚至慫恿丈夫接受這次邀請。
接著,他又說了一句:「親愛的瑪德,回頭見。」
後來,還是喬治先開口,像在自言自語。
瑪德萊娜聞言驚訝地笑了。從店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含情脈脈地挽起杜·洛華的胳臂。她覺得杜·洛華既機靈,又有魄力。他現在已經有固定的收入,應該有個頭銜,這是無可厚非的。
杜·洛華久久沒有回答,最後才猶猶豫豫地說:
珠寶店老闆面有難色,但最後還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