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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他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有一種打算。他說:
杜·洛華輕蔑地哼了一聲:「告訴您吧,一年勉勉強強才有兩萬法郎的收入。從目前看實在不多。」
德·馬雷爾夫人他是經常看見的,但她的丈夫卻是很久沒見了。德·馬雷爾先生緊緊拉住他的雙手說:「親愛的,我非常感謝您托克洛蒂爾德向我提出的建議。我在摩洛哥公債上賺了十萬法郎,這都是您的功勞。您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
他早就說過,他絕不參加老闆家舉行的晚會,再也不願意到這個骯髒的猶太人家裡去。
杜·洛華一面穿衣服,一面嘟囔。甚至上了馬車還罵罵咧咧。
她要杜·洛華站到油畫旁邊,大家果然發現,兩張臉簡直一模一樣!
說著,她走到那位凌波而立的基督面前停下來,喃喃地說:「他真美,這些人多麼怕他,又多麼愛他!你們看他的頭,他的眼睛。真是純樸自然,而又超凡絕俗!」
他似乎在告訴他們:「瞧,我花五十萬法郎買了馬科維奇這幅宗教題材的傑作:《基督凌波圖》。今後這幅優秀的作品就永遠在我家裡,在我眼皮底下,永遠留在猶太人瓦爾特的府上了。」
「那是拉羅舍和杜·洛華夫人。」這句話像隨風吹來的遙遠的聲音,輕輕掠過他的耳邊。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呢?
「還是去受受這份罪吧。你快點準備。」
他們來到了餐廳。餐廳非常寬敞,柱子是大理石做的,牆上掛著古老的戈伯蘭壁毯。
「你猜猜。」
瑪德萊娜對他這種口氣感到很驚訝,接著說:「像你這樣的年紀,得到勳章就已經很不錯了。」
他的臉倏地白了,接著笑了笑,說道:
他大開中門,來者不拒,只要在進門的時候出示請帖便可通行。
「您知道嗎?」瓦爾特笑著說,「昨天,我看見我妻子像在教堂里似的跪在這幅畫前面做禱告。可把我樂壞了!」
她凄然回答道:「也有也沒有。我家並沒死任何人。不過,我已經到了向生活告別的年齡。我今天穿上喪服就是宣告我生命中這一時期的開始。從今以後,我便心如死水了。」
「這是給你的新年禮物,是剛才拉羅舍交給我的。」
她把兩條赤|裸的胳臂搭在杜·洛華的黑禮服上,低聲說:
杜·洛華親昵地挽起留在他身旁沒走的那位姑娘的胳臂,柔聲地問:「您聽我說,親愛的小姑娘,您真的認為我是您的朋友嗎?」
提燈的聖徒照著慢步走來的天主。於是,朦朧的微光中出現了聖徒們一張張驚喜的臉。
「關於您的婚姻,換句話說,關於您將來要嫁給什麼人的事。」
杜·洛華驚訝地注視著她。發覺她已經不是他過去所認識的那位頑皮愛鬧的大孩子,而已經變成了一個發狂、絕望,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女人了。
「是我姐姐新交的朋友。」
「我寧願要一千萬。這個並不花他多少錢。」
杜·洛華鎮靜地回答道:
「該送新年禮物了。」
他隱約看見左右都是光禿禿的小灌木,瘦削的枝條在微微顫動。樓里射出來的燈光,灰濛濛地照在樹枝上。忽然,他瞥見前面路中央有一件白的東西。瓦爾特夫人光著兩臂,裸|露著上身站在那裡,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地對他說:
「這就是所謂的及時行樂,」他說道,「一會兒還要跳舞,完了就睡覺。小姑娘們一定會很高興。喝香檳吧,這酒好極了。」
杜·洛華一面沿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一面回答道:「唉,現在您就要結婚了。就要嫁給一個漂亮而沒落的王孫公子,咱們以後就難得見面了。」
「我沒有情婦。」
「你願意走就走。」
他說道:「一切都是相對的。今天,我本來應該得到更多一些。」
他知道卡爾斯堡親王手頭拮据。親王在福布爾·聖奧諾雷大街有一座府邸,是那條街上最漂亮的宅第之一,住宅的花園通向香榭麗舍大街。他向這位親王提出購買他這所房子和全套傢具陳設,二十四小時內成交,室內一切均照原樣,連一把扶手椅的位置也不移動。他出價三百萬。親王看見這個數目便答應了。
旁邊的人不住地推他,想擠上來看。他只好走開。蘇姍仍然挽著他的胳臂。他微微使勁地夾著她的縴手。
「不。咱們說話要算數。」
大家都說兩位部長一舉賺了兩千多萬法郎,還公開提到了拉羅舍-馬蒂厄的名字。
她生氣了,一面用扇子敲著杜·洛華的胳臂,一面發誓說,她只和自己看中的人結婚。
喬治心想:「當初如果我真有本事,我就應該娶這位姑娘。這本來是沒問題的。為什麼我早沒想到呢?為什麼我甘心娶另外那一個呢?我簡直是昏了頭了!人總是行動得太快而考慮得不夠。」
德·馬雷爾夫人承認卡爾·馬科維奇畫的這幅基督圖是驚人之作。等看完轉回來,他們已經和德·馬雷爾先生走散了。
瓦爾特夫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基督旁邊她情人的那張臉。面色蒼白得像她滿頭的白髮一樣。
這時候,全城的人都絡繹不絕地去繪畫收藏家雅克·勒諾布的陳列室里,欣賞一幅匈牙利畫家卡爾·馬科維奇的巨型油畫《基督凌波圖》。
幾天之內,他成為世界的主宰之一,無所不能的金融大亨之一,權力比國王還大,誰在他面前都要低頭哈腰,不敢高聲說話https://read.99csw.com。在他周圍可以聽到發自人類心底里的一切庸俗、卑鄙、嫉妒和羡慕的聲音。
「我一刻鐘就能準備好。」她說道。
客廳門口站著兩個小姑娘。一個穿粉紅衣裙,另一個則是藍色衣裙。她們向每位夫人獻上一束鮮花。大家都覺得這樣安排非常有意思。
「記得。」
老闆的勝利使杜·洛華十分惱火。
征服摩洛哥已經兩個月了。法國攻下了丹吉爾,佔領了沿地中海一直到的黎波里的整個非洲海岸,並且償還了被它吞併的這個新國家的公債。
瑪德萊娜本來以為他一定會喜出望外。現在看見他如此冷淡,心裏不禁生氣:
杜·洛華說了一句:
「你真不可思議,現在沒有一件東西能使你滿意的。」
大部分女士都是一般的客人打扮,為的是表明她們參觀任何私人展覽會都是如此,毫不特殊。那些準備留下來參加舞會的則穿著袒胸露臂的衣服。
現在,拉羅舍在杜·洛華家裡頤指氣使,取代了沃德雷克伯爵的地位和來訪的時間,對僕人說話的語氣,儼然像家裡第二個主人。
杜·洛華問道:「洛琳還恨我嗎?」
杜·洛華高傲而諷刺地笑了笑,把經過他們身旁的那些人的名字逐一告訴她。這些人都是些名門望族,落魄王孫,憑著自己過時的爵位娶了像她那樣的金融家的女兒。現在,他們有的和妻子在一起,有的卻離開了妻子,生活自由放蕩,可誰都認識和尊敬他們。
「那好,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她非常嚴肅地說:「您真不應該,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您使我們非常難受,因為我和媽媽,我們都很喜歡您。我更是少不了您。您不在,我煩悶死了。您瞧,我已經把這些話直截了當地告訴您,您再也沒有權利不來了。把您的胳臂給我,我要親自帶您去看《基督凌波圖》。這幅畫放在房子盡頭的花房後面。爸爸故意把畫放在那裡,這樣人們就不得不走遍各個角落。爸爸如此炫耀這所府邸,真叫人奇怪。」
「不錯。」
「就是每當有人向您求婚,您都要和我商量。在沒徵求我的意見以前,不答應任何人。」
這時,蘇姍和卡佐勒侯爵走了。喬治瞧不見蘇姍,再也沒有心思聽瓦蘭納說下去,便斷然地離開了詩人,追趕蘇姍去了。
杜·洛華低聲罵了一句:「裝腔作勢。」說著聳了聳肩膀,嫉妒得心裏直抽搐。
一路上,他們誰也沒說話。但一回到卧室,瑪德萊娜連面紗還沒摘便笑嘻嘻地對他說:
說完,兩位女士就走了。她們邁著碎步,急速地在人叢中穿行,像兩條蛇,扭動曲折的身軀,蜿蜒穿過密密的人群。
瓦爾特用五十萬法郎把這幅畫買走了,使好奇的觀眾剎那間大失所望。全巴黎的人沸沸揚揚都在議論他,有的人羡慕他,有的人指責他,也有人贊同他的做法。
「你不知道,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東西給你。」
他從妻子那裡勒索了五十萬法郎以後,曾經一度認為自己成了富翁,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很窮,窮極了,因為拿自己那筆微不足道的財產和像雨一樣落在自己周圍而自己居然沒想到去拾的千百萬金幣相比,簡直是太渺不足道了。
喬治回答道:「算了!有本事的人不論用這種辦法或那種辦法,反正總會成功。」
「咱們走嗎?」
蘇姍微笑道:「我知道。」
「您聽著,」她低聲說道,「……我再也不會,永遠不會再和您說什麼了……不過,喬治,您一定要來看我。您看,我已經不用你來稱呼您了。沒有您我活不下去,活不下去。那簡直是難以想象的痛苦。我日日夜夜都感到您的存在,您的身影時刻都在我眼前,在我心裏,緊貼著我的肉體。彷彿您給我喝了一杯毒藥,正在我肚子里發作。我受不了,不,我受不了啦!我願意您把我當做老太婆。我故意披著一頭白髮讓您看。但您一定要來,以朋友的身份經常來。」
說完,他又跑去招呼參議員黎梭蘭。參議員帶著妻子,這女人傻裡傻氣,但打扮得像集市上的雜貨攤一樣花哨。
「當然,漂亮朋友。」
「一言為定。」接著,她把嘴唇伸向杜·洛華說,「再吻我一下……最後一次。」
喬治沒有吭聲。別人說出了他的心事,他感到很惱火。
她聽了一怔,接著又搖搖頭:
幾個男人轉過身來看著這位雍容華貴的棕發美人。杜·洛華回答道:「親愛的,我幫了您的忙,現在作為交換,我要請您的夫人,或者說,請她挽著我的胳臂陪我走走。夫婦不應該總在一起呀。」
「該回去了,」他說,「你會得肺炎的。」
晚飯時的氣氛很沉悶,只有蘇姍說個不停。蘿絲似乎另有心事。大家一再祝賀杜·洛華。
他叫人倒了一杯酒,杜·洛華也端了一杯。他向杜·洛華敬酒:「我為聰明才智將戰勝百萬家財而乾杯。」
突然喬治似乎聽見有人說:
瓦爾特夫人用堅定但由於內心激動而有點發抖的聲音反駁道:「因為只有這位基督才能拯救我的靈魂。每當我看著他,我心裏就充滿勇氣和力量。」
杜·洛華冷笑道:「咱們走著瞧吧。您太有錢了。」
「那我們一言為定,」杜·洛華說道,「我們只是朋友,絕不超越這個界線。」
瓦爾特夫人氣憤地說:「算了吧!現在,你別給我來這一套!錢是你的,只能給你。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陰溝里去。喬治,你給我來這一套幹什麼?」
「好的,我九_九_藏_書答應。」
她坦率地高聲說:「啊,不!我先不嫁人,我要找一個我喜歡的人,非常喜歡,十二萬分喜歡的人。我有足夠的錢,兩個人生活沒問題。」
蘿絲一生氣,轉過身子不理他們,徑自走了。
人人都很驚訝。瓦爾特覺得事情真不可思議。瑪德萊娜笑著說,耶穌的神態似乎更威嚴一些。
「我求求你,別跟我鬧好嗎?否則我馬上就走。」
她把身子轉過去,擦了擦眼淚。然後從襯衣里拿出一個用粉紅色絲帶捆著的紙包,遞給杜·洛華:「給,咱們在摩洛哥事件里贏了錢,這是你的那份。我真高興能替你賺了這筆錢。現在,你拿去吧……」
他們緩緩穿過人群。大家都轉過身來注視著這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和那個惹人喜愛的洋娃娃。
那兒還有幾位夫人,她們由丈夫陪著,也正在脫皮大衣。只聽有人在低聲說:「真漂亮!漂亮極了!」
他隨即產生另一個念頭,一個波拿巴式的念頭,想征服整個巴黎。
客廳里已經擠滿了來賓。
「上一次我見你的時候,你把頭髮繞在我的紐扣上,害得我妻子幾乎要和我破裂。」
杜·洛華從容地回答道:「這傢伙只不過在還債。他欠我多著哩。」
他又妒忌又生氣,怒火越燒越旺。他恨一切人,恨瓦爾特一家,再也不上他家的門。他恨他的妻子,因為她上了拉羅舍的當,勸他不買摩洛哥的公債。他尤其恨外交部長。因為這部長愚弄他,利用他,居然還每星期到他家吃兩次晚飯,而他還要做這個部長的秘書、公務員和筆杆子。現在,每當這位部長口授,他作記錄的時候,他心裏常常產生一種瘋狂的念頭,想把這個自鳴得意的勝利者掐死。拉羅舍作為部長,並沒有多大的成就。為了保持自己的職位,他小心翼翼不讓別人猜出他非常有錢。但杜·洛華從他越來越高傲的言談、目空一切的舉動、越來越大胆的議論和他的絕對的自信之中,感到這位律師出身的暴發戶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翁。
「這倒是實話,你說得對。」
她抓住杜·洛華的一隻手,瘋狂而絕望地使勁吻著。然後,便跑回屋裡去了。
杜·洛華只好接過小包,把它塞到口袋裡。
「您信任我嗎?」
只見一叢奇怪的植物,葉片像張開五指的手掌,顫悠悠地伸向天空。就在這叢樹的中央,有一個人,紋絲不動地站在海上。
「那好,後天是元旦。」
這時候,杜·洛華便背轉身子,一言不發。
卡爾斯堡大廈的正廳燈火通明,四角懸挂著四盞球形的電燈,像四個發著藍光的小月亮。門前高高的台階上鋪著華麗的地毯,每一級都站著一個穿制服的聽差,彷彿一尊尊石像。
他四面看了看,果然看見他妻子挎著部長的胳臂,兩個人笑容滿面地邊走邊談,而且四目相視,顯得十分親昵。
新聞記者停下腳步,一顆心怦怦直跳,暗說:「這才叫豪華哩!要住就該住這樣的房子。別人做得到,我為什麼做不到呢?」他苦苦思索,但急切間一個辦法也想不出來。對自己的無能,他感到非常惱火。
冷空氣像一盆冰水澆到他的身上。他想:「見鬼,我非感冒不可。」他把手帕像領帶一樣系在脖子上。然後順著小徑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因為剛從燈火輝煌的客廳里出來,路還看不大清楚。
他想顯示一下他這種身份。
她囁嚅著說:
請帖是這樣寫的:「瓦爾特先生暨夫人恭請台駕於十二月三十日夜九時至十二時光臨參觀卡爾·馬科維奇之名畫——《基督凌波圖》,有電炬照明。」
吃過晚飯以後,他突然說:
這時,忽然有人拉他的胳臂,原來是諾爾貝·德·瓦蘭納。這位老詩人頭髮上抹著油,禮服到處都是皺褶,一臉漠然而疲憊的神情。
「親愛的,愛情並不是永恆的東西。總是有離有散。如果像咱們那樣沒完沒了,那對雙方都是個可怕的累贅。我不願繼續下去了,我說的是真話。但是,如果你通情達理,把我當普通朋友接待,我就像以前那樣經常來。你想你能做得到嗎?」
「我不費這個勁。」
五個客廳一個連著一個,都懸挂著名貴的布幔、義大利的刺繡,或者色彩不同、風格各異的東方壁毯。牆上是古代繪畫大師的名畫。特別使人流連觀賞的,是一個路易十六式的小客廳。客廳四周是絲質的軟墊,淺藍色底,上面綉著一束束玫瑰花。低矮的金漆木器傢具上,罩著和牆上一樣的絲綢,異常精美。
「我哪方面對不起你了?你對我一點情分都沒有!我哪方面對不起你了?」
「這社會什麼人都有!」
杜·洛華溫柔地拒絕了:
她抓住杜·洛華的手,使勁地握著,揉著,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肉里。
想到這裏,一股慾望,一股可望而不可即的慾望像一滴滴苦水澆在他的心田,驅散了他全部的歡樂,使他頓時感到生活毫無意思。
請帖後面還附有一行小字:「午夜二時后將舉行舞會。」
轉過一道門的時候,蘇姍一把揪住他們,大聲嚷道:「啊,你們在這兒!好了,漂亮朋友,您一個人待著吧,我要把美麗的克洛蒂爾德帶走,領她去看看我的房間。」
許多人亂鬨哄地都想來喝點飲料,他很難擠出去。好不容易穿過人群,迎面遇見了德·馬雷爾夫婦。
兩個月以來,瓦爾特夫人天天給他寫信九_九_藏_書,求他去,懇求與他約會,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行,據她說,這樣做是想把替他賺的七萬法郎當面交給他。
「好吧,兩分鐘以後我到您指定的地點去。」
說著拿起首飾盒,把它打開,放在壁爐上,端詳了一會兒裏面那枚閃閃發光的勳章,然後,把盒子蓋上,聳了聳肩膀,上床睡了。
她問道:「老闆夫人在哪兒?我想向她告辭。」
杜·洛華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能買這樣的玩意兒真不錯。」
杜·洛華鎮靜地回答說:「這一點已經說好,不必再談了。您看,今天我一收到您的信馬上就來了。」
一位紳士向蘇姍施禮。這個人身材頎長,留著金黃色的絡腮鬍子。頭已經有點禿,一副社交場合到處可見的瀟洒神態。聽見別人稱呼他為卡佐勒侯爵,喬治頓時產生了妒忌心理。蘇姍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呢?大概是發了財以後吧。他暗想,這個人一定在追求蘇姍。
他們慢步穿過各個客廳。人越來越多了,像潮水一樣,衣香鬢影,彷彿來參加節日的盛會。
瓦爾特夫人在第二個客廳,周圍簇擁著一群女友。她頻頻向客人點頭還禮。其他許多不認識她的人到處遊逛,像在博物館里一樣,根本不理會房子的主人。
喬治氣得渾身發抖,但也只好像一條想咬人又不敢咬的狗那樣忍氣吞聲。可是,他對待瑪德萊娜卻常常顯得生硬而粗暴。瑪德萊娜聳聳肩膀,只當他是個傻頭傻腦的孩子。然而,他總這樣發脾氣使她感到很驚訝,再三對他說:「你總是牢騷滿腹,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你的地位已經夠好的了。」
但他拒絕了,決定馬上就走,好單獨思考一下,因為湧進他腦子裡的新東西實在太多了。他到處找他的妻子。不一會兒,看見她在酒吧間和兩位他不認識的紳士一起喝可可。她把丈夫介紹給他們,但沒有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杜·洛華。
接著,他在各報刊登一條消息,邀請巴黎各界名流在某個晚上到他家裡欣賞這一外國大師的傑作,以免別人說他把這幅藝術品獨佔了。
她又說:「那兩個女兒每人將來有兩三千萬法郎。而且蘇姍又長得漂亮。」
杜·洛華沒好氣地哼了一句:
社交界的那些公爵夫人和風流貴族們對這次邀請議論紛紛,但是大體上這次邀請並不附帶任何義務。到那兒去就像到珀蒂先生家看水彩畫一樣。瓦爾特有件珍品,他選了一個晚上,大開中門,使所有人都能欣賞這件傑作,真是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說著,兩個年輕人擠進了人群,至於那位丈夫則在後面跟著。克洛蒂爾德一再說:「瓦爾特這一家子真走運。到底會做買賣。」
隨後他又用溫和的語調說:「並不是因為別人有百萬家財,我感到不舒服,也不是因為我恨這些有錢的人。我只是從原則上提出抗議。」
過了一會兒,杜·洛華問:
蘇姍說:「咱們去跳舞吧,漂亮朋友。」
蘇姍說:「噢,您要常來才好,漂亮朋友。現在爸爸這樣有錢,咱們可以好好地樂一樂,玩個痛快了。」
至於其他人,他們會懷著好奇的心理,欣賞名畫、廳堂和府邸的主人。他們的態度可能落落大方,也可能傲慢或者無所謂。這些人自來自去,誰也不必招呼他們。瓦爾特老頭知道,過一陣子,他們還會來的。就像以前他們登門拜訪他那些發了財的以色列兄弟。
她還沒有看《基督凌波圖》。喬治提議帶她去看。他們在別人背後說長論短,還嘲笑那些不相識的人,以此來取樂。聖波坦走過他們身旁,禮服的翻領上掛滿各種勳章。他們看了覺得非常可笑。接著又走過來一位前任大使,胸前的勳章還沒有聖波坦的多。
但是,要仔細觀察才能把整個畫面看清楚。原來上面畫的是一條小船。由於框架的原因,只看見船的前半部分。船舷上坐著一位聖徒,他手舉提燈,燈光集中在緩緩走來的耶穌身上。燈影里,船上的其他聖徒依稀可辨。
她吃了一驚:「噢,我還以為你再也不願踏進他家的大門哩!」
「是啊,兩個人加起來一百萬。每年利息收入四萬。這筆錢連給我們自己買輛馬車都不夠。」
杜·洛華聽了沒有吱聲。這個小女孩對他突然產生的敵意使他犯了愁,覺得很不是滋味。
這時候,蘇姍似乎突然驚醒過來,喊了聲:「注意。」她推著喬治,穿過面前的人群,又猛地拉著他往右面一轉。
蘿絲臉一紅低聲說:
「你別說了!那你為什麼再也不來看我?為什麼你不願到我家吃晚飯,一星期就那麼一次也不幹?我痛苦極了。我愛你愛到這樣的程度,無論想什麼事都想起你,無論看什麼東西都看見你站在我面前。我連一句話也不敢說,怕一張嘴就會提到你的名字!可你對這一切毫不理解!我像被利爪攫住,捆在布袋裡,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時刻都想念你,這種想念掐著我的喉嚨,撕裂我的心胸,折斷我的雙腿,使我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像個傻瓜似的整天蜷在椅子上,獃獃地想念你。」
蘇姍叫了起來:「他真像您,漂亮朋友。我敢肯定,他很像您。如果您留著絡腮鬍子,或者他把鬍子剃掉,你們兩人就完全一樣了。啊,像極了!」
她早就料到他會這樣。
身體肥胖而濃裝艷抹的佩爾斯繆子爵夫人正在路易十六式的客廳里和一位公爵談話。
杜·洛華看見她心裏很高興,趕緊和她握手,抱歉地說:「沒有辦法。我工作太忙,兩個月沒有出門了。」
https://read•99csw•com爾特一眼看見他的專欄編輯,便急忙奔過來,抓住他的雙手,興高采烈地說:「你各處都看了嗎?蘇姍,告訴我,你把一切都指給他看了嗎?來的人真多,是嗎?漂亮朋友。你看見蓋爾什親王沒有?剛才他到這裏喝了杯五味子酒。」
杜·洛華暗想:「決心雖然下了,但堅持得了嗎?」
「關於哪方面的話?」
德·馬雷爾先生欠身說:「您說得對。如果我和你們走散了,那麼,一小時以後,我們還在這裏碰頭好了。」
蘇姍問他:「您想喝杯香檳嗎?咱們到酒吧間去吧。爸爸一定在那兒。」
第二天,瓦爾特便搬進了新居。
寬敞的前廳四面掛著壁毯,上面畫的是戰神馬爾斯和美神維納斯的戀愛故事。左右分別有兩道雄偉壯觀的樓梯,一直通向二樓,然後又合在一起。欄杆是鍛鐵鑄的,精美絕倫,鐵上鍍金的顏色因年代久遠已經有點暗淡,但仍然隱隱發出微弱的光芒,映照著紅色大理石的梯級。
瓦爾特和他的兩個女兒以及瑪德萊娜先走,在《基督凌波圖》旁邊等杜·洛華。
「咱們今晚到瓦爾特家吃晚飯。」
「這一位又是什麼人?」
他不再是那個可疑的銀行老闆,態度曖昧的報館經理,被人懷疑靠舞弊當選的眾議員,猶太人瓦爾特了。他已經成了以色列富翁瓦爾特先生。
這樣的安排,收到了驚人的效果。畫的四邊隱藏在搖曳的綠蔭之中。整幅畫像一個深邃的黑洞,通向神奇夢幻的遠方。
蘇姍狡黠地回答道:
兩個星期以來,《法蘭西生活報》每天早上都登載有關十二月三十日這個晚會的消息,竭力想激起公眾好奇的心理。
她遞給杜·洛華一個和首飾盒一樣的黑色小盒子。
因此,願意留下來的人便會留下來。瓦爾特夫婦打算在這些人中間,物色未來的心腹。
「政府公報」在元旦那天果然宣布,新聞記者普羅斯佩·喬治·杜·洛華為國效勞,成績卓著,特授予榮譽團騎士勳章。他的姓是分開寫的,這種寫法比勳章本身更使他高興。
「不必了。她一定會留我們參加舞會的。我都煩了。」
「得了!你妻子才不在乎哩。是你的一個情婦和你鬧了一場吧!」
喬治認出了一些有名的人物,如黛拉希娜公爵夫人、拉費內爾伯爵夫婦、將軍安德勒蒙親王、美貌的迪納侯爵夫人,還有經常出席預演或預展的各位男女貴賓。
杜·洛華竭力想把她推開:
他妻子和拉羅舍已經不見了。人群逐漸稀落,顯然都沒有留下來參加舞會。他瞥見蘇姍挽著姐姐的胳臂向他走來。兩個人分別邀請他和拉圖爾·伊夫林伯爵跳第一個四組舞。
「您家裡有喪事?」瑪德萊娜問道。
「蘇賽特,你真壞,他對你和我都一樣是朋友。」
瑪德萊娜丟盡了他的臉。他想起了福雷斯蒂埃。人們也許正指點著他說:「這個戴綠帽子的杜·洛華。」瑪德萊娜是什麼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暴發戶,能幹倒是能幹,但實際上也沒有多大本事。人們到她家裡來是因為怕杜·洛華,知道他有勢力,但背後卻可以毫無拘束地隨便議論他們這對記者夫婦。有這樣一個妻子,他永遠不能飛黃騰達,因為有了她,別人總對他的家庭產生懷疑。她名聲不好,一舉一動都顯得是個耍權術的女人。她現在可能已經在拖他的後腿。唉!要是他早猜出來,早知道就好了!他就會下更大的賭注,使出更大的力氣了!拿小蘇姍押寶,一定會大賺一筆!為什麼當時不明白這個道理,豈不是瞎了眼睛?
他毫無表情地把盒子打開。看見裏面有一枚榮譽團十字勳章
杜·洛華不屑回答,把這些充滿絕望的信件統統扔到火里去。他這樣做並不是放棄他們合夥賺來的那部分利潤,而是想刺|激她,故意看不起她,把她踩在腳底下,因為她太有錢了!杜·洛華想表示自己是個有骨氣的人。
幾乎與此同時,有人低喊了一聲:「喬治!」原來是瓦爾特夫人。她壓低聲音說:「唉,您真是薄倖無情!把我坑害苦了!我叫小蘇姍把和您在一起的那位女士帶走,好跟您說句話。您聽著,我必須……今晚,我必須和您談談……否則……我會幹出什麼事就很難說了。您走進花房,花房左邊有一扇門,您穿過門到花園裡去,沿著面前的小道走,小道盡頭有個葡萄架。兩分鐘以後您在那兒等我。如果您不同意,我發誓,馬上就大鬧起來!」
杜·洛華高傲地回答道:
「能,什麼事?」
杜·洛華只是喃喃地說了一句:「我改變主意了。」
消息公布以後一小時,他收到老闆夫人一封簡訊,央求他當晚和他妻子一起到她家吃晚飯,好好慶祝一下他榮獲勳章這件事。他猶豫了幾分鐘,然後,把這張措辭曖昧的字條往火里一扔,對瑪德萊娜說:
原來是蘇姍·瓦爾特。她披著一頭金色的鬈髮,用一雙清秀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
里瓦爾匆匆跑了過來:「小姐,您父親叫您去跳舞哩。」
池底鋪著金粉,可以看見水裡有幾尾巨大的金魚。這些魚產於中國,形狀怪異,眼睛突出,鱗片鑲著藍邊,分明是水中的鴛鴦。它們有的四處遊動,有的懸浮在九九藏書水中,襯著金色的池底,使人不禁想起中國五光十色的刺繡。
首先要做到的是使報紙上經常提到的那些沒落貴族走進他的府邸。他們一定會來看看這位在一個星期內賺了五千萬法郎的富翁到底是什麼模樣,觀察一下來造訪的都是些什麼人,數目有多少。他們一定會來,因為瓦爾特本人雖然是以色列的子孫,但格調高雅、腦子又靈,居然想到請他們來欣賞這幅表現基督的油畫。
喬治低聲道:「一對情人。」穿過花房的時候,他又看見自己的妻子和拉羅舍在一起,幾乎是藏在花叢後面。他們這樣做似乎在對公眾表示:「我們在這裏約會,因為我們不在乎別人議論。」
最後他說:「我敢擔保,不出六個月,您就會自動上鉤,成為侯爵夫人、公爵夫人或者親王夫人。那時候,您就會高高在上,瞧不起我了,小姐。」
基督踏浪前進,波濤柔順地退下去,輕輕托住他的雙足。神人周圍一片黑暗,只有點點繁星在夜空中閃耀。
「是呀。」
至於瓦爾特,巴黎人都知道他一箭雙鵰,在公債上撈到了三四千萬,在銅礦、鐵礦,以及地產交易中又賺了八百萬。在法國征服摩洛哥以前,他幾乎不花任何代價買進了大片土地,摩洛哥被佔領的第二天,他便將這些土地倒賣給殖民公司。
「我敢發誓。」
「你少啰嗦吧。我不去。」
「完全信任。」
她一瞥見杜·洛華,頓時面色蒼白,想要向他走去。但終於忍住了,沒有挪動身子,而是等杜·洛華走過來。杜·洛華很客氣地向她施禮,瑪德萊娜則親熱地頻頻祝賀她。喬治乘機撇下妻子,讓她和老闆夫人在一起,自己走進人群,去傾聽肯定會聽到的各種蜚短流長的議論。
欣賞這幅畫的人最初是一言不發,接著便若有所思地離去。過後才談論這幅作品的價值。
「可是您夫人也繼承了遺產。」
說完,他們就分手了。但雅克·里瓦爾幾乎使他遲到。他拉住杜·洛華的手臂,非常激動地和他講了許多事。他大概剛從酒吧間出來。杜·洛華在穿過一重門的時候,好不容易把他交給遇見的德·馬雷爾先生,自己才脫了身。還必須注意不讓妻子和拉羅舍看見。這一點他做到了,因為他們似乎談得非常熱烈。杜·洛華終於到了花園。
展覽油畫的那一天,瑪德萊娜向他指出,他不願意去參觀是很不對的。但他回答說:
說著,她挽著杜·洛華的胳臂,穿過客廳,客廳里的客人已經很少了。
「好極了。」
「這是咱們兩人的秘密。絕對不要告訴您父親和母親。」
到了晚間,大家離開客廳,在客廳和花房裡一面閑談,一面隨意閑逛。杜·洛華和老闆夫人走在最後,夫人拉了拉他的胳臂。
他的女伴已經一聲不吭,似乎在想什麼。他從側面打量了她一眼,腦子裡又一次湧現這個念頭:「當初娶了這個有血有肉的小木偶就好了。」
他們到達的時候,路易十六式的小客廳里只有老闆夫人。這個小客廳是專門用來會見密友的。她穿一件黑色衣服,頭髮撲著香粉,樣子十分迷人。她遠看像個老婦,近看卻彷彿還在妙齡。仔細審視,到底是老是少,實在難分。
「您敢發誓?」
「您還記得剛才您對我說過的話嗎?」
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臂,一個年輕快活的聲音在他耳旁輕輕地說:「啊!您到底來了,可惡的漂亮朋友。您為什麼總不露面呀?」
她對杜·洛華說:「您也有錢,您得了一筆遺產。」
杜·洛華思索著,慢慢地往回走。他高揚著頭,嘴角掛著微笑,返身走回花房。
「為了能看見你,我什麼都做得到。」
他似乎發現旁人一面看著他們,一面私下低聲談論。他腦子裡突然產生一種強烈而愚蠢的念頭,想撲過去,用拳頭狠狠地揍他們一頓。
「啊,你來了?難道你真要我死?」
他妻子對他說:「你少說話,也裝裝樣子吧。」
真是一幅氣魄宏大、出人意表的名家之作。看了這樣的作品會使你思潮起伏,夢繞魂牽,多年也不能忘懷。
藝術批評家們對這幅畫大為讚賞,稱之為本世紀最優秀的傑作。
杜·洛華驚訝地問:
瓦爾特夫人摟著他的脖子,嘴唇幾乎緊貼著他的嘴唇說:
談話間來到了最後一個客廳。面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溫室。這溫室是一座巨大的冬季花園,裏面栽滿了高大的熱帶植物,樹下是花壇,奇花異草,鬱鬱蔥蔥,燈光射進來,像灑落下一陣銀色的驟雨。一旦置身其中,便聞見清新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濃烈的香味,令人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這裏的氣氛令人陶醉卻又有點不正常,軟綿綿的,顯得十分造作。在一叢叢濃密的灌木之間,鋪著地毯,走在上面,彷彿腳下踏著厚厚的苔蘚。杜·洛華忽然看見,在左面巨大的棕櫚樹下,有一個幾乎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池子,池邊有四隻代爾夫特出產的彩陶天鵝,鵝嘴半張,吐出一股清泉。
布瓦斯勒納走過來和他握手,衣服的扣眼上佩著決鬥那天戴過的黃綠兩色綬帶。
「什麼東西?」
他們走了進去,把出門穿的沉甸甸的大衣交給迎上來的僕人。
她喃喃地說:「能死了才好哩!」
「絕不告訴。」
「照樣恨。她不願見你。別人一談起你,她就走開。」
杜·洛華想不要:「不,我不要這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