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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一陣沉默。伯爵夫人又開始編織。奧里維埃接著說,但語氣已經平靜:
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待到走出家門直奔馬勒塞伯林蔭大道時,他又擔足了心,怕她不在家中,而他又得像過去許多日子,獨自挨過這個黃昏。
他微微一笑,回答說:
女孩子一走,貝爾坦看到繆薩第厄,心裏更有氣,這時實在按捺不住了。他身為知情者,平時根本不願向任何人學說這種誹謗性的言論,當即義憤填膺地向他指出:這純粹是一派胡言,這類可恥的流言蜚語,上等人連聽都不該聽,更不用說鸚鵡學舌了。他氣呼呼地背靠著壁爐,激動得大有包攬一切、自找麻煩之勢。
兩人信步來到湖邊;一對天鵝、六隻鴨子悠然自得地浮在湖面上,潔白寧靜宛若瓷塑。一位少婦安坐在椅子上,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她雙目直視,大概正在神遊天國。
「好難看。」
「就是那邊坐在椅子上的?」
公館里門窗緊閉,幾乎與世隔絕。畫室里充滿了閑人絕足、親切平和的靜謐氣氛。他感到心明眼亮,身手敏捷,興奮異常。他嘗到了創作的幸福。這種幸福只有那些在歡愉中出作品的藝術家才能體驗到。在他連續工作的數小時內,除了畫筆所到之處在畫布上留下的圖像,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在此才思橫溢之際,他有一種奇特、甜美的飄飄欲仙的感覺,體驗著豐富多彩的人生。到了晚上,他已經精疲力竭,身體像散了架似的。他早早地上了床,腦子裡美滋滋地想著來日那頓午餐。
貝爾坦搬來一把矮腳小圈椅,這椅子又低又小,他只能勉強坐下。但他喜歡這把椅子,因為他和伯爵夫人交談時,幾乎可以坐在她的腳邊。
剛落座,貝爾坦便罵開了:
伯爵夫人站起身,按俄國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沏好熱茶。她先向繆薩第厄獻上一杯,再給貝爾坦送上另一份,又轉身端來幾個碟子,碟子里盛有肥鵝醬夾心麵包,還有一些奧地利和英國小點心。
繆薩第厄感到了這陣穿堂風,凍得腦子也不靈活了。他沒來得及究其緣由,急忙起身告退。
「伯爵夫人可在府上?」他問。
她向他會心地微微一笑:那是一個女人向一個曾經奉獻過一切的男人轉瞬即逝的微笑。
「只有婚姻才能真正將兩個人的一生聯結在一起。」
「為什麼?」
此刻,他感到自己思路特別敏捷,觀察力強得出奇,以至整個藝術生涯中的作品全都顯得平庸不堪了;他要醞釀一種更真實、更具獨創性的表現生活的技法。一陣強烈的回家創作的慾望攫住他的心;他扭頭便走,不一會兒便將自己關進畫室了。
為了徹底消除自己引發的那一絲傷感,她雙手捧起他的頭,俯身吻了他的前額。她的吻緩慢、輕柔,卻久久地,似乎沒有終止的時刻。
他望著時鐘,一心想和她單獨相處。他要坐到她身邊,將頭靠在她膝上。他要抓起她的手,使她扔下給窮人的毛毯和編結針,讓那個線團滾到椅子底下。現在,他有點懶得說話,心裏總認為,人們真不該讓這些少女和大人們一起度黃昏,並使之養成習慣。
夫人回答說:
於是,兩人雙雙返回小客廳。
貝爾坦忽然感到,一幕幕往事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些事本來早已淹沒在記憶里無蹤可尋;今天卻不知怎地,記憶全恢復了。它們來得神速,為數眾多,內容繁雜,一下子都湧現出來,彷彿有一隻手在他腦海深處翻攪著。
他懇求她想想辦法,和他一起去巴黎近郊某處共進午餐,就像從前有四五回,他們就是那樣做的。
「他把你從我這兒奪走了一部分。」
「想不想去蒙梭公園走走?那可是個好地方:我們會看到許多孩子和他們的保姆。」
「那麼是誰告訴您的?準是某個女人吧?」
「我想回家,有點疲倦了。」
多年來,奧里維埃·貝爾坦幾乎每天都要涉足他所喜愛的這片寶地,來此觀賞置身於真實畫框中的巴黎女子。「這是一座專為裙釵建造的公園,」他常常這樣說,「衣冠不整的人在此令人厭惡。」他往往一逛就是幾個小時,從而熟悉了園裡的花花草草和一批常客。
「在這兒坐一會吧。」他說。
他盡情地用視線攝取各種有趣的事物,心中思量著:「可我有時候居然發現不了作畫的題材!」
公爵夫人一向寬容,介面說:
「不,完全不是這樣,是德·法朗達爾侯爵說的。」
他心中一個咯噔。這話是誰說的?是她、還是她母親?這不像母親現在的聲音,而是從前的聲音;這一變化如此之大,他好不容易才聽出來。
「我的主,瞧你們這些男人!」她聳了聳肩說,「現在各家各戶都在編織這類毛毯呀。」
貝爾坦看看長凳上坐著的窮人,對於他們來說,坐馬車的花費畢竟太大了。
「織什麼呀?」
「我的主!總有這麼第一次嘛。」
「我可憐的朋友!」這句話充滿了憐憫,既為對方,也為她自己。
「告訴我,孩子,要是讓你為我擺一兩次姿勢,你會不會感到厭煩?」
在他的想象中,出了這幢房子,或許在某個林子里,他倆可以完完全全單獨相處,身邊絕無九_九_藏_書他人。他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定會平息,他也可以如願以償。
安內特也在觀察他們。她有點納悶:這些人一個個可憐巴巴的,居然也來這座漂亮的公園享清閑。她很為他們的生活和職業擔心。
喔!他多想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而不只是情夫!從前,他也常想擄走她,從那個人身邊將她奪過來,完完全全據為己有。現在,他嫉妒他,嫉妒這個被騙的丈夫,可他畢竟生活在她的身邊,在自己的家中任意觸摸和愛撫她的身體,可以為所欲為。他愈看她,心中勾起愈多的往事,幾欲一吐為快。他的的確確仍愛著她,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天則比任何時候更愛她;他想,若是向她傾吐青春回歸的心態,她一定會非常高興,所以盼著她儘快打發女兒回房安歇。
有時候,我們的思想特別活躍,看到任何事物,都極易理解;我們的眼睛也特別明亮,易於感受客觀世界,看得也格外透徹;我們越觀察越感受,越能體驗到莫大的歡愉,彷彿有一隻萬能的手促使大地萬象更新,使芸芸眾生增添了活力,如同將一隻停止計時的表上足了弦,將人們的感官激發得更加活躍。貝爾坦現在正處於這樣的時刻。
「明天晚上,在柯培爾家。還有,星期四如果有空,你可以來我家,下午三點。再有,我想星期五,還可以一起去公爵夫人家共進晚餐。」
「我也是。」朗達說。
說罷,他終於走了。
他的心弦在震顫。
先前,他的日子過得相當悠閑,作為一個心滿意足的男子,他已經沒有更多的需求。現在,這種無憂無慮的心態正悄悄在他心中消逝,他開始覺得,生活中似乎少了點什麼。他發現屋子很空,寬敞的畫室更像一處不毛之地。他環顧四周:似乎有個女人的身影一晃而過;那影子還使他產生一種甜美的感覺。他早已失卻等待情婦時翹首以待的熱情,如今驀然回首,卻感到她離他那麼遙遠,並以年輕人迫不及待的心態,熱切盼望她回到身旁。
小客廳里,兩位女子正在燈光下編織,一盞英國式立柱型金屬檯燈置於桌上,兩個燈頭配有玫瑰色燈罩。畫家還未踏進門檻,便以欣喜的口吻說:「我又來了!」
「喔!簡直是個小愛神!」安內特大聲說。
她邁著小步,將她對這群孩子,連同他們的保姆和母親的觀感說給貝爾坦聽。看到胖墩墩的,她止不住驚嘆歡呼;看到臉色蒼白的,她深表憐憫。
兩人取道韋拉斯蓋路,走進高大的鍍金柵欄。這座精緻豪華的公園處於闊綽公館的環抱之中,向全巴黎展示其人工雕琢的風姿和一片蔥綠。這道鍍金的柵欄既是它的入口,也是它的標誌。
「唉!我知道的,白得真快!」
「有點涼了,」他說,「我們走吧。」
伯爵夫人見女兒離去,便問:
貝爾坦追問下去:
「主啊!你的頭髮好白!最後幾根黑髮已經找不到了。」
他渴望再看到她;這種需求又和從前一樣,像熱病似的鑽進他的頭腦和肌膚。他開始像年輕的情人,苦苦思念她,竭力回憶她種種優點,同時也激勵自己,對她培養更高的熱情。儘管上午已經見過面,他仍然決定,當晚再一次登門造訪,討她一杯清茶。
這一召喚還在繼續;它連續不斷,難以捉摸,簡直令人氣惱。他身邊究竟有什麼,居然能這樣撩撥業已熄滅的激|情?
「瞧你多麼孩子氣!我們不是幾乎每天都見面的嘛。」
「孩子會醉的。」伯爵夫人說。
他怎麼沒早點覺察,這奇特的回聲源自他從前十分熟悉的話語,只不過如今出自這兩片稚嫩的嘴唇罷了。
「我真想在你身邊待上一整天。」他說。
方才他還以為,眼前那些人一走,他就可以了卻一樁心愿。現在和她單獨相處了,對方那雙熱乎乎的手還捧著自己的頭顱;透過她的衣裙,他的臉上還能感到她的體溫。可他自己卻又一次變得心神不定,不知怎麼地,滿心想著愛,卻又不敢去愛。
「簡直是崇拜。」
「你忌妒了?」
然後,兩人互相對視,只想從對方的眼睛里尋找閃現的激|情。
從她看孩子的眼神里,他能感覺到,這姑娘真想將他們抱在懷裡親吻和逗弄,那份未來母親的柔情蜜意畢露無餘。對於這種潛藏在女性身體中的神秘本能,他為之深感驚訝。
她對他的要求深表驚訝,說這不切實際、過於任性,因為她女兒已經回家了。
她喃喃地感嘆著:
「我的天!這畜生可把我氣死了!」
「好像是洛克第亞納撞見他妻子正和某人策劃幹壞事,乘機對她的膽大妄為狠狠地敲了一筆。」
貝爾坦早已將臉頰貼在伯爵夫人的膝部。他滿懷柔情地看著她,神色帶著幾分憂鬱和痛苦,但比起方才被她女兒、丈夫還有繆薩第厄分隔時,感情反而沒有那麼熾烈了。
眼前出現這種幻覺后,他將身子轉向年輕姑娘並和她目光相接,他居然又發現她母親和他定情初期那種星眼微閉的眼神。
「我丈夫也常對我這樣說的。」
「也許是,可他妨礙了我。」
貝爾坦頹然地重新坐下,對於擺脫這位丈夫已不抱希望。
「毛毯。https://read.99csw.com
眼前只剩下繆薩第厄了,貝爾坦又生出攆走他的慾望。可是,那一位還在高談闊論,興緻正濃。他翻來覆去地傳播那些奇聞軼事,有的還是自己杜撰的。畫家則頻繁地舉目觀看座鐘上的時間;此刻,鍾面的長針已接近子夜。伯爵夫人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有話要對她說。社交界的婦女具有這樣一種本領:只需稍稍改變一下談話的語調和客廳里的氣氛,無需明言,便能使客人們明白,他們該留下還是該走了;她自然也精於此道。她當即運用自己的姿態和臉色,還有目光流露出來的厭煩情緒,散播出一股寒意,彷彿打開了一扇窗子。
說話間,他已經坐到那把矮靠椅上;他揉著她的裙袍,偎在她身上向她傾訴:這一整天,那股暖流是如何在他體內涌動著的。
他試圖讓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說出在藍天白雲中漫步時的思緒;她卻對此不予理會,把他的問話岔開。一位夫人正用麵包餵鴨子;鴨子吞下麵包屑便游開了。安內特望著那隻鴨子,神情有點不太自在,彷彿觸及了一樁心事。
「您太好啦!」
「我沒事,你使我非常快樂,你非常可愛,你使我想起你的母親。」
「正是!你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膝上放一本打開的書,再保持她那樣的姿勢。你有沒有這種白日做夢的經歷?」
夫人說:
於是,她又不厭其煩地說下去。
貝爾坦聽著她的觀感,比看到娃娃們更顯精神。他也不忘作畫,隨著低聲讚歎:「美妙無比!」胸中已打好腹稿:他應當擷取這公園的一角,以一群保姆、母親和孩子為素材,畫一幅精品。先前,他怎麼沒想到呢?
「我多麼想生活在你的身邊。」他向她訴說著。
「我愛你。」
他嘴裏哼著歌曲,腿腳輕快得直想奔跑。要是路上有一條長凳,他真會從凳上跳過去。他覺得,整個巴黎一片光明,比任何時候都明媚。「準是春天給萬物添了新裝。」他思忖著。
「我知道,我再清楚不過了。這個春天,人們特別喜歡用這種倒胃口的東西做善事。只要你晚上出去看看朋友,幾乎無處不見這類灰禿禿的破玩意兒,連最漂亮的梳妝台,最精巧的傢具上都堆得滿滿的。」
這女子像一尊蠟像,紋絲不動。她長得很醜,神情謙卑,一套衣裙十分簡樸,沒有半點取悅他人之意。也許,她是一位小學教師;也許,她被某一句話、某一個詞攝去了魂魄,奔向夢幻中的世界。顯然,希望給了她力量,使她追隨著書本中冒險的歷程。
「哪方面的?」
在場的人突然趨於一致:人的品性就是這樣惡劣,專愛無端指責、懷疑和誣衊他人。一時間,主賓四人都顯得深信不疑:凡是咬耳朵說的,都是謊言;女人們絕不會像某些人假設的有情夫,男人也不像某些人形容的那樣干出下流事;總而言之,表面上的東西總要比內在的醜惡得多。
幻覺向遠處延伸,化為一次遠遊。他面對著兩位女士,時而身在列車裡旅行,時而在外國的旅館里用餐。樂章演奏的整個過程,這對母女總是如此這般地陪伴他神遊在陽光底下,這兩張臉似乎早已鐫刻在他的眼底里了。
樂隊指揮用琴弓輕輕敲了幾下樂譜:演奏開始。
他抓起她雙手,重複著告別的話。
一座亭子將兩扇園門分隔兩邊,門外就是大馬路。貝爾坦突然發覺,時間快到下午四點了。
畫家送走姑娘,自己直奔協和廣場。他要去塞納河對岸拜訪一位朋友。
從前,每當他們兩情繾綣時,他仍需忍受巨大的創痛,因為他不能娶她,將她留在身邊。待到熱情稍減,他惟有老老實實和她分手,還她以自由。想想過去,他是多麼惋惜那些美好的時光。他感到,他似乎又開始愛上她了。這種舊情復燃的心態來得如此突然,幾乎毫無因由,是因為外面天氣好,要不然就是聽到了那位女子年輕時的聲音?一個男人老之將至,回憶往事每每變成追悔過去,些許小事也會扣動他的心弦!
他就這樣回到家中。這一晚,他的神經高度緊張。這在藝術家身上,稱之為「靈感突現」。次日,他決定不外出,在家工作一整天。
畫家問安內特:
嘹亮的聲波一經撞擊他的耳鼓,他會立刻感到飄飄欲仙,軀體和智慧難以置信地處於振奮之中。優美的旋律,通過甜美的遐思和愜意的夢幻,使他的身心為之陶醉,他的想象力如同脫韁野馬,盡情馳騁起來。他閉起雙眼,架著腿,垂著臂,耳聽樂曲,眼前和腦際掠過許多幻景。
「是的,我們談得很投機,真像兩個老朋友。我很喜歡您的女兒。她太像您了。有時候,她說出話來,真讓人以為,您把您的嗓子忘在她嘴裏了。」
兩人這才信步走上馬勒塞伯林蔭大道。
母女倆沐浴在燈光里;他看著她倆飛針走線,想想自己,家中人丁稀少、死氣沉沉,無論什麼季節都闃無聲息、寒氣襲人。每想及此,他總覺得非常痛苦。白天,他還著實難過了一陣子,現在更是愁腸百結,彷彿初次領悟到什麼才是孤獨的滋味。
「回頭見,我的朋友。」
「那麼,這段時間https://read.99csw.com,我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他追問著。
是不是濕潤的青草或栗樹上的花朵,使他如此留戀過去?不會的。那麼是什麼?是他的視覺使他變得如此敏感?那麼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並沒有新東西。在他遇到的人中,有一個人彷彿是一位故交,在他的心靈深處敲響了往事的晨鐘暮鼓,而他並未認出那人是誰。
畫家聽著她敘述,感到從未有過的愉悅,歡快得像一隻小鳥。她說的每一句話,那孩提時代簡樸的生活中每一個細小、瑣碎和平凡的細節,他都愛聽,而且聽得意趣盎然。
大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伯爵夫人十分泰然地對畫家說:
樂聲戛然而止;大廳里響起了座椅移動聲、觀眾的說話聲,也驅散了奧里維埃的矇矓幻影。他突然發現,身邊四位朋友那孩童般天真的專註神情已化為沉沉睡夢。
伯爵儘管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也不免責怪自己過於輕率,將那似是而非甚至可能惹起事端的傳言替人重複,還埋怨自己無知和天真。確實,這類虛假和惡毒的謊言,人們製造得太多了!
「我知道,這事確屬誤傳。」
回到畫室,眾人無不心情舒暢,興緻勃勃,兩隻腳也感到輕飄飄的。
「今晚,外面到處流傳一件大丑聞,你們大概還未聽說吧?」伯爵問。
兩人站起身來,移步向前走去。
「太好了!」
「好啦,什麼時候說您那件『醜聞』?」
伯爵夫人也朗聲招呼:
姑娘見他若有所思,便問:
「你喜歡這些小淘氣?」
「不會的,而且正相反!」
「是的,先生。」僕人回答。
「那好啊,我很想去。」
她繼續摩挲著他的頭髮,含著一絲微笑對他說:
紀約羅瓦回家后,貝爾坦也不再怨恨繆薩第厄了。他對他說了許多恭維話,談的都是投其所好,一下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伯爵則像一位快活的和事佬,所到之處,事態就會平息,變得一團和氣。
畫家雙眉緊皺:
不過,她會試試看的,但要等丈夫回隆西埃爾的老家,而且還要等下星期六美術大展揭幕後才有這種可能。
「那你會想些什麼?」
「不錯,的確很難看。」
他越聽心緒越紛亂。他窺伺著、期待著,希望在這小女孩的言談中聽到某一個詞、某一種聲調、某一陣笑聲;雖然,這孩子在他心目中幾乎完全是陌生的,可那些聲音彷彿在她母親年輕時就已留在她的胸中了。那聲調,有時幾乎使他驚訝得倒抽一口涼氣。誠然,母女倆的言詞是有許多差異,他一時間也很難發現兩者之間有任何聯繫,也絕不會混同。可是,這一差異居然會使他突然想起母親的口吻,並且更能攝住他的心魄。在這之前,他曾以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找出了母女倆相貌上的雷同;現在,這嗓音泄露的奧秘已使她倆難分彼此,以至於他只需略為轉身不去看一旁的女孩,就會心生疑竇:和他說話的人,莫非就是十二年前的伯爵夫人?
「現在還不到午夜,請再坐一會兒吧。為什麼這麼早就走?」
過了一會兒,她又審視了一遍所有的孩子;望著這一群飾有綵帶、像玩具娃娃似的活蹦亂跳的兒童,她感到非常快活,因而話也多了,人也變得富有感染力。
安內特開始觀察公園四周的府邸,向他打聽屋主人的姓名。
「再說點別的吧。」他要求。
「挑最遠的路。」姑娘說。
「瞧瞧那位在理想境界中神遊的小姐。」
他叫醒這四位,問:
「您怎麼啦?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就說說你那兩位女教師教了你什麼。你喜歡她們嗎?」
「回頭見。」他第三次重複。
「那麼,回頭見。」
「有這可能,不過太難看了,尤其是在這樣一座賞心悅目的路易十五式客廳里。要不是為了你們那些窮苦大眾,你們也該向你們的朋友施捨些漂亮點的東西了。」
她想換個話題,開始講述隆西埃爾的生活情況,談她的外祖母:那些日子里,她每天為她朗讀很長時間。現在,她一定非常孤獨,十分傷心。
寬闊的林蔭道穿過一塊塊草坪和一個個花壇,顯得錯落有致;路旁鐵條椅上,三五成群地坐著許多男男女女,注視著過往行人。綠蔭下曲徑通幽,如蜿蜒的溪水;更有一群群兒童聚集在沙地上,或奔跑,或跳繩。照看他們的保姆眼睛里露出疲憊的神色,母親的目光中則顯示出忐忑不安的心情。環抱的大樹像穹形拱頂,又如樹葉堆砌的巨型紀念碑。碩大無比的栗子樹頂著沉甸甸的綠蔭,綠蔭中掛滿了紅白相間的串串果實。無花果樹雍容華貴,懸鈴木盤根錯節,儀態萬方,在滿目秀色的遠景中點綴著連綿起伏的一片蔥綠。
隔壁客廳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僕人探進頭來通報主人:
僕人的話使他喜上心頭。
兩人坐到湖岸上。那對天鵝悠閑地游到他們面前,希望得到一點食物。
「德·繆薩第厄先生來訪。」
繆薩第厄感到事情不妙,趕忙偃旗息鼓。他借口和柯培爾夫婦有約,向女主人告退。正在這時,德·紀約羅瓦伯爵也赴宴歸來。
「是啊,當然嘍。」
他說這話時,心中感到一陣隱痛,有一股難以言表的、和她親熱的慾望。九*九*藏*書
一個滿頭金色捲髮的小男孩瞪著驚異和欣喜的藍眼睛看著她,她也對他看出了神。
貝爾坦熟諳處世之道,仿效了他的舉動。兩位男士穿過大小客廳;伯爵夫人為他們送行時,還在和貝爾坦說個不停。到了過廳門口,她請他稍留片刻,說有件要事稍作解釋。繆薩第厄在僕人的侍候下穿上了外套,另一名僕人為他打開大門。美術督導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女主人還在和貝爾坦交談,決定先走一步,免得在僕人面前站立太久。
兩人從她面前走過,縱然一再回首觀望,她也渾然不覺,因為她是那樣專心致志,思緒早已飛向遠方。
此刻,奧里維埃的思緒比方才更深入到遙遠的歲月了。他覺得,似乎有隻蒼蠅在他耳邊鼓噪,使他的腦海里充滿昔日的喧囂。
「是啊,我感到寂寞,所以又來了。」
「如果是他說的,我就不感到驚訝了。」
餐桌上擺滿了鮮花;德·紀約羅瓦夫人是位挑剔的美食家,菜單已經她精心編排。畫家不顧對方短暫的堅拒,硬要女士們喝了點香檳。
「您方才和娜妮在公園逛了很久。」
「你們在等人?」
貝爾坦方才還衝繆薩第厄疾言厲色,一聽紀約羅瓦也這麼說,只得愁眉苦臉地手搭紀約羅瓦的膝蓋,用溫和友善的措詞,向他重申了已經表明的觀點,語調和手勢也表露出憂傷。
「我么,」洛克第亞納坦率地說,「我只想在這兒再睡一會兒。」
其實,他的精神夠旺盛的,但他還是打算離開,因為他深知:一上俱樂部的牌桌,其後果肯定很糟糕。
「噢!那不算多嘛。」
她想對這些人有個全面的了解,所以探聽時表現出難以滿足的好奇心,彷彿要將各種情報裝滿她這女性的腦子。她興緻勃勃,容光煥發,聽的時候幾乎是耳目並用。
他隨即坐下,以輕蔑的神色看母女倆用長長的木針飛快地編織灰色粗糙的毛線。
奧里維埃·貝爾坦和美術督導握手時強壓怒火,恨不得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扔到街上。
「孩子,你該去睡了。」
「不……也許……我說不準。」
客廳四角各有一盞中國瓷器座燈,木雕燈柱漆著金粉,顯得古色古香;球形燈罩上矇著半透明的花紗,使照射在壁衣上的光線更顯得柔和均勻。
洛克第亞納是他的朋友。如果說,人們可以在某些問題上責備他過於輕率,那也不該像這樣捕風捉影。繆薩第厄又驚又窘,一面擺手一面後退,連聲賠不是。
「可是很暖和。」
見無人回答,他便接下去說:
伯爵夫人將手中的織物放到身旁的錦緞椅墊上鋪開,看看畫家說的是否切合實際。最後,她漠然地表示了相同的看法:
伯爵夫人抬眼看了看座鐘,見十點即將敲響,便對女兒說:
奧里維埃·貝爾坦酷愛音樂,猶如有人迷上了鴉片。音樂能使他陷入幻想。
「和一個礙手礙腳的人混在一起,已經不是什麼忌妒與否的事嘍。」
「給窮人的?」
她擔心他觸景生情,便說:
見她話匣子已經打開,他便問她有些什麼願望。她天真無邪地承認:希望在社交界獲得成功和榮譽,希望有幾匹漂亮的好馬,那識貨的程度不亞於精明的馬販,因為畜牧也是隆西埃爾莊園的一項副業;不過,她對未婚夫的關心程度,似乎並不甚於對住房的思慮,而這類公寓在諸多出租的樓層里幾乎隨處可見。
「好啦!現在我們幹什麼?」
「請原諒,」他說,「這話是我剛從德·莫特曼公爵夫人府上聽來的。」
伯爵夫人好奇地瞪大眼睛聽他敘述,雙手將織物按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身邊的朋友三次和他說話,打斷了他的幻覺。他就像大海中的航船,思緒經過三次顛簸,然後又徜徉在平靜的海面上。
莫非是某種聲音?因為以前常有這樣的事:無意中聽到的一支鋼琴曲、一個陌生的嗓音,甚至廣場上手搖風琴奏出的過時曲調,也曾在他胸中喚起早已忽略的溫情,使他驟然年輕二十歲。
生活中沉渣泛起的現象,他以前也遇到許多次,他已經感覺到、注意到,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他想尋找原因。這種突如其來的記憶復甦總該有某種具體和簡單的緣由,往往是某種氣味,一陣芳香。有多少次,過路女子的衣裙掠過他身旁,那散發在空中的香味會勾起他多少抹去的往事!梳妝台古老的玻璃瓶底里,他也能找回生活中某些片段;那飄忽無定的氣息,無論是街上的、田野的、住宅里的、傢具上的,甜美或難聞的,夏夜熾熱的、冬夜冰冷的……總能勾起他對遙遠往事的模糊回憶。那些氣味如同抹過保存乾屍的香料的靜物,本身就留有那種熏香的氣息。
伯爵走向一張裝有滾輪的桌子——桌上排列著各種果汁,利口酒和酒杯。他用熱糖水調了一杯烈性甜酒,悄悄地溜進隔壁一間屋子。
「當然有的。」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蘭西母親協會參加一個例會,得把女兒先送回家。貝爾坦提出,由他陪姑娘一起走走,將她送回馬勒塞伯林蔭大道;兩人說走就走。
九-九-藏-書內特默默地折好毛毯、繞起毛線,吻了母親的臉頰,伸手向兩位先生告別,然後快步走出。她輕巧地一掠而過,沒有捲起一絲微風。
他問:
德·洛克第亞納已和現在的妻子協議分居,並得到女方一筆年金。據說,侯爵嫌這筆錢太少,想使她乖乖地加上一倍。他想出一個絕招,派人跟蹤侯爵夫人,結果使她當場被捉。她只得另外撥出一筆年金,從警察局局長手裡買回那份訊問筆錄。
「怎麼,是您?多麼湊巧!」
兩人在湖邊轉了三圈,周圍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保姆,還是那些兒童。
「喔!該回去了。」他說。
繆薩第厄總有一肚子的新鮮事:內閣即將倒台;人們都在私下傳說:德·洛克第亞納侯爵捲入一樁醜聞。他向姑娘瞟了一眼說:這事過一會兒奉告。
他雖已站起身,卻不願挪步。因為他總覺得,來的時候裝了一肚子的話,現在什麼也沒說清楚,腦子裡的東西亂糟糟的,說不出又甩不掉。
這是一個效率極高的工作日。他作起畫來非常順手,構思直貫筆端,又極其自然地見諸畫布。
「是啊,是那樣的。」
「喔!不久前,你的頭髮才剛開始花白,顯得非常年輕,我只看到一些灰白的髮絲。」
兩名僕人輕手輕腳走進小客廳,抬來一張專設茶點的小桌子,桌上放一把錚亮美觀的小茶壺,壺底下酒精燈升起的藍色火舌將它裹在中間,壺裡冒出陣陣熱氣。
花壇邊立著許多雕像,它們或相依相偎,有的多情,有的冷漠;或以手托腮,陷於沉思。一道飛泉自假山上落下,水花飛濺。截成柱子形狀的樹榦掛著一條條常春藤;一座墳墓前鐫刻著一方銘文。如同矗立在草坪上的石柱迴廊,如今已很少使人聯想起古雅典的衛城,這座豪華的小公園也不會使人意識到:此處原本只是一片荒林。
她聽著,既感到意外,又欣喜萬分。她將手放在他的頭頂,撫摸著他的白髮,彷彿向他表示感謝。
不過,他心裏總放不下隔壁房間里的那位丈夫,雖然他一定是睡著了。為此,他又說:
沒想到,他剛面對畫布還未動筆,方才那股使他熱血沸騰的激|情突然低落下來。他感到很累,便坐到長沙發上,很快陷於胡思亂想之中。
天氣很熱,斑鳩在樹叢中咕咕打鳴,停在樹冠上互相呼應;澆灌草坪的清水在陽光中折射出一道彩虹,成群的麻雀沐浴其中。白色的雕像置身於翠綠和清涼之中,顯得其樂融融。一個年輕人——一尊大理石雕像——在腳底里尋找一枚芒刺:那是追逐月亮女神時,在奔跑中紮上的。而此刻,女神早已逃往隱藏著神廟廢墟和一泓湖水的小樹林中了。
「如此神往,簡直太美了。」他說。
一行人穿過一個客廳,經過彈子房和小賭場,來到一個俯視樂池、類似包廂的地方。四位先生已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神情專註地等候開演。樓下,十幾位觀眾或坐或站,在一排排空位子上聊天。
說著,她又重新開始編織。兩個燈頭靠得很緊,射出的燈光距離很短。母女倆湊在燈下從事這項工作。玫瑰色的光線映照在她們的頭髮上,再擴散到臉部、衣裙和不停地動作著的雙手。她們用三分注意力隨時照看手上的活計:大凡女人都有這種本領,在從事擺弄手指的工作時,眼睛雖然盯著它,心思全用在別處。
他站起身:
「回頭見,我的朋友。」
樂隊演奏的是海頓的交響樂。畫家剛垂下眼帘,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森林和掠過身邊的車流,還有坐在馬車裡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他恍惚聽到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談話的內容,感覺到車在行進,呼吸著充滿樹葉清香的空氣。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邊走步邊思忖:雖說生活中有了那份私情而變得充實,但他畢竟還是孑然一身,非常孤獨。長時間工作之餘,他也有過回歸正常人生活的覺醒。他茫然若失地環顧四周;然而,在他伸手能及、話音可達的地方,他看得見、感覺到的,惟有幾堵牆壁。就因為他家無主婦,即便和自己所愛的人會面,也得像竊賊那樣百般小心,所以他惟有涉足公共場所,尋覓或購買打發光陰的辦法,消磨那無所事事的時光。他養成了泡俱樂部、跑雜技場、看賽馬和定期去歌劇院的習慣,幾乎處處都有他的蹤影,那樣做,他就可以暫不回家了。倘若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在家裡一定會過得更加舒心。
想想過去,他倆是何等恩愛,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柔情;那時,她曾那樣頻繁地翩然而至,走進這寬敞的寓所。他至今仍能處處覓取她的芳蹤、她的言談舉止、她的一個香吻。他進而想起了某些日子,某段時光,某些時刻,仍處處感覺到她往日給予他的萬般溫存。
這是一處人工造就的迷人場所,也是城市居民觀賞暖房花卉的去處。他們如同上劇院觀賞人間萬象,來此可領略一番美麗的大自然賦予巴黎市中心的這片旖旎風光。
貝爾坦站起身:
貝爾坦停住腳步,若有所思。
他和安內特沿著林蔭道並肩而行。公園裡色彩斑斕、欣欣向榮的景象使他們目不暇接。
他實在一無所知,今天還是頭一回聽人說起這樁桃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