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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好朋友:如果有什麼東西能使我在如此可怕的打擊中感到寬慰,那麼,你的來信就將它賦予了我。昨天,我們已讓她入土為安。她那不再動彈的可憐軀體一出這所房子,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恍若孑然一身了。我們對母親的愛幾乎是不知不覺的,因為這就像活著那樣自然,可是一旦成為永別,我們立刻就體會到,這種愛是多麼根深蒂固。其他任何一種愛都難以與之比擬,因為它們都是途中偶遇,對母親的愛卻是與生俱來;其他的愛來自人生旅程中的各種機遇,這一種卻在生命形成時就已進入我們的血液。況且、況且,它也意味著我們逝去的一半童年,因為我們這些小女孩幼小的生命一半屬於她,另一半才屬於自己。只有母親對那一半知道得和我們一樣清楚:她記得一大堆遙遠的往事,雖然微不足道,卻十分珍貴,因為那裡寄託著我們心靈中最初產生的甜蜜情懷。只有對她,我們才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媽媽,記得嗎?那一天……媽媽,還記得奶奶給我的那個瓷娃娃嗎?」我們母女倆可以嘀嘀咕咕地串起一系列甜蜜的回憶,而那些瑣碎、細微的記憶除了我,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得更清楚了。所以說,我的那一半也死了,而且是最早、最美好的一半。我失去了伴隨整個孩提時代的那顆可憐的心。如今,再也無人能了解我的那一半,無人記得起小安娜和她的短裙,以及她的音容笑貌了。
奧里維埃大喜過望,搶著說:
七月二十日,晚十一點,
八月八日,
「她是不是也很傷心?」
「喔!和那兒相比,我更喜歡待在這兒。」
從晚上八點到子夜,我幾乎每分鐘都要打個呵欠。我回家睡覺,脫衣服時是這麼想的:來日,我當重新開始。
「咳!不太好。她太傷心了、太容易動感情,恢復得又很慢。我得承認,她有些讓我擔心。」
「那我就答應啦。我明天就動身,坐一點鐘的火車。是不是先發份電報?」

紀約羅瓦侈談家庭生活的溫馨,無非是儘儘丈夫的責任,而畫家聽了,則是既高興又忌妒。最後,他倒是心悅誠服地嘀咕了一句:
于巴黎

我哭了一整天,這反倒挽救了我。人要是哭不出來,一定會發瘋,或被憋死。我也非常孤獨。丈夫在鄉里巡視,我堅持要他帶著安內特,讓她散散心,減輕她的痛苦。他們倆有時坐車,有時騎馬,常常離開隆西埃爾城堡八到十里。女兒雖仍處於悲痛之中,每次回來倒總是臉色紅潤,洋溢著青春氣息,眼睛里閃耀著生命的火花,鄉間的空氣和一路奔波,使她變得朝氣蓬勃。這是多麼美好的年齡!我想,我們還要在此逗留兩三個星期;在這以後,雖然未過八月,我們也將返回巴黎;這個原因,你是知道的。
畫家一聽便嚷嚷開了。正如那些懷有滿腹心事的人,他也將紀約羅瓦視為知己,向他吐露了內心的苦悶和孤獨。他絮絮叨叨地向他宣洩了一腔愁緒,在吐盡苦水的慾望驅使下,天真地向對方透露:他如何如何地渴望愛情,多麼希望身邊有個女人朝夕相處。末了,伯爵也承認,婚姻確有不少可取之處。這時,他的議員口才也恢復了,開始大談特談家庭生活的溫馨。他一個勁兒地誇獎伯爵夫人,說得奧里維埃莊嚴地頻頻頷首。
我病了,我太疲憊了,你一定認不出我了。我想,這是我哭得太多的緣故。回巴黎前,我得好好休息幾天,真不願像現在這樣去見你。我丈夫後天先回去,會告訴你我們的近況。他打算請你在外面吃頓飯,並要我轉達:請在晚上七點左右,在家中等他。九九藏書
「我的天!還不是哭哭啼啼!她想念她母親。這對她很不好。我真希望她離開那個地方,換換空氣。事情不都過去了嗎?您明白我的意思?」
「不過,眼下這個季節,我想還是『大使之家』咖啡廳比較合適。」
奧里維埃

你會說我太自私,可憐的朋友。如今你正流著傷心的熱淚,而我卻像一隻咕咕直叫的鴿子,向你吐露心頭的孤寂。原諒我吧,我已經那樣習慣於受你的寵愛;原諒我,在我失去你的時候大聲疾呼:「救救我!」
在那兒,我總能見到阿代爾曼、馬丹、洛克第亞納、朗達,還有其他許多人。這些人使我心煩,讓我討厭,其程度不亞於路旁的手搖風琴。他們各有一套或幾套老調,我已經聽了十五年。現在,他們每晚都要在俱樂部里齊聲演奏,而這個場所好像還是專為供人消遣而設置的。看來,他們也快重新造就我了,因為我的眼睛、耳朵和頭腦里早已充斥著這些東西。在征服女人方面,他們總是成功的;他們以此誇耀,並互相祝賀。
「得了吧!」
「是啊!您才是有福氣的人!」
親愛的:
「別管了,這事由我辦。我負責通知她,到時候會派車去車站接您。」
于隆西埃爾城堡
吻吻我的眼睛,它們哭得太傷心了。
為我難過吧,想念我吧,給我來信。現在我是多麼需要你!
奧里維埃
八月四日,
是啊!親愛的朋友,我的年齡已不容再過獨身生活了,因為在這片陽光下,我已找不到任何新鮮事物。獨身者必須是年輕人,還有一顆好奇和永不滿足的心。一旦年華虛度,獨身便十分危險。天哪!想當年在結識你之前,我多麼喜愛我這自由之身!如今,它卻重重地壓在我心頭!獨身,在我這樣一個老光棍,就意味著空虛,到處都是空虛!它通向死亡之路,在這條道上,沒有東西能阻止我看到終極。於是,這樣的問題便時刻擺在面前:我將做什麼?我該去探望誰,才不至於孤獨?我從這個夥伴,到另一個夥伴;握過這人的手,又握那人的手:向他們乞求一星半點的真情。可是,我能得到的,只是一些碎屑,全加在一起也成不了一小塊。至於你,我是有你這樣一位紅粉知己,可是你不屬於我。我之所以鬱鬱寡歡、痛苦莫名,也是為了你。因為,我需要你的接觸,你的陪伴。我嚮往和你同在一個屋檐下、同在一所房子里生活;我嚮往牽動我們兩顆心的共同利益、共同的精神寄託和物質享受,更需要休戚與共、同樣的苦樂和憧憬。這就是我生出滿腹心事的根由。所謂你屬於我,無非是,我能經常地竊取你的一份感情。但是,我更需要和你共呼吸,和你分享一切,使用的是我們共有的東西,比如:我喝酒的杯子、我歇息的座位、我食用的麵包、我取暖的爐火。總之,我要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我賴以生活的一切既屬於你,也屬於我。
于巴黎https://read.99csw.com
我心力交瘁、萬念俱灰,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我日夜思念著可憐的媽媽,如今她被釘在那個木匣里,深埋在黃土中。那田地受著雨水的浸泡,我曾無比幸福地親吻過的那張臉恐怕只剩下一堆腐肉。喔!多麼可怕!
快回來吧。離你這麼遠,我實在太痛苦了。暫此擱筆。
尤為奇特的是:我愈思念你們,就愈覺你倆離我遙遠。即便在我年輕的歲月里,我也從未像此刻這樣深深體會到,你就是我的一切。最近一段時間,我對此類變故已有所預感,但我原以為,這不過像在聖馬丁島上夏天的一次中暑。現在我感覺到的卻是那樣怪異,不妨在此向你作一番傾訴。請想象一下:自你離開巴黎后,我竟不能外出散步。從前,甚至就在前幾個月,我還十分喜歡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裡溜達,讓路上的人和事排解我心中的憂慮。我享受著觀賞的喜悅,玩味著踏著輕快腳步滿街遊盪的樂趣。我漫無目的地信步走去,只是為了遛遛腿腳,為了呼吸外面的空氣,也是為了憑空遐想。現在我做不到了,我一踏上街頭,就感到心情沉重,產生一種盲人放跑了引路犬的恐慌。我完全像一個走在叢林里找不到路標的旅人,需得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歸途。我恍惚覺得,巴黎成了一座亂人心魄的可怕的空城。我問自己:「要去哪兒?」又回答自己:「什麼地方也不去,只是隨便走走。」總之,我不能、不能再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了。要想再這樣隨便走下去,我先就渾身乏力、滿心煩擾。於是,我只能懷著一肚子惆悵,向俱樂部走去。
我要吻你的雙腳,求得你對我的憐憫。
「啊!親愛的朋友,見到您我多麼高興!」他大聲說。
于隆西埃爾
謝謝你的來信。我多麼需要知道你愛我!我剛度過了十分可怕的幾天。我真以為,悲痛快要奪去我的生命。它像一塊頑石,鬱積在我的胸中。它越積越大,窒住了我的呼吸,卡住了我的咽喉。我情緒激動,每天總要發作四五次。家人請來醫生,醫生給我注射嗎啡,以緩解我的痛苦,卻使我幾乎發瘋。近日酷熱的天氣更加重了病情,常使我激動得胡話連篇。星期五下了一陣雷雨,我才略為平靜下來。我還要告訴你:媽媽下葬后,我已經幾天不哭了,可是暴風雨臨近時,心情又煩躁起來。我突然感到,淚水正慢慢流下。它稀疏地流淌著,淚珠很小,但很燙。喔!這最初幾滴眼淚可讓我吃足了苦頭!它們像利爪般撕碎了我的心;我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卡著,氣也透不過來。不一會兒,眼淚流快了、變大了,也更燙了。它們像泉水般奪眶而出,流了好多、好多。我的手帕全濕了,還換了一塊。不過,這麼一來,鬱結在胸中的那塊石頭好像變軟了、融化了,從我的眼裡漸漸流了出來。
「是的。非常、非常傷心。但您知道,十八歲的姑娘,傷心總不會太久的。」
七月二十五日,
我支撐不下去了;你必須回來,我肯定要遇到什麼麻煩了。我在想,我是不是瘋了。過去那麼長時間里,我所做的許多事,有的是相當樂意做的,有的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可是,現在我對所做的一切竟產生那麼大的厭惡情緒。首先,巴黎的天氣是那麼熱,每晚蒸得幾乎是讓你洗上八九小時土耳其浴。第二天,我萬分疲憊,離開這睡覺的蒸籠,再在一幅白布前踱上一兩個小時;我打算畫點什麼,可是我頭腦空空、眼中無物、手下不了筆。我已經不再是畫家了!這種為作畫而作畫的努力是徒然的,實在令人惱火。我招來幾名模特,讓他們各就各位。這些人姿勢也擺了、動作也做了、表情也有了,可都是畫膩了的。我讓他們穿上衣服,將他們攆走了事。是的,我發現不了新東西啦。我痛苦萬分,這和瞎子又有什麼不同!這說明什麼,是眼睛疲憊了,還是用腦過度了?是藝術才華枯竭,還是視神經出了毛病?誰說得清呢!從前,我具有開拓新視野的能力,現在似乎已經耗盡了。我只能看到人人能見的東西;我在做的,也是任何拙劣的畫匠能做的;我的視野和觀察力已下降到學究的水平。以往,而且就在不久之前,我常常感到新的題材層出不窮,而我的表現手法之多,竟使我難以選擇。可是,曾幾何時,我那可供選擇的題材庫一下子空了,任憑我挖空心思,也都收效甚微,乃至一無所獲。在我面前經過的人,對我來說,已毫無意義,我在任何人身上已找不到曾經那麼喜歡辨別和表現的那種個性和韻味。儘管如此,我想我還能為你女兒畫一幅漂亮的肖像。那麼,是否因為她長得太像你,我在頭腦里將你倆混為一體了?是啊,也許就是如此。https://read.99csw.com
紀約羅瓦沉默了一會兒,問:
可知是何故?——你不在這裏,便是惟一的原因。這我敢肯定。你在巴黎的時候,這種散步不會是無益的,因為我會在任何一條人行道上遇見你。我可以隨便去哪兒,因為我處處可以遇見你。即便我見不到你本人,我還可以見到你的影子——安內特。你倆使我走在街上也滿懷希望——希望遇上你,希望你遠遠朝我走來;或者我在後面走,猜到前面的人就是你。如此這般,這個城市就對我充滿了魅力。那些身材和你相仿的女子在街頭舉手投足,也會使我心頭騷動。她們使我期待,佔據了我的視線,勾起我見到你本人的某種慾念。
隨信寄上存留在我心中的一切。
兩人用完晚飯,重新走上城基大道;走了不到半小時,伯爵突然說忘了一件事,得立刻去處理,便和他分手了。
兩人挽著手臂,直奔香榭麗舍大街。紀約羅瓦心中充滿著重做巴黎人的激動。每次小別重逢,他都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城市顯得更年輕了,還隨時給人以意想不到的驚喜。他向畫家打聽各方面的細節,誰幹了些什麼,誰說了些什麼?……奧里維埃則漫不經心地隨口回答,言詞中折射出他身處孤獨的種種煩惱。他和他談隆西埃爾城堡中的事,試圖從他身上、從他身邊抓住和搜集某些具有實感的東西:這是一種對人物的短暫記憶。我們每遇到一些人,對方便會將身影留在我們心中,讓我們帶走。幾小時內,我們會將這種記憶留存在腦海里,直到在新的環境中才漸漸淡薄。
下一次該輪到我了,這一天總會來的,而且已為時不遠。我會像媽媽丟下我,將我親愛的安內特留在這個世上。這一切又是多麼可悲、多麼痛苦、多麼殘酷!可是,人們從不去想這種事,也不會注意死神隨時隨地在帶走我們周圍的人,更不會想到,我們這些人也很快會被它帶走。倘若我們真能正視或考慮這一現實,倘若我們不被眼前發生的一切蒙住眼睛併為之歡欣鼓舞,我們就無法生活下去了,因為看到這樣無休無止的殺戮,我們一定會發瘋的。
「咳!親愛的,巴黎還是過去的巴黎啊。」
他終於看到伯爵進門了,便立刻伸出雙臂,急步迎上前去。
「伯爵夫人一向可好?」貝爾read.99csw.com坦問。

後來,我逼著自己畫了幾張男人或女人的草圖——他們必須不同於我熟悉的那些模特的面孔。然後,我決定去外面找個地方吃午飯,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獨個兒坐在自家餐廳里進餐了。馬勒塞伯林蔭大道看上去像被閉鎖在一座死城的樹林里了。那一幢幢住宅彷彿全都空了。馬路上,澆水工人揚起一簇簇白色水花,噴灌著木塊鋪成的路面。路面上散發出水瓢和清洗過的馬廄的氣味;蒙梭公園到聖奧古斯丁的長長坡道上只有五六個黑色的身影——都是微不足道的過路人:送貨者或僕人之流。熾熱的人行道上,梧桐樹在他們腳邊留下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影子。它們稀稀落落,很像潑在地上正在蒸發掉的水流。枝頭的樹葉、瀝青人行道上的灰色樹影,全都紋絲不動,使這個驕陽炙烤下的城市露出一片倦容。它像一個躺在烈日下長凳上的工人,一面淌汗,一面打盹。是啊,它汗流不止,這個婊子!它用它的下水道、地窖和廚房的排氣口、污水橫溢的溪流,發出陣陣臭味。這時,我又想起你們鄉下的果園、夏日的清晨;那遍地的野花使空氣中飄逸著蜜糖的清芬。我走進飯店時,已經倒了胃口。那裡,幾個禿頂和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在進食。他們敞著背心扣子,濕漉漉的額頭冒著油汗。這裏的食品都是熱的,甜瓜在冰塊下溶化,麵包軟得沒有骨子,嫩肉失去了彈性,蔬菜煮黃了,乾酪成了糨糊,水果擺在店堂門口早已熟透。我離開時,直想作嘔。我回到家中,試著小睡片刻,再去俱樂部對付一頓飯餐。
奧里維埃心中竊喜,不禁微微一笑。他接著又問:

「喔!她么,她可像一朵怒放的鮮花!」
安娜
奧里維埃
「我希望她早點回家,」他說,「這陣子,她確實有點讓我擔心。這樣吧,既然您在巴黎憋得慌,您滿可以去一趟隆西埃爾,把她接回來。您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準會聽您的;可是做丈夫的……這您也知道……」
「不,絕不會;您去吧,老弟。」
「真的!我發現,今年夏天,巴黎讓人討厭。」
你的安妮
可憐的朋友:
「那她每天都幹些什麼?」
安娜
「這個么,我是求之不得的。不過……我這麼去了,會不會惹她生氣,您說呢?」
另一位顯得同樣心滿意足,特別是,他今天終於回到了巴黎。諾曼底三個星期,日子過得實在鬱鬱寡歡。
「那她為什麼還不回來?」

「您哪,您可真有福氣,至今還是單身。您一定看到過並且也干過許多事吧。」
「我一無所知。我本想說服她一起回巴黎,可沒有成功。」
七月二十一日正午
爸爸去世時,我剛結婚,那時並沒有今天這麼多的感慨。
眾議員洋洋得意,表示認同他的觀點。
這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愛紀約羅瓦先生。
于隆西埃爾城堡
紀約羅瓦心花怒放,低聲說:

七月二十四日,
九九藏書那安內特呢?」
安妮
這一天,眾議員顯得非常快活,興奮得舉止有些輕浮。平時老成持重的人,在這種時候也會幹出一些越軌的事。他望著近旁的一張餐桌:兩個輕佻的女郎正和三位瘦削的年輕男子共進晚餐。那三個男的,舉止都極為莊重。紀約羅瓦心懷鬼胎似的向畫家打聽某些女孩的情況。那些女子名氣很響,他每天都聽到人們提及。末了,他還喃喃地說,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遺憾:
我的朋友:家母剛在隆西埃爾城堡仙逝。我們將於子夜啟程。你別去了,未通知任何人。你可為我難過,並惦記著我。
七月三十日,
兩人坐到畫室一角的雙人沙發上,再一次動情地握手致意。在他們的頭上,張著一頂東方布料製作的華蓋。
于巴黎
你的憂傷使我心如刀絞。當然,我也並不將生活看得很美滿。你走以後,我就覺得完了,被拋棄了、沒了依靠,也無處棲身。一切都使我厭煩、使我生氣。我一刻不停地想著你和安內特。我多麼需要你們回到我身邊,而我越來越覺得,你們倆離我已多麼遙遠。
讓我懷著深切的憐憫,吻你滿含淚花的眼睛。
至於我,只要稍稍感到好些,就會回到你身邊,眼下我這張臉簡直像從地下挖出來的,我自己見了都要嚇一跳。我也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和安內特,我會不偏不倚地將所有的一切奉獻給你們。
可憐的朋友:要不是我早已習慣於將你的願望視為命令,我這會兒早已違背尊意隨你而去了。昨晚開始,我一直揪心地思念著你。我能想象出午夜開始的這次旅行:你在昏暗車廂中的女兒、丈夫相對無言,任憑列車將你載向死者。我看到你們伴隨一盞青燈,你在痛哭,安內特在嗚咽。我看到火車到站,然後是馬車裡難熬的行程。你在僕人簇擁下進入城堡,衝上樓梯,直奔靈床所在的房間。你一眼看到她,吻了她僵冷消瘦的臉頰。我又想到你的心,你那顆可憐的心——那一半是屬於我的:它碎了,它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幾乎使你窒息,而此時此刻,它也同樣使我傷心欲絕。
親愛的:
夏日的夜空沉甸甸地籠罩著城市和大街。街邊飄來露天音樂會的樂曲尾聲。那輕快的旋律跳躍似的在樹蔭下回蕩。兩位男士坐在「大使之家」咖啡廳的陽台上,望著腳下尚未坐滿的長凳和椅子。小劇場的圍牆裡,女歌手們已在混合著暮色的圓形光柱里展示鮮艷的服飾和玫瑰色的肌膚。油煎食品、各種佐料、冒著熱氣的粗劣食物,隨著被栗樹擋回的不易覺察的微風,同時飄浮在空氣中。偶有某位佳麗在身穿黑禮服的男士陪同下來此尋找座位,所經之處,留下陣陣衣裙和肉體散發出的醉人和醒腦的幽香。
「我們去哪兒吃晚餐,親愛的?我很想活動活動筋骨,聽點熱鬧的聲音,看點熱鬧的場面。」
奧里維埃·貝爾坦讀了來信,知道她歸期未定,故而立刻生出一股難以遏制的慾望。他恨不得跳上一輛馬車,直奔火車站,登上駛往隆西埃爾的列車;但轉念一想,德·紀約羅瓦先生明日就回巴黎,他惟有耐心等待。他開始盼望這位丈夫早點到達,那種急切的心情,就像盼望那位妻子本人。
「我么,我倒更願意待在那裡,我不喜歡這裏。」貝爾坦唱著反調。
親愛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