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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嗬!好舒服!」安內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姑娘心頭突然掠過一絲悲涼:
她又想哭——這是她極不願意,又難以遏制的慾望。每當她感到眼眶濕潤,便急忙擦乾,並站起身,走幾步,看看圍欄里的大草坪,望望林子里大樹頂上襯著藍天緩緩繞著黑圈的烏鴉。
伯爵夫人看了看時鐘:
三人回到城堡,伯爵夫人隨即坐到窗洞下的小桌邊開始寫信,安內特上樓回自己的卧室;畫家則再次走出城堡。他口銜雪茄,背起雙手,順著圍欄里曲曲折折的道路信步走去。他並不走遠,始終將住所的白牆或尖頂留在視野內。房屋一旦隱沒在大樹或灌木叢中,他的心頭會立刻蒙上一片陰霾,就像烏雲遮住太陽;當它在萬綠叢中再顯真容時,他總要佇立片刻,凝視那兩個高高的窗戶,然後繼續前行。
「我的主!」伯爵夫人低聲說,「千萬別帶來壞消息!」
安內特和奧里維埃自然也被告知這一決定,當她下樓時,便齊聲驚訝地追問她原因。這兩人見她說不出明確的理由解釋這一倉促的行程,自免不了一番嘟噥,直到在巴黎火車站的大院里分手時,還堆著一臉的不痛快。
他覺得心中很亂,但很愉快。那麼,喜從何來?——來自一切。
十分鐘的等待簡直沒有盡頭。待到撕開電報的封口,她看到了丈夫的署名。電報上說:「我們的朋友貝爾坦將搭乘下午一點的火車去隆西埃爾。望派車接站。特告。愛你。」
她要祈求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既胸中懷有隱憂,同時又心亂如麻。但她感覺到,她需要神的幫助,以其超然的力量使她免遭迫在眉睫的危險和難以迴避的痛苦。
「是的,是的,我老了。一切都說明這一點,我的頭髮、正在改變的性格,還有襲上心頭的憂思。真見鬼,憂愁這東西,過去我還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在我三十歲的時候,要是有人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毫無來由地變得滿腹愁緒、心神不寧、沒有一樣事能使我滿意,我是絕不會相信的。這正說明,現在我連心態也老了。」
「一枚胸針,怎麼?」
安內特以俏皮的口吻插|進來說:
「瞧!」她宣告,「送電報的!」
莫非她內心確實產生過難以覺察的激動?就因為這種激動極為短暫,以至頭腦清醒后再也回憶不起,而它所產生的震顫卻始終留在最敏感的心弦上?也許是這樣,那麼,她為什麼激動呢?她當然記得,在她接觸過的千百種色彩各異的感情因素中,她確實有過一些不可告人的、隨時都會使她氣惱的事!然而,這些經歷實在微不足道,不會使她如此沮喪。「我太苛求了,」她思忖著,「我沒有權利這樣折磨自己。」
「吃過午飯,我們出去好好走走,」伯爵夫人說,「我們沿小河走到貝爾維爾,田野里太熱了。」
「告訴我,」他說,「你喜歡什麼花?我想為你打一枚胸針。」
「喔!當然,夫人的臉色恢復得很快。」
她倒退著回到矮腳椅前,坐在椅上哭了一通;貼身女僕應|召進來服侍她上床,見她兩眼通紅,憐惜地說:
奧里維埃·貝爾坦望著這對母女,暗嘆眼前就是一幅令人心醉的圖畫。遺憾的是,他未經允許,不能用速寫記錄下來。
伯爵夫人冷不丁地說:
她提高聲音表示異議:
安內特站在窗前高喊:
午餐時間到了,伯爵夫人母女身披黑紗,步入隆西埃爾城堡寬敞的大廳,面對面地坐下。紀約羅瓦家祖先的畫像排列在牆頭。畫像筆法古拙,陳舊的畫框上金粉大部脫落。一位身披鐵甲,另一位套齊膝緊身外衣;這一位頭上撲粉,一身近衛軍軍官打扮,那一位穿的是王政復辟時期上校的官服。兩名僕人踏著沉重的步子,開始伺候兩位文靜的女主人。一盞分枝水晶吊燈懸在餐桌上方,幾隻蒼蠅轉著圈兒嗡嗡飛舞,以其墨點似的身影在它四周形成一團輕雲。
奧里維埃總想將她留在身邊,見她神不守舍地跑來跑去,便緊緊盯著那女孩。他有點惱火:這姑娘獨獨關心植物的色彩,對他的話卻不感興趣。他沒能像控制她母親那樣將她掌握在手心裏,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真想伸出手去抓住她,將她看管住,不讓她再跑。他又覺得,這女孩太年輕好動,對什麼都不在乎;她無拘無束,像小鳥一樣來去自由,又像一條不聽話的小狗,跑出去就不想回家,血管里充滿著獨立自主的精神。這種嚮往自由的美好本能至今未被呵斥和鞭子所馴服。
伯爵夫人一晚沒睡好;她渾身發燙,迷迷糊糊地做了幾個噩夢。第二天醒來,她先不打鈴使喚女僕。她自己撩起窗帘,打開窗子,到鏡前照看容顏。鏡子里,她滿臉倦容,眼皮浮腫,皮膚萎黃;見此情景,她頓生滿腹愁緒,真想託病卧床,一整天不再露面。
「夫人忘記用茶了。」女僕說。
一隻鵪鶉在近旁草地里吱吱叫了兩下,胡里奧立即豎起耳朵,躡著腳向鳥叫的地方逼近。安內特尾隨其後。她大氣不出,貓著腰行走,動作和胡里奧一樣敏捷。
女僕大聲表示異議:
伯爵夫人將手伸給畫家,說:
就這樣,她整日面帶笑容,為自己風韻長存流露出三分矯情;自從安內特以其十八歲的亮麗出現在她身邊,她非但不因之傷感,反而引以為榮,因為她能以自身的成熟和得體的風姿招來更多的青睞,蓋住了女孩子蓓蕾初放的燦爛光澤。
「請伯爵夫人用餐。」
昨天,伯爵夫人沒有去墓地——這還是第一次,今天離開飯桌,邀他一起前往瞻仰。三人便一同前往村中的公墓。
她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計數聲。
他們走著走著,漸漸靠近廣闊的平原,分散在各處的樹叢依稀可辨。可以想見,樹叢里隱藏著一座座農莊。透過籠罩在農田上的乳白色薄霧,大地一望無際。曠野上暖意融融,沐浴著月亮的清輝,幽靜中蘊藏著生機,給人以無法形容的希望和難以名狀的企盼,使夏日的一個個夜晚顯得如此含情脈脈。高高的天幕上,幾縷細長的雲絮宛若一片片銀白色的魚鱗。只要靜待幾秒鐘,便能聽出,這寧靜的夜晚充滿著持續和紛擾的生命氣息。千萬種微弱的聲音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乍聽起來,反倒寂靜無聲了。
「你真這樣認為?」
「不啦,我要上樓休息了。你們一到家就通知我吧。」
她恨不得逃之夭夭,她實在害怕見他第一道目光。她本想再拖延一兩個星期的。一周以內,她只要好好照顧自己,完全可以改變這種容顏。因為,即便是年輕壯實的女子,只要受到細微的影響,一夜之間也會面目全非。可是,一想到在八月陽光下出現在奧里維埃面前,四周是廣闊的田野,身旁是容光煥發的安內特,她立刻就不安起來。所以,她還是狠下心來,不去車站迎候,而留在半明半暗的客廳里等待。
「我一點也不想睡覺;夜色這麼好,我要在散步中度過這個夜晚。」
她嘀咕著說:
她運用靈巧的手指,久久擺弄著那些小玩意兒,讓那些比親吻更柔和的觸覺遍布在嘴唇和鬢角,修飾著色調不夠理想的部位,加深眼線,梳理睫毛。下樓時,她已有十分的把握:畫家投來的第一道目光,絕不會對她產生不利的影響。
「喔!誰說你老了!」她抓住他的手說。
她不讓他辯解:
「並不是無限期,只多留幾天嘛。我在您府上一住就是幾星期,這已經多少次啦?」
果園是一片栽種蘋果樹的草地,處於圍欄、菜園和屬於城堡的農場建築之間。草地中央辟出一塊夯實的土地,作為網球場。這裏三面為坡,形成天然屏障;沿坡地種有各色花卉,長長的花壇里,野花和奇https://read•99csw.com葩共處,玫瑰為數最多,也有石竹、天芥、金鐘海棠、木犀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按貝爾坦的說法,這些花草使空氣里瀰漫著蜜糖的芬芳。一行果樹緊靠著圍牆,樹下是一溜蜂箱,金黃色的蜜蜂從麥秸紮成的穹頂下飛進飛出,嗡嗡地振動著翅膀,籠罩著這片鮮花盛開的土地。
「我的天!她穿著黑衣多美啊!」他連聲讚歎。
她見他堅持己見,便含笑說:
她坐在梳妝台前,盤桓良久。梳妝台鋪有鑲花邊的平紋細布,漂亮的水晶玻璃經過精磨細琢,小巧玲瓏的化妝用品排列得精當雅緻,每一樣器具都有一個象牙手柄,手柄的頂端鑲有一個編了號碼的冠狀花飾。這些漂亮的小物件花樣繁多、形狀各異,但都是用在明修暗補的梳妝打扮上。其中一部分系用精鋼製作,不但外形奇特,薄得也可以切割,很像專為處理兒童小傷口的手術器械;另一些工具又圓又軟,有羽毛做的,有絨毛制的,還有一些取材於不知名的獸皮。它們可被用在柔嫩的肌膚上,以增添脂粉和香水的魅力。
伯爵夫人換好衣服便下了樓,直接進了大園子。自從慈母過世,她還是第一次來這裏。今天,她要看看小果園;早先,她就喜歡在果園裡種種花,需要時摘上幾枝。她又走到小河旁,在河邊漫步到午餐時刻。
稍停,她突然又想回城了。這心情十分迫切,難以遏制。她要立刻啟程,搭第一列火車,離開這明亮的鄉居。這地方,陽光普照大地,她臉上那些難以抹去的愁容和生活的倦態看上去再清楚不過了。在巴黎,她生活在半明半暗的套房裡,居室懸挂著厚實的窗帘,即便是正午,也只能透入幾縷柔和的光線。在那幽幽深閨中,她又可以恢復自我,讓姣好的容貌帶上一分與之相稱的蒼白。想到這裏,安內特打網球時的臉蛋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它紅潤,頭髮有點散亂,看上去是那樣嬌嫩。這一下她全明白了,她那不可名狀的煩躁究竟源自何方。她對女兒的美貌是絕無忌妒之心的!不,絕不!但她感覺到,並且確認這一點:今後,她再不該在明亮的陽光下和她一起拋頭露面了。
「噢!好極了!什麼時候來?」
她依言而行;他將母女倆比了比。他簡直不敢相信,只一迭連聲說:「是啊,真令人吃驚,真令人吃驚!」因為她倆並排一站,反而比在巴黎時不那麼相像了。女孩子穿了這身黑色喪服,反倒增添了幾分青春的亮麗;母親的頭髮和膚色很久以前便失去這樣的光澤,而當年畫家邂逅她時,就是這種光澤使得他眼花繚亂、心醉神迷。
「貝爾坦先生在果園裡,正和小姐打網球。」
她打鈴招來女僕,未用早點便吩咐做好啟程的準備工作。她寫了幾份急件,甚至在電報中預先安排了晚餐。她結算了鄉間的開支,向僕人們作了最後的指示。由於她越來越焦躁不安,這一大堆事只花了不到一小時。
當他踏進城堡睜開眼睛時,他恍惚覺得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一個男人同時被兩個女子散發的魅力所吸引,沉浸在愛河之中,那份激|情之奇特、完美和難以剖析,只有他才能體驗得到。回到燈光下,置身母女間,他立刻發出這份感嘆:
顯然,他是不願和她一起散步;他寧願獨自一人口銜雪茄——她看到了紅色的火苗——孤零零地在這美好的夜晚出去走走,而他完全可以給她這份陪同的歡樂;這麼說,他並不是接連不斷地需要她、時刻思念她。想到此處,她心頭又埋下一顆苦澀的種子。
「四點的車?」
「噢!當然啦。」她回答。
「我不知道,這要看難度如何。我們可以催催首飾店。」
「方才我像淘氣的孩子,玩得真痛快。人要是年輕了,或自以為年輕了,感覺便絕對良好。是啊!是啊!惟其如此!人要是不想奔跑了,他就算完啦!」
「唉!夫人明兒的臉色又要憔悴了。」
「夫人今天氣色好多了。」
「那麼,晚安,我的朋友。」
「你爸爸不允許的。」
他大聲呼喚:
月光似水,透過井口般的樹頂空隙向地面傾瀉。姑娘像一個幽靈,穿過這一道道光束。畫家一次次叫她別跑。在他的視野中,她的黑衣和白臉相映成趣,令他暗暗叫絕。每當她再一次跑開,他便抓緊她母親的手,乘穿越濃蔭之機,索求她的雙唇,彷彿一見安內特的面,就會在他心中燃起以往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
「怎麼不告訴我,您還要出去?」
「瞧您的臉色多憔悴,是不是?」
「沒錯。可是這頓飯吃得不太舒服。」
稍停,伯爵夫人和畫家一起進入客廳。
貝爾坦見狀,遠遠對伯爵夫人大聲說:
夜幕降臨,圍欄里涼風習習,樹上枝葉搖曳,泥土裡散發出肉眼看不見的蒸氣,在天邊形成一襲透明的輕紗。三頭母牛沉著腦袋,津津有味地啃著青草,四隻孔雀撲稜稜地拍打著翅膀,登上城堡窗前的雪松,在它們棲息之處就寢。田野上隱隱傳來犬吠聲,農人們在田間遙相呼應,夾雜著驅趕牲畜的短促喉音,不時掠過這傍晚寧靜的天空。
突然,他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怎麼會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昨天,他在巴黎的時候,還是心煩意亂,肝火旺盛,一百個不稱心,今天卻心平氣順,對什麼都滿意,彷彿有位快活天使給他換了一個靈魂。「這位好心的天使,」他想,「一定也給我換了一副軀體,讓我變年輕了。」忽然,他瞥見胡里奧在一處灌木叢中尋找什麼。他叫它過來;牧羊犬跑到他面前,將長著一對捲毛長耳的尖腦袋依偎在他的掌心。他在草坪上就地而坐,不住地撫摸它,對它說讚美的話,要它躺在自己的腿上。他愈愛撫愈動情,對它又抱又吻,活像一個在任何場合都會觸景生情的女子。
「方才你還說走著去貝爾維爾呢。」
她跑進屋子。
「不,這是你丈夫的主意。他要我帶你回巴黎。可是我……你知道我會給你出什麼樣的主意?——想不出吧,是不是?那好吧,我就給你一個相反的建議:留下來!這麼熱的天,巴黎真令人厭惡。這鄉下么,倒是妙不可言。我的主!這兒天氣多好!」
「太棒了,胡里奧,太棒了!」
「正是。」
安內特嚷著說:
然而,對於歲月流逝和年齡日增的隱憂也漸漸地潛藏在她心靈深處。儘管她自己還不敢承認,這種心態卻像一種無休無止的輕微瘙癢困擾著她的思想。她也清楚地知道,生命的衰退是沒有止境的,一旦開了個頭,便難以遏制;出於避險的本能,並將這場美夢保存下去,她索性閉上雙眼向前滑行,免得在面臨深淵時頭暈目眩,在絕望中悲嘆無能為力。
僕人回答說:
可是,伯爵夫人的臉色反而更蒼白了。近來,她又多了一樁心事,心情越來越沉重。畫家突然來訪,在她看來,無疑是想象中最難對付的一大威脅。
伯爵夫人同意了。
他友善地撲哧一笑:
她站到鏡子前,登時驚呆了。但見鏡中的她雙頰深陷、兩眼通紅,幾天的悲痛竟使她面目全非。對於自己的臉蛋,她是再熟悉不過的。她曾在各式各樣的鏡子里映照過這張臉。她熟悉它的喜怒哀樂、萬種風情。她也不止一次地掩飾它的蒼白,彌補些微的倦態,去除白天呈現出來的淺淺的魚尾紋。今天乍一見,簡直是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張皮膚鬆弛、無法修飾的病人臉。她一步又一步地趨向鏡子,近得額頭碰到了鏡面:她要看得更真切些,看這突如其來的病容糟到了何種程度。她呼出的氣息蒙住鏡片,遮住了她凝視著的蒼白的映像。她取來一方手帕,九_九_藏_書擦去呼出的熱氣形成的霧水。她久久地、不厭其煩地審視著衰敗的容顏,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激|情,使她一陣顫抖。她伸出一個手指,輕輕地繃緊臉上的皮膚,撫平額上的皺紋,攏起散亂的頭髮,還翻開眼皮察看了眼白。然後,她張開嘴,檢視了略微失去光澤、閃著點點金光的兩排牙齒。她看著灰白的牙床和從臉頰到鬢角的萎黃的皮色,心中充滿憂慮。
歸途上,他們談起了人生,以傷感和氣餒的哲理摻和在這類苦澀和帶有詩意的觀念之中。這在生活中受過創傷、所受的痛苦能在心中引起共鳴的男女之間,的確是個經常出現的話題。
「是的,你在晚飯前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在我身上,你愛的是一個能滿足你感情需求的女子,一個從未使你痛苦還能在你生活中注入一點幸福的女子。對於這一點,我不但能了解,也能感覺到。是的,我知道我待你好,對你有用,也有助於你,我為此還欣喜萬分。你在我身上發現很多令你愉悅的東西,你過去喜歡它們,現在還喜歡著,諸如:我對你的關懷、崇拜和依戀,為使你高興而操心,以及我內心能給你的一切。可是,你愛的不是我,你要明白這一點!哦!我清楚地感覺到了,就像感覺到一股寒冷的氣流。你愛我身上的千百種優點,我的美貌——它正在消失;我的忠誠,我的才智——人們都這麼認為;社交界對我的評價,以及我內心對你的評價;但這些都不是我本身,你明白嗎?我,我就是我。」
「怎麼啦?為什麼?」伯爵夫人問。
屋外傳來姑娘的聲音:「在這兒哪,在這兒!」原來,她正在給馬喂糖塊。
「趕它們過來,胡里奧,趕過來。」
她坐到早晨剛割下的一個草堆上,看著玩球者盡情地繼續下去,心中突然生出一絲凄涼的感覺。
「啊!多麼美妙的夜晚!」
去教堂要穿越一座樹林,林中有一道小溪,溪中多雨蛙,故名「蛙溪」。出了林子,還需走一程野地。教堂建在一片民房之中,雜貨鋪、麵包鋪、肉店、酒商,還有幾家小商販,都沾了教堂的光,農民們都在此購買生活必需品。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安妮。」
「那就矢車菊吧。我們一回巴黎,馬上去定做。」
球場里,安內特為一方。她不戴帽,黑色長裙略微挽起,跑跳間露出踝骨和半條小腿。她臉頰紅潤,兩眼放光,前沖后突地迎擊對方準確沉穩的來球。
「看來,我們也該回去了!」
「我帶著胡里奧。」
「噢!已經十一點半了。我們都該睡了,我的孩子。」
她推開椅子跑到窗前,大聲叫喊:「加油,胡里奧,加油!」
「晚安,伯爵夫人。」
「你可不像我愛你那樣愛我。」
她不想再看見他,也不願受呼喚他的誘惑。正當她關窗之際,奧里維埃恰在舉目觀望。他發現了她,高聲說:
「嗨!她這樣很美,靚麗如同白晝,是嗎?」
「嗨!媽媽,我們出去走走吧。」安內特說。
隱沒在小麥和燕麥田中間的小道上,出現一個藍色的身影。一件藍外套,隨著穿著者均勻的步伐,滑行似的從麥穗上方向城堡移動。
「那你呢,媽媽,你不去?」
「噢!我么,只是抽支煙。」
「現在我喜歡上了,就因為有你在這兒。我真不知道在沒有你的地方怎樣活下去。人在年輕的時候,還可以鴻雁傳書,可以通過思念和純潔的熱戀,作兩地相思。也許,他們認為來日方長。可是,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情形就完全相反,愛,成了一種殘疾人的習性,醫治心靈創傷的一帖敷料;它只能扑打著一隻翅膀,艱難地飛向理想的王國!心中不再有狂喜,只剩下利己主義的追求。再說,我深深地感到,已經沒有時間供我浪費了,我必須及時享受餘生。」
年輕姑娘忽然手搭涼棚。
「我累死了,」她說,「畫家先生,我要靠在您身上了!」
「夫人的氣色確實不太好。夫人該多保重身體呀。」
「不,我不太明白。你這是在狠狠地責備我,令我感到突然。」
兩人又興緻勃勃地繼續下去。伯爵夫人的心情越來越沉悶。她思忖著:「奧里維埃更樂意打這場網球,像淘氣的男孩跳跳蹦蹦,玩味著小貓追紙球的樂趣,卻不願在這和煦的早晨和我並肩而坐,領略這份溫馨,接受我小鳥依人的一片柔情。」
「我只想抽支煙,僅此而已。再說,我這就進屋了。」
「親愛的伯爵夫人,可以嗎?」他問,「我怕身子涼了,鬧頭痛。」
「安內特,娜妮!」
她回答說:
安內特臉上頓時露出深情和喜色;許諾和禮物常使女人展顏。
伯爵夫人吩咐僕人按時套好馬車,準備好客房,便回到卧室閉門不出。
「可是,我又不能佩戴它,我重孝在身。」
「那可以先留著,等喪期過了再佩戴,何況,這也不妨礙你隨時觀賞它。」
她想說些感謝的話:
待女僕離開卧室,她立刻走到鏡前。她有點感到突然,因為她的自我感覺是如此良好,竟希望經過一夜的休整而追回數載的青春。她轉而一想,知道這種願望過於幼稚。她再仔細看看自己,最後不得不承認:與前一天相比,她只是皮膚稍稍光潔,眼睛里少了點倦態,嘴唇也略為鮮嫩而已。今天,她情緒很好,當然不會悲悲戚戚了。她微微一笑,心想:「是的,要不了幾天,我就會複原的。我經受了這麼大的考驗,恢復也一定很快。」
兩人肩並肩站在敞開的窗前娓娓而談,完全沉浸在人約黃昏后的意境之中;他們從未像現在這樣親近,雖然已是暮色蒼茫,這情意綿綿的時刻卻如日中天。
他每一次讚美女兒,總要轉向母親,彷彿特意向伯爵夫人致謝,感謝她給了他這份樂趣。
和昨晚一樣,他又成了母女倆的俘虜。他被她倆挽住,緊緊地夾在兩個肩膀中間。他欣賞她們抬眼看他的神態,欣賞那兩對藍中泛黑、一模一樣的眸子。他左右逢源,輪番扭頭和她們交談。紅日當空,他當然不會將伯爵夫人和她女兒混淆。但他越來越分不清哪個真是女兒,哪個才是記憶中浮現出來的她母親年輕時的倩影。他真想一手摟一個,和她倆親吻。在左邊這玫瑰色的臉蛋和金色的後頸上,他要找回從前品味過、今天又奇迹般出現的那種鮮嫩的感覺;另一個是他始終愛戀的、現在又有一股使他感到恢復某種舊習慣的強大誘惑力。此刻,他甚至能確認和領悟到,如今他發現對方青春再現,他那早已厭倦了的情慾和對她的愛情又出現了生機。
奧里維埃脫口喊道:
「這才叫幸福。」
當她回到卧室孤身獨處時,甚至探究過這一突如其來的憂傷出自何處。
「什麼事呀,媽媽?」安內特問。
「明晚,您來吃晚飯,好嗎?」
一天早上,女僕進房伺候。她撩起窗帘,打開百葉窗,問女主人:「夫人今天好點了嗎?」她回答說:「喔!一點不見好。我真的支撐不下去了。」她感到精疲力竭,腰背酸麻,因為她哭得太傷心了。
「嗨!站到你媽身邊,靠近些。」
伯爵早就想走了。他實在不明白,妻子為何這樣固執。他既拗不過她,也無可奈何,只得明確表示,他要先走一步,讓夫人有了思想準備,再決定何時返回巴黎。
一陣輕微的腳步使她俯首觀看。奧里維埃正在城堡前踱步。「他方才為什麼說回房間?」她低頭沉思,「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還要出去?他不是也沒邀請我一起去散步,卻明明知道,這會使我非常高興的?那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是啊,依我看,您也是?」
她果然不跑了,她的心思已被首飾和他拴在一處。她甚至已九_九_藏_書在琢磨和想象那件首飾的模樣了。
她問僕人:
女僕手托茶點,察看了女主人的臉色,見她在白色床單的襯托下,臉色更顯得蒼白,便真誠和憂傷地說:
胡里奧連蹦帶跳跑了回來。它沒有找到鵪鶉,那鳥沒等它靠近,便悄然無聲了。安內特跑得氣喘吁吁,跟在它的後面。
就在這第二天,她接到這份電報,知道奧里維埃要來了。
三頭母牛飽餐了青草,又熱得難受,正斜躺在草坪上歇息,那脹鼓鼓的肚子貼著地面,堆得像三座小丘。一頭敏捷的、黃白相間的西班牙牧羊犬發瘋似的在它們中間跳來跳去。它吠叫著,裝出一副盛怒的模樣,歡快地挑逗三頭母牛,要它們站起來。它每蹦跳一次,那對皺巴巴的耳朵也隨之凌空飛舞;母牛則賴著不動。顯然,這是胡里奧最愛玩的把戲。它準是一見母牛躺下,便故技重演。牛很不高興,但並不害怕。它們瞪著水汪汪的大眼,轉動著腦袋,密切注視著它的行動。
「好吧,媽媽。」
伯爵夫人心頭一緊,幾乎哭出來,眼眶也濕潤了:她已經養成哭的習慣了。
「可惜留它不住。」
他轉過頭去,想看看身後的安內特。安內特已走開了。
他笑了,明白這姑娘已被逮住。
她這一生幾乎沒受過任何痛苦,要說還有什麼變故的話,也只有同奧里維埃的這點感情糾葛。為了將他永遠留在身邊,她倒是沒少操心。她成功了,在這場角逐中,她總是勝利者。身為上流社會的美婦人,她理所當然地聽夠了人世間的甜言蜜語。當年,她未經戀愛便應允了這門萬眾矚目的婚姻,繼而又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愛,從而彌補了生活中的不足。她的心始終陶醉在成功和讚揚之中,並變得十分苛求。她之所以死心塌地地保持著這份有罪的婚外情,主要是出於感情上的需要,其次是對感情本身的刻意追求,也是作為對庸庸碌碌生活方式的一種補償。她這顆心也就局限和閉鎖在造化為她安排的這個安樂窩中。她除了竭力維護這份幸福,以防日常生活中出現任何意外,便再也沒有別的追求。因而,她以美婦人和藹可親的姿態接受那些呈現在她眼前的稱心如意的變化。她本人並不願意冒險,不受新的需求的困擾,也沒有求新獵異的渴求。她溫柔、堅毅、有遠見,但滿足現狀。只是出於天性,對未來頗有點憂患意識。她學會了如何精明老到地在命運之神使她經歷的各種事件中獲取歡樂。
伯爵夫人無需照鏡子,也知道她說的不假。她心境很好,心臟不再怦怦亂跳;這時,她才感到自己是活著。昨天,她血管里的血還是一片燥熱,並且像前天那樣流得飛快,將變故和憂慮遍布她全身的肌膚,而今它都在布散著溫馨,給她以美好祥和的感覺。
「啊!我來這兒,真是個好主意!」
「當然,我會來的。這對我都一樣,您這樣做太令人掃興。我們三人,在那兒,不是都很好嗎!」
她頓覺全身癱軟。
就在當天早上,伯爵夫人還計劃將男友這次神秘的訪問延續到星期日,現在突然又主張離開,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她原本將這一天想象得非常美好,沒想到心靈上卻留下一絲蒼涼。這感覺難以言表,卻刻骨銘心;這是一種無端的憂慮,是一種驅之不散、模糊不清的預感。
她閉上雙眼,傾出上身、送上雙頰,和他緊緊抱在一起;趁對方貼上嘴唇,她附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愛你。」
晚飯後,他們像一家子,在客廳里消磨黃昏,不再像前一天那樣外出溜達了。
奧里維埃滿面春風,一再說:
「小姐已在餐廳恭候。」
奧里維埃抓緊她雙手,看著她的臉說:
「為什麼?這樣做,他會不高興的。」
女僕說話的語氣像一枚尖針扎進伯爵夫人的心房。待她退出卧室,伯爵夫人急忙下了床,跑到大衣櫥鏡子前,察看自己的臉色。
「不錯。但情況和現在不同。那時,我家的大門是為所有的人敞開的。」
西班牙牧羊犬受到煽動,膽子越來越大。它吠得更響,還衝到牛的臀部,裝出要咬的樣子。母牛開始不安起來,原先,為驅趕牛蠅而輕輕顫動的皮毛,現在抖動得更頻繁了。
她往他身邊湊湊:
兩條嗓子——畫家的洪亮,姑娘的尖細——交替著報出:十五、三十、四十,發球佔先,平分,發球佔先,局點。
「歲月也不饒人哪。」
奧里維埃吻了她的手,笑眯眯地介面說:
她沒能控制住詰問的慾望:
三人出了城堡。姑娘逗著愛犬走在前面。繞行草坪時,他們聽到母牛的鼻息:它們已被驚醒,感到敵人正在靠近,紛紛抬頭觀望。稍遠處,月兒透過枝梢,向地面灑下一片細密的光雨。月光浸潤著樹葉,稀稀朗朗地在道路上鋪蓋了一片片黃色的光斑。安內特和胡里奧連躥帶跑;在這靜謐的夜晚,她和它彷彿有著同樣愉悅和空泛的心靈,興奮得歡蹦亂跳。
伯爵說:
她甚至還以為進入了幸福安定的新時期,沒想到母親的死給了她兜心一刀。頭幾天,她深深地陷於絕望之中,根本不容顧及其他的事。她從早到晚,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一個勁兒追憶死者的種種往事,她那親切的話語,生前的容顏,乃至穿過哪些衣裙,彷彿要在遙遠的記憶中找出亡者遺留的聖物,在逝去的歲月中彙集種種親切和細微的往事,為痛苦的幽思增添新的內容。沒過多久,她就已悲痛欲絕了。她精神緊張、頻頻昏厥,多日積累起來的痛苦化為兩行清淚,日夜不停地奪眶而出。
牧羊犬興奮過度,在沖向一頭母牛時來不及收住腳步。它趁勢越過牛身,才未和對方撞在一處。那沉重的傢伙被狗擦了一下,有點害怕了。它先是抬起頭,又噴著響鼻慢騰騰地站起身子。另兩頭見此情景,也競相效仿。胡里奧立刻以勝利者的步伐跳起舞來;安內特則連聲為之叫好。
「好啊,媽媽,我們帶上胡里奧,讓它轟轟斑鳩。」
安內特又一次跑去採摘野花。這一回,奧里維埃沒有再叫住她,方才臂膀的接觸,還有他給她帶來的歡樂和滿足,似乎已使他心平氣順。但是,他的目光仍追隨她的一舉一動,那種意趣盎然的神情如同人們對待吸引他們的目光並使眾人為之陶醉的人和事。姑娘回來時,又捧著一束野花。她的呼吸比先前更加沉濁;她似乎在尋找自己留下的某種東西——雖然她並沒有這樣想,也許要在奔跑時被她攪動的氣流中找回一絲氣息和體溫。畫家不勝欣喜地注視著她,就像人們觀看日出、聆聽仙樂。她每一次俯身、站直、雙手並舉扶正頭上的帽子,他總會喜極而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她也越來越激發他追憶往事!有時候,她的音容笑貌、優雅的舉止,會使他嘴上產生從前交換熱吻時的那種滋味。由此可見,她是在將他早已失卻具體感覺的遙遠過去變成某種夢寐以求的現實。她將他心目中的時代、日期、年齡都攪亂了;他已經毫不懷疑,她在燃起他冷卻了的熱情的同時,正將昨天和明天,回憶和希望融為一體。
「通知我女兒了嗎?」
母女倆舉目向窗外眺望,一片長長的草坪映入她們的眼帘。花園上空,蔚藍色天幕矇著薄薄霧靄,與正午浸透著陽光的大地交相輝映。草坪上,隔三岔五地矗立著一簇簇小樹叢,成熟的莊稼像一張金色地毯,將大地染成一片金黃,一直延伸到天際。
貝爾坦高叫:「得分。」姑娘一時還回不過神來;她抱怨對方趁她分心進行偷襲。胡里奧受過尋找獵物的訓練,找幾隻打飛的球,它是個行家,就像在荊棘叢中找出掉落的斑鳩。它見球兒從面前掠過,滾向青草地里https://read.99csw•com,立刻緊隨其後,小心翼翼地叼在嘴裏,搖著尾巴送到主人跟前。
「是的,我在家裡等你們。」
她打開窗子,想吸點夜晚的空氣。她肘撐窗欄,舉目遙望明月。
「貝爾坦先生在哪裡?」她在候見室遇見一名男僕,便問。
「可是,親愛的朋友,」她分辯說,「我們三人總不能無限期地留在這裏呀。」
「唉!可憐的伯爵夫人,請准許我擁抱您!」
她靠到奧里維埃空著的手臂上。三人開始往回走去。他置身母女之間,在黑魆魆的大樹下穿行。誰也不再說話。母女倆簇擁著他往前走著,那肌膚相親的感覺使他全身上下涌動著一股女性氣息。他不想看清她倆的容顏,因為她們正依偎在他的身旁。他甚至閉上兩眼,為的是更好地使用他的其他感官。母女倆為他引導,為他帶路,他就徑直往前走去,只覺得左邊那位可愛,右首那位也可親,早已分不清哪是母親,哪是女兒,也不知誰在左邊,誰在右側。他十分樂意聽任她們擺布,不知不覺地心頭泛起一股春潮,這感覺在心旌搖蕩中變得回味無窮。他甚至力圖在心目中將她倆混淆,思想上也不加區分,並一再回味這種混淆產生的魅力。她倆長得如此神似,莫不就是同一個人?那麼女兒來到塵世,不就為了使他得以重溫對母親的舊情?
「夫人哭得太傷心了。哭多了,會使皮膚失去水分,這水分又是血化成的。沒有比這個更傷身子的了。」
「那就一遇上,就抓住它。」
「唉!這樣的好時光為什麼過得這麼快?我們既難以把握,也沒能留住,連品味一下好東西的時間也沒有。一轉眼,就全過去了。」
伯爵夫人見身旁沒有別人,便對畫家說:
驀地,她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鞭響。她跑到窗前一看,只見兩匹轅馬正甩開四蹄,拉著四輪敞篷馬車繞過草坪。車座上,奧里維埃和安內特並肩而坐。畫家一見伯爵夫人,遠遠就揮動手帕。伯爵夫人也向對方打出問好的手勢,向他致意。她下得樓來,一顆心突突亂跳。見奧里維埃已近在眼前,她的心頭充滿著幸福感。她馬上就能和他見面和交談了,她高興得全身顫抖。
「啊!我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她結結巴巴地,再不知說什麼好。
「嗨!爸爸不是回巴黎了嗎!看看胡里奧又驚又怕的模樣,真夠有趣的。瞧!它這會兒正在逗弄那些母牛呢。天哪,瞧它多麼滑稽!」
「馬上就到。」
當他們回到客廳時,明月已爬上圍欄里的樹梢頭。它們那濃密的身影宛若一座巨大的島嶼。遠處的田野則如大海的一角,在貼地飄浮的薄霧中若隱若現。
伯爵夫人中止用餐,思緒早已轉向朝她走來的那個男人。此人無非是給她送來幾行文字,可誰知它們會不會像刀子一樣插|進她的胸膛。惴惴不安的心情使她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思忖著:如此緊急的消息究竟有什麼內容。關於哪方面的?誰發來的?她突然想到了奧里維埃。莫非他病了?或許也死了?
他有點賭氣似的回答說:
翌日,貼身女僕按時撩開窗帘,支起護窗板,並端來早茶。她望著睡意矇矓的女主人說:
「今天我覺得好多了。我的氣色大概也好些了吧?」
「以前,你可不喜歡鄉下的。」
他一下子變得出奇的活躍。
「喔,我的主!我只想使你明白,我是多麼愛你!喔!我尋尋覓覓,總是落空。每當我想起你——而且我總是在想念你,我就以自己屬於你而陶醉在難以名狀的心態中,併產生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總想給你更多;這種感受真可謂刻骨銘心。我真想徹徹底底地作出犧牲。要知道,女人一旦動了真情,總想付出更多,付出她的生命、她的思想、她的肉體,她所有的一切,因為除了付出,再沒有更好的方式。她還要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她正在付出,並且甘冒任何風險,付出更多。我愛你,已到了這種地步:甘願為你蒙受痛苦。當我感到你不再疼我的時候,甘願擔驚受怕,折磨自己,忌妒別人。我愛你,將你視為只有我才能發現的一個獨特人物,一個不是凡夫俗子的你,一個受人欽佩、眾所周知的你,一個惟我獨有、永不變心、不會衰老、令我無法不愛的你。因為,我一看到你,我的眼睛就不會看別人。可是,這些話不能總放在嘴上,也沒有確切的言詞可以表達。」
「噢!今晚,我不想探討任何哲理,現在我完全屬於你。」
這一天晚上、第二天,乃至以後幾天里,她一想到母親,或她自己,總感到悲泣哽住了咽喉,淚水直往眼皮里涌。為了不讓它流出以免臉上哭出皺紋,她以超乎尋常的意志將它強忍在胸中。她將思緒引向無關緊要的瑣事,控制它、主宰它,將它從悲痛中排除出去。為了恢復健康的膚色,她竭力安慰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盡量不想傷心的事。
遠處響起午餐的鐘聲,她頓覺心頭卸去一塊大石,彷彿被人解救似的。當她倚在他手臂上去餐廳時,他對她說:
奧里維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當即向她伸出雙臂;真情的流露,使他的話音也變得十分熾烈:
三對落地長窗一齊洞開,對稱的窗扉從地面直插天花板,寬大得像一個大窟窿。一陣暖風穿過這三個大洞,吹進幽深的大廳,送來被曬熱的青草的氣息和遠方田野的各種聲音,混合在被城堡的厚壁閉鎖因而有點潮濕的空氣中。
這一秒鐘的走神使她立時敗下陣來。來球又快又低,還帶點旋轉,直衝她的腳邊。球剛接觸地面,便飛出場外。
他又改口說:
她是那樣專註地檢視著凋謝的花容,以至房門開啟的聲音也未聽見。待女僕站到她身後,她著實嚇了一大跳。
畫家摘掉帽子,兩眼奕奕,深深吸了幾口氣;見伯爵夫人注視著他,便解釋說:
她走到鏡前,略為審視一下自己的容顏,用粉撲吸乾眼角的一處淚痕。然後,她看了看鍾,估算著奧里維埃在來城堡的路上應該到達的位置。
她尤其不願在容貌恢復之前回巴黎接待奧里維埃·貝爾坦。她知道這一陣子瘦了許多,而像她這一年齡的女人應該長得豐|滿些,以保持膚色的鮮嫩。於是,她想在道路上,在附近的林子里尋找食慾。可是,她回來時只感到疲憊,而不覺得飢餓;但她還是努力加餐。
安內特正相反;年輕人好奇心重,這姑娘也愛知道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切新鮮事。她的芳心剛受過一次生活對它的傷害,總希望郵差從他令人生畏的挎包里為她捎來幾分喜悅;那些人腰裡挎著黑色的郵包,甩開兩腳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農村的大路小徑,為人們播下了多少激|情!
他重複著自己的話:
「媽媽,早上好;請稍等,讓我們打完這一盤。」
上一份電報宣告了一位親人的死訊,她至今仍心有餘悸;通常,這種心態會在我們身上存留很久。眼下,她又要撕開這張藍色紙條上的封皮了,十個手指怎麼也止不住瑟瑟發抖。她心頭又是一陣激動,生怕從這難以開啟的折縫裡開出一件傷心事,使她又一次淚灑衣襟。
三人在餐桌邊一一落座。百葉窗已經關閉,兩座枝形大燭台放在桌上,十六支蠟燭映照著安內特的臉龐,彷彿在她頭上灑了一層金粉。貝爾坦面露笑容,頻頻向她注目。
「過一會兒,你就會好的。」
「唷!唷!夫人還不到這個年齡嘛!您只要休息幾天,就沒事啦。不過,夫人得出去散散心,千萬別再哭了。」
他再三低聲安慰她:
伯爵夫人憂傷地說:
為使球場具有足夠的空間,人們在果園中央砍掉了多株蘋果樹。一道柏油浸泡過的網繩將它一分為二,分隔成兩個陣地。
她不勝驚https://read.99csw.com訝,茫茫然不知怎樣回答。
「怎麼,還問為什麼?」他大聲反問,「我想到了為你畫的那幅肖像,我畫的肖像!太像你啦,簡直和我當初在公爵夫人家遇見你時一模一樣!嗯,還記得嗎?那一次,你在我注視下,走出那扇門的情景:你像一艘戰艦,在炮台的炮口下駛過。真是不可思議!方才,我在火車站,見到這孩子一身孝服站在月台上,滿頭金髮像陽光一般烘托著她的臉蛋,我著實吃了一驚。我以為我要哭了。夫人,我還要告訴你,如果有像我那樣發現你,他就會發瘋,因為我比任何人更看準你,比任何人更愛你,並把你的倩影留在畫布上。啊!說真的,我當時確實這樣想:你故意派她獨自來車站接我,為的是給我這份驚喜。主啊主,我可真是驚奇不已!這簡直讓我發瘋!」
她女兒因一再失分,心中氣惱。她興奮、激動,滿場奔跑,大喊大叫,一會兒怨天尤人、一會兒洋洋得意。奔跑間,幾綹秀髮散落下來,披散在肩頭。她用雙膝夾住球拍,僅用幾秒鐘的時間,以急劇的動作綰好散發,再用髮夾重重地固定在髮髻里。
安內特瞥見母親走來,便大聲招呼:
「我覺得不太舒服。」
「是啊,有點蒼白,」他改變了口氣,「不過,不要緊的。」
「好吧,想帶就帶著。」
安內特念了一段禱詞,正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因為她不好意思在母親之前先站起來。
「奧里維埃·貝爾坦先生來看我們了。」
畫家向伯爵夫人致意;此刻,他興味正濃,急於過足球癮,也為自己身手矯捷洋洋得意,故而對那張為他刻意修飾的臉蛋只漫不經心地匆匆看上一眼。
她回到樓上卧室,頃刻間陷於沉思。陣陣熱風不時吹動著窗帘;蟬雜訊聲,瀰漫在田野的空氣中。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憂傷。當她面對著魂已西歸的老娘親的軀體時,她曾心如刀絞、痛斷肝腸,整個身子都癱軟了,而今天的感覺已不是那種五內俱裂的悲痛。她原以為,她的痛苦已不可能平息,沒想到僅僅數日,這種痛苦已漸漸減弱,只留下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覺。現在,她恍惚覺得掉進了一個憂傷的旋渦,在裏面越陷越深,掉進去的速度極慢,一進去可再也出不來了。
如同那些精神上十分痛苦的女人——這種痛苦有的事出有因,有的毫無根由,她始終一往情深地將自己託付給了他。對她來說,他不就是一切的一切,比她的生命還要寶貴?一個女人心有所屬,而且又感到步入老年的時候,這個人更是人生惟一的知己。
「別鬧啦,」伯爵夫人說,「快過來吃飯,孩子。」
「矢車菊,」她說,「它太美了。」
貝爾坦一身白色法蘭絨衣褲,配一頂白色鴨舌帽,寬腰帶緊扎住腰身,肚子已微微凸起。他從容不迫,落點準確,接球不緊不慢,無需奔跑,一派瀟洒自如的神氣;他無論參加什麼運動,一概熱情專註,而且具有職業選手的水準。
「嗨!我怎麼一見你女兒身穿孝服,便感到奇怪?」他冷不丁地冒出這句話。
「你隨車一起去接他吧。」她對女兒說。
這一天,他感到生活很美滿,空氣也特別清新。他還感到,自己的身體又像小男孩那樣輕靈。他想奔跑,想用雙手扑打草坪上翩翩起舞、彷彿懸挂在橡皮筋上的黃蝴蝶。他哼著歌劇里的曲調,將古諾的名句「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一連重複了好幾遍。他發現,這句話里包含著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受到的萬種柔情。
「快來。」
墓間小徑悄無聲息,一片肅穆,想起死者,眾人都感到心情沉重。母女倆跪倒在墓前,久久地暗告上蒼。伯爵夫人伏身供桌,用手帕掩住了眼睛。她一動不動,也不敢哭,怕眼淚打濕臉頰。她默默祈禱著,這和往常很不一樣:前幾次她希望母親顯靈,便向墓石下發出絕望的呼喊,直到痛斷肝腸。她以為,這樣才能讓母親聽到女兒的呼喚,聽到她的祈禱。今天,她只是連連默念Pater Noster和Ave Maria中的詞句。此刻,她對這種得不到迴音的痛苦交談,對於可能留存在埋藏死者屍骨墓穴周圍的亡靈,都缺乏足夠的力量,思想也不夠集中。另一些驅之不散的煩惱早已侵入她作為女人的心田,這些煩惱使她心猿意馬,備感傷痛,思想難以集中。就這樣,她那虔誠的禱詞中充滿了難以出口的懇求,與之一起升上天空。她崇敬天父,而嚴厲的天父將所有可憐的造物拋向塵世,為的是既憐憫被他召回的死者,也憐憫她這個女兒。
她滿懷信心地回答說:
「請把窗子打開,」伯爵夫人吩咐,「這裡有點涼。」
「喔,媽媽!再留幾天嘛,兩三天。他教我打網球,真棒!我輸了就生氣,可是過後不久,我又為球藝長進而高興!」
三人就此分手,各自走向卧室。這一晚,只有那個嚷著不願上床的姑娘,躺下就睡著了。
安內特對這方面的認識還不夠成熟,所以時不時地溜到路邊採摘野花。
他搜索枯腸,再三尋思:當年的伯爵夫人,在她的錦瑟年華,是否也像她山羊般輕靈和潑辣,淘氣如同一頭又奔又跳的小獸,渾身散發著野性的魅力?不,她那時比她更成熟,但缺少野性。她在城市裡做姑娘,又在城市裡身為人|妻,從未吸到過田野的空氣,從未在草地里生息;她是被養在深閨中的美人,不是在中天高懸的太陽底下成長的。
「嗨!先別談這個!我沒來的時候,您不願離開隆西埃爾。現在我來了,您反倒盡想開溜。」
一名僕人進來稟告:
是的,她年輕,能奔跑,一熱臉就紅潤;她可以讓頭髮散落,可以毫無顧忌,隨心所欲,因為這一切會使她更加美麗。
「做這一件首飾,要很長時間吧?」她問。
「嗨!伯爵夫人,您在月光下想心事哪?」
「喔!他多好!」
她在丈夫對面落座,身旁是她的女兒。她想聽聽父女倆的想法:
「喔!我么,我有一顆依舊年輕的心。它絲毫沒有變化。要說真有什麼變化,它也許更年輕了。那時,它二十,現在只有十六了。」
伯爵夫人茫然轉過身去,露出驚訝和羞慚之色。女僕猜到了她的心思,勸慰說:
她剛出客廳,兩人便在候見室相遇。
「哦!你的氣色還是不太好。」
為了將她吸引住,他盡量說些輕鬆愉快的話,偶爾也問她幾句,力圖喚起她女性的好奇和傾聽人言的慾望;他沒想到,今天的安內特一如滾滾的麥浪,耳朵里灌滿了高空吹來的邪風,注意力被吹到了九霄雲外。她能做的只是在兩次跑動的間隙,心不在焉地瞥他一眼,或答上一言半語,旋即又跑開採她的野花去了。他實在忍不住了,一股惡氣直往上沖。終於,趁她要求母親代捧第一束花以便再采第二束時,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肘,夾住她的胳膊,再不讓她跑開。她邊笑邊掙扎,用儘力氣試圖掙脫。這時男人的一種本能起了作用,使奧里維埃採用了弱者的辦法:他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現在只能利用對方的愛美心理,花錢購買了。
「咳!哪兒的話!」
「用同樣顏色的寶石:如果你喜歡麗春,就用紅寶石;要是你喜歡矢車菊,就用藍寶石,外加一片祖母綠小葉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