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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令人讚歎,美妙絕倫。誰寫的?」
可是,對於安內特的思念、她埋首燈光下的臉蛋,還有伯爵夫人異樣的懷疑目光,都像舒伯特曲子里執拗的音符,每時每刻都能攫住他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將心思放在這個命題上,去探測人類的感情處於萌發期的不可捉摸的底蘊。這種執著的探求使得他心神不定;對於姑娘持久的牽挂,似乎在他心靈上開闢了一條通向溫柔之夢的道路;他已經無法將她從記憶里驅除;他的腦海里對她有一種類似招魂術的功能,正如從前伯爵夫人和他話別後,他總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感到畫室的四壁處處留有她的倩影。
「那就太好啦。」她略顯勉強地露出一絲微笑。
「您呢?」
畫家問:
她不願再有這樣的感受:在明亮的日光下,在滾滾人流中,受那些男人視而不見的對待。她要尋找、引發和女兒爭妍鬥豔的機會,這樣的日子既遙遠又臨近。那麼,時至今日,在這些行人中究竟有誰會將她們母女作一番對比呢?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方才同去首飾店的他?喔!多麼令人難受!他的頭腦里能否不總想將她們母女作這一番對比!顯然,只要他看到她倆在一起,他是不會不往那兒想的,也不會不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時,她是那樣姣艷,那樣美麗;她每一次踏進他的寓所,總是抱著被愛的信心!
奧里維埃有點慌亂,彷彿正在做錯事的時候被當場逮住。他解釋說,他忽然想起許下的諾言,特來帶她們母女去珠寶店。
上了大街,他油然生出閑逛之心。方才的樂章仍久久地在他耳邊回蕩,使他有點想入非非,這夢幻般的感覺彷彿就是那一陣陣旋律的延續,而且更為理想,更加精確。那些音符餘音繚繞,時而斷斷續續,時而難以捉摸,有時節拍失去連貫,音量減弱,像遠方傳來的回聲,不一會兒又戛然而止,彷彿要使他的思緒將某種涵義賦予樂章的主題,讓他在尋找一種柔美和諧的理想境界中神遊天國。他向左邊拐了個彎,走上城基大道的外側,猛見得蒙梭公園內仙境般的燈彩。他進入公園,走上掛滿了小月亮似的電燈泡的環形幹道。一名警衛踱著方步四處溜達;偶有一輛遲歸的出租馬車在此經過;一名男子坐在青銅電燈柱下的長凳上,就著頭頂上明光燦燦的園球射出的藍色燈光,閱讀一份報紙。另一些光源散布在草坪上、樹叢中,向青草地和綠蔭叢射出一道道清冷的光芒,用蒼白的活力,為這座巨大的城市公園增添了一分生活的氣息。
那麼,他該做什麼?難道非得在自己的畫室里徘徊走步,走一個來回,先看看鍾上的指針移動了幾秒?啊!這間大屋子的旅程,他太熟悉了!每當他興緻正濃、情緒高漲、精力充沛、出工又出活的時候,在這賞心悅目、生機盎然、工作得熱火朝天的畫室里,從門口到擺滿小工藝品的柜子間踱踱步,確是一種美妙的休憩;而在握筆踟躕,心中生厭或百無聊賴、什麼也不想乾的時候,這種走步簡直是囚犯在牢房裡蹀躞,令人憎恨。要是他能在長沙發上躺一會兒,睡上一小時,倒也罷了。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可能入睡,他會焦躁不安,氣惱得渾身發抖。那麼,這種突如其來的壞情緒又是從何而來呢?他想了想:我真是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變得心緒不寧,落到如此境地。
店員取出許多指環,最名貴的配有專用錦盒,其他分門別類安放在正方形的托盤裡。它們在絲絨襯墊上列成一個個方陣,展示出奇巧的構思。畫家坐在兩位女士中間,懷著和她們同樣的好奇和熱情,從底盤的鎖孔里取出一枚枚金指環,放在自己面前。他在綠呢上將之分成兩組:一組看過後棄之不顧,另一組則可供她們進一步選擇。
「請通報一聲,我想和小姐說幾句話。」
三人一起作了比較,情緒也愈加高漲。經過一番遲疑,三名裁判終於選中一款蛇形金戒,它首尾相連,小小的蛇嘴和蜷起的蛇尾拖著一顆美麗的紅寶石。
姑娘想了想:
伯爵夫人正在盡頭的小客廳里為窮人織毛毯,身邊只有安內特。
奧里維埃問:
「喔!可是媽媽出去了,」她說,「不過,她很快就會回來的。您在這兒等她,是嗎?」
待安內特彈完梅于爾的《田園合奏曲》,伯爵夫人取代了她的位置。於是,一陣奇特的旋律很快從她的指尖緩緩流出。它的每一個短句都像聲聲哀怨。它們式樣繁多,變化莫測,又非常和諧,每一句的末尾都落在同一音符上。這個音符反覆出現,在樂章中間https://read.99csw.com將它們分割,使之鏗鏘有力,彷彿受了某種無法排解的困擾,不斷地發出單調和惱人的呼喊。
他放聲笑了,和她握過手,坐到她的身旁:
他如夢初醒,大聲回答:
「我剛從鄉下回來。」他解釋說。
奧里維埃踏著小步,向住處走去;他心裏很亂,如同獲悉了一宗家醜。他試著探測自己的內心世界,希望能認清自我。他要閱讀心裏的那本書上記有隱情的那幾頁:它們似乎全粘在一處了,只有偶爾來自外界的一個手指才能將它們翻開。當然,他並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安內特!伯爵夫人因為心頭矇著忌妒的陰雲,時刻處於戒備之中,很早就預見到危險的苗頭,所以不等它成形便向他指出。可是,這種危險是否真的存在,無論是明天、後天,還是一個月後?他想坦誠回答的,正是這個坦誠的疑問。誠然,那女孩的確觸發了他那多情的天性,而在男人身上,這種天性又何其之多,它們有的很可怕,有的不傷害他人,所以不該將之混為一談。比如說,他喜歡小動物,尤其愛貓,見了它們絲絨般的皮毛,總會難以遏制地產生一種肌膚相親的慾望,非得撫摸一下波浪似的柔軟的後背,親一親電光似的毛皮。將他推向姑娘身邊的那股引力有點類似這種不可告人卻又無傷大雅的慾念。這種慾念在人的神經系統中,本身就是那些持續不斷、難以平息的震顫的一部分。他身為藝術家,又是一個男人,面對著渾身散發出璀璨的生活氣息和青春活力的純情少女,目光自然會被她吸引過去。他心中本來就裝滿了和伯爵夫人長期私通的種種回憶,如今因母女倆相貌酷似,漸漸地喚起了往日的情愫,找回了沉寂多年的、定情初期的那份激|情,這顆心也就如夢初醒似的怦然跳動。那麼是舊情復甦?是的!確實是這麼回事嗎?這個念頭使他心裏忽然一亮。他感到沉睡多年後猛然清醒過來。如果說,他是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女孩,那麼,他在她身邊的時候,本當有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一旦發覺心中重新燃起欲|火,這種感覺會使一個男子判若兩人。可是不,這孩子無非是煽起他的舊情罷了,他所愛的人,還是那位母親;只是由於女兒的介入,他對她的愛無疑勝似當初,較之僅僅恢復舊情尤有過之。於是,他藉助這一自我寬慰的詭辯,肯定了這一發現:人只能愛一次!人的心可以常常因為遇見另一個人而感動,因為每一個人可以在不同的人身上對之產生好感和反感。所有這些影響都有可能分別發展為友誼、短暫的愛、佔有慾、強烈但不持久的熱情,而不會是真正的愛。要使這種愛得以延續下去,這兩個人必須都是為對方而生,在許多方面必定是互相依存;他們要有相同的趣味,在肉體、精神、性格等方面有著巨大的親和力,時刻感覺到被許多不同性質的事物聯結起來,成為捆綁在一起的一個集合體。總而言之,人們所愛的,不僅是某某夫人或某某先生,而是一個源於大自然的無名女人或男子;而這個偉大的女性以其生就五官、形體、心靈、思想、作風吸引著我們的感官和思維,吸引著我們的七情六慾,想要成為她的情人。我們愛的是某個具有典型性的人,這個人就是人類各種優點的集合體。這些優點集中在這個人身上,足以在眾多的人群中獨獨吸引住我們的心。
他洒脫地笑了:
雙方正為某一觀點爭得不可開交,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外面有一輛雙座馬車,」他說,「我可以坐加座。」
「怎麼,您不再用『你』稱呼我了!您把我當成我媽媽啦。」
回到住所時,他已為自己擔憂了。上床后,他沒有一點睡意,一股激|情在血管里翻騰,一個美夢在心中醞釀。他害怕失眠——這類因心煩意亂而引起的失眠使人難以忍受,他想用閱讀加以排解。有多少次,這短短的閱讀對他起到麻醉劑的作用!他下了床,來到藏書室,打算選一冊既寫得好又能起催眠作用的書。可是,他的腦子怎麼也靜不下來,而且還渴望某種激|情;他在一排排書本中尋找作家的名字,希望他的作品能符合他目前這種激奮加期待的精神狀態。巴爾扎克是他崇拜的人,這一次他覺得無濟於事;他蔑視雨果,瞧不起拉馬丁——不過,他的詩還能使他感動。最後,他的目光貪婪地落在青少年心目中的詩人繆塞的作品上,他取了他一本詩集,回卧室信手翻閱。https://read.99csw.com
說著,他輕移腳步,溜進客廳,彷彿擔心被人聽到。
「您不知道?」
姑娘的臉蛋頓時綻出喜悅的光芒。
他剛坐定,突然產生一種難以排解的拘謹。他感到腦子已經癱瘓,什麼意念都沒有了,比起白天面對畫布發愣的情況更加嚴重。
奧里維埃卻望著剛坐到他對面的安內特;他什麼也沒有聽進去,當然不會理解樂曲的涵義了。
「安妮真蠢,居然對我說這些。她反而又要使我想起那個女孩了。」
那天黃昏,他在隆西埃爾邸園裡漫步時,曾因將母女倆混淆而感到強烈的不安;現在,他一經停止思考和推理,頭腦又開始模糊起來。他追憶她倆的音容笑貌,力圖弄明白一個問題:是何種奇特的激|情操控著他的軀體?他思忖著:「瞧我這人,莫非我對安內特懷有超越常理的感情?」他進而探查自己的內心世界,果然感到對某個青年女子懷有強烈的依戀,那女子的容貌具有安內特的全部特徵,卻又不是安內特。他只能怯懦地安撫自己:「不,我並不愛這個女孩,我只是受她外表的蒙蔽罷了。」
他感到內疚,不該如此放任自己在感情的斜坡上滑下去;他也意識到,這種感情頗為強烈,也很危險。為了驅散這種情緒,將之置諸腦後,擺脫這甜蜜誘人的夢想,他將自己的思緒引向一切可以虛構意念或能使他沉思默想的主題。這一切都白費心機!他為分散注意力而選擇的每一條道路最終無不將他引向同一個去處,他又必然看到一位金髮少女的臉,而這張臉似乎早就埋伏在那裡守候他的。這模糊而又無法躲避的形象始終縈繞在他的腦際,盤旋在他的四周,無論他怎樣試圖迴避,總被它擋住去路。
「夫人外出了,小姐在家。」
奧里維埃很想看看安內特。這種慾望越來越強烈,但他不敢造次。他只能做個小動作,將頭頸稍稍轉動一下,這樣就可以從眼稍里瞥見映照著樂譜的兩支蠟燭的火舌。但他心裏很清楚,也看得出伯爵夫人正在緊張地窺視他的一舉一動。他只得獃獃地抬起眼睛,裝作饒有興味地觀賞煙頭上升起的裊裊青煙。
「唷,是您?我的朋友。」
「先別怨我。您知道,音樂這玩意兒太使人入迷。它會化解我的思維。過一會兒我再和您談別的。」
「是的,如果時間不會太久。」
「我猜不著。」
她們品味著禮物帶來的喜悅,默默地走了一程。過了一會兒,母女倆開始議論方才看到並擺弄過的那些首飾,只覺得腦海里光華閃爍,聲音清脆,心頭一片歡欣。時值夏日傍晚,她們快步穿行在人行道上五點鐘歸家的人群之中。一路上,許多男子頻頻回首,向安內特注目,含糊其詞地發出一聲聲讚歎。伯爵夫人自服喪以來,在巴黎偕女兒外出還是第一次;女兒身上的黑袍反而使她艷光四射。那天晚上,在她的客廳里,人們拿她女兒和她的肖像作比較時,她的心情就十分壓抑。今天,她眼見一個美女行走在大街上能獲得如此的成功,招來眾人注目,引出一片讚美之聲,甚至掀起一個個討人喜歡的感情小旋渦,她那種壓抑感又一次漸漸攫住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偷眼窺視安內特引來的一道道目光。她感覺到,那些目光大多來自遠處,雖然也接觸到她的臉,但都是一掠而過,最後落在和她並肩而行的金髮女兒臉上。她全明白了;她在那些眼神里清楚地看到,那快速和無言的讚美都投向了花樣年華和清純魅力。她心想:「早些時候,我和她一樣美,甚至還更勝一籌。」驀地,奧里維埃的言行舉止又一次掠過她腦際,如同在隆西埃爾城堡,她真想立刻逃之夭夭。
她確實具有這方面的才能:對於蘊藏在各種聲響里的激|情一聽就能理解。這種才能甚至也是她得以觸動畫家心弦的幾種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他以深為信服的神情說:
「舒伯特寫的!」
「孩子,你可以繼續彈奏;這不會妨礙他的。」
他喜出望外:
他順從地做了,鋼琴也開始響了起來。這是一支古雅的曲子,旋律優美、節奏明快。藝術家創作這一類作品時,想必都是在春日夜晚的皎潔月光下獲取靈感的。
他淡然一笑:
他頹然地坐到一條長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澆過水的草地蒸發出來的清新濕潤的空氣。他忽然感到,自己已身陷諸多困擾之中,那種期待足以使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腦海中編製一份艷|情|小|說的提綱,雖然結構鬆散,卻可以使正文無窮無盡。從前,他將這裏的夜晚視作行雲流水,可以讓輕浮的https://read.99csw.com思緒遊離于想象中的艷遇之間。他驚訝地發現,這種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感覺居然又回歸他的心田。
「喔!我很好,很好。您絲毫不必為我擔心。」
「嗨!」伯爵夫人發話了,「這曲子好聽不?」
她見他進來時只說:
「您要對我說的就是這些了?」
「是的。」
「您好,親愛的老師。」她莊重地說。
「怎麼,真的不知道?」
他想找本書讀讀。安內特放在鐵條椅上的《歷代傳奇》還在老地方。他打開詩集,讀了整整兩頁,居然不知所云。他不明白詩句的涵義,彷彿那是用某種外國文字寫成的。他強打精神,再從頭開始,看看是否真的一句也領會不了。「算了吧,」他心想,「我算是丟了魂啦!」他靈機一動,居然想出了消磨晚飯前這兩小時的辦法,心裏頓時踏實了。他吩咐僕人準備了洗澡水,然後伸展、放鬆地泡在溫水裡昏昏欲睡。不一會兒,他感到好多了,直到貼身男僕送上潔凈的內衣,才將他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驚醒。他即刻去了俱樂部,幾位老朋友早已齊集。他受到了擁抱和歡呼的接待,因為他已經多日沒有露面了。
儘管如此,他在內心深處仍留有一絲酸楚,使他對自己和伯爵夫人都懷有不滿情緒。他感到,伯爵夫人對他起了疑心;他們之間的日常聯繫會不會因此而受到妨礙?難道他非得百般小心、受苦受累,在姑娘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和眼神,甚至最微不足道的姿態,就因為他的一言一行在她母親看來都值得懷疑?他心情煩躁,一回寓所便開始抽煙。他動作急促,像氣惱中的男人,劃掉了十支火柴才點燃香煙。他試著作畫,但成了徒勞之舉。他的手、他的眼、他的腦子,都對繪畫顯得那樣陌生,彷彿早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既不熟悉,也從未以此為業。有一幅畫已經畫了一半:小小的畫布上,一個盲人站在街角賣唱。他打算完成它。可是,他眼睛看著畫面,精神卻怎麼也難以集中;他感到無能為力,實在畫不下去,只好托著調色板呆坐在它前面。他目不轉睛又心不在焉地盯著它,不一會兒竟忘了要做什麼。
緊接著,有人將各種藍寶石攤到檯面上,他們將從中挑選四枚。這一挑便花了很多時間,兩位女士用手指甲將它們在呢墊上撥來撥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察看它們的光澤,以行家的姿態饒有興味地研究了好一會兒。店家將她們挑出的東西歸攏在一邊;做這枚胸針需要三枚碧玉,用以製作三片葉子,並以一顆經過磨琢的小鑽石鑲嵌其間,使之產生晶瑩欲滴的露珠般的效果。
「猜猜我的來意。」
「媽媽,你哪兒不舒服?」
他感到心中湧起一股取悅於人的慾望,要像在青年時代最瀟洒的日子里,善於調情,妙語連珠。這是人類諸多本能慾望之一。這種慾望足以超乎尋常地激發人的全部魅力,使孔雀開屏,詩人賦詩。他侃侃而談,千言萬語泉涌般地脫口而出,像在從前最最輝煌的時刻。女孩受他熱情的激勵,也使出全部的狡黠和萌生中的嘴皮功夫同他巧為周旋。
「我還要去買點東西,先走了,我把車留給你們了。」
她從頭開始彈了起來,他則轉過頭去凝視安內特。這一次,他沒忘了聽琴,以便同時領略這兩種樂趣。
「舒曼。這支曲子熟悉的人不多,但很動聽。」
安內特擔心地問:
「想起來了,」她說,「媽媽去世前,我專為您練過一首曲子,我還從未為您演奏過。等女兒練完琴,我就彈給您聽。您一定會說,這曲子非常古怪!」
「這樂曲誰寫的?」
他看著她,腦子裡沒有思想,彷彿對待一件平日看慣了的、剛被人剝奪了的好東西;他兩眼貪婪地望著她,像喝水的人毫無邪念地飽餐她的秀色。
「不,」他分辯著,「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伯爵夫人從工作台上拿起一個金質的煙盒——那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她打開盒蓋,遞上香煙。
「她在研究一支鋼琴幻想曲。」
「抽一支,我的朋友。您知道,這裏要是沒有外人,我喜歡您這樣。」
她略等片刻,顯然有所指地說:
奧里維埃容光煥發,站起來說:
他的臉一紅,頓時語塞,稍停才支支吾吾地說:
「是的。一枚歸您,一枚給安內特!請允許我送你們這點小小的禮物,作為隆西埃爾兩天小住的紀念。」
姑娘放聲大笑,打斷他的話:
然而,隆西埃爾兩天小住始終留存在他的腦海里,那情景如同一股暖流,一道令人陶醉的幸福源泉。一個個細節精確地先後浮現在他眼前,較之當時當地更耐人尋味。他順此思路想下去,眼前突然浮現出如下景象:三人從公墓回來,走在那條道上,年輕姑娘不時地跑去採摘野花……他猛然想起,他曾向她許下https://read.99csw•com諾言,一回巴黎便送她一枚用藍寶石做的矢車菊首飾。
她婉拒,他堅持。接下來是一場長時間的爭論。兩人你來我往,各自擺出大量論據。最終,他不無困難地取得了勝利。
「那我就不覺得奇怪啦。真是美妙絕倫!勞您的神再彈一遍吧。」
「我來帶你和你母親去珠寶店,挑選我在隆西埃爾答應你的藍寶石首飾。」
「那是因為你媽媽一貫支持我這個觀點。」
他上了床,像酒徒豪飲似的閱讀起來。繆塞的詩句行文流暢,充滿靈氣,宛若一隻小鳥用自己的歌喉迎來生命的曙光。它唱到清晨才緩緩氣,待到烈日當空才收住歌喉。寫下這些詩句的人首先是位熱愛生命的男子。他善於天真嘹亮地吹響愛情的號角,宣洩心中的情痴,表達了渴慕異性的年輕小伙們的心聲。
「要我選?」
安內特很快就露了面。
他早早地告退,因為舌頭和腦子同樣不聽使喚,持續的沉默又可能露出馬腳。
奧里維埃在和女人的親密關係中度過了大半輩子;他觀察她們、研究她們、關心她們,總把她們掛在心頭;他摸清了她們的愛好,像她們本人一樣熟悉她們的服飾,通曉時裝方面的各種議題,了解她們和生活方面的種種細節。有鑒於此,他得以經常分擔她們的某些感受,每當走進一家專為她們的美貌提供精緻可愛小物件的商店時,他總會高興得為之動容,簡直和她們同樣激動。每見一樣不值錢的小飾物,他會和她們一樣趨之若鶩;衣料會使他賞心悅目;花紗誘使他伸手撫摸;最不起眼的奢侈小擺飾會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任何一家珠寶店,他都會對它們的玻璃櫃檯產生宗教般的虔敬之情,彷彿面前是一座代表富足的充滿誘惑力的聖殿;當首飾匠在鋪著墨綠呢料的檯面上靈巧地轉動寶石、使之閃射出奇光異彩時,總使他不由得肅然起敬。
奧里維埃完全沉浸在贈予的喜悅之中。
「還好,謝謝……」
「能否再賞個臉,另選兩枚戒指?」畫家對伯爵夫人說。
稍停,他突然感到時間過得太慢,每一分鐘都長得沒有盡頭,焦慮噬咬著他的心,使他越來越難以忍受。他無法工作;那麼去俱樂部晚餐前,他還能幹什麼?一想到上街,他先感到膩味:那些人行道、過路人、車輛、店鋪,無不使他噁心。他想到外出訪友,隨便找一家走走;這個念頭又使他對所有的熟人生出一股無名之火。
「是不知道嘛。」
他來到紀約羅瓦的府邸,聽差回答說:
伯爵夫人對女兒說:
儘管如此,伯爵夫人仍然責備他忌妒侯爵。當真如此?他再一次嚴肅地反躬自問,並果然發現,他對此人確實懷有一絲醋意。話又說回來,這又有什麼奇怪呢?男人嘛,見了別人向任何一位女性大獻殷勤,不就每時每刻都在產生忌妒心嗎?無論在街上、在飯店、在劇院,只要有位先生挽著漂亮姑娘進進出出,人們難道不對他產生一絲敵意?凡是擁有女人的男子,都是其他男人的情敵。他既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男性,也是令其他男性眼紅的征服者。其次,先不考慮心理方面的因素,像他這樣出於對安內特母親的偏愛,從而對女兒也表現出超常的好感,如果也算合乎情理的話,那麼對這個未婚夫萌發出一絲獸|性的忌恨,豈不也很自然嗎?對於這種猥瑣的情緒,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加以克服。
但是,如果說他沒有看她的人,心中卻頗能感受有她在場的溫馨,彷彿身邊有個溫暖的火爐。他也很想飛快地、偷偷地看她一眼,再將視線收回到伯爵夫人身上。這種慾望困擾著他,使他像一個中學生,瞅住老師轉身的機會,搭上窗檯向大街看上一眼。
三人立刻出發,幾分鐘後進了蒙塔拉珠寶店。
這些人中,除了風景畫家馬丹,其他人對農村無不嗤之以鼻。洛克第亞納和朗達倒是常去打打獵,但他們認為,在鄉下能找到的樂趣,只有在原野上或樹林里,望著中了他們的槍子兒、像一團蓬鬆的羽毛掉落下來的山雞、鵪鶉或鷓鴣,瞧瞧被擊中后連翻五六個跟頭、露著尾巴上一簇白毛的小兔子。除了秋、冬兩季才有的這類趣事,他們把鄉下稱為「悶死人的地方」。洛克第亞納常說:「我寧要小女人,不要青豌豆。」
「她在做什麼?」
「不礙事的,你知道,自從你外婆去世以來,我常感到這樣渾身乏力!」
時間不知不覺慢慢流逝著。挑選戒指真是一份好差使,比起上流社會的各種娛樂更使人愛不釋手。它像變幻莫測的美麗景色,使人愉悅,扣人心弦,幾乎給人以肌膚之親的感覺。總之,為了獲得女人的心,這是一種回味無窮的享受。
「真的。」他說。
他禁止自己前去探望,靠思念聊以自|慰,任憑自己的思想和心靈充塞著她們的音容。https://read.99csw.com他用離群索居來欺騙自己,卻常常在幻影中看到那兩張不同的臉。它們慢慢靠攏,起初和他相識的並無二致;它們漸漸重疊,互相滲透,最後融為一體,成了一張略顯模糊的臉蛋:它既不是母親的,也不完全是女兒的,而是一張他從前、現在,乃至永遠狂熱地所愛的女人的臉。
晚餐和往常一樣,熱熱鬧鬧,快快活活,朋友們有時爭得不可開交,卻從不發生意外。貝爾坦為了提高興緻,說得很多。夥伴們誇他風趣,卻沒料到,他喝完咖啡,和銀行家利凡爾第打完一局「六十分」的檯球,徑自溜了。他從瑪德萊娜教堂閑逛到泰布街,三次經過滑稽歌劇院,考慮是否進去,還幾乎坐上一輛馬車去跑馬場,改變主意后直奔新雜技場,卻突然來了個向後轉,往北沿著馬萊伯林蔭大道走去;他一無計劃,二無目的,也沒有借口可找。當他走近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府邸時,他放慢了腳步:「她看到我又來了,也許會感到奇怪。」他轉念一想,再一次向她問個好,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所以心裏也踏實了。
「這話您先前常對我說起,我也早就給了您答案啦……」
安內特說今兒天氣好,要求媽媽步行回家。伯爵夫人答應了。她謝過貝爾坦,和女兒上了街。
安內特站起身走向鋼琴。畫家總覺得她長得美,所以像平時一樣,不假思索地用目光追隨著她。正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女兒母親的視線已落在他的臉上;他猛地轉過頭去,好像是在客廳的某個暗角找過什麼東西。
貝爾坦從未像現在這樣理解這些詩章對於人體所具有的魔力。它們振奮人的感官,很少迷亂人的心智。他兩眼盯著這些鏗鏘有力的詩句,胸中湧起希望的浪潮,恍若重返二十年華;就這樣,他懷著青春期的興奮,幾乎讀完了整卷詩集。時鐘敲了三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毫無睡意。他下了床,打算關上窗子並將詩集放到卧室中間的桌子上。不料,他一接觸夜空中的寒氣,腰間突然一陣疼痛,在愛克斯浴季療養中得到緩解的這一舊病對他是一個提示、一道通知。於是,他以煩躁的動作拋棄了他的詩人,嘴裏嘟噥著說:「咳!我都成了老瘋子啦!」他重新上了床,吹滅了燈。
他請伯爵夫人和她女兒坐到這張威嚴的櫃檯前,那兩位便十分自然地將手搭在檯面上。奧里維埃說出了所要之物,店員便取出一盤花形飾物的樣品。
翌日,他沒去伯爵夫人的府邸。他甚至下了決心:兩天內絕不上她的家門。然而,無論他做什麼,想做什麼,無論是散步,或悶悶不樂地沿街溜達,腦海里總沒完沒了地牽挂著那對母女。
「媽媽回來了。」姑娘說。她聽到大廳的門被打開。
她抬起眼睛,停止了手中的活,兩道視線緩緩移到他的臉上,目光中充滿祈求和疑慮。
德·紀約羅瓦夫人輕聲問:
「我有點不舒服,」她對女兒說,「我們找一輛馬車吧。」
對他貝爾坦來說,德·紀約羅瓦伯爵夫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人物;他樂此不疲地和她保持如此漫長的親密關係,就切切實實地向他證明了這一點。安內特又恰恰酷似她的母親,像得可以亂真,那麼,他作為一個男人,偶爾被她迷住心竅——當然還不至於被她駕馭——也就不足為奇了。他曾經崇拜一位女子!另一位女性又從她身上脫穎而出,並且幾乎像同一個人。他也確實難以把握自己,將熱戀前者時留存下來的一份感情轉移到後者身上,這並沒有什麼壞處,也沒有任何危險。他只讓自己的眼睛和記憶被這個替身引出種種幻想,他的本性可並未墜入迷津,因為他從未對姑娘產生絲毫慾念。
「嗨!這話真叫人受不了!『太久』,和我在一起?您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孩子啦。」
貝爾坦背著雙手,沿著人行道緩步向前,忽然想起和安內特在園中並肩漫步的情景。就是那一次,他從她的嘴裏,他聽出了她母親的聲音。
當伯爵夫人回到原先的座位時,他也只能聽從男人生來具有的偽善本性,不再讓眼睛盯住年輕金髮姑娘的倩影。那姑娘正坐在母親對面,湊著另一側燭光編織毛毯。
「是我,我有點不放心,所以來看看,您好嗎?」
原先所下的決心,一下子丟在了九霄雲外。他不再作思想鬥爭,當即戴上帽子出了家門,想想這事將為她帶來多少歡欣,自己的心情也十分激動。
這種驅之不散的記憶使他焦躁不安,並突然站起身。他嘟噥著說:
他的口才一下子枯竭了;他不知該說什麼;現在,他真有點懼怕這個小女孩了,怕得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