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五

第二部

以後進來的人陸續走向三位朋友招呼致意,握手言歡。其中有肥胖的德·哈里遜公爵,小個子艾皮拉蒂親王,弗拉許男爵,還有其他一些人。
他環顧四周,眼看那些人接上中斷了的話題,心想:「他們都把我耍了,他們會給我付出代價的。」他尤其怨恨伯爵夫人和安內特,因為一下子識破了這對母女裝作無辜的虛偽嘴臉。
「我們也可以重溫舊夢。」伯爵夫人說。
這時,他只能看到她的後頸了。他在她濃密的金髮里看到許多白髮。一陣深切的憐憫,伴隨著巨大的痛苦,穿透了他的心房。
還是她率先打破沉默。
他看上去很疲憊,人也瘦了。她的結論是:他正忍受著相思之苦。她將他進門的神情舉止和侯爵作比較:後者也由於頗得安內特的青睞而為之動容。但是,他們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德·法朗達爾侯爵是鍾情此女,奧里維埃·貝爾坦則是暗戀著她!至少,她在備受煎熬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到了情緒略為穩定時,她還希望是自己誤會了。
「聽說,他要娶您朋友的女兒,是真的嗎?」
「她和誰一起去呢?」
「看見洛克第亞納了?他在哪兒?今天他一下床,我就把他揪來了。咳!瞧我這身坯!」
他這是話到嘴邊,全無遮攔,連語氣也沒法改變了。
地上的落葉彷彿特意恭迎他大駕光臨,向他迎面飛來。它們紛紛揚揚,一會兒堆積,一會兒飛旋,又呈螺旋形升到房頂上空。他如同驅趕牛群似的揮打著,這瘋狂的群體則連飛帶舞,滾動著逃向巴黎城門,飛向城郊的自由空間。當落葉和塵土構成的陰雲消失在馬萊伯區附近時,馬路中央和人行道上又變得光禿禿的,被清掃得出奇的乾淨。
「嗨!嗨!」他大聲說,「該出發了。」
「喔!我的朋友,那你對我說,你還有一點點愛我!」
「再見,我的朋友。」
「是的,我愛你,我親愛的安妮!」
一個小個子從他倆身邊經過。此人長一雙外八字腳,瘦腰身,細胳膊,使這兩位粗壯漢子中的老典範不由得心裏發笑。
「是該想周到一點啰。不過我希望娶安內特的人也不致因老朋友之間的不拘小節而生氣。」
「承認吧:你愛她。是不是?」
對!他得邀請侯爵,以此解除伯爵夫人的疑慮,將來也可以在這對小夫妻家裡留一扇方便之門。
「是的,貝爾坦先生。」
奧里維埃曾送她一件禮物——一尊用橡木雕成的巨大的基督受難像:那是他覓得的一件稀世之作。她跪在基督像前,緊閉雙唇,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心聲祈求,向這位神聖的殉難者發出痛苦的哀告。她像所有處於絕境中跪地祈禱的信女,懷著能被上帝聽見並得到幫助的天真願望,自然不會擔心上帝不在傾聽,對她的企求漠然置之。她甚至相信,上帝已被她的痛苦所感動。她不求對方為她做超越別人的事,也不求將嬌媚、亮麗和風采留至天年,只祈求得一份寧靜、給她一個喘息的機會。她總會老的,也總會死的嘛!只不過為什麼事情來得這麼快?有些女人年紀一大把了,卻仍然很美!上帝就不能允許她作為其中之一?他本人也曾受盡苦難,如今若是再給她兩三年時間,允許她保留這點半老徐娘的風韻,得以討得別人的歡心,他該是多麼的仁慈!
丈夫著人把它修復,過了一段時間交到她手上時,鏡面反倒更加明亮了。她只好收下,並表示感謝,甘心情願地保存下來。
啊!可悲的信物!可悲的信物!可憐女人心!
他確實在離去,在離她而去;每天每次向安內特多瞟一眼,他便遠離她一分。他本人並不想理清心中的脈絡。他分明也感覺到,愛的酵素正在不斷膨脹,他也無法抗拒那種吸引力,但他還是不願弄個明白:他只是聽任事情的發展,將自身交給生活中難以預料的機緣去安排。
「請坐,我的朋友。」她柔聲細語地說。
說著,她將頭靠在他的膝上,嗚嗚咽咽地哭了。
這麼說,他真的愛上這個小女孩啦!那一天,他和她漫步在蒙梭公園,從她的嘴裏好像聽到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召喚他,那聲音從前曾喚醒他的靈魂。接著,那尚未完全熄滅和冷卻的愛火重新開始燃燒,進程很慢,卻又難以阻擋,而他本人又是一百個不承認。今天,他終於領悟到這段時間里所發生的一切。
先前,畫家曾有過這種狂態。那段時間里,她屢屢見他手托小紙盒,帶著同樣的微笑踏進她的家門。後來,他這種狂勁總算漸漸平息下去,現在卻又故態復萌了。為誰呢?她已經毫無疑問:並非為她!
他轉身對畫家說:
稍停,她站起身來,坐到梳妝台前,緊繃的神經像祈禱時同樣灼|熱。她開始擺弄脂粉、眉筆、粉撲和刷子,沒多久,居然又調製出一副鉛粉堆砌出來的平淡無奇、不耐細看的美人臉了。
她站起身,重新坐到他身旁,然後抓住他的手,兩眼注視著他,柔聲說:
對方在此時此地,面對著此人,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他心頭著實引起一陣劇烈的震動,使他的心中充滿絕望和憤懣。原本只是可能發生的惡果,頃刻間變得如此尖銳地呈現在他眼前,使他不得不強壓怒火,才沒有像野獸似的撲向這位侯爺。
奧里維埃·貝爾坦邊走步邊尋思;夜色漸濃,爐火已滅。屋外的涼氣透過玻璃窗陣陣襲來。他只得上床,在床上繼續胡思亂想,忍受煎熬,如此直到天明。
他走入掛有兩盞東方宮燈的摩爾式甬道,一股熱氣直逼他的心窩。這股熱氣好像來自遠處的一個火爐,使他像缺氧似的變得呼吸急促。甬道里,一個黑人見到他,飛也似的迎上前來。這人長著一頭短短的鬈髮,上身油亮,四肢發達,身上只系一根腰帶。他為來客打開另一扇木門,貝爾坦便進入一間大浴室。這浴室呈圓形,高頂,裏面悄然無聲,氣氛有些神秘,有點像寺院。日光從圓頂上、從鑲嵌花玻璃的三葉草形的窗戶里透入,照亮了卵石鋪地、牆頭用彩色瓷磚鑲成阿拉伯圖案的環形大廳。
「你守孝已經快四個月了。」
她不滿地聳聳肩膀。伯爵夫人緘口不語。她眼睛望著遠處,思想卻非常緊張。
「喔!我的朋友,多麼遺憾!我不是在守孝嗎?」
休息大廳十分安靜。大廳四周是一溜小單間,按摩床設置在小間內,外面是一個大花壇,花壇里種有非洲植物,正中央還有一個噴泉。貝爾坦有一種被人追逐、受到威脅的感覺,彷彿法朗達爾侯爵很快就要過來,他也只得迎接朋友似的伸出手去,心底里卻想要他的命。
畫家在工作中養成的習慣使他在中午難以脫身,所以從不在外面吃午飯;通常,他也只將晚上的時間用於會友。所以,伯爵夫人常常邀請侯爵共進午餐。侯爵喜歡在早晨騎馬透空氣,到她府邸的時候,周身透出一股活躍的氣氛。他說起話來高高興興,談的全都是社交界的新聞,那些事彷彿每天都飄浮在林間小道上馬蹄嘚嘚、光彩熠熠的巴黎城那秋日的清晨中。安內特也以聆聽他的神聊為樂,並開始關心他以這種方式為read.99csw.com她帶來的每日報導,因為那些消息不僅新鮮,還披上了華美的包裝。兩個年輕人由於氣味相投,而且都喜愛馬匹,所以很自然地漸漸變得親密無間;一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夥伴關係將他們聯結得更緊了。每當侯爵離去時,伯爵夫人和她丈夫總是交口稱讚,當著姑娘的面說些應該讓她知道的話,為的是使她心裏明白:如果對方能獲取她的歡心,那麼是否嫁給他,只需由她本人決定就行了。
「是的,一點沒忘。那麼,定在哪一天呀?」
伯爵夫人雙眉緊皺,對女兒說:
她難以棄捨地拿在手裡擺弄著,像對待一件又恨又愛的小擺飾;接待朋友時,她時時刻刻都要使用它,氣惱的時候簡直想大聲發泄,把它當作有生命的東西憎恨,在手中翻來倒去。
有時候,她在掛滿壁毯的客廳里坐定下來,打算讀讀書,寫點東西。這雖然能稍稍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的思緒很快又回到那件惱人的事情上。她也與之鬥爭,試著找些可以解悶的活兒做,或者故意去想其他的事,或者繼續閱讀和書寫。可是,這一切都毫無效果;照鏡子的慾望始終像針刺似的纏繞著她,不需多久,她便會放下書或筆,將手伸向撂在桌子上的銀柄小鏡子。她的臉蛋立刻被框進橢圓形的鏤花邊框里。它像古代的一尊頭像,像上個世紀的一幀人物畫,又像一幅原本十分鮮艷、後來被陽光曬得失去光澤的彩繪。她總要照上很長時間,才倦怠地把那小物件放回書桌。她強制自己繼續工作。可是,書沒讀上兩頁,字沒寫下幾行,她又按捺不住,急著照鏡子了。這念頭真折磨人。她只得再次伸出手去,拿起那面鏡子。
他很快又回到了黃葉蓋地的林蔭大道上。樹葉飄落已經停止,最後一批枯葉已被陣陣狂風掃落殆盡。這一張紅黃相間的大地毯在越來越強勁的和風推動下,窸窸窣窣地、波浪似的,從一處人行道移向另一個地段。
他試圖弄明白,這女孩是怎樣和為何使他如此神不守舍的。他可是對她知之甚少啊!她才剛剛稱得上一個女人,因為她的心靈至今還沉浸在青春的夢幻之中。
貝爾坦沉思良久:「我該怎麼辦?我該做什麼?該上哪兒去?」他想不出良策,只得折返家中。
時光日復一日地過去,這樣的生活節奏沒有任何改變,轉眼已是秋天。由於政局動蕩,參眾兩院也比往常提前復會。
「不,不!我可以向你發誓:不!」
每當他走進客廳,伯爵夫人總要偷眼窺測他,了解他內心活動的慾望使她飽受煎熬。對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她都有自己的詮釋,又立即受著這種思想的折磨:「看到我們倆在一起,他不可能不愛她的。」
她看出他心中不快,肚子里一定有什麼委屈,便以討好的口吻一再堅持:
「嗯,這樣的天氣出一身汗正合適。」
她伸出手去,掩他的嘴,自己則結結巴巴地說:
終於有一天瓜熟蒂落,兩人握著手相視一笑,便成了未婚夫妻。人們一談起這門親事,就好像早有定論似的。從此,侯爵開始頻繁地帶來禮物。公爵夫人更將安內特視為己出。所以說,這門親事的出台,是在大白天寧靜的時刻,在步調一致中醞釀,在文火上漸漸加溫,最終大功告成的。侯爵還有其他許多事要他忙碌的,他還有不少關係,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所以晚上就很少光臨。
他譏諷似的說:
她懇求似的低聲說:
「那麼,安內特呢?你想想,這種機會恐怕不會再有啦。」
「因為我老了,安內特卻和你當初認識我的時候太相像了!」
可是,這一襲陰森的寬袍,她得穿上整整一個年頭;身穿這套苦役犯的囚衣,她還能作何嘗試!一年哪!她要被禁鎖在這套黑衣里一整年,無所作為,一敗塗地!這一年裡,她在這個黑紗套筒中每日、每時、每一分鐘,都感到衰年臨近!這一年裡,她心情悒鬱,那病態的肌膚還會繼續枯萎下去,那時,她會變成什麼模樣?
「也請侯爵?」她反問。
「不,謝謝。您的議會對我沒有吸引力。」
一個阿拉伯人正好在此經過。
「是什麼?」
他的語氣則近乎粗暴:
他言不由衷地低聲說:
她急步跑出客廳,邊走邊送上幾個飛吻。
「咳!您和所有的人都一樣,絕對少得了我的。」
「唷!」她以慣有的天真勸說他,「親愛的老師,一起去吧。您會比那些議員更使我們開心。」
房頂上突然傳來一陣嗚嗚聲,這聲音恰似虎嘯龍吟。風聲剛剛過去,一陣凜冽的寒風好像來自瑪德萊娜教堂那邊,頃刻間灌進了這條林蔭大道。
「我們相愛這麼多年了,總不該就這樣結束。」
沿著林蔭大道,巴掌大的黃葉像一陣陣濃密的雨點,帶著細微的颯颯聲飄落下來。它們紛紛揚揚,一望無際,布滿了大路兩旁房舍前的空間,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冰刃將它們從樹枝上不斷削落下來。馬路和人行道上鋪了一層落葉,頗似初冬來臨時有些日子的林間小道。這些乾枯的葉片被行人踩得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還不時被股股寒風吹出陣陣葉浪,和另一處的落葉堆積在一起。
而他——他可是個幾乎走到了人生終點的人哪!那麼,這女孩怎麼會用幾個微笑、幾縷頭髮將他俘虜!喔!這個金髮小女孩竟用幾個笑靨、幾縷頭髮使他生出屈膝下跪、額頭觸地、頂禮膜拜的慾望!
「說得對,好極了。」
洛克第亞納看到畫家在此,也向他們走來。
見他還在掙扎,她便跪倒在地,伏在他的腿上,邊喘息邊用嘶啞的聲音說:
她抓住他的手:
「沒什麼,我只是感到遺憾,攪了你們精心組織的歡聚。」
「奧里維埃,你怎麼啦?」
他又開始抱吻她。
她說:
如煙往事從這隻抽屜里,從他度過的歲月里冉冉升起;然而韶光已逝,早已化為不可觸及的氤氳。儘管如此,他仍因而黯然神傷,對信流淚,正如人們之所以哭祭亡靈,就因為亡靈已不在人間。
這些念頭再也離不開她的腦子了。它們使她本可以細細品味的一切都變了味,使本該快活的事成為痛苦。它們不再給她完整的享受,不容她獲取任何滿足或一絲酣暢。她一刻不停地生出一種強烈的慾望,想擺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那些煩惱。倘若沒有那些困擾在她腦際糾纏不清,她本當還是那樣幸福,機敏和健康!她深感自己感情豐富,一片純真,她的心始終是年輕的,渾身有一股初生牛犢的熱情,有一種甚至比以往更強烈的、永不知足的對幸福的渴望和吞噬著她的對愛的需求。
「我的天!是的,差不多了。從某些方面考慮,我們是想抓緊辦了,何況此事早在媽媽去世前就已定下。你還記得嗎?」
「嗨!這倒好!他和我說話時又不用『你』稱呼了。」
他在門檻邊收住腳步,驚訝得幾乎不敢跨入,猶似一個被騙的丈夫目睹妻子的罪行。百感交集的怒火,無與倫比的激動,幾乎使他背過氣去,他不得不承認,他正在經受著萬箭穿心似的失戀痛苦。一見侯爵儼然以未婚夫的身九*九*藏*書份登堂入室,人們對他隱瞞的、他本人對自己隱瞞的,全都呈現在他的眼前了!
長時間的相對無言。兩人手握著手,既激動,又悲哀。
「我們在這兒停留很久了,」她說,「你該走了,恐怕會有人來的,再說,我們的心緒都不安寧!」
「這段時間里,可別再冷落我啰。」
安內特也從不當著他的面談及德·法朗達爾先生。莫不是姑娘出於羞澀的本能,或是憑她女性的直覺預感到他們並不知道的某種隱情?
「太好啦!」
以前,她和別人一樣,對於時光的流逝和歲月帶來的變化,也有著清晰的概念。如同所有的人,每當冬去春來、春盡夏至,她常會對別人,也對自己說:「這一年裡,我可變多了。」不過,她始終很美,雖然有點細微的變化,倒並不擔心。今天,她不像過去那樣心平氣和地驗證季節交替的緩慢步伐,卻猛然發現和領悟到,一寸寸光陰的流逝是快得多麼驚人:時針在不停地滑動著,平時難以覺察,一想起來便著實令人恐慌。那秒針邁著急速的碎步,無休無止地在轉動中蠶食人的機體和生命。
「你這是何意?他們不是約好了去參加議會復會的開幕式嗎?只有我留下了,而你也是鬼使神差,正逢上我一個人在家,你就來了。」
「去吧,畫家先生,別說不。我向您保證,我確實少不了您。」
伯爵夫人很快出來和他見面。此刻,她依然沉浸在前一天晚上和他互訴衷腸的激動之中。
奧里維埃忽然有了個主意——這想法好似出自內心深處:想給安內特觀賞這場演出的機會。他轉念一想,伯爵夫人眼下還處於服喪期,這計劃可能受到妨礙。所以,他得好好籌劃一下,才能付諸實施。辦法只有一個:必須預訂一個舞台上方的包廂,使外人看不清裏面是哪些人。萬一伯爵夫人還是不願前往,那就請安內特的父親以及公爵夫人作陪。不過,這麼一來,他就得以邀請公爵夫人的名義,向他們奉獻這個包廂。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必須連侯爵也一起邀請!
他草草翻了翻報紙,也未能分散一分鐘注意力,報上的消息只能進他的眼帘而難以深入腦子。他讀了一篇文章,卻不知所云,只有「紀約羅瓦」這幾個字使他心頭一震。原來文章報導了議會的消息,伯爵在會上發過言。
男人心頭一旦印上這樣一張臉蛋,有時竟會遭受如此強烈、如此費解的痛苦!
「因為……我看……我來得不是時候。我還要請您原諒未經通知便闖了進來。」
「您好,貝爾坦。」他說。
「我累了。我要去按摩了。」
復會那天,德·紀約羅瓦伯爵要帶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法朗達爾侯爵,還有安內特一起去議會,客人們也在這裏共進午餐,伯爵夫人因為日益煩悶,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聲言願意獨自留在家中。
可是,舊日的情懷一經攪動,卻使他生出一股全新的、年輕人的激|情。它像一股愛的湧泉,勢不可擋;安內特光彩照人的臉蛋在他腦海里呼之欲出。他曾經愛過她的母親,心甘情願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今又像奴隸似的愛上了這個小女孩,活像一個被戴上鐐銬、永難逃脫、膽戰心驚的老家奴。
她抓住他雙手的手腕,看著他的眼睛,壓低聲音說:
人若是懷有成見,便如得了不治之症,會一個勁兒折磨自己;那種意念一旦形成,便會噬咬他的心靈,不再給他念及其餘的自由,更不用說對其他事發生興趣了。伯爵夫人正是這種心態。那天,她和女兒並肩返回府邸時,突然生出這個疑問:奧里維埃幾乎每天和她們見面,他的頭腦里能不纏繞著這種念頭,將她們母女作一番比較?此後,無論她做什麼,在家裡還是在外面,是一人獨處還是置身人群,總難以驅散這個疑問。
天空布滿了陰雲。暮色降臨前的兩小時,客廳里已籠罩著陰影,現在就更黑了,不久便將他倆淹沒在秋日傍晚的灰色霧靄中。
女兒也很快就領會了父母的意圖,還天真地擺了一通道理,說什麼她要是找這樣一個美男子做丈夫,首先就在於,她可以每天早晨騎著純種良馬和他並轡而行,而這就是她最大的滿足。
朗達嘀咕著說:
一天,她在和這塊玻璃搏鬥時被激怒,將它摔到牆上。鏡子破裂了,成了碎片。
時鐘敲了幾下。
與此同時,歲月流逝和這場喪事也都使她不勝重負。她有生以來,素以充滿了活力、睿智和機敏的風姿贏得了他的青睞;可是一穿上這身黑色的喪服,昔日的風采已蕩然無存。這一身喪服使她顯得格外蒼白和花容失色,而青春少艾的女兒穿上它則更加光華四射。從安內特返回巴黎以來——這段時間說遠也近,她曾經自豪地研究過類似的裝束,因為這身打扮那時對她十分有利。今天,她恨不得扒下這身象徵死亡的緇衣,因為它使她變醜,並使她痛苦萬分。
正在這時,安內特走進客廳。奧里維埃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像彈簧似的在胸腔里突突亂撞,對姑娘那份割捨不下的感情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這種感情又使他心中生出一股敵意。人在忌妒心發作時,往往就這樣由愛生恨。
三人坐到一張大理石長桌邊,像坐在客廳里似的聊開了。侍者來回忙碌著,為浴客們送上飲料。按摩師在赤|裸的肉體上拍打著,打出響亮的節拍。各個角落的蓮蓬頭髮出嘩嘩的水聲,圓劇場似的大浴室里像下著雨,淅淅瀝瀝地流個不停。
「不,真的不去。你們沒有我,照樣會開心的。」
「我們去參加議會復會的開幕式。內人單獨留在家中。您願不願意陪我們一起去?這會使我非常高興。」
「我遲早該養成這個習慣的。」他說話時還微微頷首,行了一禮。
姑娘走後,奧里維埃又問:
奧里維埃在刺骨的空氣中走了一陣,心中充滿惆悵,踏進土耳其浴室的門檻,想到他的肉體馬上就要進入蒸汽的包圍中,不禁高興得心頭一熱。他利索地脫去衣服,圍上侍役送來的軟毛巾,走進包著軟墊的二道門。
奧里維埃一把抓住沉甸甸的髮髻,猛地托起她的頭,讓她面對自己。但見她淚眼模糊,茫然若失。他一次又一次地將嘴唇蓋住她的眼睛,連連呼喚她:
「瞧,法朗達爾!」
熾熱的空氣使人一進門便氣喘吁吁。這個令人窒息、鑲嵌彩畫、類似競技場的地方烤著人肉;黑人和長著古銅色大腿的摩爾按摩師來回忙碌著,使這裏充滿了古色古香的氛圍和某種神秘的氣息。
姑娘反詰說:
「歌劇院舞台邊上的一座包廂,是赫爾遜和蒙特羅賽惟一的一場演出。」
伯爵夫人昨晚哭泣時,他確實動過真情;今天,他又明確表示邀請侯爵去歌劇院觀看演出。這些都給了伯爵夫人幾分希望。
他走下樓梯,向瑪德萊娜教堂方向走去。他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當頭挨了一棒。他兩腿乏力,胸口炙熱,心跳加速,彷彿有一塊破布在胸腔里抖動。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腦子裡一片空白,疲憊不堪的身體只給他一步步挪動雙腳的力氣。如此足九-九-藏-書有兩小時,也許是三小時,甚至四小時。最後,他返回家中,想好好思考一番。
他聳了聳肩膀:
「自然啦!」
貝爾坦加緊腳步,避免和法朗達爾握手;後者正在蒸汽浴室里轉圈,慢慢地向他走過來。
現在,每天早上,她一下床便有一種強烈的慾望:她要祈求上帝,求得一絲安慰、一分舒暢。
「行啦,行啦,我們走吧!要遲到啦!」
「我真的不能那樣做呀。」
兩人握了握手。朗達又說:
他還未坐定,便覺得難以久留,因為他感到體內有一股瘋狂的野獸似的騷動。
「你爸爸在等你呢。」
「喔!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你是不是真的愛上她了?」
關於這一點,他從內心深處感覺到了,併為之惶惶不可終日。
「是啊,鬼使神差,我真的是鬼使神差了!」
喔!有時候他倆身邊沒有別人,她好幾次話已到了嘴邊,想當面盤問清楚,懇求他,哀告他,要他說實話,承認一切,毫不隱瞞。她寧願了解事實真相,併為此痛哭一場,而不願胸懷疑竇,暗自神傷,更不想在他緊閉的心扉上尋找答案,偷偷地懷疑他在培育對另一個人的愛。
「我給您帶來一點東西。」他說。
他站起身,將她緊貼在胸前,像從前那樣吻了她半開半合的嘴,然後,兩人手挽著手,儼然像一對夫婦,穿過兩座客廳。
現在輪到他要用手指掩住這張痛苦的嘴巴了。
他愛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愛他。通過她,他受到一次洗禮。這次洗禮向男人展示了一個充滿激|情和柔情的神秘世界。她幾乎是強行打開他的心扉,致使他至今難以將它關閉。也就是通過這道裂口,另一份情愫無法阻擋地侵入了他的心田!但與其說另一種愛,不如說是被一張新面孔高度加熱使之復燃的那份舊情,這份情感也是他步入老年而仍需要愛,以致竭盡全力,日積月累,終於復甦的。如此說來,他真的愛上這個小女孩啦!他已經沒有抗爭、抵禦和否認的餘地。他明知難以從她身上獲取哪怕是點滴垂憐,對方也始終不會知道他為她飽受相思之苦,而且另一個男人必將娶她為妻,但他仍然懷著絕望的心情去愛她。這個想法驅之不散,一再出現在他腦際,使他禁不住野性勃發,像被鎖鏈拴住、受人奴役又無計可施的家犬,恨不得一陣狂吠。寬大的屋子裡燈火輝煌,像在過節似的;他卻越想越心煩,大踏步地來回走動。如今,他捅破了這個傷疤,卻無法忍受擴創的痛楚,只能寄希望于回憶過去那段舊情,以平息眼前的痛苦,將它淹沒在對當年那種激|情澎湃的初戀的回憶中。他打開壁櫥,取出伯爵夫人的畫像。這幀肖像是他當年為自己複製的。他將它放在畫架上,坐在它前面凝神細看。他試著重現往日的她,那個栩栩如生的當年鍾情的她。不料,從畫布上浮現出來的人,卻總是安內特。母親不見了、消散了,在她原來的位子上,只留下一張和她出奇相似的臉。女孩的頭髮稍稍淺些,微笑中帶有幾分頑皮,神情中透出一絲譏諷。他愈看愈覺得,他整個身心都已屬於這年輕的姑娘,而從未屬於另一個女子。他好比一條正在下沉的船,原本就屬於大海的波濤!
他說了觀看演出和打算邀請的人。她一陣狂喜,像淘氣的孩子,跳著勾住他的脖子,左右開弓地吻了他的兩頰。
時值季節交替之際,前一個季節行將結束,后一個季節就要來臨。這種替換能給人以特殊的感受或憂傷,使人體驗到臨終的悲哀或再生的活力。
「艾哈邁德,你有空嗎?」他問。
安內特一聽此言,便走到他身邊。
她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慾望,真想好好吻他一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麼說,我們非得用『您』互相稱呼啦?」
「奧里維埃,我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求求你,對我說,你愛她。我知道的;你無論做什麼,我都能感覺到。我再也不能懷疑下去了,我快為此而死,但我寧願聽你親口告訴我!」
「我給你們帶來一樣東西。」
他也帶來禮物。隔不了一個星期,他出現時必定手持兩個小紙包:一個贈母親,一個送女兒。伯爵夫人在打開常常藏有珍貴禮品的紙盒時,心房像被牽扯似的疼痛。對於他這種饋贈欲,她是再了解不過的。她作為一個女人,類似的慾望始終未能得到滿足,而這種慾望無非是經常捎些禮物以博取他人的歡心,或為某個人買點東西,在店鋪里找幾件能取悅於人的小擺飾。
他又若無其事地問:
「和她父親,還有公爵夫人,我馬上去邀請。我也打算給侯爵留個位子。」
「這個傢伙,像個角鬥士!」
「不會的,親愛的。」
她對於他這顆心的重視勝於自己的生命;十二年來,她一如既往地用滿腔柔情去守護它、溫暖它、激勵它。她深信,她已經如願以償,將它獲得、將它征服,使之百依百順、至死不渝地忠於她,直到和她共享天年。沒想到,現在它居然想離她而去,如果這是天意,那簡直不可思議,可憎可恨。是啊,它突如其來地關閉了,將一個秘密包藏在裏面。她再也不能用一句親昵的話,深入他的內心世界,像找到一個只為她一個人開啟併為她效忠的藏身之處,暗暗地寄託她的深情。她將整個身心和她在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給了這個人,這個人卻突然要離她而去,僅僅是另一張臉蛋更得他的歡心,而且就這麼幾天的時間,幾乎和她形同陌路。那麼,愛還有何用!
此刻,眾人已經離開餐桌,回到大客廳喝咖啡。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議會工作是伯爵惟一的樂趣,今天得以重新開始,他自然是不勝喜悅。他談起時局和共和國的諸多麻煩,幾乎稱得上頗有見地。侯爵準是因為墜入了愛河,所以眼望著安內特,賣力地和伯爵一唱一和。公爵夫人也很高興,一來是見侄兒情緒高漲,二來是現政府已深陷困境,兩者幾乎使她同樣得意。客廳里氣氛熱烈;它集中了今秋首次啟用的暖氣和衣料、地毯和牆壁里的熱量,其中還飄浮著被悶死的花朵遺留的香味。這密不通風的屋子裡瀰漫著咖啡的芳香,充滿著某種親密無間的、家庭般的、令人心滿意足的情趣。正在這時,客廳的門突然打開,奧里維埃·貝爾坦露了面。
他支吾著說:
盛怒中,他洞察了一切;這裡有他不想了解的,也有別人不敢告訴他的。他絲毫不想知道,人們如何向他隱瞞了這門親事的籌備工作。他自己就可以猜出來;他那變得嚴厲的目光遇上了伯爵夫人的視線,後者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暈。兩個人也就心照不宣。
晚上躺下后,她無法入睡。她重新點亮蠟燭,睜著眼睛浮想聯翩:失眠和惆悵正在無可救藥地加速時光的流逝施予她的可怕影響。及至夜闌人靜,她聽著鐘擺嘀嗒,那單調劃一的聲音彷彿在喃喃自語:「老啦,老啦,老啦……」她的心臟一陣收縮,她痛苦得咬緊被褥,發出絕望的呻|吟。
奧里維埃生硬地回答說:
「唉!」她喃喃自語似的九_九_藏_書說,「恐怕我剩下的日子不會愉快了。」
安內特對這種口吻有點意外,發出一聲驚呼:
這時,伯爵又在大聲催促了:
奧里維埃緊緊將她貼在胸前:
熬過這些個不眠之夜,待貼身女僕撩起窗帘,挑起壁爐的晨火時,她卻在溫暖的被窩裡昏昏欲睡,心情也稍稍平靜下來。她渾身乏力,暈暈乎乎,似睡非睡,麻木的腦子裡又本能地發出新的希望,希望上天垂憐,使她心裏亮堂,臉帶歡笑,直到人生的終點。
「我也這樣想。」畫家回答說。
他想讀讀那些信件,伸手從抽屜底部取出一疊間隔最久的。他打開一個個信封,件件往事便歷歷在目,震撼著他的心靈。其中許多情節,他再熟悉不過了,常常是一連好幾個星期都難以忘懷的;他讀著讀著,從向他訴說柔情蜜意的娟秀的字體中,找回了淡忘已久的那股激|情。突然,他的手指觸到一方薄薄的繡花手帕。那是什麼?他追憶片刻,恍然大悟!原來,有一天,她在他家中表現出一絲醋意併為之而流淚,是他將沾有她淚水的這方手帕偷偷藏了起來!
「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如果你自己喪失理智,難道也是我的過錯?」
這些話,她嘴上一句未向他吐露。她是在自怨自艾中雜亂地用呻|吟作了模糊的表達。
每天一早一晚,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將自己關在房裡,細緻入微地審視自己的容顏,查看那令人厭惡和悄無聲息的歲月摧殘。
他剛走上大街,一股寒風便撲面而來。霜降以後的第一陣涼風吹得人們汗毛直豎,僅僅一個晚上,便掃盡夏日的餘溫。
貝爾坦落座后,眾人沉默了片刻。他的出現居然使健談者的語言功能發生了障礙。過了一會兒,還是公爵夫人率先和他攀談;他只是簡短應答幾句,聲音也突然變得很奇特。
「因為您就要大喜了,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怎麼樣,總該有這個權利:看到這個『你』字從我的嘴裏挪挪位置。」
奧里維埃嘴邊掛起一絲苦笑,顯示了內心的巨大痛苦:
「知道。媽媽,我走了。」
他搜索枯腸,想尋找一個能調劑精神、使身心有所依託的辦法。他忽然想起,今天正是俱樂部幾位會員去摩爾浴室聚會的日子。他們要在那兒接受按摩,然後共進午餐。於是,他匆匆穿好衣服,出了家門,希望浴室和淋浴能使他情緒安定下來。
當然,親事已成定局,甚至連日期也已確定。這已經毫無疑問。他猜得出,他的情人正急於了卻這樁心愿,將在最短的期限內把女兒嫁給法朗達爾。這一點他也很清楚,他對此已無能為力。他既不能阻止,也難以改變,甚至無法推遲這一可怕的事件!既然他必須忍氣吞聲,還不如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掩蓋內心的痛苦,表現得輕鬆自如,不再像方才那樣,被憤怒所左右。這樣豈不更好?
「我在家吃午飯。」他一進門便吩咐下去,隨即上樓進了工作室。
她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緊緊抓緊他的衣袖。
他擺出一副慈愛的神態:
她當下便認可了這一安排。
「是的,要三個月。」
為保住奧里維埃,她長期以來所採用的謀略如今又有了新的形式,變得更加精明,更加隱蔽,在實施中盡量使兩個年輕人互生好感而不讓這兩位男子遭遇。
稍停,他站起來說:
經她這張吹氣如蘭的小嘴輕輕地親了兩下,貝爾坦便覺得腿腳發軟。他心裏明白,他的心病已永無痊癒之日了。
他用完午餐,立刻去歌劇院,看能否預訂到隱蔽在帷幕中的包廂。他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於是,他直奔紀約羅瓦的府邸。
「是的,我愛你!」
「他們打算旅行嗎?」
他也重申:
「你真是瘋了,虧你想得出來!」
報上提到的這個姓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很快又看到著名男高音蒙特羅賽的名字,十二月底,這位歌唱家在大歌劇院有一場演出。報導中說,蒙特羅賽闊別巴黎已有六年之久,他在歐洲各地和美洲大陸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這次公演將是音樂史上的一大壯舉,何況聲名卓著的瑞典女高音赫爾遜將與之同台獻藝,而這位女歌唱家在巴黎也已絕響五年之久了。
他,奧里維埃!成了個陌生人?可他居然還像過去那樣用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嗓音,同一種語調和她說話。殊不知,他們中間還存在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捉摸不定,又難以克服,似乎沒有什麼,而這「沒有什麼」一遇風吹草動,便會吹走那一片孤帆。
「定在明年一月初。我還要請你原諒,沒早點告訴你。」
她拉著他走向裏面的小客廳,那樣別人就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她拽住他的上衣,氣喘吁吁地吊在他身上拉著他走,到了圓形沙發前,便按他坐下,自己則坐在他身邊。
這點希望十分短暫。還不到一周,她就在這個男子的臉上看到他日益痛苦的表情,看得她本人也備受煎熬,妒火中燒。她對此不可能漠然不覺,也因為猜透了他的心思,她也陪著他度過一段段痛苦的歷程。安內特不斷出現在她眼前,也使她每時每刻都意識到,自己所作的努力是何等徒勞。
再說奧里維埃。他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在朋友家吃晚飯,也常在十點到午夜之間不請自來,討她們一杯清茶。
洛克第亞納轉身問貝爾坦:
她是那樣熟知使人渾身燥熱的晚服的效應,輕柔肉感的晨裝的功能,乃至寬衣解帶時那種撩人心魄的效果。這種效果可保持到會同三五密友共進午餐,時至正午身上仍有起床時的體香,使人對她睡過的床笫和深閨的熏香留下具體的、充滿溫馨的印象!
幾個不同年齡的男人幾乎光著身子,踏著沉重的腳步,不言不語地走動著;另一些人坐在大理石條凳上,雙手交叉在胸前;還有幾個人在低聲交談。
此外,她還以各種方式忍受著痛苦,身在家中,卻沒有這種感受。那天晚上,當人們的眼睛一齊轉向站在她肖像下的女兒時,她就有一種被侵權的感覺。從那時起,這種感覺一直延續下來,而且日甚一日,有時竟至使她惱怒。她內心常有一種求得解脫的需求,並不斷因之而自責。這種慾望也實在難以啟齒,因為她想早點打發女兒離開這個家庭,如同謀求打發一個礙手礙腳又賴著不走的客人。她要不顧一切地守住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併為之而鬥爭。於是,她下意識地施展計謀,以達到此目的。
當然,他會不由自主並且連續不斷地這樣做的,因為他會拿她們母女的長相困擾自己。她們長得那樣相似,使人一刻也難以忘懷,何況不久以前,她倆還互相模仿言行舉止,使這種相似更加明顯。他每一次走進她的客廳,她就會立刻作這種聯想。她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在她的內心和頭腦里加以猜度和評述。想到此處,她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躲,來個銷聲匿跡,不再站在女兒身邊向他拋頭露面。
「我會儘力使你過得舒心。」
「我也巴不得如此。」
門扉在他身後重新合攏。
「不啦,謝謝,我也要走了。」
果然,侯爵兩手叉腰,搖擺著一副好身材,輕鬆自如地走了進來,一派目https://read•99csw•com中無人的神氣。
「奧里維埃!」她懇求他,「承認吧!承認吧!我寧願知道真相,我能肯定,但我寧願知道真相!我寧願……唉!你不知道,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
她試著展露一絲笑容;她語聲哽咽,像一個悲情滿懷語不成聲的兒童:
他囁嚅著說:
安內特的婚事原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最近的喪事又將使之推遲一段時間。她有一種說不清楚然而又很強烈的恐懼,生怕橫生枝節,使她的計劃流產。因而,她幾乎是有意無意地想方設法,促使女兒對侯爵產生感情。
想到此處,他站起身來;他不想再看這張臉蛋,特意將畫像翻轉過去。他感到心頭充滿憂傷,便走進卧室,從文件櫃里捧出一隻抽屜,裏面珍藏著情婦寫給他的全部信件。信件層層疊疊,像躺在一張木床里似的,那薄薄的小紙片形成一道厚實的河床。他雙手插|進紙堆,插|進以他倆為題材的無數篇散文詩中,浸泡在長達十多年的私情的溶液里。他望著這具狹長的木板棺材:那裡躺著一疊又一疊的信件,信件上只有一個人名,就是他的名字。他思量著:在這蓋有紅色火漆、顏色泛黃的潮水般的紙片里,記載的是一則則愛情故事、是兩情繾綣的實錄、是兩個戀人的心曲。他微微俯下身子,聞到的則是一股陳舊的氣味,是閉鎖在書信中令人傷感的氣息。
客廳的門關上了,她和他留了下來;兩人都站在門帘前。
「他們倆婚期,你們給選定啦?」
他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置身於服喪期中和社交界隔絕的兩位女子中間,和她們共進晚餐,共度黃昏。在她們家,他常見的只有柯培爾夫婦,次數更多的要數繆薩第厄。那幾張臉常常是不動感情的。他滿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和她倆在一起了。他幾乎看不到公爵夫人和侯爵的蹤影,以為這門親事還遙遙無期,所以寧可將他們忘卻。殊不知,女主人早已將上午和日中的時間留給了這對姑侄。
他掙脫雙手,焦躁的心情已經難以控制。
「唉!別騙我啦。我太痛苦了!」
「為什麼要結束呢?」
可是如今,各種美好的事物,那些能美化她的生活,使她一生珍惜的美妙、雋永、富有詩意的境界正在離她而去:就因為她見老了!這下全完啦!儘管如此,她仍覺得心中充滿了少女的柔情和少婦的衝動,只有那可悲的肌膚是見老了。這一張包裹著骨肉的外皮漸漸失去了光澤,如同傢具上的蒙布變得斑斑駁駁。韶光不再的念頭縈繞在她的腦際,還幾乎成為肉體上的痛苦。這牢固的意念使她產生一種皮膚衰敗的感覺。這種感覺持續不斷而易於察覺,猶如知寒知暖。她果真感覺到,皺紋正緩緩地、癢絲絲地爬上她的額頭,臉頰和胸部的組織正在鬆弛,無數道細紋蹂躪著她疲憊的肌膚。她就像一個瘙癢病的患者,感覺到時光流逝中這類細微而可怕的進程,併為之驚恐萬狀。這種感覺和恐懼使她從心底里生出一種顧影自憐的需求。每一面鏡子都在召喚她、吸引她、逼她靠近,使她目不轉睛地照了又照、看了又看,不斷地辨認自己,還要用手指觸摸,使自己確認歲月對她的侵蝕。起初,這些意念只是斷斷續續地出現,是她在自己家裡或其他場所見到這類可怕和光滑的玻璃平面時產生的。走在人行道上,她會在店鋪前駐足不前,在商人們裝飾鋪面用的鏡子里察看自己的容顏,彷彿有一隻手將她牽住。這幾乎成了一種怪癖,一種心理強迫症。她衣袋裡總裝有一隻象牙粉盒,那盒子僅核桃一般大小,蓋子內鑲有一塊極不顯眼的鏡子。她常在走路時打開盒蓋,托在手心裏舉到眼前。
「那又是為什麼?」
倘若她能施展出優雅身姿的全部魅力;倘若她能選用色彩淡雅和她的膚色相配的衣料,為她瀕臨消失的那點魅力增添幾分刻意追求的亮麗,使她和女兒的天生麗質具有同樣的攝服力,那麼毫無疑問,她會將最富有魅力的位置保持至今。
第二天,他早早下了床,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起得這麼早,想做什麼事,只覺得心緒紛繁,毫無主意,活像一隻隨風旋轉的風向標。
當晚,他在家中吃了晚飯。這對他來說,也是破天荒的事。飯後,他吩咐在畫室里生起大火爐,因為夜晚已預示著寒冷的天氣。他甚至命人點亮大吊燈,彷彿怕見那些黑暗的角落。最後,他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一股激|情扣住他的心弦。深沉卻肉感、奇特而凄愴的感情壓抑著他。他可以在喉頭、胸腔和每一條疲乏的筋肉里感到它,也能在頹唐的心靈上體驗到它。居室的四壁使他感到壓抑;他的一生,他那藝術家和男人的一生,都是在這裏度過的。牆上懸挂的每一幅習作都能使他想起每一次成就,每件傢具都能告訴他某件值得紀念的事。然而,成就和回憶都已成為過去。那麼他這一生呢?他深感此生雖然短暫,卻是既空虛又充實。他畫了又畫,畫了許許多多,還愛上一個女人。他想起這間畫室里一次次幽會後的那些振奮人心的黃昏。他也曾帶著滿身焦灼整夜不眠地來回走動。兩情繾綣的歡愉、在上流社會獲得成功的欣喜、對榮譽情有獨鍾的怡然自得,曾使他難以忘懷地品味過內心懷有成就感的美好時光。
要和他一起去的人紛紛站起身,按照常規和留下的人一一握手告別。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無論是遇見還是分別,還得互相親吻。
一座報亭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買了七八份報紙,希望能找到一些可讀的內容,讀上一兩個小時。
畫家看清的第一張熟悉的臉是德·朗達伯爵。他像一個羅馬角鬥士在場內到處轉悠,炫耀他寬闊的胸脯和交叉在胸前的兩條粗壯的胳膊。朗達是浴室的常客,他在這兒頗有大受觀眾歡迎的演員的感覺,也常以行家自居,評論眾多巴黎的壯男有爭議的肌肉組織。
「只要你留有一點愛我之心,我就滿足了!」
「安妮!安妮!我的親親,我親愛的安妮!」
他思索良久,舉棋不定。
「又來了!」他說,「我求求你,別提這事啦。我向你保證:你這完全是誤會!」
奧里維埃脫口而出:
誰能知道,誰能說清:為什麼女人的一張臉蛋會在我們身上突然產生毒藥一般的力量?莫非是,人們在飽餐秀色的同時也吞下她的明眸,使之成為我們的思想和肌膚!我們為她陶醉、為她瘋狂,靠她的倩影而生,也願為她而死!
「再見,我的朋友。」
「喔!為什麼?」
「你真好,今天又來看我!」她說。
伯爵夫人急忙插話說:
「聽著,孩子,我已經知道你們正在準備的那件事。我向您保證,不需多久,這樣的稱謂將是必不可少的。還是寧早勿晚吧。」
「您給我帶來什麼?」
他一面大聲抗辯,一面試著扶她起來:
安內特問:
洛克第亞納眼快:
伯爵已在看鍾了。
現在他該怎麼辦?還能做些什麼?待她結婚以後,他儘可能少和她見面就是了。在這段時間里,他仍可以和她家常來常往,免得使人心中生疑,他也可以將心中的秘密瞞過所有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