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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四章

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四章

7

「以防萬一需要趕緊回來。」
他坐在那兒,看著我。他精神萎靡,瘦骨嶙峋,但滿眼關切。眼睛里可能還有憐憫。最後他柔聲說:「任務艱巨,對吧?」
卡羅琳·波林,一九七九年在百合花園裡行走,那時村民組合的《基督教青年會》是流行音樂排行榜冠軍。她偶爾會停下來俯身拔掉花園的雜草,然後起身繼續向前走。
他遞給我一張赫茲租車公司特別優惠券,一張城市石油服務公司的油卡,一張餐館會員卡和一張美國運通卡。運通卡是人工合成塑料製成的,餐館會員卡是紙制的。卡上都印有喬治·安伯森的名字。字是打字機打上去的,不是印上去的。
卡羅琳·波林,跟父親待在森林里,很快就會癱瘓。
「我要幹什麼呢?」我無奈地問道。
我在清晨的陽光和鳥聲啁啾中醒過來,摸摸自己的臉。我睡著時肯定哭過。我做了個夢,我不記得夢到了什麼,但肯定是個悲傷的夢,因為我不是輕易會哭的人。
「當然記得。我還給他拍了照片,把照片貼到牆上。」
老鄧寧要是沒有被翻倒在地的搖椅絆倒,肯定也會殺死唯一還活著的兒子。他爬著,站起身,跑到小兒子的房間。哈里往床底下鑽。爸爸把他拖出來,照著腦門猛擊一下,要不是爸爸的手在沾滿鮮血的錘柄上滑了一下,哈里必死無疑。鎚子沒有砸開哈里的頭顱,但在右耳上方開了一個洞。
「阿爾,你在什麼時候想到要準備所有這些東西的?」
我盯著那堆錢。「錢可以帶回來。你不管進兔子洞多少次,帶回來的錢不會消失。」他雖然已經說過這一點,但我還沒完全明白。
我在他再度發問之前掛斷電話。
「一九五八年十月,」阿爾用狗吠般的聲音說,「這算不算巧合?」

4

「你要是不介意我穿著浴袍就過來吧。但我想直截了當地問你,你已經考慮了一個晚上,拿定主意了沒有?」
你今天下午從儲藏室的台階下去時,還不知道卡羅琳·波林是誰,所以別傻了。而且,她現在可能正在某個地方走得好好的呢。也許穿過那個兔子洞等於創造了另類實景、時間流,或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卡羅琳·波林,坐在輪椅里,拿著畢業證書。那一年,麥考伊家族的《揚帆起航》是流行音樂排行榜冠軍。
「你對自己明天還會在這兒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
「在我意識到自己在過去里活不到一九六三年時。我離開得克薩斯,回到現代。我已經想到你了。離異,沒有孩子,聰明,最關鍵的是,年輕。噢,拿著這個。差點忘了。這是最基本的東西。你這個名字,是我從公墓墓碑上看到后決定使用的。我向緬因州州務卿遞交一份申請就弄到了這東西。」
我竭力露出笑容,但不知道有沒有笑出來。公文包很沉,好像裝的不是錢和偽造的身份證,而是石頭。我想我會暈倒。然而,上帝保佑我,我還是有些想去的。迫不及待地想去。我想開著雪佛蘭看看美國;美國正在向我發出召喚。
臉上乾乾的,沒有眼淚。
「是喬治。」
那不是一個白天,而是一個晚上。在改變我一生的那個晚上,我的爸爸殺死了我的媽媽和我的兩個哥哥,打傷了我,也打傷了妹妹。妹妹傷得很重,深度昏迷。她昏迷了三年之後,還是死了。她的名字叫埃倫。我很愛她。她很喜歡摘花,然後把花插|進花瓶。整件事就像一場恐怖電影。我從來不看恐怖電影,因為在一九五八年萬聖節前夜,我親身經歷過恐怖電影里的事。
「你要是想要,在那裡待一年就能得到真正的塑料運通卡。」
我抬頭,發現他又抽出一張紙放到桌子上。標題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三年體育賽事大全」。「別弄丟了,這可是你的全部身家。這東西要是落到壞人手中,你得費一番口舌了。要是比賽結果被逐一證實,那就更麻煩了。」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哭了。」
我沒有死掉,不過也差不多了。我一刻不停地往床下鑽,根本沒感覺到他正用鎚子猛砸我的腿,砸斷了四個地方。
「只要你確信你能做到。」
「阿爾,你怎麼了?」
「那麼,」他說,「重點是什麼呢?」
「他重返學校攻讀普通教育發展證書時才恢復,可他這時已經人過中年,步入老境。」阿爾搖了搖頭。「真是浪費了。」
「他連惡根都算不上。他在肖申克監獄死於胃中毒。哈里說可能是因為喝了太多劣質勾兌酒。那種酒——」
千萬別和得克薩斯扯上關係,我暗暗告誡自己……但看來我很難躲過去。阿爾改變過去所遭遇的種種困難——輪胎爆裂,引擎故障,橋樑垮塌——讓我隱隱感覺到,我要是想改變那件事,得克薩斯遲早會把我吞沒。
「阿爾……我知道你病得很重,很痛苦。但是,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餐館?我……」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了他常用的稱呼,「夥計,我不想一個人去餐館read.99csw•com。我害怕。」
「聽著,我知道你的想法。」阿爾掙扎著站起身來。我看到他這個樣子很難受,可我起身時,他揮手示意我坐下。「別,坐著別動。我給你看樣東西。東西在另一個房間里。我去拿。」
「我要是能做成這件事——我要是能阻止他爸爸揮舞那把鎚子——你覺得照片還會在那兒嗎?」
四十八個州?」
「我知道那種酒。我駐紮在菲律賓時見過很多次。我還喝過一些。但是,你去的時候他還沒死。奧斯瓦爾德也沒死。」
「別扯了,」我說,「他浪費掉的並不是什麼美好人生。他的人生可以比現在更好嗎?可以。我能讓這事發生嗎?從昨天的情況來看,我或許能。但這不是重點。」
我去盥洗室的途中,幾個字突然蹦進腦海:你好,布法羅·鮑勃
「好吧。你在聽懂方言,找到感覺之前盡量閉嘴。慢慢來。別惹是生非。」
「我只是害怕,跟你一樣。離愁別緒純粹多餘。你不管在一九五八年待了多久,要是能回來,這裏時間只是過去了兩分鐘。這點時間只夠我準備好煮咖啡。你要是回來了,我們好好喝杯咖啡,我聽你聊聊你在那邊的經歷。」
「當然記得。」我其實完全忘了這個人。我心跳極快,似乎能感覺到眼球在眼眶裡跳動,舌頭像塊破地毯。他遞給我硬幣時,我差點沒接住。
卡羅琳·波林,跟父親待在森林里,很快就會像城裡其他孩子一樣進入青春期。廣播和電視新聞宣告美國第三十五任總統在達拉斯被槍殺時,她在那個時間流里的什麼地方呢。
是的,他保住了腿,後來成為里斯本高中的門衛,是一屆屆學生口中著名的「蟾蜍哈里」。孩子們要是知道他變跛的原因,會不會友善一些?可能不會。青少年情感脆弱、容易受傷,但不善於同情別人。人年紀稍長才會產生同情心,也有可能永遠不產生。
我們準備出發,我說等一會兒,我想上個廁所,我太激動了。他們都笑話我,連坐在沙發里的媽媽和哥哥特羅伊都笑了起來。但是,我因為去撒尿撿回一條命,因為就在那時,爸爸拎著鎚子進來了。爸爸一喝酒就會變得面目可憎,就會痛打媽媽。有一次,特羅伊和我想跟他吵,阻止他,他竟然打斷了特羅伊的胳膊。那一次,他差點進了監獄。但我要寫的這件事發生時,媽媽和爸爸已經「分居」,媽媽正打算跟他離婚。可是,在一九五八年,離婚可沒現在這麼容易。
他咳了一下,說:「夥計,名人牆上有很多照片!我記得上面還有張弗蘭克·阿尼塞的照片,我在第一屆莫西軟飲料狂歡節上給他拍的。給點提示吧。」
「哦。」我感覺有點呼吸困難,好像有人朝我的肚子搗了一拳。「這麼說……你超速被攔下,駕駛證說你是誰,警察就會相信你是誰?」
六點半還差幾分鐘,但我在電話簿里找到阿爾的號碼,毫不猶豫地給他打了電話。我沒有吵醒他。鈴聲響了一次他就接了。他的聲音不像人聲,更像狗吠。
「對,喬治。去吧。就像那時的人說的,輪到你閃亮登場了。」
「我不會嘲笑你。作文里最吸引我的東西是菊花牌氣槍。五十年代,市面上所有連環漫畫冊封底都印著菊花牌氣槍的廣告。我們街區的每個孩子——當然,男孩——只想要兩樣東西:菊花牌氣槍和大衛·克洛科特戴的那種浣熊皮帽。他說得對,沒有子彈,連假子彈也沒有,但我們常常在槍管里裝上強生嬰兒潤膚油。你把空氣壓進去,扣動扳機,會看到一股藍色的煙霧。」他又低頭看著作文複印件。「狗雜種拿鎚子殺了妻子和三個孩子?天哪!」
我經歷過所有這一切后,根本沒指望凌晨兩三點之前能夠入睡,我很可能一整夜都不會合眼。但有時候,大腦會響應身體的需要。我回到家,小酌幾杯后(能在家裡喝酒是我重返單身狀態后的福利之一),頓感眼皮沉重。我喝完蘇格蘭威士忌,看了十來頁阿爾寫的奧斯瓦爾德紀事之後,眼睛幾乎睜不開了。

1

你要是回來了,多麼沉重的字眼。
「你犯不著自責,你對這一切還很陌生。不過,你如果想開個賬戶。我建議你別存超過一千塊錢。儘可能隨身多帶現金。」
阿爾伸出瘦弱而顫抖的手。「傑克,祝你好運。上帝保佑你。」
這話似乎太具理論性,我沒做任何評論。「想想另外那三個孩子——特羅伊、埃倫和圖加。他們可能都會長大成人,成九-九-藏-書家立業。埃倫甚至可能成為喜劇明星。他不是說埃倫像露西爾·鮑爾嗎?」我靠上前去。「我只想做一次更合理的試驗,看看改變分水嶺時刻會導致什麼。我需要在做阻止肯尼迪被暗殺這麼重大的事情之前做個試驗。你覺得呢,阿爾?」
「在一九五八年,藍鳥路是個只存在於地圖上的地方。你現在住的社區那時候還沒建呢。不管誰問你這事,你就說這是商業機密。他們會相信的。在一九五八年,商業就像上帝——每個人都崇拜它,但沒人了解它。拿著。」
「奧斯瓦爾德也是個小人物。一個放冷槍的小人物。根據哈里·鄧寧的作文來,他爸爸也只是個拿著鎚子的醉鬼加惡棍。」
「我想讓你看起來像個有錢人,」阿爾說,「找幾張照片跟身份證放在一起。我還給你準備了些別的零碎東西。幾支圓珠筆,有一支很時尚,筆頭上有開信刀和尺子。斯克里普托牌自動鉛筆。一個筆袋。你要想在一九五八年顯得不古怪,必須有這些東西。一塊寶路華手錶,斯佩戴爾鉻合金可調節錶帶——夥計,喜歡耍酷的人都會想方設法弄一塊。你再看看你想要什麼吧。」他接著咳了很長一段時間,痛得縮成一團。他停止咳嗽,臉上掛滿豆大的汗珠。
「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這裏。這個故事發生在緬因州北部的德里鎮。哈里康復出院以後,去了距德里約二十五英里的港灣鎮,跟叔叔嬸嬸生活在一起。他們收養了哈里,見他在學校里明顯跟不上,就讓他在家庭農場里幹活。」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別人如果問我靠什麼謀生,我怎麼回答?」
這篇作文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這樣的句子會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不是嗎?我讀到他的穿著時,眼睛開始刺痛。著裝非常能夠激發|情緒。孩子們在那個特別的秋日夜晚走出去,拿著空袋子,希望回來時袋子里裝滿糖果。要糖果孩子的裝束總能反映出當時的流行。五年前,每兩個出現在我家門口的男孩里就有一個戴著哈里·波特眼鏡,額頭上貼著閃電狀疤痕貼紙。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門討糖時,裝扮成《帝國反擊戰》里的雪地士兵,叮叮噹噹地走在人行道上。應我多次懇求,媽媽跟在我身後十英尺的地方。所以,哈里·鄧寧穿著鹿皮不是很奇怪嗎?
在夢裡,我把哈里·鄧寧的作文放到作文堆的頂上,開始閱讀:那不是一個白天,而是一個晚上。在那個改變我一生的晚上,我的爸爸殺死了我的媽媽和兩個哥哥……

6

他最後打量我一番。「你目前穿牛仔褲還行,但繼續北上之前,得在美茵北大街上的梅森男裝店買幾條褲子。日常穿彭德頓或者卡其布都可以,正式場合穿班綸絲。」
他正殺紅了眼。我跑回客廳。牆上滿是血跡,沙發上到處是白乎乎的東西。那是媽媽的腦漿。埃倫躺在地上,搖椅砸在她腿上,血從她的耳朵和頭髮里汩汩流出。電視機開著,正放著媽媽喜歡看的《埃勒里·奎因探案記》。
我入睡之前想到的是:愚蠢的高二學生,下巴上留著更加愚蠢而散亂的山羊鬍子,咧著嘴,低聲說,蟾蜍哈里,跳著過大街。我正要斥責那孩子,哈里攔住我。別!沒事,他說,我已經習慣了。
他揚起眉毛,曾經濃密的眉毛現在跟頭髮一樣稀疏、蒼白。「你要去拯救鄧寧一家。我們不是一直在談這件事嗎?」
我接過鋼筆,這支筆是促銷贈品。筆管上寫著「德士古之星,您的放心選擇」。我簽了社保卡,感覺自己有點像丹尼爾·韋伯斯特,與魔鬼簽了契約。我把卡還給他,但他搖了搖頭。
「我在《企業周刊》里沒找到這個故事,為什麼?」
「你只管開口,他們都知道。你還得買幾件襯衫。還要買西裝。幾條領帶,一個領帶夾。買頂帽子。不是棒球帽,那種高級遮陽草帽。」
「班綸絲?」
「看起來像『大富翁』遊戲鈔票。」
我的哥哥特羅伊十五歲,已經過了玩「不給糖就搗蛋」的年紀。
「是的,」我說,「阿爾……唉……我只是個小人物。」
「當然。我會祈禱你一切順利。別被表象蒙蔽,別忘了你將要面對的是個危險人物。可能比奧斯瓦爾德還危險。」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一篇學生作文。你認識作者。你大概認識,你的名人牆上貼著他的照片。」
那樣真能讓事情變得更好嗎?沒人能保證。
清晨的陽光透過客廳窗戶照進來,他看起來異常糟糕。白色毛巾浴袍掛在他身上,活像落地后的降落傘。他拒絕接受化療,保住了頭髮,但他的頭髮自行變得非常稀疏,還如嬰兒毛髮般纖細。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把哈里·鄧寧的作文讀了兩遍,放下來,又讀了一遍。最後,他抬起頭,看著我說:「天哪!」
我停下來,九_九_藏_書光著身子,看著浴室鏡里大睜著眼睛的自己。我現在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明白自己醒來時為何很悲傷。我夢見自己坐在教員辦公室里,讀成人學生的作文。樓下的體育館里傳來最後一聲哨響,一場高中籃球賽落下帷幕。我太太剛剛戒酒歸來。我希望自己回家時她在家,我不用花個把小時打電話到處找她,最後從當地某個酒吧把她撈回家。
「沒什麼了。但好在你也不需要多少東西。傑克,那個時代跟現在完全不同。你可能在歷史書中了解了一些不同,但你親自去了才會知道究竟有何不同。」他遞給我一張社保卡。卡號是005-52-0223。名字是喬治·T.安伯森。阿爾從錫罐里拿出一支鋼筆,遞給我。「簽上名字。」
「是的,可以把錢帶回來,但又徹底重置,還記得嗎?」
他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但沒有停下來休息。他領我走到櫃檯後面的儲藏室門口。我跟著他,把公文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公文包裏面裝著我的新生活。公文包是老式的,帶搭鉤。我要是把它帶到里斯本高中課堂上,大多數學生肯定會嘲笑我。另外一些學生——那些有著敏銳時尚感的學生——可能會為公文包的懷舊風格鼓掌。
之後,我跟埃倫一樣,失去了知覺。不過我比埃倫幸運,醒了過來。醫生說可能要給我截肢,但後來沒有這樣做。
「那重點是什麼?這個故事跟卡羅琳·波林的故事非常相似,那個故事已經證明:是的,你能改變過去。是的,你改變過去時,世界並不會像氣球一樣爆炸。傑克,你能幫我倒一杯新煮的咖啡嗎?你給自己也倒一杯吧。是熱的。你看起來也需要來一杯。」
阿爾由著我扶他回到卧室,由著我蹲下去幫他解鞋帶、脫鞋子。他說了句「謝謝,夥計」。但我要扶他去上廁所時,他拒絕了。
「我不需要——我有背包,在車的後備箱里。」
他的確沒說錯。
他看著我,有些抓狂,耐心即將耗盡。「我不知道。問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是浪費時間,我沒多少時間了。」
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相信這一切,雖然我那天下午有過一次歷險。但我沒有把不確定說出來。我跟他道了晚安,提醒他別數錯葯,他回答「好,好」。然後我走了。我站在外面,盯著稻草人舉著的孤星旗看了一會兒,然後走下人行道,上了車。
「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很重要,可是自己上廁所同等重要。」
「藍鳥路十九號是喬治取郵件的地方嗎?」
「你好,布法羅·鮑勃!」我對鏡子里的自己說,沖向書房。我沒有保留所有學生的作業,沒有哪個老師這樣干,不然你會被作業活埋!但我有個習慣,把最好的作文複印下來。這些作文是極好的教學素材。我當然不會用哈里的作文當範文,他的作文太具私密性。但我記得我把他的作文複印了,因為那篇作文激起了我強烈的情感。我拉開底層抽屜,翻找老鼠窩般雜亂的文件夾和活頁紙。我汗流浹背地翻找了十五分鐘,終於找到那篇作文。我坐在寫字椅上,讀了起來。
「聽起來像《霧都孤兒》。」
還有更多內容——三頁紙——可我實在無法讀下去。
「要知道,」阿爾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那時候,『精神障礙』表示你要麼是個蠢貨、笨蛋,要麼就是十足的糊塗蛋。」
「夏威夷一年後才會正式成為美國的州。」
「我還是拿給你看吧。我可以過去嗎?」
「你的有錢叔叔死了,還記得嗎?告訴他們,你忽然得到一筆遺產,所以現在專職寫作。每個英語老師心底不都隱藏著一位失意的作家嗎?我沒說錯吧?」
「給里昂·比恩商店讓位。」我說。
「不是『大富翁』遊戲鈔票。總共也沒多少錢,沒有面值超過二十的。現在,加一箱油就要三十到三十五美金,五十美金都不足以讓便利店裡的人抬一下眼皮。但那時候不一樣,不知多少人為之心動呢。」
我轉過身,一步步朝儲藏室走去,就像在漆黑中摸索樓梯一般向前。
「夥計,很多年以後,才需要在緬因州的駕照上貼照片呢。其他四十八個州也一樣。」
「我確信我今晚能做到,至於明天如何,等到明天再說。回去吧,傑克。讀讀筆記——上面有很多東西。把問題留到明天解決。明天早上過來找我,告訴我你的決定。我還會在這兒。」
他又取出喬治·T.安伯森的緬因州駕照,駕照上寫著我身高六英尺五英寸,藍眼睛,棕頭髮,體重一百九十磅。生於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住在薩巴特斯藍鳥路十九號,這也是我在二〇一一年住的地方。
「至少百分之九十七。總之,我現在感覺不錯。我先前沒料到自己有力氣跟你講這麼多話。我已經把事情告訴你,也讓你相信了這一切,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8

我閉上眼睛,看到日曆一頁頁飛走。老電影經常採用這種老掉牙的方式表明時間飛逝。我看見日曆像鳥兒一樣飛出我的卧室窗戶。
是一隻錫罐。他把錫罐遞給我,讓我把錫罐拿到廚房裡。他說這樣方便把裏面的東西取出放在餐桌上。我們坐下之後,他用戴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錫罐。他取出的第一件東西是一個馬尼拉紙大信封。他打開信封封口,倒出一大堆髒兮兮的紙鈔。我從裏面抽出一張,驚奇地看著。這是一張二十元紙幣,但紙幣正面印的不是安德魯·傑克遜,而是格羅弗·克利夫蘭,而他肯定進不了美國十大傑出總統。背面文字「聯邦儲備券」下方是相向行駛的火車頭和汽船。read•99csw•com
「不,他們對他很好。記住,那時候沒有補習班,『精神障礙』這個詞還沒被造出來——」
「我不是在埋怨你。但把鄧寧一家作為試驗更合理。小姑娘癱瘓,只不過對她本人和她的家庭而言非常悲慘。在新的案例中,四個人被殺死,第五個人終生走不出陰影。而且,這第五個人是我們倆認識的人。他獲得普通教育發展證書之後,我帶他去你的餐館吃漢堡。你看到他的畢業服和畢業帽,還給我們免了單。你還記得嗎?」
我走到第三步時觸到了樓梯。
隨後我沉沉睡去,精疲力竭。
我用我從碗櫥里發現的高腳酒杯給他倒了一杯奶,他笑起來。「你認為這樣奶的味道會好些嗎?」

3

「沒錯。信用卡只是個身份證明。你回來后,賬戶將被清除。不過你在那裡時賬戶也許能派得上用場——誰知道呢。」
「明白。」但我覺得他看起來有點不高興。「夥計,我對卡羅琳·波林盡全力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即使身體健康,剩下的時間不多。我得想著更重要的事。」
「我想我得先再回去一趟。」
「我會小心的。」
「你可以做個禱告。兩分鐘夠了,不是嗎?」
「其中一部分是。主要是我的積蓄。我在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當廚師,跟在這兒一樣。一個人過日子,只要不花錢追求揮金如土的女人,便能存下不少錢。我沒那愛好。我即便想找女人,也會找不太揮霍的女人。我跟每個人都處得很友好,但不會跟任何人走得太近。我建議你也這樣。你在德里時要如此,去達拉斯后更要如此。」他用瘦削的手指撥弄一下紙幣。「我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裡有九千多美元。價值相當於今天九千多美元的六十倍。」
「嗨,夥計!你真是早起的鳥兒!」
八點差一刻,阿爾打開銀色拖車的門。櫃檯後面的鉻合金器皿發出的微光看起來陰森嚇人。凳子似乎在低語,沒有人再坐我們了。舊式大糖罐似乎低聲應答,沒有人再倒糖了——聚會結束啦。
「抱歉,」他說,「你得帶上這個。」他拿出一枚五角硬幣。「黃卡人。還記得嗎?」
我笑了。「沒有支票簿嗎?」
我準備把所有東西裝回錫罐,他搖搖頭。「我幫你準備了一個巴克斯頓勛爵牌公文包,包放在壁櫥里。這個包已經被非常仔細地做舊過了。」
我記起我對少年版弗蘭克·阿尼塞講起過我對雪莉·傑克遜故事的看法,笑了。「有時候雪茄只是一陣煙霧,故事只是故事。我只知道,我們正在談論另一個分水嶺時刻。」
我感覺自己正掙扎著,想擺脫尼龍襪子。
他要是沒有病得這麼厲害,也許會親自去證明。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卡羅琳·波林並非理想的測試對象。你沒有挽救她的生命,阿爾,只是挽救了她的腿。她在兩條路上都活得很好,但平庸無奇。在一條路上,卡勒姆擊中了她。在另一條路上,你插手了。她在兩條道路上都沒有結婚,都沒有孩子。這就像是……」我支吾起來,「我不是冒犯你,阿爾,但你的行為就像醫生挽救了被感染的闌尾。這對闌尾來說很棒,但健康的闌尾對人並無意義。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那晚的罪行和埃勒里·奎因研究的那些不見血跡的別緻疑案完全不一樣;那是一場屠殺。那個準備撒完尿去討萬聖節糖果的十歲男孩從廁所回來,看到他喝得酩酊大醉的爸爸砸碎阿瑟·圖加·鄧寧的腦袋,圖加正掙扎著朝廚房爬去。父親轉身,看到哈里。哈里舉起菊花牌氣槍,叫道:「別過來,爸爸,不然我開槍了!」
「這不是個悖論嗎?」
「我可以幫你弄一本,但這東西有什麼用?我以喬治·安伯森的名義填寫的任何紙制文件在下次重置之後都會消失。包括我存進銀行的錢。」
他塞給我一隻上好的男士錢包。我目瞪口呆。「這是鴕鳥牌嗎?」
他一下子樂了。「在你要去的地方,除了童子軍,沒人背背包。童子軍也只在遠足或集會時才會背。夥計,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過,只要小心點,別心存僥倖,就不會出岔子。」
「對不起,對不起。罐子裏面還有些什麼?」
「非常接近。」我在駕照上籤了名。駕照是基本款。顏色:米色。「沒有照片?」
總之,他進門的時候,我正在廁所撒尿。我聽到媽媽喊:「你給我滾出去,這裏不歡迎你!」媽媽隨即尖叫。緊接著,他們都尖叫。九*九*藏*書
「當然。你要是在一九五八年談論恐怖襲擊,人們會以為你在談論少年鬥牛士。在這些地方也簽上名。」
「但他那時候和現在都不是笨蛋,」我說,「不是。我想他頂多是被嚇傻了。你知道,心理創傷。他得花很多年才能從那晚的經歷中恢復過來。他恢復過來時已經過了上學的年齡。」
「對,」阿爾說,「該死的發展。」
老鄧寧揮舞著血淋淋的鎚子,沖向男孩。哈里朝他開了一槍(我彷彿聽見氣槍「咔嗒」的聲音,儘管我從沒玩過氣槍),然後丟下槍朝自己跟圖加共用的卧室跑去。圖加已經死了。他爸爸進來時忘記關前門了,某個地方——「聽起來好像在一千英里之外。」門衛寫道——傳來鄰居們的喊叫聲,和討糖果的孩子們的尖叫。

2

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他的眼淚比他的那些話更令我恐懼。
他跟媽媽一起在看電視。他說,我們回來后,他會幫我們吃糖果。埃倫說,不給你吃!想吃就自己化裝去討。所有人都笑了,因為我們都喜歡埃倫。她只有七歲,但真像露西爾·鮑爾,能讓所有人發笑,包括爸爸(他如果清醒著的話,他醉酒時異常暴躁)。埃倫打扮成夏秋·冬春公主(我查證了,是這麼拼寫的),我打扮成布法羅·鮑勃,兩個角色都來自我們愛看的電視節目《好滴毒滴秀》。「孩子們,現在是什麼時間?」「現在是皮納·加勒瑞為你播報。」「你好,布法羅·鮑勃!」我和埃倫都喜歡那一檔電視節目。她喜歡公主,我喜歡布法羅·鮑勃,我們都喜歡好滴。我們想讓哥哥圖加(他的名字叫阿瑟,但所有人都叫他圖加,原因不得而知)打扮成菲尼亞斯·T.布盧斯特市長。但他不願意。他說《好滴毒滴秀》是小孩子看的,他要扮成弗蘭肯斯坦。埃倫說那個面具太嚇人了。圖加取笑我,說我不該帶著菊花牌氣槍,他說電視里的布法羅·鮑勃是不帶槍的。媽媽說:「哈里,你要是想帶就帶著吧。又不是真槍,用的也不是真子彈,布法羅·鮑勃不會介意的。」這是媽媽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很高興她說這句話時那麼和藹,要知道,她素來嚴厲。
阿爾打開門,混合著蔬菜、調料和咖啡的氣味撲面而來。他的手伸過我的肩膀,打開燈。我盯著鋪著深灰色漆布的地板,彷彿看著滿是飢餓鯊魚的水池。阿爾拍拍我的肩膀。我馬上就要跳到水池裡了。
他遞給我一張出生證明。我用手指撫摸著凸紋。摸起來很光滑,像官方文件。
約翰·肯尼迪會活著。傑克,你能挽救他的生命。
「我不知道,」阿爾說,「或許不會吧。我可能壓根不會記得有過這麼一張照片。」
「身高約六英尺五英寸,對吧?」阿爾問道,「我估的。」
「興許吧,你如果把它當做黑比諾葡萄酒的話。」

5

我害得那個女孩癱瘓了。把她重新送回到輪椅里。
他喝了一半。我看得出,他每一口都咽得艱難。他把酒杯放到一邊,又拿起咖啡。他沒有喝,只是用手握住杯子,似乎想要取暖。於是我重新估算他還剩多少時間。
「沒問題。」他一隻手撐住腋下,站起身,表情痛苦,嘴唇緊咬。「你去拿公文包,我去換衣服。」
我在枕頭上扭頭看床頭柜上的鍾——六點差兩分。光線很好,美麗的六月清晨,學校也放假了。暑假第一天,老師跟學生一樣高興。但我感到很悲傷。這不僅是因為我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
「哦。」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噢。」
就在這時,街區里一位帶著女兒挨家挨戶討糖果的男子跑進來。這位鄰居看到客廳里的恐怖場面,急忙抄起廚房木爐邊工具桶里的灰鏟。鄧寧正要掀開床,扯出血流不止、幾近昏迷的兒子,鄰居朝他腦後一記猛擊。
我把杯子放在水槽里沖了沖,走進卧室,隨手把脫下來的衣服丟了一路,這定會讓克里斯蒂深惡痛絕。我倒在寬大的雙人床上。我想伸手關掉床頭燈,但胳膊似乎異常沉重。在異常安靜的教員辦公室里批改榮譽學生論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這不足為奇。誰都知道,在時間旅行這樁不容寬恕的事情中,時間存在著離奇的伸縮性。
我倒咖啡時,發現桌上有些甜麵包。我給他拿了一個,他搖搖頭。「我咽固體食物有困難。你如果真希望我補充熱量,冰箱里有六罐一條的雅培安素營養奶。我覺得味道像冷凍鼻涕,但我能把它咽下去。」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要回到過去,而且馬上就要動身,但我幾乎毫無準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要去遊覽倫敦十七世紀碼頭的遊客,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是你贏來的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