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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五章

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五章

「對不起,」我說,「好像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好嘞,按老規矩,五分的還是十分的?」
「不是什麼要人,」我用最令人放心的語氣說道,「是個跟你完全沒有牽連的人。我叫喬治。你叫什麼?」
這個想法令我心安了不少。但是,在彩色電視機是消費電子領域內最先進產品的世界里持有這樣一款手機讓我不安。手機要是被人發現,我不會被視為巫師並被處以絞刑,但很可能會被當地警察逮捕,關進大牢,直到約翰·埃德加·胡佛的爪牙來把我抓到華盛頓審問。
我穿過工廠的停車場,再次拍拍紅底白色的普利茅斯復讎女神老爺車後備廂,祈求好運。我需要很多很多好運。我穿過鐵軌,再次聽到火車「嗚——剎」的聲音。但聲音聽起來比上次離我遠一些,因為我這次跟黃卡人——不對,是橙卡人——打交道的時間久一些。工廠廢氣發出的惡臭跟上次一樣,同一輛城際公共汽車呼嘯而過。我這次晚了一點,所以沒能看到線路標牌,但我記得標牌上寫著「路易斯頓快線」。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問題:阿爾看過這輛載著同一批乘客的巴士多少次?
「我不管你收不收,可你得快點拿主意,」我說,「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在梅森男裝店買了阿爾推薦的衣服,店員告訴我,他們非常樂意接受支票,只要支票能在當地銀行兌現。感謝洛蘭讓我能給服裝店帶來生意。

9

「計程車可不是旅行的理想交通工具,」泰特斯說,「您要是買下這輛車,可以時髦地回威斯康星,再也不用擔心火車晚點。」
「好的,老爸。」小弗蘭克朝我使了個眼色。
「是的,嗯,這種天氣。」他聳了聳肩,意思是「你有什麼辦法」。「但最關鍵的發動機極好,輪胎也幾乎是全新的。」
我等計程車的時候,去泰特斯的停車場里閑逛一番。我被一輛一九五四年的福特敞篷汽車吸引了——駕駛座一側的鍍鉻前燈下面寫著「森利納」。這輛車配有白邊輪胎,實實在在的帆布頂棚,《列車女》里的酷女郎肯定會把它稱作真正的敞篷汽車。
我笑了笑,意思是你知我知。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擠擠眼睛。門上方的鈴又響了,買水果的婦女走進來。牆上掛鐘提示現在是十二點二十八分,錶盤上寫著:「微笑開始每一天,喜樂咖啡伴你行。」顯然,小弗蘭克和我討論雪莉·傑克遜故事的那部分台詞在這個版本中被刪掉了。我三大口就喝完根汁汽水,肚子里一陣痙攣。小說里的人物很少上廁所,但在現實生活中,精神壓力通常會引發生理反應。

3

「有手提箱賣嗎?」
我經過她們,喃喃地說了一聲「女士們」。鈴響了一聲,我回到我出生之前已經存在的世界。但這一次,我沒有穿過街道,回到兔子洞所在的院子。我朝這個世界的深處走去。街道對面,穿著黑色長外套的酒鬼正在向身著束腰短裝的店員打手勢。他揮舞的卡片不是黃色的,而是橙色的。不過,他說著和上次一樣的話。
「別急,我就走。」我說著拿起公文包,以示誠意。他將瘦削的肩膀聳到耳際,好像等著我用公文包砸他。他像條經常挨打的狗,只是挨打,沒遇到過什麼好事。「沒事了,沒事了。好嗎?」

7

「他沒戴假牙。」另外一個人說。除了我,所有人都笑了。
我坐在床沿上,打開公文包,拿出手機。這個穿越了時空的物件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儘管如此,我仍不由自主地翻開手機,按下電源鍵。「沒有服務」的字樣在屏幕上彈出來,當然——我以為屏幕上會出現什麼呢?五格信號嗎?一個悲哀的聲音說道,回家吧,傑克,在你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害之前回家吧。愚蠢、迷信的想法!我即便造成損害,也能挽回,因為每次拜訪都是一次重置。你可以說,時空穿越這件事里有個內置的保險開關。
我回到快樂白象傢具店,把三袋東西裝進新手提箱,垮掉的一代默默地看著我。我關上手提箱時,他終於說話:「很有趣的購物方式啊。」
我脫得只剩短褲,躺下,努力睡著。我想起爸爸媽媽。爸爸現在六歲,住在緬因州歐克萊爾;媽媽只有五歲,住在愛荷華州的農舍里,三四年後,農舍會被大火夷為平地。她會隨家人會搬到威斯康星,離生下我的人生十字路口更近一步。
他從窗口裡丟出一張名片,我才明白他在說什麼。名片上面印著:「格雷戈里·杜森,副經理,德雷克塞爾,8-4777。」
我走進屋子,脫下衣服,立刻就睡著了。
「我猜也是,」我說,「但這是個有趣的舊世界,不是嗎?」
「泰特斯先生?」
購物區只有一個街區,想迷路都難。我來到距肯納貝克果品公司三四個店面的鮑默理髮店。一個紅白相間的招牌在玻璃櫥窗里轉動。邊上貼著一張政治海報,海報上面是埃德蒙·馬斯基的照片。他在我的記憶里是個疲憊不堪、肩膀傾斜的老人,但他現在看上去年輕得好像還沒到投票年齡,更不要說去當官了。海報說:「把埃德蒙·馬斯基送進參議院!投民主黨!」有人在海報下面貼了一條白色帶子。白色帶子上有打字機打出的字:「有人說緬因州做不到,但我們做到了!下一步:漢弗萊,一九六〇!」read.99csw•com
「門檻板生鏽了。」我說。
「嗯?」他的視線從五角硬幣轉向我的臉,然後又轉向硬幣。他舉起右手擦去下巴上的口水,我又看到了他身上與上次不同的地方。不是什麼大事,但讓我懷疑起阿爾斷言的可靠性——他認為每次回來都是一次重置。
「最好早點到,安伯森先生。這輛車不會停在這裏很久的。」
在雪佛龍(普通汽油售價十九點九美分每加侖,特級汽油每加侖貴一美分),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剪著平頭、精神煥發的員工正在修理一輛卡車——我猜是阿尼塞的卡車——車已經升起來了。
「我們稍後可以在支票上印上您的姓名和住址。」他揚起眉毛,換上商榷的語氣。
他跟我握手時,門上方的鈴鐺響了。「弗蘭克·阿尼塞,我兒子。小弗蘭克,弗蘭基,這位是來自威斯康星的安伯森先生。」
「我要是買一個,能不能先把手提箱放在這兒幾個小時?我要去買點別的東西。」
「混蛋!」他厲聲說道,跑到離我更遠的地方。這兩個字若是他的名字,那他倒真是不同尋常。「你不該來這兒!」
我咬緊牙關,防止下巴掉下來。我告訴他我會考慮的。我要是決定買,我說,明天會回來。
「好建議免費,根汁汽水收費。祝你在緬因州過得愉快,安伯森先生。弗蘭基?喝完奶昔趕緊上學去。」
我像上次那樣,沿著烘乾房邊上走。我像上次那樣,蹲著穿過掛著「禁止通行」標牌的鐵鏈。我像上次那樣,繞過巨大的綠色立方體建築一角。突然,有東西撞到我。從身高與體重的比例來看,我不算重。但身上還有點兒肉。「再大的風也吹不走你。」我爸爸以前常這樣說我。然而黃卡人還是差點把我撞倒。我彷彿遭到黑色外套下藏著的一群拍著翅膀的鳥兒的攻擊。他在吼,我大吃一驚,沒聽見他在吼什麼。我並不害怕,確切地說,我還沒來得及害怕。
「喂,喂!你,轉過臉來!」
他搖搖頭,笑了。「很高興認識您,安伯森先生。但我不想讓您的手沾上油。就當握過了吧。您是要買還只是看看?」
我瘋了,我想,在一家精神病醫院里,瘋了,產生嚴重的幻覺。醫生或許會把我寫進關於精神病的書里。不是《錯把妻子當帽子》,而是《錯以為自己身處一九五八年的人》。
我搖下車窗,讓煙霧飛出去,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從眼前倒退。里斯本福爾斯鎮和路易斯頓市交界處沒有雜亂無章的城市邊緣建築。除了一些加油站,高帽子免下車餐館和露天影院(屋頂上的招牌上寫著雙片連映,《迷魂記》和《夏日春情》,都是立體聲寬銀幕彩色|電|影),剩下的就是純粹的緬因鄉村。我看到的牛比人多。
「Y型,」他說,我點點頭,裝出很懂的樣子,「從達拉姆的阿琳·哈德利那兒買的,在她的丈夫死了之後。如果說比爾·哈德利只擅長做一件事,那就是養車……不過你不認識他們。你不是這兒的人,對吧?」
「我不是鎮上的,但是朋友,」我對他們說,「一輩子都投民主黨。」我舉起手,做了個「上帝幫幫我吧」的手勢。
「滾蛋,吉姆拉!」
「好嘞,你選對了。」
他取出冷凍櫃里的冰酒杯。他用木勺柄將龍頭上的泡沫刮掉,倒滿杯子,放在櫃檯上。一切都跟上次一樣。
這種可能性不大——硬幣太完美了。他可能會把硬幣給大家看;這件事最終可能會見諸報端。我這次真的是幸運,但下次可能就沒這麼幸運了。我得小心。我又想到手機,更加不安。然後我把一九五三年的一角硬幣投進幣槽,電話里出現撥號音。我緩慢小心地操作,回想自己是否用過旋轉撥號盤。我想沒有。我每次鬆開手指、撥號盤轉回去時,電話就發出奇怪的咯咯的聲音。
我走進店裡。鈴叮噹作響。我經過打折連環畫冊,徑直走向弗蘭克·阿尼塞身旁的冷飲櫃。「朋友,今天想喝點什麼?」
「滾出去,混蛋!從哪裡來就滾回哪裡去。別惹我!」
「弗蘭克?」一位女士吆喝道,「橘子新鮮嗎?」
我轉過身,品著根汁汽水,讚賞道:「真是愜意!」
我用力一推,他踉蹌著撞向烘乾房,外套絆在腿上。他的後腦勺撞到金屬,「砰」的一聲,髒兮兮的軟呢帽掉在地上。他隨即倒下,不是跌倒,而是順勢倒下。我的心一陣狂跳,繼而覺得很對不住他。他撿起帽子,用一隻臟手撣灰時,我更加內疚了。帽子再也不會變乾淨了,而且,他本人很可能也將如此。
「多少錢?這輛車的擋風玻璃上沒有標價。」
「謝謝,不需要加,」我說,「我是來做生意的。我在……在薩巴特斯的房地產生意倒掉了。就是這樣。知道薩巴特斯嗎?」
「我想我在工作。聽著,你為什麼不去參加過匿名戒酒會,治治這毛——」
我花了阿爾的兩張老美鈔買了個皮質手提箱,放在垮掉的一代的櫃檯里,然後朝美茵大街走去,公文包不停蹭著膝側。我朝綠色前線裏面瞥了一眼九九藏書,看見店員坐在收銀機旁讀報紙。我沒有看到穿著黑色外套的那個傢伙。
「這款車不錯,先生,」比爾·泰特斯從我身後說道,「跑起來像著了火的房子。我可以親自證明這一點。」

2

我轉過身。他正用一塊紅布擦手,布跟他的手一樣油。
「我想就十分的吧。」
「來點根汁汽水。」我說。
「不管是來旅遊還是做生意,來得都正是時候。大部分遊客夏天都走了,我們這時候最清閑。要不要加一勺香草冰激凌到飲料里?通常要另外收五美分,但星期二優惠,只收五美分。」
「不是。威斯康星人。喬治·安伯森。」我伸出手。
鮑默開心地哼了一聲。煙灰從煙頭上掉下來。他把煙灰從工作服上撣到地上。地上的碎發中夾雜著幾根被踩碎的煙頭。「哈羅德是個共和黨。小心他咬你。」
「鬼東西,只會教孩子們扭腰。」司機說。他把煙塞出車窗,讓風吹走煙灰。從泰特斯雪佛龍到塔馬拉克汽車旅館,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外面,蟋蟀的叫聲更加響亮。一輪殘月懸在空中。月輝之外,群星從未這麼亮這麼近。一輛卡車嗡嗡駛過一九六號公路,其後公路又恢復寧靜。這就是鄉村,沉睡中的鄉村。遠處,貨運火車的呼嘯撕裂夜空。
計程車司機是個胖子,戴著扁帽,帽子上寫著「註冊出租」。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好運牌香煙,收音機被調到WJAB電台。我們聽了麥圭爾姐妹的《甜蜜時光》,艾佛利兄弟的《獵狗》,和一個叫做謝布·伍利的傢伙的《紫色食人|獸》。我不喜歡《紫色食人|獸》。電台每放兩首歌,一個跑調的女子三重唱就會唱:「一四四〇,WJAB……大傑博電台!」我知道了羅曼勞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夏季季末大甩賣,F.W.伍爾沃思有了新的呼啦圈一批,價格是一點三九美元。
工作人員可能會以為這隻是個玩笑。這隻是個精心設計的鬧劇。
廁所很乾凈,但有股濃重的煙味。洗臉台邊上有個水壺形狀的煙灰缸。從立起的煙頭數量可知,很多來這間整潔小屋上廁所的人都喜歡吸煙。
我轉過身。那酒鬼撐著烘乾房外牆,掙扎著站起來。他已經把帽子撣乾淨,護在懷裡。他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我從綠色前線得到一張黃卡,混蛋,給我一美元。今天雙倍付費。」
我穿過馬路,回到泰特斯雪佛龍,一隻手提著裝滿東西的手提箱,另一隻手拎著公文包。我上午才從二〇一一年的世界來到這裏,現在已疲憊不堪。加油站和旁邊的停車場之間有個電話亭。我走進去,關上門,閱讀老式公用電話上打字機打出的標牌:「注意,打電話現在承惠一角錢」。
洛蘭準備好支票和一本人造鱷魚皮支票簿。我謝過她,把東西放進公文包。幾位出納員正在用加法機工作,但其他交易都是靠筆和體力完成。我突然想,除了在個別情況下,查爾斯·狄更斯肯定很習慣這兒的生活。我還想,生活在過去就像生活在水下,通過一根管子呼吸。
「你他媽的誰?」他問,聲音跨越五個八度音域。我如果上次來時沒聽到過他的問題,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麼……發音相同,但音調是不是變了?我不太確定,但覺得是這樣。他不會傷害你,但他跟別人不一樣,阿爾曾經說過,他好像知道點什麼。阿爾認為這是因為在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他碰巧在兔子洞附近曬太陽,很容易受到兔子洞的影響。就像你在電視機邊上使用混合器會對電視屏幕產生靜電干擾那樣。很可能是這樣。也可能只是因為他是個醉鬼。
「鑰匙放在前門裡。」「門」字發音很怪。
我用手撫摸拷花布床單,發現一切都是真的。我想起李·哈維·奧斯瓦爾德,但奧斯瓦爾德屬於未來。在這博物館一般的汽車旅館房間里,讓我煩惱的並不是他。
我突然想起《列車女》,就像猜測德雷克塞爾後面加幾個數字是什麼意思時那樣。然後我明白了,垮掉的一代是在邀請我做五十年代版本的碰拳頭。我的手從他的手上拉過,感覺到他的體溫和汗水。我心想: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噢,是的。您要是把車開到二擋,得小心警察。這傢伙跑起來飛快。想開出去遛遛嗎?」
我不知道吉姆拉是什麼,但「滾蛋」這兩個字響亮而清晰。我朝工廠大門走去,希望他會追過來問更多問題。我上次來的時候,他沒有追過來。但這次見面顯然跟上次不一樣。
「跟你的笑容一樣新鮮,萊奧拉!」他答道,女士們會心一笑。我可沒有故作風雅,她們的確會心一笑。
「那麼,你真是來到了上帝的國度。想留多短?」
「可以。」
我登了記(這一點和未來一樣),把現金放在櫃檯上。不需要身份證。我在房間里好好睡了一覺。房間里只有一台裝在窗台上的風扇。我醒來后感到很精神(好),但到了晚上睡不著了(不好)。太陽落山以後,路上幾乎沒有一輛車,安靜得令人不安。電視機是真力時牌台式機,重量肯定不止一百磅。電視機頂上放著一對室內天線。靠在天線上的標牌上寫著:「用手調https://read.99csw.com節天線,請勿使用錫箔紙。管理員致謝!」
鮑默剪好頭髮后,用粉擦了一下我的脖子後面,問我要不要維坦麗思、布萊爾克里姆或者野根髮乳,只要四十美分。
他左手拿著帽子猶豫片刻。「別指望我會答應你。」
「先生?」
「謝謝!」
我們又搭上話了,我真欣慰。不過,我盡量不靠他太近。我不想再嚇到他,或者引起另一輪攻擊。我在離他六英尺遠的地方停下來,伸出手。阿爾給我的硬幣在掌心閃著光。「沒有一美元,只有半美元。」
「是的。」我的笑容現在看上去一定很蠢……肚子里又一陣抽搐。我要是再不解決這個問題,我本人就會變成災難現場。「在威斯康星,我們稱那個為汽車旅館。」
我把鑰匙掛好,謝謝泰特斯。他嗯了一聲,盯著升降機上的卡車,沒回頭。我又朝美茵大街走去,心想去銀行之前最好把頭髮理一下。我想起那留著山羊鬍子的垮掉的一代,心血來潮,穿過街道,朝二手傢具市場走去。
「早啊!」我說。

5

我把它放到床上,然後從右邊胸袋裡掏出所有零錢。我把硬幣分作兩堆。然後我將一九五八年以前的硬幣放回口袋,將之後的硬幣裝進我從桌屜里找出的信封(吉迪恩聖經和高帽子餐館外賣菜單也被我放了進去)。我穿上衣服,拿起鑰匙,離開房間。
「來旅遊嗎,威斯康星先生?」他一邊問,一邊把一塊白色人造纖維布鋪到我的胸前,又在我的脖子上圍了個紙墊圈。
「不客氣。你要是想在參加商業會晤之前理個發修個面,可以去鮑默理髮店。他手藝不錯。」
「你是說汽車旅社嗎?」老阿尼塞問道。他在櫃檯上的煙灰缸里撣了一下煙,煙灰缸上印著:「煙草之味,盡在雲斯頓!」
「皮膚。」我說。
兩個老頭在理髮店裡靠牆坐著,理髮師正在給另一個老頭剃光頭。兩位等待的人都像火車頭一樣噴著煙。理髮師(我想他就是鮑默)也在抽煙,理著發,眯著一隻眼睛,躲開升騰的煙霧。四個人都用我很習慣的方式打量著我:品評又有點懷疑的表情,克里斯蒂稱之為美國佬的怒視。發現很多東西沒有改變的感覺很棒。
「放心好了。」我正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殘留的腎上腺素跟同情——或者說惱怒,混在一起。我回家發現克里斯蒂雖然答應改邪歸正永遠戒酒,但又酩酊大醉時,產生過同樣的惱怒。這些情緒,加上夏末中午時分的炎熱,讓我胃裡一陣翻湧。這可不是一場救援行動的好開場。
「謝謝,但是我有好幾筆生意要交易,」我壓低聲音,「地產交易。或者說我希望能交易。」
「沒事吧?」我問道。我彎腰扶他的肩膀,幫他起來時,他用力推開我,沿著烘乾房邊上迅速向後躲。可以說,他看上去像只跛腿蜘蛛。當然,這隻是我對他的感覺。他的真實形象是酒鬼,因為沒喝酒腦袋耷拉著。他跟阿爾·坦普爾頓一樣,在死亡線上掙扎。五十多年前,美國還沒有慈善收容所或療養院收留他這樣的人。他如果當過兵,退伍軍人管理局可能會收留他,但誰會把他送到退伍軍人管理局呢?很可能沒人會這麼做。也許有人(比如工廠的工頭)會叫警察來把他抓走。警察會把他丟進醉漢拘留所,關上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他如果沒有因為震顫性精神錯亂引發的抽搐死在拘留所里,他們就會放了他。如此周而復始。我發現自己希望前妻在這兒——她能找個匿名戒酒會收留黃卡人——可是克里斯蒂要在二十一年以後才出生呢。
我想到肯納貝克果品公司,想到根汁汽水的美妙味道;我似乎看到老弗蘭克·阿尼塞拿出杯子時冰凍櫃里冒出的冷氣。而且,那裡真涼快。我朝那個方向走去,新公文包(邊緣被故意做舊了)在膝蓋邊上蹭來蹭去。
「不是,威斯康星人,」我伸出手,「喬治·安伯森。」
「不用,我沒事。」我說。我雖然看到了牆上的鍾,但炫耀地看了一眼我那塊配有斯佩戴爾錶帶的寶路華手錶。幸好他們看不到正面——我忘記調時間了,手錶上的時間還停留在二〇一一年。「我得走了。有事情要處理。弄不好,至少要待一天。這附近有沒有比較好的汽車旅館?」
「打哪兒來啊,先生?」共和黨人哈羅德問道。
「阿尼塞先生說我可以用一下你的廁所。」
他愣了一下,隨後大笑起來。「我從沒聽人這麼說過,這個詞很有意思。」確實很有意思,他下次想不起事情時可以用這個詞。一個直到七八十年代才進入美國俚語的詞此刻已經誕生。不能說它過早登場,應該說,它在這個時間流里出現的時間剛剛好。
我被難住了,因為他上次不是這樣問的。我想起來了,我上次從架子上拿了一份報紙。我這次沒這樣干。我每次造訪一九五八年,可能都會將里程錶清零(除了黃卡人)。但我如果一開始就改變某件事情,所有事情就都隨之改變了。這種想法讓我驚恐又如釋重負。
我又感到安心。我有公用電話沒法識別的硬幣,這兒的銀行主要靠手工工作,我撥號時電話會發出奇怪的咯咯聲。但有些事情沒有變。
「短到我看起來不會像個——」我差點說出「嬉皮士」,但鮑默肯定聽不懂這個詞。「像個垮掉的一代。」
我買了。
「你可以去拐角處泰特斯那裡。」小弗蘭克說。他正把冰激凌舀進金屬圓筒里,準備給自己做一份奶昔。他上次沒有這樣做,我有點不安,想到所謂的蝴蝶效應。我覺得已經看見那隻蝴蝶在我眼前展開翅膀。我們在改變世界,改變世界的細微部分——細微到幾乎看不見——但我們的確在改變世界。
電視上有三個台。全國廣播公司旗下的電視台上面有太多雪花,不管我怎麼擺弄天線還是沒法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台的圖像不停跳動,怎麼調節垂直靜止旋鈕也沒用;美國廣播公司台十分清晰,正在播放《懷亞特·厄普的傳奇人生》,由休·歐布萊恩主演。他殺了幾個逃犯,然後總督牌香煙的廣告就出現在屏幕上。史提夫·麥昆說,總督牌香煙有思想者的過濾嘴和吸煙者的品位。他點煙時,我起床關掉電視。https://read.99csw.com
他點頭回敬。「嗨,帥哥。」
「呃,已經是下午了。但是,隨你怎麼說吧。」他抽了口煙斗,夏末的微風裹挾著從櫻桃煙斗里散發出來的煙草香。我想起了爺爺,他常抽這種煙斗,有時候把煙吹到我的耳朵里,幫我治療耳朵痛。美國醫藥協會肯定不會批准這種療法。
汽車旅館坐落在公路邊上,被高大雄偉的榆樹蔭庇著,看起來和恐龍相差不大。我獃獃地看著,「註冊出租」先生又點了一支煙。「需要幫忙拿包嗎,先生?」
「不用了,」我說,「我剛叫了輛出租。」
「好的,我住在德雷克塞爾,8-4777。」
我急忙穿過街道,儘可能躲避藍色的車尾氣。山區鄉村搖滾樂叛逆少年站在店門外。我腦子突然一個閃念,我要是搶先用他的問候語跟他打招呼,他會怎麼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跟嚇到烘乾房邊上的酒鬼一樣不厚道;你搶走屬於孩子的秘密語言,他們還剩下些什麼呢。這孩子回家又玩Xbox遊戲機。所以,我只是沖他點點頭。
「你是誰?在這兒幹什麼?」
光滑的鐵絲柵欄圍著塔馬拉克汽車旅館的邊緣。外面是個小水池,農村人稱之為水塘。水塘附近,五六頭牛在溫暖的夜裡酣睡。我從柵欄底下穿過,朝水塘走去時,其中一頭牛抬起頭看著我。但它很快就對我失去興趣,又把頭低下去。我把諾基亞手機扔進水塘時,它沒有抬頭。接著,我把裝有硬幣的信封封起來,也扔掉了。然後我沿原路返回,在汽車旅館後面停了一下,確認院子里沒人。確實沒人。

10

「我猜你是想讓頭髮的長度有點過界。」他開始修剪,「再修長一點你看起來就跟經營快樂白象的那個娘娘腔一樣了。」

1

鑰匙拴在一塊木片上,木片上面印著「男人」。另一把鑰匙的木片上寫著「女孩」。我的前妻肯定會特別鄙視這玩意,我想。
「V-8發動機?」
「再次感謝您的好建議。」
「我說,你們這兒會不會恰好有洗手間?」

6

我查看當地電話黃頁,找到里斯本計程車公司的電話。公司的圖標是一輛卡通計程車,前燈變成眼睛,進風柵上有個大笑臉。廣告承諾「快捷而文明的服務」。我覺得聽起來不錯。我翻找零錢,找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我不該帶到這兒的東西:諾基亞手機。在我先前生活的年代,這個手機算很古老了——我已經打算換個iPhone。手機在這兒根本無用武之地。有人如果看見這東西,可能會問上百個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我把手機裝進公文包。目前把它放在裏面是沒問題的,我想,但我一定得儘快把它處理掉。帶著它無異於帶著未引爆的炸彈到處走。
「是很有誘惑力,但我能抵制誘惑。」
「我想推薦塔馬拉克汽車旅社,沿一九六號公路開五英里,往路易斯頓那個方向,」弗蘭克·阿尼塞說,「離汽車影院很近。」
因為他不是黃卡人。他舉起手擦下巴時,手裡握著的卡不是黃色的。

4

我把公文包夾在兩腳之間,伸出手給他看我手上什麼都沒有。但他沿著烘乾房的邊牆迅速退到更遠的地方。他的短胡楂上黏著口水。我四處張望一下,確認我們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工廠的這塊地方只有我們兩個。我再次試圖和解。「我推你,只是因為我被你嚇到了。」
「噢,有一些,估計不超過兩百個吧。一直往後走,往右看。」
「是啊,大熱天來杯冰汽水,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事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用了,我能行。」計費表上的車費不像榆樹那麼壯觀,讓我回到現實世界。我給了司機兩美元,讓他找我五十美分。他看上去很滿意,小費足夠他買一包好運牌香煙了。
「好,好的。」我等著看阿尼塞一點零點煙,他沒有讓我失望。他吸了一口煙,轉過身來。「你是來這裏做生意還是旅遊?」

8

院子里停著兩輛車,周圍黑漆漆的。辦公室里也是黑漆漆的。我像個罪犯似的走進汽車旅館後面的田野里。修長的野草掃著牛仔褲褲腳,發出嘶嘶的聲音。我明天就會換上新買的班綸絲寬腿褲。
「是沒有。我前天才買來這輛車,還沒來得及貼標價。」他掏出煙。「我想賣三百五,但實話實說,可以還價。」
「我不想那樣。」我說。
這張卡片也髒兮兮的,但能看出它是艷橙色。
我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但不是因為我被難住了。我驚訝于這個情景一直偏離,此刻終於回到上次的腳本上。但阿尼塞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您別介意我這麼說,您隨身攜帶的支票數額太大了,安伯森先生。您想開個儲蓄賬戶嗎?我們現在的利息是百分之三,按季度計算複利。」他睜大眼睛,向我表明這有多劃算。他看起來像古巴樂隊指揮澤維爾·庫加特read•99csw.com
「祝您好運,」他說,也把聲音降到談論秘密的程度,「洛蘭會幫您準備好支票。五十面額的可以吧?」
「我住在德里。保持聯繫。」
「對。」我誠實地回答。
「里斯本計程車,」一個女人應答道,「一切為您舒心。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當然知道。」弗蘭克說。他把煙緩緩從鼻孔噴出,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滿探究。「做垮房地產公司的經歷應該特別曲折吧?」
「這種老掉牙的話你已經說了十年了,老爸。」小弗蘭克假裝責怪父親。
我在故鄉信託存了一千美元,沒有招來大驚小怪的目光。也許是新髮型的緣故,但我想主要還是因為這是使用現金購物、信用卡還處在萌芽狀態的社會……我可能被當成節儉的北方佬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出納員頭髮紮成卷,脖子上戴著貝雕,數了我的錢,把數目登上賬,然後把副經理叫過來。經理又數了一遍,看了一眼賬目,然後寫了一張收據,收據上有存款金額和活期賬戶總額。
他一把抓過硬幣,又退回烘乾房邊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污濁不清。口水又流到下巴上。世界上真沒有什麼東西有酒精這樣的魔力;我想不通為什麼占邊波本威士忌、施格蘭金酒、邁克硬檸檬水不用酒鬼當代言人,在雜誌上做廣告。比如:盡享占邊,人生無限。
他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啊?」
「十美分,再加一美分給州長。」
他咧嘴笑了。「我猜你要干筆大買賣。來划我的手,傑克遜!」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我走出來,看見二十多輛舊汽車停在加油站邊上的小停車場上。一串三角彩旗在汽車上空的微風中擺動。在二〇一一年售價可能數萬美元的汽車——這種經典款價格不會少過這個數——標價僅七十五和一百美元。一輛看似完好無損的凱迪拉克只賣八百美元。小銷售亭(一位嚼著口香糖、梳著馬尾辮的美女正坐在裏面,沉浸在《電影故事》里)上的標牌上寫著:「所有汽車性能完好,保留票據,泰特斯保證售後服務!」
「你好,先生!」他微笑著朝我點頭,然後轉向爸爸。「泰特斯已經把卡車運到升降間了,說五點能準備好。」
只剩下蟋蟀的鳴叫。
我找到一角錢,塞進投幣槽,硬幣直接從返回槽里掉下來。我把硬幣取出,一眼看出問題所在。硬幣跟諾基亞手機一樣,來自未來。這是銅合金,實際價值不超過一美分。我拿出所有硬幣,翻找出一枚一九五三年的一角。這很可能是我在肯納貝克果品公司買根汁汽水時得到的找零。我正要把它投進去,突然,一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慄。二〇〇二年的硬幣要是卡在電話機里了會怎麼樣?維護里斯本公用電話的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工作人員要是發現它了會怎麼樣?
我朝他豎起一根手指,他輕輕點點頭,繼續抽煙斗。
我視之為好兆頭。
「我五點鐘關門,」他說,轉過臉看看太陽。「之後你得自己照看手提箱。」
「謝謝你的推薦。」我站起身。
泰特斯雪佛龍在紅加白商店邊上,阿爾一次又一次從紅加白商店為餐館購買同樣的補給。窗戶上的標價說,龍蝦六十九美分一磅。商店對面矗立著一個栗色倉庫(到二〇一一年,那個地方閑置了),倉庫門敞開著,裏面擺放著各式二手傢具——嬰兒床、藤搖椅,加有厚軟墊的安樂椅尤其多。門上的標牌上寫著「快樂白象」,還有一塊標牌被A形框架支撐著,吸引去路易斯頓路的行人,內容大胆而創新:「沒有找不到,只有不需要。」看似店主的傢伙坐在搖椅里,抽著煙斗,掃視著我。他身穿橫條T恤和肥大的褐色褲子,蓄著山羊鬍子。我想,在這條時間長河中的這個小島上,這樣的裝束同樣大胆而創新。他的頭髮梳到後面,用髮蠟定了型,捲曲著垂到肩上,讓我想起曾看過的搖滾視頻:傑瑞·李·劉易斯在鋼琴上跳動,吼著《大火球》。快樂白象的店主可能是鎮上出了名的垮掉的一代。
「對不起,沒有,」老弗蘭克說,「一直打算蓋一間,但夏天太忙,冬天里總是沒有足夠的現金。」
「泰特斯雪佛龍就在你右手邊的街角上,」老阿尼塞說,「要是……嗯……很急的話,你可以用我們樓上的盥洗室。」
「我還不知道。」我說,但這麼說很不真誠。我想,森利納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酷的車。我張嘴想問他這輛車跑了多少里程,但立即又想到,在一個兩美元就能加滿油箱的世界里問這個問題幾乎毫無意義。於是我問他這是不是標準車型。
「是的,先生,他的頭髮很難看,那個人。」他沒有說「那個傢伙」。
我遞給他阿爾的一張舊鈔票,弗蘭克一點零找零時,我扭頭看到我剛才見到的黃卡人站在「綠色前線」門口左搖右晃。他讓我想起一場老電影里的印度教托缽僧,那個老僧吹著喇叭哄逗柳條筐里的眼鏡蛇。小弗蘭克·阿尼塞從人行道上走來,時間分秒不差。
「威斯康星。」我先發制人,拿起一份《男性的冒險》雜誌,以防他們再和我說話。封面上,一位近於人類的亞洲紳士一隻手戴著手套,拿著鞭子,正靠近一位被優美地綁在柱子上的金髮美女。與封面對應的故事叫《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性|奴隸》。理髮店裡,爽身粉、潤髮油的氣味和煙味完美融合。鮑默示意我坐到椅子上時,我已經沉浸在關於性|奴隸的故事里。不過故事沒有封面那麼激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