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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六章

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六章

他崇敬地點點頭,又給我倒上啤酒。「祝您好運!這類地方有很多房產出售,大部分很便宜。我本人正準備離開。月底就走。去個不那麼邊緣的地方。」

8

「說實話,是的。需要一些信息。不過,你怎麼知道?你們又怎麼知道我不危險?」
他看上去很疑惑。「沒聽說過,但是有美樂。」
我拆開新買的東西,將一部分剩下的現金放進錢包,將餘下的放到新手提箱的襯裡裏面。我感覺很餓。我下樓吃飯之前,查了一下電話簿。我看到的情況讓我心碎。沒穿背帶褲的那個人可能不是很熱情,但他說得對,從電話簿看,在德里以及周圍四五個村子里,有很多姓鄧寧的人。差不多有一整頁。這不奇怪,在小鎮上,某些姓就跟六月草坪里的蒲公英一樣泛濫成災。過去五年間,我在里斯本教書,遇到過幾十個斯塔伯德和萊姆基,其中有些是一母同胞,很多是第一代、第二代或第三代堂表兄妹。他們相互通婚,又生出更多同姓人。
「那還有其他孩子死在那兒嗎?」我問道。連環殺童案足以解釋我一跨進小鎮就感覺到的那種陰暗氣氛。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工廠太多了。」
幸好他不一樣。這個年輕人長得很結實,放下手上擦酒杯的活兒,來招待我。他留著平頭,面如滿月,性格爽快。「朋友,喝點什麼?」
那個煙槍計程車司機第二天早上來接我。他把我載到泰特斯雪佛龍,敞篷車還停在那裡。我已料到會是這樣,但還是鬆了一口氣。我穿著從梅森男裝店買來的毫無特徵的灰色運動外套。新的鴕鳥錢包妥當地躺在里兜里,裏面裝著阿爾給我的五百塊現金。我正欣賞福特汽車時,泰特斯走上前來,用紅布擦著手,紅布好像還是昨天那塊。
在堪薩斯街人行道和墜入荒地的陡坡中間,白色柵欄的盡頭,有一小塊野餐區域。一個石頭烤架,兩張野餐桌,中間放著一個生了銹的垃圾桶。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台手提唱機。一張巨大的黑色唱片在轉盤上旋轉,每分鐘七十八轉。
我受這一想法鼓舞,走進賓館的飯店,點了海鮮:蛤蜊,舷外馬達大小的龍蝦。我沒有要甜點,我更想去酒吧喝杯啤酒。在我讀過的偵探小說里,酒吧服務員通常消息靈通。當然,賓館里的招待如果跟我在這個無情的小鎮上遇到的其他人一樣,那我不會有什麼收穫。
但他們迴轉時搞亂了動作,女孩四肢朝上,倒在草地上。「耶穌啊!里奇,你在這個地方總是跳得不對!上帝啊,你真是不可救藥!」但她笑了。她躺在地上,盯著天空看。
他用力點點頭。「對。有人說是流浪漢乾的。也有人說是當地人乾的,那人打扮成小丑的樣子,以防被人認出。第一個受害者——這是去年的事,在我來這兒之前——是在威徹姆和傑克遜交叉路口被找到的。胳膊被撕掉了。他的名字叫丹布勞。喬治·丹布勞。可憐的小傢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是在一根排水管旁邊被發現的。排進荒地的水管。」
「嗯。那是全身裝扮,不是嗎?」他的笑容不見了。那張臉現在看起來蒼白而冷酷。換句話說,跟德里其他人的臉一樣。「你要是穿上小丑服,戴上橡膠鼻子,沒人知道真正的你是什麼樣子。」
但人口普查記錄不在圖書館。圖書管理員,惹人喜歡的斯塔雷特太太告訴我說,她當然認為這些記錄屬於圖書館,但鎮議會出於某種原因,認為記錄屬於鎮政府。她說,記錄在一九五四年就轉到了鎮政府。
跟德里服裝日用品店一店之隔的是梅琴體育用品店,秋季槍支銷售正火熱進行。兩個男人正在店裡調試獵槍,一位戴著蝶形領結(領結配著蝶形領子)的年長店員滿意地旁觀。運河的另一邊被工人酒吧佔據,那是你可以花五十美分喝杯啤酒聊聊天的地方。洛克奧拉的所有音樂都是鄉村和西部音樂。有《幸福角落》《祝福成功》(我後來知道,常客們稱之為《血流成河》),《兩兄弟》《金輪輻》和《沉睡的銀元》。四位藍領紳士站在酒吧外面,呼吸著下午的空氣,盯著我的敞篷車。他們的臉被花呢和棉製平頂帽子遮住,腳上穿著巨大的無色工作靴。我在二〇一一年的學生稱之為「狗屎靴」。四位中間有三位穿著背帶褲。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想到追著我的汽車、邊流口水邊撕咬輪胎的雜種狗,然後穿過街道。
我走到寫著「出售」的牌子前,匆匆將信息記錄在報紙上,然後轉身沿原路返回。我假裝讀報,經過科蘇特街三七九號時(在街道另一邊),一個女人走出來,站到門階上。一個男孩跟著她,正大口嚼著包在餐巾里的東西,另一隻手裡拿著菊花牌氣槍。不久之後,他會拿著這把槍嚇退他狂躁的爸爸。
這個鎮子有股邪氣,我想我剛到那裡就覺察到了。
「我真想笑著親吻豬。」沒穿背帶褲的傢伙說。
「我聽到你用的都是過去時態。」
我行駛到中央大街,看到馬車燈(我看過去時,恰逢晚燈亮起),把車開到德里賓館前的轉盤上。五分鐘后,我就登記好了。我在德里的時光正式開始。
「德里賓館。往回走到肯達斯奇格大街,向右轉,走上阿普米爾丘,到中央大街。門前有馬車燈。」
他們沒有回應。
「是的,這還不算最糟——」他停下來,往我的肩膀後面看去,「再給您來一杯,先生?」
「嗶嗶嗶嗶,里奇,」我說,他笑了起來,「你現在試試。設計其他動作,當地汽水店裡的人跳的兩步吉特巴之外的舞蹈動作。你們如果練成了新動作,即使沒有贏得比賽,看上去也很精彩。」
「就是橫穿鎮中心的沼澤帶。飛機降落時,您可能已經看見了。」
「幸會,」我說,「喬治·安伯森。」然後,我的嘴裏不由自主地蹦出來一句話:「我的朋友們都說:『喬吉,喬吉,洗衣裳去北極!』他們又知道什麼呢?」
「我要是告訴你們,圖加很可能永遠不會在演出上出現,除非有人密切地看顧他,他的弟弟妹妹也是如此,你們會相信這樣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我相信你們會保密。我敢肯定,你們在這個夏天保留了不少秘密吧。」
「我總是為開心地聊天支付額外的費用。」實際上,額外的費用是給友好的面孔。聊天內容令我很不安。
我不想,但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所以我點點頭。
「您從哪兒來?」他用三角起子打開瓶蓋,放了只玻璃杯在我面前。
「我們認識你嗎?」女孩問道。貝維貝維,住在河堤。
只是個比喻,我告訴自己,走進去。
「唱片再按正常速度播放,你們不會了,相信我。」
我應該在出發之前抽時間問哈里·鄧寧,他爸爸的名字叫什麼,這本來是很容易的事情。我要不是被阿爾展示給我看和要我做的事情徹底驚呆,肯定要問的。不過,我想,能有多難呢?要找到一個有特羅伊、阿瑟(又名圖加)、埃倫和哈里這幾個孩子的家庭,應該不至於只有夏洛克·福爾摩斯才能辦到吧。
「埃倫!」女人喊道,「別摔倒了!趕快下來!進屋吃餅乾!」
有那麼一會兒,沒人回答我。正當我以為沒人會回答時,沒穿背帶褲的那位說:「啤酒,還能有什麼?你不是這兒的吧?」
「他就是個大好人,」貝弗利小聲說,「愛開玩笑,一點也不暴躁或貪婪。」
「非常感謝!漫漫長夜,能遇到一位紳士真是太好了!」我看著他往杯子里注入糖漿,加上汽水,然後攪拌。他嘗了一口,咂了咂嘴唇。「我喜歡喝甜的。」
「你們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我說話之前,里奇開口了。「不是這樣的,是……我不知道。你想打聽什麼嗎,安伯森先生?是不是?」

3

我沒有找到他的名字。我逐字閱讀了有關鎮上小矮人橄欖球隊(老虎俱樂部)的一篇小故事,但也沒找到阿瑟·圖加·鄧寧的名字。
他轉動一下眼睛,撇撇嘴,一副對蠢得不可救藥的人不耐煩的表情。「德里有很多鄧寧。去看看該死的電話簿吧。」他朝里走去,他的夥計們跟著他。沒穿背帶褲的傢伙給他們打開門,然後轉身對我說:「那輛福特裏面是什麼發動機?V-8嗎?」
「是的,你是本地人嗎?」
這不可能是巧合。

6

「什麼?」
兩個小女孩正甩動一根跳繩,另一個小女孩敏捷地跳上跳下,邊跳邊毫不費力地唱著:「查理·卓別林,跑到法國去!為了看女人們跳舞!向艦長敬禮!向女王敬禮!我老子開https://read.99csw.com潛水艇!」跳繩啪啪地拍打著人行道。我感到有人在看我。戴頭巾的女人停下手上的活兒,一隻手拿著水管,另一隻手拿著一大塊蘸滿肥皂的海綿。她看著我走近正在跳繩的女孩們。我離開女孩們,然後看見女人又繼續手上的活。
「差不多吧,」貝弗利說,「我想,德里的糟糕時期不會徹底結束,安伯森先生——在很多方面,這是個艱苦的地方,但情況會好起來的。」
「聽起來不妙,」我笑著告訴她,「你知道那句老話——老百姓鬥不過官府。」
「知道了。」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兩個孩子可能會把我們在荒地進行的這場古怪交談透露出去多少。
「科蘇特?」
這足以解釋我為什麼感覺自己來這兒是命運的安排而非巧合。我小心地咂了一口啤酒。「真的嗎?」
「房地產。但我既然來了,還想看一位老戰友。姓鄧寧,我不記得名字了,我們都叫他『斯基普』。」斯基普一說是我編造的,我真的不知道哈里·鄧寧父親的名字。哈里在作文里提到哥哥和妹妹的名字,但拿著鎚子的男人一直被他稱作「我的爸爸」。
科蘇特街的盡頭是一棟叫做西區娛樂中心的巨大建築。建築已經閑置,雜草叢生的草坪上豎著「市政府出售」的牌子。顯然,這是任何一位房地產買家都會感興趣的項目。在中心右邊兩棟房子遠的地方,一個小女孩,胡蘿蔔色頭髮,滿臉雀斑,正在鋪了瀝青的車行道上來回騎自行車,自行車上有初學者用的保護輪。她騎著車,嘴裏用不同的調子重複唱著同一句歌詞:「乒乓,我看到一大幫;叮噹,我看到一大幫;鈴啷,我看到一大幫……」
「不用謝,您叫——」
「我來鎮上做生意,但我想先去看一位老戰友。」沒人回應。有個人把煙頭丟到人行道上,然後用貽貝大小的一團鼻涕將煙頭弄滅,這或許就是他對我的回應。儘管如此,我繼續往下說:「他叫斯基普·鄧寧。你們有誰認識姓鄧寧的人嗎?」
「我會讓你自己來,」我說,「我太老了,除了漢堡,沒翻過別的。」
他們畏縮了一下,好像被我掐到了痛處。貝弗利轉向里奇,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我不敢斷定她說了什麼,她說得很快,聲音很低,但她說的可能是「這不是那個小丑」。然後,她看著我。
堪薩斯街往下一兩個街區有家城市服務公司加油站,我走進辦公室,想問問科蘇特街怎麼走。我能聽見空氣壓縮機呼呼的響聲和車庫裡傳來的流行音樂的噪音,但辦公室里沒人。這正合我意,因為我看到收銀機旁放著有用的東西:金屬架上滿是地圖。頂層槽里放著一張骯髒的被遺忘的城市地圖。封面是保羅·班揚塑料雕像的照片,奇醜無比。保羅肩扛斧頭,沖夏日的驕陽咧著嘴笑。只有德里人,我想,會把神秘伐木工的塑料雕像當作聖像。
「沒錯,」然後我想起弗雷德·圖米說過的話,「對。你們兩個照顧好自己。」
我把車停在藥店門口,然後查看櫥窗里的標牌。很奇怪,標牌準確總結了我對德里的印象——那種乖戾、狐疑,那種勉強按捺的暴力感。我雖然在德里待了差不多兩個月(可能除了我偶然遇見的少數幾個人),不喜歡德里的一切。標牌上寫著:
「太酷了!」她說:「我現在要往下,然後你把我帶回去。我翻轉。這就是我們在草地上練的原因,萬一搞砸了,我也不至於扭斷脖子。」
「好,」我朝貝弗利伸出手,「里奇,你看著。」
「小姐,你貴姓?」我問。
所有人似乎都能一眼看出這一點來。「是的。你們兩位看起來也不像這兒的人。你們是我遇到的頭兩個看起來……脾氣不暴躁的人。」
「喜歡冒險。」
草地上,一個身材瘦高、戴著黏了膠帶的眼鏡的男孩和一個非常漂亮的紅髮女孩正在跳舞。在里斯本高中,我們把剛入學的新生稱作「夾層青少年」,這兩個孩子就是在這個年齡。但他們跳得頗有成人氣質。不是吉特巴舞,是搖擺舞。我著迷了,但我也……怎麼說呢?害怕了?可能有一點吧。我在德里時差不多一直擔驚受怕。但這次的害怕比之前更嚴重。是一種恐懼,彷彿我已經觸到徹悟的邊緣。或者(你知道,透過玻璃模糊地)瞥見宇宙的發條裝置。
我戴上帽子,在櫃檯旁的鏡子前正了正它。「我們或許應該有印度那樣漫長的夏天。」
她壓了一下,然後流暢地迴轉,轉到右邊。
我按照他說的做。角落裡有個傢伙,看起來像是個推銷員,喝著威士忌雞尾酒,僅此而已。
我是開車來的,但知道他在說什麼。
噢,讓剛才那句話見鬼去吧。他們跳得很好。我自從爬上七號公路的那個高地,看見德里赫然出現在肯達斯奇格溪西岸之後,第一次感到開心。這種心情能幫助我走下去,所以我從他們身邊走開。我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那個古老的建議:不要回頭,永遠別回頭。人們在體會一次格外愉快(或者格外悲傷)的經歷之後會這樣告訴自己嗎?經常吧,我想。但建議總是被忽視。人類生來就要回頭,這也是我們的脖子能旋轉的原因。
鎚子。他用的是鎚子。我保持禮貌而好奇的表情——我希望自己做到了——但我感覺到雞皮疙瘩在順著胳膊往上爬。「太可怕了!」
「不光是這個。你四處看看,看到什麼了?」
「威斯康星,但我會在這兒待一陣子。」旁邊沒有別人,但我還是壓低聲音。這句話似乎提振了我的信心:「房地產生意。周邊隨便看看。」
我絲毫沒有感到驚訝,從他的肚子可以看出這點來。
我在運河街找到一處停車位。一角錢換得一個小時停車購物的時間。我在里斯本福爾斯鎮忘了買帽子,我走過兩三家店面后,看到一家店:「德里服裝日用品店,緬因州中部最吸引人的男子服飾用品店」。我不知道中西部是否有很多男子服飾用品店。
「圖加住在科蘇特街。」里奇終於開口。他說的好像是科蘇特。

女孩之後說的話讓我目瞪口呆。「我認識你嗎?我們認識你嗎?」
一個身穿晚禮服的男模站在德里服裝日用品店櫥窗里。一隻石膏眼上戴著單片眼鏡,一隻石膏手裡拿著一面學校錦旗。錦旗上寫著:「德里老虎會痛宰班戈公羊!」我是學校精神的粉絲,但這樣的標語也太驚人了。打敗班戈公羊,沒問題——痛宰?
里奇牽著貝弗利的手試了一下。進,出,左,右,向左轉,向右轉。很完美。她先在里奇張開的腿間翻轉,輕快得像條魚。然後,里奇把她拉回來。貝弗利用一個精彩的迴轉起身,結束。里奇接過她的手,他們重複一遍動作。第二次更漂亮。
「我們在下去和出來的地方跟丟了拍子。」里奇抱怨道。
他當然沒有聽說過米勒清啤,這東西還沒被發明出來呢。「可以。我想我這會兒忘了自己是在東部。」
我去了圖書館。

2

「安伯森。」我伸出手。他簡單而無力地和我握了手,他的手有如滑石粉。他鬆開手后,我想在運動服上擦手。
你跟堪薩斯街上的孩子說話等於是冒很大的風險,我想。我想還不止如此。走得離這些跳繩的女孩太近……就是冒很大的風險。但里奇和貝弗利不一樣。我第一眼看到他們差不多就能肯定,他們也並不覺得我危險。我們意見一致。
兩個孩子又相互對視,用眼神交流片刻。眼神交流持續了很久——有十秒鐘吧。那是情人間的長時間凝視,這兩個夾層青少年不可能是情人。但肯定是朋友。親密的朋友,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
「這一帶的人都這麼叫,」貝弗利告訴我,「K-O-S-S-U-T-H,科蘇特。」
「Y型。」我希望他認為我很懂行。
業主及經理 諾伯特·基恩
「是的,我只是中間人。」
「謝謝,你人太好了!」
「沒什麼,你沒必要知道。」是時候岔開話題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知道的,但我確實知道:他們知道鄧寧家「你們認識姓鄧寧的孩子嗎?」我扳著手指頭數他們的名字。「特羅伊、阿瑟、哈里和埃倫。阿瑟也叫——」
格倫·米勒演奏著那首甜蜜的老歌,兩個孩子跳著舞。他們的影子在他們身下的草地上跳舞。出……進……傾斜……踢腳……向左轉……向右轉……向下……伸出……翻轉。這一次不算完美,他們在最終徹底掌握舞步之前(如果那能算徹底掌握),還要扭好多次腳,但他們已經跳得不賴。https://read•99csw•com
他們笑罷之後,貝弗利說:「我們會保密的。」
「這個孩子,多爾西的爸爸……別的孩子是他殺的嗎?」
有件事很確定——我得離開德里賓館。按照一九五八年的物價,我住上幾個星期能付得起錢,但這會招來口舌。我打算瀏覽分類廣告,找個按月出租的房子。我轉身朝市中心走去,然後停下來。
「威斯康星的。」我說。
里奇再一次把手舉到臉邊。「好好好!陌生成年人又——」
我意識到我看到的運河肯定從這個奇怪的沉陷市區底下流過,我正站在運河頂上。我能感覺到隱藏在腳底的水流輕輕地敲打著人行道。這種種感覺讓我隱約不快,這片世界好像軟化了。
我點點頭。「我住在德里賓館。那兒的員工告訴我了。」
「阿普米爾丘?」
「這兒看起來那麼熱情,」我說,「但我想北方人就這樣。威斯康星人更友好,我為了證明這一點,想給你買一杯。」
「一切都結束了。」貝弗利告訴我。她跟商會支持者一樣堅定。「他們只是還不知道。」
「幸會,弗雷德。我叫喬治·安伯森。」他握得很緊,他的手不像滑石粉。
那是奇怪的一瞬間。德里矇著一層面紗——我開始意識到這層面紗,幾乎看見了它的存在。當地人在一邊;外來人(比方說弗雷德·圖米和我)在另一邊。有時候,當地人從面紗後面走出來,比方圖書管理員斯塔雷特太太,她在得知普查記錄被放錯地方時表示憤怒;但你要是問太多的問題——你要是你驚擾了他們——他們會退到面紗後面。
「沒看到什麼。」我說。
這又引發黑人小孩不幸的尖叫。「對不起,斯卡利特小姐!不要責備我了,我身上上次的傷疤還沒好呢!」
「你們肯定……糟糕的時期……結束了?」
我驚擾了這兩個孩子,但他們沒有退到面紗後面。表情沒有收斂,仍然綻放,充滿好奇。
「我很喜歡,」貝弗利說,「就像在溫室裏面完成的,」她踮起穿著帆布鞋的腳尖旋轉一圈,「我感覺自己像是登台演出的洛麗泰·揚,穿著蝸旋形裙子。」
科蘇特街兩邊,樹籬盡頭,蓋滿新英格蘭老式鹽盒狀房子。噴水器在草坪上轉動著。兩個男孩,來回顛著球,從我身邊跑過。一個扎著頭巾的女人(下嘴唇上黏著香煙)正在洗私家車。她偶爾用噴頭沖一下無聊的狗,狗一邊後退一邊吠叫。科蘇特街看起來就像某些模糊的老電視連續劇中的外景。
除非我改變這一切。我既然已經親眼見到他們鮮活的面孔,見到他們過著真實的生活,似乎別無選擇。
是那個商人。「我不用了,」他說,遞過一美元,「我要睡覺了,我明天要炸掉那家當鋪。我要讓他們知道怎麼在沃特維爾和奧古斯塔採購五金。因為他們現在肯定不知道。不用找了,孩子,給自己買輛迪索托吧。」他低著頭,緩步走出去。
他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威斯康星人真會還價。你要是出三百二,我可以給你貼上標籤,上一塊十四天的牌照,然後你就可以把車開走了。」
「大好人已經不在家裡住了,」里奇打斷她,「被他老婆攆了出去。」
「我想了一宿,決定買。」我說。
「您的意思大概是跳林迪。」男孩說,拉女孩站起來。他鞠了一躬。「里奇·托齊爾,樂意為您效勞。我的朋友們都說:『里奇,里奇,山溝里去。』他們知道什麼呢?」
我進屋時,有了個真切而恐怖的念頭:我如果在未來七個星期改變一些事情,剛好讓哈里的爸爸殺死了哈里,而不是讓他變成跛腳的輕度智障呢?
「對不起,斯卡利特小姐!」男孩用黑人小孩的尖銳聲音喊道,那種聲音在政治立場中立的二十一世紀會讓人很反感,「我只是個鄉下土孩子,但我想學這舞蹈,即便它折磨著我。」
「我假如告訴你們——只是假如——即將發生一件糟糕的事情呢?像發生在小男孩多爾西·科科倫那樣的事。」
酒吧招待瞪大眼睛。「那不會是你感興趣的地塊吧?」
我坐著老式電梯,一路咯吱咯吱上到三樓時一直在想,另一件錘殺案是真的。弗雷德·圖米說的其他事情如果也是真的,那麼鄧寧拿著鎚子錘死家人,還會讓當地人感到驚訝嗎?我想不會。我想人們會說,這隻是德里就是德里的另一例證。他們也許是對的。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希望已經破滅(至少暫時是這樣),我慢步走上阿普米爾丘,在傑克遜路和威徹姆路交匯處短暫停留,看著名叫喬治·丹布勞的小男孩在旁邊失去胳膊和生命(至少弗雷德·圖米是這麼說的)的下水管。我爬到山頂時,心跳加速,氣喘吁吁。不是身體狀況不佳,而是工廠的臭氣使然。
「荒地?」
我開車經過幾個農產品攤位,在一旁照看著攤位的攤主(我開車經過時,他們只是站在路邊喘氣)看起來更像是《激流四勇士》里土生土長的山地貧農,而不是緬因州農民。我經過最後一個攤位「路邊涼亭農產品」時,一條高大的雜種狗從幾籃子堆起來的西紅柿後面衝出來追我,撕咬我的汽車后胎。它看起來又像只畸形的鬥牛犬。然後我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拿一塊板子打它,隨後它從我的視野里消失。
「兇案發生時,他們可沒那麼擔心,」里奇抱怨,「你知道兇案嗎?」
貝弗利用堅定、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但是,安伯森先生。我見過圖加的爸爸。他在中心街道菜市場工作。是個大好人。總是笑嘻嘻的。他——」
我想說「我知道忍者神龜」,但沒說。萊昂納多、多那太羅、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尚未誕生。我只是搖搖頭。
我離開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對於一九五八年九月到十月間的德里,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夜晚總是很早來臨。
貝弗利·馬什沒有看他。「圖加也報名參加演出了。他要假唱《水花四濺》。」她轉動眼睛,她很擅長轉動眼睛。
我回到敞篷車裡。灰色街上的空氣中瀰漫著工業廢氣的氣味。下午結束晚上開始,德里市區看起來只比教堂長椅上的死掉的妓|女更有吸引力。
「不錯啊。」
「小丑也很愛開玩笑。」我說。他們馬上準備反駁,好像我又掐到他們的敏感神經。「小丑愛開玩笑也不會變成好人。」
女孩坐到一張餐桌旁的長凳上,吃吃地笑。男孩把雙手舉到空中,拖著深沉悠長的聲音說:「陌生人真有意思!好好好!太可愛了!艾德·麥克馬洪,我們有什麼給這個出色的傢伙?噢,夥計,今天的《你相信誰?》獎品是一整套《英國大百科全書》和一台伊萊克斯牌真空吸塵器,吸——」
「不是,他不在犯罪現場。我現在想起來,他大概是孩子的繼父。名叫迪基·麥克林。前台的約翰尼·凱森——可能是他幫你登記的——告訴我,他過去常來喝酒。他想和一個女服務員談戀愛,但女服務員讓他走開,他變得越來越下流,然後就被這兒拒之門外。之後,我猜他在斯波克和布克特喝酒。那些地方什麼人都讓進。」
我站在那兒,獃獃地看著,隱約聽到微弱的輕快曲調——長號的聲音。我今天的工作收效甚微。你能改變過去,阿爾告訴過我,但改變過去沒有你想得那麼容易。
我把她拉向我,手扣著手。我將她往後推。我們都彎下腰,像是在水下,然後朝左踢腳。格倫·米勒樂隊在演奏:「吧……噠……噠……吧……噠……噠……迪……咚……」在這種慢節奏之下,她宛如發條已經鬆開的玩具,在我舉起的手下向左旋轉。
我準備解釋一下我的意思。很明顯,九九藏書這傢伙除了上過酒吧服務學校,英語也不錯。「謀殺好像停止了,但願老走這種好運。」他用指頭敲了敲吧台。「干這件事的人或許已經收拾好行李離開了。這個狗雜種或許自殺了,他們有時會這樣做。那樣最好。但是殺害小男孩科科倫的可不是個穿著小丑服裝的殺人狂。殺害他的是他的親爸爸,你愛信不信。」
「我不知道。但人們說有些孩子是在那兒失蹤的,因為那裡有個巨大的污水泵站。我聽人們說,德里下面有很多污水管——多半是大蕭條時期鋪的——但沒有人知道所有管道在哪兒。你知道小孩子的。」
直到來到德里。
「天啊!」
「是的,這是個脾氣暴躁的鎮子。」里奇說,把唱臂從唱片上移開。唱臂不停撞擊最後一個凹槽。
「不過,並不是所有北方人都待人冷淡,」他說,「我在福克肯特長大,那會是你見過的最友好的小鎮。為什麼這麼說?遊客從波士頓、緬因州出發到那兒,我們就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我在那兒上了酒吧服務學校,然後來南方謀生。這裏看上去是不錯的創業之地,工資不錯,但是——」他掃了一眼周圍,旁無一人,但還是壓低聲音,「你想聽實話嗎,朋友?這鎮子令人厭惡。」
「用四十五轉也許可以解決你們的問題,」我說,「再放一遍唱片,但是用四十五轉的。」跳搖擺舞的竅門是放慢節拍,這是克里斯蒂和我在課堂上學到的。
一位脖子上繞著捲尺的店員走上前來。他的衣服比我的好看多了,但頭頂微弱的燈泡讓他的臉泛出黃色。我迫不及待地問,能賣給我一頂漂亮的夏天草帽嗎,或者我應該滾蛋?他笑了,問他能幫我做點什麼。一切看起來基本正常。這裡有我要的那種帽子,我花三美元七十美分買了一頂。
「我可能才是被折磨的人,」她說,「再放一遍唱片,在我還能受——」他們突然同時看到了我。
我點點頭,好像知道他會這麼說。「好吧。」我說。
然而,第二版的最後面只有訃告。

7

「吧噠噠……吧噠噠迪咚……」
她聳聳肩,意思是說:「有什麼分別呢。」
男孩這一次嘗試模仿亨弗萊·鮑嘉。「沒錯,親愛的。你的確沒錯。」
在一九五八年,最新的電腦有小住宅區那麼大,當地報紙毫無幫助。還有什麼辦法呢?我記得我上大學時,一位社會學教授——一個酷愛譏諷的老傢伙——常說,別無選擇時,乾脆去圖書館。
「——他們什麼都不會知道。」貝弗利替我說完。
他靠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臉上阿卡瓦·維百牌須后水的氣味。
我不可能體會不到阿爾努力拯救卡羅琳·波林時產生的那種感覺:我被關在某種裝著彈性牆壁的監獄中。我是不是應該在當地學校附近閒蕩,指望著看到一個長得像現在六十多歲、已經退休的門衛的男孩?或者找一個讓同學大笑的七歲女孩?或者等著聽哪個小孩喊「嗨,圖加,等等」?
「你或許該向上開,上那個山丘。那裡有些高檔場所。這些酒吧只適合工人。」沒穿背帶褲的傢伙冷淡地評判我,我剛到德里時預料到了這一切,但一直不習慣。「你會很惹人注目的。斯特里亞和布蒂利耶上午十一點上班、晚上七點下班的人出來以後,更是如此。」
「事實上,我們知道。」里奇說。他挑釁地看著我,但修理過的眼鏡後面,眼睛里還閃爍著瘋狂的幽默。我想,幽默從沒有完全離開他的眼睛一時一刻。
「在鎮上,跟孩子們說話時要小心。從去年夏天開始,陌生人要是被人看見跟孩子聊天,很可能會被警察盤問。甚至可能挨打。」
「去過一次,」里奇說,「然後就再也沒去過。」他站起身,拍拍藍色牛仔褲的屁股部分。「跟你聊天很高興,安伯森先生。多加小心,別上當。」他猶豫頃刻。「在德里小心點。現在好一點了,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德里永遠都不會徹底變好。」
氣泵邊上有個自動售報台。我拿起一份《每日新聞》,拋了一枚五分硬幣到報紙堆上,上面散落著很多硬幣。我不知道一九五八年的人是不是更講誠信,但他們的確更靠得住。
地圖顯示,科蘇特街位於鎮上堪薩斯街另一邊,從加油站步行過去只需要十五分鐘,走路讓我很舒服。我漫步在榆樹蔭下,樹葉還跟七月時一樣青蔥可人。這些榆樹到了七十年代會被病蟲害摧毀殆盡。有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有的孩子在車行道上玩遊戲。幾小群成年人聚攏在街角處的公共汽車站旁,站旁的電話桿上刷有白色條紋標記。德里人忙著自己的事,我忙著我的——我只是個穿著沒有特徵的運動外套,頭上的草帽略微向後傾斜,手裡拿著折起的報紙的傢伙。這個傢伙可能在尋找待售場院或者車庫;這個傢伙可能在調查最高端的房地產。這個傢伙看起來很好地融合此地。
「那個該死的家庭里還有個年長的哥哥。埃迪。他去年六月失蹤。證據充分。失蹤了,沒有下文,你明白我在說什麼。有人懷疑他離家出走,以躲開麥克林,但是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他要是這樣做了,肯定會在波特蘭、羅克堡或者朴次茅斯出現——一個十歲的孩子不可能長期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依我看,埃迪·科科倫跟弟弟一樣,也吃了鎚子。只是麥克林不承認自己的罪行。」他笑了,笑得很突然,很陽光,滿月般的臉更英俊了。「我是不是說得您不想在德里投資房地產了,先生?」
「看到了嗎?這就是這個綠洲的完美代表,」酒吧招待悲哀地看著顧客離去,「喝杯酒,睡一覺。明天見,短吻鱷。過一會兒見,鱷魚。這種情況如果繼續下去,這個小鎮會變成鬼城。」他站直,想正正肩膀。但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他的肩膀跟身體別的地方一樣圓。「但是管他呢?我十月一日就走了。沿路往下。祝您愉快,有機會再見。」
我去圖書館看人口普查記錄。上次全國人口普查是在八年前的一九五〇年進行的,普查記錄可能會顯示鄧寧四個孩子中的三個:特羅伊、阿瑟和哈羅德。命案發生時年僅七歲的埃倫在一九五〇年還沒有出生。會有家庭地址。沒錯,鄧寧家在這八年中可能搬過家,但也許有鄰居知道他們搬去了哪兒。德里不大。
「好。」他這一次跟我握手了,沒理會手上的油。然後,他指向銷售亭。今天,馬尾辮美女正在讀《機密》。「你可以去那位年輕女士那兒付賬,她是我女兒。她會幫你開票。你弄完回來,我幫你貼標籤。再給你加一箱油。」
我伸出手。「我能接受三百一十五。」
我碰了碰新草帽的帽檐,然後走開。我一閃念,轉身向他們走去。「那個電唱機是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速嗎?」
他看起來很驚訝。
「噢,謝謝!」他微笑著伸出手,「我還沒有介紹自己。我叫弗雷德·圖米。」
女人的頭髮一團紅色,比貝弗利·馬什的頭髮更令人不舒服,像壞掉的彈簧床里的彈簧一樣雜亂。
「圖加,」貝弗利很自然地說,「我們當然認識他,他跟我們在一所學校。我們倆正在為學校的『達人秀』排練林迪舞。演出在感恩節前——」
我付了早餐費用,走回房間,胳膊下面夾著借來的報紙,心想我成了噁心人的偵探。我數了電話簿里里姓鄧寧的人(九十六個),另一個念頭突然閃現:我已經被無處不在、過度依賴、深以為然的互聯網社會束縛,甚至弄殘了。在二〇一一年,怎麼找到我要找的那個鄧寧?把「圖加·鄧寧」和「德里」輸入我喜歡用的搜索引擎可能就行了。按回車,讓谷歌,二十一世紀的老大哥接管一切。
「了解,了解。」他喝掉一半可樂,然後用手背捂住嘴打嗝,「我希望如此。他們應該把那個該死的地方填平。那裡只有臭水和蚊子。你會幫這個鎮子一個忙。讓它變得令人愉快些。」
「去年雨下得很兇,」馬亞婭說,「下了整整一個星期。運河水溢出來,鎮上的低地——安伯森先生,老一輩的人這麼稱呼市中心—https://read.99csw.com—被完全淹沒。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們的地下室就像威尼斯的大運河。斯塔雷特太太說得對,根本不該挪來這些記錄,但好像沒人知道記錄為什麼會被轉移過來,這件事是誰批准的。我很抱歉。」
冷淡的評價又開始了:「你不太熟悉情況,對吧?」他說著便走進去。
因為,你知道,我正是在路易斯頓搖擺舞舞蹈班認識克里斯蒂的,這是我們一起學習過的曲子。之後——在我們感情最好的一年時間里,也就是婚前六個月到婚後六個月——我們還參加了舞蹈比賽,有一次獲得新英格蘭搖擺舞大賽第四名(用克里斯蒂的話說,也叫「第一敗者」)。我們的曲子是稍微放慢節奏的凱西與陽光樂隊混合舞曲《搖滾鞋》。
「我只能這麼做,泰特斯先生。我可以給你寫張三百五的支票——很好用的支票,故鄉信託,你可以打電話問問他們——或者,我可以從錢包里拿三百現金給你。這樣會省去很多文書工作。你想怎麼辦?」

5

入店行竊不是「刺|激」,不是「好玩」,不是「有趣」,而是「犯罪」。我們決不姑息!
我朝娛樂中心走去,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值得我留意,但我的眼角的餘光繼續追隨著胡蘿蔔色頭髮的女孩。她在自行車座上左右扭動身子,隨時可能翻車。從她脛部結的疤不難看出,她已經摔過了。她家的郵箱上沒有寫名字,只有一個數字:三七九。
「太好了,」他說,然後帶著後悔的語氣說,「我也想了一宿,安伯森先生。我想,我跟你說還有還價餘地是在撒謊。你知道我們早上吃煎餅熏肉時我太太怎麼說嗎?她說:『比爾,你要是不把那輛車賣到三百五,你就是個蠢貨。』事實上,她已經說我是蠢貨了,不該一開始開價那麼低。」
朋友兩個字聽起來很舒服,我也熱情地朝他笑笑。「米勒清啤?」
「貝維,貝維,住在大堤,」她說,又開始吃吃地笑,「抱歉——里奇是個獃子,但我沒有惡意。貝弗利·馬什。你不是本地人吧?」
「停!」我說。她突然停下來,背朝著我,我們的手還握在一起。「現在壓壓我的右手,提醒我下一步怎麼跳。」
他們確實知道,但都不說。我不給他們更多信息,他們是不會說的。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這一點。
「來德里做生意?」
「整個星期都這樣。工資不錯是因為沒有小費。市區的啤酒吧生意興隆,我們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有點兒人,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猜上流人士在家裡喝酒。」他的聲音更低了,很快就變成了耳語。「在夏季,這裏很糟糕,朋友。當地人盡量保持沉默——連報紙都不大肆宣揚——但有些殘忍的勾當。謀殺。至少有六起。都是孩子。荒地最近有一起。死者叫帕特里克·赫克斯泰特。屍體已經完全腐爛。」
他把帽子斜到另一邊,動作輕柔而略帶歉意。他將帽子轉動不到兩英寸,就讓我不再像個剛進城的鄉巴佬,而變得像……嗯……緬因州中部最得意的時空穿越者。我謝了他。
說得好。我的妻子離我而去,但不是因為我不好。「我知道,」我站起身,「我會在德里待一段時間,但是引起太多人注意不太好。你們兩個能為我保密嗎?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太過分,但是——」
「我們知道。」貝弗利低聲說。她看著自己的手,然後抬起眼睛看我。「你知道海龜嗎?」她說「海龜」的語氣,讓這個詞聽起來像個專有名詞。
「即使沒穿小丑服?」
「當然。小孩名叫多爾西·科科倫。只有四歲。你知道他那狗雜種爸爸是怎麼做的嗎?用鎚子。」
「哎呀,先生,太多了!」
「這不由我說了算。」我說。我的思緒此時進入自動飛行模式。我沒有聽過或讀過緬因州這個地區發生的系列殺童案嗎?或者在電視上看過?留著四分之一的神,用剩下的精力等待著問題妻子結束另一個「女孩之夜」,走著——或者是搖晃著——回家。我想應該沒有,有關德里,我唯一記得清楚的一件事是,八十年代中期,這裏發生了一場嚴重的洪水,洪水幾乎毀了半個鎮。
我沿著堪薩斯街往前走,專心思考,一開始沒注意到右邊已經沒有房屋了。地面陡然墜入亂蓬蓬的沼澤地,圖米稱為荒地的地方。只有一排搖搖晃晃的白色柵欄將人行道與陡坡隔開。我把手放在柵欄上,盯著下面雜亂的植被。黑暗的水潭若隱若現。成片的蘆葦長得很高,像是在史前時代就已存在。還有雜亂如波浪的荊棘。樹木在這兒會發育不全,爭奪陽光。有毒葛,有傾倒的垃圾,很可能還有流浪漢的住所,當地小孩才知道的小徑。那些喜歡冒險的小孩。
「三百一。」
埃倫·鄧寧下了車,將自行車扔到車行道邊,跑進屋子,同時用盡渾身力氣吹著口哨:「歌唱,我看到一大幫!」
我走下半個街區遠,然後轉過身,心想他們肯定在盯著我。但他們沒有。他們依然在跳舞。很好。
「先生們,」我說,「裏面有什麼賣的?」
「你是說它能不能放慢轉密紋唱片?」里奇問道,「不是的。我們家裡的高保真可以,但貝弗利的這個只是用電池的小玩意兒。」
「啊,別讓我為難,」泰特斯說,但他沒有為難,他很開心,「加五塊就成交。」
「斯卡利特小姐堅持提前排練。」里奇說。
「不能說,」我告訴他,「要是謠言傳播出去,我可能得另謀職業了。」
「我要給唱片加速,」我說,「記住手勢。跟上拍子。關鍵就是拍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我沒想打擾你們。我聽到音樂,然後看到你們在跳林迪。」
第二天早上,我在賓館的河景餐廳吃早餐,餐廳里只有我和昨晚那個五金推銷員。他正埋頭看當地報紙。他把報紙丟到桌上時,我一把抓起來。我對頭版不感興趣,頭版是關於菲律賓戰爭的叫囂(我一閃念,想到奧斯瓦爾德會不會就在附近)。我想看的是當地版面。在二〇一一年,我是路易斯頓《太陽報》的讀者,那份報紙第二版的最後一條報道總是「學校新聞」。孩子如果得了獎,參加班級旅遊,或者加入社區清潔工作,自豪的家長總能在這裏看到孩子的名字。德里的《每日新聞》里如果有這樣的特寫,我也許能在其中發現鄧寧家某個孩子的消息。
這不是巧合,我看著他們時想。男的穿著藍色牛仔褲和圓領衫;女的穿著白短衫,短衫下擺垂到褪了色的紅色七分牛仔褲上,引人注目的頭髮向後紮成嬌小可愛的馬尾辮。我和克里斯蒂參加跳舞比賽時,她也一直這麼扎頭髮。當然,克里斯蒂還穿著短襪和非常有特色的蓬蓬裙。
男孩跟著她。他就是長大后滿懷悲痛寫下讓我潸然淚下作文的那個男孩。他將成為這個家唯一活下來的人。
我去了鎮政府,大廳的海報上寫著:「請家長提醒孩子,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只跟夥伴玩。」幾個人在窗口前排隊(當然,其中多數人在吸煙)。馬西婭·瓜伊和我打招呼,笑容略顯尷尬。斯塔雷特太太已經代我給她打了電話,馬西婭·瓜伊把在告訴我之前告訴斯塔雷特時,斯塔雷特被嚇壞了:一九五〇年的人口普查記錄,跟放在政府地下室的所有其他文件一起,已經不復存在。
她懷疑地看著里奇。里奇看看我,然後看看她。「但他很好,我很確信他很好。」她把手放到我的手腕上。手指冰涼。「鄧寧先生是個好人。他不住在家裡不能說明他不是好人。」
「是的,我們這樣叫。您要是沒有別的事,我要到後面改衣服了。」
「好樣的。」其中的一個小聲說。
穿白大褂的人沒有朝我伸手。
他們在跳林迪舞的變化動作,據我所知,這叫「喧鬧起來」。屬於快舞——快如閃電,你如果有足夠的體力、耐力和魅力完成的話——但他們跳得很慢,因為他們還在學步子。我能看明白每一個動作。所有動作我都知道,儘管我有五年甚至更久沒有跳過了。走到一起,雙手扣緊。男孩稍稍前傾,踢左腳,女孩做同樣的動作。兩個人的腰部都在旋轉,看上去朝相反的方向移動。身體移開時,手仍然扣在一起。然後女孩旋轉,先朝左轉,然後朝右轉——
「我上班時從不喝酒,我還是喝杯可樂吧。」
「謝謝,謝謝你們兩位!或許有一天,鄧寧一家也會感謝你們。但事情如果像我期望的那樣,他們會——」
「我知道人們很擔心孩子,」我說,「請注意,我跟你們保持著距離。你們在草地上,我在人行道上。」
「我恐怕幫不了您,先九*九*藏*書生!」現在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漠。生意完成了,店裡雖然沒有其他顧客,但他希望我離開。
「當然。」
「什麼糟糕的事情?像是多爾西的爸爸——」
嗯。一個陌生人在學校附近閒蕩,而在鎮政府大廳,眏入眼帘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提醒父母警惕陌生人的海報。要是有什麼東西會最先進入雷達,那就是這樣的行為。
「一分鐘一英里公路」逐漸消失,福特進入瀝青修補過的雙車道,我上了七號公路。我在紐波特北面大約二十英里的地方開上一處高地,看到德里赫然出現在肯達斯奇格溪西岸,籠罩在無數造紙廠和紡織廠污濁的煙雲之下,廠子正滿負荷運轉。一條綠色的動脈從鎮中心穿過。遠遠看去,那彷彿是一條傷疤。參差不齊的綠帶周圍只有煙熏出來的灰色和黑色。天空被從煙囪里湧出的煙霧染成尿黃色。
「『他們』是指鎮上的人還是泛指成年人?」

4

我說:「你們之前跳得很慢,這次會更慢,但你們能跟上拍子。有很多時間跳每一步。」
那個身材瘦弱、戴著眼鏡、身穿白大褂的人肯定是基恩先生。他正朝外面打量我,他的表情不是在說:進來吧,陌生人,到處逛逛,買點兒什麼。或者來杯冰激凌蘇打。那冷酷的眼神和翹起的嘴巴在說:走開,這兒沒你這種人什麼事兒。我告訴自己這是我的想象,但知道這不是想象。我伸出手,做出打招呼的姿勢。
我踏上草地,兩個孩子都沒有驚叫著跑開。貝弗利在長椅上往邊上移,還用胳膊肘示意里奇也往邊上移,給我騰出位置。他們要麼非常勇敢,要麼非常愚蠢,但他們看起來並不愚蠢。
「想知道最糟的一起謀殺案嗎?」
不會的,我告訴自己,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就像希拉里·柯林頓在二〇〇八年所言,我來了,就是要贏。
我上了車,踩下離合器,發動汽車,非常想開車離開。我想回到里斯本福爾斯鎮,爬出兔子洞,叫阿爾·坦普爾頓重新找個人。但他找不到了,不是嗎?他已經精疲力竭,也沒有時間了。用新英格蘭的話說,我算是獵手的最後一槍。
「噢,祝你好運。這個鎮子已經沒那麼糟糕了——去年七月,人們之間的關係就像多麗絲·黛的貞操帶一樣松垮——但離健康還任重而道遠。我是個友好的人,喜歡友好的人。但我正在分裂。」
「沒錯。」
「他們叫我阿瑟·穆雷,我來自密——索——里。」里奇說,看上去也很開心。
「你不危險。」里奇說。他朝女孩看過去時,女孩點頭,表示同意。
她轉向里奇,睜大眼睛。「圖加告訴你的?」
「不是。本·漢斯科姆。圖加告訴他的。」
我豎起一根拇指,指向荒地。「下去玩過嗎?」

1

「嘟嘟嘟嘟,里奇。」女孩說。她在擦眼角。
「不是你說了算?」
是格倫·米勒。《喜悅心情》,我再熟悉不過的曲子。我出於好奇,向音樂傳來的方向走去。
「也祝你好運。」我說,放了兩美元在吧台上。
他們相視一下,突然笑了。
四十分鐘之後,我開著屬於自己的一九五四款福特敞篷,往北朝德里開。我拿的是標準車型駕照,所以開這車沒問題,但這是我第一次開豎排變速汽車。開始很彆扭,但習慣以後(我還得適應用左腳操縱變光器開關)很喜歡。泰特斯對二擋的描述沒錯。我掛上二擋,森利納跑得飛快。我在奧古斯塔停下車,把頂篷拽下來。在沃特維爾,我搶到九十五美分的肉餅晚餐套餐,套餐里有冰激凌蘋果派。這個價格讓富客漢堡顯得昂貴。我跟斯凱利納、斯柯達、戴爾—維京、優雅汽車並肩狂飆。陽光溫暖,微風吹拂著我新理的短髮,收費公路(廣告牌又把它稱作「一分鐘一英里公路」)差不多是我一個人的天地。我好像把頭天晚上對未來的擔心隨著手機一起沉到水塘里。感覺很好。
「太瘋狂了,先生。」里奇說。他把轉盤旁邊的速度控制桿調了一下,開始播放。這一次,格倫·米勒樂隊里的所有人都像吃了安眠酮。
「不過,你也許能在別的事情上幫到我。鎮上最好的酒店是哪家?」
我看了看體育版面,得知周末即將舉行重大橄欖球賽:德里老虎對陣班戈公羊。根據門衛的作文,他的哥哥特羅伊·鄧寧今年十五歲。十五歲的男孩很可能出現在隊里,儘管不一定是首發。
「小心點兒,你是怎麼稱呼我的唱機的,托齊爾,」貝弗利說,「我可是存錢買的。」然後,她對我說:「只能播放七十八轉和四十五轉的。可是我把四十五轉孔里的塑料件弄丟了,所以現在只能播放七十八轉的。」
不過,希拉里·柯林頓失敗了。
「需要建議嗎?」
哈里·鄧寧就是在這個鎮子長大的,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心生厭惡。沒有具體原因,但就是厭惡。中心購物區坐落在三個陡峭山丘腳下,像個深坑,幽閉恐怖。我的櫻紅色福特看上去是街上最明亮的物體,惹人注目(而且根據它招來的多數目光可以看出,它不受歡迎),混雜在黑色的普利茅斯,棕色的雪佛蘭和骯髒的貨車中間。一條運河穿過鎮子中央,黑水幾乎注滿苔跡斑斑的混凝土護堤之間。
「很可惜,天氣轉涼,沒多少時間戴了。」他說。
「我們會的,」貝弗利說,又開始吃吃地笑,「繼續去北極洗衣服,喬吉。」
「對。現在兇案停止了,人們倒擔心起孩子了,」他坐到住在堤上的貝弗利邊上,「但是兇殺發生時,你沒聽見人們說什麼。」
他們彼此看了一眼,傳遞了什麼信息。我不可能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信息,但我可以肯定兩件事:他們已經在我身上感覺到了其他來鎮上的陌生人身上沒有的東西……但是,他們不像黃卡人,他們不怕我。恰恰相反,他們對我的到來很感興趣。我想這兩個迷人、無畏的孩子要是願意,能告訴我一些故事。我一直好奇的那些故事。
「但是你肯定知道。」
斯塔雷特太太沒有笑。她樂於助人,很迷人,但跟我在這兒遇到的任何人一樣,警惕,有所保留——弗雷德·圖米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這樣。「別傻了,安伯森先生。美國人口普查數據不是什麼機密。你只管去那兒,告訴書記員,是雷吉娜·斯塔雷特讓你去的。她叫馬西婭·瓜伊。她會幫你的。他們可能把記錄放在地下室了,但不該把它放在地下室。地下室里很潮,可能還有老鼠。你如果有問題——任何問題——儘管回來找我。」
這是什麼音樂?有點歡快,有點跳躍。讓我想起克里斯蒂,早年的她,我當時迷戀著她。我們那時彼此迷戀。「吧噠噠……吧噠噠迪咚……」格倫·米勒嗎?
我希望如此。
「在這兒待了一輩子,」他說,嘆了口氣,好像並不願意住在這裏。我基於自己對這裏的第一印象,覺得他也許就是這麼想的。「您要是不介意我問,您做什麼生意,安伯森先生?」

「里奇,」她說,「嘟嘟嘟嘟。」
我很沮喪,還有點兒害怕。不錯,我有充足的時間找到鄧寧家,我對此很自信——我如果有必要給電話簿里所有姓鄧寧的人打電話,我會這樣做,即便是冒著改變哈里父親這枚定時炸彈行為軌跡的風險——但我開始意識到阿爾已經意識到的問題:有東西在阻礙我。
「那我就給你買杯可樂。」
她完全信任地接過我的手,抬起頭,大睜的藍色眼睛里透出高興,看著我。我想,二〇一一年時,她在哪兒?她是誰?她是否還活著?她要是還活著,她是否還記得一個陌生人曾問過她很多奇怪的問題,還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九月下午,和她一起伴著拖沓版的《喜悅心情》跳舞?
「時間。」「很多時間。」「重放唱片,但放慢速度。」
「現在旅遊,很晚了吧。」另一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