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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七章

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七章

「說得對,朋友。美麗如畫。他們生了三四個孩子。幸福的家庭,」查茲又湊過來,「但是弗蘭克還是時不時地發脾氣,他今年春天肯定對妻子發脾氣了,因為她去教堂時臉上有淤傷,一個星期之後,他就出門了。他現在住在出租房裡,離家近得不能再近。我猜是希望妻子回心轉意。多麗絲遲早會讓他回去的。他有那種魅力——哎喲,那邊有個美人——我該怎麼跟你說呢?他是個不可救藥的傢伙。」
我習慣了飛機在頭頂上掠過,降落。我訂了報紙和牛奶:厚玻璃瓶,直接送到門口。牛奶就像我第一次來一九五八年旅遊時喝到的根汁汽水,味道令我難以置信:完美,醇厚。乳脂更棒。我不知道人工乳脂分離器現在被發明出來了沒有,但無意追查此事。我無意追查這些玩意兒。
「防身首選。」店員說,掰開槍管,旋動轉輪:「咔嗒咔嗒咔嗒」。「十五碼之內必死無疑,任何試圖搶劫你現金的蠢貨肯定得走到十五碼之內。」
我又忘了自己此時身處的美國氣氛還不緊張,還沒有遭到威脅,所以準備了並不充分的文書以應對檢查。但不需要什麼文書,也沒有什麼等候審核期。我甚至不需要告訴他我的住址。
「但是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以前會跟他們一起喝酒,直到酒吧關門,然後去貨站玩撲克到天亮。這些日子,他只喝一杯啤酒——或者兩杯——然後出門。你看著吧。」
我環顧周圍,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他有整潔的黑色頭髮,圓臉,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只高興的花鼠。他朝我咧嘴,伸出一隻孩子般的手。他的前臂上文著一條袒胸美人魚,美人魚拍打著柔軟的尾巴,眨著一隻眼睛。「查爾斯·弗拉蒂。但你可以叫我查茲。人們都這麼叫我。」
「不會。他們跟我做生意,是因為我擁有這個鎮上一半的汽車旅館,市中心的電影院和路邊餐館,一家銀行,緬因東部和中部所有的當鋪。但他們不跟我在一起吃喝或者邀請我去他們家或者他們的俱樂部,是因為我是以色列分支的成員。」
「沒錯。」女服務員放下我點的小龍蝦,然後擠身走開了。
一個新的想法突然鑽進我的腦海,一個瘋狂而吸引人的想法。我可以在萬聖節晚上在科蘇特街三七九號對面埋伏下來……靜觀其變。確定事情是否屬實,對!同時留意所有細節,唯一倖存的目擊者——精神上受到創傷的孩子——可能會忽略的細節。然後我可以開車回里斯本福爾斯鎮,走進兔子洞,然後立即返回九月九日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我再買森利納,回到德里,帶著充分完整的信息。沒錯,我已經花了阿爾不少錢,但剩下來的錢夠用。
我回到哈里斯大街的公寓時,那年秋天的第一場暴雨沖刷著城市。市中心的運河即將咆哮,奇怪的撞擊聲穿過低區的混凝土,變得異常明顯。印度的夏天貌似要結束了。我也不太關心這個。我打開筆記本,差不多翻到最後才找到空白頁,我寫道:「十月五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鄧寧去了朗維尤墓地,把花擺在父母(?)的墓前。下雨了。」
謝絕寵物!
現金在一九五八年更有用。我只花了三百美元,就把僅有簡單傢具的公寓變得一應俱全。三百塊中的九十花在了美國無線電公司生產的一台二手電筒視機上。那天晚上,我看了完美的黑白版《斯蒂夫·艾倫秀》,然後關掉電視,坐在餐桌旁,聆聽一架飛機呼嘯著往東降落。我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本從低區藥店購買的藍馬牌筆記本(那個聲稱入店行竊不是「刺|激」、「好玩」、「有趣」的藥店)。我翻到第一頁,噼啪地按出嶄新的派克牌圓珠筆筆尖。坐了大概十五分鐘——在此期間,另一架飛機向東落下,好像離我非常近,我有點以為飛機輪子會刮過屋頂,弄出砰的聲響。
所以我會盡量簡約,但你必須時刻記住,在德里,事實只是一湖深水上的一層薄冰。但是,還是那句話:

1

我要是任由一切發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保持自尊。所以我留下了,但留下絕非易事。我每次想到得在達拉斯再次經歷身處彈性監獄的感覺,就不敢再想下去。至少,我告訴自己,達拉斯和德里不一樣。世上沒有哪個地方會像德里。
第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鄧寧開著龐蒂亞克去了布魯爾跳蚤市場。他的車停在市中心按月付租的車庫,他上班時很少開車。第二個星期天,他開車去了科蘇特街的家,然後載著孩子們去看阿拉丁的迪士尼雙片連映。我從遠處也能看到,特洛伊,年紀最大的那個孩子,看起來很煩,進出影院時心不在焉。
查茲正講得起勁,因此我告訴服務員再來幾杯啤酒時,他沒有推辭。
他看上去很驚訝,然後又樂了。「你是在後備廂里出生,然後又被丟下火車的嗎,朋友?」
帶廚房

2

我還看到了他妹妹。現在,她不止是滿懷悲痛的作文里的一個名字,一個沒有表情、喜歡摘花插到瓶里的小女孩。我有時醒著躺在床上,會想象她打算怎麼裝扮成公主,玩「不給糖就搗蛋」。我除非採取行動,否則那一幕永遠都不會出現。她經過漫長而無謂的掙扎之後,等待著她的仍是死亡。死亡也等待著她的媽媽,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死亡同樣等待著特洛伊,等待著又名圖加的阿瑟。
墓地內,很多岔路從主路分出。低霧從斜坡和山谷里騰起,毛毛細雨逐漸集結,雨勢加大。總而言之,這不是追悼親友的好日子。鄧寧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我一眼就看到,他的龐蒂亞克停在一條岔路的半路上。他把花籃擺在緊緊相依的兩個墓前。我猜那是他的爸爸媽媽。但我不太關心。我掉轉車頭,讓他一個人待著。
順便說一句,特拉克桌上的人又將身子湊到弗蘭克邊上。他正在講另一個笑話。他是那種會在交談時用很多手勢的人。一雙大手。我很容易就想象出其中一隻握著工匠牌鎚子手柄的情形。
「我只是想知道這有什麼要緊。」我說。
鄧寧正要站起身,其他人大聲叫他坐回去,但他搖搖頭,指指手錶。他喝完最後一口啤酒,然後彎腰親了一個男人的禿頂。他惹來哄堂大笑。鄧寧在笑聲中朝門口走去。
我感覺,這個正好位於德里機場航班降落航線下方的公寓,要價每個月六十五美元有點貴,但還是同意了,因為女房東喬普林太太同意忽略安伯森先生缺少證明這一情況。用現金交三個月的房租還是很有用的。不過,她堅持要抄下我駕照上的信息。她也許發現了來自威斯康星州的房地產業者卻奇怪地帶著緬因州駕照,但沒說什麼。
第二天傍晚,我又來到河濱影院,假裝正在讀《火車大劫案》的海報(「羅伯特·米徹姆在地球上最熱的公路上狂吼!」),這主要是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距離萬聖節還有六個星期,我似乎已經進入消磨時間階段。但這一次弗蘭克·鄧寧沒有穿過馬路走到公交車站,而是走到中心街、堪薩斯街和威徹姆街三岔路口。他站在那兒,猶豫不決。他穿著黑色褲子、白色襯衫和淺灰色窗格圖案運動外套,打著藍色領帶。他的帽子在頭上向後豎起。我一時間以為他要去看電影,看看地球上最熱的公路。他如果那樣做,我會去運河街閑逛。但他向左轉,上了威徹姆街。我能聽到他吹口哨,吹得很棒。
我又坐了兩站后,下了車。我謝謝司機,他哼一聲回應。我發現,read.99csw.com這就是緬因州德里鎮禮貌談話的模式。除非,當然,你碰巧知道一些有關黑人被困在電梯里或者波蘭海軍的笑話。
在接下來的星期六,十月四日,他帶著孩子們去三十英裡外的奧羅諾緬因大學看橄欖球賽。我把車停在斯蒂爾沃特大街,等待比賽結束。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去九十五人餐館吃晚餐。我把車停在停車場的遠端,等著他們出來。我想,不管電影怎麼美化,私家偵探的生活肯定無聊至極。
我穿過寬敞的前門,閒蕩著進去,看見鄧寧一路打招呼,進了酒吧。他跟人握手,拍拍人的臉,取下一個人的帽子,拋給一個站在保齡球自動服務機旁邊的傢伙。那個傢伙敏捷而高興地接過帽子。大好人。總是有說有笑的。那種你笑,整個世界也會對你笑的笑。
下個星期二,我根據《德里新聞》上的廣告,租了一套公寓,廣告上說「有簡單傢具,小區鄰里和睦」。星期三,九月十七日,喬治·安伯森先生搬了進去。再見,德里賓館!你好,哈里斯大街!我已經在一九五八年住了一個多星期,也許還沒與當地人完全融為一體,但開始感覺自在了。
汽車開走,我看到鄧寧爬上慈善大街街角第一幢建築的台階。寬闊的前廊上,搖椅里坐著八九個男人女人。好幾個都跟屠夫打了招呼,屠夫則像個政客,跟他們握手。房子是一棟三層新英格蘭維多利亞式建築,門廊屋檐下懸挂著一塊牌子。我在車上讀到牌子上面的文字:

7

「因為我剛到這兒。我做房地產。」

4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你是波士頓人?紐約人?」
還有……我如果殺了他,卻在回到未來之前被抓住了呢?我可是傑克·埃平,而不是喬治·安伯森。我會被審訊、問罪,送進肖申克州立監獄。我一直待在那兒,然後肯尼迪在達拉斯遇刺。
「當然算。」我說。
「當然。」
「你吃完大紅腸一個小時,就會渴望力量。」
「乾杯。」我說,用酒杯的邊緣跟他的杯子碰了一下。
我即便在德里待了八年而不是八天,又該怎麼對警察說呢?說我料想弗蘭克·鄧寧會在萬聖節晚上殺害家人?這太荒誕不經了。
他的目的地原來是朗維尤墓地,德里路邊餐館過去兩英里的地方。他在墓地對面的一家花店停下,我開車經過時,看見他從一位老婦那兒買了兩籃秋花。在交易過程中,老婦撐著一把大黑傘,遮著兩個人。我從後視鏡里觀察到,他把花籃放在乘客座上,回到車裡,然後把車開上通向墓地的路。

此外,我要是想繼續在這兒待六個星期,是時候融入這裏了。因此,我轉身融入高興的歡呼,微醉的笑聲,以及迪安·馬丁的歌聲:《那就是愛情》。女服務員端著許多杯啤酒和大盤堆起來的所謂油炸小龍蝦,來回穿梭。當然,酒吧里煙霧繚繞。
唯一穩妥的辦法就是跟著他,在他是一個人時幹掉他。讓一切簡單點,笨蛋。
我在嘴邊停下叉著小龍蝦的叉子。酒吧里很暖和,但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是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自己講笑話自己笑是討人厭的行為(特別是很小的笑話),但有些人很有魅力,總會引得別人發笑。查茲·弗拉蒂就是這種人。女服務員給他端來一杯啤酒,他舉起杯。「為你乾杯,喬治!」
在我前面上車的傢伙迅速刷了一下淡黃色的公交卡,黃卡人這時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其他人向投幣箱里扔進十五美分,箱子里發出滴答叮噹的聲響。我照著他們的樣子做,不過我花的時間更久,因為我的硬幣粘在出汗的手心裏。我感覺所有眼睛都在盯著我,但我一抬頭,大家要麼在讀報紙,要麼目光獃滯地看著窗外。車廂內瀰漫著藍灰色的煙霧。
美人魚搖擺著帶鱗的尾巴,微微晃動茶杯般的乳|房。查茲·弗拉蒂並沒有握緊拳頭製造這一效果,他前臂上的肌肉能自己動。這招很詭異。我在想,他會不會從帽子里變出兔子來。
我掉頭回到朗維尤。我這是在冒險,但我必須碰碰運氣,因為這件事裏面似乎有名堂。停車場里只有兩輛皮卡,皮卡上裝著墓地管理設備,用油布蓋著。皮卡上還有一台老運輸裝載機,看樣子是作戰剩餘物資。沒有看到鄧寧的龐蒂亞克。我開車穿過停車場,朝通向墓地的砂石路開去。墓地很大,綿延超過十二英畝,丘陵起伏。
「好吧,親愛的,」他又抬頭看我,「實際上,就是我自己。我買下最好的地,把剩下的留給特拉克兄弟。我能給你我的名片嗎,喬治?」
「認識很多年了。我認識德里的大多數人。但我不認識你。」
「要是小溪不漲水的話——」鄧寧回應道。跑下兩級台階,跳過人行道邊緣的雜草。我能看到襯衫底下肌肉的形狀。一個女人和四個孩子在他手下逃生的機會有多大?我首先想到的是「機會不大」,但我錯了。正確的答案應該是「毫無機會」。
我該怎麼講述我在德里的七周生活呢?又該怎麼描述我對它的那種憎畏交織的感覺?
他將一隻手比成槍,指著我,眨了眨眼睛。我又笑了,忍俊不禁。我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感到放鬆,發現並不是所有德里成年人都忘記了如何對陌生人保持友好。「一桿進洞。」
在二〇一一年,在電腦世界查查哈里的故事易如反掌。問題是我先前沒有查。故事即使完全真實,他仍然有可能弄錯了或者根本沒有提到一些細節。這些細節可能會導致我功虧一簣。我跟英勇的格拉海德騎士不一樣,我要是跟他們一起被殺了怎麼辦?這倒挺有趣,未來被改變,但我看不到了。
「我沒聽懂。」
我在教師生涯中極力推崇簡單的思想。小說也好,非小說也罷,只有一個問題和一個答案。「發生了什麼事?」讀者問。「事情是這樣的,」作者回答,「這樣……這樣……然後這樣。」讓一切都簡單點兒。這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我沒有再去中心市場購物,但在兩個周末——九月的最後一個周末和十月的第一個周末——跟蹤了德里最受歡迎的屠夫,在他星期六結束鮮肉櫃檯的半天工作之後。我為這項雜務從機場租了赫茲公司非常不顯眼的一輛雪佛蘭。我感覺,開著森利納有點太惹人注意。
這個傢伙就是沒穿背帶褲的那個人。
「他是個好人。總是有說有笑的。」
我到底該怎麼形容我在德里時的感覺呢?
二、打匿名電話給屠夫(說「我在注意你,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你要是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我會告發你」)
一輛城市客車開過來,停在中心市場對面。鄧寧上了車。車沿著馬路向坡下開,在電影院站停下來。我跟在工人們後面,這樣就能看見他們投多少錢進投幣箱,投幣箱固定在駕駛座旁的杆子上。我感覺自己像是科幻電影里的外星人,試圖化裝成地球人。有點愚蠢——我想乘城市客車,而不是用致命光線燒毀白宮——但我改變不了這種感覺。
最後我站起來,將風扇從儲藏室里的架子上取下來,放在餐https://read.99csw.com桌上。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結果居然可以。風扇的嗡嗡聲讓我格外鎮定。而且,風扇的嗡嗡聲遮蓋了冰箱令人惱火的隆隆聲。
「本尼·沃蘭德爾說,弗蘭克是他見過最棒的學徒屠夫。但他要是再跟警察惹上麻煩——換句話說,打架——他就不得不讓弗蘭克滾蛋。聰明人一點就通,人們說,弗蘭克有所好轉。他在第一任妻子失蹤一兩年之後離了婚,理由是這位妻子拋棄丈夫,不久之後又結婚。那時,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他什麼樣的女人都能找到——他有那個魅力,你知道的,而且多數競爭對手都在海外——但他相中了多麗絲·麥金尼。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鄧寧先生到底在中心市場里幹什麼?住在堤上的貝維沒有說。他不是經理;我朝農產品區旁邊的玻璃亭里看了一眼,看到一位白髮紳士,他能當埃倫·鄧寧的爺爺,而不是爸爸。而且桌上的標牌寫著「柯里先生」。
那天下午,我開始擴充筆記。
這樣……這樣……然後這樣。
「我說他們擁有這兒的大部分土地,但不是所有地都是他們的,」他低頭看著美人魚,「美人兒,我該不該告訴喬治,那個距離市中心只有兩英里的一流商業區地塊屬於誰呢?」
市場跟我想的一樣繁忙,三台收銀機前都排著長隊,走道里滿是推著購物車的女人。僅有的幾個男人只提著籃子,因此我也拿了個籃子。我拿一袋蘋果放進籃子里(蘋果好便宜),一袋橘子(差不多跟二〇一一年一樣貴)。腳下塗了油的木地板吱吱作響。
「看到你在觀察後面那桌。」一個聲音在我肘邊說道。我到酒吧有一會兒了,已經該點第二杯啤酒和一小份小龍蝦了。我猜,我要是不嘗嘗小龍蝦,會一直耿耿於懷。
我緩步朝他走去,他從放在秤邊的線軸上抽下一截細繩,扎住一包肉,揮舞著黑筆在上面寫下價格。他把肉遞給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女人穿著便服,衣服上綻放著碩大的粉色玫瑰,長筒尼龍絲|襪起皺了,臉上帶著女孩的紅暈。
「查茲,基奇納鋼鐵廠的地是誰的?特拉克兄弟嗎?」
「不知道,但他的脾氣肯定有問題,」他低頭看前臂上的刺青,「美人,你有沒有注意到,很多有趣的傢伙冷酷無情?」
三、想辦法陷害屠夫
到了六點,市場巨大前窗里的燈熄滅了。六點一刻,最後一撥女客走出來,拎著大包小袋,爬上阿普梅爾丘,或是聚攏在刷有白色條紋的電話桿旁。一輛標著「一元迂迴線路」的公共汽車到達,將她們帶走了。六點四十五,市場員工開始離開。最後離開的兩個是柯里先生和鄧寧。他們握了手,然後分開。柯里走入市場和鞋店之間的小巷,很可能是去開車,鄧寧則走向公交車站。
所謂的簡單傢具包括一張床(床墊有點臟,沒有床單),一張沙發,一張餐桌,得把餐桌的一條腿墊起來,餐桌才不會搖搖欲墜。還有一張黃色塑料單人椅,它在不情願地鬆開坐在上面的人的褲子時,會發出奇怪的聲音。還有一個爐子和一台隆隆作響的冰箱。我在廚房的儲藏室里發現了公寓的空調裝置:通用牌電扇,插頭已經磨損,看起來絕對能電死人。
我不確定女人們是否都聽懂了,但她們都讚賞地尖叫起來。鄧寧送萊韋斯克太太歡歡喜喜地回去了。我走到聽不清他說話的地方時,他把注意力轉向鮑威太太。我敢肯定,鮑威太太對此十分高興。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該死。我該打些名片……這意味著我終究還是得去趟德里商務用品店。「忘在另一件衣服里了,」我說,「但我想他記得我。我們一起在酒吧喝過酒。」
市場下午六點關門,我帶著買來的幾樣東西離開時,時間是五點二十。威徹姆街上有家「你的午餐」餐廳,就在拐角上。我點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和一塊巧克力派。巧克力派很棒——貨真價實的巧克力,貨真價實的奶油。跟弗蘭克·阿尼塞的根汁汽水一樣棒。我盡情閒蕩,漫步朝運河走去,來到一處有長凳的地方。視線——狹窄但還算充分——還能看到中心市場。我吃得很飽,不過還是吃了一個橘子,把一片片的橘子皮扔到水泥築堤上,看著水把它們沖走。
「他嗎,現在?」
我沿著商店後部走,經過奶製品貨架時(廣告牌上寫著「你嘗過『酸奶』嗎?如果沒有,你嘗了會喜歡的」,讓我感到很滑稽),突然聽到笑聲。女人的笑聲。清晰可辨、「噢,你這個流氓」的那種笑聲。我走向遠處的走道,看到一群婦女(跟肯納貝克水果店裡女人的穿著大體一樣)圍著鮮肉櫃檯。一塊手工製作的木牌上寫著「鮮宰」,標牌懸挂在鍍鉻鏈子上。「包切包剁」幾個字底下寫著「弗蘭克·鄧寧,首席屠夫」。
他靠近我。我能聞到他整潔的頭髮上散發出維坦麗思牌護髮素的氣味,以及呼氣中森森牌口氣清新劑的香氣。「我要是說『購物中心選址』,算猜對了嗎?」
「你的秘密在我這裏很安全。」
按周或按月付租
逗女人們發笑的正是弗蘭克·鄧寧。跟選讀我的普通教育發展證書英語課程的門衛相似得幾乎讓我震驚。他簡直就是哈里的翻版,不過他的頭髮幾乎黝黑,而非幾乎完全灰白。還有,甜蜜而略帶困惑的笑容變成了輕浮得讓人眼花繚亂的盪笑。難怪女人們都很激動。住在堤上的貝維都覺得他很棒,她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想呢?她或許只有十二三歲,但也是個女的,而弗蘭克·鄧寧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德里的女人們拿著丈夫的工資支票來市中心的市場,而不去更便宜的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商場,肯定是有原因的,而原因之一就在這兒。鄧寧先生儀錶堂堂,穿著時髦而乾淨的白色衣服(袖口沾著點血跡,他畢竟是個屠夫),戴著時髦的白色帽子,那帽子看上去既像廚師的帽子,又像藝術家的貝雷帽。帽子直扣到一條眉毛上方。天哪,簡直就是時尚達人。
我寫到這裏時停住了。冰箱的響聲消失了。沒有飛機降落的聲音,哈里斯大街上也沒有車。這一刻,只有我、風扇和未完成的列表。最終,我寫下最後一條:
「只是初來乍到,還沒弄清情況。別見怪。」

6

我慢吞吞地穿過廚房,停下來看著黃色塑料椅子。「椅子,我恨你!」我說,然後又去睡覺了。
鄧寧再次穿過馬路,走到公交車站,上了車。我這一次沒有跟著。沒有必要再跟著,我知道他要去哪兒。我走回我的新公寓,時不時環顧四周,尋找沒有穿背帶褲的那個傢伙。沒有看到他的影子。我告訴自己,我在體育用品店對面看到他只是個巧合。一個不算很大的巧合。畢竟,「沉睡的銀元」酒吧是他常去的地方。德里的工廠每周上六天班,工人們輪流休假。這個傢伙可能輪到周四休息。下周,他可能會在星期五齣現在「沉睡的銀元」。或者星期二。
「我是猶太人,朋友。」

10

發生了什麼事?
「你這是讓我為難,」他說,突然拿起一隻放進嘴裏。他一邊嚼一邊朝鏡子豎起一根大拇指。「我為什麼不吃呢?看看後面那些傢伙——有一半是天主教徒,不還是在嚼著碎肉夾餅、三明治和香腸?朋友,在星期五,誰還記得宗教?」
我躲進租來的車的座位里,其實完全沒必要這麼做。他經過時,根本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他走上威徹姆街有一會兒之後,我跟上他。他把read•99csw.com車停進車庫,走進「點燈人」酒吧,喝了杯啤酒,酒吧里幾乎已經沒人。然後他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慈善大街上埃德娜·普里斯的出租屋。
我再次坐下來時,腦子清醒了很多。這一次,有一些詞句冒了出來。
「這是你的,萊韋斯克太太,一磅德國大紅腸,切成薄片。」他親密地俯身靠向櫃檯,近到萊韋斯克太太(包括其他女人)能聞到他科隆香水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是不是阿卡瓦·維百、弗雷德·圖米使用的牌子?我想不是。我覺得弗蘭克·鄧寧這樣讓人神魂顛倒的傢伙會用更貴的牌子。「你知道德國大紅腸有什麼問題嗎?」
日子悄然流逝。我讀阿爾·坦普爾頓有關奧斯瓦爾德的筆記,直到能默念大段。我去了圖書館,看了一九五七年和一九五八年困擾德里的兇殺和失蹤案的資料。我尋找有關弗蘭克·鄧寧和他的壞脾氣的報道,但什麼也沒找到。他曾經被捕過,但詳情並沒有進入報紙的警方獨家報道欄。專欄在多數日子里都很詳細,在星期一則擴展成一整個版面,內容包括一周的惡作劇摘要(多數發生在酒吧關門之後)。我找到的有關門衛爸爸的唯一報道關於一九五五年的慈善活動。中心市場將那年秋季利潤的百分之十捐給紅十字會。颶風康妮和戴安襲擊美國東海岸,造成兩百人死亡並在新英格蘭造成巨大洪災。報紙上有一張哈里爸爸的照片,他將一張放大的支票遞給紅十字會地方負責人。鄧寧的臉上綻放齣電影明星般的笑容。
我舒了一口氣。來德里找塊地方建購物中心,我從沒有過這想法,但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朝查茲·弗拉蒂使了個眼色。「不能說。」
之後,喬治·安伯森先生就睡下了。
「對,對,你當然不能說。我總是說,生意就是生意。我們換個話題吧。不過你要是什麼時候考慮讓當地鄉巴佬參与一件好事,我很願意聽聽。我為了顯示誠心,想給你一個小提示。你要是還沒有去過基奇納鋼鐵廠,我建議你去看看。完美的地段。購物中心?你了解購物中心嗎,朋友?」
這讓我想起我前妻對約翰尼·德普的痴迷。
晚上十二點半,最後一架飛機掠過屋頂,我仍然醒著,思量著我的可選方案。報警被排除了。對奧斯瓦爾德可能有用。奧斯瓦爾德曾在達拉斯和新奧爾良公開宣稱他熱愛菲德爾·卡斯特羅。但是鄧寧不同。他是社區里備受喜愛和尊敬的傢伙。而我算什麼?一向對外來人不感冒的小鎮上的外來人。那天下午,我從藥店出來之後,又在「沉睡的銀元」酒吧外面看見沒有穿背帶褲的傢伙和他的同伴。我當時穿著工人裝,但他們仍然用「你他媽是誰」的表情看著我。
「我想聽,」我說,「很有意思。」的確很有意思。我來這個酒吧潤潤喉,沒想到誤入一座金礦。「再來一份小龍蝦。」
我憎恨德里是因為一種逼近的挫敗感,以及身陷彈性牆壁監獄的那種幻覺。我要是離開,監獄不會阻攔(還會樂意放開我!),但我要是留下,它就會朝我擠得更緊,直到我無法呼吸。糟糕的是,我無法選擇離開,因為我已經看到哈里變跛之前的樣子,看到他真摯而略顯迷人的笑容。看到他變成「蟾蜍哈里,跳著過大街」之前的樣子。
查茲留意到我在看。「弗蘭克確實深知怎麼讓聚會繼續下去。你知道他在哪兒上班嗎?你不知道,你是新來的,我忘了。中心市場。他是首席屠夫。也是半個業主,不過他不怎麼張揚。你知道嗎?那個地方能站得住腳並賺錢,一半得歸功於他。他吸引女人,就和花蜜吸引蜜蜂一樣。」
我跟他握了手。「喬治·安伯森。但你可以叫我喬治。人們都這麼叫我。」
但是,這個好人有雙冷酷的眼睛。他跟迷人的女伴們眉來眼去時,眼睛是藍色的。但他把目光投向我時——儘管短暫——我敢發誓,他的眼睛變成了灰色,天快下雪時水面的顏色。
他經過我們時,拍了查茲的背一下,說:「把鼻子洗乾淨,查茲。你鼻子太長,可不能弄髒了。」
「大好人已經不住在家裡了。」住在溝里的里奇說。他有關於這個人的內幕消息。大好人住在出租屋內,那裡的人個個似乎都覺得他像貓屁股那樣可愛。
「你真了解我,」我說,「我是個墮落的循道宗信徒。我猜鄧寧先生從沒接受過大學教育,嗯?」
還有一點。哈里·鄧寧的家人已經死過一次。我是不是要詛咒他們,讓他們再死一次?即使每一次都是一次重置,他們根本不會知道?誰能保證他們在更深的層面也不知道?
痛苦。流血。胡蘿蔔色頭髮的小女孩躺在地上,被壓在搖椅底下。哈里試圖用菊花牌氣槍嚇退瘋子:「走開,爸爸!不然我要開槍了!」
弗蘭克·鄧寧站在右邊靠中間的位置,穿著剪裁講究的灰色褲子、白色襯衫和深藍色領帶,衣裝整潔。我從他身旁經過,走到後面的座位上坐下時,他正忙著點煙,沒有看我。汽車在低區迂迴的單向街道上吱吱嘎嘎地開著,然後開上威徹姆的阿普梅爾丘。汽車到了西區住宅區,乘客們陸續下車。都是男乘客,女人們大概已經回到家裡,收拾買回的雜貨,把晚飯端上餐桌。汽車漸漸空了,弗蘭克·鄧寧仍然坐在那兒,抽著煙,我在想,我們會不會是最後下車的兩個乘客。
鄧寧對多麗絲說了些什麼。多麗絲的回答沒有讓他高興起來。距離太遠,我看不清鄧寧的表情,但他說話時擺動一根手指。多麗絲聽他說,搖搖頭,轉過身,進了屋。他站了一會兒,然後脫下帽子,在腿上拍了拍。
「對,連男人都喜歡他。不總是這樣。男人不總是喜歡好與女人打交道的男人。」
「他在高中時做過很可惡的事,」查茲說,「我很了解他,因為我跟他是老縣城聯合學校的同學。但我通常避著他。左一個留校察看,右一個留校察看,總是因為打架。他應該上緬因大學,但他把一個女生的肚子搞大了,最後結了婚。一兩年後,女人帶著孩子滾了。從他當時的情況來看,這可能是個英明的決定。弗蘭克這種人,可能很適合跟德國人或日本人打仗——夠瘋狂,你知道的。但他有四項入伍體檢不及格。我從沒聽說是哪四項。扁平足?心臟雜音?血壓偏高?不得而知。你可能不想聽這些陳詞濫調。」
中午時分,我繫上領帶,戴上瀟洒的草帽,去梅琴體育用品商店,秋季槍展還在繼續。我告訴店員,我想買把手槍,因為我乾的是房地產生意,經常得攜帶大量現金。他向我展示了幾款,包括柯爾特三八式警用左輪手槍。標價九點九九美元。出奇的便宜。我記得在阿爾的筆記上,奧斯瓦爾德從義大利郵購的、改變了歷史的步槍也不到二十美元。
大標牌下面鉤了一塊橙色小標牌,小標牌上面寫著「已經住滿」。
「百分之九十五不等於百分之百。」阿爾說過,他說的是奧斯瓦爾德。一旦排除陰謀者的胡亂猜測,兇手只能是一個人,但阿爾還是一直心存懷疑。
有時,生活中出現的巧合,連小說作家都不敢複製。
我漫步朝鎮里走去,繞了兩個街區,以避開埃德娜·普里斯的房屋,那裡的住戶晚飯後會聚在門廊上,就像雷·布拉德伯里小說中伊利諾伊州具有田園風格的格林鎮上的人一樣。弗蘭克·鄧寧不像這些好人中的一read.99csw.com個嗎?他像,很像。但是,布拉德伯里的格林鎮上也暗藏恐怖。
「我猜是商業地產?」
五、殺了屠夫
我這麼說,不是因為它有秘密(它的確有秘密),也不是因為這兒發生過殘忍的犯罪,今後還可能發生犯罪。「一切都結束了。」名叫貝弗利的女孩說。名叫里奇的男孩表示同意,我開始也這麼認為……但我相信這座中心下沉的古怪城市一直陰雲未散。
但是我錯了。我轉彎上威徹姆街,開始第二次嘗試時,看見他朝鎮中心走去。他今天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風衣,戴一頂寬邊防水帽。我開車超過他,停在中央大街上,離他停車的車庫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二十分鐘后,我跟著他出城向西。車不多,我輕鬆地跟在後面。
毫無用處。
「沒有,他的第一任妻子去『午夜飛行』時,他正在學切肉。他把肉切得很好。但遇到了麻煩——沒錯,據我聽說,與酗酒有關,人們謠傳得很厲害,你知道的。一位當鋪老闆深知內情——沃蘭德爾先生,市場那時還屬於他。他坐下來直率地跟弗蘭克談了。」查茲搖搖頭,又拿起一隻龍蝦。「本尼·沃蘭德爾要是知道到朝鮮戰爭結束時,弗蘭克·鄧寧會成為那地方的半個業主的話,很可能會大腦出血。我們無法預見未來,這點很好,不是嗎?」
他笑了,好像這是他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那你簡直是在捲心菜葉子底下出生的,而不是在後備箱里。」
然後我把紙揉皺,打開放在爐子旁邊的火柴盒,劃了一根。電扇立即將火苗吹滅。我不禁想到,要改變事情真難哪。我關上電扇,又劃了一根火柴,湊到筆記本紙團上。紙團燒著后,我把它丟進水槽,等它熄滅,然後將紙灰衝進下水道。
他遞過名片。名片上面寫著:「查爾斯·『查茲』,弗拉蒂買賣貿易。」我把名片塞進襯衫口袋。
「未來的潮流。」我說。
「很樂意為您轉達,先生。您能留張名片嗎?」
「的確。如果能預見未來事情會變得複雜。」
鄧寧把孩子送回家后,黑夜已經悄然降臨科蘇特街。顯然,特洛伊喜歡球賽勝過《灰姑娘歷險記》。他從爸爸的龐蒂亞克上下來,臉上帶著笑容,揮舞著黑熊隊三角旗。圖加和哈里也有三角旗,看起來也很興奮。埃倫不怎麼興奮。她睡著了。鄧寧雙手抱著她,把她送到門口。這一次,鄧寧太太露了一下面,但只是把小女孩接過去。
我第二天得到了我需要的。我已經決定在那個星期天只做兩次偵察。我認為,我即使是開著租來的茶褐色、幾乎跟環境融為一體的汽車,跟蹤次數多了,也有被發現的危險。我第一次什麼都沒看見,以為他白天可能會待在家裡。為什麼不呢?天氣已經變得陰沉。他可能跟其他租戶一起看電視上的體育節目,或者在門廊里吸煙,把那裡弄得煙霧繚繞。
按照我的估計,普里斯的出租屋距離科蘇特街三七九號西邊不超過五個街區,也可能更近。其他租戶睡覺以後,弗蘭克·鄧寧有沒有坐在出租屋內,像虔誠的聖徒一樣臉朝東方?如果果真如此,他的臉上是不是帶著「嗨,見到你很高興」那種笑容?我想不會。他的眼睛是藍色的,還是變成了冷酷且若有所思的灰色?他怎麼向晚上坐在門廊里納涼的那些人解釋自己為何拋棄家庭?他是不是有自己的故事,說他的妻子是個精神失常的女人,或者是個徹底的禍首?我想他會的。那麼,人們相信他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不管你是在一九五八年、一九八五年還是二〇一一年問出這個問題。在美國這個表象通常被當作實質的國家,人們總是相信弗蘭克·鄧寧這樣的傢伙。
這也不是最根本的問題。我站起身,穿過廚房,朝電話亭般的浴室走去,進到廁所里,在馬桶上坐下來,掌根撐著前額。我一直假定哈里的作文是真實的。阿爾也是這麼認為。極有可能是真實的,因為哈里偏離常人兩到三度,這樣的人不太可能幻想父親殺害了一家人。不過……
總而言之,弗蘭克·鄧寧先生粉紅色的臉頰颳得乾淨,黑色頭髮理得整潔無瑕,簡直就是上帝賜給小女人們的禮物。
「很謹慎啊。我不怪你,朋友。禍從口出。但我很清楚你是幹什麼的。」
沒有必要跟著他。在九月十九日,他不會拿鎚子殺人。但我很好奇,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事干。他走進一家名叫「點燈人」的酒吧兼燒烤店。這裏不像德里賓館旁邊的那家那樣高檔,但也不像運河街邊的那些酒吧那樣低劣。每座小城市裡都有一兩家顧客定位不那麼明確的酒吧,藍領和白領和平相處。這家酒吧就屬於這種。通常,菜單上會有一些地方美食,讓外來人摸不著頭腦。「點燈人」酒吧里的特色美食是一種叫做油炸小龍蝦的菜肴。
我聳聳肩,他笑了。
當時,只有另外兩個人在那裡,因此我不想走過去。幸好德里低區是單向交通,我也不必過去。我走到另一根白漆電話桿旁等車,這一根靠近河濱影院(正在上映的兩部影片是《機關槍凱利》和《感化院女孩》,屋頂凸出的招牌上寫著「打鬥激烈」),一群上班族談論著世界職業棒球錦標賽。我可以跟他們聊很多,但沒有開口。

5

我比較喜歡打匿名電話給屠夫這個選項,但這個選項怪嚇人的。我一旦打電話給弗蘭克·鄧寧——他不管是在上班的地方還是在埃德娜的出租屋,肯定會被叫到公用電話旁邊——就能改變事件。但打個電話可能會阻止他殺害家人,也可能起相反的作用,讓喬治·克魯尼般和藹可親的笑容背後的那顆不安的心翻覆。不僅不能阻止兇殺,還可能會讓兇殺來得更快。我原本知道何時何地。但我如果警告他,也許會失去所有優勢。
這一切很有意思——很能說明他們的關係——但於事無補。不是我期望看到的畫面。
「你既然認識所有這些人,他們也認識你,那你怎麼不坐在那邊,而是跟新面孔坐在一起?」我問道。
鄧寧隨意地瞄了我一眼,沒有產生一點興趣。他的目光回到萊韋斯克太太身上時,再次閃現出他獨有的光芒。
「買了。」
美人魚扭動著尾巴。查茲嚴肅地看著我。「看到了嗎?女人總是知道。」他偷偷地看了小龍蝦一眼,眼睛滑稽地左右晃動。他是個很有趣的傢伙。他就是自己聲稱的那種人。不過,他暗示,我有點過於天真。當然是指我在德里。「不能對愛打呼嚕的拉比說。」
「聽起來,這些人你都認識。」
那天晚上,我再次選了靠近河濱影院的地方。影院屋頂凸出的招牌上寫著:「明天上演《火車大劫案》(米徹姆主演)和《海盜》(道格拉斯主演)!」德里影迷即將看到更精彩的打鬥場面。九_九_藏_書
筆記本還是一片空白。跟我的大腦一樣。我每次想開動腦筋,唯一明確的想法就是「過去不想被改變」。
「不知道。」她說,有點拖著腔調,聽起來是「不知道噢」。其他女人吃吃地笑了。
星期五,我在德里的第二天,我去了中心市場。我是下午五點去的,因為我認為這地方下午五點最忙——畢竟,星期五是發薪日,對很多人來說(我指的是太太們,一九五八年的生活規則之一是男人不買日用品),也是購物日。逛街的人多,我很容易混跡其中。我為了裝得像那麼回事,專門去W.T.格蘭特那兒買了卡其布褲子和藍色工作衫。我想起「沉睡的銀元」酒吧門外沒穿背帶褲的人和他的夥計們,還買了一雙狼獾皮工作靴。在去市場的路上,我不停用鞋尖踢路邊的石頭,直到工作靴腳趾的位置磨壞了。
想辦法陷害他?在偵探小說里可能行得通,可我不是中情局特工,我他媽的只是個英語老師。
在一九五八年,到處都是煙霧。
「酗酒的問題嗎?」我問道。
奧斯瓦爾德把槍裹在毯子里,然後把槍藏在房子的車庫裡。那是他的妻子和一個叫魯思·佩因的女人一起在住的房子。我想我把槍裝在公文包里走出梅琴體育用品商店時,我體會到了奧斯瓦爾德一定會有的感覺:像個揣著巨大秘密的男人。一個擁有巨大破壞力量的男人。
我本來不必擔心。汽車轉彎,朝威徹姆街和慈善大道拐角的車站駛去時(我後來知道,德里還有信仰大道、希望大道),鄧寧把煙頭扔到地上,用鞋踩滅,起身離開座位。他輕易地走進過道,沒有抓把手,身體隨著減速的汽車輕微搖晃。有的男人直到晚年才會失去身體年輕時的優雅。鄧寧看來就是其中之一。他肯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搖擺舞者。
鏡子里,弗蘭克·鄧寧正聊得起勁。托尼·特拉克和他的朋友們一邊聽一邊咧著嘴笑。他們爆發出一陣大笑時,我在想,他講的是不是三個黑人被困在電梯里,也許是更有意思更諷刺的笑話——或許是三個猶太人在高爾夫球場上。
埃德娜·普里斯房屋出租
四、以某種方式讓屠夫變成殘疾
他看到我的表情,咧嘴笑了。「你不知道。我都不吃你的小龍蝦,你還不知道。我真是要發瘋了。」
但很久都沒有睡著。

9

查茲笑了。「那是托尼·特拉克的桌子。桌子上可能刻有他的名字。托尼和他的弟弟菲爾擁有一家貨運公司。他們在鎮上還擁有很多土地——在周圍的鎮子上也有土地——比卡特牌肝病藥丸還多。菲爾不怎麼來這兒,他多數時間在路上,但是托尼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基本上都在這兒。有很多朋友。他們總是玩得很開心,但沒有人像弗蘭克·鄧寧這樣會來事。他是會講笑話的那種傢伙。每個人都喜歡老托恩,但欣賞弗蘭克。」
我這一次馬上就睡著了。我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九點鐘的太陽透過還沒裝窗帘的卧室窗戶照進來。鳥兒妄自尊大地鳴叫著,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讓一切簡單點,笨蛋。
這是一種行為模式,我最先是從克里斯蒂時有時無地努力控制飲酒、而不是徹底戒掉酒癮的過程中了解這一點的。她在一段時間內這麼做有效,但遲早總會走向極端。
我很慶幸阿爾給了我大量現金。現金能給陌生人帶來很大的慰藉。
「不認識,」我擦掉下嘴唇上的泡沫,「不過他們看起來比這裏其他的人更開心,僅此而已。」

方案
單子上下一選項是「讓屠夫變成殘疾」。不錯,但怎麼實現呢?他手裡拿著鎚子,腦子裡帶著殺人的念頭,從慈善大道走向科蘇特街時,用森利納撞他?我除非走狗屎運,否則會被逮住,送進監獄。還有一點。殘疾人通常還會恢復。他要是恢復了,可能還會殺人。因為過去不想被改變。過去就是這樣執拗。

8

一、報警
他拍了拍司機的肩膀,開始對他講笑話。笑話很短,大部分內容都被噗噗的氣剎聲淹沒,但我聽到「三個黑人被困在了電梯里」,發現這不是他對穿著便服的女人講的那種笑話。司機一陣大笑,然後猛拉鍍鉻控制桿,打開車前門。「星期一再見,弗蘭克。」他說。
「現在仍然可愛,我敢肯定。」
但這樣做也有問題。最大的問題在於我能否承受。我想我變得暴躁時可以——為了保護自己或者別人——但脾氣平和時呢?即使我知道我要是不阻止我這個潛在的受害者,他會殺害他的妻小。
鄧寧接送孩子時都沒有進屋。他到家門口時,是按喇叭叫孩子們。他帶著孩子們回來后,讓他們在路邊下車,看著四個孩子都進了屋才離開。他沒有立即把車開走,而是懶散地坐在龐蒂亞克的方向盤後面,抽根煙。他或許是希望可愛的多麗絲能走出來跟他說說話。他確定多麗絲不會出來后,便在鄰居家的車行道上掉頭,然後加速開走。輪胎髮出刺耳的聲音,冒出小股藍煙。
盤子里的菜肴看上去像路上被撞死的動物,但聞起來很棒,吃起來更棒。每一口可能都有億萬克膽固醇,但在一九五八年,沒有人擔心膽固醇,這會讓人很放鬆。「一起吃吧。」我說。
「認識他們嗎?」他問,看著後面鏡子里靠後的一大桌人。
我看到他坐在保齡球機旁的一張桌子邊,差點走上去。但我口渴了。一杯啤酒下肚肯定會讓我感覺很好。酒吧里座無虛席,鄧寧坐在一張全是男客的大桌子邊。他看不到我,但我可以從鏡子里看到他。但我並不想看到什麼驚人的事情。
然後他就離開了。查茲看著我,如花鼠般高興地咧嘴一笑,但他的眼睛沒有笑。「他算個引人發笑的怪人嗎?」
一個本該在工廠上班的傢伙站在「沉睡的銀元」酒吧門口,一邊抽煙,一邊讀報。至少看上去是在看報紙。我不敢發誓說他在看著我,但我也不敢發誓說他沒有在看著我。

3

我是那種不把想法寫下來就沒法真正理清自己想法的人。所以在那個周末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里,我一直在記錄自己于德里的見聞、作為和打算。記錄最後延伸到我是怎麼來到德里的。到了星期天,我意識到自己開始了一項浩大的工程,口袋筆記本和圓珠筆是難以勝任了。星期一,我出去買了台攜帶型打字機。我本來想去當地的商務用品商店,但隨後看到餐桌上查茲·弗拉蒂的名片,便去了他的當鋪。當鋪位於東區大道,跟百貨商店一樣闊氣。門上掛著三顆金球,經典造型,但門口還有別的東西:一尊石膏美人魚,拍打著柔軟的尾巴,眨著一隻眼睛,穿著抹胸。弗拉蒂本人不在,但我花十二美元買了台極好的史密斯·科羅娜牌打字機。我讓店員告訴弗拉蒂先生,搞房地產的喬治來過。
想法起跑時無懈可擊,但還沒到第一個拐彎就絆倒了。我此行的根本目的就是弄清拯救門衛對未來會產生什麼影響,我要是讓弗蘭克·鄧寧徑自殺了家人,就不可能知道了。我必須把已經做的一切再重來一遍,因為當——如果——我再從兔子洞回來阻止奧斯瓦爾德時,這也是被重置的所有事情中的一件。一次已經很糟糕了。兩次更糟糕。三次簡直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