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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八章

第二部 門衛的爸爸

第八章

我跑過拱門,站在那兒,張大嘴吧。我根據哈里的作文,一直以為我要阻止的人揮舞的是人們放在工具箱里的那種鎚子。但他實際拿的不是那種鎚子,而是鎚頭足有二十磅重的長柄大鎚。他揮舞鎚子時,就像在玩玩具。他把袖子卷了起來,我能看見膨脹的肌肉,這是二十多年剁肉和扛動物屍體所致。多麗絲倒在客廳地毯上,胳膊已經被他打斷——骨頭從裙子撕裂的袖子中伸出來——肩膀看起來也被打脫臼了。她臉色慘白,頭暈眼花,在電視機前的地毯上爬,頭髮披在臉上。鄧寧正把鎚子往後揮。這一次,他會擊中她的頭,砸碎頭骨,讓她的腦漿濺到沙發墊子上。
他抓住埃倫的頭髮,把她舉起來。埃倫一陣搖晃,羽毛從她的頭飾上飛出來。她撞上搖椅,搖椅翻覆在地。
我仔細思考該怎麼回答他。好像我怎麼回答,攸關我的性命。可能真是這樣。我想圖爾考特不會直接殺了他,儘管他認為弗蘭克·鄧寧很久以前就該跟他爸媽睡到一起。但他拿著我的槍,還是個病人。他可能會在不經意間扣動扳機。一種維持一切保持原狀的力量,無論那是什麼力量吧,可能會促使他扣動扳機。
我知道。其他人可能不會相信,因為鄧寧現在是位備受尊敬的市民,好像很久以前就控制住了酒癮。他還很有魅力。但我有內幕消息,不是嗎?
人們在工廠一帶和公共汽車上拚命吸煙,這些地方空氣惡臭。但多數地方的空氣異常清甜。異常新鮮。食物的味道好極了;牛奶直接送到門口。我從電腦前撤離一段時間后,才意識到我對那玩意兒多麼上癮。我每天花數小時讀那些愚蠢郵件的附件,瀏覽網頁,而我這麼做的原因跟登山家攀登珠峰的原因一樣:因為它們就在那裡。我的手機從來不響,因為我沒有手機。真是輕鬆啊。除了大城市,很多人還使用電話合用線。多數人晚上鎖門嗎?他們才不呢。他們擔心核戰爭,但我清楚地知道,人們在一九五八年會自然老死,除了試驗,從沒聽說原子彈爆炸。沒有人擔心全球氣候變暖,或者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劫持飛機,撞向摩天大樓。
他又開始揉自己,從肚子揉到胸口,從胸口揉到喉嚨,然後手又回到胸口,但我覺得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在幹嗎。他的臉異常蒼白。我想知道他午餐吃了什麼,但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親眼目睹了。
「我來之前裏面就夠臭了,朋友。」
這塊牌子還說,我可以打電話給專員基思·黑尼,商量籌措資金的事。但我不想那樣做,我把森利納停在新鋪的瀝青車道上(山窮水盡的人才會賣這樣的房子),走進後院,昂首挺胸,目空一切。我在探索本地時,發現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要是表現得屬於某個地方,人們就會認為你屬於這個地方。
「他們把他推下去,扒了他的褲子。然後他們把他推來推去,拍打他。我大聲喊叫,讓他們住手。其中一個抬起頭看著我,吼了一聲:『下來,媽的!我們要加倍揍你!』於是我跑到衣帽間,告訴球隊隊員,一群小混混正在欺負一個小孩,他們或許可以管管。他們根本沒問誰在欺負誰,這些傢伙時刻準備著打架。他們跑出去,有的只穿著內褲。你想不想知道最有趣的地方,安伯森先生?」
「不光是她。」
一個想法突然鑽進我的腦子,跟無可置辯的事實一樣清晰。我趁著想法還清晰,開口道:
我說:「鄧寧那時多大,二十二?人生剛剛開始。他肯定會想:『啊,我在這兒犯下大錯,但我可以清理乾淨。我們在樹林里,最近的鄰居在一英里之外……』有沒有一英里,圖爾考特?」
他看著我,血紅、濕潤的眼睛大睜著。他喝醉了。他在流淚。鼻涕從鼻孔里淌出來,唾液粘在下巴上。他滿臉憤怒、悲傷和疑惑。
「你們會沒事的,」我說,「現在聽著,這很重要:忘了我的名字。」
真的嗎?是的。是的。
「你怎麼可能知道?這鎮上有很多鄧寧,你自己說的。」
「你看起來有些不舒服,朋友。」
剛好來得及。
「他將故技重施。」
「那他今天為什麼一杯沒喝就離開了?」
後院草坪修剪得很整齊,草葉被耙走了,露出柔和的綠色。一台推式剪草機放在車庫裡,車庫上方掛著一塊綠色帆布,帆布整齊地折在旋轉刀片上。地下室隔壁是一個狗窩,上面的標牌表明,基思·黑尼最拿手的就是不放過任何惡搞的機會:「你的狗屬於這裏」。狗窩裡面是一堆沒有用過的草袋,一把移植鏟和一把大剪刀壓在上面。在二〇一一年,這些工具會被鎖起來;但在一九五八年,人們會把它們放進狗窩,避免其被雨淋到。我確信房子上了鎖,不過沒關係。我沒興趣破門而入。
「對……」他既吃驚又懷疑。我想,令你在漫漫長夜輾轉反側的事情被說出來,而且被證實之時,你總會這樣。「那肯定是惡作劇。」他們認為。那可不是惡作劇。肯定不是。
「洗手間,」我說,「快!」
懷莫巷二〇六號、鄧寧家正後方的房子有人住了,但左邊緊鄰二〇六的房子——二〇二——正如我的祈禱。灰色的牆漆還很新鮮,屋頂板也很新,但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新近耙平的草坪上豎著一塊黃綠色牌子,這種牌子在鎮上隨處可見:「德里住宅地產專業人員出售」。

2

我把手指放在他滿是須茬的喉嚨上,探查他的脈搏。脈動很快,很不均勻。我能聽見遠處呼嘯的警報聲。「你做得對。」
它不想被改變。

9

我打開後備箱,拿出公文包,決定留下其餘所有東西。我覺得,那些東西會被賣到快樂白象,離泰特斯的雪佛龍二手商店不遠。我穿過街道,朝工廠的「龍息」走去,「沙——呼,沙——呼」的聲音晝夜不停,直到自由貿易在里根時代淘汰昂貴的美國紡織品。
她看起來很疑惑,於是她的爸爸靠過來,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她露出笑容。「不給糖就搗蛋!」
「你有高嶺土果膠,還是沒有?」
「是的,他是這樣告訴你的。據我所知,鎮上很多人都相信查茲的這種說法。但我比誰都更清楚這件事。克萊拉和我很親密。從小到大,我對她很好,她對我也很好。你可能不懂這樣的事,因為我覺得你是個非常冷淡的人,但我們真的很親密。」
「——事實就是,你異常膽小,讓殺了妹妹的兇手大搖大擺地遊盪了二十多年——」
萬聖節前的幾個星期里,我在德里看了很多地方,對德里有了很多感觸。這兒的老居民讓我感覺愉快,但是——一個人除外——他們從不表現出親密。這個例外就是查茲·弗拉蒂。他主動泄露了很多事情,這很奇怪,但我腦子裡有很多事情,弗拉蒂看起來沒那麼重要。我想,你有時就是會遇到一個友好的人,僅此而已。隨它去吧。我根本不知道,是一個叫比爾·圖爾考特的人教唆弗拉蒂這麼乾的。
「自控短褲——那些呢?」
沒關係,讓他說他的。絞痛一旦開始——假定疼痛在他用刀割斷我的喉嚨或者用我的槍打死我之前開始——我突然襲擊他。
「閉嘴。我們等著看。」
晚上八點,二頻道:《埃勒里·奎因新曆險記》,喬治·納德爾,萊斯·崔梅恩。「如此華麗,如此可愛,如此突然。」一位心懷鬼胎的股票經紀人(惠特·比斯爾扮演)暗中追蹤一位富有的女繼承人(伊娃·嘉寶扮演),埃勒里和他的父親展開調查。
也許吧,但我不這麼想。我想裏面是德里——一切都不對勁,一切都歪斜著,隱藏在那管道之中。在冬眠。讓人們相信糟糕的時期已經結束了,等待人們放鬆,進而忘記德里曾經有過糟糕的時期。
「你他媽的是誰?」他重複一遍,接著說,「你多管閑事。」
他愁眉苦臉。我想象著他的胃變成風暴肆虐的海上的遊艇。升起來,很好……然後旋轉著落下。
圖爾考特看到我笑,也笑了。他笑得很緊張,但很真實。「那些隊員好好地教訓了那幾個傢伙。不過,沒有教訓到弗蘭克·鄧寧;那個膽小鬼看到他們寡不敵眾,溜進樹林里。查茲躺在地上,抱著胳膊。胳膊斷了。本來可能會更糟糕。隊員們本該把他送進醫院。但其中一個隊員看著他躺在那兒,用腳趾頭踏著他——就像你用腳趾頭踏你差點要踩上去的牛糞那樣——說道:『我們一路跑來,就是為了救一個猶太男孩的鹹豬肉?』那群隊員都笑了。這是個笑話,你知道?猶太男孩,鹹豬肉。」他透過纏結在一起、塗了百利髮乳、油光閃亮的頭髮看著我。
我坐下來,背靠車庫后牆,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塊糖。我拿起糖,想起可憐的老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我沒有什麼不同,儘管我不太確定自己敢不敢吃這塊糖。但在接下來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胃現在咕嚕咕嚕地響著。

3

「所以他把屍體拖到樹林里埋掉,說他們跑了。不可能有太多調查。」
我站穩身子,又開一槍。這一槍將鄧寧左臉一直到耳朵全部撕開,但仍然沒能讓他停下來。那一刻,我腦子裡想的是,他簡直不是人類,我現在依然這麼想。我從他迸著火焰的眼睛和牙關咬緊的嘴巴里看到的只有——他似乎在咀嚼空氣,而不是在呼吸——一種空虛。
「我辦到了,阿爾。」我低聲說。
「因為你即使殺了這狗雜種,也遠遠不夠。我已經想過了。這事的出現對我來說就像——」他捻動手指,「無中生有。」
萬聖節凌晨,我自己不在德里,而在海上,風暴肆虐的海上。我抓著一艘大船的欄杆——我想是一艘遊艇——船即將沉沒。狂風吼叫,夾雜著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巨大的浪花,浪底一片漆黑,浪頭充滿泡沫,呈現出凝固的綠色,朝我湧來。遊艇升起來,扭動著,然後瘋狂地轉動,再次垂直墜下。
但我在二〇一一年做了什麼?我對二〇一一年有何影響?我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如果因為蝴蝶效應,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我總是可以回來消除影響……除非,我在改變鄧寧一家生活的過程中,也以某種方式改變了阿爾·坦普爾頓的生活。我來的那間餐館假如已不復存在怎麼辦?假如結果是他從來沒有從奧本搬過來怎麼辦?或者從沒有開餐館?似乎不太可能……但我現在在這裏,坐在一九五八年的路邊,血從我一九五八年的髮型中流出來,這件事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我穿越大半個世紀,不是要救出他們中的一個。因此,他要是看見我走向他怎麼辦?我拿著槍,他拿著鎚子——很可能是他從出租屋的工具抽屜內偷的。他要是朝我跑過來,一切就好辦了。我會像牛仔競技表演上的小丑,轉移牛的注意力。我會跳躍、呼喊,直到他走進射程,然後朝他的胸口開兩槍。
這還是假定槍不會出問題。我已經在鎮子郊外的一處砂礫堆上試射了一次,槍看上去沒問題……但歷史很執拗。
我以為後門肯定鎖上了。所以把手轉動、門朝外打開時,我差點跌下門階。我踏進廚房,廚房裡還瀰漫著因鄧寧夫人在熱點牌罐子里燜牛肉而生的香氣。水槽里堆滿盤子。檯子上放著一個醬油壺;旁邊是一盤冷麵。電視上傳來顫抖的小提琴聲——克里斯蒂過去常常稱之為「殺人音樂」。這音樂真是應景。櫃檯上放著一張橡膠的弗蘭肯斯坦面具,圖加準備戴上它去玩「不給糖就搗蛋」。旁邊是一個紙質禮品袋,紙袋上寫著蠟筆字:「圖加的糖果,不許碰!」
臨近開演,一切變得現實,不再像荒唐的夢。即興創作開始消失,玩鬧沒有了,雖然還有說笑,但笑聲中略帶緊張,之前可不是這樣。說錯台詞或者錯過提示不再讓人覺得滑稽好玩,而是令人惱怒。布景搭好、距離開幕夜只有幾天時間時,排練遲到的演員肯定會被導演猛批一陣。
「我的外甥比你說的這個小女孩小多了。」圖爾考特沉重地說,這個人說出的這個重要事實解釋了一切。也讓我的所有行動變得正當。「我病得很厲害,沒法殺了他。你也沒有膽量這樣做。我一看見你就知道。」

14

九_九_藏_書
「從沒見過你的車,」他一邊說,一邊齜牙咧嘴地驚叫,「啊!媽的,死了!」
「現在誰是膽小鬼,安伯森?」
他倒向車庫牆壁,雙手按著胸口左邊,發出低沉哽咽的聲音。
「弗蘭克·鄧寧的第一任妻子是你的妹妹。」
我開始明白了。
「把手從袋子里拿出來。」
「誰也不是。」我從他身邊經過,朝門口走去。他應當得到更好的回答。警報聲更近了,但我轉過身。「我是你的守護天使。」我說。然後我溜出後門,走進一九五八年的萬聖節夜。
但弗蘭克·鄧寧今晚到達那兒時,我也要在那兒。
我警告你!」他扳起左輪的擊錘。
我不情願地坐回去。時間已經過了七點。他正在變成一個影子戰士。「圖爾考特——比爾先生,我知道你不舒服,你可能不太了解情況。裏面有一個女人和四個孩子。上帝在上,最小的女孩只有七歲。」
「對了,」我說,「但是今晚別搗蛋。」除了跟那個拿著鎚子的傢伙。
圖加朝我爬過來,爬向廚房。哈里扣動氣槍——「咔嚓」——鄧寧的鎚子落在圖加的頭上。男孩的臉頓時淹沒在血注之中。骨頭碎片和成團的頭髮濺到空中,血滴濺在頭頂的燈上。埃倫和鄧寧夫人不停尖叫,尖叫。
進來看看吧,那東西似乎在我的腦海里低語,別管其他的,傑克——進來看看吧。進來參觀一下。時間在這裡是無所謂的;在這裏,時間徑自流逝。你知道,你想進來看看;你知道,你很好奇。這甚至可能是另外一個兔子洞。另外一個時間入口。
但我在奧古斯塔外的休息區停了一下。當時已經十點多,那兒空無一人。我打開頂燈,在觀後鏡里檢查瞳孔。瞳孔大小如常,我舒了口氣。男廁所外有台小吃自動販賣機。我花了十美分,買了個塗有奶油的巧克力派。我一邊開車一邊狼吞虎咽,頭痛逐漸消退。
他要是感覺自己病得很厲害,也許會對自己失去控制,採取過激舉動。「現在別管細菌。告訴我弗拉蒂怎麼了。」
「我想,你是想招惹他。你在鎮上滔滔不絕地講什麼房地產——一派胡言。你來這兒是為了找他,」他朝樹籬另一邊的房子點頭,「你剛說出他的姓我就知道了。」
我站起身,開始蹣跚著移動。在我的右邊,威徹姆大街上遠處有藍色燈光頻繁閃爍。一大群人聚集在科蘇特街拐角,但他們背對著我。我停車的教堂就在街對面。森利納現在孤獨地待在停車場里,看起來平安無事;沒有哪個萬聖節惡作劇者把車輪胎的氣給放了。然後,我看見擋風玻璃刮水器上有張黃色的方形物。我突然想起黃卡人,胃裡一陣緊張。我抓起來,看到上面寫的字,放鬆地舒了一口氣:「加入你的朋友和鄰居,一起參加星期天上午九點的禮拜。隨時歡迎新人!記住,『生命是個問題,耶穌才是答案』。」
「回答我。」
「他一直想法挽回多麗絲的愛,但他的魅力對多麗絲不再奏效了。她想離婚。他最終會明白,自己不能說服多麗絲放棄離婚的念頭。他會決定用鎚子殺了多麗絲。他也準備解決孩子們。」
男招待把五塊錢推回來。「我只知道他經常來喝啤酒,喝很多。」
「從後門出去,孩子!快!我會拖住他,你——」
但是沒用。還沒有吐完所有的東西。腸道剛恢復正常,胃又再一次爽約。只能做一件事:靠上前去,把東西吐進水槽。
我抓起槍,搖晃著站起來,被自己的笨腳絆了一下,差點又摔倒。我站穩身子,朝後門跑去。地下室的隔牆擋在路中間,我繞過去,心想,我要是撞上去,肯定能把它撞開。空氣似乎變成了糖漿,想減慢我的速度。
「閉嘴!」
「你搞得好像——」他又退縮一下,吞咽一口,靠到車庫后牆上,「好像我得聽你的。」
「什麼?」
「哈哈,」他氣喘吁吁地說,「把該死的獎章扔進我的棺材吧。」
這個決定讓我倍感輕鬆,但我的雙腿又變得跟橡膠似的。我的腿不像在德里時那樣糟糕,我那時只能坐下。但我現在必須靠在烘乾房的牆上,撐住身體。我的手肘撞在上面,發出柔和的聲響。一個聲音無中生有地朝我說話。聲音很沙啞。幾乎是在低吼。好像是來自未來的聲音。
「我、鄧寧和查茲·弗拉蒂同齡——都是四十二歲。你相信嗎?」
「你真是個混蛋!噁心的德里人!」
「你給我坐下,兄弟。放鬆,像笑話書上說的那樣。」
「圖爾考特——是肚子有什麼問題嗎?」
「對了。這個人猜對了秘密,贏一百塊。」
「我感覺不舒服。或許你說的關於細菌的事是對的。」
形勢接下來要麼很好,要麼很糟糕,我心想。這真是胡說。不會有什麼好事。
「這是因為你沒有在二十年裡看著托尼和菲爾·特拉克這樣的人把他當成國王一樣。你沒有在二十年裡看著女人們朝他眨動眼睛,好像他是弗蘭克·西納特拉。他開著龐蒂亞克,而我在六家不同的工廠拚命幹活,掙著最低工資,將纖維吸進喉嚨,早上連床都起不來。」他把手放在胸口,不停地揉。他的臉彷彿懷莫巷二〇二號昏暗後院中一個蒼白的污點。「把這個王八蛋殺掉,等於太便宜了他。要讓他在肖申克被關上四十年。要讓他在淋浴間里把肥皂掉在地上,都他媽的不敢彎腰去撿。他在裏面唯一能喝到的東西就是西梅榨汁,」他的聲音降下來,「你知道他應該遭受什麼嗎?」
「噢,是的。他們唱著隊歌!你覺得怎麼樣?」
「是的,但我只關注一個。」他舉起拿著刺刀的手,用袖子擦掉眉毛上的汗珠。我在那一刻本可以抓住他,但我怕扭打的聲音會引起別人注意。槍要是響了,吃子彈的那個人很可能是我。
我又向前走了一點兒,停下來,使勁呼吸。在某個地方——可能是染坊,也可能是編織房——有人喊道:「側著操|我!」我嚇了一跳。一陣公牛咆哮般的大笑緊隨這聲呼喊之後,我又嚇了一跳。
「你要是有你認為的一半聰明,應該已經想到了。再說,查茲沒有告訴你嗎?」
相信我說的關於會感覺不適的那部分。我知道的。
我覺得這是德里之所以成為德里的另一個例證——我就是這麼想的。我理解圖爾考特的愛,同情他的悲痛,但他說的是一起陳年犯罪。我所關心的,是在兩個小時內發生的犯罪。
「當然想聽。」我偷偷朝手錶看了一眼。六點十分。一直拖曳著步子前行的時間現在開始加速了。弗蘭克·鄧寧現在在哪兒?還在市場嗎?我想不在。我想他今天會很早離開,可能聲稱要帶孩子去玩「不給糖就搗蛋」。但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他在哪家酒吧,不是「點燈人」酒吧,他在那兒只點一杯啤酒,最多兩杯。他喝這點不會有事,不過——我妻子的酒量普通,但也是如此——他總得口乾舌燥地離開,大腦強烈地渴望喝更多。
圖加取笑過他了嗎?他的媽媽是否已經說過「你要是想帶就帶上吧,反正不是真槍」?他們如果還沒有做這些事,會這樣做的。他們的台詞已經赫然寫在紙上。我的胃一陣絞痛,這一次不是因為已經發酵了二十四小時的細菌,而是由於我真正認識到——你的肚子會感覺到的那種東西——一切終於來臨。這事真要發生了。事實上,已經在發生。演出開始了。
「你這個小雜種!我要殺了你!」
我在那兒站了足有三秒鐘。一半站在現在,一半站在過去。然後我睜開眼,看見阿爾憔悴、焦急而消瘦的臉龐,踏進二〇一一年。

6

我趕緊走開,我再也沒有回過德里的那個地方。
我從懷莫巷走到威徹姆大街,看見藍色閃光朝科蘇特街駛去。我繼續往前,走過這一住宅區所在的兩個街區,向右拐進傑勒德大街。人們站在人行道上,朝警報聲響起的方向扭頭看。
「對不起,圖爾考特。你生錯了時候。」
我緩步經過冷飲櫃,走出門。我感覺自己像玻璃人一樣脆弱。天氣涼爽,不超過華氏四十五度,但太陽曬在我的皮膚上,我感覺皮膚很燙。我覺得悶熱。我的肚子又一陣絞痛。我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低著頭,一隻腳站在人行道上,一隻腳站在排水溝里。絞痛過去了。我穿過街道,看也沒看路上的車。有人朝我按喇叭。我按捺自己,不對按喇叭的人發火,因為我已經有很多麻煩了。我不能冒險打架,我已經有架要打了。

13

八點差五分。
我想,萬聖節到來時,娛樂中心興許能滿足我的需要,儘管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地方。我想我能輕易進去,透過一扇前窗清楚地看到街道上的情況。鄧寧可能會開車來,而不是步行,但我知道他的車是什麼樣子。根據哈里的作文,天那時可能已經黑了,但街上有燈。
「當然。」但是圖爾考特生活艱苦(現在又有病在身,雖然他不想承認),看起來比另外兩個老十歲。
他媽的!我想,打開糖果。味道很棒——甜甜的,鹹鹹的,很有嚼頭。我兩口就吞下一大半。我正準備把剩下的一小半塞進嘴裏(我心想,上帝啊,我為什麼沒有帶上三明治和可樂呢),左眼眼角突然看見有東西在動。我開始轉身,同時把手伸進袋子掏槍,但為時已晚。一件冰冷尖利的東西抵住我的左邊太陽穴。
我拿出錢包,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放在吧台上的納拉干族雪橇旁邊。「他叫什麼名字?」
我想,我即使丟掉性命,奧斯瓦爾德得手,數百萬人喪命。即使那樣。此刻最重要,他們最重要。
「你不是,」我說,「你是個英雄。」
他臉色慘白,眼睛四處張望。我又有機會抓住手槍,當然還有刺刀,但沒有這樣做。他又用手揉胸口。不是揉肚子,而是揉胸口。這或許意味著什麼,但我的腦子太亂了。我想著即將要發生的事,對他的故事也並非毫不關心。這就是讀書人的禍根。我們即使在最不恰當的時刻,仍可能被一個好故事引誘。
我沿著懷莫巷,走在人行道中間,好像我就該走中間。一位父親走近我,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女孩戴著搖晃的吉卜賽耳墜,擦著媽媽的鮮紅色口紅,巨大的黑色塑料耳朵拍打著捲曲的假髮。我摘下帽子,朝爸爸致意,然後朝小女孩彎下腰,女孩自己提著一個紙袋。
我把《電視指南》裝進袋子,跟其他東西放在一起——主要是為了好運——然後下了車,鎖上車門,朝懷莫巷走去。一些爸爸媽媽帶著年紀太小、還不能獨自玩「不給糖就搗蛋」的孩子。很多門階上,雕刻過的南瓜高興地咧著嘴笑,一些戴著草帽的假人毫無表情地盯著我。

4

我在二〇一一年的生活如果不是幻覺(我心裏知道它不是),我仍然可以阻止奧斯瓦爾德。我只是不知道最終結果。我想我可以忍受這一點。
我走進浴室,抓起一條毛巾,浸到水池裡,把滿是血跡的臉擦乾淨。我把臟毛巾扔進浴盆,又抓起兩條毛巾,走進廚房。
我看了手錶一眼。我感覺自己離開教堂停車場有一個小時了,但實際上現在只有五點四十五。在鄧寧家,一家人會坐下來吃晚餐……我知道孩子們,小一點的孩子應該很激動,根本吃不下什麼。埃倫應該已經穿上公主裝束。她很可能從學校一回到家就穿上那套衣服了,肯定還纏著媽媽往她身上塗彩色顏料。
他翻了翻袋子,拿出我的警用手槍。「什麼都沒有,只有糖果,啊?這看起來不像糖果,安伯森先生。」
他把我的槍別進自己的皮帶——那是我打算在擠過樹籬、走進鄧寧家後院之後放槍的地方——然後用刺刀抵著我的眼睛。不退縮是需要意志力的。「不要告訴我該……」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揉了揉肚子,又揉了揉胸口,以及滿是須茬的脖子,好像有東西卡在那兒。他把那東西咽下去時,我聽見喉嚨里發出滴答一聲。
我經過慎重考慮,想到了一個更適合萬聖節晚上監視行動的地點。我需要一點運氣,興許一點點就好。「上帝知道,這片區域有很多在售地產。」酒吧男招待弗雷德·圖米在我來到德里的第一個晚上就告訴過我。我在其後勘察本地時證實了這一點。兇殺發生之後(再加上一九五七年的大洪水,別忘了這一點),半個鎮子貌似都在待售狀態。在一個不這麼冷淡的鎮上,我這樣的房地產買家,到現在可能已經拿到城市鑰匙,跟德里小姐度過了一個狂野的周末。
名字對我毫無意義。空桌子對我也毫無意義。但……
我搖搖頭。
「他肯定施予你很大恩惠,讓你成了他的守護天使。」我說。
他一臉嚴肅地笑了,他少了兩顆牙。「這是兩個問題。」
我從包里拿出一枚派對牌糖果(我為了拿到糖果,不得不撥開手槍)九-九-藏-書,遞了過去。她打開紙袋,我把糖丟進去。我只是街上的行人,不久前剛被犯罪困擾的鎮上的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我在爸爸和女兒的臉上都看到了孩子般的信任。在糖果里塗迷|幻|葯這種事很久以後才出現——和「包裝如有破損,請勿食用」這幾個字一樣。
我繼續走向二〇二號,步子不快。我若不是嘴唇乾澀,肯定會吹起口哨。我在人行道上冒險四處張望一下。我看到街道另一邊有一些「不給糖就搗蛋」的人,但根本沒人注意我。太棒了。我輕快地走上車行道。我一走到房子後面,就放鬆地長舒一口氣,好像氣流是從腳跟上來的。我找到後院遠處右邊的角落,安全地躲在車庫和樹籬中間。至少我認為自己很安全。
我又放了一張林肯在吧台上。「他來這裏,是不是為了監視我?」答案如果是「是」,那就意味著他一直在跟蹤我。不只是今天在跟蹤我。但為什麼呢?
「不要,爸爸!不要啊,你在傷害她!」埃倫尖叫。
什麼?」他直起身,好像被刺了一下。
鄧寧舞起鎚子。我往後一跳,鎚頭夯進牆裡,砸碎木板條,濺起一陣石灰,跟空氣裏手槍發出的煙霧混到一起。電視還在播放。依然是小提琴音樂。殺人音樂。
不,他如果覺得自己必須喝個夠,會去德里的下流酒吧:「金輪輻」,「沉睡的銀元」,「酒桶」。甚至可能去被污染的肯達斯奇格溪上最低級的酒館——沃利酒吧或下流的派拉蒙娛樂室,裏面臉色蠟黃的年老妓|女幾乎依然活躍在每張凳子上。他有沒有講笑話,讓整個地方一陣歡笑?他把酒精澆在他大腦深處憤怒的煤塊上時,人們會不會靠近他?不會,除非他們想立即接受牙齒手術。

12

骨瘦如柴的藥劑師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慢吞吞地在收銀機上錄入藥品項。我拿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付賬,拿著錢的手明顯在顫抖。
我失望了嗎?恐懼?驚慌失措?實際上,我沒有這些感覺。我只感到一陣釋然。我想道,我可以在這兒住下來。很輕鬆。甚至很幸福。
問題是,我這是假定自己能開槍。
我走過四個街區后,返身走向威徹姆大街。科蘇特大街南端旁邊的威徹姆街上漆黑安靜。所有的警車可能都在現場。很好。我快到格羅夫街和威徹姆街的轉角時,膝蓋突然變得僵硬。我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不給糖就搗蛋」的人,便在路邊坐下來。我不能停下來,但別無選擇。我已經把胃吐空了,除了一枚噁心的糖果(我不記得在圖爾考特出現之前,我有沒有把它吃完),一整天什麼都沒吃。我剛剛經歷了一場暴力間奏曲,還受了傷——我還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我只能現在停下來,讓身體調整一下,不然肯定會在人行道上暈死過去。
「你是什麼意思?」
「一九三四年九月或十月的一天,訓練結束之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撿拾護墊、彈性繃帶和他們扔掉的其他垃圾,裝進垃圾車。我看到什麼了?查茲·弗拉蒂在足球場上,把書往身後扔。一群男孩正在追趕他——耶穌啊,怎麼回事?」
基恩先生上前一步,嘴唇上的笑容不見了。「我向你保證,我沒有笑。我當然希望你感覺舒服點。」
「不錯,但是鄧寧此後無數次一個人出現,你都沒有在人行道上放根香蕉皮,讓他跌倒。你真是個沒用的膽小鬼,圖爾考特。你躲在這兒,就像躲在洞里的兔子。」
在三七九號的房子里,多麗絲·鄧寧跟特洛伊坐在沙發上,埃倫則一身印第安公主的裝束,到處歡呼雀躍。特洛伊剛剛告訴她,她、圖加和哈里回來,他會幫忙吃他們的糖果。埃倫則回答說:「不,不給你吃!穿上衣服,自己去討糖吧。」所有人都會笑,在浴室里做最後準備的哈里也笑了。因為埃倫真的很像露西爾·鮑爾,能讓任何人發笑。
在萬聖節前的幾個星期里,喬治·安伯森先生幾乎查看了德里和周邊幾個鎮上所有的商業地產項目。
懷莫巷二〇二號後院的遠端是一片樹籬,樹籬大概六英尺高。也就是說,沒有我高。樹籬十分茂盛,但人要是不怕被擦傷,可以擠過去。這所房子最好的地方是我朝車庫背後右邊的角落走去時,看到斜對面的鄧寧家的後院。我看到兩輛自行車。一輛是男孩的施文牌自行車,用腳架支著。另一輛是埃倫·鄧寧的,像死了的矮種馬一樣倒在一邊。兒童自行車上帶有初學者用的保護輪。我不會認錯的。
「圖爾考特,這些孩子是無辜的。」
我扣動左輪手槍的扳機。我心想,這次不會響,這是德里的槍,不會響的。
那天下午五點二十,我把森利納停在靠近威徹姆街浸信會教堂的停車場內。教堂里有很多人,布告板上寫著,下午五點整,該教堂有個匿名戒酒會。森利納的後備箱里裝著我七個星期來作為這個奇怪小城居民收集到的所有物品。唯一不可或缺的物品是阿爾送給我的巴克斯頓勛爵牌公文包,包里裝著他的筆記,我的筆記,還有剩下的現金。感謝上帝,我把大部分現金帶在身上了。
可是台階不在那裡。我輕叩鞋子,什麼都沒有。
我到了收費公路上時,頭劇痛不已,二十四小時營業便利店尚未出現,這東西即使存在,我不敢停車。我襯衫左上臂的血漸漸幹了,衣服也變硬了。我先前至少記得把油箱加滿了油。
「放鬆,圖爾考特。這隻是孩子們在放鞭炮。今天是萬聖節,還記得嗎?」
我到里斯本福爾斯鎮時已經過了半夜。美茵大街上一片漆黑,但沃倫波毛紡廠和美國石膏廠正全速開工,噴出悶燃產生的熱氣,將臭味排到空氣中,把酸性廢棄物排到河裡。成串的閃爍燈光讓這兩個工廠看起來就像飛船。我把森利納停在肯納貝克果品公司外面。它會一直待在那裡,直到有人朝裏面窺視,看到座位、駕駛員車門和方向盤上的血跡。我猜他們會把粉末撒在車上,提取指紋。他們很可能能把車上的指紋跟在德里殺人現場三八式警用手槍上的指紋匹配成功。喬治·安伯森的名字可能會在德里出現,然後在福爾斯鎮出現。但是我來的兔子洞如果還在,喬治不會留下任何蹤跡,指紋屬於一個十八年之後才出生的人。
「不是,是胸口。感覺很悶。」
鄧寧倒下去,腳伸入客廳,頭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的拱道里。他沒有完全倒地。刀尖插|進地板,撐住了他。他的一隻腳踢了一下,之後他就一動不動了。他看上去像是在做俯卧撐時死掉了。
比爾·圖爾考特就是沒穿背帶褲的那個傢伙。
他想問我是什麼意思,然後又覺得沒有必要問。他睜大眼睛。「你是說……她?」他朝樹籬看過去。我現在才知道,他知道遠處是什麼。
我慢慢買東西,盡量不搖晃我的已變成液態的內臟。我找到高嶺土果膠(巨大的實惠包裝?好),然後找自控短褲(成人尺寸?好)。短褲在造口用品那邊,位於灌腸袋和成卷黃色塑料軟管中間,我不想知道軟管是用來幹嗎的。還有成人尿布,但我沒拿這個。如果有必要,我會在自控短褲內放擦盤巾。我很難受,但這些東西讓我覺得好笑,我得強忍著不笑出來。我要是在這種脆弱狀態下笑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我說。
「你他媽的是誰?」他問道,沒等我回答,就朝我衝過來。
跟我聊天的人之一就是多麗絲·鄧寧。「美麗如畫。」查茲·弗拉蒂曾經說過。這通常是毫無意義的陳詞濫調,用在多麗絲身上卻名副其實。歲月在她的眼角增添了細紋,嘴角的皺紋更深,但她皮膚細膩,乳|房豐|滿,身材火辣(在一九五八年,傑恩·曼斯菲爾德全盛時期,豐|滿的乳|房被視為迷人而非令人尷尬的身體特徵)。我們在門階上說話。房子里沒有別人,孩子們去學校了,邀請我進屋肯定是不合適的,毫無疑問會成為鄰居們非議的話題,這主要是因為她的丈夫「在外面住」。她一隻手拿著灰撣,另一隻手拿著煙,圍裙口袋裡露出一瓶傢具擦光油。她跟德里多數人一樣,禮貌而冷漠。
我想知道他們會怎麼理解這些東西。

7

有些不對勁,有些邪惡。
「弗拉蒂是你設的陷阱,對不對?」這一點現在很明顯了,但還是令我沮喪。我以為那個傢伙只是友好,就著啤酒和龍蝦,說點當地謠言。我錯了。「他是你的朋友嗎?」
我想起了我和克里斯蒂度過的美好的一年——婚前六個月到婚後六個月那年。「我沒有那麼冷淡。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我模仿他,「『除了我,沒人能動弗蘭克·鄧寧一根汗毛。他是我的。』你已經對自己說這話二十年了,不是嗎?但你到現在沒動過他一根汗毛。」
「圖爾考特先生,你沒事吧?」
「叫救護車,」圖爾考特用低沉而嘶啞的聲音說,眼裡閃爍著淚水似的東西,「求你了,安伯森先生。好痛!」
我想象八九個身材結實、半身赤|裸的男孩跑過操場,迫不及待地進行訓練后的打架活動,唱著「德里老虎萬歲,我們高舉你的旗幟」。有點好笑。
但他把埃倫帶出去之前,有人先擋在門口,然後衝進來,把特洛伊·鄧寧和小女孩撞倒在地。我幾乎來不及看清是怎麼回事,因為弗蘭克已經把鎚子拉出來,正朝我奔來。我往後退,一隻手把哈里推進廚房。
「當然想。」我再次快速朝手錶看了一眼。快到七點一刻了。多麗絲可能正在房子里洗碗,也可能正在看《亨特利—布林克利報道》。
我閉上眼睛。我把眼睛閉上時,彷彿看見驚訝的顧客看著我衝進衛生間。但他是顧客嗎?他的桌子上什麼都沒有,他只是坐在那裡。我閉著眼,我能清楚地看見那張臉。我認得那張臉。
我看出圖爾考特臉色蒼白,痛苦不堪。基恩先生可能是個有點殘忍的混蛋,但我想,他作為一名診斷醫生,還不錯。畢竟,誰會比當地的藥劑師更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我很確信我不需要剩下的高嶺土果膠,但比爾·圖爾考特可能需要。細菌一旦真的發威,他可能還需要自控短褲。
「有。我很痛苦,你看到了我很痛苦,到底為什麼還咧著嘴笑?」
我夠到袋子之前,他一把將袋子抓了過去。他用的是沒有拿武器的那隻手,武器是一把刺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日本刺刀,但那把刀在朦朧的暮色中發出閃光。我相信刀的確非常鋒利。
刀尖抵得更深,我感到一滴血從臉上淌下來。血在冰冷的皮膚上,我感覺血很溫暖。甚至發燙。
他笑了,閉上眼睛。
「你想把他怎麼樣?」圖爾考特問道,「我想知道。我在決定怎麼處置你之前,必須知道。」
就這樣,我一直被折騰到萬聖節中午。到那時,我的兩個排出口排出的只有粥一樣的液體。每一次嘔吐,每一次絞痛,卻讓我想到同一件事:過去不想被改變。過去很執拗。
有些邪惡。
我馬上聽出這個聲音。「笑著親吻豬。」我問他或者他的朋友認不認識一個姓鄧寧的人時,這個人這樣回答我。他說德里有很多人姓鄧寧,我不久后驗證了這一事實,但他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我要找的是誰,不是嗎?此刻的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憑這個人情,叫他監視我。」
絞痛再次襲來,下腹痛如刀絞。我一路小跑。「沉睡的銀元」酒吧離我最近,於是我迅速拉開門,拖著不適的身子,走進光線陰暗、散發著啤酒氣味的酒吧。自動唱機上,康韋·特威蒂正嗚咽著:「一切只是假裝。」我希望他是對的。
「小聲點。」我說。
那個星期五的下午,我走進中央大街藥店時,店主諾伯特·基恩先生站在櫃檯後面。在他的頭頂上,扇葉為木製的風扇將他僅剩的頭髮吹得左右搖擺,於是頭髮就像夏日微風中的蜘蛛網。我看到這一幕胃又一陣警惕地翻騰。他白色棉布工作服下的身體瘦得皮包骨頭,近乎羸弱。他看到我進來,蒼白的嘴唇皺起一絲笑容。
「我需要這個。」
「傑克?是你嗎?」一陣連續的乾咳緊跟在這句話後面。
我轉過頭,看到十歲大的哈里·鄧寧站在廚房read•99csw.com遠處小廁所的門口。他身著鹿皮,一隻手拿著氣槍,另一隻手正在拉褲子上的拉鏈。正在這時,多麗絲·鄧寧又尖叫一聲。另外兩個男孩也在喊叫。砰的一聲——響聲巨大而令人厭惡——尖叫聲停下。
「不用謝,」我朝爸爸使了個眼色,「祝你們今晚過得愉快!」
是的,她說,西區娛樂中心還在運營時,是孩子們的好去處。有這麼個地方讓孩子們放學後去玩,隨心所欲到處奔跑,的確很棒。她能從廚房的窗戶看到運動場和籃球場,她看到那裡空著很難過。她說,她認為娛樂中心是因為預算削減而被關閉的,但她游移的眼睛和拚命吸煙的嘴巴似乎另有暗示:中心在兒童遭謀殺和失蹤期間被關閉。預算可能只是次要原因。
我把頭埋在膝蓋之間,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這是我在大學里為取得救生員證書而選修紅十字會課程學到的。首先,我不斷看見圖加·鄧寧的頭在砸下的鎚子下爆裂,這一畫面讓我的頭暈得更厲害。然後,我想到哈里,他臉上濺著哥哥的血,但毫髮無傷。還有埃倫,沒有陷入深度昏迷且永不蘇醒。還有特洛伊。還有多麗絲。她嚴重受傷的胳膊可能會在她的餘生里給她帶來傷痛,但她至少活了下來。
「我想麻|醉|葯才是答案,我現在肯定能用點。」我喃喃自語,打開駕駛室的門。我想起落在懷莫巷房子車庫後面的紙袋。調查那個區域的警察肯定會發現它。裏面有一些糖果,一瓶快空了的高嶺土果膠……還有一堆類似成人尿布的玩意兒。

11

埃倫有點兒瘋狂,想要把他推出門。「住手,爸爸!住手啊!」
一些空房子看起來很顯眼,就像嚴重精神病患者的臉頰。郊區有間空蕩蕩的畜棚,乾草棚的門在生了銹的鉸鏈上緩慢地開合,一會兒呈現裏面的黑暗,一會兒又將其掩藏,一會兒再次將其呈現。科蘇特街上距離鄧寧太太及其孩子住宅一個街區遠的地方,一處柵欄裂成碎片。我覺得彷彿有東西——有人——被從柵欄中間扔進荒地里。一處空蕩蕩的運動場,轉盤在運動場里緩慢旋轉,儘管沒有小孩推它,也沒有明顯的風。它在看不見的底座上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有一天,我看見一尊雕刻粗糙的耶穌像沿著運河漂流而下,鑽進運河街底下的隧道中。雕像有三英尺高,咧著嘴笑,唇間露出牙齒。一頂荊棘王冠歪斜著套在額上,詭異的白色眼睛下方畫著血淋淋的眼淚。看起來像是符咒偶像。巴希公園裡所謂的親吻橋上,在學校精神和永恆的愛情宣言中間,有人刻下「我很快就會殺了我媽媽」這幾個字。有人在下面加上:「你再不快點,她就渾身是病了。」一天下午,我走過荒地東邊時,突然聽見一陣恐怖的尖叫。我抬頭,看見一個瘦削男人的輪廓正站在不遠處GS&WM鐵路高架橋上,上下揮動棍棒。他在抽打什麼。尖叫聲停止。我想,是條狗,已經被他打死了。他用皮帶繩拴住狗,將其拖到外面打死了。當然,我不可能知道這些……但我確實知道。我當時確信,現在依然確信。
我開始以為自己把能吐的都吐完時,腸道內一陣痛苦的絞痛。我蹣跚著站起身,拍打馬桶的拉環一下,試圖在所有東西被水流衝下去之前成功地坐起來。
我轉向咳嗽聲傳來的方向,低聲說:「阿爾,跟我說話。報數!」我本想再加一句:或者繼續咳嗽。
「你……」我停下來,搖搖頭,「告訴我。」
我又開了一槍,但我扣動扳機時,有人推了我一下,子彈打偏了。是哈里。「住手,爸爸!」他的聲音尖銳,「住手,不然我開槍了!」

15

什麼?」
閉嘴!」
「你得坐下來,」我說,「你生病了。」
我謝謝她,並遞給她我新近列印的名片。她接過名片,心不在焉地朝我笑了一下,然後關上門。她的動作很輕,門沒有發出「砰」的一聲。但我聽見門后咔嗒一聲,知道她掛上了門鏈。
「你怎麼知道?」
好吧。首先要回到森利納上,離開里斯本福爾斯鎮。我會驅車前往路易斯頓,找到汽車站,買張去紐約的車票。再從那裡坐火車去達拉斯……或者,為什麼不坐飛機呢?我還有很多現金,航空公司的職工根本不會索要帶照片的身份證。我只需交錢買票,環球航空就會歡迎我登機。
他喃喃自語一陣,看了腌蛋罐子旁邊的小費罐一眼,看到裏面只有一角錢硬幣。他拿走五元鈔票。「比爾·圖爾考特。」
我朝鄧寧的後院看去。自行車不見了。玩具多數還在——一款兒童弓,幾支箭頭帶吸盤的箭,一根把手上包著膠帶的棒球棍,一個綠色呼啦圈——但菊花牌氣槍不見了。哈里把它拿進去了。他打算扮演布法羅·鮑勃、出去玩「不給糖就搗蛋」時帶著氣槍。
有些不對勁。
白色熒光從染坊骯髒的窗戶中透出來,照亮烘乾房。我看到把烘乾房跟院子其他地方隔開的鐵鏈。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掛在鐵鏈上面的標牌。我上次看到那塊標牌是在兩個月前,但我記得上面寫著「管道維修,禁止穿越」。沒有看到黃卡人的影子——或許現在應該稱他為橙卡人。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稍後才想明白。那個前臂上文著美人魚、長著高興的花鼠臉的矮個子男人。弗蘭克·鄧寧拍拍他的後背,對他說把鼻子洗乾淨,他的鼻子太長,可不能弄髒了,他的臉那時看起來不那麼得意。在那之前,弗蘭克在「點燈人」酒吧里特拉克兄弟的桌上講笑話時,查茲·弗拉蒂對我講了許多鄧寧的壞脾氣的故事……我因為看了門衛的作文,並不覺得新鮮。「他把一個女孩肚子搞大了。一兩年後,女人帶著孩子滾了。」
我穿過烘乾房的側面,心怦怦地跳著。頭上的傷口也以同樣的節奏跳動著。這一次,沒有混凝土塊標出那個地方。慢點兒,我告訴自己,慢點兒。台階就在……這兒
把我帶到這裏的小男孩正站在爐邊褪了色的油毯上,看著我。他此刻正吮著拇指,他也許六年前就戒掉這毛病了。他雙眼圓睜,一臉嚴肅,淚光閃爍。血滴濺到他的臉頰和眉毛上。這個小男孩剛剛經歷的事情,毫無疑問會給他的精神帶來創傷,但這個男孩長大后再也不會變成蟾蜍哈里。或者寫一篇讓我潸然淚下的作文。
如果果真如此,細菌很快就會擊垮他,就像德國席捲華沙那樣。
或者從來就沒存在過。
「你不會連他們——」
阿爾送我的手錶的指針在黑暗中能發光,我帶著恐懼和順從,看著長針朝錶盤尾端移動,然後再走一遍。距離《埃勒里·奎因新曆險記》開播還有二十五分鐘。然後是二十分鐘。十五分鐘。我試圖跟他聊天,但他叫我閉嘴。他不停地揉胸口,他只有在從胸袋裡掏煙時才會稍停片刻。
他笑了。那張粗短、慘白、流著汗的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查茲沒命地跑,但還是被他們抓住了。球門柱南邊二十碼遠的地方有條溝,他們把查茲推進溝里。你是否想知道弗蘭克·鄧寧也在其中?」
「對了。還有……我的車。」
不遠處——科蘇特街上,不是懷莫巷——一個男人吼叫:「玩鬧歸玩鬧,可你們這些小鬼要是再放櫻桃爆竹,我就報警了!明白人用不著別人多說!」
然後她開始尖叫。
我坐下來,看著他靠向車庫,他的嘴唇上已經籠罩著一層藍灰色的陰影。我想,這可不是健康的跡象。
人們問我在找什麼時,我就眨眨眼,笑一笑。人們問我要待多久時,我就告訴他們很難說。我熟悉了鎮上的地形,並開始熟悉一九五八年的口語。比方說,我得知「戰爭」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衝突」指的是朝鮮戰爭。兩者都結束了,可喜可賀。人們擔心蘇聯和所謂的「導彈差距」,但也不是很擔心。人們擔心青少年犯罪,但也不是很擔心。經濟有些不景氣,但人們見過更糟的情況。你跟人做生意時,完全可以說上當了(被騙了)。一分錢一粒的糖果包括圓點糖、嘴唇糖和黑嬰兒糖。在南方,吉姆·克勞法大行其道。在莫斯科,赫魯曉夫威脅叫囂;在華盛頓,艾森豪威爾總統暗自樂觀。
但我必須在離開之前跟圖爾考特談談。至少試著跟他談談。他倒在牆邊,在鄧寧張開的腿旁。他抱著胸口喘著氣。他的臉像死屍般慘白,嘴唇卻如吃了越橘的孩子的嘴唇般發紫。我伸手去夠他的手。他驚慌失措,緊緊抓住我的手。但他的眼裡露出一絲幽默的閃光。
「是不是胃腸感染?」他頭頂的電燈映在他的無框眼鏡的鏡片上,他移動身體時,電燈也隨著晃動。好像黃油在平底鍋里晃動,我想。這個想法讓胃又一陣刺痛。「鎮上正在流行。你恐怕已經得上二十四個小時了。很可能是種細菌,你用完公共廁所可能忘了洗手。很多人都懶……」
鄧寧掙扎著從牆上拉出鎚子時,一樣東西從我眼前飛過。是菊花牌氣槍。哈里扔的。槍管砸在弗蘭克·鄧寧撕開的臉上,他痛得尖叫一聲。
還有一點,我很好奇。
「謝謝。」我說,想象對著他的嘴巴一記重擊,打得他把假牙往喉嚨里咽。舔點保麗凈牌假牙清潔劑吧,夥計。
「對不起,對不起。快點兒,安妮特。」父親朝我笑了,脫下帽子,然後走開,繼續幫女兒尋找戰利品。
我的講述方式如果正確——換句話說,我略去那些瘋狂的部分——他可能會相信我的話。因為他已經相信一些事實。他在內心深處感知到了那些事實。

10

你要是在業餘演藝公司表演過——或者像我那樣,執導過學生戲劇演出——就能體會到我對萬聖節前那些日子是什麼感受。首先,排練很隨意。有即興創作,有說笑,有嬉鬧,由於性別對立已經建立,還有很多調情在裡頭。在早期排練中,有人說錯台詞或者錯過提示,會惹來一陣狂笑。哪個演員要是遲到十五分鐘,可能會被嚴厲訓斥,但僅此而已。
「還包括某個孩子?」
我當然知道。我是傑克·埃平時,不是房地產公司老闆,而是高中老師。有些東西是不變的。「給運動員送飲料的男孩。」
「至少一英里。」他不情願地說,用一隻手按摩著喉嚨根部。刺刀垂下來。我用右手抓住刺刀易如反掌,另一隻手從他的皮帶里掏出左輪手槍也不無可能。但我不想這麼做。我想,細菌會搞定比爾·圖爾考特先生。我真認為事情就會這麼簡單。你看,忘掉過去執拗要做的事是多麼容易。
「還有什麼別的需要嗎?」
他在思考。我幾乎能聽到思想之輪在轉動,齒輪發出喀噠聲。隨後,他的眼裡燃起一陣光亮。那興許只是落日的餘暉,但對我來說,那看起來就像全鎮空心南瓜燈里正跳動閃爍著的燭光。他開始笑。他接下來說的話,只能是出自一個精神病人之口……或一個在德里生活太久的人之口……他也許兩者都是。
我幾乎保持著沉默。我可以保持沉默。然後我想到阿爾在這件事情上投入了多少心血,想到我現在是他僅存的希望。
「『唉,誰管它,』另一個說,『有屁股給我踢,這就夠了。』他們回去了,我幫查茲從溝里爬上來。我還跟他一起走回家,我想他可能會暈倒什麼的。我很害怕弗蘭克和他的朋友會回來——他也很害怕——所以我們緊緊地走在一起。真操蛋,但我就是會忍不住想到弗蘭克那幫人。你肯定見過他住的房子——簡直是他媽的宮殿。當鋪生意可真來錢。我們到他家時,他感謝我。真的很感激。他正要放聲痛哭,我說:『別提了,我只是不想看見六打一。』這是真話。但你知道他們怎麼說猶太人嗎:他們從不忘記欠債或者人情。」
我舒了一口氣,圖爾考特也舒了一口氣,但急促地喘著氣。他持續地發出哽咽聲,向車庫一邊滑落,倒在砂礫上。我拔過刺刀,準備將其別進皮帶里,但一轉念想到:我擠過樹籬時,它只會划傷我的腿。過去正在千方百計地阻止我。我把刀扔進漆黑的院子,聽見一聲低沉的響動,刺刀打在什麼東西上。可能是旁邊寫著「你的狗屬於這裏」的狗窩。
「什麼名字?你從來沒說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理由根本講不通。」
我的肚子一陣絞痛。我有點搖搖晃晃,一手抓住裝葯的袋子,另一隻手扶住櫃檯。「你有洗手間嗎?」
「你也一樣漂亮,」我對她說,「你該怎麼說?」
不在這兒。
「坐下,不然你會倒下的。」我朝他走去。他掏出槍。我乳|頭之間的皮膚——子彈會射進去的地方——開始癢得要命。我本來可以解除他的武裝,我想,我真應該這麼做。但是不行,我必須聽故事。我必須知道這個故事。
他退縮一九九藏書下,又開始揉胸口。他現在忍不住了。
「快出去!」我朝特洛伊喊道,「帶你妹妹出去!喊救命!一直喊——」
院子里還有一大堆玩具。其中一件就是哈里·鄧寧的菊花牌氣槍。
笑容又出現了。「恐怕不能給顧客用。為什麼不去……街對面的店面看看?」
「把手拿出來,朋友。我想我知道裏面是什麼,你的手要是不空著拿出來,你的萬聖節禮物就會是十八英寸長的日本鋼刀。這東西鋒利得很。我會把刀直接從你腦袋另一側捅出來。」
「我的意思是,他是我的,安伯森先生。那個狗雜種殺了我的妹妹,要是有人拿槍或者刀殺他……」他拿起刺刀,在蒼白恐怖的臉前揮舞著,「那個人應該是我。」
我把胸口抵上去。「來吧,開槍吧。大家都能聽到槍聲,警察會來。鄧寧會看到騷動,轉身離開。然後你會成為進肖申克的那個人。我肯定那裡也有工廠。但你干一個小時只能掙五分錢,而不是一塊二。不過你會喜歡這樣的結局,因為你不用再向自己解釋,你這些年為什麼只是袖手旁觀了。你妹妹要是還活著,會朝你吐——」
我被鄧寧家後院中間的沙盒絆倒,直直地摔在地上。我面前擺著一個面無表情的洋娃娃,洋娃娃除了頭飾,什麼都沒有穿。左輪手槍從我的手裡甩出去。我用手和膝蓋撐著身體,去摸手槍。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找到;這就是執拗的過去最後的惡作劇。跟令人惱火的胃腸疾病和比爾·圖爾考特這兩個惡作劇相比,這隻是個小惡作劇,不過來得真是時候。稍後,我看到手槍躺在透過廚房窗戶的一片梯形光亮邊上時,聽到一輛汽車從科蘇特街開過來。車速很快。毫無疑問,任何有理性的司機都不敢在到處都是戴著面具、拿著「不給糖就搗蛋」袋子的孩子的街上開這麼快。汽車發出尖銳的響聲停下之前,我就知道開車的是誰了。
我盯著他,張大嘴。遠處響起一陣爆炸聲,哪個萬聖節歹徒點燃了一掛鞭炮。孩子們在威徹姆大街上來來往往,喊叫著。但這裏只有我們倆。克里斯蒂和她的酒友們自稱是比爾的朋友;我們則是弗蘭克的敵人。完美的一對,你會說……只是「沒有穿背帶褲」的比爾·圖爾考特看起來不像是隊友。
我滿臉是血,我擦了擦左眼才看清左邊。我還清醒,所以我想我傷得不重,儘管頭皮上的傷口疼得要命。但我搞砸了。我要是想有下一次,我必須離開這兒,別讓人看見。趕快。
所有人都在尖叫。空氣中瀰漫著彈藥、石灰和血的氣味。多麗絲歪斜著,朝死去的兒子蹣跚走去,頭髮披在臉上。我不想讓她看見——圖加的頭被砸開,一直到下巴——但我無法阻止。
「為什麼不呢?」
「我是安妮特!」她說。
「福特。」他的嗓子啞了,眼睛仍然盯著我的眼睛。「很好的汽車。敞篷。Y型發動機。一九四四年或者一九四五年款的。」
他把槍向前推,槍口對準我的胸口,但絆倒在該死的刺刀上。我用手背打了一下手槍,槍響了。子彈射進土裡,離我的腿不到一英寸,一小團碎石打在我的褲子上。我抓起槍,對準他。他只要稍微一動,去拿倒在地上的刺刀,我就開槍。
當然,能見度對雙方都很關鍵。除非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意圖上,否則肯定會看到我朝他跑去。我有手槍,但只有在十五碼之內開槍才能擊斃他。我可能需要走得更近,才敢冒險射擊,因為在萬聖節晚上,科蘇特街上肯定到處都是小鬼和妖精。不過我得等他走進屋子之前從藏身處突然冒出來。因為,根據作文,多麗絲·鄧寧疏遠的丈夫直接行兇。哈里從浴室出來時,所有人都倒下了,除了埃倫,其他人都死了。我稍有遲疑,就有可能看到哈里看到的情景:他媽媽的腦漿滲進沙發。
從寶路華手錶上的時間看,《埃勒里·奎因新曆險記》正要向迫不及待的美國人播放。「忍著吧,」我一邊說,一邊擠過樹籬,把沒有拿槍的那隻手舉起來遮住眼睛,免得雙眼被堅硬、歪斜的樹枝扎到。
我又偷看手錶一眼,我還有時間。圖爾考特講故事時,在他胃裡盤踞已久的病菌會發作。我準備在他第一次彎下腰嘔吐時突襲他。
他皺起眉頭。他一隻手攥著刺刀,另一隻手握著手槍。「一陣強風就會把你吹走」,他的妹妹很多年前對他說,但我想今晚的微風就能把他吹走。
「閉上你的臭嘴!」
我把手從袋子里拿出來——手空著——轉身看著沒有穿背帶褲的人。他的蓬亂頭髮蓋住耳朵和前額,油油的,糾纏在一起。深色的眼睛在蒼白、粗短的臉上游移。我感到一陣驚慌,近乎絕望。近乎……但不是完全絕望。他即使殺了我,我想,他即使殺了我。
我伸手去抓槍。但它從因為出汗而變得光滑的手指間滑落。我的脛部擦到沙盒邊,一陣疼痛。在房子的另一邊,汽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混凝土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我記得自己當時在想,閂上門呀,媽媽。這次來找你的不止是你那脾氣暴躁的丈夫,還有德里。
圖爾考特笑了,但笑容看起來更像是愁眉苦臉。「我和一位富有的猶太當鋪老闆是朋友?真好笑。你想聽個小故事嗎?」
「克萊拉也是無辜的。小米基也是無辜的。」昏暗中,他的肩膀上下聳動。「去他們的。」
他用三八式手槍指著我。「坐回去,安伯森。坐下來休息下。」
「我他媽的沒有心臟病。你給我坐下!」
我身旁的座位上放著一個紙袋,裏面放著我的高嶺土果膠瓶——現在空了四分之三——和自控短褲。我想我現在不需要這兩樣東西了,我對此非常感激。我的胃和腸道看似已經平靜下來,手上的顫抖也消失了。手套箱里,警用手槍上放著五六顆糖果。我把這些東西放進袋子里。稍後,我在懷莫巷二〇二號的車庫和樹籬中間就位時,會把槍推上膛,別進皮帶里,我會像河濱影院里上映的那種劣質電影里粗鄙的歹徒。
他的眼睛轉了轉。「差點沒做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肯定瘋了。聽著,老兄。他們要是真的追捕到你,別告訴他們我……你知道,我……」
「那個小屁|眼娘們兒什麼都不懂。我沒事。」他把油油的頭髮撩起來,讓我看他有多健康。他的臉色愈加蒼白。拿著日本刺刀的手正在顫抖,跟我中午之前一樣。「你想不想聽?」
哈里在作文里引用媽媽的話:「拿著那東西滾出去!你不該來這兒!」我穿過油地氈,朝廚房和客廳之間的拱門跑去時,聽到她實際上說的是:「弗蘭克?你來幹什麼?」然後她的聲音升高。「你拿的是什麼?你為什麼……滾出去!」
「你要遲到了嗎?」圖爾考特問道,「你要趕他媽的火車嗎?」
「是嗎?那麼,你可能會覺得有點荒誕,她和米基在某個地方安下身來以後,再沒給我寫過信。連張明信片也沒有。對我來說,這樣的事不僅荒誕。因為她一定會給我寫信。她知道我對她的感覺。她也知道我多麼喜歡那孩子。那個王八蛋開玩笑一般地報告他們失蹤時,她二十歲,米基十六個月大。那是一九三八年夏天的事。她現在有四十歲了,我的外甥也有二十一歲了。到了他媽的選舉年齡。你要跟我說她不會寫一句話給她的兄弟?那個小時候阻止大鼻子羅伊斯用滿是皺紋的皮膚戳她的背的兄弟。她也不想從這個兄弟這兒要點錢,在波士頓或者紐黑文,或者隨便哪個地方安頓下來?先生,我本來可以——」

16

「我妹妹和外甥消失之前,和鄧寧住在卡什曼城郊一處小出租房內。他喝得很兇。他喝得凶時,就亂動他娘的拳頭。我看見過克萊拉臉上的淤傷。有一次,米基右邊的小胳膊上,從手腕到肘關節,全都青一塊紫一塊。我說:『妹妹,他是不是打你和孩子?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揍。』她說不是,但她說這話時不敢看我。她說:『你離他遠點兒,比利。他很強壯。你很強壯,我知道的。但你太瘦了。一陣強風就能把你吹走。他會傷害你的。』她不到半年就消失了。跑了,姓鄧寧的說。但鎮子那邊只有樹林。樹林和沼澤。你知道事實上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嗎?」
「這是胃腸流感,圖爾考特。折騰了我一個晚上。藥店的基恩先生說流感正在流行。」
「不是一個孩子,是所有孩子。他現在正在外面喝酒。他又會喝醉,變得瘋狂。你知道這一切,不是嗎?不過這次,可不會有什麼事後的掩蓋。他已經不在乎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多麗絲上次終於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多麗絲把他趕了出去,你知道嗎?」

1

聽起來不妙。我腦中一閃而過的想法是:他也被困在尼龍襪子里。
「什麼?」我感到渾身發冷。
「天哪!二十二年!他追打查茲·弗拉蒂時你也沒動他,對吧?你像個娘們兒一樣跑開,去叫球隊隊員。」
「無傷什麼?」
弗蘭克·鄧寧尖叫著,身子僵直。一瞬間,有東西從他胸口穿過來。就像個魔術。那東西上沾滿血,過了一秒鐘,我才看見那是刺刀的刀尖。
「先生,知道出什麼事了嗎?」一個男人問我。他牽著一個穿著運動鞋的白雪公主的手。
手套箱里還有一樣東西:一份《電視指南》,封面上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和巴里·蔡斯。我在中央大街報攤上買了這份雜誌后,可能已經第十二次翻到星期五的節目單:
「我叫你閉嘴。」
「你是誰啊,親愛的?」
最後的陣痛過去后,我從紙袋中拿出大瓶高嶺土果膠,狼吞虎咽了三大口。我的胃騰起來,我把它壓回去。我確信第一劑葯停在胃裡后,又吃了一劑,打了個嗝,慢慢地把瓶蓋擰緊。我左邊的牆壁上,有人畫了陰|莖和睾丸。睾丸被劈開,血從裏面湧出來。藝術家在這部迷人的畫作下面寫道:「亨利·卡斯頓圭,你下次再干我老婆,這就是你的下場。」
「我從不生病。從六年級到現在,連感冒都沒有得過。」
他板起臉,轉過身,昂首闊步,走到下面存放藥片、散劑和糖漿的區域。
他把鎚子收回去,然後甩過來,鎚子畫著平弧線,呼嘯著砸來。我彎下膝蓋,迅速蹲下去。一陣熱浪從我的頭頂掠過,二十四磅重的鎚子似乎完全閃過了我,我也沒感到疼痛,那時沒有,但槍從我的手裡飛出去,撞在牆上,彈到角落裡。一股暖流從我的臉邊淌下來。我知不知道他在我的頭皮上削了一個六英寸長的口子?我知不知道他只差八分之一英寸就把我打暈或者直接打死?我不好說。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不到一分鐘內發生的,可能只有三十秒。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轉動的硬幣。轉瞬即逝。
他從字謎上抬起頭看我。「我沒看見人。」
我從樹籬中間朝後院看去。遠處,一個女人經過廚房窗戶,然後消失。在鄧寧家的房子里,晚餐準備好了。他們有甜點嗎?吉露果子凍配香草牛奶?樂之派?我想沒有。誰還在萬聖節晚上吃甜點?「我想說的是,他殺了他們,你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我很清楚,我不可能突然被當成鎮上的一分子,但我想讓當地人習慣看見我開著紅色森利納敞篷跑車,把我和車當成風景的一部分。這就是那個做房地產生意的傢伙,來這兒差不多一個月了。他要是真的幹起來,某些人可能就有錢賺了。
多麗絲懷抱著死去的兒子。在她身後,特洛伊左右搖晃,埃倫的頭緊緊靠在他胸前。他沒有看我們,好像我們不在場。小女孩號啕大哭。
「我想鄧寧崩潰了。我想鄧寧喝醉了,回到家,我妹妹說了過分的話,但也可能只是什麼完全無傷大雅的話——」
「是的。地獄里的人需要冰水,但他們得不到。」
「當然。第二排。」
爸爸又悄悄地說了什麼。
「他準備跟隨他們娘兒倆?好,由他去吧。」
住在堤上的貝維說,她認為德里糟糕的日子結束了,但我看到的越多(尤其是感受到的越多),越是相信德里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德里不對勁。開始,我努力告訴自己,是我不對勁,不是德里。我是個脫節的人,一個暫時的流浪者,會覺得任何地方都有點怪,有點彆扭——就像保爾·鮑爾斯那些奇怪的小說里看起來像噩夢的城市。這個理由一開始很有說服力,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不斷探索這個新的環境,越來越不這麼覺得。我開始質疑貝弗利·馬什認為糟糕時期已經結束的斷言,並且猜想九_九_藏_書(在晚上睡不著時,這樣的晚上不少)她也開始質疑自己。我沒有在她眼中瞥見一絲懷疑嗎?那種不太相信卻期望如此、甚至需要如此的眼神?
「他們有六個人!」

5

「我下次會做得更好,鄧寧太太,」我聲音嘶啞地說,「我保證。」
「沒錯。我現在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跟蹤我多久了?你為什麼要跟蹤我?」
「我們都在老聯合學校讀高三時,我是橄欖球隊的助理經理。老虎比爾,他們這麼叫我——很可愛的名字吧?我讀高一時就參加球隊選拔,高二時又參加,但兩次都被刷下來。打前鋒太瘦,打後衛太慢。這就是我該死的人生故事,先生。我喜歡橄欖球,卻花不起一角錢買張票——我的家庭一無所有——所以我當了助理經理。名頭很好聽,但你知道助理經理是幹什麼的嗎?」
救護車。好主意。說得輕鬆。我在德里——在一九五八年——已經待了近兩個月,但還是把手伸進褲兜。我沒穿外套時,總是把手機放在褲兜里。除了零錢和森利納的鑰匙,我的手指什麼都沒有摸到。
特洛伊正把埃倫帶向門口。所以沒關係,我想,我至少改變了這麼些——
盛大的夜晚到來了。演員穿上服裝,化上妝。有些人緊張過度;所有人都感覺自己沒有準備好。他們很快就得面對前來看他們大顯身手的滿堂觀眾。在舞台沒有裝飾的日子里看上去很遙遠的一切,最終來臨了。大幕開啟之前,哈姆雷特、威利·洛曼或者布蘭奇·迪布瓦不得不衝進最近的洗手間,感覺不適。從來都是這樣。
在這種時候,身體總是比大腦更聰明。我掀開被子,沖向浴室。我加速穿過廚房時,一腳踢翻可惡的黃色椅子。我的腳趾頭很快就會痛,但我當時幾乎毫無知覺。我努力關閉喉嚨,但沒有完全成功。我能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穿過喉嚨,鑽進嘴裏。那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嘔——嘔——嘔——嘔」。我的胃就是那艘遊艇,先升起來,然後瘋狂地轉動,墜下。我在馬桶前跪下,將晚飯吐了出來。接下來是午飯和昨天的早飯:噢,上帝!火腿和雞蛋。我想到那發亮的油脂,又是一陣嘔吐。我停頓片刻,然後感覺我上周吃的所有東西似乎都離開了這棟建築物。
我回到酒吧里,康韋·特威蒂唱完,輪到費林·赫斯基唱,沒穿背帶褲的傢伙不見了。我走向酒吧男招待,問道:「我進來時,有個人坐在那兒,他是誰?」
薄嘴唇上的笑舒展開來。自控短褲很好笑,當然好笑。除非,當然,是你自己需要它們。「第五排。你如果離家很近,不需要它們。但是你臉色蒼白,先生……而且正在流汗……穿上這東西可能更明智。」
「可能他朝錢包里一看,發現裏面除了借書證什麼都沒有。我看起來像他媽的布里代·墨菲嗎?你已經把我的洗手間弄得臭氣熏天,你為什麼不點點什麼或者離開?」
「我聽見孩子們在放櫻桃爆竹,」我說,「可能著火了吧。」我繼續前行,確保左邊的臉不會被他們看見,因為附近有街燈,而我的頭皮仍然在流血。
「袋子里什麼都沒有,只有糖果,」我溫和地說,「你要是想吃一顆,圖爾考特先生,說一聲就行。我給你拿一個。」
不見了。
「她明天很可能會肚子痛,」爸爸說,但是面帶笑容,「快點,南瓜。」
科蘇特街往南一個街區有條懷莫巷。這就意味著懷莫巷的後院緊挨著科蘇特的後院。我還沒去看過,去看看也無妨。
不是很好的退場詞,但這是我在此情此景下能想到的最好應變。我走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尋找圖爾考特。他不見蹤影,但諾伯特·基恩正站在藥店窗戶里,雙手扣在後面,觀察著我。他的笑容不見了。

8

「大家都知道。他現在住在慈善大道的出租房裡。」
「我不會的。你殺了他,圖爾考特。他像條瘋狗,你把他殺了。你妹妹會為你感到自豪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沒等我回答又問,「是不是彼得,『沉睡的銀元』酒吧的招待告訴你的?」
我跟查茲·弗拉蒂聊過不久,很上心地去查看已經不存在的基奇納鋼鐵廠。工廠坐落在鎮子北邊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不錯,要是「每分鐘一英里公路」延伸到那裡,那裡會是購物中心的絕佳地點。但我去那兒之後——道路變成會令車子顛簸的碎石時,我棄車步行——發現那裡看上去像古代文明的廢墟:獨特,但令人絕望。成堆的磚塊和生鏽的廢舊機器聳立在深深的草叢中。中間是一根久已倒塌的陶瓷煙囪,煙囪口被煤灰熏得烏黑,巨大的管孔內一片漆黑。我要是低下頭彎下腰,肯定能走進去。我的個子可不矮。
「我很清楚你在幹什麼,朋友。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查茲告訴我別插手——他說他覺得你是個好人——但事關弗蘭克·鄧寧,我必須插手。他是我的。」
我想他在這一點上說錯了。他的話放在里斯本福爾斯鎮的傑克·埃平身上可能是對的,但我現在不是傑克·埃平。「為什麼不讓我試試?對你有什麼壞處?」
酒吧里空蕩蕩的,只有一位顧客坐在一張空桌旁,驚訝地看著我。酒吧男招待靠在櫃檯末端,正在做日報上的填字遊戲。他抬頭看我。
「我沒時間解釋,但我的確知道。我來這兒就是要阻止他。請把槍還給我,讓我來解決他。為了你妹妹。為了你的外甥。因為我慎重地思考過,覺得你是個好人。」這簡直就是胡扯!不過我爸爸過去經常說,你要是拍馬屁,就使勁拍。「鄧寧和他的朋友把查茲·弗拉蒂打個半死時,你為什麼阻止他們?」
「高嶺土果膠,」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是自己的聲音,「有嗎?」我心想,不知道這東西有沒有被發明出來。
圖爾考特轉過頭,吐了一口痰。「他出生在德里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家族。我們家是坐著生鏽的小卡車,從聖約翰山谷來的。我當時十歲,克萊拉八歲。坐在一堆垃圾上。覺得他們會相信誰呢?」
「你如果心臟病發作——」
這些事情跟我要講的故事有關嗎?我要講的是門衛爸爸,以及李·哈維·奧斯瓦爾德(他那種得意的「我知道一個秘密」的笑,以及從不看你的灰色眼睛)?我不太確定。但我可以再給你講一件事:基奇納鋼鐵廠倒下的煙囪里有些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也不想知道,但我在那東西的嘴裏看到一堆被啃過的骨頭,和一個被啃過的小項圈,項圈上面還有一隻鈴鐺。項圈肯定是哪個小孩親愛的小貓的。管道裏面——巨大的管孔裏面——有東西在移動。
我又朝前挪了一點,還是什麼都沒有。天氣很冷,我呼氣時能看見一層薄薄的蒸汽。但我的胳膊和脖子上已經出了一層黏汗。我又向前走了一點兒,但幾乎敢肯定我已經走過了。兔子洞要麼徹底消失,要麼因為蝴蝶效應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這意味著我作為傑克·埃平的全部生活——上小學時因為照料花園獲得美國未來農場主組織獎,我大學時放棄小說,然後娶了一個還算甜美的女人,這個女人差點把我的愛溺死在酒精里——就是個瘋狂的幻覺。你永遠都是喬治·安伯森。
照明燈照亮整個院子,把我照得就像盤子上的一隻螞蟻。我瘦長的影子在我前面蹦跳。一輛運輸車朝我逼近時,我呆住了。我以為司機會停下來,探出身,問我在這兒幹什麼。他減速,卻沒有停下來。他向我舉起一隻手。我也向他舉起手。他繼續朝裝卸台開去,幾十個空桶在車斗里發出沉悶的響聲。我朝鐵鏈走去,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從鐵鏈下鑽過去。
我即便正邊吐邊拉,也要在那兒。
有一次,我試著用指尖觸摸頭上的傷口,一陣刺痛傳來。我再也不敢摸第二下。
他退縮一下,發出「嘔——嘔」的聲音,我很熟悉這聲音。然後他踉蹌著倒在車庫的牆壁上。
「噢,抽煙很好,」我說,「對你的心臟大有好處。」
他把刀插在車庫後面的砂礫中,拿出一支用舊了的芝寶打火機,把煙點著。火苗躥動的一瞬間,我看見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儘管今晚很冷。他的眼睛似乎已經深深地陷進眼眶,讓他的臉看起來像個骷髏。他把煙吸進肺里,然後咳出來。單薄的身體晃動著,但槍很穩,抵著我的胸口。在我們的頭頂之上,星星已經出來了。現在是八點差十分。鄧寧到達時,「埃勒里·奎因」已經放多久了?哈里在作文里沒說,但我猜沒多久。孩子們明天不用上課,但多麗絲·鄧寧依然不想七歲大的埃倫超過十點睡覺,即使她是跟圖加和哈里在一起。
「先生,你是誰?」他問道。
「這一刀是為我妹妹刺的,狗雜種!」,比爾·圖爾考特喘著粗氣說,「為了克萊拉!」
「是的,我給他們送水。要是有人在熱天跑圈之後出現不適或者蛋蛋被頭盔撞到,我還要端著嘔吐桶。我還得待到很晚,撿拾球場上所有的髒東西,搜尋被丟在浴室地面上、沾滿臟污的繃帶。」
鄧寧!」我大吼一聲,「住手!」
他朝後指了一下,我往寫有「男」和「女」的門衝去。我伸直手臂,推開「男」門,就像進攻後衛尋找空當般衝進去。裏面發出糞便的臭味、煙味,還有刺眼的氯味。唯一的廁位沒有門,很好。我扯開短褲,就像在搶劫銀行時遲到的超人,轉身,蹲下。
他一臉嚴肅地發出一聲吼笑。「很大的恩惠,朋友。在某種程度上,是的。我想我就是他的守護天使。至少現在是。」
「安妮特·馮妮傑羅,」她說,「她是米老鼠俱樂部最漂亮的成員。」
我穿過拱門時,一個小孩說:「你是誰?媽媽為什麼在喊?爸爸來這兒了嗎?」
他開始數數。我朝著數字的方向走去,感覺著自己的腳步。我走了十步之後——那裡離我放棄的地方很遠——鞋尖又向前邁一步,撞在什麼東西上面,停下來。我環顧四周。我又吸了一口發出化學品惡臭的空氣。然後,我閉上眼睛,開始攀登無形的台階。我爬上第四級台階時,夜晚清冷的空氣變成令人窒息但溫暖的咖啡和調料的氣味。我的上半身感覺到了溫暖,但腰部以下還能感覺到夜晚的清涼。
「弗拉蒂先生說她帶走孩子,拋棄了弗蘭克,因為她受夠了他醉酒後的臭嘴臉。」
「謝謝,先生!」安妮特說。
「你從沒看過那輛車。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圖爾考特。我今天晚上就得往南走,我會走收費公路,因為我不認識別的路。我到緬因州中部就沒事了。你知道我在跟你說什麼嗎?」
「他清醒過來后,會想念他們,會很後悔這麼做,會希望挽回一切。」現在,他幾乎是在低語——聲音嘶啞,夾著痰鳴。這就是藥效消失時,不可救藥的瘋子深夜對自己說話的樣子。「可能不會因為妻子後悔,但肯定會因為孩子後悔。」他笑了,面容扭曲,好像很痛。「你可能很生氣,但你知道嗎,我希望你別生氣。我們等著看。」
「請告訴我,」我說,「我想我有權利知道,因為我從未招惹你。」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但是,槍響了。子彈擊中他的肩膀。白色的襯衫上綻開一朵紅色的玫瑰。他受到子彈衝擊,朝一邊扭動,接著又衝過來,舉起鎚子。襯衫上的玫瑰綻放得更加燦爛,但他渾然不覺。
但沒想太久。
「你正要給我講最有趣的地方。」
「你告訴自己一些廢話,說什麼讓他坐牢是最好的報復。你這是迴避事實——」
十月第二個星期的一天,科蘇特街上的橡樹和榆樹已經染上金黃,色彩斑斕,我再次造訪已經閑置的西區娛樂中心。沒有哪個有經驗的房地產買家會錯過充分調查這個一流地段,我向街上好幾個人詢問裏面的情況(當然,門上了鎖),它是什麼時候關張的。
我從夢中驚醒,心怦怦直跳,雙手緊握,努力抓住夢境中的欄杆。一切不光是大腦的想象,因為床在上下起伏。我的胃似乎已經從固定它的肌肉上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