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回到過去 第十二章

第三部 回到過去

第十二章

「路易斯安那?」
你打電話給我!」她尖叫。臉上的表情嚴厲而堅決。她雙腿分開站立,好像拳擊手準備接受擊打。任何擊打。每一記擊打。她的眼睛在黑邊丑角眼鏡後面怒視著。頭巾在下巴下面打了兩個結。雨已經落下來,但她絲毫沒有理會。她吸了口氣,把聲音抬高到驚叫的程度:「我要聽到我好兒子的消息,你聽到沒有?
我經過一家名叫沙漠玫瑰的酒吧,洛克—奧拉點唱機上傳來馬迪·沃特斯尖銳的歌聲。我正要轉身朝停車的地方走去,一個男人從酒吧裏面飛跑出來。絆倒,摔了個四肢朝天,引來黑暗的酒吧里一陣大笑。一個女人吼道:「別回來了,你這個沒雞|巴的廢物!」這句話招致了更多也更熱烈的笑聲。
米米·科科倫放聲大笑,轉向情郎。「德凱,這傢伙不能出現在代課老師名單上。他應該做全職教師。」
是說謊,還是實話實說?不過這不是個嚴肅的問題。這個女人能識破謊言,就像我能識破……嗯……「彈劾厄爾·沃倫」的廣告牌。
最好不要留後路。
當然是阿爾餐館。
「這條街上有些房子不錯,但這棟不好。依我看,像是鬧鬼的房子。」
我告訴他不用了,不過,他要是能帶我去「南方巴黎」的高檔酒店,我可以出五角錢。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變得更加清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個人覺得蒙泰萊昂內酒店不錯。」他詳細地告訴我該怎麼走。
我進入房間時,看了一下表,才下午六點。夏天,圖書館中午才開門,晚上八點關門。長途電話是一九六〇年很少幾樣比2011年昂貴的東西之一,但那種幼稚的負罪感仍然壓在我的心頭。我打電話給酒店接線員,告訴她諾科米斯公共圖書館的電話號碼,號碼是我從書後襯頁上黏貼的紙袋上看到的。號碼下面寫著一行小字,「遲還超過三天,請撥打以上電話。」這行字比之前那行字更讓我覺得自己像條狼狽的狗。
「我在俄克拉荷馬拿的學位,但是……」我聳聳肩,想說俄克拉荷馬跟得克薩斯並不在一個聯盟,但人可以抱有希望。
我告訴自己,我看見站在誠信金融(「誠信是我們的特色」)門口的那些戴著草帽的顧客都在賭世界職業棒球錦標賽,有些人會下大賭注。我告訴自己,我也會成為眾人中的一位,喬治·安伯森先生。要是有人問起,我會說自己住在達拉斯的布萊克韋爾街,一處由車庫改建的複式住宅。我下個中等賭注,不會吸引太多注意。沒事的,我告訴自己,誠信金融的老闆很可能不知道愛德華多·古鐵雷斯先生是哪位,是幹什麼的。
紅髮女人跪在人行道上流著血但謾罵不止的女孩身邊,按著被血浸透的手帕。「親愛的,」她對我說,「我們所有人不都是路過嗎?」
我這麼說似乎讓他很不安,他想必滿腦子都是官司……但他得再次靠近,因為他必須低調地介紹他的生意。他想知道我有沒有興趣買些遊戲棒。我想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直到他附上一句「高質量水陸坦克,先生」,我才完全明白。
「因為橄欖球嗎?」
「嗯,」昆蘭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我對你的房子出事感到非常難過。你有什麼財物損失嗎?」
我差點說了實話,但直覺的雷達發出一聲響亮的聲音。我喊著說:「巴吞魯日!」
「門衛先生,請你把那本書遞給我,好嗎?」我說道。
「噢,約迪倒是安靜,」阿爾轉動眼睛,「說到安靜,我認為我們可以申請專利。只有星期五晚上有些吵鬧。」
被逐出的顧客鼻子在流血,朝一邊歪得厲害,左邊臉上從太陽穴到下巴的口子也在流血。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驚恐萬分。他抓住一根燈柱站起身時,被撕開的襯衫幾乎掉到膝蓋上。他一站起身,立刻四處張望,但什麼都沒看見。
我沿著一〇九號州道又開上五英里,就來到了約迪鎮。人口一二八〇,標牌上寫著。「歡迎您的到來!」寬闊的主大街兩邊栽滿樹木,我看到一家小餐館,櫥窗玻璃招牌上寫著:「得克薩斯州最好的奶昔、炸薯條和漢堡!」餐館名叫阿爾餐館。

10

「當然不能。」他尊敬地說。
「米米喜歡你,我就喜歡你,」德凱·西蒙斯說,「我不能保證你每周都有一天課,但有時候一周有兩天甚至三天課。平均下來每周都會有一天課。」
我不喜歡達拉斯。不,不,一點也不喜歡!我從在阿道弗斯酒店登記入住,看見飯店餐廳領班抓住一個畏畏縮縮的年輕服務員的胳膊、朝他的臉大吼大叫那一刻起,就不喜歡這座城市。然而,我的任務在這裏,我得留在這兒。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
「不,工作。我星期六工作到中午。然後我回家在電視上看這一周的比賽。今年好像有好多比賽可看。」
我的耐心終於有了回報。羅塔里公寓的門開了,一位身材瘦削、長得極像奧斯瓦爾德的男人走出來。他拉著門,等穿著格子呢短大衣、斑駁白色護士鞋的女人出來。女人只到他的肩膀,但長得很結實。泛灰的頭髮從布滿皺紋的臉旁邊梳到後面。她戴著紅色頭巾。色調與臉色和諧的口紅勾勒出一張小嘴。她看起來不滿而好鬥——這個女人認為整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而且有很多證據證明了這一點。李·奧斯瓦爾德的大哥快步走到混凝土小道上。女人匆匆地跟在他身後,手拽著他的外套后擺。他把身子轉向站在人行道上的她。他們看上去在爭吵,但主要是女人在說話。女人對著他的臉揮舞手指。我不可能知道她在抱怨什麼;我很謹慎,離他們有一個半街區遠。然後,兒子朝西七街和薩米特大街的拐角走,跟我預料的一樣。他是坐公交車來的,最近的公交車站就在那裡。
她揮揮手。「太柔和了。太多遊客。我猜你想找一個更孤立更保守的地方。」
「是的,先生,整個鎮子都看。中場休息時,人們像獅子一樣狂吼,精疲力竭地喊『吉姆』。你在兩英裡外都能聽得到。太滑稽了。」
時間得再次向前跳躍(你細想便會發現,故事里也有兔子洞),但我首先得詳細敘述發生在一九六〇年的另一件事情。
房產代理人的名字叫弗雷迪·昆蘭。他對我很好奇——我想這是因為我汽車上的緬因州車牌——但並無過分言行。最棒的是,我覺得自己已經脫離了我在達拉斯、德里和森塞特波因特時籠罩頭頂的陰影。我在森塞特波因特的出租房現在已經化成一堆灰燼。
我偶爾去坦帕,經過小心探詢,認識了一位賭注登記經紀人,此人名叫愛德華多·古鐵雷斯。他確信我不是警察后,高興地接受了賭注。我首先賭在一九五九年籃球錦標賽中,明尼阿波利斯湖人擊敗凱爾特人,由此建立起菜鳥形象。湖人一場都沒贏。我又押四百塊,賭冰球斯坦利杯賽中加拿大人隊擊敗楓葉隊,結果贏了……但只是把先前輸的錢贏了回來。不過是些零錢,兄弟,我的好朋友查茲·弗拉蒂肯定會這樣說。
A.湯姆
「你六點鐘左右再來吧。德凱通常都是在那個時候過來,」他把胳膊放到櫃檯上,身體靠在胳膊上,「需要點提示嗎?」
「噢,天哪。」德凱說。
「你好,諾科米斯公共圖書館。」是哈蒂·威爾克森的聲音,聽聲音,這位甜美的老婦人好像被困在了一個大鐵桶里。
「因為我喜歡這兒的漢堡,你喜歡阿爾的草莓酥餅。」
儘管阿爾對孤獨槍手理論很肯定,認定一個很小、但在統計上很重要的可能性。在他的筆記里,他稱之為「不確定的窗戶」。
教科書倉庫大樓尚未破敗,但傳遞出與鋼鐵廠同樣的威脅感。我記得偶然遇見那根浸在水中、被煤灰熏得烏黑的煙囪。它躺在草叢中,像條在陽光中打盹的史前巨蛇。我記得我朝漆黑的管孔里看了一眼,管孔大到人能鑽進去。我還記得,我感覺裏面有東西。活的東西。那東西想讓我走進去,參觀一下。或許,參觀很久,很久。
我在商業街上的阿道弗斯酒店登記入住時,酒店提供了兩個選擇:帶空調或不帶空調。我多付五美元,要了有窗式空調的房間,空調無休無止地努力將房間溫度降到華氏七十八度。我要是還有點腦子,應該現在就去房間,免得中暑。夜幕降臨後天氣會涼快點。涼快一點點而已。
「米米——」
「沒幹多久,但是我在威斯康星當了三年老師,然後辭職專門寫作。或者說,在用完積蓄之前全職寫作。」我確實有張麥迪遜聖文森特高中的介紹信。介紹信是我自己寫的,說我適合當代課教師。當然,要是有人回去查證,我就死定了。德凱·西蒙斯不會這樣做,但是目光犀利、皮膚如牛仔般堅韌的米米可能會。
「我想我在《聖經》里沒看到這一點。」
「今晚不行,」我說,「我得回達拉斯。或許可以看下周的比賽。如果你們覺得可以用我的話。」

13

「感謝上帝。你會不會很快回——」

6

三天之後,我坐在迪利廣場的一條長凳上,看著得克薩斯教科書倉庫大樓這座立方形磚體建築。時值傍晚,天氣炎熱。我已經拉下領帶(在一九六〇年,你要是不系領帶,即使天氣很熱,也必定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解開純白襯衫領口的扣子,但還是無濟於事。凳子後面榆樹有限的樹蔭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還沒有,」我說,「我還在嘗試。我的小說已經寫了一半,有幾家出版商表示很感興趣。我正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它寫完。」
我在從新奧爾良來得克薩斯的路上已經決定,監視奧斯瓦爾德而不驚動他的最好辦法就是,他在達拉斯的姐妹城市沃斯堡時,我在達拉斯住下。他把家搬到達拉斯時,我再轉移到沃斯堡。這個辦法很簡單,但行不通。我初次凝視教科書倉庫大樓、並強烈地感覺到它——就像尼采所說的深淵——也在凝視著我幾個星期後,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在門前一塊傾斜的地上停下車,走進餐館,點了份叉角羚肉特色菜,結果上的是加了燒烤醬的兩個乾酪漢堡包,還有麥斯基德炸薯條和羅迪歐濃奶昔——你可以選擇香草精、巧克力或者草莓口味。叉角羚肉漢堡不如富客漢堡好吃,但也不賴。炸薯條https://read.99csw.com正合我的口味:脆,咸,有點老。
好吧,靠一萬四千美元,再加上每星期三十美元,有時候五十美元的代課收入,我也許能勉強度日。但是我得保持健康,不出任何意外。可是我拿著這點錢不敢如此奢望。是的,或許有貪婪的因素存在。但與其說我是出於對錢的熱愛,倒不如說是出於興奮。無論何時,我都可以打敗戰無不勝的莊家。
「我會把這個提示牢記在心。」我說。
兩個名字都有兩個音節,兩個音節都是從重複的字母處分開,重複的字母就像彎曲膝蓋中間的一根引火柴。我不能待在這兒。我再在達拉斯待三十個月會瘋掉。距離我看到「我很快就會殺了我媽媽」之類的塗鴉,或者特里尼蒂河上漂過耶穌雕像還有多久?我住在沃斯堡可能會好點,但沃斯堡還是離達拉斯太近。
我把車開上一號國道,往南走。我光顧了很多媽媽家庭廚房風格的路邊餐館,這些餐館的藍盤特餐包含作為前菜的水果杯,加冰激凌的派是餐后甜點,特餐要價八十美分。我一家快餐店也沒見到,除非有二十八種口味、以傻瓜西蒙為標識的霍華德·約翰遜餐館也能算快餐店。我看到一隊童子軍在團長的帶領下照管一堆秋葉篝火。我看到女人們穿著大衣和套鞋,在陰沉的下午取回洗好的衣服。我看到長長的客運列車,車名叫「南方快車」或「坦帕之星」之類,朝著沒有冬天的地域飛馳。我看到老人在城鎮廣場上吸著煙斗。我看到成千上萬的教堂和一片墓地。一堆人,至少有上百個人,圍成一圈,站在開放式墓地旁邊,齊聲唱著《古舊十架》。我看到男人們修建穀倉。我看到人們相互幫助。森利納的散熱器爆了,車在路邊拋錨,一輛皮卡停下,兩個人下來幫我。那是在弗吉尼亞州,大概是下午四點鐘。其中一個人問我是否需要睡覺的地方。我如果告訴你在二〇一一年,這樣的事也會發生,那我是在吹牛。
我現在想:阿爾要是不但研究誰贏了棒球、橄欖球比賽和賽馬,還徹底研究了股市……
我為什麼非得待在這兩個城市呢?
「我想租下來,但我今天下午不能給你准信。我首先得見個人。我想你明天不工作吧?」
「我知道,先生。我只是想找個工作,貼補收入。」
沃斯堡。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十六日。肯尼迪已當選總統一個多星期。巴林傑街和西七街拐角處。天氣寒冷陰沉。汽車噴著白煙。氣象員在KLIF電台(「全部都是流行音樂,全天連續播放」)預報,午夜時小雨會轉成雨夾雪,請所有司機小心駕駛。
但是他說了。

4

C.哈里
「謝謝。」我說,遞過硬幣。硬幣消失在他的眾多口袋之一中。
警報聲離這裏越來越近、也在尖叫。我注意到那個穿著卡普里褲子的紅頭髮女人。我在這條路上閑逛時,她也靠近過我。我朝她招手。她用手按著胸口,做出「誰?我嗎?」的姿態。我點點頭。是的,就是你。「用這塊手帕捂住傷口,」我對她說,「盡量不要讓她再流血。我得走了。」
與此同時,米米還在打量我:運動外衫,髮型。我走近他們的座位時,她已經仔細打量過我的鞋子。「你有介紹信嗎,安伯森先生?」
D.約翰
「不過你不想住在那裡?」
「你說的是哪本書?別讓我去查卡片目錄。」
這裏的接線員接通另一位接線員。他們說話時,背景里微弱的聲音含糊不清。我意識到,到了我先前生活的那個時代,這些長途接線員大多已經作古。然後,電話接到了另一頭。
公交車來了。車停下時,羅伯特抬高聲音,免得自己的聲音被氣剎的聲音蓋過:「他是個可惡的共產黨,媽媽!而且他不會回家了,學著習慣這件事吧。」
噢,我告訴了自己很多話。這些話可以被歸結為兩點:這麼做非常安全;我手上的錢現在夠花,但我需要更多錢,所以這麼做相當合理。愚蠢!但是愚蠢是我們回顧過去時清楚看到的兩樣東西之一。另一樣就是錯失良機。
啊哦,我想。
「離鬧鬼還早著呢。」我說著朝汽車走去,他在後面看著我,不知所措。
「我給你們的建議是,」那位教授在一九九五年的一天說,「危險逼近時,聽憑直覺。」
他斜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是什麼人,衛理公會派教徒?」

3

我在路易斯安那的加佛港度過了八月的第一個夜晚。我在市郊第一次停下時,旅館拒絕接待我。紅頂旅館的服務員告訴我,他們只接待黑人,並叫我去南方盛情酒店,他認為那是「加佛港最好的酒店」。或許是吧,但總的來說,我更喜歡紅頂旅館。隔壁烤肉酒吧傳來的滑棒吉他聲棒極了。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不是故意要嚇到您。」

8

「拉杜,打四分衛。德諾姆隊有過優秀的球員,但從沒有過拉杜這樣的四分衛。他只是個高三學生。人們已經開始討論州賽冠軍了。我覺得這麼想有點過於樂觀,前面還有很強的達拉斯校隊,但抱點希望終究不是壞事。這是我的觀點。」
「這個狗娘養的可憐傢伙死定了。」有人說。這人跪在剛才被逐出沙漠玫瑰的男人身邊。有個女人開始尖叫。

19

「是的!我這兒有本書,我剛剛發現!我會把書寄回去——」
23.《有七個尖角的閣樓》是誰寫的?
第二天,我離開達拉斯,開車向南上七十七號公路。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到了德諾姆縣。我往西拐,上了一〇九號州道,因為我喜歡十字路口的那個廣告牌。在廣告牌上,一位英勇的年輕橄欖球運動員戴著金色頭盔,穿著黑色運動衫,綁著金色護腿。廣告牌上的文字寫道:德諾姆獅子,三次區冠軍!毫無疑問的一九六〇年州冠軍!「我們擁有吉姆的力量!」
我把上鎖的盒子從後備箱里拿出來,放在森利納的乘客座上,想拿到蒙泰萊昂內酒店房間里。但是,門衛去拿剩下的袋子時,我在後座上看到一樣東西,生出一陣與此物件全然不相稱的負疚感,立即臉紅,心跳加速。兒時受的教育最根深蒂固,我在媽媽膝下學到的另個道理就是,一定要記得按時把書還給圖書館。
「你不用喊,喬治,現在線路好了。接線員肯定沒有把插頭插緊。我高興接到你的電話。上帝保佑,你已經離開了。消防隊長說房子里沒人,但我們還是很擔心你!」
電話里響起刺耳的滴答聲,然後是空線的蜂鳴聲。我把電話放回支架。我會不會很快回去?我覺得我沒必要打過去回答這個問題。但我會當心,因為它察覺到有人想改變它,而且它長著牙齒。
一個工人從她身邊經過。在我看來,他根本沒有撞到或擦到她,但她呵斥道:「走路時看著點!人行道不是你們家的!」
我確實寫書,不是寫一本而是寫兩本。早上,頭腦最清醒時,我寫你正在讀的東西(要是這東西會被談到的話)。晚上,我寫一本小說,暫時把它命名為《兇殺地》。小說講的當然是德里,我在書中稱之為道森。寫這本小說完全是為了裝腔作勢,我要是跟人交朋友,別人問我在做什麼,我可以有東西給他看(我把早上寫的手稿放在枕頭底下上鎖的鐵盒裡)。後來,我覺得《兇殺地》不僅是我拿來做做樣子的,我開始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看到它付梓。

18

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耳朵,扣動扳機。
一九五九年春季的一天(當地人告訴我,佛羅里達有春天,春天有時長達一個星期),我打開郵箱,發現諾科米斯公共圖書館的一張索書卡。我預定了《醒著的夢》,巴德·舒爾伯格的新作,書已經到了。我跳進森利納——不遜於後來著名的陽光海岸——開車去取書。
我現在想:弗雷迪·昆蘭要是沒有說過世界職業棒球錦標賽會成發展為不尋常的事物……
「是的,」她說,朝我使了個眼色,「但很對。把你那封來自佛羅里達的介紹信寄給德凱,安伯森先生。希望介紹信很漂亮。你要是下個星期能親自把介紹信帶過來就更好。學年已經開始了。沒必要浪費時間。」
音樂聲和啤酒味從敞開的門廊里飄出來。我聽見一間音樂小酒吧里傳來傑瑞·李·劉易斯的歌聲《洛塔·夏金的一切》,隔壁的一家酒吧則傳來費林·赫斯基的《鴿子的翅膀》。四個妓|女提出要跟我私下交易,一個路邊小販向我兜售汽車輪轂罩,晶光閃亮的人造鑽石裝飾的摺疊式剃鬚刀,得克薩斯州旗幟,旗幟上面的浮雕文字寫道「別惹得克薩斯」。試著把這句話翻譯成拉丁文吧。

5

1

「哈蒂?」我吼了起來,「我是喬治·安伯森!」
他打算在一九六三年四月十日,肯尼迪造訪達拉斯之前半年多時,永久地關上這不確定性的窗戶。我想這個主意有意義。在四月份晚些時候,也非常有可能就是十日的晚上——還等什麼呢——我會殺了瑪麗娜的丈夫,瓊的爸爸,跟殺弗蘭克·鄧寧一樣。而且我不會內疚。你要是看見一隻蜘蛛從地上匆匆地爬向嬰兒床,可能會猶豫。你也許會考慮把它裝進瓶子,放回院子里,讓這條小生命繼續活著。不過,你要是確定這隻蜘蛛有毒呢?這隻蜘蛛如果是黑寡婦呢?如果是這樣,你不會猶豫。如果你心智正常。
「噢,沒錯,」她說,「草莓酥餅。端上來吧。安伯森先生,你要留下來看橄欖球比賽嗎?」
「是的,」我說,「肯定的。」
「米米,這樣做很輕率。」
「你好,威爾克森太太——」
但立方形磚體建築久久地吸引著我的目光。窗戶——特別是六樓右角上的窗戶——彷彿正凝視著我。這棟建築明顯https://read•99csw.com有些不對勁。你——假設這份手稿有讀者的話——可能會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覺得這隻是因為我預先知道一切。但知道未來不足以讓我冒著酷熱長久地坐在長凳上。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感覺自己之前見過這棟建築。
「不是這樣。我不認識這些人。我只是路過。」
「你不會想等太久的,朋友。這個地方很搶手。你今天運氣不錯。」
我可以離開這座城市令人窒息的陰影。我可以找個更小也不那麼令人畏懼的地方。一個不會讓人感覺它充滿仇恨和暴力的地方。在大白天,我可以告訴自己,我是在憑空想象,但我在凌晨時不會這樣想。毫無疑問,達拉斯有好人存在,成千上萬,大多數人都是好人,但不和諧音就在那裡,有時會爆發出來。比如沙漠玫瑰酒吧門口那一幕。
改變可能是細微的,但就像布魯斯·史普林斯汀在歌里唱的,姑娘,小事有一天會變成大事。這些變化可能是好的,可能會拯救現在是馬薩諸塞州年輕參議員的肯尼迪。但我以為不然。因為歷史很執拗。按照阿爾潦草的筆記,肯尼迪一九六二年會去休斯敦萊斯大學,做一場關於登月的演講。露天會堂,沒有防彈講台,阿爾寫道。休斯敦距離達拉斯不足三百英里。奧斯瓦爾德要是打算在那兒射殺總統怎麼辦?
郊區帶旋轉噴水頭草坪的房子外面,是廣闊平坦的空地。轉動的灌溉器四處可見,澆灌著棉花作物,但多數金字棉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垠的玉米和大豆。地道的達拉斯縣特產是電子器件、紡織品、牛糞和黑金石油。這個地區沒有多少油井架,但是,風從西邊的二疊紀盆地吹來時,兩座姊妹城市便散發出石油和天然氣的氣味。
管他是什麼,我想。每所高中都有秘密標誌和口號。這些標誌和口號讓孩子們自覺身處集體之中。
我想,德里的糟糕時期永遠不會徹底結束。住在堤上的貝維曾經說過。我想達拉斯也是如此,儘管現在距離最糟糕的一天還有三年。
我對於一九六〇年八月到一九六三年四月這段時間,有自己的計劃。奧斯瓦爾德從蘇聯回來以後,我會盯著他,但不會幹涉他的生活。因為我承受不起蝴蝶效應。我不知道英語里是否還有比「事件之鏈」更愚蠢的暗喻。鏈條(我想,不是我們在幼兒園裡都學著做過的那種彩紙帶鏈條)很堅固。我們用鏈條把發動機機組從卡車裡拉出來,我們用鏈條縛住危險犯罪分子的手腳。但這些都不再是我理解的鏈條。事件很脆弱,我告訴你,就像紙牌屋。逼近奧斯瓦爾德——更不要說試圖警告他放棄他還沒有產生的犯罪設想——無異於放棄僅有的優勢。蝴蝶會張開翅膀,奧斯瓦爾德事件的進展也會改變。
「很不錯。很多人剛開始懷疑學校合併這事——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事實證明並校是件好事。今年有超過七百名學生。有些得坐一個小時或者更久的校車,但似乎並不介意。很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用再在家做家務了。你的書跟高中生有關嗎?比如《黑板叢林》之類的書。這裏可沒有幫派什麼的。這裏的孩子很有教養。」
我從街頭小販手上買了張地圖,弄清去我的確感興趣的地方的路線。我把車停好,步行五分鐘,來到彈藥庫街四九〇五號跟前,這裏就是李和瑪麗娜·奧斯瓦爾德還有他們的女兒瓊,在約翰·肯尼迪人生的最後一個春天和夏天裡生活的地方。這是一幢快要變成殘骸的破敗建築,齊腰高鐵柵欄圍成的院子里長滿雜草。下面一層曾經呈白色的牆漆現在已經剝落,露出尿黃色。上面一層是灰色的穀倉板,沒有刷漆。一塊紙板遮擋著一扇破爛的窗戶,上面寫著「租房請撥MU3-4192」。生鏽的紗窗圍住門廊。一九六三年九月,李·奧斯瓦爾德會在天黑后穿著內褲坐在上面,低聲說「乒!乒!乒」,朝行人打空槍。他用的那支槍後來成為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步槍。
「我不是,」我說,「實際上,我更像是寫書的料。」
根本沒有什麼設施。小路的盡頭是一條狹窄的小溪,小溪上面橫著一塊木板,木板架在幾根破裂的混凝土柱子上。內急的男人只需站在岸邊,解開拉鏈,對著河尿。女人可以拉過灌木叢(假沒那不是毒葛或者毒橡),蹲下去。木板是大便時用的。哪怕下著滂沱大雨。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琳達?」他叫喊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成全你!」
我在達拉斯花了幾個星期尋找住處,最終找到一個還算不錯的地方,結果發現房子屬於一個我不想打交道的房東。在約迪,我花了三個小時就找到了一處看似不錯的地方。不是公寓,而是一棟整潔的有五個房間的排屋。房屋在出售中,但房產中介告訴我說,房主夫妻願意把房子出租給合適的人。房子有個榆樹蔭蔽的後院,一個能停下森利納的車庫……當然,還有空調。從房子的舒適程度來看,房租很合理。
「『賽克斯太太,』我說,『你不是唯一需要打電話的人。你打電話的時間要是能短點兒,我會很感激你。你要是不情願這麼做,我就只好打電話給電話公司,請他們讓你這麼做了。』我是這麼說的。打電話給我,羅布。你知道,我想聽到李的消息。」

11

我決定在一九六〇年的夏天這麼辦。我對愛德華多·古鐵雷斯越來越感到不安。他是個小角色,但傳聞說他與匪幫有關係……還有,他那天支付我贏的那一大筆錢時,眼露凶光。現在想想,我的賭注實在是大得離譜。我為什麼要去賭呢?我那時一點都不缺錢。這不是貪婪,我想這更像一個優秀的擊球手遇到一記懸空的曲線球。有些時候,你只是情不自禁,追求全壘打。就像巧舌如簧的利奧·迪羅謝過去常常在收音機廣播里繪聲繪色地形容的那樣,我揮棒了,但我現在後悔了。
我穿著生牛皮牧場外套,氈帽包裹著耳朵。我坐在得克薩斯州養牛協會前的長凳上,朝西七街看著。我到那裡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我以為那個年輕人不會跟他母親聊這麼久。根據阿爾坦普爾頓的筆記,她的三個兒子翅膀一長硬,就都離開了她。我希望她能跟兒子一起從公寓樓里出來。她最近才回到這個地方,之前在韋科待了七個月,通過給家庭主婦們做伴討生計。
「重要的東西都在我的身邊。」
我翻來覆去地讀阿爾關於奧斯瓦爾德的筆記。最後我意識到,我簡直像著了魔一般,把筆記本跟我「早上的手稿」一起放到鐵盒裡。我說過這些筆記詳盡無遺,看起來的確如此,但當時間——我們所有人都必須乘坐的傳送帶——引領我漸漸逼近我與年輕刺客生命的交匯地時,我越來越覺得,筆記差強人意,漏洞百出。
我朝他走了一兩步。我走近他之前,先前問我要不要約會的妓|女中的一個穿著細高跟鞋,搖搖擺擺地走上前去。她肯定不是真正的女人。她肯定不超過十六歲,長著一雙深色的大眼睛,咖啡色皮膚光滑。她在笑,但笑得不那麼刻薄。滿臉是血的男人搖搖晃晃時,小姑娘抓住他的胳膊。「慢點兒,親愛的,」她說,「你得坐下來,不然——」
「是的,」我說,「我肯定會儘快把書寄回去。」
然後我去了達拉斯。
「不是那一類書。我有存款,但也不介意代點課,貼補一下。但我不能一邊當全職教師,一邊寫書。」
這樣一來,在一九五九至一九六〇學年,我又開始每周教一兩天課。我回到學校后感覺很好。我喜歡這裏的學生——男孩們留著平頭,女孩們留著馬尾辮,穿著過膝蓬蓬裙。但我痛苦地發現,我在各間教室里看到的都是資質平庸的學生。我在代課的日子里再次認識到關於自己的一個基本事實:我喜歡寫作,並且文筆不錯,但我熱愛的是教書。教書以某種我無法言喻的方式,或者說,某種我喜歡的方式,讓我更加充實。我無法準確描述那種感覺。
「先生,您為什麼看著那個地方?」他朝著搖搖欲墜的公寓樓點頭,「您想買下來?」
「我也許會吧。」我說。
我如果在這一點上不小心,也會死翹翹,但我決定實話實說。我覺得我在目前的特殊處境下,必須儘可能誠實。「系列謀殺故事,以及謀殺對案件發生的社區的影響。」
他把襯衫攏到一起。裝飾著珍珠的手槍——比我在梅琴體育用品店買的那支小很多,比玩具槍大不了多少——掛在他沒有系皮帶的華達呢褲子肥胖的腰邊。他褲子前襠的拉鏈只拉到一半,我能看見剪裁寬大的短襯褲上印有紅色賽車。我清楚地記得這一點。他掏出槍,將槍口抵在妓|女的腹部上,扣動扳機。手槍發出一聲鈍響,不會比「女人指」爆竹在錫罐里爆炸的聲音更響。女人尖叫著坐到人行道上,雙手緊緊捂住肚子。
金融家是個矮壯結實的傢伙,戴著綠色眼罩。他問了我第一個常規問題(「你是條子嗎?你如果是,得把證件拿給我看看」),我說我不是。他又問我叫什麼名字,把駕駛證給他看看。駕駛證很新,是一周前用挂號信寄來的。我最後又拿出得克薩斯州身份證明,才拿到錢。我小心地用大拇指蓋住我在約迪的住址。
不過,我睡得像個孩子。沒有做噩夢,腦子裡的雷達也不再嗡嗡作響。我感到十分滿足。

16

「在緬因州呢?」

7

「由管理員判定?不是家長?」
「你的小說是關於什麼的?」
我把手帕折起來,輕輕按在年輕女孩紅色裙子的洞上。我不知道她傷得有多重,但她能清醒地說出連續而生動的話,這些話肯定不是她從媽媽那裡學來的(但誰知道呢)。聚集的人群中一個男人朝她走得太近,讓她覺得不爽時,她咆哮:「別看我的裙子,你這愛管閑事的混蛋。你再看得付錢。」
「當然。」
「有,夫人。我在薩拉索塔縣當過很長時間的代課老師。」

14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查普曼報告》寄了回去。
「喂?喂?聽得見嗎?該死的長途!」
我在一九六〇年春天下了一個大注。我賭在肯塔基州備受關注的賽馬德比大戰中,威尼斯路擊敗巴利·阿切。古鐵雷九*九*藏*書斯說,我如果押一千美元,他可以給我一賠四,押兩千一賠五。我適當猶豫之後,押了兩千,贏了一萬。他像弗拉蒂一樣高興地付了錢,但眼睛里閃著冷酷的光,不過我對此毫不在乎。
但是他沒有研究。
我故意輸掉在古鐵雷斯那兒押的最後兩次賭注,盡量讓自己顯得愚蠢,像個只是偶爾中了一次彩,又立即統統輸掉的普通投機客。但直覺告訴我,我演得不像。古鐵雷斯開始問候我:「噢,看哪!我的從新英格蘭來的美國人來了!」時,我的直覺不喜歡這種問候。他沒有說「美國人」,說的是「我的美國人」。
C.安·布拉德斯特里特
「你讀過《麥田裡的守望者》嗎?」
我在大學課堂上(緬因大學,真正的大學,我在那兒拿到了真正的理學學士學位),聽過一位心理學教授發表高見說,人類真的擁有第六感。他稱之為「直覺」。他還說,直覺神秘主義者和不法分子的直覺最發達。我不是神秘主義者,但我既是被我的時代放逐的人,又是個殺人犯(我可能認為自己殺死弗蘭克·鄧寧是正當的,但警察當然不會這麼認為)。要是這兩件事還不能讓我成為不法分子,那就沒什麼東西能了。
最後我乾脆放棄睡覺,坐到窗邊,酒店的空調在耳邊咔嗒咔嗒響個不停。在緬因州,這個季節夜晚已經非常涼爽,樹葉開始染上顏色,但在達拉斯,凌晨兩點半是華氏七十五度。還很潮濕。

2

我去達拉斯的路上去新奧爾良並不順路,但直覺的聲吶已經安靜下來,我有了觀光者的心境……儘管我不能去參觀法語區、比安維爾汽船碼頭或老廣場。
確鑿知道的是,誠信金融門口,贏了的人排著隊等待收款,我站到隊伍的最後面。這群人那架勢,儼然馬丁·路德·金的夢想已經實現:百分之五十的黑人,百分之五十的白人,百分之百的人都很高興。很多人出來時拿著五元、或者一兩張二十元的鈔票,不過我看見幾個人數著百元大鈔。持槍匪徒要是選擇這一天搶劫誠信金融,肯定會大有斬獲。真的。
女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乎猶豫不決。快點,媽媽,我想道,你不會這麼輕易讓他離開,對吧?他只走下了半個街區。為了逃脫那左右揮舞的手指,李只得遠去蘇聯。
「他可能會帶情人來。科科倫小姐,學校的圖書管理員。校長好像從去年聖誕節開始追求她。我聽說,真正掌管德諾姆聯合學校的人是米米·科科倫,因為她掌管著校長。我想,你要是能給這位小姐留個好印象,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哦。
「噢,什麼都讀。」
但上面有鬼。鬼也許不是在新奧爾良的彈藥庫街,而是在這兒?噢,是的。但我沒必要面對它們。因為我進入教科書倉庫大樓,跟冒險進入德里倒下的煙囪一樣。奧斯瓦爾德在實施暗殺之前一個月左右會成功申請到堆書的工作。我如果那時候再行動,也許時間太緊了。不,我打算按照阿爾在筆記結尾部分草擬的計劃行事,標題是「關於如何處置的結論」的那一部分筆記。
我對這一切有一種非常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併為此煩惱。這兒的一切彷彿都不對勁,一直都不對勁。這不可思議——我這輩子從沒來過格林維爾大道——但不可否認,似曾相識之感是感性的,不是理性的。突然,我不想喝啤酒了。我也不想租約翰遜先生改建后的車庫,不管那兒的空調有多棒。
「很遺憾。」我說。
「不,夫人。由家長來決定太危險。」
因此,我經歷了一個近乎無眠、直覺的信號愈來愈強的七月之夜后,打包所有的東西(上鎖的盒子里裝著備忘錄和現金,藏在森利納的備胎下面),給房東留下一張便條和房租支票,然後從十九號公路北上了。我在路邊一家破爛的汽車旅館度過了第一晚。紗窗上有洞,我熄滅房間的燈(一盞沒有遮蓋的燈泡懸挂在一截電線下面),戰鬥機大小的蚊子朝我襲來。
她機靈地朝我笑笑。「聽到警察來了就想溜?」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經過。他誇張地把一根手指塞進耳朵,咧著嘴笑。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看見,反正沒有理會。她當然也沒有留意兒子尷尬而痛苦的表情。
昆蘭伸出手。「認識你很高興,安伯森先生。我敢保證你會喜歡約迪。這裏人很好。希望房子能讓你滿意。」
「什麼?」
B.迪克
羅伯特把手伸進背後的口袋,掏出錢包,給了她一張鈔票。她看都沒看一眼,就把錢塞進錢包,轉身朝羅塔里公寓走去。然後,她又想起什麼,再次轉過身。我聽得很清楚。他們之間現在有十五到二十碼的距離。她提高嗓門,尖銳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指甲在石制黑板上劃過。
僅供消遣,我想,是的,沒錯。我一時間想起我的海灘小屋在夜裡燃燒,火焰在海灣的風中沖向布滿繁星的夜空。消遣並不總是令人開心,特別是這項消遣是賭博時。
我從圖書館出來,留意到大廳亂糟糟的布告欄上貼著一張新海報。明亮的藍色海報很顯眼,上面有個打哆嗦的卡通人,卡通人正看著一支特大的溫度計,溫度計裏面的水銀對準零下十度。「有溫度(學位)的問題嗎?」海報上的文字說道,「你可能夠條件從俄克拉荷馬聯合大學得到一張郵購文憑!欲知詳情,請來函諮詢!」
我正琢磨著這些,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差點驚叫出來。我肯定嚇了一跳,因為跟我搭話的年輕黑人尊敬地後退一步,攤開空著的雙手。
有時候,我詛咒阿爾逼迫我手忙腳亂地接受這個任務。但我頭腦清醒時,意識到我時間充裕情況也不會有什麼不同。那樣事情也許會更糟,阿爾很可能知道這一點。他即使沒有自殺,我也只有一兩周時間,其間,又有多少本關於導致達拉斯之日的連鎖事件的書出版?一百本?三百本?很可能接近一千本。有人同意阿爾的觀點,奧斯瓦爾德是一人所為;有人認為他是精心策劃的陰謀的一部分;有人肯定地說他根本沒有扣動扳機,如他被捕后的聲明一樣,他只不過是替罪羊。阿爾自殺后,把學界的所有糟糕之處也帶走了:拖沓、失焦,因此永遠得不出結論。
「啊。」我說,告訴自己一定得找個住處,我沒錢無限期地住在阿道弗斯酒店。我告訴自己,我可以跟有點種族主義傾向的人住在一起,我不會受影響。我告訴自己,這是這個時代的特徵,很可能到處都有這樣的人。只是我不太相信我告訴自己的這些話。「我會考慮一下,一兩天之內給你答覆,約翰遜先生。」
「叫我喬治吧。」我說。
「達拉斯,德里,」我說,朝下面寂靜的商業街看去。教科書倉庫大樓的立方形磚體建築遁形了,但它就在附近,離我僅幾步之遙。
我在接下來那周犯了個錯誤。我本來應該想到,我經歷完這一切之後,我最不應該產生的想法就是再豪賭一場。你會說,我應該提高警惕。
我先前的描述如果讓你覺得一九五八年的一切都跟《安迪秀》中一樣,那麼記住這條布滿毒葛的小路,好嗎?還有小溪上的木板。
米米拍拍他的手腕。「噓。繼續,安伯森先生。」
我是個笨蛋。
「透露一下吧!我可能讀過你的書?」
還有一件事。我在北卡州一家亨布爾加油站停下來加油,然後走到拐角處上廁所。那兒有兩扇門,三個標識。「男」字工整地印在一扇門上,「女」字在另一扇門上。第三個標識是一根帶箭頭的木棒。箭頭指向加油站後面掩映在灌木叢中的斜坡。箭頭上面寫著「黑人」。我出於好奇,沿著小路走下去,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兩團顯然是毒葛的綠色和栗色葉子。我真希望爸爸媽媽帶孩子經過這裏,去往不知有什麼設施在等著的斜坡底部時,能夠辨認出這些令人討厭的灌木,因為在五十年代末,多數孩子穿短褲。
最好一擊即中。
「故事最初的背景是一個虛構的緬因州城市——我稱之為道森——但我後來覺得,如果以真實的城市為背景,故事會顯得更逼真。一個大一點的城市。我起先想到的是坦帕,但不知怎麼,我又感覺它不合適——」
「完全正確。」
九月二十二日,我終於找到一處看似能住的地方。房子位於達拉斯北布萊克韋爾街。一處由獨立車庫改建的漂亮的二聯式公寓。這個房子最大的優點是:有空調。最大的缺點是:房東雷·麥克·約翰遜是個種族主義者。他跟我說,我要想活得長,最好離附近的格林維爾大道遠點兒,那兒有很多黑人白人混雜其中的小酒館,黑人們都帶著刀,他稱之為「彈簧刀」。
我回到格林維爾大道。
羅伯特·奧斯瓦爾德沒有回答,他跑上公共汽車的台階,鑽進車裡。公共汽車拖著藍煙開走了。母親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笑容在她臉上起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讓她變得既年輕又醜陋。
市中心商業區擠滿衣著華麗的人,盡顯我認定的達拉斯風格:格子運動外衫,窄領帶,奢華的領帶夾(這些領帶夾是金光閃閃的六十年代版,中間通常有發光的鑽石或者能以假亂真的假鑽石),白色桑撒貝特褲子,針腳複雜的花哨靴子。這些人在銀行和投資公司上班。他們向城市西邊出售大豆期貨、石油租賃權和房地產。西邊的土地上只生長曼陀羅和風滾草。他們用戴著戒指的手拍打對方的肩膀,互稱「朋友」。在他們的皮帶上,二〇一一年的商人掛手機的地方,大多裝著手制手槍皮套。
俄克拉荷馬聯合大學聽起來比燉鯖魚更靠不住,但讓我有了個想法。我會產生這個想法,主要是因為我厭煩了。奧斯瓦爾德還在海軍陸戰隊,九月份才會退役,他退役後會去蘇聯。他到蘇聯后首先會放棄美國公民身份。他沒有成功,但他在莫斯科酒店嘗試了一次表演性的——很可能是偽造的——自殺行動之後,蘇聯人讓他留在他們的國家。可以說,他得到了「官方批准」。他會在那兒待三十個月左右,在明斯克的一家無線電工廠上班。他會在一次聚會遇見一個名叫瑪麗娜·普魯沙科娃的女孩。穿著紅色裙子,白色拖鞋,阿爾在筆記中寫道,風姿綽約,一襲舞會裝扮。

9

他如果派個玩撲克的朋友從坦帕跟著我到森塞特波因特,我該怎麼辦?他有沒有可能派另一個玩撲九_九_藏_書克的朋友——或者幾個肌肉發達、急於想從他的高利貸深淵中掙扎出來的年輕人——干點財產搶救工作,把一萬元被我花剩下的部分拿回去?我想到《日落大道七十七號》里那些蹩腳的情節,但直覺告訴我,這類事情不會發生。直覺說,那個身材矮小、頭髮稀疏的傢伙很有可能侵入我的住宅,我要是膽敢反抗,他會把我打個半死。我不想被痛打一頓,也不想被人搶劫。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冒險讓體育賽事記錄落入跟匪幫有牽連的賭注登記人手中。我不喜歡夾著尾巴逃跑,但是,該死,我早晚得去得克薩斯,為什麼不早點去呢?還有,謹慎是勇敢的一部分。這是我還在媽媽膝下時就知道的事。
那天下午,我開車回到約迪,頗受震動,耿耿於懷。我在一年半之內不會看見李·奧斯瓦爾德。我仍然決心阻止他。但對於他,我已經產生了比對弗蘭克·鄧寧更深的同情。
「是啊!有人從窗戶里扔進一隻燃燒的汽油瓶!整棟房子幾分鐘就燒著了。消防隊長杜蘭德認為是在外面飲酒狂歡的孩子乾的。現在壞傢伙很多。他們因為害怕核威懾瘋掉了,我丈夫是這樣說的。」
「你要是有李的消息,打電話給我,聽見了嗎?我跟人合用電話線,我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只負擔得起這個。那個姓賽克斯的女人整天霸著電話。我跟她說了,把我真實的想法告訴了她。我說:『賽克斯太太——』」
他不只是喜歡我,是非常喜歡我。沒有什麼比從一個十七歲大的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更讓人欣慰,他看起來像是經歷了學生生涯中第一次醍醐灌頂。
他付給我一千二百元。我把錢裝進口袋,迅速走向車。我回到七十七號公路,車輪每轉一圈,達拉斯就被拋得更遠,而約迪越來越近。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開槍射我!」聲音中的憤怒多過疼痛,但血開始從她的手指間溢出,「你開槍射我,你這個雜種,你為什麼開槍射我?」
我早上寫一個小時回憶錄,晚上寫一個小時小說,還有大量空閑時間。我嘗試釣魚,魚很多,但我不喜歡,放棄了。清晨和日落時分散步很好,但白天出太陽后,戶外太熱。我成了薩拉索塔一家書店的常客,在諾科米斯和奧斯普里的小圖書館一泡就是好幾個小時(那多半是快樂的時光)。
「嗯。」米米挑起一大塊魚,但一點兒都沒吃。難怪她看起來好像你可以在她裙子後面釘上一根線,將她像風箏一樣放飛。「你覺得這本書可以出現在學校圖書館嗎?」

12

「喬治·安伯森?噢,我的天哪!你是從哪兒打來的,喬治?」
22.「莫比」姓什麼?
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朝公寓走。她把臉從我這邊轉過去時,還在笑。
就像那個人說的,有點希望終究不是壞事。

書名是《查普曼報告》,是我決定跑路之前一個星期左右從諾科米斯公共圖書館借的。透明保護封皮一角的標籤上寫著「借期七天,請為其他借閱人考慮!」這句話讓我非常自責。
運氣不錯的這天又是個大熱天,我尋找住處時口渴難耐。我離開雷·麥克·約翰遜以後,想喝杯啤酒。我決定去格林維爾大道。約翰遜先生勸我遠離這個地方,但我想去看個究竟。
古鐵雷斯是古巴人,體重不超過一百四十磅,被匪幫趕出了新奧爾良,新奧爾良匪幫那時候由一個叫卡洛斯·馬爾切洛的惡棍領頭。這些流言我是在古鐵雷斯的理髮店旁邊的檯球室聽人說的(理髮店的密室之中,在黛安娜·多絲一張近乎赤|裸的照片底下,開設了一桌顯然永遠不會散場的牌局)。在檯球室里,跟我一起玩九球的傢伙湊上前來,看看四周,確認角落的桌子旁只有我們兩個之後,低聲說:「喬治,你知道人們怎麼形容匪幫嗎?一旦進去,別想出來。」
一九六〇年是總統選舉年,在那年的八月和九月,我開著森利納在達拉斯閑逛,尋找公寓(這裏沒有全球衛星定位系統,我經常得停下來問路)。沒有一套公寓合適。我開始以為問題出在公寓上。後來,我加深了對這個城市認識的認識,意識到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
比如六樓的窗戶。

15

九月二十八日,距離錦標賽開賽還有一個星期,我走進誠信金融——經過一番躊躇——押了六百美元,賭匹茲堡海盜隊七比零打敗揚基隊。我接受二比一的賠率。揚基隊那麼受人追捧,這麼賭簡直不可置信。那一天,比爾·馬澤洛斯基在第九局中擊出一計驚世駭俗的全壘打,搞定那群欺凌弱小的傢伙之後,我把車開回達拉斯的格林維爾大道。我想,誠信金融如果背棄承諾,我會掉轉頭直接開車回約迪……這或許只是我當時給自己的說法。我不太確定。
「年輕老師把孩子送到我們的辦公室,好像我們別無他事可做。」他說,然後大聲地咀嚼叉角羚肉漢堡。
「我知道英語系沒有全職空缺。不過,他要是留下,興許等到菲爾·貝特曼這個白痴退休就能當全職教師。」
它讓我想起德里的基奇納鋼鐵廠。
我在坦帕以南六十英里的森塞特波因特鎮安頓下來。在我見過的最美的海灘(而且幾乎空無一人)上租了幢穹頂為半圓形的小屋,八十美元一個月。這片沙灘上有四幢類似的小屋,都同樣簡易。後來在這個地區像雨後春筍般興起的那種醜陋的暴發戶風格的麥克豪宅,我此刻一個也沒見著。往南十英里的諾科米斯有家超級市場叫威尼斯購物中心,了無生氣。四十一號公路,塔米亞米公路,比鄉間小路好不到哪裡去。你得慢慢地開車,特別是臨近黃昏時,因為短鼻鱷魚和犰狳喜歡穿越公路。在薩拉索塔和威尼斯之間有水果店、路邊攤、幾家酒吧和一家叫布萊基的舞廳。過了威尼斯,兄弟,你就只有自己了,至少在到邁爾斯堡之前是如此。
到處是支持彈劾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厄爾·沃倫的廣告牌,反抗正在咆哮的赫魯曉夫的廣告牌(牌子上的文字說道:「不,赫魯曉夫同志!我們會埋葬你!」);西商業街上有一則廣告牌上寫著:「美國共產黨贊成融合。考慮一下吧!」那張廣告是由名叫茶黨協會的機構贊助的。我在兩個表明屬於猶太人的公司名上看見被肥皂擦洗掉的納粹萬十字章。

「在。」我說。
那天晚上,我回到阿爾餐館,向德諾姆聯合學校校長和他的女友毛遂自薦。他們邀請我吃飯。德凱·西蒙斯個頭很高,禿了頂,六十多歲。米米·科科倫戴著眼鏡,皮膚晒成褐色。眼鏡後面非常犀利的藍色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尋找線索。她走路時藉助拐杖,但她對拐杖漫不經心(幾乎蔑視它)。她顯然用拐杖很久了,熟能生巧。我很開心地發現,他們兩個都拿著德諾姆隊的三角旗,戴著金色徽章,徽章上面寫著:「我們有吉姆的力量!」那天是星期五晚上。
D.納撒尼爾·霍桑
「安伯森。喬治·安伯森。」
「對!所以我決定嘗試把達拉斯作為背景。我想達拉斯很合適,不過……」
他全然沒有在意,只是猛地拉開沙漠玫瑰酒吧的門。我還站在他射殺漂亮年輕妓|女的地方,部分是因為我被嚇蒙了,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比奧斯瓦爾德殺害美國總統的時間可能長點,但不會長很多。
我嘆了口氣,心想,我會多麼享受在約迪鎮兼職教書的生活啊。「說句實話,夫人——米米——我覺得可以。不過我認為應該只供部分學生借閱,由圖書管理員來判定誰能閱讀。」
我填著答案,享受這場完美的測驗(我偶爾會大喊一聲:「你們肯定在耍我!」),然後將試捲髮回俄克拉荷馬州伊尼德。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恭喜我通過了測驗。我又交了五十塊「管理費」之後,被告知會收到文憑。他們是這麼說的,而且真的兌現了承諾!文憑比之前的測驗好看多了,上面蓋著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印。我把文憑遞給薩拉索塔縣城學校的代表時,那個大人物毫不遲疑地接受了,把我的名字填在代課教師名單上。
「我肯定會好好教。」
她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哦,叫我米米。學生都叫我米米。不過我堅持讓他們在後面加個『女士』,這樣更得體。你怎麼看塞林格的滿腹牢騷?」
「德里,達拉斯。」
「時代在變,」米米·科科倫說,先指向紙巾盒,然後指著他的嘴角,「德凱,醬!」
「你得到浸信會禮拜,朋友。我們的教會歡迎新人。你住在這裏,或許哪個星期天可以跟我和我太太一起去。」
「噢,是《查普曼報告》。」
「我明白了。」她吃了一小口炸得很老的魚片。德凱帶著被斧子砍到般震驚的表情看著她。他在餘生的彎道里慢跑時,不管需要什麼,米米似乎都能給予。沒什麼奇怪的;每個人在某個時間都會愛上某個人,迪安·馬丁曾頗有見地地這樣說。但再過些年,就不會了。「你不寫作時喜歡讀些什麼,安伯森先生?」
我跟他握手。「我也這麼希望。」
「喬治,你還在嗎?」
我準備好匯票,默默地跟三百美元吻別,遞交了申請。兩周之後,我從聯合大學收到一個薄薄的馬尼拉紙信封。信封裏面是兩張滿是污點的油印紙。測試很棒。我最喜歡的兩道題是:
「那你應該跟德凱·西蒙斯談談。他是校長,晚上經常來吃飯。他的太太幾年前去世了。」
E.以上都不對
「我希望您能一直在這裏,安伯森先生,」他用溫和的南方口音說,「我最喜歡您。」
「那本『守望者』不能出現在我們的圖書館里,」德凱遺憾地斜視皺起嘴唇的情婦一眼,「學校董事會不允許。米米也知道。」德凱又咬了一大口叉角羚肉漢堡。
「你知道,諾亞有一次在方舟上喝醉了。他躺在床上,渾身赤|裸。他的兩個兒子不願意看他,把臉轉開,在他身上蓋了條毯子。我不知道,或許是張床單。但是含姆——他是家裡的黑人——對他父親赤|裸的身體袖手旁觀,於是上帝詛咒他和他的種族變成伐木人和取水者。這就是背景故事。《創世記》,第九章。你可以去查,安伯森先生。」
「或許吧。」我贊同地說,提醒自己在那個星期天得陷入昏迷。或者死掉。
進來吧,六樓的窗戶低聲說,進來看看。這裏現在空著,夏天在這工作的船員已經回家了。你要是沿著鐵道去碼頭看看,會看到門開著,我對https://read•99csw•com這一點很肯定。畢竟,這裡有什麼需要保護呢?什麼都沒有,只有教科書,連學生們都不稀罕。你很清楚,傑克。進來吧。來六樓。在你的時代里,這兒有間博物館,人們從世界各地蜂擁而來,有些人還會為被殺害的人以及他可能成就的一切傷心落淚。但現在是一九六〇年,肯尼迪只是個參議員,傑克·埃平還不存在。只有喬治·安伯森存在,一個留著短髮、穿著汗濕的襯衫、領帶已經拉下來的男人。他可以說是一個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男人。那麼,上來吧。你怕鬼嗎?有什麼好怕的呢?罪行還沒有發生。
「我想這本書主要講的是五十年代多麼齷齪,六十年代多麼美好。美國的霍爾頓·考爾菲德們沒有丟掉憤慨,也沒有丟掉勇氣。」
西蒙斯問我有多喜歡約迪(非常喜歡),我來達拉斯多久了(八月份來的),是否熱衷高中橄欖球(真的熱衷)。他問到的跟代課老師最相關的問題是,我有沒有信心讓孩子們「專心」。因為,按照他的說法,很多代課老師在這方面做得不夠好。
「嗯,儘快寄回來,好嗎?我們這兒有不少人在等這本書。歐文·華萊士非常火。」
這個想法在凌晨三點剛過時,好像啟示一般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有輛好車——說實話,我已經開始愛上這輛車——得克薩斯中部也不缺路況很好的高速公路,很多路都是新近建設的。到二十一世紀,這些公路上將會嚴重堵塞,但在一九六〇年,路上幾乎沒車。公路有限速,不過沒有人監督。在得克薩斯,州警都相信,把汽車油門踩到底、汽車咆哮是種福音。
我那天晚上無法入睡,神思恍惚,然後看見雷·麥克·約翰遜那張泛著油汗的臉,那張臉上帶著得意。他將兩千年的奴隸制、殺戮和剝削歸結於一個青少年目睹了父親的陰|莖。我突然驚醒,仰坐著,神思恍惚……看到矮個子男人敞開的褲子前襠,看到手槍槍口對準耳朵。「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琳達?」臨死前最後的脾氣。我再次驚醒。這一次我夢見黑色轎車裡的男人朝我先前住的房子的前窗扔汽油炸彈:古鐵雷斯意圖除掉新英格蘭來的美國人。他不想損失太多。對他來說,這個理由足夠充分了。
我確實知道存在風險,不過我很擔心錢不夠用。我來到得克薩斯州時,身上剩下不足一萬六千美元。有些是阿爾的投資,但大多數是兩場豪賭的收益,一次在德里,一次在坦帕。但是我在阿道弗斯酒店住七個星期左右花了一千多塊;在一個新地方安身很輕易就會花掉四五百。除了食物,房租和用品,我還需要買很多衣服——更有品位的衣服——如果我想在教室里顯得更體面。我在結束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的任務之前,得在約迪待上兩年半。一萬四千美元不夠。代課工資?一天十五美元五十美分。
他在兩點上是對的:街上沒有種族界限(大體上),很喧鬧,也很有生氣。我停下車,在街上閒蕩,盡情享受巡迴演藝團的氛圍。我走過二十幾家酒吧,一些二輪電影院(進來吧,裏面很「涼爽」,屋頂招牌上的旗幟在得克薩斯悶熱而充斥著石油氣味的風中拍打著),一家脫衣舞酒吧,招攬生意的人在街邊大喊:「美女!美女!美女!世界上最棒的滑稽表演!你見過的最棒的滑稽表演!這些美女們都剃了毛,明白了吧?」我還經過三四家「支票兌現和快速貸款」店面。一家店門口的黑板上厚顏無恥地寫著「誠信金融,誠信是我們的特色」,這句話上面寫著「每日均線」,下面寫著「僅供消遣」。戴著草帽、穿著背帶褲的男士們(表情堪比專註的船夫)圍著黑板站立,討論已經張貼出來的賠率。這些人中有些拿著《賽馬消息報》,有的拿著《達拉斯新聞晨報》體育版。
「是的,」她說,把盤子推開,「德凱,這東西真糟糕。我們為什麼要在這兒吃飯?」
約翰遜先生回到《聖經》上。
那個月稍晚幾天後,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跟我客套一番,給我倒了杯可口可樂,然後問我:「你是個危險分子嗎,孩子?」我向他保證我不是。我還告訴他,我投了艾克一票。他看起來很滿意,但建議我以後還是盡量使用「更廣為接受的閱讀書目」。髮型會改變,裙子的長度會改變,俚語會改變,但高中里的管理制度永不會變。
「醬,德凱。」米米說。他順從地從紙盒裡取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角。
她追上兒子。他們走近拐角時,她抬高嗓門。我清楚地聽到她喊:「站住,羅伯特!別走那麼快,我還沒說完!」
「吉姆是誰?」
「我不惜一切反對黑鬼,」他告訴我,「是上帝的詛咒讓他們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你知道的,不是嗎?」
「你說的是哪本書?」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我不喜歡達拉斯。八個星期的努力鑽研足以讓我相信,這裡有很多東西不討人喜歡。《時代先鋒報》(很多達拉斯人習慣稱之為《失敗先鋒報》)是淺薄者和無聊者追隨的權威。《達拉斯新聞晨報》則會大肆渲染,談論達拉斯和休斯敦如何「爭先恐後,建造摩天大樓」,但社論中所說的摩天大樓,是一個被我逐漸視為「偉大的美國樓房崇拜」重重包圍的建築孤島。報紙忽略了貧民窟。在貧民窟,種族之間的分界線已經開始模糊。再外圍是無邊無際的中產階級住房,多半為二戰和朝鮮戰爭老兵所有。這些老兵的妻子成天用碧麗珠護理傢具,用美泰克洗衣機洗衣服。每家平均有兩個半孩子。青少年修剪草坪,用自行車送《失敗先鋒報》,用龜牌車蠟打理汽車,鬼鬼祟祟地在晶體管收音機上聽查克·貝里的節目。
但說真的,我在那裡住過別的地方嗎?
他扭頭看了一眼,繼續往前走。她在公交車站追上兒子,用力拉住他的袖子,直到兒子看著她。她的手指又開始左右揮舞。我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幾個詞:你答應過我,給了你一切,以及——我估計是——你沒資格評判我。我看不到羅伯特的臉,他背對著我,但他耷拉的肩膀透露出很多信息。我懷疑這是不是媽媽第一次在街上追著他,喋喋不休,絲毫不顧周圍人的存在。她把一隻手攤在胸前,做出永恆的母親的手勢,意思是說,看著我,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孩子。
「這個學校除了橄欖球,在其他方面怎麼樣?」
我把喬治·安伯森的房地產商角色拋到身後。一九五九年春,美國進入衰退期。在佛羅里達海灣沿岸,所有人都在出售,沒人購買,所以喬治·安伯森完全變成了阿爾預想的樣子:一個渴望成為作家的男人,有錢的叔叔給他留下的遺產足夠他生活,至少夠他生活一陣子。
「讀過,夫人。」
奧斯瓦爾德有艷福了,但我在此期間該做些什麼呢?聯合大學提供了一個選擇。我寫信諮詢詳情,並迅速得到答覆。目錄兜售一大堆學位。我驚奇地發現,我花三百美元(現金或者匯票),就能拿個英語學士文憑。我只需通過一項僅有五十道選擇題的測驗。
「沒關係,」我說,「怪我自己。」

17

B.亨利·詹姆斯
「我得坐車往返,」我說,「喬治想要個安靜漂亮的地方寫書。不過,既然這本書有關城市——一座鬧鬼的城市——他真得坐車往返,不是嗎?搜集素材。」
阿爾的全名叫阿爾·斯蒂文斯,是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長得一點都不像阿爾·坦普爾頓。他留著鄉村搖滾樂手的髮型,灰色的八字鬍,說話時拉長調子,帶有濃重的得克薩斯口音。一頂有趣的紙帽子翹到他的一隻眼睛上方。我問他約迪鎮出租房多不多,他笑著說:「隨便你挑。但說到工作,這裏其實算不上商業中心。主要是大牧場。請原諒我這麼說,你看起來可不像當牛仔的料。」
「好的,先生!樂意效勞!」
我花了近兩個月時間才想清楚這一點,這並不奇怪:人生最簡單的答案往往最容易被忽視。我上床睡覺,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哦,喬治,這裏很安靜,星期五晚上除外。但你可能更瘋,說不定會在中場休息時像獅子一樣狂吼。」
我本來想請古鐵雷斯談談他在新奧爾良的經歷,但轉念一想,覺得過於好奇很不明智,尤其是在我贏了他一大筆錢之後。我要是敢提起這件事——我如果能想到一個貌似合理的由頭引起話題——肯定會問古鐵雷斯是否認識馬爾切洛匪幫里另一位赫赫有名的成員,此人之前是位拳師,名叫「杜茨」查爾斯·穆雷。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過去很和諧。杜茨·穆雷的妻子是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的妹妹。也就是說,他是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的姨父。
「你說什麼,哈蒂?我在海灘上的房子嗎?」
喬治·安伯森又靈光乍現。「你肯定住在附近。你覺得這會是個好買賣嗎?」
或者奧斯瓦爾德假如正如他自己所言,是個替罪羊呢?他要是被我嚇到,離開達拉斯,又回到新奧爾良,而肯尼迪死在瘋狂的黑手黨手中或者中情局的陰謀之下,我該怎麼辦呢?我有沒有勇氣穿過兔子洞回去,讓一切重來一遍?再次拯救鄧寧一家?再次拯救卡羅琳·波林?我為了這個任務,已經耗了近兩年。我是否願意再投入五年,而結果同樣捉摸不定?
A.查爾斯·狄更斯
「我們都很遺憾。校長是個好人。這裡有很多好人,怎麼稱呼您——」
「是的。」我說。這麼說似乎比說我什麼也不信安全得多。
你會伸出腳,將蜘蛛踩得粉碎。
在我當代課教師的日子里,最完美的一天發生在西薩拉索塔高中。我那天在美國文學課上講完《麥田裡的守望者》(當然,這本書被學校圖書館列為禁書。哪個學生要是把它帶進神聖的課堂,書肯定會被沒收)的基本情節之後,鼓勵學生討論霍爾頓·考爾菲德最大的不滿:學校、成人和美國人的整個生活都是虛偽的。學生們開始還不活躍,但鈴響時,所有人都想發表意見,有五六個同學冒著下節課遲到的危險,就他們從周圍看到的,以及父母為他們設計的人生道路中存在的問題各抒己見。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臉上洋溢著激動。我確信,這一帶書店裡的某本暗紅平裝書會被搶購一空。最後離開的是個肌肉結實的男孩,他身穿一身足球運動衫。我覺得他看起來就像《阿奇》連環畫冊中的穆斯·梅森。
「代課工資恐怕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