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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回到過去 第十三章

第三部 回到過去

第十三章

「打獵。他們去打獵了。坐下,雷尼。」
「完全不是,」她說……偷笑了一下,「我幾乎從不給人做媒。不過你是目前唯一沒有成家的英語老師,所以自然要你給她些指導。」
她笑了。「我敢肯定你能找到出版商。總體來說,我很喜歡。」
我們坐在客廳里,面前擺著大杯冰鎮咖啡——我坐在安樂椅里,她坐在沙發上。米米談了她對書稿的看法。「我很喜歡殺手偽裝成小丑這個構思。你可以說我變態,但我覺得這既美妙又恐怖。」
過去是個和諧的整體,我已經非常了解這一點。這是什麼歌?我不知道,這讓我很著急。在通往飲料攤的混凝土跑道上,口號聲被放大了,讓我想用雙手蓋住耳朵。
「博比·吉爾是怎麼說的?」邁克和博比·吉爾·奧爾納特是死黨。靚女?對!金髮碧眼?對!拉拉隊長?這還用問嗎?
文斯·諾爾斯低下頭。他抬起頭說下一句台詞時,聲音含混不清。他在排練中發揮最好時都不曾達到這種痛苦的程度。「不,雷尼,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待在這裏。」
「不是。我改了名字,原因對我很重要,但對別人一點都不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原因很簡單。」
邁克偷笑一下,眼睛紅紅的。
她連髮根都紅了。我可能也是如此。但她很有氣質地笑了。
她哼了一聲。「你比我更尊敬那個咧著嘴笑的愛爾蘭人。告訴我,他理過發嗎?」
「說『恭喜你,米米女士』。」
「好。因為不然我會覺得尷尬。我自己也許會哭,但我的哭相可不好看。沒人會為我的哭泣寫詩。我只會呱呱地叫。」
我思考片刻。「我們應該在開學時舉行一場特別的聚會。我們能辦到嗎?可以讓大家發表演講。我們或許可以整理一些幻燈片?人們肯定有很多她的照片。」
我對教練博爾曼的舉動一點都不驚訝。他竭力鼓吹同心協力,不管賽季有沒有開始,他不喜歡任何人侵入他的領地。邁克還被取過更難聽的名字。我在課堂上曾聽見他被稱作粗漢邁克森林泰山和哥斯拉。他對這些綽號都一笑置之。對蔑稱和玩笑不以為意,是特殊身高和體格給予大男孩們最大的禮物。邁克身高六英尺七英寸,體重兩百七十磅,在我看來就像米基·魯尼
「這是個明智的女孩。」
當然有幫助。她初來乍到,可以表達出一些善意,開始新的學年。
德諾姆樂隊像所有的高中樂隊那樣前進,大踏步,但步伐並不整齊劃一,演奏著無法聽清的歌曲集錦。演奏結束之後,拉拉隊長跑到五十碼線上,把塑料絲球放在腳前,雙手放在髖部。「跟我說L!」
我接過椅子,將其安穩地放到一邊。「鄧希爾小姐……薩迪……我要是能有幸見見喝杯冰啤的女人,那個女人肯定就是你。跟我來吧。」
演員們喊道:「導演!導演!」
「你有趣,應變巧妙,但我邀請來招待會還有個原因:菲爾·貝特曼不是唯一要退休的人。」
「恭喜你,米米女士。」
「你跟邁克·科斯勞的作為——你為邁克·科斯勞所做的事——是我見過的最神奇最美妙的事情。」
「米米,學年通常在六月的第一周結束,對吧?」
門鈴響了。我在手稿上壓一個鎮紙,防止紙張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去看看是誰來了。我清楚地記得所有這一切:飛舞的窗帘,光滑的河石紙鎮,收音機正在播放《這一次》,我已經迷戀上的得克薩斯黃昏悠長的光線。我應該記得。直到此時,我才從過去(未來?)中走出來,真正開始生活。
「計劃是這樣。」
「我要是他媽的搞砸了呢?」他問道。他聽到自己的話后,又伸出一隻手拍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排練進行了兩個星期,我看到你在舞台上的表現后,特意看了你的成績單。你是個C類學生,因為,你作為一個橄欖球運動員,就應當是個C類學生。社會思潮就是這樣。」
「嗯,進來,邁克,」我說,「我們談談。」
「當然有,但是可能會比種族融合來得晚。誰跟你說我在寫小說?」
她朝我笑笑,抓住我的胳膊。「不,我需要你幫我。我對這兒還不熟,記得嗎?」
「上帝不會讓你失望,米米女士,」我說,「跟你說吧,你要是讓我接手戲劇工作——我保證,這件事不值得爭論——我會做的。」
「很高興認識你。我想你剛才救了我,否則我會摔得很慘。」
「他在燒烤台那邊,忙於應酬加油俱樂部。至於服裝……米米女士很善於遊說。」
約迪的八月酷似火爐,每天的氣溫至少有華氏九十度,氣溫經常飆上一百度。我在梅瑟巷的出租房裡的空調還不錯,但它無法抵擋熱氣持久的襲擊。有時候——如果先前下過暴雨——晚上會涼快點,但也沒涼快多少。
那天晚上,我準備睡覺時,思緒又飛到她的身上。她以一種美妙的方式,不單填補了米米的空缺。追蹤著穿著印花裙子搖擺前進的她的並非只有我的眼睛。但說真的,就是這樣。還能有什麼呢?我開始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旅行前不久,讀過一本書,書名叫《可靠的妻子》。我爬上床時,小說中的一句對話在我的腦海中閃過:「他已經失去浪漫的習慣。」
她點點頭。「我能辦到。我會再見你的,喬治。在餐館,圖書館……當然還有聚會上。你會對薩迪·克萊頓好的,對吧?」
舞台是燈光的著陸地。舞台下面,觀眾席里一片漆黑。喬治和雷尼站在看不見的河流的岸邊。其他人已經下場,但不會離開很久。體型龐大、面帶笑容、穿著寬鬆褲子的大個子喬治如果想死得有點尊嚴,只能靠自己。
「他似乎在硬撐,」埃倫說,然後嚴厲地看著教練,「至少教練是這樣說的。」
米米·科科倫坐在我右邊。她時不時拿起我的手,握在手裡。握得很緊,很緊,很緊。我們坐在第一排。緊挨在她另一邊坐的是德凱·西蒙斯,他盯著舞台,嘴巴微張,彷彿一個農民看見恐龍在他的農田上吃草。
「嗯?」
「我敢肯定你們都是很棒的服務生。但是,天哪,究竟是誰說服你們盛裝出席的?教練知道嗎?」
我謹慎地笑了笑。我開始認為這事沒問題了。「我不能忍受的——也是整場演出不能發生的事——你或者文斯·諾爾斯不演了。」
「喬治·安伯森是你的真名嗎?」
「沒有,」我說,「實際上,我聽你說話很愉快。」
是的,她在淌汗,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流汗。還有,她看起來好像瘦了。這對她可不好,她身上已經沒多少肉可瘦。
我想起我簽下的合同。「我知道。」
「你不會暈倒吧?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救護站,要是你——」
「注意到了。」她繼續探尋我的臉。想做到不垂下目光很難,但我辦到了。「我有時想,你是不是外星人,像《地球停轉之日》中的邁克·雷尼。你來這兒分析當地人,然後向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報告,我們作為一個物種是否還有希望,或者我們在能夠將生殖細胞擴展到星系其他地方之前,是否應該被等離子射線射死。」
但我更在乎邁克。
我把臉轉向他,勉強笑了笑。笑得不容易,相信我。「我猜,只是低血糖。我去買可樂。」
球迷們已經完全沉醉在叫喊—呼應的遊戲之中。拉拉隊長喊「吉姆」,露天看台上的人則回應「拉」。
「我知道他有些天賦,他走上舞台一開口這一點就表露無遺。但是,聽我說,朋友。我在高中工作四十年,活了六十歲,學到了很多東西。藝術天分遠比培養藝術天分更常見。任何一個冷酷無情的家長都可能毀掉藝術天分,但是,要培養它可是難上加難。這是你的天賦,比寫這東西的天賦高得多。」她拍拍面前咖啡桌上的一堆文稿。
乾澀的笑容。「很有趣。我早上把腳從床上拿下來,放到地上時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沒有讓喬治安伯森覺得愉快的方法呢?如果有,我該怎麼做呢?』」
「喬治?你臉上的表情真奇怪。」
我沒法回答。事實上,我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因為我的大部分身體已經回到里斯本福爾斯。我已經穿過兔子洞。我已經沿著烘乾房的邊上走,從鐵鏈底下鑽過去。我已經準備好遭遇黃卡人,但不會被他攻擊到。只是,他不再是黃卡人。現在,他是橙卡人。「你不該來這兒,」他曾經說,「你是誰?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問他有沒有去過匿名戒酒會,他說——
我就是如此,我熄滅電燈時想,完全沒了這個習慣。然後,蟋蟀的歌聲將我送入夢鄉。我不光夢到了她美妙的乳|房。還夢到了她的重量。她在我懷裡的重量。
「我很樂意試試。」
「我會很遺憾不能穿著藍色舊牛仔褲來這兒,在板凳上四肢伸開坐著。」她有一天說。那時離開學不到一個星期。「辦公室里的空氣總是很污濁。」
「德凱差不多一年前提過了。我打斷他,說他妻子才去世不久,這太快了,會引人議論。時間流逝,這麼說已經沒用了。我懷疑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是否會有那麼多議論。小鎮上的人意識到,德凱和我這樣的人,到了一定的,怎麼說呢,成熟的水平,便顧不得這麼多繁文縟節。但我喜歡順其自然。那個老傢伙喜歡我比我喜歡他多一些,但我很喜歡他,還有——不怕讓你笑話——即便到了一定成熟水平的女人,也不反對在星期六晚上來一場酣暢的性|愛。你會不會覺得尷尬?」
「喬治?」此刻薩迪的聲音聽起來既焦急又關心,「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想不用。選擇在醫院病房的某個角落掙扎,渾身插滿管子九_九_藏_書和電線,還是選擇在墨西哥的海濱莊園……這簡直——你喜歡說這個詞——顯而易見。還有別的原因,」她果敢地看著我,「現在疼得還不厲害,但醫生告訴我以後會很痛。在墨西哥,人們不太從道德上譴責大量使用嗎啡。或者耐波他,如果有必要的話。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咧嘴笑了。「博比·吉爾百分之一千地站在我這邊。她叫我拿出男子漢的樣兒來,不能讓別人繼續惹我。」
她開玩笑地用拳頭捶了我一下——像個大姐姐那樣捶。「說得對,朋友。你是我可以仰視的男人。」
「你已經在觀眾面前打過橄欖球賽,看你打球的人是禮堂能坐下的人的九倍。見鬼,你們這些孩子去年十一月去達拉斯打區賽時,觀眾多達一萬到一萬二。而且那些人還不友善。」
我感覺有點受傷。《兇殺地》一開始只是個幌子,但我寫得越多,它對我越重要。它就像一份秘密的備忘錄。一個敏感之處。「『總體來說』這個詞讓我想起亞歷山大·蒲柏——你知道的,用輕微的讚揚進行貶低?」
不過,我有遺憾。不是為自己感到遺憾。我想到米米和她現在的情形時很遺憾。
我告訴他,他當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意見就像屁|眼一樣,每個人都有。然後我走開了,他端著紙杯,滿臉驚訝,站在原地。世上的博爾曼教練們習慣了詼諧地恐嚇別人。但他不明白這招為什麼在卑微的代課教師身上行不通。這位代課教師在最後一刻接替了阿爾菲·諾頓導演。我無法告訴博爾曼,射殺一個傢伙以阻止他殺害妻兒,會讓一個人發生改變。
如果我能說服他明天參加演出。
「只有白蘭度那樣的演員才容易忘我。你們對今年秋天有什麼打算,邁克?」
「我希望桑迪能做得更好,」邁克說,「她美極了,但她要是能在台上走對位置,那肯定是個意外。」
我回到自己的居所,米米·科科倫那輛天藍色納什漫步者停在路邊,米米正往方向盤後面坐。她看見我,又鑽出來。她的臉上快速掠過一絲愁苦——由於痛苦或者用力——不過,她走上車行道時,臉上掛著平時的那種乾澀笑容。好像是我逗笑她的,以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她手裡拿著一隻巨大的馬尼拉紙信封,裏面裝著《兇殺地》的一百五十頁書稿。在她的糾纏下,我最終屈服,把稿子交給她了……但這隻是前一天的事。
「人們覺得我愚蠢,」他的聲音很低,「我只是個C類學生。你可能不知道,代課老師可能看不到成績單,但我確實是。」
笑容消失了。她靠上前來。眼鏡后那雙碩大的藍色眼睛在臉上遊動。晒黑的皮膚有些泛黃,之前緊繃的臉頰變得凹陷。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德凱留意到了嗎?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因為想起孩子們說的笑話:德凱只有到晚上脫襪子時,才會發現白天穿的襪子不是一對。他可能到了晚上也不會發現這一點。
我們用獅子隊傳統的方式叫喊,先朝左,再朝右。薩迪竭力喊叫,用手罩著嘴巴,馬尾辮從一邊肩膀甩到另一邊肩膀。
《聖經》箴言篇里說,有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呢?她的價值勝過珍珠。她尋找羊毛和亞麻,甘心用手做工。她好像商船,從遠方運糧來。
她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變成燦爛的米米·科科倫式笑容,這笑容總能把德凱·西蒙斯變成一碗沸騰的燕麥粥(從他的氣質來講,這並不是很大的轉變)。「太棒了!誰知道呢,你可能會在我們學校發現優秀的戲劇演員。」
「我知道,我還沒有真正入戲。必須忘我,對吧?」
笑容回到她的臉上,只是比先前更乾澀。「不要偏離重點,喬治。」
「社會什麼?」
邁克不見了。舞台不見了。現在只有他們兩個。雷尼叫喬治講述小牧場、兔子以及富足的生活時,我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半觀眾都在哭泣。文斯哭得很厲害,幾乎無法說完最後的台詞:告訴可憐的雷尼朝那邊看,他們要去的牧場就在那邊。他看得如果夠仔細,也許能看見。
「誰是贏家?」

5

「有多糟糕?我能問嗎?」
米米看起來很好——至少不比去我家勸我當全職教師那天差——但她化了妝,這倒是不太正常。化妝品既沒有遮住她眼睛下面的凹陷(凹陷可能是由睡眠不足和疼痛共同造就的),也沒能遮住她嘴角新添的皺紋。但她在笑。為什麼不呢?她嫁給了她的男人,成功地辦了聚會,還帶來一位穿著可愛夏裙的可愛女孩,將其介紹給學校里唯一合她意的英語老師。

8

「我不會這樣叫,」米米坦率地看著我,「我相信她很快就會恢復婚前的姓。在走完一些法律程序之後。」
「我也不會。」她可能想起了前夫,而我在想李·奧斯瓦爾德。他很快就會拿回美國護照。他現在只需要為妻子弄一張蘇聯的出境簽證了。「但是朋友有時會一起去看球。」
她把手舉到臉邊,將嘴巴變成一個滑稽的圈,表示抱歉。「編好我的頭髮,叫我蕎麥吧。」
我轉過身,看見邁克·科斯勞。他外表華麗(有點兒讓人不敢相信),穿著黑色牛仔褲,頸部開口的白色襯衫。身後掛著寬邊帽,束著彩色腰帶。我還看到很多其他橄欖球隊隊員,包括吉姆·拉杜。吉姆穿著同樣有點滑稽的衣服,端著盤子到處轉。邁克伸出手,有點不老實地笑笑:「開胃餅乾,安伯森先生?」
我沒有理會,因為我正忙著梳理阿爾的筆記。我不再需要看著筆記。九月份新學年開始時,奧斯瓦爾德還在蘇聯,雖然他為了跟妻子和女兒瓊返回美國,已經開始了將曠日持久的紙筆之戰。瑪麗娜可能已經懷上瓊。奧斯瓦爾德最終會贏得這場戰爭,他靠著天生的聰明(他也許尚未將聰明發揮到極致),讓一個超級大國的官僚機構跟另一個超級大國的官僚機構爭鬥。但他們直到第二年年中才會走下「S.S.馬斯丹」號遠洋班輪,踏上美國的領土。至於說他們來到得克薩斯……
「你會很失望?」
當然,博爾曼教練不高興。世上的博爾曼教練們永遠都不高興。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無計可施。尤其是米米·科科倫站在我這邊。他當然不能說邁克四月和五月要接受橄欖球訓練。所以他只能把自己最好的前鋒叫做克拉克·蓋博。有些人總是不能擺脫偏見,以為演戲只適合女人或者希望變成女人的同性戀。加文·博爾曼就是這種人。在每年一度的愚人節酒會上,他抱怨我「讓那個大傻瓜得意忘形了」。
博爾曼教練的嘴唇在顫抖,埃倫沒有哭出來,但眼淚已充盈她的眼眶。這時,我明白了。
薩迪毫不猶豫地同意幫我組織一場追思會。我們在炎熱八月的最後幾個星期里一直忙著這件事,開車在鎮上轉,安排發言人。我慫恿邁克·科斯勞讀《聖經》箴言篇第三十一章中對有德行女人的描述。阿爾·斯蒂文斯主動請纓,想講述米米的生平——我從來沒有從米米自己的口中聽過——他的拿手菜叉角羚肉漢堡的名字就是米米取的。我們收集了兩百余張照片。我最喜歡的照片是,米米和德凱在學校舞會上跳扭擺舞。米米看起來很開心;德凱看起來像是屁股上長了根粗棍子。我們在學校圖書館精心挑選照片。圖書館里,桌上的名牌由「米米女士」變成了「鄧希爾小姐」。
不。不行。米米女士是個人體推土機,她遇到似乎推不動的物體時,只會把刮板放低,加大油門。沒有我,她說,這所高中將出現歷史上首次的高年級缺席演出的情況。家長們會非常遺憾。學校董事會也會非常遺憾。「還有,」她說,眉頭緊鎖,「我也會很失望。」
七月中旬,得克薩斯州中南部通常格外炎熱。但婚後聚會那個星期六,天氣近乎完美。氣溫只有華氏七十多度,大片的白雲浮在色彩如褪色罩衫般的天空中。狹長而互相交織的陽光和陰影落在米米的後院,後院坐落在一個緩和的山坡上,山坡的盡頭是塊有涓涓溪流淌過的泥濘地,米米稱之為無名丘。
她走了以後,我在客廳里坐了很久,沒有讀書,沒有看電視。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繼續寫我的兩本書。我在想我已經答應的工作:在德諾姆聯合高中當一年全職英語教師。我並不後悔這個決定。我可以跟他們一起在中場休息時大聲吼叫。
所有的老師都知道,衣服不只有你所穿的那幾件,食物也遠不止你放入口中的那些。米米女士餵養和裝扮了許多人。包括我。我坐在從沃斯堡跳蚤市場買來的凳子上,低著頭,臉埋在手裡。我想著她,非常憂傷,但我的眼睛是乾的。

7

演員們出來謝幕:首先是橄欖球運動員扮演的鎮民,之後是柯利和柯利的妻子,然後是坎迪和斯利姆,以及其他農場工人。掌聲稍稍平息,然後文斯登台,既害羞又高興,臉頰上仍然掛著淚痕。邁克·科斯勞最後出場,慢慢吞吞,好像很靦腆。米米叫「太棒了」時,他帶著滑稽的驚愕表情朝台下看。
「他準備將她火化,」埃倫不贊成這種做法,所以嘴唇緊縮著,「說這是米米的意思。」
「教學合同都是有期限的,對吧?比如說,一年?」
他沒有提出異議。他說的是:「隊里所有人都想演雷尼。這很荒唐。很愚蠢,」他慌忙補充道,「他們不是反對你,安伯森先生。隊里所有人都喜歡你。教練也read.99csw.com喜歡你。」
我用牙籤挑起一隻小蝦,在醬里蘸了一下。「打扮得不錯。有點像飛毛腿岡薩雷斯。」
「因為我比你高。」
「他應該知道,他在這兒。」
「但我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喬治!我們兩個和他們不一樣,不是嗎?」
「對。」
我聳聳肩。「我是本敞開的書,米米女士。」
「還是不一樣。」
基本上,教練永遠沒有辦法阻止我。我分派其他一些球員扮演鎮民,但邁克一開口,我就有意讓他演雷尼:「我記得那些兔子,喬治!」
結果是,我根本沒有失去浪漫的習慣。
「你有很多時間。」米米說。她雙手攥成拳頭,貼在瘦削的臀邊。她那天是處於很難對付的狀態。「做這個有額外的錢拿。」
「沒錯,朋友會一起看球。而且我喜歡跟你一起出去,喬治。」
她笑了,拍拍手,站起身,伸出胳膊。「太棒了!米米女士的擁抱!」
她笑了。「簡直是胡說八道。你說你來自威斯康星,但你出現在約迪鎮,嘴裏帶著新英格蘭的口音,汽車上掛著佛羅里達的車牌。你說你乘車往返達拉斯是為了做調查,你的書稿是關於達拉斯的,但裏面的人說話像新英格蘭人。事實上,人物說了好幾次『啊呀』。你可能得改改這些地方。」
「按照語境去琢磨吧。為了你的朋友們,別傻了。別提博爾曼教練了,他可能得在哨子上拴根繩子,否則都不記得要吹哪頭。」
我抱住她,聽到她喘氣,迅速放開她。「你到底怎麼了,夫人?」
「吉米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四分衛,我知道你們兩個是好朋友。但說到演戲,他狗屁不通。」邁克眨了眨眼睛。在一九六一年,老師不怎麼在學生面前說「狗屁」,即使他們離開學生后滿嘴狗屁。不過,我只是個代課老師,比其他老師自由。「我想你知道這一點。這個地區的人常說,你可能會猶豫,但你並不愚蠢。」
「對。」我說。
我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空間不大,但我能擠進去。此時此刻,我沒有想約翰·肯尼迪、阿爾·坦普爾頓、弗蘭克·鄧寧,或我來的那世界。此時此刻,我心無旁騖,只想著這個大男孩……和我的演出。因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演出已經變成我的了,和這個更早的時代,有著合用電話線和便宜汽油的時代,已經變成我自己的時代一樣。此時此刻,我關心《人鼠之間》勝過關心李·哈維·奧斯瓦爾德。
「是的,先生。」
她觸摸我時,我感到一陣暖暖的顫抖,我無法將其解讀為友誼。為什麼會這樣呢?她的臉頰紅了,眼睛閃著光。在燈光和得克薩斯州黃昏的天空下,她異常美麗。若不是中場休息時發生的那一幕,我們的關係可能會發展得更快。
「喬治,其他人去哪兒了?」
她欣然接受,面帶微笑,然後溜開。她的目光探尋著我的臉。「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朋友。」
「謝謝你,」她說,「真抱歉。我媽媽告訴我,永遠別向男人猛撲過去,可我總是學不會。」
「是的,她絕對是最棒的。」
「你如果是變態,那我也是。」
「請鄧希爾小姐幫你。」我正想著她是不是也想做媒,她又說:「我想這會讓喜歡米米的男孩女孩們知道,她親手挑選的新兵在幫忙安排追思會。這對薩迪有幫助。」
三個星期後,暑期結束前,我去達拉斯李和瑪麗娜即將入住的三處公寓拍了些照片。我用的是小型美樂時牌照相機。我將照相機握在掌心裏,讓鏡頭在兩根伸開的手指間拍攝。我感覺自己的行為很荒唐——我在模仿的是漫畫雜誌《瘋狂》里的「間諜對間諜」欄目,而不是詹姆斯·邦德——但我早就明白,做這些事情時要小心。

4

「你要麼超喜歡,要麼根本沒讀十頁,」我說,接過信封,「是哪種情況?」
邁克放低聲音說:「我們都知道她病了。還有……我把這當作演戲。」他做了個鬥牛士的姿勢——端著一盤開胃餅乾時,能做到這樣可不容易。「加油!」
「哦?我沒看見他。」
「隊里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安伯森先生。開始是教練叫我克拉克·蓋博——他從『獅子的榮耀』春遊開始這麼叫——現在所有人都這麼叫。吉米都開始這麼叫我了。」吉米指的是吉姆·拉杜,隊里的四分衛,邁克最要好的朋友。
「你今年秋天會導演一場戲嗎,安伯森先生?」
她的笑容現在變得既神秘又開心。「我跟多數圖書管理員一樣,讀書速度很快。我們能進屋談談嗎?雖然還沒到六月中旬,但已經很熱了。」
「我看你和鄧希爾小姐已經相處得極好,」米米說,「你們好好認識認識吧。」
我們坐在教師席。吉姆·拉杜洞穿阿內特熊隊的防守,成功實施六次傳球,最後完成一記六碼遠的長傳,全場觀眾都站起來歡呼,我們也歡呼。中場休息時,德諾姆的得分是三十一,阿內特得了六分。球員跑下球場,德諾姆樂隊揮舞著大號和長號上場,我問薩迪想不想要熱狗和可樂。
「不會。」
「很抱歉,」我說,「德凱怎麼樣?」
我打開門,邁克·科斯勞站在外面。他正在流淚。「我不行,安伯森先生,」他說,「我真的不行。」
我領著她走向啤酒桶,沿路指著各位同事(我抓住她的胳膊,繞開一個玩排球的人,他往後退準備擊高球時,好像要撞到她)。我敢肯定一件事:我們可以成為同事,朋友,乃至好朋友,但不會更進一步,不管米米是如何盤算的。在洛克·哈德森和多麗絲·黛主演的戲劇中,我們的見面毫無疑問是「浪漫的邂逅」。但在現實生活中,在咧著嘴笑的人群面前,這隻能是難看和令人尷尬的事。沒錯,她很美。沒錯,跟這麼高的女孩走在一起,而自己的身材更高,那種感覺很妙。不可否認,我很喜歡薄薄一層棉布和性感尼龍裏面那軟軟的乳|房。但你除非只有十五歲,否則草坪聚會上意外的一摸算不上一見鍾情。
文斯·諾爾斯永遠不可能成為演員——他有可能,最有可能,成為朱迪·克萊斯勒—道奇的銷售員,和他父親一樣——但是,出色的演出能激發所有演員的潛能。這種情況在今天晚上發生了。文斯在排練中只有一兩次表現出了低水平的演技(主要得益於他那張像老鼠一樣精明的小臉酷似斯坦貝克筆下的喬治·米爾頓)。他受到邁克的感染。第一幕演到一半時,他似乎突然終於認識到與雷尼這位唯一的朋友一起漫遊意味著什麼,終於進入角色。現在,我看著他推著頭頂後面的舊氈帽,覺得他看起來就像《憤怒的葡萄》中的亨利·方達
米米·科科倫確實掌管著德諾姆聯合高中。多年來一直負責演出活動的數學老師阿爾菲·諾頓,被診斷出患有急性骨髓白血病。他去休斯敦治療后,米米勸我接管高年級的戲劇工作。我竭力拒絕,原因是我還在達拉斯做調查,但冬天和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去得不多。米米知道這一點,因為在這半個學年裡,德凱無論何時需要英語代課老師,我總是能抽出空。我在達拉斯的事情基本上毫無進展。李還在明斯克,很快就要娶瑪麗娜·普魯沙科娃,那個穿著紅色裙子和白色拖鞋的女孩。
「是的,」我說,「豬也會吹口哨。」
「橄欖球不一樣。我們上場時,都穿著同樣的隊服,戴著同樣的頭盔。人們只能從編號分辨誰是誰。所有人在一起——」
說到一見鍾情,我跟甲殼蟲樂隊的意見一致:我相信這件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但我和薩迪之間不是這樣,儘管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扶住她,右手握住她的左邊乳|房。所以,我猜我又跟米基和西爾維婭的觀點一致,他們說過,愛情很奇怪。
我不是一個輕易會哭的人。
「是,米米女士!」
我給剛剛獲得新稱呼的(或再次獲得這一稱呼的)鄧希爾小姐端了杯啤酒,我們站在臨時吧台邊聊了一會兒(社交時長)。文斯·諾爾斯特地租來的鴿子把頭伸出他的大禮帽啄他的手指時,我們都笑了。我又指著德諾姆的教師(很多已經坐著酒精特快,離開了清醒城市),介紹給她。她說她永遠不可能認識所有人,我向她保證,她會認識的。我告訴她,需要任何幫助,只管打電話給我。幾分鐘時間,意料之中的聊天話題。然後她再次感謝我使她免於四仰八叉,然後她去看能否把孩子們聚到一起打皮納塔。我看著她離開,沒有墜入愛河,卻起了強烈的性衝動。我坦白,我短暫回憶了長襪頂端和粉色的吊襪帶。
「事實上,米米,新英格蘭人說『啊呀』,不說『咿呀』。」
在此期間,我和薩迪從沒親吻過,從沒牽過手。除了匆匆一瞥,從沒長時間看過對方的眼睛。她隻字不提她失敗的婚姻,或者她為什麼從喬治亞來到得克薩斯。我隻字未提我的小說,或者我大部分為杜撰的過去。我們談論書。我們談論肯尼迪,她認為他的外交政策具有侵略性。我們討論嶄露頭九九藏書角的民權運動。我對她談起北卡羅來納州加油站後面小溪上的木板。她說她在喬治亞州看見過為黑人設置的類似的廁所,但是她相信他們的好日子不遠了。她認為取消學校種族隔離制度的時日將至,但可能要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告訴她,有新總統和他當司法部長的弟弟推動,那一天會來得更快。
她笑了,笑得很美,因為她的嘴唇很豐潤。牛仔褲,我不得不說,穿在她身上會很好看。她的腿修長。屁股豐|滿。「一個無煙的社會……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肩並肩和諧地坐在一起學習……你難怪會寫小說,你的想象力真豐富。你在你的水晶球里還看到了什麼,喬治?登月火箭嗎?」
「我能忍受失去斯利姆或者柯利。我可以派別人拿著書讀那一部分。我猜我甚至能忍受失去柯利的妻子——」
「好吧,邁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喬治,你還好嗎?」
「你知道的,喬治。」他微笑著。那笑容彷彿在說,是的,我知道我是個笨蛋,但我們都知道我沒有辦法。他在看不見的河流邊喬治的身旁坐下來。他取下自己的帽子,扔到一邊,把金黃色的短髮弄得凌亂,模仿喬治的聲音。他在第一次排練時就輕鬆地做到了這一點。「『我如果隻身一人,會活得很輕鬆。我能找份工作,再也不會出岔子。』」他又用自己的聲音……或者說雷尼的聲音。「我可以離開。我可以走進山裡,找個山洞,你如果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話。」
「別人演他時可能顯得愚蠢,但你演時並不顯得愚蠢。」我說。
「喬治!」
「不要偏離重點,米米女士。」
我覺得這首歌簡直老掉牙了,但埃倫·多克蒂說,這是米米最喜歡的歌。
「高四嗎?吉姆已經做出了決定。我、漢克·阿爾瓦雷斯、奇普·威金斯和卡爾·克羅克特猶豫不決。我們想去州隊,盡全力將金球收入囊中。」
「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
但是——人生就是這麼一個笑話——我已經找到一位優秀的演員。一位天生的演員。他現在正坐在我的客廳里,現在是我們四場演出第一場開演前一天晚上。他幾乎佔據整張沙發(沙發在他兩百七十磅重的身體下向下彎曲),放聲痛哭。邁克·科斯勞,也是喬治·安伯森為高中生量身改編的約翰·斯坦貝克著《人鼠之間》里雷尼·斯莫爾的扮演者。
「當然。」
「現在想想,事情很有可能是你說的這樣。聽著,薩迪,想不想星期五跟我一起去看橄欖球?在星期一開學前,向孩子們表明你已經來了?」
薩迪的好看屬於所見即所得那一類自然型美國女孩的好看。她還有些別的什麼。聚會那天,我想所謂「別的什麼」就是司空見慣的高個子的笨拙。後來我發現,她一點兒也不笨。可謂聰明。
「別驚訝。你如果想見識真正的打扮,看看文斯·諾爾斯吧。」他指向球網。一群老師玩著排球,動作笨拙,但很有熱情。我看到文斯穿著燕尾服,戴著大禮帽。他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圍住,孩子們看著他從稀薄的空氣中拉出絲巾。對年幼的孩子來說,魔術很漂亮,因為他們沒有注意到他袖子里露出的一條絲巾。他鞋油般的鬍鬚在陽光下閃光。
時間到了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得克薩斯州漫長黃昏的光線棲息在我的後院里。窗戶敞著,窗帘在柔和的微風中擺動。收音機上,特洛伊·肖恩德爾唱著《這一次》。我坐在小房子的第二間卧室里,這兒現在成了我的書房。書桌是高中淘汰掉的。有一條桌腿稍短,但我已經將其墊平。我用的是韋伯斯特牌攜帶型打字機。我正在修改小說《兇殺地》的前一百五十頁,這主要是因為米米·科科倫糾纏著要讀。我已經發現,米米是那種你別指望用胡編亂造的借口敷衍其很久的人。小說寫得不錯。我在一稿中輕易就把德里變成虛構的道森,把道森換成達拉斯就更簡單了。我已經做了一些調整,以便米米讀到這半本書時,覺得內容緊扣標題。沒有米米催促,我似乎也必然會改稿。這本書彷彿一直就是為達拉斯寫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沉吟,「只不過……唉,喬治,你不該寫這個。你該教書。你如果出版這樣一本書,美國沒有哪個學校會雇你,」她停頓一下,「或許,馬薩諸塞州除外。」
我笑了。
「如果約迪被抽作樣本,我肯定地球能得到及格分。」
「你確信放幻燈片時播放《西城故事》這首歌不會太沒有新意嗎?」
「我會站到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弄得像個傻子。吉米是這麼跟我說的。」
「可能不太一樣。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你如果辜負了其他演職人員,演出就會土崩瓦解,所有人都會失敗。演員,劇務,活力俱樂部推廣這個劇的女孩,以及所有的觀眾,有些觀眾可是從五十英裡外的牧場趕來的。更不要說我了,我也會一敗塗地。」
她經過門口時很小心頭(所有敏感的高個子都學會了這一點),但人們總是在她走近門時魯莽地把門撞到她的臉上。她曾三次被困在電梯里,其中一次是兩個小時。一年前,在一家薩凡納百貨商店,新裝的電梯卡住她的鞋子。當然,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一切。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七月的那個下午,一位金髮藍眼的美麗女人倒在我的懷裡。
我沒有回應她。無話可說。
於是我走上台,掌聲再次響起來。邁克抓住我,擁抱我,把我抱離地面,然後放下,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所有人都笑了,包括我自己。我們把手牽在一起,舉向觀眾,鞠了一躬。我聽著台下的掌聲,一個想法突然蹦進腦海,讓我的心裏充滿憂傷。明斯克有一對新人,李和瑪麗娜,已經結婚整整十九天。
「很抱歉。」
教練點點頭。「德凱打電話給我。我叫上埃倫——我常常帶她去教堂——我們在通知大家。先通知她喜歡的人。」
「因為你剛開始時不知道你能演。」
「想啊。」然後她停頓一下,看起來有點不自在。「只要你沒有打歪主意。我還沒有準備好跟人約會。或許在很長時間里都不會這麼做。」
舞台完全暗下來。辛迪·麥克康麥斯這次總算把燈光控制得很完美。伯迪·賈米森,學校的門衛,放了聲空槍。有女觀眾輕聲尖叫一聲。這種反應通常會引來緊張的大笑,但是今晚,只有人們坐著哭泣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靜。寂靜持續了十秒鐘。或許只有五秒。但不管多久,對我來說,那好像是永遠。然後掌聲響起來。禮堂的燈亮了。全體觀眾站起來。頭兩排是教師座位。我偶然瞥見博爾曼教練。他要是沒哭就見鬼了。
「情況將來會好轉的。校園內會禁止吸煙。老師和學生都不得吸煙。」
我想這在邏輯上是個很大的跳躍,特別是對一個如此富有條理的頭腦來說。但我陪著她走到門口,什麼都沒說。然後我說:「如果實際狀況跟你說的一樣嚴重,你現在就應該接受治療。不該請華雷斯城的庸醫,應該去克利夫蘭的醫院。」我不知道克利夫蘭醫院是否已經存在,但我那時根本不在乎。
不是一見鍾情,我很確定,但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我如果告訴你我同樣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克里斯蒂·埃平的情景,那是在撒謊。當然,我們是在跳舞俱樂部認識的,我們當時都在乾杯,所以我大體記得。
「那你們已經簽好了一位合同英語老師了。」
我知道我太高了,不能算是正常,她走路的姿勢似乎在說。她的肩膀似乎說得更多:不是我的錯。我就長成這樣。像托普希一樣。她穿著無袖裙,裙子上面印著玫瑰。她的胳膊被晒成褐色。她塗了點粉色的口紅,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裝飾。
我關上門,坐在小前廳里的凳子上,想起米米曾說,我如果不接手高年級的戲劇工作,她會很失望。我要是不在為期至少一年的全職教師合約上簽字,她很失望。我要是不參加她的婚禮,她會很失望。米米覺得《麥田裡的守望者》應該出現在圖書館里,也不反對在星期六晚上來一場美妙的性|愛。她是學生們畢業以後最懷念的教職工。他們成年後,有時還會回來看望她。她屬於那種會在問題學生的人生關鍵時刻出現,並讓他們做出重要轉變的老師。
「米米女士,」她說,把煙頭摁進五六隻擺在一起的沙瓮煙灰缸的一個中。「她說寫得很好。說起米米女士,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工作了。我想照片差不多可以定了,你說呢?」
「哦,是的,」我說,「我跟德凱核對過了。五十美元。我會在城裡過得很闊氣。」
「我在思考。能讓我想想嗎?」
我轉過身。米米跟一位女士一起,從草坡上走下來。我對薩迪的第一印象——所有人對她的第一印象,我敢肯定——是她的身高。她跟這裏大多數女人一樣,穿著平底鞋,知道這裏的女人下午和晚上會在外面閑逛。但這個女人上次穿高跟鞋可能還是在她的婚禮上。即便是在她的婚禮上,她也很可能精心挑選了一件能遮住低跟或者無跟鞋的婚紗。這樣一來,她站在聖壇前面時,才不會高過新郎太多。她少說有六英尺三英寸。除了波爾曼教練和歷史系的格雷格·安德伍德,我可能是聚會上唯一的男人。格雷格就像根豆稈。用當時九_九_藏_書的話說,薩迪的身材真好。她自己很清楚這一點,但並不驕傲。從她走路的姿勢能看得出來。
我告訴薩迪這一點,她懷疑地笑笑。「我沒有那麼了解她,但這非常不像是她喜歡的歌。可能是埃倫最喜歡的歌。」
在學校所有運動員坐的最後兩排,吉姆·拉杜跳起來。「你真屌,科斯勞!」他大喊一聲。這聲喊引來一陣歡呼和笑聲。

6

「好的,太棒了。給我留個角色……但是,有橄欖球賽要打,到時候只能演個小角色。去看看樂隊吧,不錯的。」
薩迪抓住我的胳膊,搖晃我。「說話呀,先生!說話呀,我真的害怕了!」
「別在意,米米。我的錢現在還夠我花。能不能就此打住?」
「獅子!」根據半場比分,這一點毫無懸念。
她露出乾澀的笑容。「還是叫米米吧,我已經習慣了。我想讓你認識一位新同事。這是——」
「對。所以人得堅持住,」她緊盯著我說,「你會哭嗎,喬治?」
「是的。你記住日子了嗎?」
「喬治,過來見個人,好嗎?」
「總是第一周。夏天需要打工的孩子們必須提前敲定日期。」
我基於阿爾·坦普爾頓身上發生的事,猜這話沒錯。我把胳膊繞過她的肩膀。我輕輕地抱著她,吻了她皮革般的臉。
「謝謝。你的洞察力只略遜於你的美麗容顏。」
然後他喊道:「安伯森先生,上來吧!安伯森先生!」
文斯演的是雷尼的同路兄弟喬治。事實上,他如果得了感冒,或者在交通事故中摔斷脖子(從他開他父親的農場拖拉機的架勢來看,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們能夠承受這個損失。我如果受情勢所迫,可以頂替文斯,儘管我演這個角色年紀太大了。我不需要對著劇本朗讀台詞。六個星期的排練過去后,我跟所有的演員一樣,也能記住台詞。也許比有些演員記得還熟。但我不能頂替邁克。沒人能頂替他,他具有獨特的身型和實實在在的天賦。他是關鍵。
接下來是「吉姆的歡呼」。此前的三年——是的,我們的拉杜先生讀一年級學生時就開始打四分衛——這種歡呼非常簡單。拉拉隊長會喊「讓我們聽聽你們喊『獅子的榮耀』!誰領導我們的球隊?」主場觀眾喊「吉姆!吉姆!吉姆!」之後,拉拉隊長會做幾個側翻跳,然後下場,以便對方球隊的樂隊能上來吹一兩首曲子。但是今年,可能是為了向吉姆的告別賽季表示敬意,口號改了。
「拼在一起叫什麼?」
我穿上一件T恤,走到門口。來者是博爾曼教練和埃倫·多克蒂。埃倫是家庭經濟系前任主任,將在接下來的學年裡擔任德諾姆聯合高中的代理校長。這絲毫不令人驚訝,就在米米正式提交辭職信那天,德凱也提交了辭職信。教練穿著深藍色西裝,花哨的領帶似乎要勒斷他的脖子。埃倫穿著整潔的灰色套裝,領口有一圈蕾絲。他們看起來十分嚴肅。我的第一感覺既有說服力又很瘋狂:他們知道了。不知怎麼,他們知道了我是誰,從哪兒來。他們來告訴我他們知道了。
「克萊頓太太?」
「那你覺得還好嗎?」
「我剛開始時也顯得蠢。」
「是的,我不知道。」聲音沙啞,近乎低語。他低下頭,因為眼淚又流出來了,他不想讓我看見。教練把他叫作克拉克·蓋博,我如果為此向教練抗議,他會聲稱這隻是個玩笑。一個傻瓜。一個笑話。彷彿他不知道隊里的其他人會學他不停地這麼叫。彷彿他不知道這個稱呼比粗漢邁克對邁克的傷害更大。人們為什麼會對有天賦的人這樣做?是出於嫉妒嗎?害怕?或許兩者都有吧。但這孩子有個優點,他知道自己有多棒。我們都清楚博爾曼教練不是問題。唯一能夠阻止邁克明天晚上上台的人,是邁克自己。
「我……」
「很好。我討厭用得克薩斯州來評判整個星球。」
每次觀眾大喊「吉姆」,拉拉隊長就用他的姓的第一個音節回應,拉長的聲音就像音符。這很新鮮,但不複雜。觀眾急急忙忙地跟著呼喊。薩迪是喊得最好的觀眾之一。然後她意識到我沒有喊。我只是站在那兒,張著嘴巴。
「滾蛋,吉姆拉!」從黃卡人變成橙卡人的傢伙(但還沒有變成死在自己手上的黑卡人)這麼對我咆哮。我現在又聽到這個詞,這個詞在拉拉隊和兩千五百名球迷之間飛來飛去,像個實心球:
「是的,他還好,」教練說,「但肯定已經崩潰。」
告訴我。」
「聽我說。人們自然地以為,所有像你這麼高大的人都很愚蠢。你要是有異議就告訴我。據說你從十二歲開始就這麼壯,所以你應該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
「我很好。」我說,然後想都沒想自己在做什麼,就親了一下她的鼻尖。有個孩子喊:「加油,安伯森先生!
我想我先前的修改很聰明。
我們照著她的要求做。在她的要求下,我們又喊出「I」「O」「N」和「S」。
在比賽現場,幾乎所有人都抬頭看我們兩個,帶著些許敬畏——好像我們代表了人類一個與眾不同的族群。我想,這很好,薩迪這一次不必單獨笨拙地適應他人的目光。她穿著「獅子榮耀」運動衫和褪色的牛仔褲。金色的頭髮梳到後面,紮成馬尾辮。看起來也像個高年級高中生。個頭很高的學生,或許是女子籃球隊的中鋒。

1

「吃完飯後,孩子們會拿棍子把它打掉,」有人在我左邊肩膀後面說,「這是獻給所有兒童的糖果和玩具。」
喬治猶豫一下,然後抓住雷尼的手。文斯在排練中從來沒有這麼做。這是同性戀行為,他說。
這時我聽到觀眾席上傳來第一聲抽泣。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我沒有料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瘋狂的夢中也沒有料到。我的背後逼來一陣寒意,我偷偷朝米米看了一眼。她還沒有哭,但她眼睛里液體的閃光告訴我,她就要哭了。是的,連她這個堅強的老小孩也要哭了。
「告訴我,你不會搞砸的。」
「不管怎麼樣,我猜你真正在意的並不是一個綽號。」他沒有回答我。「邁克,怎麼不說話?」
「這個主意太棒了,」埃倫說,「你能組織嗎,喬治?」
「說謝謝,再表揚裁判斷力敏銳。」
一群隊員不請自來,參加選拔,逼得更有學者氣質的選手保持沉默,所有人都聲稱他們想讀喬治·米爾頓傻大個朋友的台詞。當然是個笑話,但邁克朗讀的雷尼的台詞是世界上最不好笑的。那簡直就是個意外!我本來可以用電動趕牛棍把他困在房間里,如果有這個需要的話。不過,當然,沒必要採取這樣極端的措施。想知道當教書先生最棒的地方在哪裡嗎?那就是看到孩子發現了自己的天賦。地球上沒有什麼感覺比這更美。邁克知道隊友會取笑他,但還是選擇參与。
奧斯瓦爾德一家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四日才會到達得克薩斯州。
「獅子!」主場看台上所有人都站起來鼓掌。
「很好。」我像得克薩斯那樣拖長音調,逗得她發笑。
我把手從她身上陌生男女剛認識時很少會碰的地方移開,說道:「你好,我是——」傑克。我差點說出我在二十一世紀的名字,但在最後一刻剎住。「我是喬治。真高興認識你。」
她回到沙發上,端起冰鎮咖啡,咂了一口。「讓我給你兩條建議,喬治。第一條,你如果來自北方,永遠別叫得克薩斯女人夫人。這個詞聽起來很諷刺。第二條,永遠別問任何一個女人『你到底怎麼了』。試著問些更優雅的問題,比如,『你覺得還好嗎』。」
獅子橄欖球隊只有一位球星,那就是吉姆·拉杜——他不是在七十七號州道和一〇九號國道交叉路口有自己的廣告牌嗎?但要說是哪位隊員讓吉姆出名成為可能,那就是邁克·科斯勞。邁克計劃高中四年級賽季一結束就跟得克薩斯州A&M大學簽約。拉杜會加入阿拉巴馬大學紅潮橄欖球隊(他和他爸爸都會很高興地這麼告訴你),但要是讓我挑選最有可能成為職業球員的人,我會把注押在邁克身上。我喜歡吉姆,但是我覺得好像隨時會膝蓋受傷或者肩膀脫臼。邁克就不同了,他生來似乎就適合打持久戰。
成了雷尼。他俘獲的不光是你的眼睛——因為他的大塊頭——還有你的心。你忘了其他的一切,就像吉姆·拉杜從前鋒線上後退傳球時時,人們會忘記日常瑣事那樣。邁克也許通過練習成了撕裂對方脆弱防線的好手,但他生來——拜上帝所賜,如果有這麼個神靈存在的話;如果沒有神靈存在,那就是由於基因骰子的轉動——就是要站在舞台上,融入另一個角色。
「是的。但如果各方滿意,還可以續簽合同。」
「你不是讓我受罪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堅定地搖搖頭。「不管我有沒有生病,四十年已經足夠。是時候讓位給年輕的雙手,年輕的眼睛,和年輕的思想了。在我的推薦下,德凱已經雇了一位來自喬治亞州資質優異的年輕女士。她的名字叫薩迪·克萊頓。她會接替我,她誰都不認識,我希望你能尤其善待她。」
「我們這樣……雷尼,我們這樣無父無母的孩子,沒有人關心。」他的另一隻手摸著藏在上衣裏面的道具槍。槍出來了一半。槍被他放到身後。然後直起身,把槍整個拔|出|來。放在腿邊。
「謝謝你,喬治。就說到這裏,恰到好處。再說就是多餘。」
「什麼意思?」
樂隊豈止「不錯」。小鼓上面的標牌上寫著「騎士」。一位青年領唱倒數之後,樂隊唱起流行歌曲《噢,我的頭!》,老里奇·瓦倫斯的歌——在一九六一年夏天,他不算真老,雖然已經死了近兩年。https://read.99csw.com
「別辜負掌聲,」米米在我身邊抱怨,「上去吧,你這個獃子!」
「好的。德凱和我星期天會去墨西哥,到時他應該已經從宿醉中清醒。我們玩蜜月旅行年紀有點太大了。但是,南邊有得克薩斯州沒有的資源。實驗治療。我不知道是否有效,但德凱滿懷信心。該死,值得一試。生命……」她懊悔地嘆了口氣,「生命很美好,不能不做抗爭就放棄,你覺得呢?」
「我欣賞你的態度。」
「當然。」教練堅決地說,但他的嘴唇仍然在顫抖。他能這樣做,我很欣慰。他們緩步走向他停在路邊的車。教練攙著埃倫的胳膊。他能這樣做,我也很欣慰。
「總的來說,我更喜歡西斯科·基德的裝扮。」邁克說。
「米米,別這樣。你如果沒辦法,可以請個假,但是別——」
她沒有生氣,兔子一樣扭動鼻子,然後笑了。「給我帶根香辣熱狗。多放點乳酪。」
「你喜歡這裏,不是嗎?」
「這樣才像個男人,」她咂了一口冰鎮咖啡,「我今天來這裡有兩個目的。我已經達到第一個目的。我現在想說第二件事,你還要忙你的事。德凱和我準備七月二十一日結婚,星期五。婚禮在他家,小型聚會——只有我們,牧師,加上一些家人和親戚。他的父母——和恐龍比起來,還算很有活力——會從阿拉巴馬過來,我的妹妹從聖迭戈過來。招待會第二天在我家舉行,草坪聚會。下午兩點開始,一醉方休。我們在邀請鎮上幾乎所有的人。到時會有給小孩吃的皮納塔和檸檬,大點的孩子可以吃燒烤喝啤酒,還有來自聖安的樂隊。不是一般的樂隊,我想他們會演奏《路易,路易》和《白鴿》。你如果不來——」
我把他的手從嘴邊移開,放在他粗大的腿上。我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睛。「聽著,」我說,「你在聽嗎?」
「那讓我聽聽你們的叫喊!」
有人忘記把一張摺疊椅放回原處。這個高大的金髮女孩已經朝我伸出手,面帶「很高興見到你」的微笑。她絆在椅子上面,倒向前來。椅子跟她一起傾斜。我看到,椅腿如果刺中她的肚子,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沒有成為情人,但成了朋友。有時,她絆倒在什麼東西上(包括她自己的腳,一雙大腳),我有兩次穩住她,但沒有抓她身上我先前抓的那種讓人難忘的地方。她有時會說,她得抽支煙,我會陪著她去外面金屬製品店後面的吸煙區。
「米米,我沒做什麼。他恰好有天——」
「有九個人跟你一起演出,邁克,這還不包括你在球隊的兄弟們,我讓他們當鎮民,讓他們有些事干。他們在舞台上也是一個隊伍。」
我極其想說好,因為她說得對。我的工作不是寫書,當然,也不是殺人,不管那些人多麼該死。我還有約迪鎮。我作為一個陌生人來到這裏,從自己的時代和家鄉漂泊而來的陌生人。但我在這裏聽到的第一句話——在餐館,阿爾·斯蒂文斯說的——就是友善的言辭。你如果有過思鄉的經歷,或者遠離撫育你的人,有過漂泊異鄉的感覺,就會知道歡迎的話或友好的笑容多麼重要。約迪與達拉斯迥然不同。現在,鎮上一位重要的公民請我常住下來,不再只作為訪客。但是,分水嶺時刻正在逼近。只是還沒有來到這裏。或許……
「想象力真豐富。」我笑著說。
「我想你自己能搞定這些。」
「是的。」
「不錯,但是——」

2

可能是這樣。就是這樣,你明白了嗎?薩迪並不笨,只是容易出些狀況。你一開始會覺得有趣,然後才意識到真相:這件事很邪乎。她後來告訴我,她和她的約會對象到達高四舞會現場時,她把裙子褶邊卡在車門裡,朝體育館走時,成功地把裙子扯掉。她身邊的飲水器曾經出現故障,噴她一臉水。她點煙,常常會把整盒火柴點著,燒到手指,燒焦頭髮。在家長之夜,她文胸的帶子會斷掉。在有她要講話的學校集會開始之前,長襪嚴重脫絲。
我端起裝著啤酒的紙杯,走近音樂台。我很熟悉這個年輕人的聲音。也很熟悉鍵盤的聲音,鍵盤手拚命想把鍵盤變成手風琴。鍵盤突然發出咔嗒聲。這個年輕人是道格·薩姆,他過不了幾年就會有自己的暢銷單曲。一首是《她是一個先行者》,另一首是《門多西諾》。但現在是英國音樂入侵美國的時候,所以這支樂隊演奏的基本上是特加諾搖滾,取個假的英國名稱:道格拉斯爵士六重奏。
「好的,我會跟她談。謝謝你們兩位。你們還好嗎?」

9

「是米米嗎?」
其他人應和著反覆叫好,整個禮堂很快便喧嚷起來:「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邁克鞠了一躬,帽子揮舞得很低,掃到了舞台。他再次站起身時,面帶笑容。他的臉上不單有笑容,還洋溢著幸福,屬於最後達到目標的人的幸福。
「很糟糕,」她立即說,「我可能有八個月的時間。也可能是一年。假如草藥治療、桃核,或者去墨西哥路上的不管什麼東西不會產生神奇療效。」
「你會把他們震住。我向你保證,邁克。」我抓緊他的肩膀,好像要把手指嵌進他的骨頭裡。他本可以抓起我,把我放在膝蓋上折斷,但他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我,用一雙充滿慚愧、希望和淚水的眼睛。「你聽到了嗎?我保證。」
「嗨,米米。」我說,沿著緩坡迎上去。我揮著手繞過牌桌(桌子是從美國退伍軍人協會大廳借來的),人們等會兒會坐在桌吃著燒烤看日落。「恭喜!我想現在得叫你西蒙斯太太了。」
我見到他並不奇怪。我跑到這個煙霧籠罩的時代之前,主管里斯本高中小戲劇表演部長達五年,在那期間見過很多怯場的學生。指導青少年演員就像移動裝有硝酸甘油的罐子:你很興奮,但也危險。我見過女孩排練時學得飛快,極其自然,到了台上卻完全僵住;我見過傻不愣登的小子在第一次說出引來觀眾發笑的台詞時,興奮得好像長高了一英尺。我指導過專心而勤奮的學生,偶爾遇到頗有天賦的孩子。但我從沒遇到過邁克·科斯勞這樣的孩子。我甚至懷疑,有些一輩子都在負責演出活動的高中和大學老師從來沒遇到過他這樣的孩子。
她說:「菲爾·貝特曼不再威脅著要退休了,用我們可愛的博爾曼教練的話說,他已經拉了拉環,扔了手榴彈。也就是說,英語系現在有個空缺。來德諾姆聯合高中當全職老師吧,喬治。孩子們喜歡你。高年級的演出結束后,社區的人覺得你是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第二。德凱就等著你申請了——他昨天晚上跟我說的。求你了。匿名發表這本書吧,如果你硬是想發表它的話,但是,來我們這裏教書。你生來就是干這個的。」
「是,夫人!」
「我猜會是這樣。」他說。他看著自己的腳,一雙碩大的腳。
一開始,我無法弄清思路。不過她眼睛里嚴肅的神情似乎在說,她根本沒有繞彎子。她圍繞著什麼事情轉圈子。可能不是什麼好事。
我想遞給他克里內克絲紙巾,但覺得無濟於事。我從廚房抽屜里拿來一塊擦盤子的干抹布。他用抹布把臉擦乾淨,稍微控制住了自己。然後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眼睛紅腫。他不是走到我門前才開始哭,他似乎已經哭了一下午。

3

「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
「我不會搞砸的。」
我把啤酒杯扔到草地上,大步向前一躍,在她跌倒前抓住她。我的左胳膊扶住她的腰,右手落在更高的位置,抓住一處暖暖的、圓圓的、軟軟的地方。在我的手和她的乳|房之間,她的棉布裙從裙子里光滑的尼龍或者絲綢,或者其他什麼的東西上滑過。這是場別開生面的見面。我們撞到椅腳上。我在她一百五十磅左右的衝力下蹣跚一下,但站住了,她也站住了。
「那再對我說說那些話吧!關於其他人,關於我們。」
「什麼?」
樹上掛著黃色和銀色——德諾姆高中的顏色——的紙帶。有個真皮納塔掛在糖松突出的樹枝上,掛得很低,很誘人,所有經過的小孩都帶著渴望的眼神駐足觀看。
「米米,你是在做媒嗎?」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我坐在桌旁寫《兇殺地》。門鈴突然響了。我除了著籃球短褲,什麼都沒穿。我皺起眉頭。今天是星期天,我剛剛聽見教堂競相響起的鐘聲。我認識的人大多去了鎮上四五處做禮拜的地方。
「為什麼不好呢?我要結婚了。」
「肯定的。」我說。
「當然想啊,但是現在隊肯定排到停車場了。等到第三節后休息或者有什麼其他情況時再去吧。我們還要像獅子一樣大吼,還要做『吉姆的歡呼』呢。」
我想,從克萊頓太太到鄧希爾小姐的轉變已經實現,不管法律程序有沒有走完。一條椅腿戳進草地。薩迪試著把它拉出來,開始沒有拉動。椅腿終於被她拉出來時,椅背徑自撞到她的大腿,飛向她的裙子,掀起裙子,吊襪帶露了出來。襪帶跟她裙子上的玫瑰一個顏色:粉色。她有點惱怒地叫出聲。臉紅變成令人擔憂的耐火磚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