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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八章

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八章

過了一會兒,她進屋去做早飯。很快,李出來吃早飯。他沒有看瑪麗娜,拿起一本書讀。
「我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我要是說不好,你肯定嚷著要來看她。可她不想看到你。在你們目前的狀態下,她不想見你。」
這三個人似乎已經在這兒住了一陣子。我明年需要這地方時,他們還住在這裏嗎?不知道。阿爾的筆記對此隻字未提。目前,我只能觀察和等待。
(我不僅想殺了他,我想讓他一點一點地死去。)
「她叫什麼名字?」其中一個女孩問道。
「噢,我敢肯定很重要。參議員基克爾正在做的事情也很重要。羅傑告訴我,我如果……跟他一起去華盛頓,或多或少會沾上偉大的邊……或者站在歷史的門口……諸如此類。權力讓他激動。這是我很難喜歡他的少數幾件事情之一。我想——我仍然在想——我算什麼,沾上偉大的邊?我只是個離了婚的圖書管理員。」
扶手上夾著煙灰缸的輪椅孤獨地待在樹下,老人今年夏天在樹下度過了大部分時光。
「給我們幾分鐘好嗎?」羅伯特說。
「照顧他……他吃什麼!沒有……酸……奶油!沒有……酸奶!他……太……瘦了!」
「我一直在這一帶找房子。你們會繼續住這兒嗎?」
「薩迪,我只能告訴你,我現在做的事情非常重——」
「媽,你讓我們自己過吧!你不要東西來了!我能照顧好我的家庭!」
我猶豫要不要拿定向麥克風——這是又一個我不需要知道的場景——但我最終向誘惑妥協了。家庭爭吵比任何事都誘人,列夫·托爾斯泰曾經說過。這話也有可能是喬納森·弗蘭岑說的。我把線插|進去,將麥克風從敞開的窗戶縫裡對準街對面敞開的窗戶時,爭吵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是的,人很好。很迷人。一位紳士。不到四十歲。名叫羅傑·比頓。他是加利福尼亞州共和党參議員湯姆·基克爾的助手。他是參議院里的少數黨督導。我指的是基克爾,不是羅傑。」她笑了,但不是遇到好笑的事情時發出的那種笑。
我簽的名字是喬治,這名字似乎把我可憐的誠心全部消解。我在簽名下面加了一行:「你若是想打電話,這是我的新電話號碼。」然後,我走到本布魯克圖書館,把信投進圖書館前面的藍色大郵筒。當前,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格雷戈里那傢伙送了些萊特超市的優惠券。」李告訴他媽媽這件事,很可能只是隨口一說,但也有可能是想告訴媽媽,他和瑪麗娜在沃斯堡並不孤獨,並不是沒有朋友。這句話被他媽媽忽略了,卻沒有被我忽略。彼得·格雷戈里是鏈條當中即將引領喬治·德·莫倫斯喬特在梅賽德斯街出現的第一環。
三個跳繩女孩同時出現,兩個走路,剩下的一個推著踏板車。她們要看小孩,瑪麗娜笑著同意了。

9

我的確來過,我想說。我的個頭可比橄欖球大多了。
「我理解。她可能不好相處。」
「我的小美人今晚怎麼樣?我的小甜心!我的小寶貝!」
「因為我整天都在想你。」我說。(我整個夏天都在想你。)

14

「不算。我會再等等,等你說出實話,但不會等太久。或許只是因為你舞跳得好。」

16

房間深處,很可能是在羅塞特從前的卧室里,瓊開始哭叫。
恩格斯。書里談的正是希望通過挨家挨戶兜售東西成為百萬富翁的男孩身上發生的事。」
然後,我回到自己在同一條臭狗屎似的街上的臭狗屎似的小房子,開始等待。
這句話真的很傷人。
我正要伸手去拿電話,電話響了。我抓起電話說——百分之百確定:「你好,薩迪。你好,親愛的。」
三個女孩飛奔而去,喊著:「我說不會!我說不會!」梅賽德斯街尚存活著的一隻雞從她們身前飛過,一陣尖叫。瑪麗娜看著她們跑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聽起來不像你自己,就是這意思。」
「你最好別這麼叫我。」
「我們沒問題,李,但是這座城市不大。她會找到你的。」
瑪格麗特踏上門前已經被當成人行道的光禿禿的車轍。她注視著松垮的門階時,瑪麗娜走出來。她穿著襯衫和奧斯瓦爾德媽媽難以接受已婚婦女穿的短褲。我不奇怪瑪麗娜喜歡這樣的短褲。她的腿很美。她表情驚慌,我根本不需要擴音器就能聽到她的聲音。
「噢,得了吧!我本來可以多去三家,但是我現在不得不空手回家,因為快到我的宵禁時間了!」
「他說,有傳言,今年秋天或者冬天加勒比海會有什麼大動作。一個爆發點,他是這麼說的。我猜他指的是古巴。他說:『肯尼迪那個白痴準備把我們都丟到湯里,只是為了證明他有膽識。』」
我當然需要,但是,我如果有了她的號碼,肯定會忍不住打過去。有個聲音告訴我打電話給她是錯誤的。
「我們在危險之中,」她說,「約翰尼說得對。要我告訴你羅傑跟我說的話嗎?」
「我知道,但她控制不了自己。有天晚上,我和瑪麗娜正做|愛,她從摺疊沙發那裡朝我們喊叫。她睡在客廳里,你知道。『別著急,你們兩個,』她喊道,『要第二個孩子還為時太早。等到你們養得起這個再說吧。』」
是阿爾·坦普爾頓回答了我。你在這兒是因為不確定的窗戶仍然敞開著。你在這兒是因為喬治·德·莫倫斯喬特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奧斯瓦爾德後面可能還有真兇。你在這兒是為了拯救肯尼迪,為了有一個可靠的開始。所以,把那該死的檯燈放回去。
我透過窗帘看去——窗帘很長,將前窗遮得嚴嚴實實——街上的噪音以及一股黏稠的濕熱空氣鑽進來。然後,我跑進卧室,從床底下把我的新裝備拿出來。沉默的邁克在一隻特百惠碗底挖一個洞,把一個全方位擴音器——他向我保證是頂級的——粘進去,擴音器像根手指一樣突出來。我把麥克風的線連接到錄音機背面的耳機插孔。沉默的邁克說這是第一流的錄音機。

13

我也想到,瑪麗娜跟丈夫一樣,急於掙脫瑪格麗特。
「還有,她也許過得很好。是你出了問題。」
那個小孩推銷報紙——或者是份雜誌——報紙名字叫《格利特報》。他告訴奧斯瓦爾德一家,上面有各種各樣有趣的內容,《紐約時報》不屑一顧的內容(他將其標榜為「鄉村新聞」),外加體育和園藝常識。還有他所謂的「小說故事」和連環漫畫。「你在《時代先驅報》上是看不到《摩登姑娘》的,」他對他們說,「我媽媽喜歡看《摩登姑娘》。」
但是我沒有時間思考。我伸手接住墜落的檯燈。然後,我站在那裡,緊緊握住它,不停地顫抖。小房子里和火爐一樣悶熱,我能聞到自己的汗臭。他們回來聞到汗臭會怎麼樣?他們怎麼會聞不到呢?
「我想要你們房東的號碼。」我說。
但我什麼都聽不見。
「聽著。媽媽去李奧納多百貨商場,回來帶給了麗娜好多。她扯出一條短褲,有燈籠褲那麼長,不過是佩茲利渦旋紋花呢。『看,雷尼,不好看嗎?』她說。」李模仿媽媽的口音很無禮。
過去自我重複,這是「過去是個和諧整體」的另一種表述。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客廳里,煤油爐咕咕作響——又是一個涼爽的夜晚。

7

「還是進去看看吧。」李說。
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樓公寓里住著兩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兩個女的身體肥胖,動作遲緩,偏愛帶褶的無袖裙。一個六十多歲,步態明顯蹣跚。另一個三十多歲,頂多四十齣頭。她們面容相似,應該是一對母女。男的瘦得皮包骨頭,坐在輪椅里。一袋渾濁的尿液連接著膝上的一根粗導尿管。他不停吸煙,把煙灰敲進夾在輪椅扶手上的煙灰缸里。整個夏天,我看他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紅色緞紋籃球短褲,露出直到胯部衰弱的大腿。條紋T恤幾乎跟導尿管里的尿液一樣昏黃,寬膠布粘起來的運動鞋,一頂黑色大牛仔帽,帽圈看上去是蛇皮的。帽子前面的圖案是交叉的騎兵劍。他的妻子或者女兒會把他推到外面的草坪上,他懶散地坐在樹底下,一動不動,宛如雕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時向他舉手致意,但他從未舉手回敬,儘管他肯定認得我的車。他或許害怕向我揮手。或許他認為死亡天使正在打量他,死亡天使坐著一輛老read.99csw.com舊的福特敞篷車而不是騎著一匹黑馬,在達拉斯巡視。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確是死亡天使。
「孩子,這真不錯,」李說,「你是個小商人,對吧?」
「我們吃的是燉肉。格雷戈里那傢伙送了些萊特超市的優惠券。」李在咀嚼食物。瑪格麗特等他繼續說。「你想來點兒嗎,媽?」
他們爭吵起來。毫無疑問,瑪麗娜想解釋她不知道瑪格麗特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她也沒辦法把「媽媽」擋在門外。當然,李最後照她的臉打了一拳,因為他不能打他媽媽。他媽媽即便還在那裡,李也不可能朝她舉起拳頭。
我走進卧室,開始脫衣服。她剛回來時還好很高興回到約迪的朋友身邊。現在不怎麼好。因為她正夾在長得很瀟洒、走在成功路上的新人和一個高個子、黑麵皮,有著不可告人過去的陌生人中間嗎?這是浪漫小說中的情節,但她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剛回來時情緒還不錯呢?
「噢?」她聽起來有些憤怒,「你有內部消息,而參議員基克爾沒有?」
「是的!」瑪格麗特說,然後她跑到李身邊,「把台階修好!」
羅伯特一時間什麼話都沒說。他或許正在回想一九六〇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日子。他媽媽在西七街上快步跟著他,一邊喊:「站住,羅伯特!別走那麼快,我還沒說完!」阿爾在筆記中沒有提及,但懷疑她跟李也沒有說完。畢竟,李是她真正在意的兒子。家裡的寶貝。那個跟她在同一張床上睡到十一歲的孩子。那個經常查看自己的蛋蛋周圍是否長了毛的孩子。阿爾的筆記記錄了這些事。旁邊的空白處寫著一個你不以為會出自快餐店廚子之手的詞語:固著歇斯底里症。
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三個孩子,住在二一四號樓上。他們搬走之後,奧斯瓦爾德一家就會搬進來。我關注的是樓下的住戶,因為當李、瑪麗娜和瓊搬到樓上時,我想住到樓下。
我觀察到瑪麗娜在門廊上吸煙的那天早上,「相貌堂堂,跟瑪麗娜年紀相仿」的保羅·格雷戈里開著全新別克來訪。他敲敲門,瑪麗娜——畫著濃妝,讓我想起博比·吉爾——開了門。她要麼是因為不相信李的自制力,要麼是她在家鄉學到的禮節告訴她如此,她在門廊上給保羅上課。課程持續了一個半小時。瓊在他們之間的毯子上躺著,她哭鬧時,兩個人輪流抱她。這是個愉快的小場景,不過奧斯瓦爾德先生可能不這麼覺得。
「薩迪,那是胡說。」
五分鐘之後,他們又回到前面。這一次,哥哥羅伯特試圖講價。但同樣一無所獲。
我想到薩迪才終於下定決心。我愛她,她也愛我——至少曾經愛過——我已經拋開那一切來到這條臭狗屎似的街道。看在耶穌的分上,我離開之前至少得聽聽喬治·德·莫倫斯喬特有什麼說的。
「忙,當然。我知道開學第一二周是什麼情況,埃倫。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薩迪打電話給我了。」
「晚安,喬治。」
「如果是你告訴她我的電話在沃斯堡而不是達拉斯的電話交換台上,沒事。」
蛇皮靴看著笨重的鍍鉻手錶,勉強答應。「我在教堂街約了人,你們得趕快拿主意。」
「不,媽媽——媽媽,不!李說不要!李說不要!李說——」然後是一陣快速的喋喋不休的俄語,瑪麗娜只能用俄語重複丈夫的話。
八月十日,大約下午五點鐘,羅伯特的車再次出現,車后拖著一輛木頭小拖車。李和羅伯特花了不到十分鐘,就把李一家的所有家什搬進新宅(小心翼翼地避開還沒修好的松垮的門廊板)。兄弟倆往裡搬東西時,瑪麗娜站在雜草叢生的草坪上,懷裡抱著瓊,看著新家,臉上的沮喪無需翻譯。
瑪麗娜帶著笑容,跟他說話,李轉身朝著她。他皮膚白皙,白皮膚簡直是每個容易臉紅的人的致命弱點,皺著眉頭的臉一直紅到頭髮逐漸稀疏的頭皮。他朝瑪麗娜大吼,指著冰箱(冰箱的門還開著,冒出霧氣)。瑪麗娜轉身走向嬰兒房,李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搖晃她。瑪麗娜的頭前後甩動。
「我只能從每角錢里掙四分,但這不是關鍵,先生。我最在乎的是獎品。我的獎品比賣克羅芙蘭油膏的孩子得到的獎品好些。見鬼去吧!我會得到一把點二二步槍!我爸爸說我能得到一把。」
李走過去想接過孩子。瑪格麗特的紅嘴唇里露出牙齒,算是咧嘴笑吧。但她似乎即將咆哮,衝著我,也衝著他兒子,因為他退了回去。瑪麗娜咬住嘴唇,眼睛圓瞪,滿臉沮喪。
「是的,」她說,「搞定了。這不是你的用詞嗎,喬治?搞定了?」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照舊開車經過達拉斯西尼利街二一四號時,看見車道上有一輛長長的灰色送葬馬車。兩個胖女人站在門廊里,看著幾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把擔架抬進車後面。擔架上是一張床單。門廊上方看似搖搖欲墜的陽台上,一對年輕夫婦也在觀看。他們最小的孩子在媽媽的懷裡睡覺。
「我不想成為百萬富翁,」男孩反駁,「我只想要把點二二步槍,那我就能像我的朋友漢克那樣在垃圾堆里射老鼠了。」
「我能接受你討價還價,但是,不用白費口舌了。」蛇皮靴說。他穿著疊層鞋跟,晃前晃后,像是急著離開。「我要多少就是多少。你出不了這麼多,別人能出。」
我很著迷。蘇聯流亡群體即將把這個女孩——女人當成他們的寵兒。她怎麼可能成為別的呢?她年紀輕輕,一個陌生國度里的陌生人,模樣俊俏。當然,美女碰巧嫁給了野獸——一個會對她施暴的美國男人(不妙),這個男人熱衷於一種社會中上階層激烈反對的體制(更糟)。
李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清。羅伯特嘆了口氣,屈服地舉起雙手。他們回到蛇皮靴身邊,蛇皮靴握了一下李的手,讚賞他做出明智的選擇。他宣布房東聖經:預交第一個月和最後一個月的損耗押金。羅伯特插話,在修好牆壁並添置床墊之前不交押金。
「你如果不擔心,我倒很遺憾。」

12

「這很奇怪嗎?」埃倫女士刻薄地說,「薩迪在這裡有很多記憶,大部分回憶跟一個她還在乎的男人有關。一個優秀的男人,一位可愛的老師,但這個人披著偽裝。」
踏板車女孩騎過來,但是瑪格麗特沒有理會她。我聽見她說了一句「走開,孩子!」,踏板車女孩鼓起下嘴唇,騎車走了。
「她說:『不,媽,不,謝謝你,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我喜歡這樣的。』然後,她把手放在腿上。」李把手內側放在自己的腿上,大腿一半的地方。
不久之後,檯燈滅了。
瑪格麗特開心地笑了。「『李說不,李說不』。親愛的,李總是說不。這個傢伙一輩子都在這麼說,一點用都沒有。媽媽會搞定他的。」她捏了李的臉一下,好像李是個六歲大的孩子,做了什麼淘氣又可愛的事情。瑪麗娜要是這麼做,李肯定會把她的腦袋敲碎。
我確實理解,儘管她的行為傷害了我。身處太空艙、駛往外太空的感覺再次出現。「我沒事,埃倫。這隻是個無關緊要的謊話。我準備很快搬去達拉斯。」
「怎麼了?」
失去父親的女兒朝上看一眼,叫她閉上該死的嘴。這就是達拉斯。德里也是這樣。
「天哪,媽,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
「我會……麗娜,」李說,「但是,羅伯特,我如果不從媽媽那裡、從那棟小房子……出來,可能會殺了她。」
我不想看到這一幕,我沒有必要看這一幕。我也完全不需要知道這一幕的存在。他是個施暴者,是的,但是瑪麗娜會在他手下活下來,就此而言,她比約翰·菲茨傑拉德·肯尼迪……或者提彼得警官的下場要好。所以,不,我不需要看。但你有時就是無法移開目光。
我朝外窺視,看到奧斯瓦爾德兄弟跟從克萊斯勒里下來的傢伙說話。那個傢伙戴著斯泰森氈帽,系著牧場主領帶,穿著華麗的縫合靴子。比我的房東穿得還好,但也是房東。我沒必要聽他們談些什麼,那傢伙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我知道這地方不怎麼樣,但是,你的收入也不多。對吧,兄弟?李這樣的世界旅行者,一個相信自己即便不能擁有財富也定會得到名聲的人,肯定很難理解這樣的動作。
「孩子,你知道你被剝削了嗎?」
「就算我有吧。」
「對不起。」(我並不覺得抱歉。)「我們到底在談什麼?」
我沒有逗留。我關心的是德·莫倫斯喬特,鏈條中的下一環。他很快就會登場。同時,奧斯瓦爾德一家三口終於都離開二七〇三,十點鐘才會回來。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們十點鐘也不一定能到家。
瑪格麗特在破舊的綠地毯上來回走動,沒有意識到瓊哭得越來越悲傷,也沒有意識到李越來越生氣。難道哭聲讓她很滿足嗎?我是這樣認為的。過了一會兒,瑪麗娜受不了了。她站起九*九*藏*書身,走到瑪格麗特身邊,而瑪格麗特快速走開,把孩子抱在胸前。我能想象她的白色大護士鞋發出的聲音:「卡塔卡塔卡塔。」瑪麗娜跟著她。瑪格麗特可能覺得目的已經達到,終於把孩子遞迴去。她指著李,又指著瑪麗娜,用大嗓門英語教師的聲音說:
「吃了……大虧,」羅伯特告訴他,「瑪麗娜知道后,會像蒼蠅叮狗屎一樣對你。」
房子里非常整潔。高腳椅安放在廚房餐桌邊爸媽座位的中間,盤子擦得錚亮。灶台剝落的表面和帶著一圈硬水漬的水槽都被擦得乾淨發亮。我跟自己打賭,瑪麗娜會保留羅塞特那些穿著連衫褲的畫作。我走進瓊現在住的房間查看。果然,壁畫還在那裡,儘管在黑暗之中看起來很詭異,令人不適。瓊躺在嬰兒床里舔她的小羚羊時肯定看著這畫。我想知道她的腦海深處以後會不會記得這些畫。蠟筆女孩。
我開車回去,激活他們客廳里的竊聽器。
「一個月六十對我來說有點高,先生,」李·奧斯瓦爾德說(坦普爾頓一家每個月只需付五十美元,這個數字也讓我有點吃驚)。他的聲音裡帶著尊敬,夾雜著一絲南方口音。「要是五十五可以……」
小女孩把踏板車推到李身邊,問準備打爆傑克·肯尼迪右邊腦袋的傢伙有沒有孩子。
「我親愛的小美人呢?」
我從阿爾的筆記上得知,李會租下這地方,但我仍然期待他憤而離開。可是他從身後的口袋裡掏出一個軟塌塌的錢包,抽出一小疊鈔票,把其中的多半放到房東伸出的手裡。羅伯特回到車裡,厭煩地搖頭。他的目光短暫地轉向街對面我的房子,然後移開,對我的住處毫無興趣。
他們走進去,聲音消失。蛇皮靴走到前室的窗邊時,聲音又出現,但模模糊糊。就是艾維曾經說過對面的鄰居能看見的房間,她在這一點上百分之百正確。
第二天傍晚,李和瑪麗娜吃晚飯時(瓊躺在客廳地面的毯子上踢著腿),瑪格麗特從溫斯考特路公共汽車站一陣風般走來。今天晚上,她穿的是藍色褲子,由於屁股很大,褲子很不合身。她背著一隻大布袋。布袋開口裡露出玩具小屋的紅色塑料屋頂。她走上門階(再次敏捷地避開壞掉的那一級),門也沒敲便走進去。
我想給她打回去,但是,接線員說「請告訴我號碼」時,我又恢復神智。我把電話放回支架。她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再讓她說些什麼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瑪麗娜把瓊帶回羅塞特從前的房間。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到冰箱旁邊,拿出什麼,吃了起來。
「李,他好孩子,」瑪麗娜說,「乖。走吧。」

2

4

「你怎麼樣?」
五點半,李從汽車站沿著梅賽德斯街走回來,用黑色飯盒敲打著大腿。他爬上門階,忘記有一級門階壞掉了。門階晃了一下,他一個趔趄,飯盒掉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來。
這一點我始料未及。還有什麼是我沒有考慮到的?
夥計,你如果這樣想,永遠做不成煎蛋卷。
我拿起沉默的邁克親手製作的新裝備。我等待著電話鈴聲響起。電話響過三次。電話每次響起,我都跳起來,滿懷希望。兩次是埃倫女士打來聊天。一次是德凱打來請我吃晚飯,我欣然接受。
這會讓他心情更糟,我想。

11

開車送瑪格麗特過來的女人朝瑪麗娜勉強一笑,提著雜貨袋進了屋。
「她的腦袋?她的漂亮腦袋?」她現在不但刻薄,而且憤怒。我覺得自己渺小而殘忍。「喬治,我面前擺著一英里厚的文件夾,我得工作了。你不能用心理分析遠距離治療薩迪·鄧希爾,你的愛情生活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建議你,你如果愛他,就說出實話。早說比晚說好。」
「男人並非全都一樣。」她聽起來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我第一次想,她除了對個人生活感到疑惑,是不是還有其他問題。她是不是生病了。「積極的一面是,沒有明顯的掃帚。當然,有時男人會把掃帚藏起來,不是嗎?約翰尼如此。你也是如此,喬治。」
「我一直在試圖告訴你我為什麼破產了。」
小心點,混蛋,我想道,你在說艾維一家。
兩兄弟朝轉身向房子走去。聲音變得模糊,不過我調大音量,能聽個七七八八。
「喬治?我們要繼續這樣聊下去嗎?或者,我們有必要聊嗎?」
「我有個女兒。」李說。他把手放到膝蓋上,俯身到小女孩的高度。
「你們跟我住一起時……他長胖了……因為我照顧他……一切他喜歡的東西……但他現在……見鬼……太瘦!」
八月三日,一輛一九五八年款的貝爾艾爾轎車開上二七〇三號房的車道,後面跟著一輛閃亮的克萊斯勒。奧斯瓦爾德兄弟從貝爾艾爾里下來,並排站著,沒有說話。
我把車開到路邊,站在我的車邊等柩車離開。然後(我知道時機非常,怎麼說呢,愚蠢),我穿過街道,走向門廊。我站在台階下面,脫下帽子。「女士們,我非常難過,你們失去了親人。」
「你破產了嗎?你為什麼不這麼說呢?」
是不是也在隱藏掃帚?」
另一個男人走出來。我認得他,保羅·格雷戈里第一次上語言課的那天,去李家的那群人中的一個,之後他去了李家三次或者四次,帶著日用品或者給瓊買的玩具,或者既帶日用品又帶玩具。我很確信他的名字叫喬治·布埃(是的,又一個喬治,不管怎麼看,過去是個和諧的整體)。他年近六十,但我猜他對瑪麗娜相當著迷。
噢,耶!太棒了!我想,這真是他媽的太牛了。太感謝你了,沉默的邁——
李嘟囔著說了句什麼,但是瑪格麗特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她像老鷹捉田鼠一樣撲過去,抓起瓊。我從望遠鏡里看到,嬰兒明顯受到了驚嚇。
瑪麗娜從孩子頭頂上看著她,圓睜著大眼睛。瑪格麗特也瞪大眼睛。她要麼是因為不耐煩,要麼只是不喜歡兒媳,然後把臉轉開。比薩斜燈被打開,燈光從瑪格麗特的貓眼鏡片上滑過。
「你說你住在達拉斯,但是你在埃爾姆赫斯特電話交換台上,埃爾姆赫斯特在沃斯堡。」
我是從阿爾的筆記中得知以上部分內容。我從街對面的舞台劇中看到,通過檯燈竊聽器選播的重要對話中推論出了大部分。
我可能有不止一個問題。我過了很長時間才睡著。
「羅傑英俊瀟洒,」她用陳述事實的平淡口氣說,「他很討人喜歡。他上過耶魯大學。他知道怎麼討女孩歡心。還有,他個子高。」
我想你。我們兩個到這個地步,我後悔不已。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手頭有事,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完成。或許到那時也完不成,但我想能完成。希望能完成。請別忘記我。我愛你,薩迪。
「這個地方在這個居住區算很好了,」蛇皮靴說,「當心第一級門階,需要一點修繕。住在這種地方的人很壞很壞。之前的那幫人,啊呀!」

15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她就掛了電話。
李在廚房桌子邊坐下來,用掌根撐著前額。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什麼,走進小卧室。他出來時,懷裡抱著瓊,在客廳里來回走動,輕拍她的背,撫慰她。瑪麗娜走進來。瓊看到媽媽,伸出胖乎乎的胳膊。瑪麗娜走近他們,李把孩子遞給她。然後,瑪麗娜走開之前,李擁抱了她。瑪麗娜在李的懷裡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後將孩子換個手,騰出一隻胳膊擁抱他。李的嘴埋在她的頭髮里,我確信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俄語的「對不起」。毫無疑問,他就是這麼說的。他下一次還會說對不起。還有再下一次。
突然,我發現錄音機的音量指針還停在0。我把它朝+號方向擰到底,一陣尖嘯傳來。我從頭上扯下耳機,咒罵著把音量調到一半,又戴上耳機。效果很明白。就像耳朵忽然得到望遠鏡。
「我算什麼,站到歷史的門口?」
「她長得漂亮嗎?」
「那你應該知道,這個社會正從我身上竊取一切,也正在從你和你的家人身上竊取一切!」
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她回來時還好嗎?」
我又抓起電話,這一次,接線員問我要電話號碼時,我給了她一個。電話響了兩聲,然後埃倫·多克蒂說:「喂?請問是誰?」
前門老舊的鐵鏈尖叫著,門打開,然後嘎吱嘎吱地關上(門已經太累,無法砰地關上)。長時間的沉默。然後,李用平和的聲音說:「你看。這就是我們要奮起反對的事。」
我聽到他打瑪麗娜兩次。他第二次打瑪麗娜時,俄語不足以表達他的憤怒。「你這個討厭的賤貨!我想我媽那麼說你,可能是對的!」之後九九藏書是摔門的聲音,以及瑪麗娜的哭聲。瑪麗娜,關掉檯燈后,聲音戛然而止。
我在出租房裡裝了電話,第一個打給埃倫·多克蒂。她很高興地告訴我薩迪在里諾的地址。「我還有她公寓的電話號碼,」埃倫說,「你如果需要的話。」

8

德凱掛斷電話之後我才意識到,他沒有提薩迪……李給小男孩上課兩個晚上之後,我決定,跟薩迪聊聊。我得聽聽她的聲音,哪怕她只說一句:「請別打電話給我,喬治,已經結束了。」
「好吧。」(他是在哪裡告訴你的?你們兩個聊時是站著還是躺著?)
「薩迪?」
我走到五金店,買了一卷黑膠帶,把特百惠碗里裡外外全裹起來。總體上說,我這天過得不錯。但是,我已經進入危險區域。我意識到了。
「只要地址就好。」
「那我們去跳舞吧!」我有點激動。
「她可能有點……但是……愛你,李。」羅伯特朝街上走了幾步。李跟上他,他們的聲音如洪鐘般響亮。
「我不是要說長道短。我希望你理解。我覺得她有權知道。我關心薩迪。當然,我也關心你,喬治……但是你走了,她沒走。」
「你知道最有趣之處嗎?你在約迪有好朋友——不只是我——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住在哪兒。」
九月四日晚上,我看到一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孩來到奧斯瓦爾德的門口,肩上扛著一隻帆布袋。李光著腳,穿著T恤衫和牛仔褲開了門。他們說了些什麼。李請他進屋。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李拿起一本書給孩子看,那孩子懷疑地看著書。沒法用定向麥克風,因為天氣轉涼,窗戶都關著。但是比薩斜燈打開了。我第二天晚上很晚取回磁帶時,聽到了一段有趣的對話。磁帶播放到第三次時,我幾乎聽不到那慢吞吞的聲音了。
「祝你好運。」瑪麗娜說。
「薩迪——」
我掛斷電話,馬上給她寫信。我討厭虛偽而做作的輕鬆口吻,但又不知道如何擺脫這種口吻。我們之間的掃帚依然存在。她要是在那裡遇到一位有錢的大款,早已將我忘得一乾二淨呢?這不可能嗎?她肯定知道怎麼讓那個男人享受床笫之歡。她學得很快,在床上跟在舞池裡一樣敏捷。這又是嫉妒心在作祟。我匆匆忙忙寫完信,知道自己的語氣可能既痛苦又毫不在乎。但我已經儘力消除做作,表達誠心。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或許在喝酒。酗酒。偷偷酗酒。沒有可能嗎?我的妻子曾是一個隱藏的資深酒鬼——實際上,她在我們結婚之前就是——過去是個和諧的整體。人們很容易忽略女性酒鬼,埃倫女士可能看出了苗頭,但是酒鬼往往很聰明。有時候,人們好幾年後才會發現。薩迪要是按時上班,埃倫可能沒有發現她眼睛的血絲,呼吸里的薄荷味。
「——地下室?」羅伯特問道。
不知什麼時候,那幫跳繩女孩來到這片已經不能被稱為草坪的空地上。她們聚精會神地看著吵架,就像環球劇場的站票觀眾聚精會神地觀看最新版莎劇。不過在我們正觀看的這部劇中,潑婦是主角。
李沒有得到翻譯工作,格雷戈里雇了瑪麗娜——給他的兒子保羅上俄語課。奧斯瓦爾德一家急需要錢。但李痛恨這樣的狀態。瑪麗娜在給一個富人的孩子上課,每周兩次,而他自己只能去裝紗窗門。
「我想是吧。學校怎麼樣?圖書館呢?」
李來到草坪上瑪麗娜身邊。他脫了上衣,大汗淋漓。他的膚色呈魚肚白,胳膊精瘦,軟弱無力。他一隻胳膊繞過瑪麗娜的腰,然後彎下腰親瓊。我以為瑪麗娜會指著房子說「不喜歡,我不喜歡」——這兩句英語她應該會說——但她只是把孩子遞給李,爬上門廊,在松垮的台階上踉蹌一下,然後恢復平衡。我突然想到,薩迪走在這樣的台階上很可能會摔趴下,在接下來的十天里一瘸一拐。
瑪麗娜也附和說:「媽,李說不。」
「她說:『瑪麗娜,那樣的短褲適合年輕女孩在街上招搖,找男朋友,不適合已婚婦女。』夥計,你別告訴她我們在哪兒。說。好嗎?」
第三張是奧斯瓦爾德的照片,他身穿黑色衣服,一隻手握著郵購的步槍,另一隻手拿著左翼雜誌。他倉皇逃跑時——除非我阻止他——用來殺害達拉斯警官J.D.提彼得的左輪手槍別在他的腰帶里。這張照片是瑪麗娜拍的,時間是他襲擊沃克將軍兩周之前。地點是達拉斯西尼利街二一四號一幢雙戶住宅的封閉側院。
「告訴你會很危險。」
天獵,我想道,天獵。
燉肉很不錯,媽。」瑪麗娜的笑容之中帶著希望。
「嗯?」
「我想,你沒有看到她丈夫吧?」
「是的,先生!」
「他喝了一兩杯酒,開始閑談。我們在他的酒店房間里,不過別擔心——我腳站在地上,穿著衣服。」
所謂的沉默時刻又來了。我等待著。然後她說:「你好,喬治。我沒想到是你,不是嗎?我只是非常——」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六晚上,瑪麗娜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一件美麗的藍色裙子,給瓊穿上一件燈芯絨連衫褲,又給瓊戴朵縫花。李表情乖戾,從卧室里出來,穿著他唯一的西裝。這套羊毛西裝有點滑稽,肯定是蘇聯製造的。那天晚上很熱,我在想他回來后西裝能擰出汗來。他們小心地走下門階(損壞的那一級還沒有修好),出發去公共汽車站。我鑽進汽車,開到梅賽德斯街和溫斯考特路交叉路口。我能看見他們站在刷有白色條紋標記的電話桿旁,爭吵著。路人應該會很驚訝吧。汽車來了。奧斯瓦爾德一家上了車。我跟了上去,就像我在德里跟蹤弗蘭克·鄧寧那樣。
李給《格利特報》報童上了十分鐘課,講資本主義的罪惡,最後以卡爾·馬克思的名言結尾。男孩耐心地聽完,然後問道:「那你準備訂一份嗎?」
「我如果能說,一定說的。」
我努力告訴自己,她的電話只是個計謀,她想讓我別拖延,馬上行動,類似於「你為什麼不替自己說話呢,約翰·奧登」。但又不大可能是陰謀,因為對方是薩迪。她來電,更像是求救。
「他見過你。」沒有責問,只是陳述事實。
奧斯瓦爾德為什麼會在彼得·格雷戈里家的聚會上發脾氣,惹惱好心的流亡分子?他們本可以幫助他。我不太確定,但我有些想象。瑪麗娜穿著藍色裙子,吸引了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瓊穿著帶縫花的連衫褲,像伍爾沃斯商場照片里的寶寶一樣漂亮。李穿著醜陋的西裝,汗流浹背地追趕著起起落落、速度飛快的俄語,只比保羅·格雷戈里略勝一籌。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跟不上。他肯定對向這些人卑躬屈膝,依賴他們感到憤怒。我希望他很憤怒。我希望他很受傷。
「嗨,埃倫女士。是我。喬治。」
「真的嗎?那你為什麼告訴我?」
「她還好,很高興見到我們大家。」
他們鑽進車裡,開車走了。門廊欄杆上的「房屋出租」標牌已經消失。李和瑪麗娜的房東離開時把牌子帶走了。
「不,」年輕的那個說,「他有保險。但那差不多是他的全部。盒子里還有一些獎章。」她吸了一口氣。我告訴你,看到這兩位女士那麼傷心,我也有點心碎。
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屬於這種美國人:你只要說得很慢很大聲,外國人能聽懂你說話……
「你想幹什麼?」年輕的那個問,「我們得去殯儀館給他送件衣服。」
「我會把她打發走的,相信我。」
然後她們七嘴八舌地問起來:「幾歲了?會走了嗎?她怎麼不笑?她有洋娃娃嗎?」
「哦?」(噢,狗屎!)
「他說你是個幽靈,」寡婦對我說,「他說他能看透你。當然,他跟廁所里的老鼠一樣瘋狂。他自從中風就戴上了尿袋,三年了。我和艾達準備回俄克拉荷馬。」
蛇皮靴含糊答應,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在主卧里添一張新床墊,因為「之前那幫人臨走時偷走了床墊」。他重申,李如果不想住這地方,會有人住(好像房子沒有空在那裡一整年似的),然後他請兩兄弟參觀卧室。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看待羅塞特的藝術創造。
踢腳板里有個電源插座,我把錄音機插上電,希望不九九藏書會觸電或者把保險絲燒斷。錄音機的紅燈亮了。我戴上耳機,把特百惠碗塞進窗帘之間的縫隙。他們如果朝這裏看,太陽光會斜照向他們。加上窗戶上方屋檐投下的陰影,他們要麼什麼都看不到,要麼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白點,分辨不清這個白點是什麼東西。不過,我提醒自己儘快用黑膠帶把碗包起來。確保安全,不留遺憾。
「我沒有擔心。」
「我可以免費給你!」二樓陽台上的年輕女人說。
「孩子,我說的話,你聽進去一個詞了嗎?」
十日是星期五。星期一,李離開家去裝鋁紗門兩個小時左右,一輛泥土色旅行車在他家門前的路邊停下來。車子停穩之前,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已經從乘客座上下來。今天,紅色的頭巾變成了白色帶黑色圓點花紋的頭巾,但她仍然穿著護士鞋,好鬥的表情也還掛在她的臉上。她找到他們了,正如羅伯特所說,她會找到的。
「他們拿走了一角。你得到的是幾分錢,還有步槍的承諾。」
「但還有別的原因。她說世界馬上將發生大危機,她是從——」從坐在歷史門口的耶魯大學畢業生那裡聽到的?「從她在內華達遇到的一個人那裡聽到的。她的丈夫在她的腦袋裡灌輸了很多廢話——」
第二張是無恥槍手掩體的照片,掩體就是裝書的紙箱,位於得克薩斯教科書倉庫大樓六樓。

10

一陣長長的沉默。比我剛接到她的電話時喊出她的名字后沉默的時間更長,比我預想的更長。最後她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告訴我你掙多少錢。」
「麗娜怎麼說?」羅伯特笑了。
他走進屋。我看到他穿過客廳,把飯盒放在廚房櫃檯上。他轉過身,看到新高腳椅。他顯然知道媽媽一貫的方法,因為他接下來打開生鏽的冰箱。瑪麗娜從嬰兒房裡出來時,他還盯著冰箱看。她的肩上放著一片尿布,我藉助望遠鏡,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嘔吐物。
「床墊當然要添,」蛇皮靴說,「我還會把台階修好,小女人不會扭到腳踝。但我要是把牆壁修好,得加五塊錢房租。」
我的新電話幾乎沒響過。德凱打來一次——很短暫,你過得怎麼樣呀這樣的問候電話——僅此而已。我告訴自己,別期待太多。學校又開學了,頭幾個星期總是焦頭爛額。德凱很忙是因為埃倫女士又返聘了他。他發了幾句牢騷之後說,他允許埃倫把他的名字寫在代課老師名單上。埃倫沒有打電話來,是因為她有五千件事情要做,其中五百件十萬火急。
「是的,但是不高興。我很疑惑,」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現在在哈拉賭場酒店,你可能對這件事有所耳聞,當雞尾酒女招待。我遇到了一個人。」
「不。」(我想殺了他。)
「噢噢噢噢,瓊!瓊——莫尼——斯波尼!」
「我告訴過你,我很疑惑。很傷心。因為你還沒準備告訴我真相,不是嗎?」
這種想法可能很荒謬。但我所有的假設都在表明我仍然多麼在乎她。
吉姆拉,我毫無緣由地想到這個詞,然後一陣哆嗦。
街上的聲音也減弱了。
我等待奧斯瓦爾德一家搬進我在沃斯堡的家對面的簡陋房子時,我經常造訪西尼利街二一四號。我在二〇一一年的學生會說,達拉斯多數地方無疑都爛透了,但是西尼利街附近比梅賽德斯街稍好些。當然,有股惡臭——在一九六二年,得克薩斯中部很多地方都像出了故障的冶鍊爐——但是沒有大便和污水的氣味。街道破破爛爛,但畢竟鋪過水泥。也沒有人養雞。
瑪麗娜哭出來。李任由她哭。瑪麗娜激動地跟他說話,攤開雙手。李試圖抓住她的手,但是被她甩開了。然後,瑪麗娜把手舉向天花板,放下來,走出前門。兩兄弟先前在門廊上放了兩把破爛的草坪椅。瑪麗娜坐進一張椅子里。她的左眼下面有條印痕,臉已經開始腫脹。她看向街道,以及街對面。我感到一絲內疚和恐懼。儘管我客廳里的燈熄了,我知道她看不見我,但我小心翼翼地保持不動,望遠鏡貼在臉邊。
薩迪沒有打電話來。
瑪格麗特買玩具小屋后第二天早上,我六點起床,不假思索地走到掩著的窗帘邊,透過縫隙往外看——窺視對面的房子已經成了我的一種習慣。瑪麗娜坐在一張草坪椅里抽煙。她穿著粉色人造絲睡衣,睡衣十分寬大。她眼圈發黑,上衣沾著血點。她慢慢抽煙,狠狠吸氣,目光獃滯。
聲音失蹤,他們走到廚房附近時,聲音再度出現。我很慶幸,他們經過比薩斜燈時看都沒看它一眼。
「沒有你漂亮,也沒有你大。」
不過李接受他們的日用品,只是偶爾發脾氣。他們帶來傢具時——一張成人大床,一張給孩子的鮮亮的粉色嬰兒床——他也收下了。他希望蘇聯人幫助他擺脫困境。但他不喜歡他們。他在一九六二年十一月把家搬到達拉斯時,肯定已經感受到他們的熱情。他們為什麼喜歡他了,他肯定想過。從意識形態上來說,他很單純。他們是懦夫,祖國蘇聯一九四三年深陷水深火熱時,他們拋棄祖國,舔著德國人的軍靴,戰爭結束后逃到美國,迅速擁抱美國的生活方式……而對奧斯瓦爾德來說,美國的生活方式意味著武力威脅,少數人壓迫多數人,以及剝削工人的秘密法西斯主義。
「好吧,我擔心。他說什麼?」
開車把她送到這裏的朋友——一個肥胖的女孩——笨拙地從駕駛座位上下來,扇著裙領。那天又是個大熱天,但是瑪格麗特絲毫沒有在意。她把司機推到旅行車的後備箱邊。後備箱里裝著一把小孩吃飯時坐的高腳椅子和一袋食物和日用品。瑪格麗特把椅子拿出來,她的朋友把日用品提起來。
一個跳繩女孩騎著生鏽的踏板車衝上前來。「你要搬進羅塞特的房子嗎,先生?」她問羅伯特。

1

「我們一起出去過三四次。他吻了我……我們做了一些……摟脖子親嘴,像孩子一樣……」
羅伯特嘴大笑。「媽媽大概就等著她這麼說了。」
我正從窗帘中間的縫隙朝外看,沒必要打開麥克風。這個故事不需要音軌。
「李,這是個洞,」羅伯特說,「它會吞掉你的……」羅伯特可能是嫌房租太貴。
「什麼?你說什麼,喬治?」
「寶貝,她還不會走路呢。」他將「不會」說成了「貝會」。
她很結實。瑪麗娜很柔弱。「媽媽」怒氣沖衝進去,再也沒看兒媳一眼。之後一陣安靜,然後又是碼頭工人的咆哮。
羅伯特和李走到羅伯特的車後面。他們壓低聲音,避免蛇皮靴聽見他們說話。我把碗對著他們的方向時,聽到了十之八九。羅伯特想再看看別的地方。李說他就想要這兒。一開始住在這種地方還不錯。
根據引我來這兒的快餐店廚師的觀點,布埃就是說服彼得·格雷戈安排這場見面會的人。喬治·德·莫倫斯喬特不在那兒,但是他很快就會聽說這家人。布埃會告訴德·莫倫斯喬特奧斯瓦爾德夫婦奇怪的婚姻。他還會告訴德·莫倫斯喬特,李來到聚會,讚揚社會主義和蘇聯集體。「這個年輕人給我的印象是很瘋狂。」布埃會說。德·莫倫斯喬特一輩子都在和瘋子打交道,會決定親自會會這奇怪的一對。

6

她的小寶貝極度恐懼,開始號啕大哭。
「那就讓她背牛糞去吧。」小女孩朝溫斯考特路跑去。

5

與鄰為善。
年長的那個——現在成了寡婦了——說:「你以前來過這兒。」
第二個我再也無法沉默。「我想殺了他。」
李問房東準備如何處理牆上的洞。質問之中沒有憤怒、諷刺或奉承,儘管他在每句話的結尾都加了「先生」。這種尊敬而平淡的口氣可能是他在海軍陸戰隊學到的。「毫無色彩」也許是形容這種語氣的最恰當字眼。他的臉和聲音屬於善於鑽空子的人。至少一般人會這麼認為。瑪麗娜發現了他的另一副面孔,另一種聲音。
去莫澤爾看看,我想,你們離開這棟房子之後該去那兒。
羅伯特跟他走到一起。他們靠到后保險杠上,兩人穿著藍色襯衫和工人褲。李系著領帶,領帶現在拉了下來。
阿爾的筆記本里夾著三張照片,照片是不同的印表機打出的。一張是喬治·德·莫倫斯喬特的照片,他穿一身灰色西裝,胸前口袋裡嵌著一方白色手帕。前額的頭髮整齊地分開,這是那個時代管理人員的典型髮型。厚實的嘴唇皺起微笑,讓我想起「三隻小熊」的故事里熊寶寶的床:既不太硬,又不太軟,剛好合適。笑容尚未露出瘋狂的蛛絲馬跡。那種我很快將在梅賽德斯街二七〇三號門廊里看到的令他撕開襯衫的瘋狂。或許,蛛絲馬跡已有顯露。是那深色的眼睛里的某種東西。一股傲慢。一絲「去你媽的」。
「不吃,我吃不下那樣的東西。」瑪格麗特說。
瑪麗娜搖搖頭,仍然面帶微笑。「對不起,我說不會。」
她笑了,聲音放鬆。「我告訴你,不是為了傷https://read.99csw.com害你,或者讓你覺得不舒服。」
我想起她前夫灌輸給她的所有關於世界末日的廢話。「凡是讀報紙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對她說,「我們會渾身疼痛而死,抑或咳嗽而死。」這種話會給聽者留下印象,尤其是說話人的口氣帶著科學的確定性時。留下印象?留下傷疤倒更形象些。
「是的……李……有……他的……自尊!」她吼道。他爬上門廊(敏捷地避開損壞的門階),直接對著兒媳婦驚訝的臉吼道:「這……沒……什麼……問題……但是他不能……讓……我的孫女……跟著……受罪!」
「但是不一樣。或許會一樣吧,等到合適的時候。或許永遠不會一樣。他給了我他在華盛頓的電話號碼,讓我打給他,如果我……他是怎麼說的?『如果你厭倦了整理書籍,厭倦了單戀離你而去的人。』我想這是重點所在。他說他正獲得成功,身邊需要一個好女人。他覺得我可能就是那個女人。當然,男人就是這樣。我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天真了。但是,有時候,男人是認真的。」
「瓦達告訴我了,她是個好女孩。」瑪格麗特平靜地說。李的怒火像夏天的暴雨一樣將她從頭到腳沖刷了一遍。她正在把雜亂的盤子放到櫃檯上,速度宛如賭場發牌人。瑪麗娜看著她,滿臉驚訝。玩具小屋放在地上,瓊的嬰兒毯旁邊。瓊踢著腿,無視小屋的存在。她當然會無視。四個月大的嬰兒能對玩具小屋做什麼呢?
「好吧,」我坐進凹凸不平的二手沙發,「別繞彎子了。你好嗎?」
「晚飯她給你做的是什麼,寶貝?好不好吃?」
「你和我,還算不算是我們。你如果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來到得克薩斯,你和我,也許還能是我們。因為我知道你不是來寫書或者教書的。」
他們只有到天很黑時才會使用檯燈。是為了節省電費吧,我想。此外,李是個工人。他睡得早,他睡覺后瑪麗娜也就睡了。我第一次檢查磁帶時,聽到的差不多都是俄語——死氣沉沉的俄語,因為錄音機的錄音速度超慢。瑪麗娜要是嘗試說英語詞彙,李就會訓斥她。不過,有時候,瓊如果煩躁,李會對瓊說英語,而且總是用低沉撫慰的腔調。有時候,他還唱歌給瓊聽。超慢的錄音讓他聽起來好像魔鬼:「乖乖睡,寶貝。」
我差點說是心有靈犀。她可能聽得懂。但是,光「可能」還不夠。這是個重要的電話,我不想搞砸。絕對不想搞砸。在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里,有兩個我在打電話,喬治聲音很大,傑克默默低語,說出一切喬治說不出口的話。或許,戀情成敗未決時,總是有四個人在參与一場對話。
「瓊。」瑪麗娜說。
「沒有地下室!」蛇皮靴回答說,拉長聲音,彷彿沒有地下室是這房子的一大優點。他顯然就是這麼認為的。「在這樣的街區,地下室唯一的功能就是裝水。那個潮濕噢!」然後,他打開後門,帶他們去後院,聲音又消失。那與其說是後院,不如說是一塊空地。
「我該不該因為你遇到好人開心?」
「薩迪……」
我把檯燈放回去,很擔心不穩當。李要是自己把它從衣柜上碰下來,陶瓷底座摔碎,看到裏面的竊聽器呢?或者李和德·莫倫斯喬特在屋裡談話時沒有開檯燈而且聲音很低,我的遠程麥克風收不到聲音怎麼辦?那樣一切都是徒勞。
沒有反應。她能說什麼呢?你也許會吧,但我們都知道你說了太多假話。
「能,先生。上面寫的是《工人階級的狀況》,作者是弗雷德里希……英格斯?」
「……想讓你知道我們在哪兒,見鬼,我會告訴你!」

3

「我不知道,喬治……你開心嗎?」
她說完就走了,中途只停下來在孫女的頭上拍了一下。她朝公交車站走回去時笑著,顯得年輕了許多。
「瘦——」瑪麗娜懷疑地說。瓊安詳地躺在媽媽的懷裡,慢慢不再哭泣。
我溜進後門,嘴裏含著筆形電筒,把竊聽電線接到錄音機上。我把錄音機丟進一個生鏽的克羅斯克起酥油罐子里,把罐子藏在我已經準備好的牆磚與木板之間的隱蔽處。
那個星期六的晚上,梅賽德斯街在盡情狂歡,但是奧斯瓦爾德家後面的空地上安靜而荒涼。我想我的鑰匙既能打開前門也能打開後門。但這隻是個假設,未能得到驗證,因為後門沒鎖。我在沃斯堡期間一次也沒用過從艾維·坦普爾頓那裡買來的鑰匙。生活中充滿諷刺。
「呃……是吧,先生。」
李和羅伯特對視一眼。
「還好。」(我很寂寞。)「你呢?夏天過得怎麼樣?事情辦了嗎?」(你跟你古怪的丈夫的法律關係解除了嗎?)
「噢?」她聽起來很謹慎。
「她會跳繩嗎?」
臨近中午,保羅的爸爸將自己的車停在別克車后。跟他一起來的有兩男兩女。他們帶來食物和日用品。老格雷戈里跟兒子擁抱一下,然後親了瑪麗娜的臉頰(沒有腫脹的那邊)。他們倆用俄語聊了很多。小格雷戈里不知所云,但瑪麗娜很來勁:她像霓虹燈一樣興高采烈,邀請他們進屋。很快,他們坐在客廳里,一邊喝冰茶一邊聊天。瑪麗娜的手像激動的小鳥一樣飛舞。瓊被從一個人的懷裡遞到另一個人的懷裡,從一副膝蓋上傳到另一副膝蓋上。
「但是現在她聽起來心不在焉,還很傷心。」
「隨它去吧,夥計,」阿爾說,「你不得不這麼做。記住,你來這兒不是為了——」
我移開衣櫃,把電線接到檯燈的插頭上,再把電線從牆上鑽的孔里穿過去。一切順利,但我經歷了一個糟糕的時刻。極其糟糕。我把衣櫃移回原位時,衣櫃撞在牆上,比薩斜燈翻倒。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瘋了。當然,聰明的做法是取走竊聽器……然後溜之大吉。我可以來年四月十日再接近奧斯瓦爾德,在他試圖幹掉埃德溫·沃克將軍時旁觀。他如果是一個人行動的,我就想辦法殺了他,就像殺弗蘭克·鄧寧那樣。克里斯蒂參加的匿名戒酒會上的人常說,簡單點,笨蛋。上帝啊,世界的未來危如累卵之際,我為什麼在擺弄一盞裝了竊聽器的舊檯燈?
她對兒子的話充耳不聞。「我的胃會受不了。還有,我不想八點以後坐公交車。八點以後車上有很多醉鬼。李,寶貝,你得把台階修好,免得有人摔斷腿。」
他們在達拉斯北邊的居民區下車。我停下車,看著他們走向一幢小巧而別緻的都鐸風格的石木房子。人行道盡頭的路燈在黃昏中發光。這處草坪上沒有馬唐草。這地方的一切都在高呼:「美國不錯!」瑪麗娜懷裡抱著孩子在前面帶路,李緩慢地跟在後面,表情疑惑,穿著雙排扣上衣,上衣幾乎垂到膝蓋下面。
蛇皮靴再次拍了一下李的手,然後跳進克萊斯勒,揚塵而去。
一陣短暫的沉默,我有足夠的時間想我是不是弄錯了,對方可能會說:「我不是薩迪,我只是個撥錯號碼的白痴。」但電話那頭的人隨後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替他們賣報紙賺幾分錢,他們大把賺錢,賣你的汗水,賣成千上萬你這樣孩子的汗水。自由市場並不自由。你得教導自己,孩子。我就這樣做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開始教導自己了。」
瑪麗娜把李推到身前,指了指門鈴。他按了門鈴。彼得·格雷戈里和他的兒子走出來。瓊把胳膊伸向保羅,保羅笑著接過她。李看到這一幕,嘴向下抽|動一下。
女孩、金錶和其他一切。對,阿爾,我明白。
跟德·莫倫斯喬特一樣,格雷戈里也在石油行業做事,也是個流亡的蘇聯人。他來自西伯利亞,每周兼職在沃斯堡圖書館教一晚俄語。李得知后,打電話約他,問自己可否當個翻譯。格雷戈里對他進行了測試,發現他的俄語「還過得去」。格雷戈里真正感興趣——所有流亡分子都對這件事感興趣,李肯定察覺到了——的事是,從前的瑪麗娜·普魯沙科娃,一位來自明斯克的年輕女孩兒,不知怎麼成功地從蘇聯棕熊的爪子底下逃脫,卻又落到一個美國野人的爪子之下。
我要是有時間思考,肯定會僵在那裡,那鬼東西肯定會掉到地上摔碎。然後呢?取下竊聽器,留下碎片?希望他們以為,檯燈一開始就放得不穩,自己掉了下來?多數人會買賬,但是多數人沒理由被聯邦調查局懷疑。李可能會發現我在牆上鑽的洞。他要是發現了洞,蝴蝶就會張開翅膀。
「沒什麼,親愛的。」
「不是我,是他。」羅伯特朝弟弟豎起拇指。
「她不停東西,羅伯特。說是給麗娜買的,卻把東西推到我的臉上。」李笑著走向車。他的眼睛掃過二七〇六,我盡一切努力在窗帘後面保持不動。並且也讓碗一動不動。
在同一天晚上,我兩次被自己在意的女人掛斷電話。這可是個新的個人記錄。
「我覺得她不怎麼好。你覺得她看起來還好嗎?」
沒有!晚安,喬治!」
李沒管她。「你得看看這本書,孩子。你能讀懂封面上的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