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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九章

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九章

好的,喬治。」語氣之中帶著她一貫的不耐煩,「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準備好了再回答我。如果你有準備好的時候的話。」
她現在沒有笑,睜著碟子般的大眼睛盯著我。「你是在胡編亂造,哄我開心。」
「沒關係,」她說,「我以前也被抽過。」
酒吧一端,一個女人嗚咽一聲,抱住肚子。她身邊的男人用一隻胳膊攬住她,女人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這不……這不可能……」她沉默片刻,咂著嘴唇。然後她說:「你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情?」
「他們送了一條狗,也送了一個人上天。那條狗的名字叫萊卡。狗死在了上面。可憐的狗狗。他們沒必要把兩個人和炸彈送上去,不是嗎?他們會使用導彈。我們也使用導彈。導彈已經遍布他們生產雪茄的狗屎島嶼。」
沒人應答。我穿過廚房走進客廳。沙發前麵茶几上的煙灰缸里已經裝得滿滿當當,攤開的《生活》雜誌和《瞭望》雜誌被某種液體浸濕。我用手指蘸了一下那種液體,湊到鼻子邊。蘇格蘭威士忌。媽的。
「我們認為必須加強軍事警戒措施,我已命令加強我們在關塔那摩基地的部署,我們全體人員的家屬今天已從那裡撤離。」
我拿好裝備回來時,看見布埃胳膊下夾著一個折起來的遊戲圍欄,那個軍人相貌的男人拿著一大包玩具。德·莫倫斯喬特空著雙手,走上門階,昂首挺胸地走在兩人前面。他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發白的頭髮從寬闊的前額斜著梳到後面,似乎在說——至少在我看來:「功業蓋物,強者折服。因為我是喬治。」
「我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和他們中情局的堂兄弟姐妹們不是已經找我幾次,威脅要告發我在蘇聯和南美的朋友嗎?戰爭之後,他們不是把我稱為秘密納粹嗎?他們不是污衊說我雇傭秘密警察部隊,通頓馬庫特,打擊和折磨我的競爭對手,贏得在海地的石油租賃權嗎?他們不是控告我賄賂『爸爸醫生』杜瓦利埃暗殺特魯希略嗎?是的,是的,遠遠不止這一切!」
「你怎麼看安小姐的滿腹牢騷?」我回放磁帶時,這問題引起了我的共鳴。我已經聽了他的評論兩遍:他用的詞跟米米·科科倫問我對《麥田裡的守望者》的感受時使用的詞眼完全一樣。
李說:「這當然不夠,不是嗎?」
「耶穌啊!」一個戴著牛仔帽的男人驚呼,「他知道蘇聯人會怎麼應對嗎?」
我穿過客廳另一端的小廳。兩扇門正對著,一扇通向卧室,另一扇通向書房。門都緊閉著,但是小廳盡頭浴室的門開著。刺眼的燈光照亮散落抽水馬桶外圈的嘔吐物。粉色的地磚和浴缸邊上還有更多嘔吐物。水槽上的肥皂盒邊放著一瓶藥丸。瓶蓋不見了。我衝進卧室。
沒有反應。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向床頭。床頭嘭的一聲,顫抖一下。
「我的朋友羅傑。」她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讓我以為她很看重這個人。但我並不在乎。歸根結底,這是她的生活。我只想確定她還有生命。
「可能有點瘋狂。」
「媽,走吧!
「我從里諾回來后照片就在這兒。」她看著我,眼神痛苦,眼裡布滿血絲。「我想把照片扔掉,但是我做不到。我一直看著它們。」
「不是,但我比警察給的小費多。」我說,遞給她一張五元的鈔票。
我不知道德·莫倫斯喬特是真的對所談論的事情很投入,抑或只是為了把李繞進去。「沃克們,巴尼特們,以及歡呼雀躍的宗教復興傳教士們,諸如比利·葛拉罕和比利·詹姆斯·哈吉斯,認為這個邪惡的熱愛黑鬼的共產主義怪物的心臟是什麼?蘇聯!」
他用俄語解釋。瑪麗娜做出無奈的手勢,擁抱了他。李親吻她的臉頰,然後把孩子從嬰兒車裡抱出來。他把瓊舉高時,瓊笑了,手伸下來扯他的頭髮。他們一起進了屋。幸福的小家庭,忍耐著暫時的逆境。
瑪格麗特再次避開尚未修繕的門階。她再次沒有敲門就進了屋。緊接著便是鞭炮一樣的叫喊聲。那是個溫暖的晚上,窗戶都敞著。我根本不用使用遠程麥克風。李和他媽媽的爭吵異常響亮。
「留下來吃晚飯吧,」李說,「麗娜菜做得不怎麼樣,但是——」
德·莫倫斯喬特拍拍沙發。「坐到我邊上來。我想聽聽你在祖國的冒險。」
離開他,我想,儘管我知道她不會的,帶上孩子,離開他。去找喬治·布埃。萬不得已時給他暖被窩。但是,離開這個瘦骨嶙峋、受他媽媽支配的怪物。
「滾石樂隊他媽的領唱,」我說,「你吃耐波他多久了?今天晚上吃了幾粒?」
但他起身去開門。他朝門廊上滿頭銀髮的陌生人伸出手,但是德·莫倫斯喬特讓他吃了一驚——也讓我吃了一驚——把他拉入懷中,親了他的雙頰,然後抓住他的肩膀。德·莫倫斯喬特的聲音低沉而深重——說的是德語而不是俄語,我想。「讓我看看這位遠渡重洋、歸來后還能完整保留理想的年輕人!」然後,他又給了李一個擁抱。李的頭從高個子的肩上露出來,我看見了更令我吃驚的事情: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在笑。
「直到我看到你的臉頰上出現血色。」
「現在是星期二凌晨。這種狀態會繼續三天。或者四天,我不記得了。」
「我知道危險,」李說,「我已經著手在沃斯堡組織一個名為『放開古巴』的團體。已經有十幾個人表示感興趣。」
「你嫉妒他了,對吧?」
我掛斷電話時,兩枚二角五分硬幣掉進返回槽里。我準備再投進去,然後又想了想。打電話給埃倫女士有什麼用呢?我現在已經失去埃倫女士的歡心。德凱對我也不像以前那麼熱誠。他們會告訴我別管閑事。
「你是警察嗎?」
「我不能告訴你。」

1

我轉向醫藥箱。

4

瑪麗娜沒有出現在視野里。李坐在沙發上,藉著衣柜上的檯燈讀一本厚厚的平裝書。他聽到門廊上的腳步聲時,皺起眉毛抬頭看了一眼,把書丟到咖啡桌上。又是該死的流亡分子,他可能想。
德·莫倫斯喬特照他的背拍了一下,差點把這個小個子男人從沙發上拍下來。「振奮點!你現在付出的,以後會得到千倍償還。你不是如此堅信的嗎?」李點頭之後,他又說:「現在告訴我蘇聯的情況,同志——我能叫你同志嗎,或者你已經拒絕接受這種稱呼?」
「算了。」
開始沒有反應。然後我感覺到她在我胳膊上點頭。
她哈哈大笑,笑聲令我鼓舞。
「要是多嘴的鄰居說什麼,我會告訴他們,你看完總統的演講之後來看我,後來車發動不了了。」
「到哪兒找?」
「先生,您撥打的號碼無人接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一個人睡。我為了讓你留下來,願意跟你做|愛。但我覺得這對我們可能都不怎麼好。我的頭痛得厲害。」
她往後退縮,腳下一滑,但她抓住毛巾桿,站穩。條件反射恢復了。好。
「你不必跟我做|愛,親愛的。這不是做買賣。」
我走上樓,試圖用我的鑰匙開他們的門。門打不開,但是鎖是彈簧鎖,被我輕易地用衣架撬開了。我發現客廳里有個空書架。我在地板上鑽了個小孔,把第二個裝了竊聽器的檯燈插上電源,將竊聽電線從小孔里穿進樓下的房間。然後把書架壓在小孔上面。
德·莫倫斯喬特把車鑰匙扔給布埃,布埃摸到鑰匙。看到布埃從骯髒的綠地毯上摸索鑰匙,德·莫倫斯喬特和李交換了一個開心的表情。然後他們離開了,瑪麗娜懷裡抱著孩子,坐進德·莫倫斯喬特的凱迪拉克走了。

9

「滾出去!滾出去,喬!」
「葯,藥片沒效果,所以我喝,喝了酒。就是這樣。讓我出去,我好冷。求你了,喬,喬治。請讓我出去。」她的頭髮粘在臉頰上,她看起來像只落水的耗子,但她臉上有了些氣色。只是微微的紅暈,不過是個好九九藏書兆頭。
「我今天早上把照片都撕了。我不想再談了。」
我把薩迪拉起來,抓起她的一把頭髮,把她的頭扶正。她呻|吟著,似乎在說「別,好痛」。然後我把杯子里的水潑到她的臉上。她驚了一下,睜開眼睛。
她試圖出來。我把她推回去。
「柯蒂斯·李梅。也是種族主義者,認為每片灌木叢中都有共產主義者。沃克和李梅堅持讓肯尼迪怎麼做?轟炸古巴!然後攻佔古巴!讓古巴成為第五十一個州!豬灣之恥只是讓他們更加堅定!」德·莫倫斯喬特用拳頭捶自己的大腿,表示感嘆。「李梅和沃克這樣的人比蘭德這婊子更危險,不是因為他們有槍,而是因為他們有追隨者。」
我放開她。她盯著我,眼睛睜大,充滿驚訝。然後她說:「約翰說得對。羅,羅傑也說得對。他今晚在肯尼迪演講之前打了電話給我。從華盛頓打來的。有什麼關係呢?下個星期這個時候,我們都死了。或者,我們都會寧願死去。」
「我得走了。我太太急著等我彙報呢,我會好好彙報的!我下次帶她來,怎麼樣?」
她的身體呈十字形躺在亂七八糟的床單上,穿著襯裙和一隻麂皮軟拖鞋。另一隻鞋掉在地上。她皮膚蠟黃,看上去沒有呼吸。胸口整整四秒鐘沒有起伏,然後突然起伏一下。放在床頭柜上的煙灰缸里也已經滿滿當當。一盒皺巴巴的雲斯頓一端被一支殘斷的香煙熏黑,躺在空酒瓶口上。煙灰缸旁邊是喝了一半的杯子和一瓶格倫利物威士忌。這一瓶還剩很多——感謝上帝的小恩惠——但我真正擔心的不是威士忌,而是藥丸。床頭柜上還放著一隻棕色的馬尼拉紙信封,從裏面露出來的好像是照片,但我無暇顧及信封。此刻無暇顧及。
「我知道。」李說。這是他一貫的立場。
「你不……你怎麼可能……」
「美國B-52轟炸機即將飛臨蘇聯領土附近盤旋,」克朗凱特用他那低沉而怪異的聲音說道,「另外——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這很明顯,我們在過去七年裡經歷著日益恐怖的冷戰——雙方犯錯誤的機會,犯可能帶來災難性後果的錯誤的機會,隨著每一次事態的升級——」
我一開始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只是看到克里斯蒂站在那兒,渾身濕透,不斷滴水,滿嘴胡話,而我分外氣憤。你這個膽小的婊子,我想。她肯定從我眼中看出了什麼,因為她在向後退縮。
「他們看到聯合水果公司巨大的甘蔗種植園和奴隸苦役農場被轉給農民。他們看到標準石油公司解散。他們看到賭場,原先由蘭斯基黑幫經營——」
瑪格麗特奔向遊戲圍欄。「這東西從哪兒來的?」
她在後門台階下藏了一把備用鑰匙。我找出鑰匙,開門進去。一股確鑿的威士忌氣味撲面襲來,還有陳腐的香煙氣味。
「呃?」
「我跟你說的朋友送的。他們有一半很有錢,剩下的很快就會有錢。他們喜歡跟瑪麗娜聊天,」李冷笑一聲,「年紀大的喜歡盯著她的奶|子看。」
「噓。我去拿阿司匹林。」
「噢,我會找工作的!你別操心了,媽!」
我在達拉斯的黃頁里找到喬治·德·莫倫斯喬特的地址,跟蹤過他幾次。我好奇他會跟誰見面,但那些人應該不是中情局的人,蘭斯基黑幫的部下,或者別的同謀者,不然我肯定會認出來。我只能說他沒有見任何我覺得可疑的人。他去上班,去達拉斯鄉村俱樂部打網球或者跟妻子游泳,他們還去了好幾家脫衣舞夜總會。他沒有騷擾脫衣舞者,但是偏愛在公共場合摸他妻子的胸脯和屁股。妻子似乎也不介意。
「這就是那個混蛋的企圖。這就是他把照片寄來的目的。」
九月十五日,一個陰雨綿綿的昏暗星期六下午,德·莫倫斯喬特隆重登場。他開著咖啡色凱迪拉克,聽著查克·貝里的歌。有兩個男人跟他在一起,一個我認識,喬治·布埃,一個我不認識——瘦得皮包骨頭,長著一縷白髮,背部筆直,像是在部隊待了很久、仍然喜歡部隊生活。德·莫倫斯喬特走到車後面,打開後備箱。我衝過去拿我的遠程麥克風。
他誇張了。據我所知,他在沃斯堡只把鋁窗和防風門組織起來過,偶爾組織過後院的旋轉木馬。瑪麗娜有幾次成功地說服他去後院晾尿片。
「我知道了。」我說,聽到李的口頭禪從我的嘴裏冒出來,做了個鬼臉。
「狗屎,」李說,「他們回來了。」
「走……!」
「李,你還要不要養家糊口?你需要工作!」
給我端酒的女服務員,一個五十歲上下、頭髮染成金色、看起來精疲力竭的女人,突然大哭起來。這讓我下定決心。我從凳子上起身,從坐滿男男女女的桌子旁邊繞過去,他們正在看電視,嚴肅得像孩子。我溜進冰激凌機器邊上的一間電話亭里。
他在每張照片的背後用清晰、整潔的筆跡寫下同樣的文字:「很快就輪到美國了。統計分析不會說謊。」
「我不是說——」
我在一次散步時感到既口渴又沮喪。我停下來,走進附近一家名叫常春藤小屋的酒吧。自動點唱機關掉了,顧客異乎尋常的安靜。服務員把啤酒擺在我面前,然後立即轉身看吧台上的電視機。我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我要拯救的那個人。他臉色蒼白,神情嚴肅,眼睛下面現出深深的眼圈。
我看到她這個樣子,頭腦清醒過來。我碰巧知道未來的景象是什麼樣,就能叫她膽小鬼嗎?
我把水杯放在床頭柜上,看到從信封里露出的照片,怔了一下。可能是個女人——頭髮很長——但是很難確定。臉本來所在的地方只剩一些肉,下巴處還有個洞。小洞似乎在嘶喊。
「他們談了些什麼?」我問道。
她的聲音平淡而沉悶。她站在門口,圍著浴巾。潮濕的髮捲垂落到坦露的肩膀上。
我在清晨的陽光中醒來時,褲子的拉鏈被拉開,一隻手正在我的內褲里熟練地摸索。我轉向她。她正冷靜地看著我。「世界還在這裏,喬治。我們也是。來吧,動作輕點兒。我的頭還在痛。」
「多,多久?太了!」
我們在廚房吃了早餐,然後我回到達拉斯。我告訴她,我現在真是在達拉斯,但還沒有電話。我有了電話後會儘快告訴她號碼。
「我很清醒,」她無禮而憤恨地看著我——或許還帶著一絲幽默,「你顯然知道如何閃亮登場,喬治。」
「但是!」德·莫倫斯喬特像演講者一樣豎起一根手指,「你如果相信美國資本主義者會任由菲德爾和勞爾創造奇迹而不橫加干預,那你就是生活在夢境中。行動已經開始。你知道沃克這個傢伙嗎?」
「他們說你可以糊弄科學家,但永遠不可能糊弄魔術師。你的前夫可以教科學,但肯定不是魔術師。而蘇聯人是。」
汽車廣播現在又能正常工作了,但是,我開著頭燈在七十七號公路上疾馳時,廣播里除了大堆厄運沒有別的內容。連DJ都得了核流感,說起「上帝保佑美國」和「做好一切準備」之類的話。KLIFE電台的流行音樂播音員播放強尼·霍頓哀怨的《共和國戰歌》時,我關掉收音機。光景太像九一一事件發生后的那天。
她似乎沒有聽見。「統計分析是他的愛好。他說,有朝一日,等到電腦足夠先進,統計分析將成為最重要的科學,因為它從來不會出錯。」
噩夢再度出現。有關吉姆拉的噩夢。
「我看社會主義只有一個希望,」李總結說,「那就是古巴。那裡的革命還很純潔。我希望有一天能去那兒。成為公民。」
「問吧。」我努力準備回答勢必會來的問題:「你來自未來嗎,喬治?」
「不對。」我在腦海中看見喬治·德·莫倫斯喬特,這個有魅力的傢伙,李唯一的朋友。「總是有扇不確定的窗戶。」
我用胳膊抱住她,想讓她坐起來。襯裙是絲質的,從我的手中滑落。她又倒回床上,艱難地呼吸一口。她的頭髮從一隻閉上的眼睛上垂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撫慰她,但這不是問題。電話響了很久。我不喜歡。她星期一晚上八點半在約迪能去哪兒呢?在看電影?我不相信。
「錯誤,」我說,「我是知道。『認為』與『知道』有本質區別。」
「他告訴我今天晚上一定要關注愛爾蘭狗屎的演講。他是這麼稱呼那個人的。然後他問我約迪距離達拉斯有多遠。我告訴他之後,他說:『應該足夠遠了,要看風從什麼方向吹。』他自己正準備離開華盛頓,很多人都在離開,但我想這無濟於事。你逃不過核戰爭。」然後,她開始哭泣,刺耳而痛苦的哭泣撼動她的整個身體。「這群白痴要摧毀這個美麗的世界!他們要殺死孩子們!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人!肯尼迪,赫read•99csw.com魯曉夫,卡斯特羅,我希望他們全下地獄,死無全屍!」
「別,小姐。」我用胳膊抱住她的腰,朝門口走去,一半是扶,一半是抬。我們轉向浴室,她的膝蓋癱下去。我撐住她,基於她的身高和體形,這可不是件輕鬆的差事。感謝上帝賜予人類的腎上腺素。我把馬桶墊圈放下來,讓她坐上去,立刻感覺到自己的膝蓋精疲力竭。我喘著氣,可能是因為勞累,但主要應該是因為受到驚嚇。她開始往右傾斜,我拍打她的光胳膊——「啪」。
「就是那位。」
「大家的酒錢由我付,」那個叫比爾的牛仔突然高聲宣布,「因為看起來世界末日不遠了,朋友。」他放兩張二十的鈔票在酒杯邊,但是酒吧男招待沒有去拿。他盯著肯尼迪,後者正在呼籲赫魯曉夫取消對世界和平的「這種秘密、魯莽並富有挑釁意味的威脅」。
確實放了一包,但我給她點上一支、她吸了三口后,就恍惚著打起瞌睡。我把煙從她的指間拿下來,在致癌小山的矮坡上捻滅。然後,我將她抱在懷裡,把枕頭往後挪了挪。我們就這樣睡著了。
別等了!」站在撞球台旁邊的一個男人喊道,「現在就把這些共產主義鳥人的屎炸出來!」
「我知道。」
「約翰·克萊頓聲稱他知道,你相信他。羅傑聲稱他知道,你也相信他。」
「希望如此,」我說,「薩迪,他寄來的這些照片——」
「我四十分鐘后得穿好衣服去上課。你會不會恰好還有一個安全套?我想我發現了治療頭痛的好辦法。」
「只要告訴我你做的是好事而不是壞事。」
「只有在藥丸沒效果時才喝幾杯。我想,你搖晃拍打我時,我已經努力告訴過你了。」
竊聽器工作正常,但是日本生產的精巧的小錄音機轉軸只有在潛在的租客來看房、碰巧打開檯燈時才會轉動。他們只是看看,不會租的。奧斯瓦爾德一家搬進來之前,整個尼利街只屬於我一個人。我在經歷了梅賽德斯街熱鬧的狂歡之後,覺得這是種解脫,儘管我有點想念跳繩女孩們。她們是我的希臘戲劇合唱隊。
「你……」她笑了,然後開始收拾盤子。她把盤子放到水槽里,轉過身,問道:「你是人類嗎?你是地球人嗎?」
「的確如此,朋友。我從沒聽到過如此精闢的論斷。總會有一天,世界上的蘭德們會為他們的罪惡付出代價。你相信嗎?」
「我們的國家政策是,」肯尼迪繼續說,「把從古巴發射往西半球任何國家的任何核導彈看成是蘇聯對美國的進攻,我們將對蘇聯作出充分的報復性的反應。」
我的耳朵豎了起來。
「喬治?」她的聲音十分微弱,猶豫不決,「你今晚會留下來陪我嗎?」
我停止監視喬治·德·莫倫斯喬特,開始長距離地散步。我從下午開始散步,直到晚上九點甚至十點才回到西尼利街。我一邊散步,一邊想著李。他現在在達拉斯一家名叫賈加爾斯—奇利斯斯托瓦爾的形象藝術公司當影印實習工人。我也想著瑪麗娜,她暫時跟一個新近離婚、名叫埃琳娜·霍爾的女人住在一起。霍爾在喬治·布埃的牙醫診所工作。那天開著皮卡把瑪麗娜和瓊從梅賽德斯街的垃圾堆里接走的正是牙醫。
「你喝了多少酒,薩迪?」
麻煩來了,我想。我的判斷多英明啊。
瑪麗娜從嬰兒房裡出來,懷裡抱著瓊。她看到布埃,十分驚喜,然後感謝他送遊戲圍欄,她用僵硬的英語稱之為「孩子的玩物」。布埃介紹說,那個瘦子是勞倫斯·奧爾洛夫——請稱呼其為勞倫斯·奧爾洛上校,德·莫倫斯喬特則是「蘇聯人群體的一位友人」。
「你要是等著我道歉,你會等很久。同時巴比妥類藥物和酒精很危險。」
德·莫倫斯喬特的佈道和撕裂襯衫的滑稽行為——跟他斥責的右翼福音傳教士的帳篷秀鬼把戲沒有什麼不同——讓我非常不安。我本來以為我偷聽了兩人的私密談話,能理清思路,把德·莫倫斯喬特從刺殺沃克的行動中剔除,進而將其從刺殺肯尼迪案中剔除。我現在偷聽到兩人的私密談話,但是,事情反而越來越複雜了。
我在肯尼迪臉上看到恐懼和決心參半。我還看到了生命——一種對當前任務的高度投入。距離他被槍殺的日子還有整整十三個月。
「我在聽。」我說。薩迪肯定也在聽。薩迪的丈夫打著科學的幌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大量預告世界末日的廢話。薩迪耶魯大學畢業的政治家朋友告訴過她加勒比海將爆發重大事件。事件爆發地點可能是古巴。
「我們會封鎖古巴,但是我們即將截獲的唯一一艘蘇聯船隻裏面除了食品和貿易貨品別無他物。蘇聯人會氣勢洶洶,但是等到星期四或者星期五,他們會嚇得魂不附體,尋找出路。一位蘇聯外交官會跟某個電視人召開秘密外交會議。」不知怎麼的,就像字謎的答案有時候會不請自來,我想起了名字。或者差點想起來。「他的名字叫做約翰·斯科拉里,或者叫類似的名字——」
「——但是她有很多朋友,」他的大拇指朝瑪麗娜指了指,瑪麗娜退縮一下,「他們幫不上大忙,但肯定拿得出房租。你得離開這兒,媽。回家吧。讓我喘口氣。」
「正在連接,先生,」接線員說,然後她脫口而出,「你在聽總統演講嗎?你要是沒有在聽,應該打開電視或者收音機。」
我從馬桶上方的架子上扯下一條浴巾,遞給她。「脫掉裙子,擦乾身子。」我說。
李搖搖頭,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德·莫倫斯喬特的臉。
其他人看著他……跳繩女孩們也出現了,站在梅賽德斯街區被用作人行道的車轍上。德·莫倫斯喬特有了聽眾,他也的確好像正對著聽眾演講。
她說:「不關你的事,喬。」
「除非你想讓我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你的名字就會上報紙。學校董事會很高興。你要是起來,就不會有這些事。」
我插上錄音機,戴上耳機,把裝有麥克風的碗對準街對面。
「鼓起勇氣,李!他們再來時,挺身向前!給他們看!」他抓起襯衫,撕開前胸。扣子砰聲爆開,嘩啦啦地掉在地上。跳繩女孩們喘著粗氣,想笑又不敢笑。他跟那個時代多數的美國人不一樣,襯衫底下沒有汗衫。他的皮膚宛如塗了油的紅木。肥胖的胸脯懸在蒼老的肌肉上。他右手拳頭捶著左邊乳|頭上方。「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心,我的心是清白的,我的心屬於我的理想!』告訴他們:『胡佛即使把我的心剜出來,它還會跳動,一千顆心同時跳動!一萬顆!十萬顆!一百萬顆!』」
「看一下醫藥箱上面,好嗎?我有時候會在上面放包煙。」
「我想她吞下了毒餌,」奧斯瓦爾德說,「現在,她靠將毒餌出售給別人掙錢。」
「這個蘇聯人大概會說……」我開始模仿蘇聯口音。這是我從李的妻子,還有《飛鼠洛奇和馴鹿布爾溫克》中的鮑里斯和娜塔莎身上學的。「『轉告你們的總統,我們想有尊嚴地撤出。你們答應撤出你們在土耳其的核導彈。你們答應永遠不入侵古巴。我們同意拆除古巴的導彈。』薩迪,這才是將要發生的事情。」
「他一派胡言,薩迪。你的好朋友羅傑也是。」
幸福持續到下午五點。我正要開車回尼利街,突然看到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從溫斯考特路上的公共汽車站走來。
「醒醒!醒醒,該死!」
「告訴我你是清醒的我就出去。」
「他肯定是種族主義者,但是對他來說,種族隔離主義理想與三K黨只是一個擋箭牌。他將推進黑人權利視為打擊他和他的同類的社會主義棍棒。詹姆斯·梅雷迪思?共產主義者!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幌子!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表面是黑色的,裏面是紅色的!」
「站在那兒,薩迪。站在那兒沖吧。」
「他不喜歡肢體衝突。他在思想上很勇敢,但是,我覺得他在行動上是個懦夫。」

6

「醒醒。醒醒,薩迪。」我又開始拍她的臉,但是動作比剛才輕,幾乎是在撫摸她。不奏效。她的眼皮又合上。
「約翰尼看到太多有關導彈從紅場滾過的新聞鏡頭。他不知道的是——很可能,參議員基克爾也不知道——超過半數的導彈裏面沒有引擎。」
她懷疑地看著我,把臉轉向床頭櫃,看到燒焦的雲斯頓香煙盒放在一堆捻皺的煙頭上,說道:「我想我沒煙了。」
他們走到門口。瑪麗娜在跟布埃和奧爾洛夫聊天,兩位男士正從後備箱把成箱的罐頭搬出來。但是,她不光是在聊天,還有點賣俏。布埃看起來恨不能對她俯首帖耳。
我把冷水龍頭轉到底,然後打開淋浴。她明白我的意圖,又開始拍打我。
「這樣最好。不要問,不要說。」
「沒有了,」她說,「除了被我吃掉的,剩下的都在馬桶里。」
德·莫倫斯喬九_九_藏_書特嚴肅地點點頭。「你還可以做得更好。在現任政府阻止美國人去那兒之前,我去過很多次。真是個美麗的國家……現在,感謝菲德爾,那是個屬於那裡人民的美麗國家。」
我關掉淋浴,在她在浴盆邊搖搖欲墜時用胳膊抱住她。她濕透的襯裙上滴滴答答往地墊上滴水。我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我以為你死了。我走進來看到你躺在那兒的那一刻,以為你他媽的死了。你永遠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瑪格麗特笑了。「你很煩躁。當然。等你能控制自己了我再回來。我會幫忙。我總是想幫忙。」
「我能不能問你,你怎麼——」
奧爾洛夫放下手上裝罐頭的箱子,諷刺地輕輕鼓掌。瑪麗娜的臉上洋溢著光芒。李的臉最有趣。他就像大數的掃羅走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得到了啟示。
那一刻,我也恨這群人,最恨的是約翰·克萊頓,他將這種子埋在如此缺乏安全感、心理如此脆弱的女人身上。他播下這種子,澆灌,除草,看著它生長。
「我知道。」李道。他聽起來真的這麼認為。
「薩迪?」
但有一件事似乎明朗起來:是時候不動感情地和梅賽德斯街道別了。我已經租下西尼利街二一四號一層的公寓。九月二十四日,我把幾件衣服、書和打字機裝進破舊的福特森利納,搬到達拉斯。
「他沒有。信封上是薩凡納的郵戳。」
她轉過身。眼神很嚴肅。「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喬治……沒有人知道未來。」
她睜開眼睛,沒有認出我是誰,又閉上眼睛。不過她的呼吸已趨正常。然後她坐起來,可怕的喘息消失了。
李表情沮喪。
「我為你撒了謊,李!」瑪格麗特吼道,「我說你得了感冒!你為什麼總是讓我為你撒謊?」
人群里出現反對這種嗜殺情緒的聲音,但這種聲音被淹沒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我離開常春藤小屋,漫步朝尼利街走去。我一到那裡,便跳進森利納,開車朝約迪而去。
我把油門踩到底,儘管森利納的發動機磨損越來越嚴重,發動機溫度刻度盤上的指針不斷偏向「H」。路上空無一人。我轉進薩迪的車道時,二十三日凌晨零點半剛過。她的黃色大眾甲殼蟲停在關閉的車庫門前,樓下的燈還亮著。我按下門鈴,但沒有人來開門。我轉到後面去敲廚房的門,仍然沒有得到反應。我越來越感覺不對勁。
「當然好了。」
「我猜約翰尼的超級電腦時代永遠不會到來,」她說,「倖存下來的人——如果有人倖存的話——將生活在洞穴中。天空必然……不再湛藍。核黑暗,約翰尼是這麼稱呼那個時代的。」

5

我覺得這個評價非常準確,郵寄照片是被動攻擊型人格障礙的典型表現。然而,她確信克萊頓不會找到她現在居住和教書的地方,她在這一點上錯了。「精神不正常的人很難捉摸,親愛的。你如果看到他,立刻打電話報警,好嗎?」
感謝喬治·布埃,瑪麗娜安然脫險。瑪格麗特造訪以及李離開之後不久,布埃和另外一個男人開著雪佛蘭卡車過來接瑪麗娜。皮卡車離開梅賽德斯街二七〇三號時,母女兩人在車裡睡覺。瑪麗娜從蘇聯帶回來的粉色手提箱里鋪著毯子,瓊在這臨時的巢里熟睡。卡車開動時,瑪麗娜將一隻手放在小女孩兒的胸口。跳繩女孩們在一旁觀看,瑪麗娜朝她們揮手。她們也揮起手來。
「薩迪,醒醒!」
「我們現在安寧了,朋友,」德·莫倫斯喬特說,「男人掏錢買安寧。不錯吧?」
「魔——?你在說什麼?」
我嘆了口氣。「快點。」
我沒理會她。這不是我第一次把衣衫單薄的女人推到冷水淋浴頭底下。有些事情就像騎單車一樣。我用明天就會讓我的腰背嘗到後果的一記快速挺舉,把她舉到淋浴底下,然後用水沖她,在她四處亂打時緊緊地按住她。她伸手去抓毛巾桿,大聲呼喊。然後,她睜開雙眼,頭髮里濺滿水珠。襯裙變得透明。即使在此情此景之下,她身體畢露的曲線也讓我產生一陣衝動。
「他們那麼做了嗎?做了嗎,薩迪?」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眼睛嚴重充血。「克里斯蒂是誰?」
「走吧。」
「走吧,媽。讓我們安寧安寧。」
!」驚訝的聲音,但是她臉上的表情……是高興嗎?媽媽從兒子的聲音里聽出了憤怒,並感到高興?
「我們都在危險中,」她上次在電話里說,「約翰尼說得對。」
我走到她身邊,雙手罩住她的乳|房,親吻她的後頸。「絕對是人類。」
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李去達拉斯找工作。我不知道他待在哪兒。阿爾的筆記說他在某某地方,但事實證明他不在那裡。或許,他在市中心的便宜公寓里找了個地方。我不關心。我知道,他們會一起出現,租住我樓上的公寓。目前,我已經受夠他了。不必聽他在一場對話中慢吞吞地說幾十次「我知道」也是種樂事。
「那你出去。給我留點隱私。」
我和克里斯蒂有過四年婚姻,所以還是檢查了一眼,然後沖了馬桶。我料理好這一切后,從她身邊蹭過,走出浴室門。「給你三分鐘時間。」我說。
「不,喬!不!」
「你,你為什麼要這,這麼做?」她的牙齒格格作響。
「我沒跟他上過床。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他上床」她繼續嚴肅地說,「我永遠不會跟灑那麼多古龍香水的男人上床。」
森利納這些日子辛苦奔波,這種說法合情合理。「你突然考慮到禮節,是不是說明你已經不擔心世界末日與核戰爭了?」
「閉嘴,比爾,」酒吧招待說,「讓我們繼續聽。」
我動作輕柔,堅持了許久。我們刻意持續久一點。最後,她抬起屁股,手指嵌進我的肩胛骨。發出「哦,親愛的!啊,我的上帝啊!哦,親親」的呻|吟。
李談論蘇聯。他喋喋不休,自命不凡。他斥責共產主義官僚制度如何綁架了國家一切完美的戰前社會主義理想(他忽略了三十年代斯大林的大清洗),我對他的這些總論並不感興趣。我對他認為尼基塔·赫魯曉夫是個白痴的論斷也不感興趣,有關美國領導人的這種無聊廢話,在這裏的隨便一家理髮店或者擦鞋店都能聽到。奧斯瓦爾德可能會在十四個月之內改變歷史,但他是個令人厭煩的人。

11

「我知道他。住在達拉斯。競選州長,被踢了下來。然後,詹姆斯·梅雷迪思取消密西西比州大學的隔離制度,他去密西西比,跟州長羅斯·巴尼特站到一起。他是小希特勒,種族隔離主義者。」
「我沒有讓你為我做任何事!」他也吼叫著回應。他們在客廳裏面對面站著。「我沒有讓你為我做任何事!你還是要做!」
德·莫倫斯喬特從沙發上跳起來,在嶄新的遊戲圍欄周圍踱步。「你認為肯尼迪和他的愛爾蘭陰謀集團會讓這張廣告牌樹立起來嗎?那座閃著希望之光的燈塔會同意嗎?」
「坐起來!」我對著她的臉喊,「坐起來,克里斯蒂,該死!」
我輕拍她的臉頰。她的眼睛仍然閉著,但是她抬起手來,無力地試圖趕我走。
我想起瑪麗娜,大吃一驚。情況不一樣,但是拍打就是拍打。我當時既生氣又害怕。
我的意思是阿爾的筆記里沒有關於這些的記錄,而我是在二十年前大學里上的美國歷史課。我能記得這麼多,已經對自己感到很驚訝了。
「那我就不能相信你。約翰尼說肯尼迪會成為民主黨候選人,儘管所有其他人都認為候選人會是漢弗萊,因為肯尼迪是個天主教徒。他通過第一手資料分析形勢,統計數字,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說約翰遜會成為肯尼迪的競選夥伴,因為約翰遜是梅森—迪克松一線以北唯一能接受的南方人。他在這一點上也判斷正確。肯尼迪當選了,但是他現在要殺了我們所有人。統計分析不會說謊。」
李大笑起來。
「晚飯之後,你想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奧斯瓦爾德笑著說。我看得出,他對德·莫倫斯喬特敞開心扉,就像久雨初晴之後花兒在陽光下綻放。
但德·莫倫斯喬特不肯任由他陰鬱。他看到李的平裝書,從咖啡桌上起身拿起書。「《阿特拉斯聳聳肩》?」他跟李說話。完全忽略其他人的存在,其他人都在看著新的遊戲圍欄,「安·蘭德?一位年輕的革命者讀這本書幹什麼?」九-九-藏-書
「說了。」

2

「你說的沒道理。約翰尼說蘇聯人必須戰鬥,很快就會發動戰爭,因為現在他們有導彈優勢,但是優勢不會持續很久。這就是他們不會放棄古巴的原因。這是一個借口。」
「噢,李!你怎麼付房租?」
「薩迪?」
「吃了幾粒?喝了多少酒?」
「你他媽的說對了!」
我回到浴室,把她的牙刷從粉色的塑料杯中倒出來,打開水龍頭。我等水時看了藥瓶的標籤一眼。耐波他。膠囊還剩十粒或者十二粒,所以不是企圖自殺。至少,企圖不明顯。我把膠囊倒進馬桶,然後跑回卧室。她仍然坐著,但在往下溜,頭和下巴往前傾,貼著胸骨。呼吸又變得刺耳。
「生活在GSA的大多數人都喜歡肯尼迪總統。你知道我說的GSA是什麼意思嗎?我可以向你保證,寫《阿特拉斯聳聳肩》的母黃鼠狼知道。偉大而愚蠢的美國。美國民眾只要有台能製冰的冰箱,車庫裡有兩輛汽車,電視機上有《日落大道七十七號》,就滿心歡喜,死而無憾了。偉大而愚蠢的美國喜歡肯尼迪的微笑。是的。確實如此。他笑得很有魅力,我承認。但莎士比亞不是說過嗎?一個會笑、愛笑的人,也可能是惡棍嗎?你知道肯尼迪批准了中央情報局刺殺卡斯特羅的計劃嗎?是的!他們已經嘗試——但是都失敗了,謝天謝地——三四次。我是在與海地和多明尼加的人做石油生意時獲取的信息。李,這是好消息。」
我走回酒吧時,沃爾特·克朗凱特正在展示U-2拍到的蘇聯在建的導彈基地照片。他說,很多國會議員都在敦促肯尼迪立即發動轟炸或者全面進攻。美國導彈基地和戰略空軍有史以來第一次進入戒備狀態。
但我主要想的還是薩迪。薩迪。還是薩迪。
她用雙手蒙住臉。我像準備求婚的古板紳士一樣跪下,抱住她。她的胳膊繞過我的脖子,緊緊摟住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因為冷水,她的身體仍然冰涼,但是她靠在我胳膊上的臉在發燙。
「喬?你來幹什麼?喬?我怎麼濕了?」
「你什麼意思,你不記得了?」
她點點頭,用指尖掰著雞蛋。「我是認真的。我再也不會過問你的事了。」
但是布埃和奧爾洛夫先走近李和德·莫倫斯喬特。他們用俄語談了很長一段時間。李表情有些疑惑,但是德·莫倫斯喬特也用俄語對他說了些什麼,李點點頭,跟瑪麗娜簡短地交代幾句。他朝門揮手:那就去吧。
「也許有一天你能告訴我?」
在門廊上,李對新朋友談到聯邦調查局。德·莫倫斯喬特問他聯邦調查局來過多少次。李舉起三根指頭。「一個特工名叫費恩,來過兩次。另外一次來的是個叫霍斯蒂的特工。」
「別管我。」聲音模糊而虛弱,但總比沒有好。
「隨便你幹什麼。」她低聲說,對著我的耳朵呼吸,我一陣顫抖,射了。「隨便你是誰。隨便你幹什麼。只要你說留下來。只要你還愛我。」
兩個胖女人留下的是一個散發著病房臭味的豬圈。我自己打掃衛生,感謝上帝,我經過兔子來到的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空氣清新氣霧劑。我在二手市集上買了一台攜帶型電視機,把它扔在廚房櫃檯上的爐子邊(爐子讓我想起陳年油脂倉庫)。我一邊掃、洗、擦、噴,一邊看犯罪片《不可觸碰》和連續劇《笑彈總動員》。晚上,等到樓上孩子的震動和叫喊偃旗息鼓,我上床睡覺。睡得很沉,數夜無夢。
然後我聞到一股別的氣味,我記憶猶新的克里斯蒂酗酒時的氣味:刺鼻的嘔吐氣味。
我留意到了這一點。但是,我還留意到,郵戳差不多是兩個月前的。
但是,是李離開了她,至少暫時如此。我再也沒有在梅賽德斯街看到過李。
瑪麗娜走到李身邊,像抱著盾牌一樣抱著孩子。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他們爭吵起來。家庭團結隨風而逝。由瑪格麗特一手促成。李接過孩子,把孩子放在一隻臂彎里搖晃著,然後——沒有絲毫先兆——一拳打在妻子的臉上。瑪麗娜倒下去,嘴裏和鼻子里流出血來,她大聲哭泣。李看著她。孩子也在哭。李摩挲著瓊的細發,親吻她的臉頰,又搖晃孩子幾下。李踢了瑪麗娜身側一腳,她又倒下去。我只能看見她濃密的頭髮。
「為了阻止這種侵略性的軍備增加,已經啟動針對所有運輸到古巴的進攻性裝備的嚴格封鎖。駛往古巴的不論什麼種類船隻,如果被發現載有進攻性武器,將一律被遣返。」
跳繩女孩們盯著他,張大嘴巴。瑪麗娜也張大嘴巴。喬治·德·莫倫斯喬特一旦開口,便能席捲面前的一切。

3

「那東西,」她說,指著傳單,肯定是奧斯瓦爾德在他新的工作地點複印的,「古巴。我好像並不在乎古巴。」
「我討厭他們總是掏錢,」李說,「麗娜忘記了我們回到美國不僅是為了買一台冰箱和一大堆裙子。」
我晚上在達拉斯的房子里睡覺,白天在沃斯堡看著瑪麗娜推著孩子玩。我正忙個不停時,另一個六十年代的分水嶺時刻悄然而至,但是被我忽略了。我正對奧斯瓦爾德一家全神貫注,他們正在經歷另一場家庭糾紛。
他眼裡的盲然已然消失。
「是的,」我說,「我站在好人這一邊。」

10

7

「他不知道,因為他們的火箭專家的無能,有多少洲際彈道導彈在西伯利亞的發射台上發生爆炸。他不知道,在我們U-2飛機拍攝到的導彈中,超過半數實際上只是塗了顏色的樹榦加上紙板翼。這隻不過是雕蟲小技,薩迪。這能糊弄約翰尼這樣的科學家以及基克爾這樣的政客,但永遠糊弄不了一位魔術師。」

8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我在西尼利街公寓的一片神秘的安靜中醒來:頭頂沒有腳步聲,沒有年輕媽媽催促較大的兩個孩子準備上學的喊聲。他們半夜搬了出去。
「賭場被關閉。性表演停止,朋友,過去出賣肉體的女人……以及出賣女兒肉體的女人——找到正當的工作。在豬玀巴蒂斯塔領導下可能會橫屍街頭的苦工現在能走進醫院,被當做人來治療。為什麼?因為在菲德爾的領導下,醫生和苦工身份平等!」
「你如此熱衷於意識形態問題,年輕的奧斯瓦爾德先生,所以他們當然會來。胡佛幫!我覺得他們也許正在監視你,可能隱藏在另一個街區,也可能隱藏在正對面的房子里!」
「你到天亮時就會好起來,」我冷淡地說,「在我看來,你提前消費了一個星期的量。」
「直視他們的眼睛,回答他們的問題!」德·莫倫斯喬特說,「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李,因為你不僅是清白的,還是正義的!」
「你知道魔術師怎麼說嗎?」
我成功地把手扣到她的身後,將她從床上拉起來。她的襯裙起皺了,在她蹲到地毯上時又恢複原狀。她的眼睛突然睜開,疼得哭了,但我把她扶起來了。她前後搖晃,扇我的臉,力氣比之前大。
埃德溫·沃克?被撤職的那個將軍?」
「照片不錯,嗯?」
「她明不明白男人付出東西總是想要回報?她明白嗎,李?」
「你沒有編造,」她低聲說,「你真是這麼認為。」
「是的,就是他。這將發生在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在全世界——包括你的前夫和耶魯畢業的好友——正等待著把頭放在兩腿之間滾蛋的命令時。」
布埃和奧爾洛夫在地板中央安裝遊戲圍欄。瑪麗娜跟他們站在一起,用俄語和他們聊天。奧爾洛夫跟布埃一樣,眼睛也沒有離開過年輕的蘇聯媽媽。瑪麗娜上身穿著襯衫,下身穿著短褲,腿永遠露出一截。李的笑容消失。他又變得和平時一樣陰鬱。
「因為你差點害死自己!」我吼道。
她搖搖頭,充血的眼睛悲傷地看著我。「約翰尼知道蘇聯人要發射九-九-藏-書太空衛星。我們當時剛剛大學畢業。他夏天告訴我,果然,他們十月份就發送了『史潑尼克』。『他們下一步會送一條狗或者一隻猴子上天,』約翰尼說,『之後,他們會送人上天。再然後他們會送兩個人和一顆炸彈上天。』」
「我很高興見到他們。」德·莫倫斯喬特高興地說。
「這很好。但我還是很嫉妒。」
「我知道。」李說。
「他們從哪兒看到了共產主義的觸手?距離美國海岸僅九十英里的古巴!沃克已經不|穿軍裝了,但是他的朋友穿著。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了解你的敵人。」李說。德·莫倫斯喬特放聲大笑時,李的笑容又出現了。
「昨晚已經夠瘋狂了。問吧。」
「不能。我不會回答的。」我或許不該告訴她這麼多,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實際上,我又開始說:「但是我會告訴你另一件事,你過幾天可以親自驗證這件事。阿德萊·史蒂文森和蘇聯駐聯合國代表將在聯合國大會上當面對峙。史蒂文森會展示蘇聯人正在古巴修建的導彈基地的巨幅照片,讓那傢伙解釋他們聲稱不在的東西是從何而來的。蘇聯那傢伙會這麼說:『你必須等等,我在聽到完整的翻譯之前不能回應你。』史蒂文森知道那傢伙英語說得很好,史蒂文森接下來說的話會進入歷史書,『看到他們眼白時再射擊』這樣的話。史蒂文森會告訴蘇聯那傢伙,他可以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們繼續談論古巴。凱迪拉克返回時,後備箱里裝滿食物和日用品——看起來足夠一月之用。
照片里是日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廣島,長崎。兩地原子彈爆炸之後的受害者。有些人瞎了眼睛。很多人禿了頭。多數人被放射線燒傷。少數人像無臉女鬼一樣,被烤焦了。一張照片展示了四個是蜷縮姿勢的黑色人形。原子彈爆炸時,四個人正站在牆邊。人蒸發了,大部分牆體也蒸發了。僅存的是被人體擋住的部分。人形呈黑色是因為肌肉被燒焦了。
但是,不到一周之內的十月二十二日晚上,肯尼迪總統也在談論古巴。然後,每個人都有一點在乎古巴了。
在這個恐懼的夜晚,薩迪是唯一服藥酗酒的人嗎?他們現在在常春藤小屋裡是怎麼拚命喝酒的?我曾經做過愚蠢的假設,人們對待古巴導彈危機會跟對待其他任何暫時性的國際騷動一樣,因為等到我上大學時,這隻不過是需要背誦的一系列名字和日期而已。但對於當下身處谷底(深不可測的谷底)的人來說,情況完全不同。
「我正在走。」她像小女孩一樣把手指捻起來,做出再見的手勢,走了。
他好像不是被萊斯利焊接廠解僱,而是自己不幹的。老闆名叫瓦達·奧斯瓦爾德,正在找他,因為他們缺人手。他沒能從羅伯特的太太那裡得到幫助,便給瑪格麗特打了電話。
「我有點喜歡肯尼迪,」李貌似有點尷尬地承認,「儘管發生了豬灣事件。那是艾森豪威爾的計劃,你知道的。」
她走到角落的椅子邊,坐下來,身上的浴巾按得更緊,看起來像個生氣的孩子。「我的朋友羅傑·比頓打電話給我了。我跟你說了嗎?」
「我不知道——」
「你不能拿走,」她說,遞給我一張黃紙,黃紙最上面有黑色小報字體寫著「放開古巴」,這張紙條敦促「熱心人士」加入這個精密組織在達拉斯—沃斯堡的分支。「不要讓山姆大叔欺騙你!來信請寄一九一九郵政信箱,索取未來會議詳情。」
「我的車停在你的——」
走吧!」拳頭揮舞著。他因為憤怒而又無力而搖晃。
德·莫倫斯喬特用一根手指指向我放下的窗帘。李轉過臉來。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里,慶幸自己已經把擴音器特百惠碗放了下來,碗已經被我用黑色膠帶纏好。
「當然,」李說,「這就是他們的伎倆。」
「我知道。」李的臉閃著光芒。
十月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李很早下班回家。瑪麗娜正在外面帶著瓊散步。他們在街對面的車道上說話。最後,瑪麗娜開始說英語:「『下崗』是什麼意思?」
「你最好快點行動,」德·莫倫斯喬特嚴肅地說,「古巴是革命的廣告牌。尼加拉瓜、海地和多明尼加苦難的人民放眼古巴時,會看到在和平的農業社會主義國家裡,獨裁者被推翻,秘密警察被解僱,警察有時得把警棍夾在肥屁股底下!」
「斯卡利?你說的是約翰·斯卡利,美國廣播公司新聞記者嗎?」
然後,她突然沖向瑪麗娜和孩子好像準備攻擊她們。她親吻瓊的臉,然後大步走過房間。她走到門口時轉身指著遊戲圍欄。「告訴她把這東西擦洗乾淨,李。別人拋棄的東西上總是有很多細菌。孩子要是生病了,你可沒錢帶她去看醫生。」
我繼續留守梅賽德斯街上的住處,但是沒在二七〇三號看到什麼異常。有時候,瑪麗娜把瓊放進嬰兒車(她年長的愛慕者布埃先生送的另一個禮物),推著她走到倉庫停車場,又走回去。下午放學之後,跳繩女孩們經常陪著她們。瑪麗娜還一邊哼著俄語一邊跳幾下。看著媽媽披著一頭濃密的黑髮跳上跳下,小嬰兒總是笑。跳繩女孩們也笑了。瑪麗娜並不介意被小孩子笑話。她跟女孩兒聊很多,她們笑著糾正她時,她從不生氣。她看起來很開心。李不想讓她學英語,但她還是在學。學英語對她有好處。
我感興趣的是德·莫倫斯喬特聆聽的方式。他像世上非常有魅力的那些人一樣,總是在適當的時機提出適當的問題,毫不煩躁,眼睛從不從說話人的臉上移開,讓另外一個傢伙感覺自己是地球上最有見識、才華橫溢、精明能幹的人。這可能是李一生當中第一次被人如此傾聽。
我深吸一口氣。「薩迪,我想讓你聽我說,仔細聽著。你還清醒嗎?」
「好吧,你的好朋友羅傑。」
馬尼拉紙信封上的回信地址是:喬治亞州薩凡納市東奧格爾紹普大街七十九號,約翰·克萊頓。你當然不能控告這個混蛋在偽裝或者走匿名路線。郵戳時間是八月二十八日,所以這封信很可能在她從里諾回來時就已經在等著她。她有差不多兩個月時間考慮信上的內容。九月六日晚上我跟她聊天時,她聽起來是不是既悲傷又沮喪?好吧,看了前夫特意算好時間寄來的照片,這也難怪。
德·莫倫斯喬特揮揮手。「資本主義這頭豬背上的汗水。朋友,你住在這麼沉悶的地方還不夠嗎?」
「薩迪……我從沒有三心二意。」
「你不一定非要這麼做。但是我要你告訴我,這是你和他之間的全部聯繫。他沒有在附近出現。」
「但是菲德爾在蘇聯有位強悍的朋友,」德·莫倫斯喬特繼續說道,仍然踱著步子,「那不是列寧夢想中的蘇聯——也不是你我夢想中的蘇聯——但是,美國如果試圖再次入侵古巴,蘇聯會選擇和他們站在一起。記住我的話:肯尼迪可能會嘗試,很快。他會聽從李梅的建議。他會聽從中情局杜勒斯和安格爾頓的建議。他一旦有了正當的借口,就會發起攻擊,只是為了向世界展示他有種。」
我沉默。
接線員讓我前三分鐘投五十美分。我丟進兩枚二角五分硬幣。公用電話發出洪亮而柔和的聲音。我還能隱隱約約地聽見肯尼迪用那帶著新英格蘭鼻音的聲音在講話。他正在控訴蘇聯外交部長安德烈·葛羅米柯是個騙子。這不是胡扯。
「醒醒,薩迪!你快醒醒!」
一個令人沮喪的真理就是,井干方知水珍貴。但是,一九六二年秋天之前,我沒有意識到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搖撼你天花板的小腳丫的腳步聲。樓上一家搬走之後,西尼利街二一四號有了一種恐怖的氣氛。我想念薩迪,極度擔心她。我深思熟慮之後,把現狀看得更清楚了。我對於她丈夫的擔心,埃倫·多克蒂和德凱·西蒙斯沒有嚴肅對待。薩迪自己也沒有嚴肅對待。就我所知,她以為我是要拿約翰·克萊頓來嚇唬她,好阻止她把我從她的生活中完全擠出去。他們沒有一個人清楚,如果把「薩迪」去掉,她的名字跟多麗絲·鄧寧的名字只有一個音節之差。沒有一個人清楚和諧效應。這效應看起來正是我自己造成的,就因為我出現在過去的國度。既然如此,薩迪身上要是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誰的錯呢?
他跟李見了兩次。一次是在他鍾愛的脫衣舞夜總會。李看起來對周圍環境感到不自在,他們沒有待多久。第二次,他們在布勞德街上一家咖啡店一起吃中飯。他們在那兒待到差不多下午兩點,聊天,喝了無數杯咖啡。李站起身後考慮了一下,點了些別的。女招待給他拿來一份派,他遞給她什麼東西,她草草地看了一眼,放進圍裙口袋。他們離開后我沒有跟蹤他們,而是走到女招待身邊,問她我能否看一眼年輕人給了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