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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二十章

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二十章

是位靠著助步器的老婦人。她正站在自家的門廊上。她穿著一件粉色法蘭絨睡衣,睡衣上面套著一件棉襖。發白的頭髮徑直豎起,讓我想起愛爾莎·蘭切斯特在《弗蘭肯斯坦的新娘》中的兩萬伏特家庭燙髮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但是會比去年更好。我們會比去年過得更好,喬治。」
李說:「叫她閉嘴,少管閑事,喬治。」
「我在美國軍隊里服過役,在心底永遠是一名軍人,直到我死去。」李如果得手,他的死不過是大約三個月之後的事情。「我作為一名軍人,總是儘力履行職責。一九五七年內亂期間,艾森豪威爾總統命令我去小石城——你知道,這次暴亂和在中心高中強行推行種族融合有關——我履行了職責。但是,比利,我也是上帝的軍人——」
我從角落看著這一幕,再一次被拄著助步器的老婦人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不會持久的,你知道的。」
「但是,你們又開始了。」
一開始只有哈吉斯坐在辦公桌後面,假裝在記重要的筆記,一隊刻板的唱詩班正唱著《共和國戰歌》。這傢伙身材肥胖,一頭黑髮平整地梳到後面。歌聲停下來之後,他放下筆,看著攝像頭,說道:「鄰居們,歡迎來到『基督教十字軍』。我帶來了好消息——耶穌愛你們。是的,你們每一位。你們願意跟我一起祈禱嗎?」
電視台那兒應該沒有出現示威活動,因為哈吉斯—沃克電視廣播公司的《失敗先鋒報》第二天並沒有報道什麼示威。我猜沒有人去那兒,包括李自己。我當然沒有去,但是我星期四晚上把電視調到九頻道,焦急地等著看李——很可能是李——即將謀害的人。
反對法西斯主義者、前將軍埃德溫·沃克!
我站在窗帘拉上的窗邊,一隻手拿著望遠鏡,張大嘴巴。阿爾的筆記對這一點隻字未提,這要麼是因為他不知道,要麼是因為他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7

「我會的,」我告訴她,「要是事情變得太糟糕,我會插手的。」
哈吉斯對著上帝喋喋不休了至少十分鐘,說了些套話,感謝上帝傳遞福音,讓上帝保佑捐款的人。然後,他言歸正傳,請求上帝用正義之劍和正義之盾武裝這些「上帝的選民」,號召擊潰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在佛羅里達海岸之外僅九十公里的地方露出醜惡的頭臉。他請求上帝賦予肯尼迪總統智慧(哈吉斯作為離上帝更近的人,已經具備智慧),去那裡拔掉邪惡的稗草。他還請求上帝終結美國大學校園裡日益增長的共產主義恐慌,這似乎跟民間音樂有關,但是哈吉斯在這一點上有點頭緒不清。最後,他感謝今晚的嘉賓,安奇奧和長津湖戰役中的英雄,埃德溫·安德森·沃克將軍。
我從客廳里用望遠鏡對準對角的畸形紅磚建築。兩個小時之後,我正準備放棄監視時,瑪麗娜出現,一隻手提著粉色小手提箱,另一隻手抱著緊裹在毯子里的孩子。她已經把裙子換成褲子,似乎穿著兩件毛衣——天氣已經轉冷。她匆匆走到街上,幾次轉頭看李。我確定李不會跟來后,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艾爾斯貝特街的房子前面還有一場爭吵,多數近鄰再次出來觀看。人很多,我鑽進人群,感覺自己很安全。
我動用我還算充裕(嗯……相對耐用)的現金儲備,買了一台一九五九年款雪佛蘭,那種帶海鷗尾的設計大胆的車型。是輛好車。薩迪說她非常喜歡,但是對我來說,它永遠不可能與阿森納同日而語。
「繼續說。」哈吉斯說,從臉上拭去一滴眼淚。或者,那只是從他的化妝里滲出的一滴汗水。
薩迪一言不發。
德凱拉起我的手。「聖誕快樂,喬治!很高興見到你。天哪,什麼東西這麼香!」
李一隻手拖著瑪麗娜,另一隻手拉著嬰兒車,朝人行道走。老婦人又無力地看我一眼,笨拙地進了屋。其他觀眾也是如此。演出結束。
節禮日,我們在她的住處吃晚餐。我正擺餐具時,德凱的旅行車開進車道。我吃了一驚,因為薩迪沒說還有別人。我看到埃倫女士坐在乘客座上更加詫異。她雙臂交叉,站在那裡看我新車的表情,表明她也不知道我在這裏。但是——我要稱讚她這一點——她假裝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她戴著編織的滑雪帽,看起來像個老小孩。我把帽子從她的頭上取下時,她勉強笑了一下,以示感謝。https://read.99csw•com
我突然看到得克薩斯教科書倉庫大樓的圖像,一幢醜陋的立方體建築,窗戶酷似眼睛。新的一年將是美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
艾爾斯貝特街六〇四號布滿碎屑的紅磚建築被分割成四五戶公寓,裏面住滿窮人。這些人辛苦上班,拚命喝酒,養著成群結隊、流著鼻涕、大聲吼叫的孩子。相比之下,李在沃斯堡的住處就像豪宅。
「我在《推銷員之死》中飾演了一個角色,安先生,」邁克說,「我演的是畢甫。」
九點左右,在緩慢的舞蹈節奏中,薩迪突然尖叫著從我身邊掙脫。我敢肯定她看到約翰·克萊頓了,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但那只是一聲興奮的尖叫,因為她看見了邁克·科斯勞——穿著粗花呢大衣,看上去格外帥氣——和博比·吉爾。薩迪朝他們跑去……卻絆在別人的腳上。邁克抓住她,扶著她轉了個身。博比·吉爾有點害羞地朝我揮揮手。
「是的,」我說,「但不是今晚。因為今晚只有我們。吻我吧,親愛的。跟我跳舞。」
他沒有打她。他把她拉起來,搖晃她。瑪麗娜的頭前後甩動。
不會。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李。你永遠不會出現在六樓的那扇窗戶後面。我發誓。
「你完全能勝任這個角色,」我說,「只是要小心飛來的派。」
「我知道!」哈吉斯感嘆道,「上帝想讓你說一說,兄弟。」
「放開古巴」組織達拉斯—沃斯堡分支主席

4

「新年快樂,喬——」她推開我,皺起眉頭,「怎麼了?」
「我猜是家庭糾紛。」
沃克閉上眼睛,舉起右手,彷彿在法庭上作證。「『挪亞喝了園中的酒便醉了,在帳篷里赤著身子。含看見他父親赤身,就到外邊告訴他兩個弟兄。』但是閃和雅弗——一個是阿拉伯人的祖先,一個是白人的祖先,我知道這個,比利,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在母親的膝前把聖經學得滾瓜爛熟——」
「對,他們是很怪異,」我說,「但不是同性戀者。」
她沿著西戴維斯街走了四個街區,到了洗車店,在那裡打了公用電話。我坐在街對面的公交車站,把報紙攤開在面前。二十分鐘之後,值得信賴的老喬治·布埃出現了。瑪麗娜認真地跟他聊了一會兒。他帶著瑪麗娜繞到乘客座那邊,替她打開車門。瑪麗娜微笑著在他的嘴角親了一下。我相信,布埃對微笑和親吻都很珍惜。然後,布埃坐到方向盤後面。車開走了。
「一名基督教戰士!感謝耶穌!」
李和瑪麗娜複合了。他們在達拉斯的第一站是西尼利街拐角的一處破爛的地方。德·莫倫斯喬特幫他們搬家。喬治·布埃沒有出現。其他蘇聯流亡分子也沒有出現。李把他們趕走了。他們恨他,阿爾在筆記里寫道,他想讓他們恨他。
我握了握邁克的手,親吻了博比·吉爾的臉頰。臉上的傷疤現在已經變成一條細微的紅線。「醫生說,疤痕明年夏天就會完全消失,」她說,「他說我是他恢復最快的病人。謝謝你。」
「我愛他。他救了我的命。我必須以信任回報他,我準備給予他信任。」
反對九頻道的法西斯主義!
於是,我們八點到了那裡,又一次在裝滿氣球的網兜下跳舞。今年的樂隊叫做多米諾。樂隊是薩克斯四人組,跟去年舞會上迪克·戴爾風格的衝浪吉他樂迥然不同,且很會營造氣氛。今年也有兩盆粉色加檸檬薑汁汽水,一盆不含酒精,另一盆含有酒精。同樣有一群吸煙者聚集在防火梯下面,外面空氣凜冽。但是,比去年更好。有一種強烈的輕鬆和幸福的感覺。世界已經從十月的核陰影中走出來……但是,九*九*藏*書陰影很快就會再次降臨。我聽到好幾個人談論肯尼迪如何讓那隻脾氣暴躁的蘇聯老灰熊撤了退。
「讚美信奉基督的母親們,你繼續說吧!」
「當然不想!感謝耶——穌!
埃倫女士屬於那種習慣在多數場合強辯到底的女人,但是那一次她沒有繼續強辯。
「吧噠噠……吧噠噠迪咚……」
「不知道,但我有個電話號碼。」
「他很可能會殺了她。我見過這樣的事。」她高聳的頭髮下面,冷酷而不屑的眼睛打量著我。「你不會插手做些什麼,對吧,小女人?」
「閃和雅弗沒有看。挪亞醒了酒,知道小兒子對他做的事,說:『含的兒子迦南當受咒詛、必給他弟兄作奴僕的奴僕。』」
郵件並沒有讓我陷入不安,因為整條街上的每個人似乎都收到了相同的郵件。傳單用的是熱墨印刷紙(可能是李從自己目前工作的地方偷來的)。我看見十幾張或者更多的傳單在水溝里漂動。達拉斯橡木崖的居民不習慣將垃圾放到垃圾筒里。
「打電話給警察。」我差點說出這句話,但及時將其吞了回去。老婦人的腦子裡如果沒有這個想法,而我把這個想法強加給她,可能也會改變未來的進程。警察這次來了嗎?警察來過嗎?阿爾的筆記沒有說。我只知道,李從未因家庭糾紛坐過牢。我猜,在那個時代那個地方,很少有男人會因為這件事坐牢。
「我喜歡他。」埃倫回答。薩迪後來對我說,埃倫的口氣好像是說:「以前喜歡。」「我會更喜歡他——為了,我會更喜歡他——如果我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和他要幹什麼。」
李轉向她,眼睛圓睜,不敢相信……表情痛苦。他看著德·莫倫斯喬特,表情像是在說「能不能管管你女人」。但是德·莫倫斯喬特什麼都沒說。他看起來很開心,像是一位經常看戲但很疲憊的人在看一場並不十分糟糕的戲劇。不十分精彩,趕不上莎劇,但足以打發時間。
「我也毫不知情。」我說。
我想,埃倫有點想起身離開。或許是博比·吉爾讓她留了下來。或者可能是因為她尊重這位新圖書管理員。可能跟我也有點關係。我希望與我有關。
我們晚上通常在阿爾餐館吃飯,然後去看橄欖球賽。橄欖球賽季結束以後就看籃球賽。有時候,德凱跟我們一起看,穿著校園毛衣,毛衣前面印著「登同市鬥士布萊恩」。
「我是有些累,」我說,「新年快樂!」
我不需要藉助電子設備監控他們每況愈下的婚姻生活。天氣已經轉涼,瑪麗娜卻依然穿著短褲,像是在用凍傷和性感奚落丈夫。瓊通常坐在嬰兒車裡,嬰兒車擺放在他們中間。瓊在他們對彼此哼叫時不再哭得那麼厲害,只是看著他們,舔著拇指或者橡皮奶頭。

8

我意識到沃克為何在上年競選得克薩斯州長時一敗塗地。他如果去高中教書,就算讓他上全天的第一節課,處於最清醒狀態的孩子也會睡著。但是哈吉斯緩緩地推著他往前走,在談話每次停頓時都插一句「感謝耶穌」或者「上帝是見證,兄弟」。他們談論即將來臨的南方巡迴演講「夜奔行動」。之後哈吉斯邀請沃克澄清「已經在紐約和其他地方的媒體浮出水面的某些關於宗族隔離主義的惡意誹謗」。
我們在那年秋天和冬天形成一種模式。星期五下午,我會開車去約迪。我有時候會在半路去朗德希爾的花店買束花。有時候,我會在約迪的理髮店理髮,在那種地方最容易聽到當地的閑言碎語。還有,我已經習慣留短髮。我記得以前頭髮長得掃到眼睛的感覺,但已不記得自己為何要忍受那樣的煩惱。穿慣了拳擊短褲再來適應喬基內褲更吃力些,但是不久之後,喬基內褲就不那麼緊勒我的蛋了。
「我恨黑人種族嗎?這麼說我的人——還有那些努力將我從我深愛的軍隊排擠出來的人——是騙子和共產主義者。你應該明白,跟我一起服役的人也應該明白,上帝更明白,」他從嘉賓椅里往前靠,「你覺得亞拉巴馬州、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還有偉大的得克薩斯州的黑人教師願意融合嗎?他們會認為這是對其技藝和辛勤勞動當臉掃來的一記耳光。你覺得黑人學生願意跟天生在閱讀、寫作和算術上更有優勢的白人一起上學嗎?你覺得真正的美國人能接受會導致混亂的種族雜交嗎?」
「這是什麼意思?」
九頻道是種族隔離主義者比利·詹姆斯·哈吉斯九九藏書的大本營!
「那男的在打女人!過去勸開他們!」
我短暫思考傳單上的拼寫錯誤,然後把傳單折起來,裝進我放手稿的盒子里。
「你不能這樣跟我說話。」他在壓力之下南方口音愈發明顯。「別」和「這樣」都變了味。
「我能這樣說,我想這樣說,我要這樣說,」她說,「讓我們把她的東西拿走,不然我來叫警察。」
有人——幾乎可以肯定是布埃——派了喬治和珍妮·德·莫倫斯喬特夫婦來取瑪麗娜剩下的東西。布埃可能以為他們是僅有的能夠在不對李實施身體約束的情況下進門的人。
「他叫奧斯蒙特什麼的,對吧?蘇聯老婆跑了?照我說,這遲早的事。那傢伙是個瘋子。他是個共產黨,你知道嗎?」
薩迪用她一貫焦慮的眼神看著埃倫女士。
「埃倫女士,我現在能回圖書館嗎?我請學生幫我看著。海倫雖然很負責,但我不想讓他們太——」
我等待四年準備除掉的男人的妻子再一次有了身孕。
「我不去,夫人。」我說。我的聲音顫抖著。我想再加一句「我不會插手兩口子的事」,但這是謊話。事實是,我目前不想做任何可能改變未來的事。

9

「我想你以前喜歡喬治。」薩迪起身時說道。
我試圖親吻她,但是她躲開我一會兒。「時間快到了,對嗎?你來這兒的任務。」
「是的。」
珍妮說:「你如果愛你的老婆,李,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像個被寵壞的小子。注意你的言行。」
阿列克·希德爾
瑪麗娜把頭髮往後捋了捋,指著瓊,然後指著他們現在居住的房子——破爛的屋檐滴著黑水,光禿禿的前坪上布滿垃圾和啤酒罐——用英語朝他吼道:「你編造幸福的謊言,把妻子和女兒帶到這個豬圈裡!」
「去吧,薩迪小姐!」博比·吉爾吼道,「跳吧!」
沃克終於忘記他是在電視上,變得活躍。「你知道,這隻是共產主義者的一輪宣傳攻勢。」
他們用俄語爭吵,從李戳起手指的手勢顯而易見爭論的焦點。她穿著一條純黑的裙子——我不知道這個年代的人是否稱之為鉛筆裙——裙子左邊臀部的拉鏈拉下一半。拉鏈很可能卡在了布料上,但是你聽著李的咆哮,可能會以為瑪麗娜是想勾引男人。
「去吧,去吧。」埃倫朝門揮揮手。
德·莫倫斯喬特開心地笑了。「今天,你就是我們的閑事,李,」然後,他變得嚴肅起來,「你正在失去我對你的尊重,同志。現在,讓我們進去吧。你如果像我尊重你的友誼一樣尊重我的友誼,讓我們進去吧。」
休息期間,我看到他跟樂隊的一位領唱在說話,我已然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樂隊回到台上時,領唱說道:「我收到一個特別的請求。喬治·安伯森先生和薩迪·鄧希爾女士在嗎?喬治和薩迪?上這裏來吧。喬治和薩迪,站起來。」
「喬治?」
「不要問,不要說。」薩迪走到門口時說。
我們在潮水般的掌聲中走向舞台。薩迪笑了,臉上泛起紅暈。她朝邁克揮揮拳頭。邁克咧嘴笑了。男孩兒的面容消失,男人的臉正逐漸凸顯。有點害羞,但正趨成型。歌手倒數幾秒,銅管樂組起拍,那節拍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當月晚些時候的一個周末,我從薩迪那裡回來,發現瑪麗娜和瓊回到艾爾斯貝特街上屎坑一樣的房子里。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家裡似乎風平浪靜。李去上班——現在複製大幅照片,而不是安裝鋁窗和防風門——回家時有時帶著鮮花,瑪麗娜通過接吻和他打招呼。有一次,瑪麗娜帶他看屋前的草坪,她把所有的垃圾都清理了。李鼓掌稱讚。瑪麗娜笑了,我看到她的牙已經鑲好。我不知道喬治·布埃對她的牙做了些什麼,我猜他肯定頗費了一番工夫。
埃倫正緩慢地解開外套上的桶狀紐扣,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這明智嗎,喬治?」她問道,「你和薩迪現在這樣——明智嗎?」
埃倫翻了個白眼,可是誰能責怪她呢。「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的過去?他以前有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肯定結過。」
他的臉一直紅到髮際線,胳膊交叉抱在瘦弱的胸前,像是要縛住雙手,以免它們造成傷害。他本來就要成功控制住自己——至少那次是這樣——但瑪麗娜笑了,然後用一根手指捻弄自己的耳朵,這種手勢可能在所有文化之中都很常見。然後瑪麗娜轉身離開。李把她拉回來,撞到嬰兒車上,差點把車子撞翻。然後,李給了她一拳。瑪麗娜倒在破爛的人行道上read•99csw•com,李彎下腰時,她捂住臉。「別,李,別!不要再打我了!」
「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
「嗨!」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我的左邊傳來,我嚇了一跳。「嗨,小夥子!」
「讚美上帝的神聖語言。」
我是多麼愛她。
李正沿著門廊台階往上走,轉過頭,脊樑筆直——彷彿從莫斯科撤退的拿破崙——珍妮·德·莫倫斯喬特對他大聲吼叫:「站住,你這個蠢貨!」
到最後,是核戰爭的威脅讓我們重歸於好——這很浪漫吧?
李肩膀垂下去,站到一邊,珍妮走上台階,看都沒看他一眼。但是德·莫倫斯喬特停下來,用力抱住他。現在的李十分消瘦。過了一會兒,李也抱住他。我意識到(混雜著同情與厭惡)那孩子——實際上,他就是個孩子——開始流淚。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從圖書館回來,看到李和瑪麗娜在西尼利街和艾爾斯貝特街的拐角對著彼此咆哮。幾個人(多半是女人,因為在那個時間,沒有什麼男人在那裡)跑到走廊上觀看。瓊安靜地坐在嬰兒車裡,被包裹在粉色細絨毛毯里,被遺忘了。
「這是怎麼了?」一位年輕人問我。他年紀二十上下,停下施文牌自行車。
節禮日晚餐后那天,我在郵箱里發現李寄來的便條,便條上面的簽名是A.希德爾。阿爾在筆記里提到了這個化名。A代表阿列克,這是他們在明斯克時瑪麗娜對他的愛稱。
好吧,或許不浪漫。
我們從教堂回來,在她的住處吃午飯,之後我開車回達拉斯。我每次走這趟路,路看起來都更加漫長,更加難熬。最終,在十二月中旬一個寒冷的日子里,我的森利納斷了一根連桿,彷彿在抱怨我們開錯了方向。我想把它修好——這輛森利納敞篷是我唯一真正鍾情的汽車——但是基林汽車修理店的那個傢伙告訴我,得換一台發動機,但他根本不知道從哪裡去弄一台發動機來。
「他有沒有偶爾提到他在哪裡還有一兩個小犢子?因為男人有時會這樣,有了一回,就會毫不猶豫地——」
我想起我在北卡羅來納看到的標牌,指向掩映在灌木叢中的斜坡的標牌。標牌上面寫著「黑人」。沃克不該被殺,但嚇嚇他理所應當。不論是誰試圖殺他,我都會說聲「感謝耶穌」。
埃倫女士從來沒有加入過我們。
我向她伸出手。她搖搖頭,但是同時開始搖晃臀部。
「火雞看起來真是棒極了,」埃倫說,把她的盤子遞過來,「能幫我盛點雞腿嗎,喬治?別忘了餡兒!」
「沒有。」薩迪說。
星期四晚,九頻道比利·詹姆斯·哈吉斯所謂的「基督教十字軍」電視節目將把直播時段交給埃德溫·沃克將軍,一名右翼法西斯分子。他鼓動肯尼迪侵略古巴和平的人民,還在南方組織反對黑人、反對種族融合的「仇恨對話組織」。(你如果對以上信息持有疑問,請查閱《電視指南》。)這兩個人正在實施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冒死反對的罪行,不應該讓他們的法西斯主義瘋話在我們的直播信號上有立足之地。埃德溫·沃克是個白人至上主義者,試圖阻止詹姆斯·梅雷迪思去密西西比大學。你如果熱愛美國,反對將自由的直播交給鼓吹仇恨和暴力的人。寫信反對!更好的選擇是,十二月七日來九頻道「靜坐」!

5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薩迪就端著火雞走進來。我們從坎德爾伍德小屋回來之後,她就一直在準備火雞。我們坐下來,牽起手。「尊敬的主啊,請將這美食賜予我們的身體享用,」薩迪說,「也請保佑我們之間的友誼,存在於我們的心底和靈魂之中。」
她妥協地接過我的手。我們開始跳舞。
在一九六三年一月和二月之間,我在李和瑪麗娜身上看到的,讓我想起在我們婚姻的最後一年裡,克里斯蒂經常穿的T恤。T恤前面是咧嘴大笑的海盜,海盜下面是一行文字:「秉性不改,毆打不停。」那年冬天,在艾爾斯貝特街六〇四號,毆打簡直是家常便飯。鄰居們都可聽到李的咆哮和瑪麗娜的號叫——有時充滿憤怒,有時飽含痛苦。沒有人制止,包括我。
時間在流逝。雖然很慢,但是在流逝。奧斯瓦爾德一家搬到尼利街我的樓上之前不久的一天,我看見瑪麗娜跟拄著助步器、留著愛爾莎·蘭切斯特髮型的老婦人聊天。她們都在微笑。老婦人問了她什麼。瑪麗娜笑著點頭,伸出雙手,放在肚子上。
沃克沒有穿軍裝,而是穿著酷似軍裝的卡其布西裝。褲子油光鋥亮,褲線銳利得似乎足以用來刮臉。他冷漠的表情讓我想起常演牛仔的蘭道夫·斯科特。他跟哈吉斯握手,然後他們聊起在大學校園裡,在國會以及科學團體中很流行的共產主義。他們還說到氟化反應。然後他們談到古巴,沃克稱古巴為「加勒比海的癌症」。https://read•99csw•com
「他們是什麼人,」騎單車的年輕人問道,「變態的同性戀者嗎?」
「——我作為一名基督徒,知道強制執行種族融合是完全錯誤的。這違背憲法,違背州法,也違背聖經。」
「你這個膽小鬼。」她說。
我準備放開手,但是她的左手仍然抓著我的手,右手抓著埃倫的手。「請保佑喬治和埃倫友誼長存。讓喬治記得埃倫的善良,讓埃倫記得,如果沒有喬治,這座小鎮仍會有位女孩的臉上帶著恐怖的傷疤。我熱愛兩位,他們彼此眼中的不信任令我痛苦。看在耶穌的分上,阿門。」
李、瑪麗娜和瓊去莫倫斯喬特家過新年。我孤獨地守候著竊聽設備。薩迪打電話來問我能否帶她去約迪的慷慨農場參加元旦前夜舞會時,我猶豫了。
午夜時分,樂隊演奏了《友誼地久天長》——跟去年的安排不同,這是一首甜蜜的歌——氣球飄落而下。情侶們一起擁吻。我們也在其中。
「我要是交出任何東西,我就是他媽的混蛋!」李吼道,絲毫沒有留意全神貫注的鄰居們清楚地聽到了每一個字。青筋在他脖子上突起,他的臉再一次變得通紅。他肯定痛恨自己那種像小女孩傳遞情書被抓住般的紅臉蛋啊。
「你可能是對的。」我說。
薩迪可能很脆弱,很笨拙,但是也非常非常勇敢。
觀眾一起喊起來:「去吧!去吧!去吧!
「是上帝,不是埃德溫·沃克將軍鑄就了黑人在世界中的位置,上帝賦予黑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才幹。他們更擅長運動。聖經對這種不同是怎麼說的,黑人種族為什麼會遭受如此多的痛苦和艱辛?我們只需要看看《創世記》的第九章,比利。」

2

我恍神了,然後沃克說的話讓我迅速回過神來。
德·莫倫斯喬特準備以理服人。「想一想,朋友。你還有機會。她如果叫警察……」他聳聳肩,把雙手舉到空中。

6

「阿門!」德凱熱情地說,「說得真好!」他朝埃倫使了個眼色。
他轉到廚房裡。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薩迪笑著說:「把你的手從裏面拿出來,德凱!你媽媽沒教過你嗎?」
德凱·西蒙斯,那種看悲劇電影會多帶一條手帕的人,衷心贊成。埃倫·多克蒂卻不買賬。我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女人更善於保守秘密,而男人對於秘密更加坦然。古巴導彈危機結束一周左右,埃倫把薩迪叫到她的辦公室,關上門——勢頭不妙。她非常直率地問薩迪是否比之前更加了解我。
「那給我一個小時。」李說。他齜了一下牙,但那種表情絕不是在笑。「給我點時間用刀把她所有的裙子划爛,或者把那些大款為了收買我女兒送來的玩具割碎。」
我在一九六二年年末和一九六三年年初過著雙重生活。快樂的生活在約迪,也在基林的坎德爾伍德。另一重生活在達拉斯。
不過她並未阻止我們星期五看完比賽之後去坎德爾伍德小屋。星期六晚上我通常獨自待在那裡。星期天,我會跟薩迪一起參加約迪第一衛理公會教堂的儀式。我們對著同一本讚美詩集,唱著不同版本的《收成歸天家歌》。「種子撒于早晨,撒出慈愛善種……」那種旋律和善良的情感久久地駐留在我的腦海中和心中。
我關掉電視。
她不是橡木崖唯一遭到毆打的妻子。夫妻在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打架似乎是當地的風俗。我記得,在那些令我抑鬱的日子里,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結束這悲慘而又沒完沒了的肥皂劇,整天跟薩迪待在一起。我會弄清楚李試圖殺害沃克將軍時是否隻身一人,然後做完我要做的事。第一次行動是一個人,並不代表第二次行動也是一個人,但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我考慮好所有細節——絕大多數細節,當然——會挑個時間和地點無情地射殺李·奧斯瓦爾德,就像射殺弗蘭克·鄧寧那樣。
我會信守這個承諾,儘管不是為了瑪麗娜。

1

「我好像聽到有人這麼說過。」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