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七章

第四部 薩迪與將軍

第十七章

我把信紙攥在手裡,想了一會兒,然後將其塞進身後的口袋裡,快步下樓去圖書館。我不知道我打算怎麼辦,也不知道打算跟她說什麼,但是沒有關係,因為圖書館一片昏暗,椅子擺在桌子上。我擰了擰門把手,門鎖上了。
我差點沒有走到橄欖球場。七月上旬傍晚的夕陽下,約迪顯得格外美麗。我有些想轉頭回沃斯堡,否則我可能會再也不想回去。我在想,我如果不去球場,有多少事情會發生改變?也許沒什麼,也許很多很多。
「因為我之前見過類似的情形。這樣說夠了嗎?」

9

他說:「夥計,現在該你烹飪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見我,」我說,「我把他的王牌防守隊員送進了宇宙黑暗的深淵,」我壓低聲音,沙啞地說,「戲劇藝術!」
「沒有,只是跟你瞎扯。」我有點希望自己已經在晚飯之後迅速離開了鎮子。「球隊怎麼樣?」
「很好。」我說,精神抖擻地笑笑。
她笑著祝我順心。我買了本《時代》雜誌,走進餐館,點了九號雲主廚沙拉。沙拉分量很足,我太緊張了,並不餓——不是每天都能看見即將改變世界歷史的人——但我想在等待載著奧斯瓦爾德一家的飛機抵達時有東西可吃。
「在她離開之前向她要過,但是她說沒有照片。她說她爸媽可能有幾張,但她不想寫后管他們要。薩迪說她父母從未放棄這樁婚姻,她寫信可能會給他們錯覺。她還說,她認為你反應過激。她用的詞是反應『異度過激』。」
「今晚這麼涼爽,適合散步,」埃倫說,站起身,「感謝上帝無微不至的關愛。記得三年前黑斯廷斯男孩中暑這件事嗎,德凱?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心臟病呢?」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有點滑稽。
不過,我永遠不可能再在約迪生活了。埃倫知道我弄虛作假,我再回高中教書無異於痴人說夢。我還能做什麼呢?灌混凝土嗎?
擴音喇叭大聲宣布:「來自紐瓦克和亞特蘭大市機場的達美航空公司一九四號航班已經抵達。請在四號出口接機。達美航空一九四號航班已經抵達。」
我看了看表,說:「我已經攪擾你們很久了,我該回去了。」
「啊,孩子們不錯,非常努力。但是,少了吉米,不一樣了。你看到一〇九號公路和七七號公路交叉口的新廣告牌了嗎?」他把「七十七」說成了「七七」。
我甚至有時間對之前很漂亮的敞篷跑車感到厭倦。收音機出了故障,閥門呼哧作響,銹跡斑斑的排氣管發出刺耳的逆火聲,擋風玻璃上也出現一條裂紋,裂紋是從笨重的瀝青罐車上掉下來的石頭砸的。我已經不再洗車,現在——很遺憾——它看起來跟梅賽德斯街上其他的破舊汽車沒什麼兩樣。
我驚訝嗎?一點都不。這又是匯合點。我已經習慣了。我是否有衝出飯店、追上她的衝動?當然有。
「會的,喬治。」她可能是認真的,也可能只是在敷衍我。我搞不清。
下面的紅色字母似乎在叫喊:
「沒有。」他們又一致答道。埃倫接著說:「沒有人在打聽她。除了你,喬治。你這個傻瓜。」她笑了,好像覺得自己說了個笑話,但這不是笑話。
瑪麗娜的笑容燦爛。李開始用俄語跟她講話,一邊把孩子遞迴去。他們走出我的視野時,瑪麗娜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她把孩子抱到肩上,以便能騰出手,牽著李的手。
「噢,邁克,」我說,「這太珍貴了!」
停車場上,教職工停車位這一端只剩下兩輛車,丹尼·萊弗蒂的普利茅斯和我的福特森利納。我的敞篷汽車現在看上去頗顯破舊。我覺得自己也有點邋遢。
「對我來說太難了。」她幽默地說。
「損耗押金?你肯定是在開玩笑。」
「用天然氣,」我聽見自己嘟噥道,「我現在用天然氣烹飪。」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學期的最後一天。教室和走廊里空空如也。頭頂的電扇吹著悶熱的空氣,不過今天才是七月八日。奧斯瓦爾德一家已經離開蘇聯。根據阿爾·坦普爾頓的筆記,再過五天,「馬斯丹」號遠洋班輪就會駛入霍波肯。他們將走下跳板,踏上美國的土地。
「你是怎麼說的?」埃倫說。她正從手提包里摸索錢包,我沉浸在對那晚的回憶中,沒來得及跟她爭。「別自毀前程。」我當時是這樣說的。吉姆·拉杜面帶「世界盡在我的掌握之中」的懶散笑容,但把我的話聽了進去。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影響哪些人的人生,何時影響,為何影響。直到未來吞噬現在。直到為時已晚。
「我會搶著買單的。」
我無法相信自己要住在這處令人絕望的簡陋小屋,我之前住的可是南方的美麗房子,我曾為自己能堅持修剪草坪而自豪。我還沒有離開約迪,卻感到一波思鄉之情湧起。
德凱斂起笑容。「其中一個就是文斯·諾爾斯。你知不知道,他的卡車翻車時他喝醉了?」
「薩迪很好。我收到她兩張明信片和一封信。她在哈拉酒店當服務員,」她放低聲音,「我想是雞尾酒女招待,但我永遠不會告訴學校董事會這件事。」
「還有一件事,」我說,「薩迪的婚姻很不幸。她的丈夫很怪,我不想細說。他叫約翰·克萊頓。我想,他有點危險。你得問問薩迪有沒有他的照片,知道他長什麼樣,以便他出現問你問題時能認出他。」
美國萬歲!
「它即使是純金的,也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他說,「您改變了我的人生,」他看看博比,「我們的人生。」
「沒有老婆孩子嗎?」
不過不是。是瓊身上的層層包裹讓他惱火。他把包裹扯開——首先是胳膊,然後是腿——把布片扔向瑪麗娜,瑪麗娜笨拙地接住。然後瑪麗娜四處張望,看是否有人在看他們。
瓊的胳膊和腿被布片裹著。她的脖子也被包了起來,她沒有哭,但她的臉紅撲撲、汗淋淋的。李接過孩子。瑪麗娜感激地笑笑。她的嘴唇分開時,我看見她的一顆牙齒不見了。其他牙齒也已經變色,有一顆幾乎變成了黑色,跟她細膩的皮膚和曼妙的眼睛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不夠也得夠,對吧?」
我翻到第八十九頁。這一頁的標題是「朗埃克科學系」。有張陳舊的集體照,四位教師穿著白色實驗室外套,手裡拿著冒泡的燒杯——化身博士——的照片下面是四張辦公室照片。約翰·克萊頓長得一點都不像李·奧斯瓦爾德,但他的臉同樣令人難忘,嘴角兩邊同樣泛著笑意。這到底是偽裝的高興還是隱藏的輕蔑?見鬼,可能只是攝影師告訴他說「茄子」時,這個患了強迫症的混蛋的尷尬反應?唯一典型的特徵就是太陽穴附近的凹陷,跟嘴角的酒窩相映成趣。照片不是彩色的,但是他眼睛的顏色很淡,我敢確定他的眼睛要麼是藍色的,要麼是灰色的。
「那好。」
「不用了。」
關鍵是,我有時間想念薩迪。
「我不記得了。」我說。
「我不知道。」但我並不驚訝。車和酒一直都是備受高中生追捧、有時又致命的開胃好菜。
謝謝你讓我知道有些事情有多麼美好。請不要離開。

6

「好傢夥,」我說,「薩迪從這兒來約迪,錢包肯定大受損失。」
「你能不能來read•99csw•com吃點漢堡和奶昔?在阿爾餐館怎麼樣?你如果能來,我會邀請德凱·西蒙斯。他幾乎天天打聽你的消息。」
「非常感謝您,安伯森先生。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她看看邁克,「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
我把文件格里沒用的文書扔進廢紙簍……然後看見一個小信封,封口尚未撕開,可能是我漏拆了。我知道誰習慣使用這種信封。裏面的筆記本用紙上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但有她淡淡的香水味(這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信很短。
在我自己的位於沃斯堡的房子外面,我聽見跳繩小孩的歌唱。聽起來非常熟悉。我起床,穿過昏暗的客廳(裏面除了我從舊貨店裡買來的兩把安樂椅外別無他物),把窗帘拉開一英寸左右。窗帘是我最先買的東西,我想觀察別人,但不想被人看見。
「今天不要,」我說,「告訴我,你聽說過全方位擴音器這種東西嗎?」
我似乎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
我很感動,看到博比·吉爾在流淚,我又很高興。她臉上厚厚的塗層不見了。她知道疤痕即將消失,所以已經停止遮蓋。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教師辦公室里,除了丹尼·萊弗蒂,別無他人。「嗨,夥計。聽說你準備去達拉斯寫完你的書。」
「我也不這麼認為。過去很執拗,它不想被改變。」
我一開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然後,我想起薩迪·霍金斯節,咧嘴笑了。「我只是阻止他們偷飲烈酒。我把酒扔到了圍欄外面。」
「嗯,那回去時記得看看,朋友。活力俱樂部做得不錯。吉米的媽媽看見之後差點哭了。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謝謝,謝謝你讓那個年輕人發誓戒酒。」他脫下帽子,帽子上有個大寫字母「C」。他用胳膊擦去額頭的汗水,又戴上帽子,深深地嘆口氣。「或許我也欠狗雜種文斯·諾爾斯一個謝謝,但是我現在只能為他祈禱。」
「沒關係。」我確實覺得沒什麼。他這樣說,我更欣慰。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可能是對的。我指向球場,沉默的邁克·麥凱克倫正在把沙拉盤裝進鐵盒子。耳機仍然掛在他的脖子上。「那是誰,教練?」
「您說什麼,埃莉?」
你傷了那位年輕女士的心,埃倫·多克蒂說。我心裏也很不好受。向薩迪傾訴一切的想法有天晚上突然進入我的腦海。那天晚上我醒著躺在床上,聽著隔壁醉酒的吵鬧:「你有,我沒有,你有,我沒有,操你媽的。」我放棄這個想法。但第二天晚上,它再次出現。我想象跟她坐在餐桌前喝咖啡,下午強烈的陽光斜穿過窗戶,照在水槽上。冷靜地開口。告訴她我的真名叫雅各布·埃平,十四年之後才會出生。我穿越一條時間裂縫,從二〇一一年來到這裏。我已故的朋友阿爾·坦普爾頓把那條裂縫稱為兔子洞。
這的確是我的薩迪會說的話。不過,她現在不是我的了。現在,她只是個女招待。「嗨,服務員,再給我們來一杯……這一次把腰彎低點」。每個男人都有一顆嫉妒心。我的嫉妒心在七月五日早上不停顫動。
電話響第二聲,埃倫就接了。她好像很高興我打電話給她。我站在一間悶熱難耐的電話亭里,身後梅賽德斯街在光榮的七月四日沉睡,汽車燒焦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孔,我的臉上漾起笑容。
「請給我一張收據。」我說。
「你這個舔雞|巴的傢伙!」女人在後面喊道。一個男人的聲音緊隨其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娘們兒,你舔我的雞|巴,或許能讓你安靜下來。」
這是本年鑒,書名叫《虎尾巴》,是一所比德諾姆聯合高中更優秀的學校編的。《虎尾巴》的封面是皮革而不是布。書頁厚實而光滑,書後的廣告足有一百頁厚。這本書紀念——「讚揚」一詞或許更準確——是薩凡納的朗埃克走讀學校。我翻閱泛著濃厚香草味的高年級部分,心想到一九九〇年時,應該會有一兩個黑人的面孔。或許吧。
埃倫走開去買單。
我想起教練是頑固的浸信會教徒。他除了祈禱,很可能相信諾亞兒子那一套。
「是尼娜·沃林福德提醒我的。」尼娜是這個地區的護士。她每個學年都開著福特旅行車,行駛成千上萬英里,在德諾姆縣的八所學校之間穿梭,其中的三所只有一兩間校舍。「第二十五條是州政府關於學校打疫苗的條款。學生和老師都包括在內。尼娜說,她沒有你的任何打疫苗記錄。實際上,沒有你的任何醫療記錄。」
假如我有膽量的話。
在近一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里,《兇殺地》隻字未進。有兩次,我拿起文稿,努力閱讀,感覺稿子是三世紀的古迦太基人寫的。「我很高興她很好。」
她可能會以為我瘋了。我唱十幾首還沒有錄製的流行歌曲,她還是會以為我瘋了。她可能會說一切都是我自己編造的——說到底,我不是個作家嗎?假定她相信我呢?我想把她也拽進鯊魚口中?她八月份回到約迪后,約翰·克萊頓如果是弗蘭克·鄧寧的翻版,或許會來找她,這難道還不夠糟糕嗎?

4

一天早上,我把咖啡壺放到火上,去門口取報紙。我打開前門時,發現森利納的兩個后胎都沒氣了。哪個無聊的孩子用刀把輪胎割破了。這也是我一九六二年在梅賽德斯街的生活。
「我們一定要買,先生。」
「莎士比亞,照屁股一腳踢趴下,我們還是孩子時經常這麼說。」他開心地笑了。
他不再東拉西扯。「所以你想要租這地方嗎,安伯森?」
「不用謝,」我說,「我只是履行了職責。」
「那是誰?」我問德凱。
羅伯特走近他們,在弟弟的肩膀上友好地捅了一拳。出口此時幾乎空無一人——最後下機的乘客已經走到他們前面——我清楚地聽見羅伯特說的話:「讓她喘口氣,她剛到這兒。她都不知道這是哪兒。」
「得克薩斯州學校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她說,好像這能說明一切。

3

七月四日,梅賽德斯街上十分繁忙。在家休息的男人們澆灌著已經無可救藥的草坪——暴雨在下午和傍晚偶爾而至,天氣悶熱而乾燥——然後倒進草坪上的椅子里,喝著啤酒,聽收音機里的棒球比賽。十三四歲的孩子朝流浪狗和雞身上扔爆竹。一隻雞被櫻桃爆竹擊中,炸掉一攤血和羽毛。扔爆竹的孩子尖叫著,被媽媽拽進街邊的房子里,媽媽只穿著一件長襯裙,戴著法摩爾棒球帽。從她搖晃的步態看,我猜她剛剛喝了些啤酒。最接近煙花的東西出現在十點鐘之後,有人,可能是割破我敞篷跑車輪胎的那個小孩,點燃停在蒙哥馬利—沃德百貨公司停車場內一個多星期、被人拋棄的老斯圖貝克汽車。沃斯堡警察局來把火撲滅,大家都出來圍觀。
德凱答應說他會的。
阿爾在日記中寫道:如果奧斯瓦爾德一九六三年四月十日晚上是孤身一人,那麼有另外什麼人參與七個月之後刺殺肯尼迪行動的幾率幾乎為零。
他在這行字下面用大寫字母寫下最後的判決:那麼可以直接幹掉這個狗雜種!
所有人都吃飽后,德凱在煙斗里裝上艾伯特王子牌煙斗絲,埃倫拎起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提包,拿出一大本書,從杯盤狼藉的桌子上把書遞過來。「第八十九頁。請推開那一團番茄醬。這本書是我借來的,我希望我還回去時這本書還是原來的樣子。」
「計劃是這樣。」實際上,計劃是去沃斯堡,至少開始是去沃斯堡。我清理文件格,裏面裝滿期末公報。https://read.99csw.com
我如何說服她相信這回事呢?告訴她某個背叛美國的傢伙已經改變對蘇聯的態度,很快就會跟他的蘇聯妻子和幼|女搬進我現在住處的對面?告訴她達拉斯德州人隊——還不是牛仔隊,還不是美國之隊——今年秋天會在雙加時賽中以二十比十七擊敗休斯敦油工隊?太荒唐了。但是,我對於立等可見的未來還知道些什麼呢?我知道的並不多,因為我沒時間知道。我對奧斯瓦爾德頗為了解,僅此而已。

7

這位看起來不到二十四歲的體育解說員撿起鐵盒子,空著的那隻手朝這邊揮舞。教練也朝他揮手,然後低聲嘀咕道:「我讓他拿著那東西出現在賽場的那天,會是我把支持肯尼迪的貼紙貼上我該死的道奇車的那一天。」
「我告訴薩迪,我敢肯定你會有合理的解釋,但是你好像沒有。」
「很好,德里小姐。」我說。「噢,多點些吧。您瘦了。」
「是嗎?工作不錯。做這樣的工作,有很多時間操狗。」

11

他們離開,然後博比轉過身。「很遺憾你們分手了。我很傷心。」
梅賽德斯街。五月下旬。
第一批乘客通過出口。都是男乘客,穿著西裝,留著成功人士的髮型。
跳繩的女孩絆倒在二七〇三號屋前的草坪上,草坪上長滿馬唐草。其他女孩壓到她的身上,三個女孩在土裡亂滾。然後站起身,迅速跑開。
「我們過去常常說,教練,教練,一腳踩上臭雞蛋。」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去看被燒毀的廢車,它悲傷地躺在殘存的輪胎上。我看見一個裝卸間旁邊有個電話亭。我衝動之下,打電話給埃倫·多克蒂,讓接線員找到號碼,幫我接通。我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很孤獨,很想家,更主要是因為我想聽到薩迪的消息。
我檢查達美航空櫃檯後面牆上的黑板,上面說一九四號航班準點。我向工作人員確認,她笑著告訴我,飛機剛剛離開亞特蘭大。「你來得太早了!」
「是的,但他這樣的傢伙最有可能侵害他們的女人。看看弗蘭克·鄧寧吧。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夥計。」
「真的不要。」我說,抓起雜誌。
教練拍拍手,讓孩子們去沖澡。他走上露天看台,在我背後拍一下。「過得怎麼樣,莎士比亞?」
她明白了我的暗示。我坐在那兒,往剩下的沙拉里加橙色法式調味醬,觀察著。此時,一對男女帶著一個小孩出現了。但是,這個小孩已經會走路,不可能是瓊,瓊沒有這麼大。乘客經過餐館,跟前來接機的親友熱情聊天。我看見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拍他女朋友的屁股。女孩笑了,打他的手,踮著腳尖親吻他。

2

「要支付該死的贍養費,對吧?」
「喬治?我毫不懷疑她仍然愛著你,現在收拾殘局還不太晚。」
瓦達朝兩個男人喊,他們在餐館門前旁邊一點的地方停下。羅伯特咧嘴一笑,取下瑪麗娜的袋子。李的表情……高興?狡猾?兩者兼有。嘴角點綴著些微笑意。毫無特徵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他穿著平整的白色襯衫,卡其布褲子,閃亮的鞋子,宛如完美的水兵。看起來完全不像剛剛航行了大半個地球。他的臉上沒有半條皺紋和一絲須茬。他只有二十二歲,看起來還不到二十二歲——就像我教的美國文學班上的青少年。
我聳聳肩。
日子並不十分糟糕。下午,街上充斥著放學孩子的喊叫聲,孩子們穿著寬大的舊衣服;家庭主婦在郵箱或者後院晒衣繩邊牢騷滿腹;青少年開著銹跡斑斑、帶玻璃絲消聲器的打漿機,收音機里播放著KLIF電台的節目。凌晨兩點到六點之間不那麼糟糕。孩子們最終在嬰兒床(或者梳妝台抽屜)里入睡,爸爸們鼾聲如雷,為第二天去商店、工廠或者偏遠農場里做按時計酬的工作積蓄體力,一片令人震驚的寂靜籠罩整條街道。
「州教育委員會在意我們雇傭了弄虛作假的老師嗎?當然。甚至有可能採取法律行動,要求你償還這一年的薪水。我在意嗎?完全不在意。你在德諾姆聯合高中的工作很值得效法。你和薩迪為博比·吉爾·奧爾納特所做的一切實在太棒了,你們能贏得『全州年度最佳教師』提名。」
好吧,滾出去!」一個女人在街上喊,一輛汽車朝溫斯考特路的方向開去。一束燈光快速透過我拉上的窗帘,從天花板上閃過。
這不是很好的答案。「你會向薩迪要照片嗎?」
羅伯特的妻子——阿爾在筆記中稱其為瓦達——把小女孩抱起來,加快腳步往前走。我沒有看到瑪格麗特。

10

「我問自己,米米·科科倫會怎麼處理這件事?米米對我說:『他要是簽過合同,明年和後年繼續執教,你就不得不採取行動。但是他既然一個月後就要離開,什麼都不說對你——包括對學校——更好。』然後她說:『但是有個人必須知道他言行不一。』」
瓦達轉過身,碰了碰李的胳膊。他絲毫沒有理會瓦達,只是扯開圍在瓊脖子上的棉圍巾,扔向瑪麗娜。圍巾掉在出口的地上。瑪麗娜彎下腰撿起來,一聲不吭。
「我情不自禁,」我說,「我可能會很早參加自己的葬禮!」
我看著她們離開,心想:我看到她們但她們看不到我。這是關鍵。這是個開始。但是阿爾,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很好,我會去的。我請客。」
「你一直忙著『狂歡會』,我想我可以替你向你執教過的學校寫信,省去你的麻煩。但佛羅里達得來的回信說,他們不要求代課老師的打疫苗記錄。緬因州和威斯康里州的回復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這個念頭剛剛湧起,我突然第一次看見我的目標。羅伯特和李肩並著肩,愉快地談話。李搖晃著什麼,那要麼是個特大的公文包,要麼是個小背包。羅伯特提著粉色手提箱,手提箱的邊角是圓形的,好像是芭比娃娃公司出產的東西。瓦達和瑪麗娜緊隨其後。瓦達拿著一隻拼縫布袋,瑪麗娜將另一隻拼縫布袋扛在肩上。懷裡抱著此時四個月大的瓊,竭力追趕。羅伯特和瓦達的兩個孩子走在母親和瑪麗娜兩邊,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瑪麗娜。
問題就在這兒。冒牌老師由於沒有接種小兒麻痹症疫苗而被揭穿。不過,我至少不是因為提前知道滾石樂隊、或者使用迪斯科俚語不當而被揭穿。
「焊接工,對吧?」

8

星期四,七月十四日,我穿上牛仔褲、藍色工作衫和一件舊背心——背心是我從坎普鮑伊路上的二手商店買的。然後,我在房子里踱來踱去,消磨早上的時光。沒有電視,但我聽了收音機。新聞說,肯尼迪總統打算這個月晚些時候對墨西哥進行國事訪問。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晴朗,氣溫適宜。DJ大喊大叫一通,然後播放《帕利薩德斯公園》。歌手的尖叫和過山車音效在我的頭腦里迴響。
飛機抵達大約五分鐘后,出口便擠滿人。然後,人群消散。我還沒有看到李一家。我突然非常確定地認為:他們不在飛機上。我不僅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且跳進了某種平行宇宙。或許,黃卡人本打算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死了,而我脫身了。沒有這個人?太好了,任務取消。肯尼迪會在其他宇宙中死去,但在這個宇宙中會活得好好的。我可以追上薩迪,從此跟她幸read•99csw•com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我並不這麼認為。」
我回到家——要是能把梅賽德斯街稱為家的話——試圖打個盹。我睡不著,於是把雙手墊在腦後,聽著街上嘈雜的噪音,跟阿爾·坦普爾頓對話。我發現,我一個人住以後經常這樣做。就一個已死掉的人來說,他的話還真多。
期末考試開始前幾天,埃倫·多克蒂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她關上門,然後說:「我很抱歉給你惹了麻煩,喬治。不過,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換種方式。」
「真的嗎?」我說,心跳明顯加快。
「錢夠花嗎?」
最後,我再也無法忍受。時間還早,但我不在乎。我坐進森利納——兩個翻新的黑色輪緣與前輪的白色輪緣相映成趣——開了四十多英里,去達拉斯西北的拉菲爾德機場。沒有所謂短時或者長時停車,只有停車。每天七十五美分。我把舊夏日草帽蓋在頭上,跋涉大約半英里,到了候機室。幾位達拉斯警察站在路邊喝咖啡,但是沒有保安,也沒有金屬探測器。乘客們只需向站在門邊的人出示機票,然後穿過悶熱的停機坪,登上五家航空公司之一:美國航空,達美航空,環球航空,邊疆航空,得克薩斯航空。
總統被一槍爆頭。後來死去的所有人在他身後如鬼影一般站成一排,延伸到無限遠處。
「看看這孩子,」李說,把孩子舉起來檢查一番。這時,孩子哭了。「她把孩子裹得像具埃及木乃伊。因為他們在家鄉是這麼做的。我真是哭笑不得。Staryj baba!老娘們!」他抱著大聲哭叫的孩子,轉向瑪麗娜,瑪麗娜驚恐地看著他。「Staryj baba!」
「她到月底就能達到定居要求,但是她已經決定在那兒待到假期結束。她說小費很不錯。」
「我不想靠近他。我在機場看見他時就極度緊張不安。」
薩迪正要離開,將在里諾生活六個星期。
「我知道你不想,但你別無選擇。我做了一輩子烹飪,可以告訴你,不打雞蛋是做不成煎蛋卷的。不用過高地估計這個傢伙。他不是個超級罪犯。還有,他也會心煩意亂,主要是因為他精神錯亂的媽媽。他除了對妻子大喊大叫,或者喊叫不足以泄憤時虐待她,他還有什麼強項呢?」
「是的,先生。這件事,加上你在舞會上說的一番話,讓拉杜發誓戒酒。」
「我也很傷心,」我說,「不過,這樣可能對我們都好。」
我走到門邊,她語氣溫和地說:「你傷了那位年輕女士的心。」
這就是一九六二年夏天在梅賽德斯街的生活。
「他還沒有來這兒打聽薩迪的下落吧?」我問。
「真的不要嗎,親愛的?」
「差不多夠吧。」
「您確定不想來點桃子派嗎?很新鮮。」

1

阿爾·斯蒂文斯僱用了商務英語系的一個女孩,我認識這個女孩。她看見是我跟埃倫和德凱坐在一起時,臉燦爛起來。我很感動。「安伯森先生!哇,很高興看到您!您還好嗎?」
喬治·德·莫倫斯喬特是整個事件的關鍵,唯一阻止我在奧斯瓦爾德一搬到街對面就幹掉他的因素。喬治·德·莫倫斯喬特是位石油地質學家,投機石油租賃權。他過著花|花|公|子的生活,主要花妻子的錢財。他跟瑪麗娜一樣,也是從蘇聯背井離鄉來到美國。但他跟瑪麗娜出身不一樣的是,他來自一個貴族家庭——其實應該稱他為莫倫斯喬特男爵。這個男人即將成為李·奧斯瓦爾德在幾個月餘生中唯一的朋友。這個男人即將說服奧斯瓦爾德,如果沒有某個之前擔任將軍的右翼種族主義分子的存在,整個世界將會變得更加美好。德·莫倫斯喬特如果真的參与了奧斯瓦爾德對埃德溫·沃克的暗殺行動,我的處境會相當複雜。所有瘋狂的陰謀論都有可能是真的。不過,阿爾堅信這位蘇聯地質學家所做的一切(即將做出的一切,就像我所說的,生活在過去的人很容易錯亂)就是慫恿一個已經被名聲困擾、精神失常的傢伙。
「謝謝誇獎,」我低聲說,「興許吧。」

14

「我不相信他,所以我自己試了試。」教練道。然後,他滿懷憤慨地說:「我聽見博夫·雷德福對一個新學生說我的卵比頭大!」
「我如果無牽無掛,而不是被一個老婆和三個淘氣鬼拴住,也會試試寫本書,」丹尼說,「我參加過二戰,你知道的。」
我又嘆了口氣。然後——故作勉強——掏出錢包,取出二十美元。「我們信仰上帝,」我說,「一向與閑雜人等用現金交易。」
我們一起吃漢堡、法式炸薯條加黃油和蘋果派加冰激凌。我們談論各自在做些什麼,笑話丹尼·萊弗蒂終於開始寫他一直嚷嚷著要寫的書。埃倫說,據丹尼的老婆說,第一章的標題叫「我參加了爭鬥」。
我能看到小女孩,她們卻沒看到我,這讓我想起老吉米·斯圖爾特的驚悚電影《後窗》。一個人不需要離開自己的客廳就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尤其是他有適當的工具的話。
「我相信她急匆匆地離開這裏,」德凱平靜地說,「肯定她有她的原因。」
他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本長長的租金冊,冊子的皮質封面鬆鬆垮垮。「在第一個月和最後一個月要交損耗押金。」
「我當然知道,」教練說,「他要是以為我會讓他在報道比賽時使用那東西,那他就太不機靈了。他以為我會讓所有有收音機的人聽到,我在球員們沒能守住三線時罵他們娘們嗎?」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認識他超過十分鐘就會知道。
「你這樣想是因為?」
他擁抱了我,在一九六二年,男人之間並不常擁抱。我很高興,回抱一下。
博爾曼教練一臉疑惑。「真的嗎?」
奧斯瓦爾德靠近她,說了些什麼,她臉上的笑容頓時灰飛煙滅。瑪麗娜警惕地看著他。他又說了些什麼,一邊說,一邊用一根手指捅她的肩膀。我記得阿爾想知道奧斯瓦爾德現在跟妻子說的是不是:快走,婊子!
他笑了,噴出令人不快的藍色煙霧。「這句話不錯。我會記住的。我會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想起這句話。」
德凱笑了。「但你拯救了另一個球員,可能會被阿拉巴馬取消比賽資格的球員。至少博爾曼是這麼認為的。因為,朋友,吉姆·拉杜是這麼告訴他的。」

5

「離了婚。他們在東部。」
「你不用了解這個男人的家庭生活。你需要弄清的是喬治·德·莫倫斯喬特的情況。你要確定喬治·德·莫倫斯喬特沒有參与謀殺沃克將軍。你一旦完成這件事,不確定的窗戶就會關閉。請看看積極的一面吧。奧斯瓦爾德如果發現你在監視他,他未來也許會朝著好的方向變化。他可能不會嘗試刺殺肯尼迪。」
「那個廢物說他把東西裝在該死的車庫裡,」教練嘟囔說,「他說那東西在最佳狀態時,你能聽見一個街區之外的汽車噴尾氣的聲音。當然是胡扯。但是,雷德福發表這番聰明的言論時,站在球場的另一邊。」
我往回走,打包打字機和其他物品。東西很少,一隻手提箱和幾個紙板箱就能裝下。我在中央大街上等紅燈變綠時,打開小盒子,看著鋼筆。鋼筆精美極了。他們送給我這件禮物讓我非常感動。更https://read.99csw.com讓我感動的是,他們等著跟我說再見。紅燈變成綠燈,我合上盒蓋,繼續開車。嗓子里有點堵,但眼睛是乾的。
「你們不用給我買東西,邁克。」
我能免費得到的東西只有這麼多。
錢足夠我用到明年四月,我跟李·奧斯瓦爾德算賬時。我沒必要再去格林維爾大道的誠信金融冒險。我上次去就是愚蠢的行徑。我要是想去,可以試圖告訴自己,發生在我佛羅里達住處的災難只是惡作劇。但是,我也告訴自己,我和薩迪曾經很好,看看到頭來如何。
兩天之後,我走進衛星電子,店主正在賣一款iPod大小的晶體管收音機給一位嚼著口香糖的孩子。那個孩子走出門后(已經把收音機的耳機插|進耳朵),沉默的邁克轉向我。「哇,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有什麼能效勞的嗎?」然後他放低聲音,圖謀不軌般地低語:「想要更多裝了竊聽器的檯燈嗎?」
我挑起沙拉,大口咀嚼,根本沒意識到沙拉是什麼味道。心怦怦地跳。
我住在這裏不需要迎來送往,參加各種會議。我住到梅賽德斯街後有大把時間思考,懷念在約迪的朋友,思念一直分散我精力的工作,這工作讓我忘了自己來這兒的真正目的。我意識到教學不僅僅是打發時間,教學還讓我獲得了滿足感。我真的在乎這工作,真的覺得自己能夠帶來改變。
「她問了你的情況,」埃倫說,這又讓我笑了,「我不想告訴她,根據約迪鎮民的說法,你已經從人間蒸發。所以我說你忙著寫書,過得很好。」
我慢慢地轉向他。「你在說什麼?」
我瞥手錶一眼。「你要是不準備開除我,埃倫女士,我得回去上第五節課。我們正在圖解句子。我想讓他們試試這個複合句:『我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但我說不清為什麼』。你覺得怎麼樣?會太難嗎?」
「我真愚蠢,來到沃斯堡,」我告訴他,「我要是把竊聽器掛到錄音機上,可能會被發現。奧斯瓦爾德本人可能發現我,然後一切都會改變。你在筆記中提到,他已經變成偏執狂。他知道,在明斯克,克格勃和蘇聯內務部監視著他。他肯定害怕聯邦調查局和中央情報局也監視他。聯邦調查局確實監視他,至少在某些時候。」
飛機靠近出口時,我能聽見越來越近的引擎咆哮聲,看得見道格拉斯DC-8型飛機的機頭。接機的人在門口圍成一圈。一位女服務員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差點驚叫出聲。
「對不起,先生,」她的得克薩斯口音十分明顯,「我只是想問問您是否還需要別的什麼。」
「邁克,」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到達七十七號公路和一〇九號公路的交叉路口時,天快黑了。但一輪橙色的圓月正從東方升起,廣告牌清晰可見。廣告牌里是吉姆·拉杜,面帶笑容,一隻手拿著橄欖球頭盔,另一隻手拿著橄欖球,一縷黑髮拂在額頭,面容英俊。照片上方是星光燦爛的幾個字「熱烈祝賀吉姆·拉杜,一九六〇年和一九六一年全州四分衛!祝你在阿拉巴馬好運!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

12

實際上,我已經準備起身。可我正要起身,碰巧看到我在報攤買的《時代》雜誌的封面。封面人物是傑奎琳·肯尼迪。她面帶微笑,容光煥發,穿著V領無袖連衣裙。圖片說明是「總統夫人身著夏裝」。我看著照片,照片的顏色轉為黑白,表情也從開心的笑容變成茫然的凝視。她在「空軍一號」上,站在林登·約翰遜身邊,穿的不再是漂亮(而且有點性感)的夏裝,而是濺滿鮮血的羊毛套裝。我記得讀過——不是在阿爾的筆記,是在別的地方——肯尼迪夫人的丈夫被宣告死亡不久,「小瓢蟲」約翰遜在醫院走廊里擁抱肯尼迪夫人,看見那套衣服上濺染著已經殞命的總統的一滴腦漿。
經濟艙的乘客蜂擁而出,所有人都提著手提箱。我聽到一個女人長聲尖叫。是不是瓦達在叫她的小叔子?
「我知道。」我一邊說一邊走開。
「是啊,」埃倫說,「你得好好照顧自己。」
「走之前想到橄欖球場溜一圈嗎?」德凱提議,「博爾曼教練說,我要是有機會,一定帶你去轉轉。當然,他已經讓隊員開始訓練了。」
我打開包裝。裏面是個八英寸長、兩英寸寬的木盒,木盒裡面,真絲包裹著一支威迪文牌鋼筆,我的名字首字母GA印在筆夾上。
「我猜是吧。」我說,嘆了口氣。
「我會的。」我說,但我不會聯繫他們,他們可能也不會聯繫我。他們會開始新生活,他們要是幸運,他們的生活會光芒閃耀。
我說:「告訴多克蒂女士留心照片中的那個男人,德凱。你也要留意。他可能不會來,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搞錯了,但他也可能會來。而且沒有多少人當心他。」
埃倫停頓下來。
教練哼了一聲。「我想他的名字叫黑爾·達夫。要麼就是凱爾。大達姆電台的新體育解說員。」他說的是K-DAM電台,德諾姆縣的一家業餘小廣播電台,上午播放關於農場的報道,下午播放鄉村音樂,放學之後播放搖滾樂。孩子們對電台間歇時段的喜愛,不亞於對音樂的喜愛。間歇時段,一陣爆炸聲之後,一位老牛仔的聲音就會說:「K-DAM!真正的樂趣所在!」在過去的國度里,這被視為極其傷風敗俗的行為。
我坐回去,看著薩迪提著箱子走向邊疆航空的櫃檯。袋子明顯很沉,但是她精力充沛,背挺得很直,鞋子的低跟發出清脆的響聲。工作人員檢查她的行李,將其放上行李搬運車。薩迪跟工作人員交流幾句,把兩個月前通過一家旅行社購買的機票遞過去。然後她把機票拿回來,轉身朝登機口走去。我低下頭,確保她看不到我。我再次抬起頭時,她已經消失。
我睜開眼睛。我居然睡著了。傍晚的陽光透過窗帘射進來。不遠處,沃斯堡的達文波特街上,奧斯瓦爾德兄弟和他們的妻子正坐在餐桌邊享用晚餐——李重回故土后的第一頓飯。
從我坐的卡座,能清楚地看到主出站口。人流並不大。一位身著深藍旅行裝的年輕女人吸引我的注意。她的頭髮盤成整齊的髮髻,兩隻手各拎著一隻手提箱。一位黑人腳夫走到她身前。她微笑著搖搖頭,接著在經過旅行者協助站時,胳膊撞在櫃檯邊緣。一隻箱子掉在地上,擦到她的手肘。她拾起箱子,繼續前進。
「沒錯,你得格外小心,」阿爾同意,「很不容易,但我相信你,夥計。這也是我一開始會打電話給你的原因。」
「守夜人。」我說。
「不用了,」我說,「我很好。」
「美國!」他說,又親了妻子一下,「美國,麗娜!自由的國度,狗屎的國度!」
「你說什麼?」
返回約迪見見學校里的朋友這個念頭可能是那天早上唯一讓我高興的事。「當然。你在今天晚上是不是太快了?五點鐘怎麼樣?」
「查理·卓別林,跑到法國去!為了看女人跳舞!向艦長敬禮!向女王敬禮!我老子開潛水艇!」
生活在梅賽德斯街並不是什麼令人振奮的體驗。
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抽了多半的雪茄頭,塞進嘴裏,在拇指指甲上划著火柴。門廊里很熱https://read•99csw•com。我想,這個夏天將酷熱而漫長。
是邁克和博比·吉爾,他們急匆匆穿過悶熱的停車場,朝我走來。邁克拿著一個包起來的小禮物,然後將禮物遞過來。「我和博比給你準備了一樣東西。」
一時間,我覺得這樣做不僅可行,而且必要。我會告訴她是命運(而非某種由時空穿越導致的奇怪的和諧)安排我們在機場相遇。在電影里,這一套通常會奏效,不是嗎?我會讓她等我,然後我會買張票跟她一起去里諾。我們一到那裡我就告訴她一切。六個星期之後,我可以請准許她離婚、又讓我們結婚的法官喝一杯。
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街上鬧騰起來,媽媽喊孩子進屋幫忙做家務,爸爸回到家對著妻子大聲嚷嚷,或許除了妻子,他們再無可嚷嚷的對象。喝醉的爸爸們八點鐘左右蜂擁而至。十一點前後最是吵鬧,要麼是因為酒館打烊,要麼是因為金錢散盡。之後,就聽到砰聲關門,玻璃破碎或者慘聲尖叫,醉酒的爸爸對著妻子、孩子或者同時對妻子和孩子發飆。警察到達時,紅燈的閃光常會透進我拉下的窗帘。有幾次,槍聲響起,可能是朝天發射的,也可能不是。有一天凌晨,我出去取報紙時看見一個女人下巴上有乾結的血污。她坐在與我的僅隔四棟房子的一幢房子前面的路邊,正在喝一罐孤星牌啤酒。我差點下去看她,儘管我知道插手這個底層社區的生活很不明智。隨後,她看見我在觀察她,便舉起中指,我又走回屋子裡。
「安伯森先生!等等,安伯森先生!」
貝克繼續說,彷彿沒聽見我說話:「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交房租。少付或者遲付房租就得睡大街,這是沃斯堡警察局的規矩。租客們跟他們相處融洽。」
「太棒了,我們這些鄉巴佬吃得很早。」
二七〇三號房子依然空著,「房屋出租」的標牌釘在搖搖欲墜的門廊欄杆上。但是草坪並未廢棄。草坪上,兩個女孩正在甩動一根跳繩,第三個女孩跳進跳出。她們不是我在德里科蘇特街上看到的女孩——這三個穿著打補丁的褪色牛仔褲,而不是嶄新的短褲,看起來身材矮小,營養不良——但歌曲是一樣的,只是帶著得克薩斯口音。
「打開吧,」邁克說,「我們希望您能喜歡。這是為方便您寫書買的。」
瑪麗娜也很年輕。她再過一個月才到能購買酒精飲料的年紀。她疲憊不堪,驚慌失措,審視著一切。她也異常美麗,頭髮烏黑髮亮,藍色的眼睛惹人憐愛。
德凱在墨西哥時晒黑的皮膚已經褪色,這說明他退休之後大多數時間待在室內。我瘦了多少,他就胖了多少。他緊緊抓住我的手,搖晃著,告訴我他見到我有多麼高興。這個人毫不虛偽。埃倫·多克蒂也是如此。我越來越覺得,離開這兒去梅賽德斯街,那個人們用炸雞來慶祝七月四日的地方,實在是太瘋狂了,無論我對於未來知曉道什麼。我希望肯尼迪值得我付出這一切。
「你有沒有向她要那個很快就要成為她前夫的人的照片?」
我想起李·奧斯瓦爾德。他九個月後才會嘗試刺殺埃德溫·沃克將軍。「還太早了。」我說。
別把她牽扯進來說,理性的聲音說,太危險了。或許在某個時間點,她能再次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在約迪過的那樣的生活也會回來——但不是現在。
「我想我對太常見的東西熟視無睹。」
我正跟房東站在二七〇六號的門廊上,房東傑伊·貝克先生是位善良的美國人。他健壯結實,挺著個啤酒肚。我們剛剛快速參觀了房子,用貝克的話說,房子「最大的優點就是離公交車站很近」,好像這足以彌補無處不在的破壞氣息:下垂的屋頂,浸水的牆壁,開裂的馬桶水箱。
「他拿的是什麼東西,教練?」德凱問道,「你知道嗎?」
「沒什麼。很高興跟你聊天,埃倫女士。很快接線員就會讓我加錢,我身上已經沒有二角五分的硬幣了。」
「吉姆拉!」
他目光銳利地看著我。「你應該繼續履行職責,而不是甩手寫書。很抱歉說得這麼坦率,但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把書翻給朋友們看。「看見他頭上的這些凹痕了嗎?是生來就有的嗎,就像鷹鉤鼻或者酒窩?」
「我想李是愛她的,阿爾。至少有點愛,可能很愛。儘管他大喊大叫。」
德凱瞟了一眼。「鬼知道。」
她從桌子後面走過來,看著我。我無法正視她的眼睛。我將目光轉移到我的手背之前,我從她臉上看到的同情讓我難以忍受。
他咧開嘴笑了,露出牙齒。「朋友,」他說,「你又找對地方了。」
第二天,我去體育用品商店買了一副博士倫望遠鏡。我提醒自己,小心鏡片上的反光。二七〇三號房在梅賽德斯街的東邊,我想我在午後的任何時間都很安全。我把鏡片放在窗帘中間的縫隙里,然後調整聚焦旋鈕,可憐兮兮的客廳和廚房變得格外清晰,我幾乎可以站進去。

13

當然。頭等艙的乘客先下飛機。
比薩斜燈依然放在陳舊的五斗櫥上,櫥桌上擺著廚房用具。有人打開檯燈,竊聽器就會被激活。但是不掛上巧妙的小型日本盤式錄音機,竊聽器毫無用處。最多可以錄十二小時。我在備用的裝了竊聽器的檯燈上試過(我感覺自己像是伍迪·艾倫喜劇中的角色)。錄音慢于正常音速,但能聽懂。一切對我都非常有利。
我等了漫長的四十分鐘之後,看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經過餐館。男孩抓著爸爸的手,喋喋不休。爸爸朝下看著他,不住點頭,面帶微笑。爸爸就是羅伯特·奧斯瓦爾德。
教練正在跟特別組的孩子們進行最後兩輪或者三輪訓練,其他球員則坐在板凳上,脫下頭盔,汗珠從臉上滑落。「紅色二號,紅色二號!」教練喊道。他看見德凱和我,舉起一隻手:還有五分鐘。然後他轉向還在場上的一小隊疲倦的球員。「再來一次!讓我看看你們取得飛躍,從狗屁不是變得像那麼回事兒,怎麼樣?」
「這是鉗子留下的痕迹,」德凱說,「醫生等煩了,直接把他從他媽媽體內拽出來。這種痕迹通常會消失,但不一定總是會消失。他兩鬢的頭髮要是沒有變稀,你根本看不見這痕迹,對吧?」
我一言未發。我已經不再生氣,但仍然十分驚訝。我的薩迪分手之後,幾乎夜不能寐。我想,在未來一段時間里,凌晨四點肯定會是我的親密好友。
「保持聯繫,」博比·吉爾說,「達拉斯不是遠,」她停頓一下,糾正語法錯誤,「不是很遠。」
她想笑,因為她雖然不明所以,但知道自己被取笑了。我突然想起《人鼠之間》中的雷尼。然後,李咧開嘴,自信而有些歪斜的大笑在他臉上綻開。這讓他顯得近乎瀟洒。他輕輕地親吻妻子,先親一邊臉頰,然後親另一邊。
「我即便能成功地安裝竊聽器,又能得到什麼呢?爭吵的錄音?用俄語爭吵的錄音?這還真是有趣。」
我掃視球場,看見一個人穿著刺眼的運動外衫。他在邊線走來走去,頭上戴著耳機,手上拿著色拉盤似的東西。他的眼睛讓我想起一個人。一開始,我沒將這兩個聯繫到一起,然後我想起來:他看起來有點像沉默的邁克·麥凱克倫。我的奇才先生。
他們很可能不會。這是件好事。無法彌補落了鎖、黑洞洞的圖書館,但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