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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綠卡人 第三十章

第六部 綠卡人

第三十章

「你好,哈里。」我說。
但不是黃卡人。就像在汽車站接我的計程車司機不是在一九五八年將我從里斯本福爾斯送去塔馬拉克汽車旅館的那一位。不過兩位司機幾乎一樣,因為過去很和諧,街對面的傢伙跟因為綠色前線今天要付雙倍而跟我要一美元那傢伙相似。他的黑外套更新,更乾淨……但幾乎是同一件外套。
我投身拯救肯尼迪的五年任務的那個六月夜晚,氣溫非常宜人。現在卻酷熱難當。我脫下在奧本買的襯羊皮外套,把它扔進充滿異味的浴室。我關上浴室門時,看到了門上的標牌:浴室故障!沒有馬桶!下水管破裂!
是綠色。
我然後又問自己,我在達拉斯的行為為什麼能影響這位結實的女士聲稱的發生在洛杉磯的事件?我想到的唯一答案是蝴蝶效應,但是怎麼可能如此迅速?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而且兩件事情之間沒有明顯的因果聯繫。

4

好吧,在這個版本的未來——用扎克·朗的話說,在這根「絲弦」——之中,內燃機已經被淘汰。這是件好事,不是嗎?
我知道他們欠揍,但是我寡不敵眾,而且彈藥耗盡。對付青少年時,唯一可能讓你獲勝的辦法就是毫不畏懼,義憤填膺。只管勇往直前,我正是那麼做的。我右手抓住滾蛋少年破爛的T恤衣領,左手搶過他的彈弓。他盯著我,雙眼圓瞪,毫不反抗。
「我每成功做出一個改變,和諧就會增加一點。這才是真正的危險,不是嗎。這些該死的和諧。」
「去哪兒,老闆?」
沒有不利的方面,阿爾曾經說,事情一旦不順利,你就收回一切。跟擦去粉筆寫的髒話一樣容易——
「我如果是那傢伙,會等到一九七〇年再出來。等騷動平息下來。給那件外套配個帽子怎麼樣?我昨天剛進了一批法蘭絨帽子。耳罩又好又厚。」
她就是我的家。
不是上次的那個接待員,但是房間是同一個房間。當然是同一個房間。回聲變強了。舊電視機已經被換成新的,但是靠在天線上的同樣的標牌上寫著:「請勿使用錫箔紙!」信號還是很差。沒有新聞,只有電視劇。
「他叫阿爾。」
而且……她真的說到什麼仇恨聚會嗎?
我再次醒來時,黎明已經點亮塔馬拉克汽車旅館,清晰的光影宛如《國家地理》雜誌上的照片。四散停著的汽車上已經結霜,我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我試了試電話,以為沒人接,但是辦公室一位年輕人迅速接了電話,儘管他好像還沒完全睡醒。當然,他說,電話沒問題。他很樂意幫我叫輛的士,問我想去哪裡。

1

「我叫傑克。」
我把第二塊混凝土塊從左手換到右手,扔向個頭最高的男孩。他穿著寬鬆的褲子,腰帶幾乎勒到胸骨處。他舉起胳膊遮擋。混凝土塊擊中他的胳膊,將他手上的大麻煙捲震落到街上。他看了我的臉一眼,轉身跑開。拿屁股對著我的男孩跟著他跑開。現在還剩下三個男孩。
這話聽起來不錯,但這話僅意味著我們可以像瘋子一樣談話,並不意味著他怎麼想對我很重要,我仍然要做自己必須做的事。「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錯了——回到二〇一一年不是回家,我只會在那裡待一小會兒——當然,前提是我能到達那兒。可能只待幾分鐘。現在約迪才是家。或者說在薩迪到達那兒後會成為家。處|女薩迪。長著修長雙腿,頎長的秀髮,容易絆倒在面前的任何東西上……但在關鍵時刻,我抱住她。
沒有回答。他可能知道答案但已經忘記答案,他也可能根本不知道答案。
過去抵抗改變,因為改變會破壞未來。改變創造了——
「他們說有七千人死亡,你聽到這樣的數字時,就知道死亡人數還會上升。該死的橋樑多半坍塌,高速公路支離破碎,火災四處蔓延。黑鬼居住區好像被夷為平地。疣區!用這樣的名字命名城市片區不是太狗屎了嗎?我的意思是,即便是黑鬼住的地方?疣區!嗨!」
現在,我清晰地聽到有人在我前方說了一個詞:「婊子!」
校車來了之後,我得關上後院的門,然後跑上車。拉格斯總是躺在廚房的門廊上。媽媽送爸爸到當地的火車站回來時會叫它,喂它吃早餐。我總是記得關上門——至少,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忘過——但是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媽媽告訴我拉格斯死了。它跑到街上,一輛貨運卡車將它碾死。媽媽沒用嘴巴責備我,但用眼睛責備我。因為她也愛拉格斯。
「沒有!你們如果不能講點該死的禮貌,把我從坑裡推出來,至少給我走開!」
這麼說那個瘋狂的傢伙有名字。非常普通的名字。凱爾,天哪。這個名字讓一切更顯真實且糟糕。
「多次來一九五八年買肉並不糟糕,」扎克·朗說道,「哦,這樣的行為製造了麻煩,但是這樣的麻煩可以忍受。然後是巨大的改變。拯救肯尼迪就是最大的改變。」
那天早上的計程車司機是位身材結實的婦女,五十來歲,裹一身陳舊的黑皮大衣,戴著紅襪棒球隊的帽子,沒有戴「註冊出租」的徽章。我們往左轉上一九六號公路,朝里斯本方向而去時,她說:「聽新聞了嗎?我敢打賭你沒聽——這一帶停電了,對吧?」
我們正穿過里斯本路邊餐館。「本季關閉」,招牌上寫著,「六四年再見」。
我走到鐵鏈邊。「管道維修,禁止穿越」的標牌在風中發出吱吱的尖叫。我回頭看看扎克·朗,穿越者可以從他身上得知自己身處何時。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黑色外套的下擺拍打著脛部。
「圖書館已經read•99csw.com關門很多年,裏面的書都不見了。他們現在在那兒舉辦仇恨聚會。我說,走開,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你是誰?」我問,「你為什麼叫我吉姆拉?吉姆·拉杜這個人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先生。」
他笑了……或者想笑。「你的朋友這麼稱呼我。」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包裝上沒有標籤。這可是我從未見過的事,無論是在這過去的國度還是在未來的國度。
「有一些。想象一杯被遺忘的薑汁汽水吧。」
可能是,但是我把空氣吸入肺中時,感覺到沉重的死亡氣息。還有種氣味,這種氣味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用力推萊昂內爾火車變壓器時,變壓器散發出的氣味。「該關掉電源,讓它休息一會兒了。」我爸爸說。
果品公司消失了。建築被移除,留下洞穴。對面,綠色前線一九五八年所在的地方,在二〇一一年應該是家銀行,現在卻變成了緬因州食品合作社。合作社窗戶破碎,裏面陳列的所有商品早已蕩然無存。合作社跟快閃便利商店一樣破敗。
「我像平時一樣把它關住。」我流著淚說,或者如我先前所說,我以為我關了。或許因為我平時關了。那天晚上爸爸和我把它埋在後院。可能不合法,爸爸說,但只有你知我知。
我試著回想阿爾在毛紡廠的院子里經營餐館多久,但是想不起來。「可能不止兩百次。」
「你是守衛嗎?兔子洞由你看守?」
「這個問題跟我們當前的話題沒有關係。」
「好的……」
「對,我想我知道,但是我的記憶力正在衰退。我的病就像阿爾茨海默病,不過不是阿爾茨海默病。這是因為大腦會不由自主調和所有這些重疊的脆弱的現實。這些絲弦創造出未來的多重影像。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這可能就是凱爾以為你叫吉姆拉的原因。他肯定是從某根絲弦中聽來了這個名字。」
上啊,夥計!」輪椅里的老頭兒尖叫道,「他們欠揍,耶穌啊!
「他從未嘗試警告阿爾!他只要一美元買便宜酒!」
要是我出來的地方不是緬因州,甚至不是地球,而是別的什麼奇異空間怎麼辦?一個有怪異的紅色天空和空氣,能讓我肺部中毒、心臟停止跳動的地方。
「我問了他。他不知道,也沒有細考慮考慮。」
店員看著我,聳聳肩。「他不想公開,我不怪他。我很愛我妻子,她如果突然死去,我也不想人們把我的照片放到報紙上,或者把我哭泣的臉放到電視上。你會嗎?」
綠卡人深深地吸了口煙,看著皴裂的混凝土地面,皺起眉頭,好像地上寫著什麼。織機發出「沙——呼——沙——呼」的聲音。「他一開始警告了,」他說,「用他自己的方式。你的朋友對他發現的新世界太激動了,沒有注意到警告。而且那個時候,凱爾已經快要崩潰了。因為……怎麼說呢?職業病。我們因自己的所作所為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你知道為什麼嗎?」
里斯本福爾斯鎮,我告訴他,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頓路的拐角。
「是的。我如果不能很快回去,也會瘋掉。剩餘效應將會永遠陪伴著我。我們種族的自殺率很高,傑克。很高。人——我們是人類,不是異形或者超自然生物,希望你別那麼想——人的大腦無法接受多重現實的絲弦。和想象出來的東西不一樣。一點兒都不一樣。我們接受了培訓,當然,但是你能夠感覺到這份工作在腐蝕你,它就像有腐蝕性的酸。」
「是的。徹底的重置。」
我推開幾隻箱子,擠進浴室。朝門口走去,然後重新堆好箱子。我不想讓人輕易掉進兔子洞。然後我走出浴室,回到二〇一一年。
「你開始理解了嗎?」
這些孩子們很壞,很快就會開始撒野。
他們看過來。我看到香煙螢火蟲般的閃爍光亮……不過飄到我這邊的氣味應該是大麻發出的。「滾你媽的!」一個孩子喊道。
這根本不可能。即便……
我並不介意別人拿屁股對著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不喜歡他們的表情,更不喜歡他們小聲說話。可能有陰謀。傑克·埃平不會相信這樣的事,但是喬治·安伯森相信。喬治想了很多,喬治還蹲下去,撿起兩塊拳頭大小的混凝土塊,裝進前面口袋,僅為防身。傑克覺得喬治很荒謬,但是沒反對。
「吉姆拉!嗨!吉姆拉!」
「這些現代舞!」他哼了一聲,抓起煙,「就知道教孩子們搖來扭去。」
我離開太久,一時間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然後電話發出嘀嗒聲。「對。肯納貝克果品公司。」
路邊停著四五輛計程車。現在已經大雪紛飛。我坐進第一輛計程車,享受加熱器吹出的熱風。司機轉過身,他身材肥胖,扁帽子的徽章上寫著「註冊出租」。他對我完全陌生,但是我知道,他打開收音機后,會調到波特蘭的WJAB電台。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的,肯定是好彩牌香煙。這就是因果輪迴。
但是他們在撒野,他們不會走開。他們準備搶走他身上任何值錢的東西,或許還會痛揍他一頓,肯定要把他掀翻在地。
我想起推薦美莫雷克斯牌錄音磁帶的一則老廣告。廣告通過聲音振動播放水晶玻璃被打碎聲音。僅僅是通過和聲。
於是我買頂帽子,配新外套。然後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兩個街區,回到汽車站,完好的一隻胳膊揮動著手提箱。我有點兒想立刻回到里斯本福爾斯鎮,確定兔子洞是否還在那裡。但兔子洞如果還在那裡,我會立即鑽進去,根本無法抵制誘惑。但我在過去的國度待了五年,身上理性的部分明白,我沒有準備好接受突如其來的、在我腦read.99csw•com海里已經變成未來的全面襲擊。我首先需要休息一下。真正的休息,而不是在孩子哭鬧、醉漢喧笑的汽車裡打盹。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朗站在那裡,外套在風中擺動,依然面無表情。你得靠自己了,茫然的臉似乎在說,我不能幫你做任何事情
我關掉電視,在門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拉上窗帘,然後脫衣鑽進被窩。我除了在睡夢中走進浴室放鬆膀胱,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我醒來時,已是午夜,停電了,外面刮著強勁的西北風,一輪明亮的月牙懸在高空。我從衣櫃拿出另加的毯子,又睡了五個小時。
他可能點了頭。我不太確定。
「先生?」司機說,「我們到了。」她轉頭好奇地看著我,「我們已經到這兒快三分鐘了。現在逛街還太早。你確定自己要到這裏嗎?」
「走開!」她眼睛圓瞪,恐懼不已。月光短暫地從雲層縫隙中射下來,我看到她的臉上滿是傷口。右眼下面的一處傷口已經侵蝕到骨頭。「我有張出行證,證明上有政務會的公章,所以走開!我要去看我妹妹!這些孩子很壞,很快就會開始撒野。你如果敢碰我,我就使用蜂鳴器,警察會來幫我。」
「扎克·朗。應該說是西雅圖人。」
「更加嚴重。」他停頓一下,想確定我能理解。他帽圈上的卡片的色調在旋動,變成黃色,又旋成綠色。「現實本身。」
五年了,我想,那條該死的管道還沒有修好。
這是真的。我除非穿過兔子洞進入未來的國度,否則無法回到過去的國度。那麼薩迪就會永遠死去。
我又走了一個街區,商業區(以前是)突然到了盡頭。我看見一位年長的女子快步前行,緊張地瞥了這群孩子一眼,孩子們已經在美茵大街另一側走到更遠的地方。她戴著頭巾,頭巾看起來像是口罩——患慢性阻塞性肺病或者肺氣腫晚期的人會使用這種東西。
雲層裂開,月光透出來。我藉助微弱的月光,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中。他處在美茵大街和高德街——如果街名沒變的話——路口中間。輪椅的一側輪子卡在路面上的坑裡,朝左邊傾斜。男孩們穿過街道,朝他走去。叫我滾蛋的孩子拿著一把彈弓,彈弓里裝著一顆大石子。難怪會有什麼東西撞擊金屬的聲音。
一輛車的前燈照到一九六號公路遠處,我快步走到遠端的人行道上。是輛巴士,亮著燈的目的地窗口上寫著「環線」。這幅景象又敲響了隱約的鐘聲,但是我不知為何。我猜又是和聲什麼的吧。車頂上有幾個旋轉機件,看起來像是暖氣機或空調機。或許是風力渦輪機?這可能嗎?沒有內燃機的聲響,只有隱約的電流的嗡嗡聲。我看著巴士,直到它唯一的寬大的新月形尾燈消失在視野之中。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傑克。對你來說,穿越時空如此簡單。」
月亮又躲進雲里,但是它再次從破碎的雲層中露臉時,我看到老頭的臉。他留著長長的白須,鼻子上插著套管,但是即便五年過去了,我仍能毫不費力認出他,讓我卷進整個事件的人。
「什麼新聞?」我問,儘管我已經非常肯定:肯尼迪死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事故、心臟病發作還是暗殺,但他肯定死了。過去很執拗,肯尼迪必死無疑。
我上次通過兔子洞離開這裏時天是黑的,所以,當然,現在天也是黑的,因為只過了兩分鐘。不過,很多東西在這兩分鐘里已經改變。我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這一點來。在過去四十八年間的某個時間,毛紡廠在大火中被夷為平地。只剩下焦黑的牆壁,殘磚斷瓦(廢墟立即讓我想起自己在德里看到的基奇納鋼鐵廠),還有幾堆碎石。沒有「緬因舒適小屋」,里昂·比恩或任何高檔商店。在安德羅斯科金縣河岸,只有破敗的毛紡廠。別無其他。
「整個地球?太陽系?」我把手靠在烘乾房的牆上,撐住身子,「整個星系?整個宇宙?」
「不對,這個詞用得不對。是殘留。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看起來對自己的話不怎麼確定。「殘留會弄壞機器。也許有一天,機器會……停下來。」
「你這個膽小鬼,」我說,把臉湊到他的臉前……絲毫沒有迴避他那曾經是鼻子的地方。他身上散發出汗臭、大麻和污穢的氣味。「你這個膽小鬼,只知道欺負坐輪椅的糟老頭!」
這些肆無忌憚的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輪椅里的老頭兒身上,沒有注意到我正從對角線的方向插過去——我就像在教科書倉庫大樓六樓斜插過去那樣。我的左胳膊還沒康復,但是右胳膊很正常,在帕克蘭醫院和伊登法洛斯先後經過三個月的物理治療,比受傷前更加健壯。我在高中時期是學校棒球隊第三壘守壘員,而且精確度仍在。我從三十英尺外扔出第一塊混凝土塊,擊中拿屁股對著我的男孩兒的前胸。他一聲驚叫,痛苦而驚訝。所有男孩——總共有五個——都把臉轉向我。他們轉過臉時,我看到他們的臉跟那位受到驚嚇的婦女的臉一樣扭曲。拿著彈弓的那個滾蛋少年表情最恐怖。他鼻子所在的地方只是個凹洞。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用彈弓敲了他的額頭一下。他的一處傷口開始流血。他肯定痛得要死,因為淚水已經浸濕他的眼眶。我對他既感到噁心,又同情他,但是沒有表露出這些情緒絲毫。「不給你,你這個膽小鬼。給你一次機會,你如果沒把握住機會,我就把你的蛋蛋給你扯下來;塞進鼻洞里。只有一次機會。好好把握。」我吸了一口氣,然後唾沫橫飛地對著他的臉大吼:「滾!
我鑽到鐵鏈下面,左邊膝蓋發出叫喊。然後我站定一秒,烘乾房高聳的綠色側面在我左邊。這一read.99csw.com次沒有混凝土塊標記隱形台階開始的地方。台階距離鏈子多遠?我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自己必須到這裏。我按表付費,大方地給了小費(畢竟,這是聯邦調查局的錢),祝她開心,然後下車。

7

根本沒那麼簡單,我想。
不知為何,我不大相信警察會來幫她。
我穿過院子里破裂的混凝土地面。毛紡廠工人的停車場不見了。原來是停車場的地方什麼都沒建,只是一塊長方形空地,布滿破碎的瓶子,陳舊的瀝青塊,以及叢生的雜草。我抬頭仰望,沒有看到一顆星星。低空中籠著雲層,僅有些許月光從雲層里透出來。美茵大街和一九六號公路(以前叫老路易斯頓路)交叉路口的閃光信號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交通信號燈替代,但是燈沒亮。這就對了:兩個方向都沒有車輛。
我在緬因州奧本市邁諾特大道車站下了灰狗大巴,時間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時剛過。在經歷了超過八十個小時的顛簸之後——期間只有短暫的幾次睡眠——我整個人暈暈乎乎。天氣很冷。上帝清清嗓子,從陰沉的灰色天空中吐下片片雪花。我已經買了幾件牛仔服,還有幾件藍色格子工作衫,換下廚師的白色外套。但這些衣服還不夠。我在達拉斯時沒想到緬因州的氣候,但是我的身體迅速回想起來,開始哆嗦。我第一站去了路易男裝店,挑了件合身的內襯羊皮的外套,拿到店員那裡。
「感謝上帝。」他說。他用雙手捧起我的一隻手,捏了捏。他掌心的肉跟空氣一樣冰涼。我把手縮回來,動作輕柔。我不覺得他危險,只覺得他身上有種微弱但是持久的絕望。不過這種絕望可能很危險。可能就像約翰·克萊頓划傷薩迪臉頰的刀鋒一樣尖利。
「我不知道吉姆·拉杜是誰,」綠卡人說,「我已經盡量遠離你的絲弦——」
「果品公司?」他問道。
傑克和喬治融為一體,兩個人都怒不可遏。
回家了,我告訴自己,上帝保佑我。我回家了。
我緩慢地,緩慢地往前走,鞋子摩擦著乾裂的混凝土。織機發出「沙——呼——沙——呼」的聲音……我邁出第六七步時,織機發出的聲音離我而去。我又邁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我很快就會到達烘乾房的盡頭,進到院子里。兔子洞不見了。泡沫已經爆掉。
里斯本福爾斯跟之前一樣臭氣熏天,但電力正常。交叉路口的閃光信號燈在西北風中搖曳閃爍。肯納貝克果品公司一片漆黑,前窗還沒有蘋果、橘子和香蕉,但這些東西很快就會擺上。綠色前線門上的標牌上寫著「上午十點開門」。幾輛汽車行駛在美茵大街上,少許行人急促前行,豎起衣領。街對面,沃倫波毛紡廠正全速運轉。從我站著的地方能聽到織機發出「沙——呼——沙——呼」的聲音。然後我聽到別的聲音:有人在叫我,儘管不是叫我的先前用的那兩個名字。
「去吧。看一看。待一小會兒。不過就一小會兒。如果不及時糾正,勢必成為災難。」
鏈子也還在那裡。我沿著骯髒的空心磚老建築——原來是烘乾房——側面走到鏈子那兒。我從鏈子底下鑽過去,繞到建築的前面,看到這是個被遺棄的便利商店,名叫快閃。窗戶破碎,所有的貨架都被移走。這地方看起來像只空彈殼。一盞應急燈,電池幾乎耗盡,像冬天的窗玻璃上垂死的蒼蠅般嗡嗡鳴叫。殘破的地板上有亂七八糟的塗鴉,塗鴉在微弱的光線中依稀可辨:滾出城去,你這個巴基斯坦雜種!
我沉默不言。我一直擔心回不去,但是現在又害怕回去。有比「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幹了什麼」更不祥的話語嗎?我一時間想不出來。
又一陣笑聲。之後又是巨大的金屬聲。
聲音聽起來並不年輕,不像是那些野孩子的聲音,是從我這一邊街道,而非對面傳來的。那傢伙很憤怒,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朝著聲音走去。
他語氣冷靜:「有可能摧毀一切。」
他們轟然大笑,然後走開,小聲說話,回頭看我。
我在去福爾斯的路上產生了和當年差不多的想法。但我告訴自己,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底的確有場地震。這隻是我錯過的另一起事實——就像刺殺埃德溫·沃克事件。正如我對阿爾·坦普爾頓所言,我的專業是英語,不是歷史。
緊隨其後是一陣笑聲。是抽大麻的男孩們。接下來說話的明顯是拿屁股對著我的男孩:「你唯一的手槍就是褲襠里的東西,我敢打賭槍管還耷拉著!」
「你們這些狗雜種,你們打斷了輻條!」男子繼續朝他們大喊,聲音裡帶著恐懼。「別,別,別過來!」
他打開收音機,奇迹樂隊正在唱《米奇的猴子》。
「夫人,我只想知道圖書館是不是還——」
我的身後傳來一陣嚴重的咳嗽。咳嗽讓我想起阿爾·坦普爾頓。老頭停止咳嗽之後說:「年輕人,我看到這些可惡的小鬼倉皇逃竄,為腎結石生的這五年的氣算是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的儲藏室里有點格蘭菲迪純麥威士忌——貨真價實——你如果能把我從坑裡面推出來,我們可以一起喝點。」
「我根本不明白這一切。」我說,但這句話不完全真實。我至少知道這個人(還有他腦水腫的前任)的卡片的含義。卡片就像核電站工作人員戴的徽章。不過,卡片不測量輻射,而是監測……什麼呢?心智?綠色,你的彈子袋滿了。黃色,你開始損失彈子。橙色,叫穿白大褂的人。當卡片變黑……

3

我閉上眼睛,又走一步,聽到腦子裡響起奇怪的爆裂聲。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狹小骯髒的浴室。沒有馬桶,馬桶已經被移走,留下骯髒的印記。一塊尿酸形成的硬餅,已經從明亮褪變成read.99csw.com冷淡的灰色,躺在角落。螞蟻在上面爬來爬去。我鑽出來的角落被裝滿空瓶空罐的箱子堵住。那些箱子讓我想起李碼放的狙擊手掩體。
他掏出打火機,用手捂住,防止風將火吹滅,然後把火焰湊到煙上。香煙的氣味很香,像是大麻而不是香煙。但不是大麻。他沒說,但我相信那東西具有藥效。很可能跟我的古迪頭痛粉類似。
洛杉磯的地震,我想,七千人死亡。
我左右張望,看到沒車,便穿過街道,走到他站立的地方。我走近他時,看到了另外兩處不同。他跟前任一樣,戴著氈帽,但是帽子乾乾淨淨,並不骯髒。他跟前任一樣,一張彩色卡片從軟呢帽的帽圈上伸出來,像張過時的記者採訪通行證。不過這一張不是黃色,不是橙色,也不是黑色。
「他是怎麼跟你說的?每一次拜訪都是第一次?」
我搖搖頭。
他喊道:「吉姆拉,求你了!」這似乎佐證了我的想法。我在他臉上看到的絕望跟風一樣:微弱但持久。
「有多嚴重?」
我不完全理解,但是能看清整體框架,並被這個框架嚇得要死。未來懸在絲弦上。就像木偶。上帝啊!
「想一想。你的廚師朋友想到去達拉斯阻止奧斯瓦爾德之前,進行了多少次旅行和購物?五十次?一百次?兩百次?」
「你是誰——」
漂亮而年輕的總統死了,漂亮而年輕的總統活著,漂亮而年輕的姑娘活著,然後死了,但老沃倫波毛紡廠院子破裂的下水管顯然永存。
他可能在我前面一個街區遠的地方。我趕到那裡之前,聽到一聲巨大的什麼東西撞擊金屬的聲音,一名男子喊道:「繼續吧!你們這群狗雜種!繼續吧,我馬上就會掏槍崩了你們!」

6

「吉姆拉!在這兒!」他向我示意。風捲起他外套的衣襟。他左邊的標牌在鏈子上擺動,就像閃光信號燈在電線上擺動那樣。但是,我依然能看清標牌上面的字:「管道維修,禁止穿越」。
我轉向毛紡廠,心想:他回來了。黃卡人起死回生,和總統肯尼迪一樣。

5

但我腦子裡還有個聲音在低聲說:那是你造成的。你導致了拉格斯的死亡,你要麼是沒關後院門,要麼是沒有把門關嚴……這也是你造成的。你和阿爾滔滔不絕地說什麼拯救越南成千上萬條生命,但這才是你對新的歷史的第一個真實的貢獻:洛杉磯的七千條人命。
我想說話,卻開不了口。
綠卡人仔細打量著我。從街對面看,他不超過三十歲。從這裏看,他看起來更接近四十五歲。你離他足夠近,看著他的眼睛時,會發現他未老先衰,而且大腦失常。
另一個孩子轉過身,脫下褲子,屁股對著我,說道:「你要是能在裏面找到書,書歸你!」
「狗雜種!」那個聲音喊道,怒不可遏,「臭狗屎!」
他可能會走過來,他那自殺的前任一直追到綠色前線。但是我很確定,我如果瘸著迅速走過老路易斯頓路,這個新版本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他可能會跟著我到紅加白商店,阿爾買肉的地方,但是我如果能到泰特斯雪佛龍或者快樂白象,就能轉身對他張開手掌。他被困在兔子洞附近。否則,我會在達拉斯看到他。我對這一點很肯定,就像知道引力會阻止人們漂浮到太空中那樣。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拉格斯,我九歲住在威斯康星時養的雜種狗。我可以在上學日的早上在後院里陪它玩耍,直到校車到來。我教它坐下、含物、打滾之類的動作,它很愛學——聰明的小狗!我很愛它。
「是,也不是。會殘留。你的廚師朋友每次——」
她匆匆走開,每隔幾秒就回頭張望,確定我沒有尾隨她。我等我們相距很遠,她不至於感到不適后,才沿著美茵大街繼續前行。我的膝蓋在攀爬教科書倉庫大樓之後稍有恢復,但我還是有點兒跛,而且這種狀態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有些房子拉著的窗帘後面亮著燈光,但是我知道電力不是緬因州中央電力公司供應的。有些卡爾曼照明燈,有些是煤油燈。多數房屋漆黑一片。還有些房子成了燒焦的斷壁殘垣。一棟房屋上面畫著納粹萬十字章,另一棟上噴著猶太老鼠。
他疲憊地笑道:「他當然是這麼說的。人們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們應該更加清楚。你應該更加清楚。每一次旅行都會創造出相應的絲弦,絲弦太多,總會纏結在一起。你的朋友有沒有想過,他怎麼能日復一日購買同樣的肉?或者為什麼他下次旅行時從一九五八年購買的東西從來沒有消失?」
這站不住腳。這樣大的地震如果發生在我走下兔子洞之前生活的美國,我肯定會知道。還有更加嚴重的災難——二〇〇四年的印度洋海嘯奪去了超過二十萬生命——但是七千對於美國來說是個天文數字,比九·一一遇難人數的兩倍還多。
「你現在得回去,傑克,」他溫和地說,「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幹了什麼。得看看,你艱苦卓絕且毫無疑問出於善意的付出到底造就了什麼。」
美茵大街上,有些生意好像還在經營,但是多數店鋪已然淪為廢墟。人行道布滿裂縫,垃圾遍地。我看到五六輛停著的汽車,這些車要麼是油電混合動力,要麼帶有車頂旋轉裝置。一輛本田「西風」,一輛拓郎勇氣,還有一輛是福特「輕風」。這些車看起來很舊,有幾輛嚴重毀損。所有的汽車擋風玻璃上都貼著粉色廣告,廣告里,黑色的大字即便在黑暗中也很清楚:「在緬因州,廣告總能充當購貨證。」
一群孩子在街對九九藏書面閑逛,說說笑笑。「嗨!」我沖他們喊道,「圖書館還開著嗎?」
「不會,」我說,「我想不會。」
我走到破敗的交叉路口中間,一陣巨大的冰塊撕裂聲讓我僵在原地。以我的想象,唯一能夠發出這聲音的是某種奇異的冰面,冰面融化著發出突破音障的聲音。我腳下的地面短暫地震動一下。一輛汽車的報警器響起,然後停止。狗吠叫一陣,一隻接著一隻,又安靜下來。
他沒有聽到,我想,他是從某種視野的絲弦中看到的。在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廣告牌上。也許是通過我的眼睛。
我看著他們離開,既羞愧又得意,兩者平分秋色。老傑克很擅長彈壓放假之前吵鬧的自修室,但是他的能力僅此而已。而後來者喬治可是經歷了不少事情。
放鬆,我告訴自己……就像五年前頭髮中開始出現第一縷銀絲時那樣,儘管放鬆。
「他媽的查理·卓別林。我跑到法國去,只是為了看女人們跳舞!現在,給我滾開!」
我閉上眼睛,再次向前一步。突然,我聞到微弱的氨水氣味,以及別的更令人不適的氣味。我坐在很多灰狗大巴後排穿越國土之後,對現在聞到的氣味確定無疑。是衛生間里的那種氣味,僅往牆上噴洒佳麗牌空氣清新劑無法蓋住這種氣味。
「好吧。傑克,我們只是觀察。有時候會提出警告。比如凱爾曾經試圖警告你的廚師朋友。」
他住口,表情痛苦而扭曲。他抬起雙手,按住太陽穴,彷彿大腦即將爆裂。但最吸引我的是插在帽圈上的卡片。顏色不完全確定。有一會兒,顏色變換得令人眩暈,讓我想起閑置十五分鐘的電腦屏保。綠色變成淡黃色。之後,他慢慢放下雙手時,卡片又變成綠色。但沒有我第一次看到時綠得那麼明亮。
「好的。」
什麼時候的西雅圖?」
「還我——」
「情況有多糟糕?」
「兩三天之後,碳酸消失殆盡,但汽水仍然能產生少許氣泡。你稱為兔子洞的東西根本不是個洞。只是個氣泡。至於說守衛……不是。真的不是。這樣很好。我們幾乎沒辦法不讓事情變得更糟。穿越時空就是有這樣的問題,吉姆拉。」
「舞蹈就是生命。」我說。
我想起薩迪和我搶來的斯圖貝克里的發動機如何爆缸了。
在一幢看起來保存較好的房子前面——跟多數房屋相比,這算一幢宅邸——我看到一根長長的橫杆,彷彿走到了西部片中。真的有馬拴在那裡。天空再次被瀰漫的月光點亮時,我看到散落的馬糞,有些還很新鮮。車道上裝了大門。月亮又藏進雲層,但是我無需藉助月光,知道門上面寫著:「止步!」
「老東西,有老別克牌威士忌嗎?啤酒或者罐頭呢?」
「你待在這裏深受傷害,對吧?」

2

「這麼說,每一次拜訪並非徹底重置。」
「存在悖論,」我說,「各種悖論。是吧?」
他開始笑,但笑容畏縮。帽子里的卡片上的綠色再次開始消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散發著香味的香煙。卡片顏色恢復,變得穩定。「是的,對顯而易見的事視若無睹。我們都會這樣。凱爾在心身開始崩潰后也知道,他去那邊的賣酒店,情況只會變得更糟糕,但是他還是我行我素,毫不顧忌。我不責備他,我敢確定,酒精減輕了他的痛苦。特別是在他臨終時。如果無法到達賣酒店——如果賣酒店在圈子外面,但是它不在圈子外面,情況會好些。不過誰說得准呢?我不是在責備你,傑克。沒有譴責。」
「朗!這些和諧……都是我造成的。對吧?」
「兔子洞只有一個嗎?」
「洛杉磯發生地震了。」她的發音是拉三磯。「有些人已經謠傳很多年,說加利福尼亞會沉進大洋,他們的預言好像是對的。」她搖搖頭。「我不想說這是因為他們放縱的生活方式——那些電影明星什麼的——但好像我是個善良的浸信會教徒,我也不會說不是因為這個。」
「地震……我的確引發了地震。我拯救肯尼迪時,我……幹了什麼?撕裂了時空連續體?」這話聽起來很荒謬,但現實就在眼前。所以這話很嚴肅。我的頭開始陣痛。
「吉姆拉!不要讓我走過去抓你!」
我又走一步,沒有突起的台階,但我頃刻間看到自己的鞋變成兩個。鞋子在混凝土上,也在骯髒的綠色漆布上。我又往前一步,自己也變成兩個。我的身體大部分站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底沃倫波毛紡廠的烘乾房旁,但是有一部分在別處,而那個地方不是阿爾餐館的儲藏室。
我讓他把我帶到塔馬拉克汽車旅館,旅館在公路邊上。
「我已經盡量遠離你的絲弦,」穿著黑色外套的男子說道,「但是無法完全避開。此外,現在有這麼絲弦。感謝你和你的廚師朋友,現在有這麼多廢物。」
他放下路易斯頓《太陽報》,等著我,我看到自己的照片——是的,從德諾姆聯合高中年鑒上找來的照片——出現在頭版上。標題是「喬治·安伯森去了哪裡?」店員把錢錄入收款機,開了張收據。我拍拍自己的照片。「你覺得這個傢伙到底怎麼了?」
臉上還沒有傷疤的薩迪。
「夫人,請問圖書館是不是還——」
那天晚上,我醒著躺了很久很久,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沒有關門,並因此而困擾,為自己可能犯下的錯感到恐懼。愧疚感。那種愧疚持續了很久,一年甚至更長。我如果能肯定記得自己關了還是沒關門,也許不會內疚那麼久。但我想不起來。我關了門,還是沒關?我一次又一次回想小狗的最後一個早上,但是,我什麼都記不清,除了自己舉起牛皮帶喊:「叼過來,拉格斯,叼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