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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車

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車

這女人的眼睛突然動了動,迎上亨利的視線。看到那眼睛里的痛苦,他暗暗感到震驚。「里克在哪兒?」她問,「我得找到里克——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皺著眉頭,嘴唇翹了翹,亨利看到她的牙齒掉了一半,餘下的猶如一道破柵欄上的殘樁。她又打了一個嗝,那氣味熏得亨利的眼淚都流了出 來。
彼得閉上眼睛,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擺動起來,同時用舌尖頂住上顎,在嘴裏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彼得從中學時代就能這樣,雖然不像比弗咬鉛筆和嚼牙籤,或不像瓊西痴迷恐怖電影和謀殺小說那麼歷史悠久,但也有不少年頭了。而且往往都很可靠。亨利等待著,希望這一次也能可 靠。
「去哪 兒?」
「你要不要來瓶啤 酒?」
彼得苦著臉坐在雪地上,那條傷腿直伸在面前。「沒有,先生,」他說,「我沒有。我已經智窮才盡 了。」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媽的 腿!」
「我不知道。」彼得說著,又扭頭朝天上看了最後一眼。這時只有一團亮光了,而且很暗淡,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可能難以看到。「女士?女士,它們已經飛走了。已經消失了,聽見了 嗎?」
「可是你知道嗎?我剛才還想到他了,在戈斯林商店的時 候。」
「我 不——」
他站穩身子,抓住她的手。她慢慢站起來,膝蓋顫抖著,又打了一個嗝,接著又放了一個屁。她的帽子歪了,遮住一隻眼睛,可她並沒有要扶正的意思。亨利說:「把她的帽子扶 正。」
亨利根本不敢想象會這麼輕而易舉。實際上,等他們把她弄上防水布后,事情就是小菜一碟了。她是個重量級女人,但在雪地上滑行卻很輕鬆。亨利很慶幸氣溫沒有再高五度,如果雪變得黏乎乎,情況就會大不一樣。當然,這直道也幫了不少 忙。
「站起 來!」
「我會守口如瓶的。」彼得 說。
「真是奇觀,對吧?」彼得嘆道,「那是他媽的UFO,就像《X檔案》里的一樣。你 看——」
彼得到處亂摸,卻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帶。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勞,心中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他覺得自己可能是驚魂未定)。安全帶解開了,彼得猛地掉在車頂上,頭彎向一邊。他又驚又痛地大叫起來,隨後便胡亂掙扎著擠向半開的車門。亨利從背後拽住他的腋窩往外拖,兩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猶如置身夢境。他們小時候不就是這樣玩過嗎?當然是的。比如他們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來,他不禁大吃一驚,接著發現是他自 己在笑。
「你這麼想?」彼得似乎大失所 望。
話說回來,他還非常好 奇。
「等等,」他說,「這混賬王八蛋膝蓋又要給我找茬 了。」
「老天!」彼得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聽那聲音,她的褲子似乎都給掙破了。你喝了什麼,女士?普雷斯通防凍液嗎?」接著,他又對亨利說:「天啊,她一定是喝了什麼,如果不是防凍液的話,我就不是 人。」
「我能走到,」彼得說,「好了,我們走 吧。」
「就連在這鬼影子都看不見的地方也不 行?」
「想起杜迪茨沒什麼不對的,彼得,」亨利一邊說,一邊把載著那女人的臨時雪橇拉進貯木棚,他自己也已經氣喘吁吁,「是杜迪茨讓我們成為了我們。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 光。」
「半英里。也可能是四分之三英 里。」
「什麼?」彼得也站了起來,看上去明顯有些搖搖晃 晃。
「是的。」亨利一屁股坐在地上,準備歇口氣,然後再做下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手錶。快到中午了。此刻,瓊西和比弗不會再認為是大雪讓他們耽擱了,他們幾乎會肯定是出了問題。說不準有誰還會開起雪地摩托車(如果還能開的話,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如果那該死的玩意兒還能開的話),出來找他們。這樣一來,事情就會簡單點兒 了。
亨利翻了個身,跪在地上,覺得沒問題后,才顫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會兒,在大風中有些搖晃,同時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會不會站立不住,讓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還好,沒有那樣,於是他一瘸一拐地從四輪朝天的旅行車的車尾繞過去,看看能怎麼幫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個把他們害慘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樣,叉著雙腿坐在路中間,腿上和風雪大衣上已經積了一層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響,帽子上的飄帶也一樣。她沒有轉眼來看他們,而是像他們剛剛爬上山頂發現她時那樣,回頭望著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離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驟然而至的弧形輪胎印。自己居然沒有撞上她,他覺得不可思議,完全是不可思 議。

1

車輪剛出溝轍就開始打滑。亨利這一次沒有任其打滑,而是儘力讓車輪犁進雪中,鑿深車轍。他甚至不用想(也沒有時間去想)也知道,這是路上那個人的唯一機會。不過,他自己也覺得勝算不 大。
也可以服安眠藥。還可以用那種老套的把腦袋埋進浴缸里的辦法。投水自溺也行。還可以從高處跳下。拿手槍對準耳朵太不保險了——極有可能醒來時全身癱瘓。割腕也是一樣,僅適合那些只想試一試的人。但是日本人有一種方法讓亨利很感興趣。拿根繩子套住脖子。把繩子的另一端拴在一塊大石頭上。把石頭放在椅子的座位上,然後坐下來,腰部綁在椅背上,這樣就不會仰面摔倒,而是會保持坐姿。把椅子側翻,石頭就會掉出來。在三到五分鐘的時間里,自盡者會處於一種夢幻般由淺至深的窒息狀態。灰色漸漸變為黑色;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這方法是他從一本書上看到的,居然是瓊西最喜歡的一本金西·米爾霍恩偵探小說。偵探小說和恐怖電影,這些是瓊西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 容。
「根本就沒有斷,」彼得說,但是他痛得直吸氣,「只不過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時一樣。她在哪兒?你確定是個女人 嗎?」
「解開安全帶,皮 特。」
「是 嗎?」
彼得已經喝完第一瓶啤酒,接著打開第二瓶,看上去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你怎麼看?」他 問。
「哎呀,老天!」彼得幾乎是在叫喊,「她這是怎麼 了?」
彼得停下腳步,睜大眼睛。「什麼?有那麼嚴重?都到那一步了?」
「你一定得行,彼得,快點 兒。」
「這我相信。」亨利說著,笑了起來。剛才有一瞬間,他還以為彼得說的是《嚴峻考驗》。「歇斯底里的念頭什麼時候最有市場呢?當然是收成結束和壞天氣告一段落之後——這個時候,就有時間講故事和捉弄人了。在華盛頓州的韋納奇,是森林里的魔鬼崇拜和兒童犧牲。而在傑弗遜林區,在唯一的戈斯林商店的所在地,則是天空中的奇怪亮光、失蹤的獵人和軍方的部署。更不用說樹上長的紅色怪玩意 兒。」
「你確定 嗎?」
「以後再說 吧。」
「絲毫都不奇怪,」亨利說著,笑了起來,「一個不尋常,兩個很奇怪,四個呢?那就是一起走了,相https://read.99csw.com信我好 了。」
車門毫無動靜,過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樣直衝出來。他躺在地上,一時沒有移動,只是氣喘吁吁地仰望著那密密麻麻、漫天飄灑的雪花。此時此刻,天空中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他願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聖經》起誓。只有一團團低沉的烏雲和如夢似幻般落下的雪 花。
「彼得,戈斯林老頭這個稱呼可不是白叫的。他至少有八十歲了,如果說這些老頭老太太有一樣東西不欠缺的話,那就是歇斯底里。」這時,他的車——本身也不是什麼小年輕,已經開了十四個年頭,而里程錶上早就走起了第二圈——從溝轍里彈了出來,儘管是四輪驅動,還是迅速開始打滑。亨利就勢任其滑行,彼得的啤酒掉到了地板上,口裡大叫一聲:「哇——我×!小心!」看到他這副模樣,亨利幾乎要笑出聲 來。

3

「沒錯。」彼得有些神經質似的笑了一聲,「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你也認為這很奇怪,是 吧?」
當然,可以採用「海明威方案」——當年在哈佛讀大學時,他就寫過一篇文章,裏面就是這麼叫的。由此看來,他可能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從私人的角度,而不只是為了應付差事般地完成某門功課的要求,也就是說,甚至那個時候他就在考慮了。所謂海明威方案就是用獵槍,而亨利現在就有一支……不過他不會在這兒、在與其他人一起時動手。他們四個人在「牆洞」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如果選擇這兒會不公平。會污染這個地方,對彼得和瓊西——還有比弗,也許尤其是比弗——來說都是這樣,所以他不能這麼干。但是他不會等太久了,他可以感覺到那一刻正在漸漸臨近,有點像打噴嚏。真是滑稽,居然把結束生命比成打噴嚏,不過到頭來可能就是如此。只是「阿嚏」一聲,然後,你好黑暗,我的老朋 友。
「我聽起來沒事兒嗎,大專家?」彼得生氣地問,但是亨利剛要彎腰看看,他卻抬手揮了揮讓他走開,「不用,我沒問題,馬上就好。你去看看傻呆公主。她一直在那兒坐著不 動。」
「也許你最好開慢點兒。」彼得說。他的兩腿上有一瓶啤酒,已經被他喝了一半,但一瓶啤酒不會讓彼得產生醉意。不過,如果再來上三四瓶的話,就算亨利以六十英里的時速在這條路上狂飆,彼得也只會坐在副駕駛座上,跟著那震耳欲聾的狗屁平克·弗羅伊德歌碟唱個不停。他也許可以開到六十,而不讓前保險杠碰上任何東西。順著深轍路的這兩道溝轍開車,即使溝里滿是積雪,也像是在車軌上行駛。如果這雪下個不停的話,可能就不一樣了,不過就現在來看,沒有任何問 題。
「是的。可緊接著瓊西就出了車 禍——」
「你留在這裏陪著她。我也許能去那兒找樣東西來拖 她。」
他抓住門柱,暗暗慶幸自己開車時戴著手套,然後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讓自己的橫隔膜舒展開來,以便能夠呼 吸。
「好吧,」彼得說,似乎有些緊張,「但願她不要死在我手上。也但願那些亮光不要再出現。」他抬頭看了看天上,那兒現在只有低沉的烏雲。「你認為那些是什麼?是某種閃電 嗎?」
「好吧,如果她能說服我的話。」彼得回答。這句話隨風傳進亨利的耳朵,頗有生氣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響了。他把牛仔褲和長內褲褪了下來,只穿著三角褲站在那兒,觀察轉向柱給自己造成的傷 勢。
很顯然,是受了驚嚇。徹底嚇壞了,像是一種緊張症——他親眼看到汽車擦著她的身子疾馳而過時她都絲毫未動。可她也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對刺|激仍然有感覺;她對他的響指有反應,而且還說了話。詢問一個叫里克的 人。
「你以為你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彼得隔著汽車對亨利叫道,這輛車雖然已經四輪朝天,可刮雨器還在來回刮擦。儘管彼得一開口就罵罵咧咧(顯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傳),亨利仍然覺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教師。想到這裏,他又哈哈大笑,一邊把褲子提上 去。
「安靜點 兒。」
「亨 利——」
「我自己也經常想起杜迪茨,而且有好一陣子了。起碼是從三月份以來。我和瓊西本來打算去看 他——」
「什麼意 思?」
在離開戈斯林商店之前,亨利就將車上的里程錶撥到零,這是他的一個老習慣,早在就職于馬薩諸塞州的時候就開始了,當時的行情是每英里十二美分,給人治療各種精神性老年疾病。從商店到「牆洞」之間的距離很容易記:22.2英里。里程錶此刻顯示的是12.7英里,這就是 說——
彼得坐在雪地上,又在用手揉膝蓋,一邊望著亨利,等著他採取行動——這不奇怪,因為在他們四個人中,經常是亨利拿主意。他們沒有明確的頭兒,但亨利差不多就是那個領頭人。早在上初中時就是如此。而這女人現在誰也不理,只是直盯著前方的 雪。
他們爬上山頂,下山時風勢小了許多。到達山腳下的直道時,亨利開始暗暗自我安慰,想著起碼這段路不會有問題。可直道剛走一半,前方那個形如貯木棚的地方已經勝利在望時,那女人卻倒下了——先是跪了下去,然後撲倒在地。她就那樣躺了片刻,側著頭,只有張開的嘴裏吐出的氣息表明她還活著(要不是這樣,事情可就簡單多了,亨利想)。接著,她翻了個身,側躺著,又打了一個長長的響 嗝。
「祝你好 運。」
「站起來,用腳站起來!跟我一起!我數三下!一,二,三!」
亨利相信,所有的孩子在少年時代都會面臨自我定位的時刻,而處於群體中的孩子比作為個體的孩子更容易做出斷然反應。他們常常用冷酷來回應痛苦,因而留下種種劣跡。亨利和他的朋友們則表現良好,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歸根到底這算不了什麼,但是,想想往事,特別是當你的內心陷入黑暗時,想想自己曾經不懼危險,行為磊落,這畢竟不會有壞 處。

2

「有多 遠?」
這一點你真說對了,」亨利說,「在救護車裡的時候他就沒有心跳了。急救醫生只能採取電 擊。」
「是 的。」
彼得站起身,捂著膝蓋,踉踉蹌蹌地從車頭繞過去。那隻亮著的車燈仍然無所畏懼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說,她最好是個瘸子或瞎子,」他對亨利說,「要不然,我會一腳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 去。」
「喂,亨利!」彼得聽起來氣喘吁吁,但是沒關係,貯木棚已經不遠了。彼得走路時一直僵直著腿,以免膝關節又給他搗 亂。
「你們也一直沒有去看杜迪 茨。」
他又彈了彈手指,自己都沒什麼感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了?我們現在遇到大麻煩了,他 想。
這根本不是什麼落難的小姑娘。她起碼有四十歲了,而且又矮又胖。儘管她的防風雪大衣很厚,而且天知道她底下還穿了多少層衣服,可是她的腹部卻明顯凸起,似乎是做過縮胸手術后形成的大肚腩。帽檐下被風吹起的頭髮沒型沒款。與他們一樣,她也穿著牛仔褲,但是她的一條腿有亨利的兩條粗。亨利腦海中想到的第一個詞是鄉下婆娘——你常常會看到這種女人在扔滿玩具的院子九_九_藏_書里晾衣服,旁邊就是她的加寬房車,一扇敞開的窗戶上放著一台收音機,裏面傳來加斯或莎妮亞嘰嘰喳喳的聲音……還可以看到她們去戈斯林商店這種地方買幾樣食品。橘紅色的行頭表明她可能在打獵,但果真如此的話,她的槍在哪兒?已經被雪埋掉了嗎?她的大眼睛呈深藍色,直愣愣的。亨利找了找她的腳印,但是一個也沒有。顯然是被風刮沒了。可這仍然很古怪,她只怕是從天上掉下來 的。
沒有反應。但片刻之後,亨利就感覺到彼得將手伸進他的外套,抓住了他的皮帶。他們排著跳康枷舞般的隊形,步履艱難地穿過狹窄的小路,穿過剩下的那隻車前燈發出的耀眼黃光。到了另一邊,四輪朝天的汽車起碼可以幫他們擋擋風,這也算好事一樁。
「走幾步!」他又湊近她的臉喊道,「跟我一起走!我數三下!一,二,三!」
彼得點點頭。「別誤會我的意思。你的車技很棒,可是夥計,這會兒正下雪呢。再說,我們還載著糧食。」他的拇指向肩膀後面指了指,在後座上有兩個袋子和兩個盒子,「除了熱狗之外,我們還弄到了最後三盒卡夫乳酪通心麵。你知道,少了這玩意兒,比弗簡直是活不下 去。」
「太好了。」亨利說著,用手去拉防水布。起初防水布仍然沾在地上,但他更用力,終於把防水布拉起來,防水布發出一聲嘶啞的「哧」聲,使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放屁的聲 音。
「還記得這條路上的貯木棚嗎?」一共有八九個,亨利想,也就是四根柱子,上面再搭幾塊波紋鐵皮當棚頂而已。伐木工們在裏面存放砍伐的木材或一些設備,留到春天使用。
「哦,我不知道。」彼得難為情似的移開了視 線。
「要說奇怪的話,」亨利回答,「那我們兩個都是怪 人。」
亨利感覺到這女人的身子在往下沉,連忙抓緊 她。
由於積雪很厚,停車已經來不及了。亨利向右猛打方向盤,感覺到車輪再一次離開了溝轍。他又瞥見那張蒼白、靜止的面孔,腦海中飛快地一閃念:哦,該死!是個女 人!
亨利點了點頭。「當時為了瓊西忙得團團轉,就忘了。後來就到了夏天,你知道,事情總 是……」
「彼得?」
「別號了,」亨利說,「你的腿沒事兒。」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門把手,用力一拉,還是紋絲不動。接著他恍然大悟——他整個身子已經倒了過來,所以拉錯了方向。於是他反其道而行,頂燈裸|露的燈泡十分刺眼。門鎖「咔嗒」一聲開了。他用手背去推車門,確信一定會推不動:門框可能變形了,能推開六英寸就算他運氣 了。
亨利從車那邊走過來,正好看見彼得倒在女佛陀的身邊。他的腿一準又僵住了。她沒有看過他一眼。她帽子上的橘紅色飄帶被風吹向身後。她仰臉迎著風雪,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即使當雪花飄進眼睛、在那溫暖的活晶體上融化時,仍然沒有眨動。亨利覺得自己的職業好奇心不由自主被激活了。他們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
「你的膝蓋怎麼樣,能走到那兒去 嗎?」
「亨利,」彼得叫道,他的聲音因為恐懼、敬畏而顯得嘶啞,「我的上帝,快 看!」
亨利抓住她戴著手套的手,感覺到她本能地回握住他,不禁有些鼓舞。他彎下腰,湊近她的臉,聞到那乙醚般的氣味。發出這種氣味的人不可能健康無 事。
彼得沒有堅持,任由亨利順著車燈的燈柱,在兩排樹木之間的白色通道上穿行。還任由亨利返回自己的思緒之中,而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感覺就像返回口腔里一處流血的傷口,用舌尖一遍遍舔觸,可這就是他想去的地 方。
那女人抬起頭,一看到那飛舞的亮光便尖叫起來。那是聲嘶力竭、充滿恐懼的叫聲,聽得亨利也恨不得放聲尖 叫。
「沒錯。」亨利回答,然後從躺在防水布上的那個女人身上邁過去,走到樹林邊,那兒的雪地上有許多大塊木柴。九英里左右,這是他即將要走的路程。但首先,他們得燃起一堆火。一堆溫暖的大 火。
亨利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來,一邊痛得直皺眉——雙腿很痛,沒錯,被車頂撞過的肩膀也痛,脖子也在快速變僵——但他仍然笑個不 停。
「哎呀,你這添亂的臭婊子,」彼得說,不過他的語氣里沒有慍怒,而只有疲憊。他望著亨利,「現在怎麼 辦?」
「是 嗎?」
「要燒火,是 吧?」
接著她蒙住雙眼,把頭抵在四輪朝天的汽車的前胎上。她停止喊叫,只是不停地呻|吟著,猶如一頭掉入陷阱、無可逃脫的獵 物。
「怎麼 了?」
亨利覺得彼得的聲音來自另一個宇宙,在那裡,活著的人很希望繼續活下去。這使他有些煩躁,最近一段時間總是這樣。但是,他絕不能讓他們任何人生疑,而且他覺得瓊西已經有點兒疑心了。比弗可能也是。他們兩個人有時能看透你的內心。彼得還一無所知,但他可能會對他們說些不該說的話,說老亨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是有心事,有很重的心事,而亨利不希望這樣。他們曾經是「堪薩斯街的四人幫」,是三、四年級的「紅海盜」,這將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牆洞」之行,他希望是一次美好的旅行。他希望他們得知消息時感到愕然,就連最理解他、最能看透他心思的瓊西也一樣。他希望他們說壓根兒都沒有想到。這樣最好,而不是三個人坐成一團,垂著頭,彼此之間除了躲躲閃閃的一瞥之外甚至都不敢對視,心裏想著自己早該知道,想著自己看到了徵兆,早該採取行動。於是,他回到這另一個宇宙,迅速裝出一副真誠的關注神情。作為一位精神病醫生,這是他的拿手好 戲。
亨利走到貯木棚花了五分鐘時間。他自己腿上被轉向柱劃破的地方也有些發僵,但是他覺得自己沒事兒。他想,如果能把彼得和那女人弄到貯木棚,如果「牆洞」里那台北極貓還能啟動,也許事情到最後能順利解決。再說,去他的,這一切還真是有趣。天空中的那些亮 光……
「我想我可能沒法一直走回德里,但到棚子那兒沒問題。」他伸出一隻手,「拉我一把,頭 兒。」
「彼得。」彼得仍然望著天空,亨利握住他的下巴,讓他轉向自己。在他們的頭頂上空,最後兩團亮光正在漸漸消退。「那只是某種電的現 象。」
這些話十分流暢地從他口裡說了出來,彷彿它們真的有什麼關係似的。當亨利滔滔不絕時,他身旁的彼得一聲不響地洗耳恭聽,任何人(當然也包括彼得)都不會猜到,亨利心裏想的是手槍、繩子、排氣管和安眠藥。他的腦海里全是磁帶,僅此而已。而他的舌頭則是磁帶播放 器。
突然間,這女人掙脫亨利的手,彎下腰,張著嘴。亨利退開一步,以免她的嘔吐物噴到他身上……但是她沒有吐,而是打了一個嗝,一個最響的嗝。接著,沒等她直起腰來,就又放了一個屁。這是亨利此前從來不曾聽過的聲音,而他可以發誓,當年在西馬薩諸塞州醫院時,病房裡的各種聲音他都聽過。不過她仍然站著,大口喘著粗氣,就像馬噴鼻息一 樣。
「別擔心,彼得,一切平安無 事。」
他開始朝車頭方向走回來。這時她正看著他,他也盯著她,不讓她的視線移開。他頭也不回地對彼得——他不想冒險讓她轉移視線——說:「拉住我的皮帶,牽著 我。」
「我不九-九-藏-書能鬆手。把她的帽子扶正,別擋著她的眼 睛。」
「你幹嗎要在這×他娘的暴風雪中坐在這×他娘的路中間?是喝醉了,還是吸毒了?你是個什麼樣的蠢婆娘?喂,回答我!你差點兒害死了我和我兄弟,你起碼可以……哎呀,×他祖宗!」
他凝望著天空,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亨利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十來個炫目的光環正在低沉的雲層中穿行,亨利的雙眼幾乎無法睜開。一時間,他想起好萊塢首映式上那劃破夜空的聚光燈,但在這森林深處,顯然沒有那種燈,否則他就會看到從大雪中透過來的光芒。不管那些發光的東西是什麼,它們應該在雲層之上或雲層之中,而不是雲層下面。它們似乎很隨意地飛來飛去,突然,亨利感覺到有一種反祖性恐懼朝他襲來……不過這種恐懼實際上更像是源於他自身,源於他的內心深處。他的脊柱猛地感到一片冰 涼。
他深吸一口氣,屏住片刻,然後吐了出來。好些了。稍稍好些了。好吧,這女人怎麼了?別管她從哪兒來或在這兒幹什麼,也別管她打嗝時怎麼會有稀釋后的防凍液的氣味。她這會兒是怎麼 了?
那女人抬頭張望起來,她的耳朵可能從呼嘯的大風中辨出了這輕微而有節奏的「嗒嗒」聲。她的額頭被輪胎印上了一塊很大的黑 印。

5

他告訴彼得自己要幹什麼以及彼得該幹什麼,然後準備起身忙乎起來——在天黑之前,他要他們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待在「牆洞」的四壁之內。那個乾淨、明亮的地 方。
「開車的時候不 行。」
「當然。」彼得回 答。
「我們得走路!」他對她說,雖然說不上是大喊,可是聲音不小,而且帶著命令的口氣,「現在跟我一起走,我數三下!一,二,三!」
亨利取下手套,在她瞪得發直的眼睛前彈了彈手指。那雙眼睛眨了眨。這算不了什麼,但比他預想的要好,想想看,剛才有輛幾噸重的車差幾英寸就撞著她了,可她居然紋絲未 動。
彼得坐起身,圓瞪雙眼,忿忿地看著亨利,他的背上沾滿了雪。「你這是他媽的笑什麼?那臭婆娘差點兒害死了我們!我要去掐死那狗娘養的臭崽 子!」
「那是什麼?」彼得問,幾乎是在呻|吟,「天啊,亨利,那是什 么?」
總體而言,亨利傾向於海明威方 案。
他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再度繞過車頭,走到路上。她一開始不願意,可很快就非常順從地跟著他,似乎對朝他們迎面撲來的寒風渾然不覺。亨利把這女人戴著手套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中,走了大約五分鐘,彼得突然一個踉 蹌。
亨利又笑了起來。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然後用腳去踢的模樣,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極了那些跳康康舞的演員。「彼得,你可別真的傷著她!」他大聲喊道,儘管他口氣故作嚴肅,但由於說話時發瘋般地笑個不停,他懷疑這話能否頂 用。
「最好能行。」亨利回答。他把雙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把她圓睜著雙眼的面孔轉過來對著自己,然後湊近她,直到兩人幾乎鼻子挨著鼻子。她的氣息非常難聞——不僅有防凍液的氣味,還夾雜著某種油膩膩的氣息,以及有機物的味道——但是他仍然那樣站著,絲毫沒有退 開。
雪現在已經齊膝深,而且正越下越猛,而雪花也越來越大。快要停了,小時候,每當看到這樣的雪花,他們就會用失望的口氣彼此相 告。
「你有更好的辦法 嗎?」
「你這麼認 為?」
「不知道。」亨利回答。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女人的眼睛又發直了,他們現在遇到了大麻煩。如果是一個人的話,他可能會考慮挨著這女人坐下來,再伸出一條胳膊摟著她——這個解決最終問題的方案可比海明威方案要有趣得多,也有創意得多。但是他得為彼得著想——彼得的第一輪啤酒甚至還沒有喝到位,儘管他能不能再喝到啤酒顯然要聽天由命了。
「彼得。」
亨利依稀記得那個棚子……實際上,棚頂塌了一半是件好事,或者說可能是件好事;如果塌下來的方向正好,就會把沒有牆壁的貯木棚變成一間披 屋。
大腿內側被劃開了一道較淺的傷口,約有三英寸長。流了很多血——現在還在往外滲——但是亨利覺得傷口不 深。
「離快可差遠了。」亨利回答,然後,就像汽車從來沒有打滑(其實打滑了)、也沒有打斷過他的思路(的確也沒有)一樣,他接著說道:「群體歇斯底里在老人和孩子中最為常見。這一現象有清楚的記載,不管是在我自己的領域,還是在與我們比鄰而居的野蠻人的社會歷史 中。」
「亨利,幫幫我!我卡住了!我他媽的卡住 了!」
「哎呀!×他奶奶的,真是該死,真他媽疼死 了!」

8

彼得翻了翻眼睛。「在戈斯林商店的時候,蠢瓜!戈斯林老頭說的那些事 兒。」
「稍等一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又細又尖,完全不像他的聲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褲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紅 了。
在隨後不知有多長的時間里(可能不到五分鐘,雖然感覺很長),他們注視著那炫目的亮光從空中飛過——它們或繞飛,或外滑,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似乎在你追我趕。有一個時刻,亨利意識到那光環只有五個而不是十來個,接著又認為只有三個。在他的身旁,那個把臉頂在輪胎上的女人又放了一個屁,亨利突然明白他們正站在一個渺無人煙之處,傻看著某種與暴風雪有關的天體現象,這現象雖然有趣,對他們卻毫無助益,不能把他們帶到任何乾爽溫暖的地方。他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里程錶上最後顯示的數字:12.7。他們距離「牆洞」差不多還有十英里,在最好的情況下,走起來也是一大段路程,可他們此刻卻趕上一場不小的暴風雪。另外,他心裏想,能走路的就只有我一個 人
「怎麼看什 么?」
他把防水布拖在身後,步履艱難地回到彼得所等之處,彼得坐在雪地上,那條腿仍然僵直地伸在面前,那個女 人躺在旁邊。
「在塞勒姆,」亨利接著說,「老年人和小姑娘的歇斯底里合而為一,於是,就有了塞勒姆驅巫案。
「你想干什 么?」
「亨利!亨利!幫幫 我!
最後,彼得終於睜開眼睛。「就在那邊,」他指著「牆洞」的方向說,「那道灣後面有一座小山,從那山上下去,有一段直路。直路的盡頭就有一個棚子。棚頂左邊塌了一半。有個叫斯蒂文森的人在那兒流過鼻 血。」
「我跟瓊西一起看過那部電影,」彼得說,「裏面有文森特·普賴斯。嚇得我屁滾尿 流。」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聲音越來越驚恐不 安。
亨利鬆開氣門,等感覺到車身漸漸平穩時,又故意猛九*九*藏*書力急踩腳剎。汽車再一次開始打滑,這一次是朝與剛才相反的方向,彼得也再一次大叫起來。亨利重新拉上氣門,汽車一頭衝進溝轍,然後又像是在車軌上一樣,再度行駛。一旦打算自盡之後,似乎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對一切處之泰然。燈光照進白茫茫不斷變幻的前方,百萬片雪花漫天飛舞,沒有哪兩片完全相同,如果你相信人們的普遍看法的 話。
亨利在她旁邊跪下,以最大的嗓門喊她起來,又是彈手指又是拍巴掌,還數了好幾次一二三,可是都無濟于 事。
亨利也聞出了這種味 道。
「好吧,可四位獵人在同一時間一起消失,我還是覺得很奇 怪。」
他望了望躺在防水布上的女人。她的頭髮耷拉下來,擋住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冰冷漠然地看著亨利——似乎要看穿 他。
彼得吃吃地笑了起 來。
在翻車后的幾秒鐘里,汽車的引擎還在運轉,接著,地心引力發揮作用,發動機終於停了。現在,汽車只是停在路上的一個四輪朝天的車體,車輪仍在轉動,車燈照著道路左側那些蓋有積雪的樹木。過了片刻,一隻車燈熄了,但另一隻還亮 著。
彼得點點 頭。
「那不是狗娘養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說。他笑得更厲害了,同時猜想彼得很可能沒聽懂他的話——尤其是風還這麼大——可是他顧不得了。他很少這麼痛快 過。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車門把手,卻拉不 動。
「是的。」可讓亨利大驚失色的是(當然也感到幾分好笑,那種陰鬱的感到好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曾離開過他),彼得突然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握成拳頭,在膝蓋上猛捶起 來。
瓊西發生車禍之後,亨利曾經多次與他談起此事(他其實是傾聽,他的療法就是創造性傾聽),他知道瓊西對被撞的那一瞬間沒有記憶。就亨利自己所知,在旅行車翻了筋斗之後,他一刻也沒有失去意識,而且他的記憶鏈完好無損。他記得自己伸手去摸索安全帶扣,只想徹底擺脫掉那該死的玩意兒,而彼得則大聲喊叫,說他的腿斷了,說他那條×他娘的腿斷了。他記得刮雨器在擋風玻璃上發出的不緊不慢的刮擦聲,還記得儀錶板燈的亮光,不過亮光是在上面而不是下面。他找到安全帶扣,轉瞬又找不到了,然後又找到了,並用手指一推。安全帶鬆開了,他「砰」的一聲重重掉在車頂上,把頂燈的塑料蓋也撞碎 了。
「我知道,」亨利說,「我也喜歡這個。還記得發生在華盛頓州的關於魔鬼崇拜的故事嗎?九十年代中期有過報道。那些故事追根究底源於幾位老人,他們跟子女(有的是跟孫子一輩)一起生活在西雅圖以南的兩個小鎮上。媒體對發生在日托中心的性|虐待事件的報道,最早顯然起於在那兒做兼職的年僅十幾歲的姑娘,那都是些狼來了的故事,它們同時發生於德拉華和加利福尼亞兩州。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那些故事取信於人的時機成熟了,而那些姑娘則從空氣中接收到了某種信 號。」
貯木棚的波紋棚頂全塌了:面向道路的前半部大敞著,而後半部則幾乎被完全遮蓋。飄進來的雪在地上積得不深,有塊臟乎乎的灰色防水布從雪中露了出來,防水布上沾著鋸屑和陳年碎木 片。
她沒有回答,只是臉貼著輪胎站在那兒。她帽子上的飄帶被吹得呼啦啦響。彼得嘆了口氣,朝亨利轉過身 來。
「快鬆開,你這蠢貨,快鬆開!」彼得自顧自地喊道,對亨利毫不理睬。與此同時,那女人縮著肩膀站在一旁,風從背後吹來,將她帽子上的橘紅色飄帶吹到臉前,可她仍然一聲不響,猶如一台被關掉發動機的機 器。
亨利點點頭。「孩子」這個詞既可以指十二歲,也可以指二十五歲,一旦涉及唐恩氏綜合征患者,你就無從分辨。那孩子長著一頭紅頭髮,當時正順著那間光線昏暗的小商店的中間過道走著,旁邊還有一個男人,顯然是他父親——同樣穿著綠黑相間的格子獵裝,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也長著一頭胡蘿蔔色的紅頭髮,只不過那男人的頭髮已經很稀少,所以頭皮清晰可見,他望了他們一眼,那意思是說可別議論我的孩子,除非你們想找麻煩。而他們倆當然什麼也沒說,他們從「牆洞」跑了二十多英里去那兒,是為了買啤酒、雞蛋和熱狗,而不是為了找麻煩,再說,他們曾經與杜迪茨有過交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交往——給他寄聖誕禮物和生日賀卡,說到底,杜迪茨曾經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不過,亨利無法對彼得坦言相告的是,自從大約十六個月之前意識到自己有了自殺之念以來,他的所作所為要麼是與那件事相抗爭,要麼是為它做鋪墊,而從那時起,他總是在一些不尋常的時刻想起杜迪茨。有時甚至夢見杜迪茨,還夢見比弗說我來幫你吧,夥計,而杜迪茨則問幫——什 么
饒了你了!亨利心中一陣狂喜,饒了你了,臭婆娘!接著,最後一絲控制力消失了,汽車側滑起來。車輪重新接觸到溝轍,發出「吱吱」的摩擦聲,不過這一次是交叉接觸。它仍然在試圖調轉頭來,試圖首尾換位——前後換位!過去上小學時,坐在後排的同學常常這樣叫著——這時,隨著「嗵」的一聲巨響,汽車撞在一塊看不見的石頭或是一棵倒在地上的小樹上,一下子翻了,副駕駛座一側首先遭殃,窗玻璃稀里嘩啦地變成了亮晶晶的碎片,接著車頂著地。亨利的安全帶從一邊斷了,將他左肩朝下摔在車頂上。他的睾丸撞在方向盤上,頓時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轉向柱也斷了,戳在他的大腿上,他覺得鮮血頓時流了出來,浸濕了牛仔褲。鮮血,正如以前的拳擊解說員大聲解說的那樣,大家注意,鮮血開始流出來了。彼得正在大呼小 叫。
「有四點站不住腳,」亨利說,「第一,在傑弗遜林區不可能召開全市會議,因為不存在所謂的市——即使基尼奧也只是一個徒有虛名、沒有法人地位的市。第二,會議將在戈斯林老頭的富蘭克林爐旁召開,參加的人有一半都會被薄荷酒和咖啡白蘭地灌得醉醺醺 的。」
「我不知道行不 行——」
此時此刻,在旅行車的前燈照射下,亨利正頂著越來越大的風雪,猶如穿行在隧道中一樣,艱難地駕車沿著「深轍路」朝「牆洞」開去。與此同時,他還在思考那些解決方 案。
「你這麼想嗎?」彼得顯得大失所望,亨利不禁湧起一陣強烈的憐惜之情。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彼得的膝 蓋。
它們又來了!」她大叫道,「它們又來了!又來 了!
「第三,他們還有什麼事情可干呢?第四——這一點涉及那些獵人——他們可能要麼感到乏味,直接回了家,要麼就是全都喝高了,決定去卡拉巴西特的地下賭場發一筆橫 財。」
「最近的一個在哪兒?你能告訴我 嗎?」
汽車剛剛經過一段陡坡,爬上一道長滿樹木的山樑。這裏的雪更厚,但是亨利在行進時打開了遠光燈,他一眼就看見前方約一百英尺的路上坐著一個人——那人穿著一件粗呢風雪大衣,套在上面的橘紅色背心被吹得鼓鼓的,就像超人的披風在大風中飄動;那人還戴著一頂俄羅斯人常戴的裘皮帽,帽子上系有橘紅色飄帶,也在風中飄揚,亨利不由得想起有時看到的掛在二手車停車場上的綵帶。那人坐在路中間,就像一位要吸和睦煙的印第安人,當車燈照到他身上時,他仍然沒有動彈。有一瞬間,亨利看見了那人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是直直的,不僅發直,而且又亮又空洞,亨利想:我的眼睛也會那樣,如果我不把它們看護好的 話。九*九*藏*書
「沒錯,是暴風雪引起的。可如果我們在這兒變成冰棍,就算那是來自於珍珠星球的第一批蝴蝶人,對我們也毫無意義。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需要你發揮一下你那項本事。行 嗎?」
採用海明威方案的時候,得脫掉鞋襪。槍托頂在地上,槍口含在嘴裏。大腳趾扣住扳機。我得提醒自己別忘了,他想,這時車尾在剛下的一層雪上有點打滑,他連忙穩住車身——那兩道溝轍很管用,這條路原本也就是兩道溝轍,是伐木工為了夏天滑送木材而挖出來的。如果採用此方案的話,先服一劑瀉藥,等肚子完全排空再動手,沒必要為那些發現你的人製造額外的麻 煩。
「是 的。」
「你沒事兒吧?」亨利話剛出口,就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真是個愚蠢的問 題。
「你很有把 握。」
「我馬上就好,」彼得說,他抬頭望著亨利,眼神顯得很疲憊……但也帶著幾分愉悅,「這真是栽透了,是 吧?」
他加快步伐,在新積的雪上一走一滑地來到副駕駛座一側。彼得這邊的車門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雙手猛力去拉,終於拉開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卻怎麼也拖不 動。
「是 的。」

7

他彎下腰來揉著膝蓋,亨利抬頭望了望天空。上面現在沒有亮光了。「你沒事兒吧?能走到那兒 嗎?」
「我想沒問題——可是她行 嗎?」
「不得打球。」亨利不假思索地脫口而 出。
「繞到車那 邊。」
彼得把啤酒撿起來(潑出的不多),然後拍拍胸口。「你是不是稍稍開快了點 兒?」
「對直升機和部隊什麼的我不了解,可有許多人都看見了那些亮光,所以他們準備召開一次全市特別會議。這是戈斯林老頭告訴我的,當時你正在選罐頭。另外,上基尼奧去的那些人確實失蹤了。這事兒可不是歇斯底 里。」
「我們離『牆洞』還有多遠,亨利?」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我還有時間再喝一瓶 嗎?
「喂,你才是宇宙專家呀!」亨利站了起來,「動手吧,撿些小木棍兒——你不用起身就可以撿 到。」
「別害怕,」他說,「這世上的怪事兒無處不在。」如果這世上的怪事兒真的無處不在,亨利懷疑自己是否還會這麼急於離開它。不過,如果說精神病醫生在哪方面(除開在處方單上開百憂解、帕羅西汀和安必恩)很擅長的話,那就是編造謊 言。
「小心!」彼得大叫一聲,亨利連忙抬頭朝擋風玻璃外看 去。
彼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幫她把帽子戴正。這女人微微彎下腰,蹙著眉,又放了一個 屁。

6

「我最近常想起杜迪茨——你說是不是很奇 怪?」
可是車門卻「吱呀」地響著,突然之間,他就感覺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繞著他的面孔和脖子飛舞。他用肩膀頂住車門,更加用力地推著,直到他的雙腿從方向盤裡抽出來后,才意識到兩條腿剛才被倒掛在裏面。他翻了半個筋斗,猛然發現他得以近觀自己套著牛仔褲的襠部,彷彿打算親吻那仍在痙攣的睾丸,以便讓它們好起來。他的橫隔膜疊了起來,令他難以呼 吸。
「我想最好這 樣。」
「那個撞他的老混賬王八蛋瘋子壓根兒就不該開車,」彼得陰沉著臉說,「瓊西能活下來真是命 大。」
亨利握住老朋友的手,把他拉起來。彼得的腿很僵硬,彷彿行完鞠躬禮后剛剛起身。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們走吧。我希望儘快避開這寒風。」他頓了頓,接著又說,「我們該帶點兒啤酒來 的。」
「喂!」他對著她的臉喊道,「喂,醒一醒!醒一 醒!」
他又取下手套,把雙手伸在她面前猛拍幾下。他覺得與在林中不斷呼嘯的大風相比,這聲音很小,可是她又眨眼 了。

4

他們順利地走完彎道,又順利地爬到半山腰,可就在這時,彼得一下子歪倒在地,抱著膝蓋又哼又罵。他看到亨利望著他的眼神,便發出一聲笑不像笑、吼不像吼的奇怪聲音。「別為我擔心,」他說,「彼得小子一定能 行。」
這女人打了個嗝,儘管大風在林間呼嘯,她打嗝的聲音卻響得嚇人,在流動的空氣將打嗝聲颳走之前,他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很像醫用酒精。這女人動了動身子,皺了皺眉,接著放了一個屁,一個很長的響屁,聽上去就像撕布的聲音。亨利想,也許本地人就是這樣打招呼的。想到這裏,他又笑起 來。
彼得就像亨利剛才那樣顫悠悠地站起來,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說他雖然斷了一條腿,行動倒還挺正常,可就在這時,彼得痛苦地叫了一聲,又猛地坐了下去,雙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覺似乎還好,可隔著兩層衣服,誰能說得准 呢?
彼得大叫起來,透過眼角的餘光,亨利看到他把手舉到面前,掌心向外,做出推擋的手勢。當汽車正要從那人身邊擦過時,亨利把方向盤往回一打,儘力控制住滑行的勢頭,以免車尾將那人的腦袋撞成一塊平板。方向盤在他戴著手套的手中急速而熟練地轉動。在大約三秒鐘的時間里,汽車呈四十五度角衝進鋪滿積雪的「深轍路」,這一部分歸功於亨利·德夫林,另一部分還歸功於暴風雪。細密的雪花在車身周圍紛紛揚起,車燈照在道路左側被大雪壓彎的松樹上,形成兩個不斷移動的光圈。三秒鐘,不長,但是足夠了。他看見那個人影從窗邊掠過,好像移動的是她而不是他們,不過她始終沒有動彈,即使在汽車掀動著挾有雪花的寒氣從她身旁飛馳而過,生了銹的保險杠一端與她的面孔只有一英寸之隔時,她仍然一動不 動。
亨利突然意識到自己太大意了。「是的,但這事兒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是卡拉告訴我的,不過我覺得瓊西並不知道。我從沒……」他含含糊糊地揮了揮手,彼得心有靈犀地點點頭。亨利的意思是我從沒感覺到他知 道
亨利往下瞥了一眼,發現自己開到了每小時三十五英里,在目前的狀況下,這的確是快了點兒。他放慢速度。「這樣行 嗎?」
冷靜,亨利對自己說,深呼吸,冷靜下 來
「是因為那個穿著癟四與大頭蛋圖案襯衣的孩子吧?」彼得問,他說話時呼出的氣息變成一團團白霧。
「非常感謝,」彼得悻悻地說,「你真是一位好聽眾,晚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