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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毒瘤 第五章 杜迪茨(一)

第一部分 毒瘤

第五章 杜迪茨(一)

忘了它吧,蠢貨。你這是在自己嚇唬自己。真正看到路線與自己嚇唬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忘了它吧,把你需要的東西拿 上。
「我還能惠顧哪兒呢,你這老混蛋?」他說。他決定在動身回到那個女人那兒去之前,還是先喝一瓶。管它的呢,好歹背起來要輕一 些。
「別管宗教與政治,」亨利仍然笑呵呵地說,「如果你有迪娜·吉茵·希羅辛格露豆瓣的照片,我很想看一 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只覺得嘴巴發乾發麻。有頭黑熊正慢悠悠地穿過他左側那片稀疏的次生樹叢,那是一頭在冬眠之前養得膘肥肉滿的熊,走路時低著頭,臀部一晃一晃的。儘管它連瞥都沒有瞥彼得一眼,但是,彼得關於自己在這片廣闊的北部森林中的地位的幻想卻有生以來第一次煙消雲散。他只不過是一堆碰巧還在呼吸的美味白肉。由於沒有帶獵槍,他比剛才看到的那隻在公鹿腳下奔跑的松鼠還缺乏防衛能力——如果被熊發現,松鼠起碼還可以爬上最近的樹,一直爬到最高最細的、任何熊都追不上去的樹枝上。雖然這頭熊根本就沒有看過他一眼,但是彼得並沒有因此放下心來。有了一頭,就會有更多,而下一頭可能就不會這麼心不在焉 了。
豆瓣的確是有趣的玩意 兒。
可比弗決定要一吐為快。「老鼠身上有狂犬病毒,」他說,「連屁|眼裡都 是。」
瓊西看到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便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戴維說,只需要從車道那邊繞過去,從第三或第四個窗口就可以看到。那兒以前是費爾和托尼·特萊克兄弟的辦公室,牆上至今還有一塊公告板。戴維說,公告板上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新英格蘭的運輸路線圖,另一個就是迪娜·吉茵·希羅辛格的照片,把她的豆瓣全都露了出 來。」
「SSDD,」亨利說著,取下眼鏡擦了擦。如果他們成立一個團體的話,SSDD很可能會成為他們的口號;後來他們甚至教杜迪茨這麼說——用杜迪茨的話說,就成了得過——作數,這是出自杜迪茨之口、而他父母卻聽不懂的少數話語之一。這當然使彼得和朋友們非常開 心。
比 弗——」
「她是金髮嗎?」比弗問,「金髮,上中學?超級漂亮?而且這裏——」他把雙手舉在胸前,看到瓊西笑眯眯地點頭,便轉向彼得,脫口叫道:「是今年的返校節女王!那狗日的報紙上有她的照片!與里奇·格林納多一起在彩車 上!」
「誰是迪娜·吉茵·斯羅頻格?」彼得問道,不過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不管是看誰的豆瓣,他都覺得是絕妙的事情。他經常翻看爸爸的《閣樓》和《花|花|公|子》雜誌,他爸爸把那些雜誌放在自己的工作間里,藏在那個大工具箱背後。豆瓣可是有趣的玩意兒。它不會像奶|子那樣讓他發硬和想入非非,但他猜想這可能是因為他還是個孩 子。
還是一聲不吭。不過她曾經打過一個呵欠,他發現她那該死的牙齒掉了一半。那又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可他真的想知道嗎?彼得發現,他既想又不想。他感到好奇——他認為一個人難免會有好奇心——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她是誰,不想知道里克是誰或他怎麼了,也不想知道「它們」是什麼。它們又來了!那女人看到天空中的亮光時曾這麼尖叫,它們又來 了
「女士,你聽見我的話了 嗎?」
他一時站著沒動,咂了咂乾燥的嘴唇,手上拎的一塑料袋啤酒直直地垂下來,不再前後擺動。突然之間,他知道那些亮光一準又出現了,便抬頭往天上看去……它們果然在那兒,這一次只有兩個,而且光線暗 淡。
仍然一聲不吭。只有那隻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對著 他。

3

「比 弗——」
「如果有人嘔吐的話,肯定不會是我,」比弗誇口道,「鹿的內臟我已經見過上千次了,所以根本就嚇不著我。我記得有一 次——」
他把亨利撿回來的兩塊大木柴添到火堆上,想了想,又加了第三塊。火星揚了起來,打著旋,一接觸到傾塌下來的波紋鐵皮就熄滅了。「我會在木柴燒完之前回來的。不過,如果你想再添點兒的話,請別客氣。好 嗎?」
彼得拿出一瓶,打開瓶蓋,只用四大口就把半瓶酒倒進了喉嚨。酒很冰冷,而屁股底下的雪更是冰冷,可他還是覺得好了些。這就是啤酒的魅力。威士忌、伏特加和杜松子酒都各有魅力,不過說到酒的時候,他就與湯姆·T.霍爾一樣:更青睞啤酒。
他們屏住氣息,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接著,彼得問出了大家不約而同想到的一個問題:「她光著身子 嗎?」
彼得喝完第二瓶啤酒,把酒瓶扔向樹叢深處。他現在感覺好些了,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他的膝關節是不是可以稍稍活動了?他覺得有可能。當然,看上去很糟糕——裏面就像有個明尼蘇達州圓頂地鐵站的小模型——但是感覺好了一些。不過他走路時仍然很小心,塑料袋裡的啤酒在身邊輕輕地晃來晃去。剛才有個細小卻難以抗拒的聲音叫他一定喝一瓶,非得他媽的喝一瓶不可,現在那聲音消失了,於是他又擔心起那個女人來,但願她沒有注意到他離開了。他會走得很慢,每隔五分鐘左右就要停下來揉一揉膝蓋(也許還要跟它說說話,要鼓勵它,這樣做很蠢,可現在周圍沒有別人,也就無所謂),不過他會回到那個女人那兒去。然後他會再喝一瓶。他沒有回頭去看四輪朝天的旅行車,不知道自己剛才坐在那兒回想起1978年的那個日子時,在雪地上把杜迪茨的名字反反覆復地寫了很多 遍。
亨利、瓊西和彼得正在專心聽比弗對他們說九九藏書,去了「牆洞」之後,他們一定得下到峽谷去,因為有些大傢伙總是藏在那兒,那兒有它們喜歡的灌木叢。「我和我爸爸在那兒看到過幾百萬隻鹿。」他說。他的舊摩托衫上的拉鏈發出悅耳的「叮呤」聲。
不過豆瓣……不是《閣樓》上那種虛幻的豆瓣,而是鎮上一位實實在在的姑娘實實在在的玩意兒……這畢竟很值得一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 兒。
他們今天的話題還有打獵,因為下個月,克拉倫頓先生將第一次帶他們去「牆洞」。他們將去三天,其中有兩天是上學時間(為這趟旅行向學校請假將不成問題,也不必就旅行的目的而編造借口;緬因州南部也許已經城市化了,但是在北部,在這片上帝的天地里,打獵仍然被視為年輕人教育的一部分,尤其是如果這位年輕人是男孩子的話)。一想到可以端著上了子彈的獵槍在森林里潛行,而他們的同學還得待在親愛的德里初中的教室里,無精打采地熬時間,他們就難以置信,欣喜若狂,覺得簡直是妙不可言。他們從街上走過,對位於街道另一側的「智障學院」視而不見。那些智障學生與德里初中的學生同時放學,但他們多數是在母親的陪同下乘坐智障生專車回家,那是一輛藍色而不是黃色的客車,由於保險杠上貼有支持精神健康否則我會殺了你的標語而變得盡人皆知。當亨利、比弗、瓊西和彼得從瑪麗·斯諾學校對面走過時,幾個自理能力較強、因而可以自己回家的智障生還在一邊走,一邊帶著那種古怪的、總是顯得驚奇的表情東張西望。彼得和他的朋友們像往常一樣,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牆 紙。
「是個他媽的好主意。」彼得 說。
「女士。」彼得叫道。穿粗呢外套的女人一聲不吭。只是躺在沾滿鋸屑的防水布上,一聲不吭。彼得注意到她的一隻眼睛看著他,或者說看穿了他,或者說直看進這狗屁宇宙的果凍卷餅般的中心,誰知道呢。令人毛骨悚然。他們之間的那堆火在「嗶啵」響著,火勢漸漸大了些,開始有了些熱量。亨利已經走了大約一刻鐘,彼得估計他得三小時之後才能回來,最起碼得三個小時,而在這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睛注視下,三個小時將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女士,」彼得再一次叫道,「你聽見我的話了 嗎?」
「不是,」瓊西回答,「戴維說,你甚至都看不到她的奶|子,可她把裙子掀了起來,裏面又沒穿內褲,所以那玩意兒讓人一覽無 余。」
他順順利利地走完了直道,也順順利利地爬到半山腰。他對自己的膝關節有了幾分信心,正想稍稍加快步伐,可是——哈哈,蠢蛋,上當了吧——他的腿又僵住了,變得像生鐵一樣硬邦邦的。他癱坐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大聲怒 罵。
他慢慢起身,一邊扶著膝蓋,苦著臉,不想腳下一滑,他差點兒摔倒。但是他終於站了起來,因為他需要啤酒,真該死,他需要它,可這兒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可以指望。他也許是個酒鬼。事實上,這並不是也許的問題,他猜想自己以後將不得不採取什麼措施,但現在他是獨自一人,對吧?沒錯,因為這婆娘已經不省人事,只剩下令人噁心的臭氣和那隻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如果她需要給火堆添柴的話,她就得自己動手,不過她不會需要的,到那個時候,他早就回來了。只不過是一英里半而已。這點兒路程他的腿一定能對 付。
他望著袋子,不禁再一次想起在商店裡見到的那個紅頭髮孩子——那神秘的笑容,蒙古人般的眼睛,最初就是因為這種眼睛,他們這種病才被稱為先天愚型病,他們這類人也被稱為先天性痴愚。這使他又想起了杜迪茨,如果你想更正式的話,可以稱呼他道格拉斯·卡弗爾。彼得最近常常想起杜杜,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可就是常常想起他。他在心裏暗暗決定:這次聚會結束之後,他要在德里停一停,看望一下老杜迪茨。他要讓其他人跟他一起去,他還相信自己不用多費口舌就能說動他們。也許正是因為杜迪茨,他們幾個才在這麼多年之後仍然是朋友。唉,大多數孩子長大后,都把自己的大學或高中同學拋到了九霄雲外,更不用說初中時一起玩過的夥伴了……現在把初中改稱為中學,不過彼得毫不懷疑中學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悲,不外乎是不安全的事件呀,混亂的局面呀,發出怪味的腋窩呀,瘋狂的時尚呀,或淺薄的念頭,等等。當然,他們不是在學校里認識杜迪茨的,因為杜迪茨沒有上德里初中。他上的是瑪麗·斯諾特殊學校,附近的孩子都稱那所學校為「智障學院」,有時候還乾脆叫它「傻瓜學校」。按事情的一般發展過程,他們的成長軌跡原本絕不會相交,但是在堪薩斯街那邊有塊空地,旁邊還有一棟被廢置的磚砌建築。在街對面,你仍然可以看到舊紅磚上有白漆刷的已經褪色的特萊克兄弟儲運公司字樣。而在另一邊,在卡車一度排隊等候卸載的那片空地旁……牆上還刷有別的東 西。
彼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慾望——那是一種滾燙、沉重的肉感,使他下體發硬,口乾舌燥,一時難以思考。豆瓣真是有趣的玩意兒;想到可以一睹本地人的豆瓣,返校節女王的豆瓣……這可太刺|激了,用一位影評人的話說,就是「不可錯過」——德里《新聞報》的影評人談到自己特別喜歡的電影時,有時候就用這個 詞。
「特萊克兄弟公司?」亨利問道,語氣中流露出明顯的懷疑。這時他們已經停下腳步,一同站在離那棟房子不遠的地方,而街對面,掉在最後的幾位智障生正喃喃自語、東張西望地朝家裡走去。「我很相信你,瓊西,別誤會我的意思——我非常相信你——但是,那兒怎麼會有迪娜·吉茵·希羅辛格的照片 呢?」
一聲不吭。只有那隻眼睛對著 他。
在他身後,有什麼東西悶悶地「哼」了一聲。彼得叫了起來,猛地一個轉身。他的膝蓋又僵住了,僵得很厲害,但是驚恐之下,他幾乎毫無察覺。肯九-九-藏-書定是那頭熊,那頭熊轉了一圈又跟上他了,不是它就是另外一 頭——
但是他終於站了起來。他盡了最大努力,也只能是側著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可這總比躺在雪地上要強,更何況幾碼遠之外,還有駝鹿剛剛拉的一堆冒著熱氣的糞便。現在他可以看到那輛底朝天的旅行車了,四個輪子和底盤上覆蓋著一層剛下的雪。他對自己說,如果剛才摔的那一跤是在山的另一邊,他就會回到那個女人和篝火那兒去,可是現在,既然汽車已經勝利在望,所以最好繼續前進。他的主要目標是獵槍,啤酒只是一種附帶的美好收穫。他對此幾乎信以為真。至於回去嘛……嗯,車到山前必有路的。他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對不 對?
「告訴馬西讓他們給我打一針。」在一片靜寂之中,彼得一字一頓地說,並知道自己完全說對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了或怎麼對了,但是沒錯,這正是他腦海中的話。是「咔嗒」一響后的感應,還是那些亮光所引起的念頭?彼得難以說 清。
「馬西?」彼得口裡說著,彷彿在喊什麼人。他突然想到,馬西很可能是那個害得他們翻車的女人的名字,但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念頭。那女人叫貝姬,這一點他確信無疑,就像當初對那位女售樓員的名字確信無疑一樣。「馬西」現在只是一個詞而已,他想不起有關它的任何東西。可能剛才腦子抽筋了。不會是第一 次。
有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他感到驚慌失措,他的關節這一次似乎無法鬆開——他可能是把什麼東西撕裂了,所以在這動物大遷徙的過程中,他只能躺在這兒,直到亨利終於開著雪地摩托車回來,到時候亨利會說你他媽的在這兒幹什麼?怎麼撇下她不管呢?還以為我不知 道。
「我得回汽車那兒去,因為我好像忘了一樣東西。不過你會沒事的,對 吧?」
快到山頂時,彼得停下來,不是因為上氣不接下氣或腿部抽筋,而是因為他突然感覺到腦子裡有一種低沉的轟鳴,有點像變壓器的聲音,不過還有一種節奏感,是一種很低的「嗡——嗡——嗡」聲。不,不是像「突然啟動」那樣「突然」感覺到;他認為那聲音已經出現一會兒了,只不過他現在才意識到。他剛才又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亨利的古龍香水……還有馬西。一個叫馬西的人。他覺得自己並不認識任何叫馬西的人,可是這個名字突然就出現在他腦海中,就像馬西我需要你或者馬西我要你來還可能是去你的,馬西,快把煤氣發生器拿 來。
他正坐在雪地上罵罵咧咧時,突然意識到周圍發生了一樁大怪事。一頭大公鹿從他左邊走了過去,僅僅是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而不是像其他時候那樣,一看到人就撒腿狂奔逃之夭夭。有隻紅松鼠幾乎就在大公鹿的腳底下跟它一起跑 著。
彼得坐在這兒,背靠著四輪朝天的汽車的引擎蓋,朝陰沉沉的下午舉了舉酒瓶,口裡說:「比弗,你真棒,夥計。」不過,他們當時不是都很棒 嗎?
你是個酒鬼。你自己心裡有數,對吧?一個混賬酒 鬼。
不是熊。是一頭駝鹿,它瞥了彼得一眼就走了,而彼得這時又倒在路上,低聲咒罵著,抱著腿,仰望著越下越小的雪,罵自己是個蠢貨。是個酒鬼蠢 貨。
現在輪到亨利來笑話瓊西了,不過他並無惡意。「從技術上說,我想有可能兩者都是……抑或兩者都不是。」亨利說的是「抑或」而不是「或者」,這讓彼得非常羡慕。這個詞聽起來顯得特他媽的有才,所以他提醒自己以後也要這麼說——抑或,抑或,抑或,他告訴自己……但是他心裏明白自己還是會忘記的,他是個註定要一輩子說或者的 人。

2

就連亨利也不再繼續發問,只有比弗問瓊西是否肯定他們不用進去就能看到。接著,他們撒腿朝車道方向奔去——那條車道從房子的另一邊通往空地。他們一個個腳下生風,就像一股春潮,自然而有 力。
他們當時不是都很棒 嗎?
沒有回答——但這時她又放了一個拉鋸般的長屁,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臉蹙成一團,好像非常痛苦……也可能他的確痛苦,發出那樣的響聲不痛苦才怪呢。儘管彼得有意待在上風的位置,還是有一股氣味朝他襲來——熱乎乎、臭烘烘的,但似乎不像人的氣味。聞起來也不像牛屁。小時候,他幫萊昂納爾·西爾維斯特干過活,給母牛擠奶的事兒他幹得不少,有時候,當你正坐在板凳上忙乎時,它們可能對著你就放個屁,當然——那是一種帶有青草般的濃重氣味,一種潮濕的氣味。而這就不一樣,完全不是一回事。這很像……嗯,很像你小時候第一次得到一套化學實驗玩具,過不了一會兒,你漸漸厭倦了說明書上那些煩人的小實驗,便使起性子,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全部攪和在一起,想看看會不會爆炸。他突然意識到,這正是讓他憂心忡忡的原因之一,正是讓他緊張不安的原因之一。只不過這很愚蠢。人是不會爆炸的,對吧?可是在這裏,他還是需要有樣東西幫忙。因為她讓他腦海中的弦綳得太緊 了。
「嗨,彼得!」他們三個人不緊不慢地剛出校門,亨利就叫了一聲。與往常一樣,看到他在這裏,亨利似乎有些意外,但無疑也很高興。「過得怎麼樣,伙 計?」
食物在後座上撒得到處都是,但是對那些麵包罐頭芥末以及成包的紅熱狗(戈斯林老頭的商店裡唯一有肉的東西就是紅熱狗),彼得看都沒看一眼。他所關心的是啤酒,汽車翻了個底朝天時,好像只摔破了一瓶啤酒。酒鬼的好運。氣味很濃——當然,他喝過的那一瓶也潑了些出來——可啤酒是他喜歡的味道。而亨利的香水味……呸,老天!在某種程度上,它與那位瘋女人的嗝和屁一樣難聞。他不明白香水味怎麼會讓他想起棺材、墳墓以及葬禮上的鮮花,可事實就是如 此。
「不說話就是默認。」他再一次說道,然後順著防水布留下的寬闊拖印和他們自己的幾乎被雪覆蓋的腳印,回頭朝「深轍路」走去。他的腳步有些蹣跚,每走十來步就歇息一會兒……並揉一揉膝蓋。有一次,他回過頭來望了望火堆。在午後灰色的天光下,火勢已經顯得小而弱。他說了一句「read.99csw.com這真是他媽的瘋了」,然後繼續向 前。

1

還是一聲不 吭。
「你們這是去哪兒?」他問一隻美洲兔,這隻兔子的耳朵貼在背上,正從他身旁一蹦一跳地經過,「參加遊樂場的大型聯歡會嗎?還是去拍攝迪士尼新的動畫片?要不就 是——」
沒錯,可這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說你不能太混賬。比如說,不能讓人發現你把一個不省人事的女人獨自扔在森林里,而自己走得遠遠的去找酒喝。所以等他回到貯木棚后,別忘了把空酒瓶扔進樹林深處。當然,亨利可能最終還是會知道。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似乎總是心有靈犀。不管是有默契還是沒默契,要想瞞住亨利·德夫林,你就得早早地預備在 先。
只有亨利問過那位姓希羅辛格的姑娘的照片怎麼會出現在一座空蕩蕩倉庫里的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現在想來,彼得覺得,亨利之所以那麼問,也不過是為了扮演自己作為這個群體中的懷疑論者的角色。當然,他也只問過一次,而其他人則馬上信以為真,可這並不奇怪。就拿彼得來說吧,即使到了十三歲,他仍然對聖誕老人的存在半疑半信。再 說——
「一般般吧,」彼得一如既往地回答,「你們怎麼 樣?」
「是希羅辛格,」瓊西哈哈大笑,說,「是希羅辛格,彼得小子。希羅辛格家與我們家隔兩個街區,而且——」他突然想起一個刻不容緩地需要回答的重要問題,便停住話頭,轉身問亨利:「希羅辛格家是猶太人還是共和黨 人?」
「——我肯定那兒到處都是老 鼠。」
「沒錯,可狗日的老虎隊卻輸掉了返校節比賽,格林納多還把鼻子撞破了,」亨利說,「這是德里中學有史以來第一次與緬因州南部的一支A級球隊比賽,可那些蠢 貨——」
「好吧,」他說,「不說話就是默認,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懷特夫人總是這麼說。」
商店裡的袋子都是塑料袋,而不是紙袋,可以拎在手裡。戈斯林老頭起碼在這一點上很有前瞻性。彼得抓起一個袋子,突然感到右手掌心一陣劇痛。僅僅只有一個該死的破瓶子,可他卻這麼自然而然地讓它割傷了自己,而且他感覺傷口還很深。也許這是對他的懲罰,誰讓他把那個女人獨自撇在那裡呢。果真如此的話,他會坦然接受,並且覺得自己被從輕處罰 了。
五分鐘之後,他雙膝著地,小心翼翼地爬進四輪朝天的汽車裡。他很快就發現,那隻受傷的膝關節不可能支撐自己太久(它現在已經又腫又痛,隔著牛仔褲看上去都像一條大麵包),所以他幾乎是游泳般地遊了進去。裏面鋪了一層雪。他不喜歡這裏,各種氣味似乎太濃了,而且空間也太小,簡直像是爬進了一座墳墓,一座瀰漫著亨利的古龍香水味的墳 墓。
比弗這時已經明顯地興奮起來,他滿臉通紅,眼睛發亮,嘴裏的牙籤還沒咬到一半,就又塞進去一根。他夾克衫上的拉鏈響得更歡了——那件夾克衫是他哥哥在參加方茲研習班的四五年裡穿過 的。
她曾說只剩下里克一個人了,後來還說過它們又來了,可能是指天空中那些亮光,而從那以後,除了那些噁心的嗝呀屁的,她就再也沒出聲了……那個呵欠,露出那些缺了牙的豁口……還有那隻眼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亨利才走了一刻鐘——他是十二點過五分離開的,而彼得的手表現在是十二點二十分——可感覺卻像一個半小時。這將是一個×他娘的漫長日子,如果他想熬過去而不崩潰的話(他總是想起上八年級的時候,老師要他們讀過一個故事,不記得是誰寫的了,只記得故事里的那個人因為受不了一個老頭兒的眼睛,而把老頭兒給殺了,當時彼得覺得不可理解,但是現在可以了,是的先生),他就需要一樣東 西。

5

「去他媽的老虎隊。」彼得接話道。與那令人頭痛的x相比,他對中學的橄欖球興趣更大,但也不是太大。不過他現在知道那姑娘是誰了,他想起報紙上的那張照片,她與老虎隊的四分衛一起站在彩車上,兩人都戴著錫紙做的王冠,面帶微笑,朝人群揮手。那姑娘留著法拉·福斯特一樣的髮型,大|波浪似的鬈髮擁住她的臉蛋,在那條無帶露肩的裙子下,一對高聳的乳|房輪廓鮮 明。
雪漸漸下小了——大片的雪花飄然而降,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花邊。彼得坐在那兒,一條腿直伸在面前,一時目瞪口呆。路上過來了更多的鹿和其他一些動物,它們走的走,跳的跳,猶如從某種災禍中逃離的難民。樹林里的動物更是成群結隊,形成了一股東移大 潮。
在距離汽車還有五十碼左右的地方,他聽到一陣「嗡嗡」聲正向這邊迅速靠近——顯然是直升機的聲音。他迫不及待地朝天上看去,準備盡量多站一會兒,向上面揮手——上帝,如果有誰需要一點從天而降的幫助,這個人非他莫屬——但是直升機根本就沒有從低層雲里鑽下來。有片刻時間,他看見一個黑色的形體及其炫目的燈光幾乎就從他頭頂正上方的雲層上掠過,隨後,直升機的轟鳴聲就朝著東方——朝著動物們所奔赴的方向——漸漸遠去。他吃驚地發現,在自己失望的心情之下,居然潛藏著一種不可告人的慶幸之感:如果直升機降落了的話,他的啤酒就絕對沒指望了,而他已經走了這麼遠,這麼遠的一段該死的路 程。
「那邊,」瓊西說,一邊指著曾經是特萊克兄弟儲運公司倉庫所在地的那棟紅磚建築。那棟房屋的牆上爬滿藤蔓,但由於今年秋天氣溫很低,藤蔓上的葉子大多已經枯萎變黑。有些窗戶已經破了,沒破的那些也都臟乎乎的。乍一看到那個地方,彼得身九*九*藏*書上掠過一股涼意。這一方面是因為那些大孩子——那些高年級學生以及一些已經畢業的孩子——常常在那棟房屋後面的空地上打棒球,而大孩子常常欺負小孩子,天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生活太乏味吧。不過這倒不算什麼,因為現在已經過了打棒球的季節,那些大孩子可能已經轉往斯特羅福德公園,在那兒打橄欖球,一直到下雪天為止。(到了下雪天,他們就會玩冰球,一個個拿著包有摩擦帶的舊球棒,恨不得把對方的腦漿砸出來。)這還算不了什麼,關鍵問題是,在德里,小孩子有時會失蹤,這是德里的奇怪之處,而一旦發生這種情形,失蹤的孩子最後去過的地方往往就是特萊克兄弟的廢置倉庫這樣的偏僻之處。誰也沒有提及這一令人不快的事實,但大家對此心照不 宣。
「——可起碼從我們上五年級起,那地方就一直空 著——」
「女士。」他第三次叫 道。
「抑或兩者都不是。」他 說。
「我們用不著進去。」瓊西說,其餘三人又興緻大漲,看著他。就像人們看到一位黑頭髮的瑞典人時所說的那樣,這可是個出乎意料的新情 況。
他們爭論著誰會打中最大的鹿,打什麼部位才會一槍擊中要害,不讓獵物痛苦。(「不過我爸說,動物受傷之後不會像我們人一樣痛苦,」瓊西告訴他們道,「他說上帝使它們在這方面不一樣,所以我們可以獵捕它們。」)他們笑著,吵著,爭論著等他們將打中的獵物開膛破肚時,誰最有可能吐出來。身後的「智障學院」離他們越來越遠了。在他們這一邊的街道前方,矗立著特萊克兄弟以前做生意的那棟方形紅磚建 築。
「我很快就回來。」他說。他彎下腰,揉了揉膝蓋。有些僵硬,但不是太糟。真的不是太糟。他可以把酒放在袋子里——到了那兒也許還能給這婆娘帶一盒餅乾——然後很快就回來了。「你確定自己沒事兒 吧?」
「嗨夥計們,」瓊西突然興奮地打斷了他,「你們想不想看迪娜·吉茵·希羅辛格的豆瓣?」
確信熊已經離開之後,彼得掙扎著重新站起來,他的心臟怦怦直跳。他把那個愛放屁的蠢女人獨自撇在那邊,不過話說回來,一旦熊要發起攻擊,他又能提供多少保護呢?關鍵問題是,他得把自己的獵槍拿回來,還有亨利的,只要他能背得動。在隨後的五分鐘時間里——直到爬上山頂之前——在彼得的思想中,武器是第一位,啤酒是第二位。不過,等到他開始小心翼翼地下山時,啤酒又回到了第一位。把它放進袋子里,把袋子挎在肩上。返程中不能停下來喝酒。等重新坐到篝火前,他會喝上一瓶。是一種犒勞,而用於犒勞的啤酒簡直是玉液瓊 漿。
今年的老虎隊返校節女王並沒有光著屁股,這讓彼得有點失望,但一想到她掀起了自己的裙子,他們便興緻勃勃,並增長了一些基本的、一知半解的關於性的見識。一個姑娘居然會掀起自己的裙子;居然有這種事 情。
但是,此時此刻(杜迪茨在半小時之後才會進入他們的生活),彼得只是跟著亨利說:「沒錯,夥計,SSDD。」
彼得上八年級,今天最後一節課是音樂,在一樓上課,所以他總是比三位好朋友先出來,他們的最後一節課總是在二樓,瓊西和亨利上的是「美國小說」(這是為優秀生開設的一門閱讀課),而比弗則在隔壁上「生活中的數學」(其實就是「笨學生的數學」)。彼得正在加倍努力,希望明年可以不上那門課,但是覺得這是一場他最終要失敗的戰鬥。他會做加、減、乘、除法,也會做分數運算,雖然花的時間太長。可現在又有了新東西,又有了那個x。彼得弄不懂x,也很害怕x。
「是希羅辛 格——」
快要走到平地上時,他的膝關節猛然一松,這一次不是僵住,而是像松果在熊熊大火中突然爆裂一 樣。
彼得一頭栽倒在雪地上。他沒有聽見塑料袋裡的酒瓶撞碎的聲音——只有兩瓶得以倖免。他自己的叫喊聲太大 了。
他終於爬上山頂,開始朝山下走去,並讓自己的思緒轉回到1978年秋的那一天,轉回到他們遇見杜迪茨的那一 天。
「在哪兒?」他屏住氣息問瓊西。他想象自己真正見到那姑娘時的情景:那位迪娜·吉茵·希羅辛格正站在街角,與一幫女伴有說有笑地在等校車,渾然不知從旁邊走過的男生已經目睹了她的裙子或牛仔褲裏面的風光,不知道他已經了解到她下身的體毛與她的頭髮是否顏色相同。彼得像渾身著了火一般。「在哪兒可以看 到?」
得過且過,過了作數。不過在他們心裏,他們只相信前半部分,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們相信每天都是老一套,過來過去還是同一天。他們是在德里,時間是1978年,而且會永遠是1978年。他們說會有將來,說他們會活到二十一世紀——亨利會當律師,瓊西會當作家,比弗要做長途貨車司機,彼得要成為佩戴著NASA肩章的宇航員——但這隻是說說而已,就像他們在教堂里念誦經文,而自己卻根本不知所云一樣;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墨琳·切斯曼的裙子,那裙子本來就短,每當她旋轉身子時,裙子總是會飄起來,露出她的大腿。他們暗自相信,總有一天,墨琳的裙子會高高飄起,讓他們看出她內褲的顏色。同樣,他們也相信德里會永遠不變,他們自己也永遠不變。永遠是初中的時光,永遠是三點一刻。他們將永遠走在堪薩斯街上,一起去瓊西家的車道上打籃球(彼得家的車道上也有籃球架,但他們更喜歡去瓊西家,因為瓊西的爸爸把籃筐架得很低,可以讓他們扣籃),並談論著老一套的話題:上課呀,老師呀,哪個孩子跟哪個孩子大幹一仗呀,或者哪個孩子打算跟哪個孩子大幹一仗,而如果他們大幹一仗,不知道某某某能否拿下某某某呀(只不過他們絕不會大幹一仗,因為某某某跟某某某關係很鐵),誰最近出了大洋相呀(今年到目前為止,他們談得最多的是一個名叫諾姆·帕米洛的七年級學生,不過那孩子現在已經叫「通心粉·帕米洛」了,這個綽號會跟隨他很多年,甚至一直跟進他們這些人經常掛在口上可內心其實並不相信的新世紀;有一天,為了在一次賭金為五十美分的打賭中取勝,諾姆·帕米洛在小餐館里毫不遲疑地把乳酪通心粉塞進兩個鼻孔,然後像吸鼻涕似的往裡一吸,再吞進肚裏;像許多的初中生一樣,「通心粉·帕米洛」把出醜當作出名),誰跟誰在幽會呀(如果有人看見一個女生跟一個男生放學后一起回家,就認為他們可能是在幽會;而一旦看見他們手牽手或接吻的話,可能就成了肯定),誰會贏「超級碗」呀(當然是他媽的愛國者隊,是他媽的波士頓愛國者隊,只不過他們從來就沒有贏過,支持愛國者隊真是倒他媽的霉)。他們談著這些一成不變卻讓他們永遠興趣不減的話題,出了一成不變的學校(我相信上帝萬能的父),走在一成不變的街上(天堂和人間的創造者),頂著一成不變的十月里永遠清亮的天空(永恆的世界),跟著一成不變的朋友(阿門)。得過且過,過了不作數,這才是他們內心真正的信念,它源自「袋鼠和陽光樂隊」的歌詞,儘管他們全都會對你說滾石已上台,迪斯科快滾蛋;他們喜歡的正是這樣。正如對這個年齡段的所有孩子一樣,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變化將是突如其來,不告而至,如果變化需要初中生許可,也就不會有變化 了。read.99csw.com
他站在校門外的柵欄旁邊,看著八年級的其他同學以及七年級那些小蠢瓜們魚貫而出,他就站在那兒,用靴子踢著地面,同時裝出抽煙的模樣:一隻手捂著嘴巴,另一隻手掩在捂著的手下面,而掩著的那隻手中藏著一個假想的煙屁 股。
他裝好八瓶啤酒,正打算從車裡慢慢退出來。可轉念一想,他從大老遠踉踉蹌蹌地回到這裏,難道就是為了這可惡的八瓶酒嗎?「我想不是。」他喃喃道。於是,儘管車裡的氣氛讓他覺得頭皮發麻,他還是不急不忙地把啤酒全都找了出來,一共還有七瓶。他終於退出來,同時在心裏抗拒著一個令他驚恐的念頭:有個身形很小、但很大的東西會很快朝他撲來,一大口咬掉他的睾丸。那將是彼得遭受的第二次懲 罰。
「哥們兒,你在森林里幹嗎要用香水?」他問,說話時嘴邊形成一團團白霧。答案當然是亨利沒有用——其實這裏根本就沒有香水味,而只有啤酒味。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彼得發現自己第一次想起房地產公司那位漂亮的女售樓員,她當時在布里奇頓藥店門外丟了車鑰匙,他想起自己如何知道她不願與他共進晚餐,知道她不願待在距離他十英里以內的任何地方。聞到子虛烏有的香水味是不是一回事呢?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喜歡這味道在他的腦海中與死亡的念頭攪和在一 起。
彼得發現雪已經徹底停了。他周圍的世界只有三種色彩:天空的深灰色,松樹的墨綠色,以及剛下的雪那潔凈無瑕的純白色。周圍萬籟俱 寂。
還是一聲不吭。他突然恨不得給她一頓猛搖,但是,走到旅行車那兒再返回來還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所以他得節省力氣。再說,她很可能又放一個屁,或者對著他的臉打上一個 嗝。
現在,九年級的同學從二樓下來了,他的朋友瓊西、比弗和亨利就走在他們中間——猶如皇室成員,幾乎就像無冕之王,不過彼得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肉麻的話。而如果說有王中之王的話,那就是亨利,即使亨利戴著眼鏡,所有的女生仍喜歡他。有這些朋友是彼得的運氣,這一點彼得自己也知道——他可能是德里最幸運的八年級學生,管它x不x呢。從最起碼的意義上說,有九年級的朋友可以使他免受八年級那些壞蛋的欺 負。
「不知道,」瓊西回答,「可戴維·特拉斯科看過,他說是 她。」
彼得把頭側向左邊,然後又側向右邊,凝神傾聽。沒錯,萬籟俱寂。什麼也沒有。這個世界已經寂靜無聲,那陣「嗡嗡」聲也與大雪一起完全停息。他抬起頭,發現那兩團螢火蟲般的迷濛亮光也消失 了。
「我拿不準是不是要上那兒去,夥計,」比弗插話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樂意去看迪娜·吉茵·希羅芬格的豆 瓣——」
不過彼得覺得,關於喝酒的事兒,亨利可能不會幹預,除非彼得自己認為該談談這個問題了。也許可以尋求亨利的幫助。最終彼得可能會這樣做。他顯然不喜歡此時的自我感覺:把那個女人獨自撇在那兒,讓她說彼得·穆爾的壞話。不過亨利……亨利今年十一月也有些不對勁。彼得不知道比弗是否感覺到了,但他很肯定瓊西有感覺。亨利好像很不開心。甚至有可 能——
此時此刻,坐在雪地上但不再感覺到屁股底下冰冷的融雪,喝著自己都不知道何時打開的第二瓶啤酒(第一個空瓶已經被他扔進了樹林,他可以看到樹林里還有動物在繼續東移),彼得想起他們遇見杜杜的那一天。他想起了比弗那件他本人十分喜愛的傻乎乎的夾克衫,還有比弗的聲音,雖然單薄卻似乎很有力量,宣告著一樣東西的結束和另一樣東西的開始,它以某種不可理解卻完全真實並可知的方式,宣告他們生命的歷程已於一個星期二的下午被改變,而他們本來的計劃只是去瓊西家的車道打一場二對二籃球賽,然後也許會在電視機前玩一盤擲骰子遊戲。此時此刻,坐在這森林里,挨著四輪朝天的旅行車,仍然聞著亨利並沒有使用的香水味,一手戴著沾有血跡的手套,喝著自己生命的快樂毒藥,這位汽車推銷員想起那個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宇航員之夢的孩子,儘管他的數學成績每況愈下(瓊西曾經幫過他,後來亨利也幫過,然後到了十年級,誰幫也沒用了),他也想起了另外幾個孩子,尤其是比弗,正是比弗用他那剛剛開始變聲的嗓門大吼一聲:喂,你們幾個,快住手!快他媽的給我住手!從而讓世界翻了個個 兒。

4

彼得並沒有嚇得屁滾尿流,但他退出來的動作比爬進去的時候要快,剛剛全身從車裡出來后,他的膝關節又僵住了。他一個翻身仰躺在地上,口裡呻|吟著,眼睛望著大雪——這場雪已經臨近尾聲了,飄下來的鵝毛大雪就像女人漂亮內衣上的花邊。他摩挲著膝蓋,默默地對它說好了,寶貝,聽話,心肝,快鬆開,你這騷婆娘。正當他以為這一次再也不會好轉的時候,卻又好了。他從牙縫裡吸了一口氣,坐起身,看著袋子,上面印著紅色的感謝惠顧字 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