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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七章 瓊西與比弗

第一部分 毒瘤

第七章 瓊西與比弗

「比弗,快坐下 去!」
比弗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他想起了那一天,那個身穿黃色連衣裙、站在楓樹巷自家車道盡頭的小女人。想起她見到他們的情景時,他的笑意更深了。她也那樣叫她兒子。
隨後他們坐在那兒,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杜迪茨在後院里玩耍。院子里的鞦韆架上有兩副鞦韆,杜迪茨在鞦韆後來回跑動,推得鞦韆不停地晃蕩。有時他也停下來,把雙臂抱在胸前,仰起那張平平的面孔,望著天空獨自發 笑。
「好吧,瓊西,你去拿膠 帶。」
瓊西!」比弗喊道,「喂,瓊 西!」
「不,」比弗對自己說,「別想這些了,好嗎?快別多想 了。」
「不,不,不!」瓊西氣喘吁吁,拼盡全力握緊門把手。他滿臉是汗,還感覺到掌心也汗津津的,眼看就要把握不住 了。
瓊西看到比弗最後一次掙扎后往後仰去,看到那東西放開比弗,跳了下來,而與此同時,比弗的身子在馬桶里歪倒,上半身側向浴缸,壓在麥卡錫身上,壓在那位「看哪,我站在外面敲門」的老麥卡錫身上。那東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開始朝他滑來——天啊,它的速度可真快!瓊西連忙後退一步,一把帶上門,緊接著就聽到那東西撞在門上,那「嗵」的一聲幾乎與之前它撞擊馬桶蓋的聲音沒有兩樣,力量之大,震得整扇門都在晃動。它在地磚上煩躁地滑動,從底下門縫裡漏出來的光線也隨之時明時暗,隨後它又撞起門來。瓊西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跑去搬把椅子來頂在門把手下,但是這太蠢了,就像他的孩子們常說的,太沒腦子了,因為門是從裏面開的,而不是從外面。真正的問題是,不知道那東西是否明白門把手的作用,不知道它能否夠得著門把 手。
「有這種可能,」瓊西說,「但是聽著,比弗,我寧願與彼得和亨利一起被隔離,而不願與……與這玩意兒。你說 呢?」
羅伯塔·卡弗爾難過地望著他。「大孩子不把他的哭當回事兒,」她說,「我但願你永遠不要明 白。」
「也許吧,」她說,「可杜迪茨怎麼辦呢?我可以送他去上學——我以前就是這樣,我想現在又得恢複原樣,起碼得堅持一陣子——可放學回家時他太喜歡自己走 了。」
「開著『北極貓』嗎?」
彷彿對他的怒火始料不及,門把手上的逆時針力量減弱了。瓊西慌亂地環顧周圍,想找樣東西幫自己一把,卻一無所獲,接著他低下頭去。那捲摩擦膠帶就在腳邊。也許他可以彎腰把它撿起來,但是然後呢?他得用兩隻手才能撕開膠帶,得用兩隻手再加上牙齒才能把膠帶弄斷,而且,就算那東西給他時間,又有什麼用呢?在它的力量之下,他這會兒連門把手都握不 穩!
「掛在釘子上,沒錯。我想是在油漆罐旁邊。有一大卷。我要去把它拿到這兒來,封住馬桶,然 后——」
不管麥卡錫剛才有多麼痛苦,他還是騰出時間,按了衛生間門邊的兩個開關,打開了吸頂燈和梳妝鏡兩旁的日光燈。幾盞燈大放光華,使衛生間看起來就像犯罪現場的一張照片……不過,這兒隱約還有一種超現實色彩,因為燈光不是很穩定;它們忽明忽暗地閃爍著,讓你知道所用的電是來自一台發電機,而不是德里和班戈水電公司提供的電 力。
「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兒。」瓊西接著說 道。
比弗大步上前,瓊西被擠到一旁,傷腿在水槽上碰得生痛。「夠了,夥計!」比弗喊道,他抓住麥卡錫那滿是斑點的圓肩膀一頓猛搖,「醒一醒!醒——」
「瓊西?你在那兒嗎,伙 計?」
「別 看。」
比弗想從工裝褲的胸前口袋裡掏根牙籤,卻一把掏出了五六根,隨後又讓它們掉在地上。牙籤像木針一樣在滿處是血的藍色地磚上滾動。比弗望著它們,然後又抬頭望著瓊西。他眼裡含著淚水。「真像杜迪茨,夥計。」他 說。

1

「到底他媽的在哪兒?」他大聲問道,並一拳砸在工作台上。隨著這猛然一下,一堆裝著釘子螺絲的小盒子被震落在地,露出了後面的摩擦膠帶,有厚厚的一大卷。他在這兒找了無數遍,一準是看漏 了。
接著,跌坐在馬桶里的比弗對他大喊,要他趕快離開,要他把門關上,而那東西聽到比弗的聲音又轉回頭去,彷彿想起了一件剛剛忘卻的事情,這一次它的目標是比弗的眼睛,他那該死的眼睛。比弗扭著身子,慘叫著,同時儘力抱住那東西不放,而那東西則一邊吱吱怪叫,一邊又啃又咬,那尾巴似的東西蠕動著,將比弗的腰勒得更緊,把比弗的襯衣從工裝褲里扯出來,然後滑進去貼緊他的皮肉。比弗的腳在地磚上胡蹬亂踢,靴跟濺起一陣陣血水,他的影子在牆上急劇搖晃,那苔蘚般的東西現在已經到處都是,長得真他媽的太快 了——
「怎麼會有魚兒讓你 釣。」
不過他身子底下沒有「撲通」的水聲了。也沒有撞擊馬桶蓋的聲音。已經安靜了一會兒了。也許他可以壯著膽子飛快地瞟一眼,只需要把蓋子打開一條小縫,即使有什麼不對勁,也可以立即蓋 上——
「這樣行嗎,卡弗爾太太?」比弗問道,「我們可以的,這是小菜一碟。不過,也許您不願意我們 送。」

5

卡弗爾太太凝神望著亨利,彷彿想讀懂他的思想。「不只是迷路,」她說,「不只是亂 跑。」
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在連接衛生間的門把手內外兩側的連桿「啪嗒」一響之前,瓊西覺得光線變暗了。只是稍稍變暗了,彷彿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站在他與亮光之間,在他與後門之 間——
他終於站起身後,看到有個東西靠在門邊,有門框一半高,樣子像某種變異的鼬鼠——沒有腿,只有一條黃中泛紅的粗尾巴;也沒有真正的腦袋,而只有一個光溜溜的瘤子般的東西,兩隻黑眼睛正從那兒死盯著 他。
瓊西看到比弗坐在馬桶里,一個巨大的蠕蟲般的金紅色東西貼在他身上。他叫了一聲后,那東西朝他轉過腦袋,但那不是真正的腦袋,只有一雙鯊魚般的黑眼睛和一大口牙齒。那牙齒裏面有一樣東西,不可能是比弗·克拉倫頓被咬掉的鼻子,但也許就 是。
「坐著別動,哥們 兒。」
她的手從桌子上伸過來,碰了碰彼得的手,彼得頓時一陣臉紅。「沒錯,這讓他感覺像個男子 漢。」
比弗連忙重新坐下,正在這時,馬桶里的東西再次躍起,重重地撞在馬桶蓋上。看哪,我站在這兒敲 門。
瓊西點點頭,儘管他其實將雪地摩托車完全忘到了腦後。「是的,開著『北極貓』。我們還要接上亨利和皮 特——」
衛生間里的東西從他腳上滑了過去,但瓊西幾乎毫無察覺。他幾乎也沒有察覺它蜷縮在灰人那兩隻沒有腳趾的光腳之 間。
他哪兒都沒找到膠帶,可越是這樣,似乎就越要找到不可。他發現了一卷細繩,可是老天,用繩子怎麼綁得住馬桶蓋呢?廚房的抽屜里倒是有透明膠帶,對此他幾乎可以肯定,可馬桶里那玩意兒聽起來力量不小,很像一條大魚之類。透明膠帶顯然力度不 夠。
卡弗爾太太正要起身,這時又坐了下來,幾乎是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哦,沒有,根本就沒有,」她說,「他記著呢。也許不像你我這樣,可是他有記憶。他今晚很可能會做噩夢,而當我們——我和他爸爸——去他房間時,他又無法解釋。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他無法訴說自己看到、想到或感覺到的東西。他沒有那種語 言。」
比弗的媽媽總是說,牙籤會要了他的命的,但她從未想到過這種情 景。
比弗也笑了:「是的,太太,這是我的方茲外套。以前是我哥哥的。這幫傢伙總是拿它取笑,可我還是喜 歡。」
隨著「啪嗒」一聲,瓊西手中的門把手脫落了,衛生間的門頓時朝里開了一條縫,是吸附在門把手上的螞蝗似的東西拉開的。瓊西大叫一聲,扔掉門把手。門把手落在那捲摩擦膠帶上,彈到一 旁。
兩人摟在一起,杜迪茨的身形要大得多——而且還要高兩三英寸——比弗不由得做了個苦臉,以為那小個子女人會被壓扁在地,就像必必鳥動畫片中的大野狼總是被壓扁在地一樣。可是,她卻抱著他轉起圈來,而他則翹起穿著運動鞋的雙腳,歡天喜地地笑得合不攏 嘴。
馬桶里的東西又往上一躍,撞在馬桶蓋上,但比弗壓住蓋子不成問題。很好。不管那是什麼,也許最終會淹死在裏面,不過瓊西也覺得這種指望靠不住:它在麥卡錫體內存活了下來,對吧?在那位「看哪,我站在這兒敲門」的老麥卡錫先生的體內存活了不少時間,也許是他在林中迷路的那整整四天。看來就是因為它,麥卡錫的鬍子才停止了生長,牙齒也掉了幾顆;也是因為它,麥卡錫才放出那樣的屁——用不客氣的話說,簡直像是毒氣——即使是最注九九藏書重禮節的人聞了,也不可能裝得若無其事。可那東西自身顯然平安無事……還很有活力……而且不斷長 大……
卡弗爾太太顯出複雜的神情——她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但主要是在皮膚底下抽搐。她的一隻眼睛幾乎眨了眨,接著另一隻真的眨了眨。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擤了擤鼻子。比弗心裏想,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笑話我們。後來在回家的路上,與瓊西和彼得分手后,他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亨利,而亨利則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說,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哭出來……過了片刻,他又友好地加了一句:你這笨 蛋

6

瓊西點點 頭。
那東西彷彿讀懂了他的思想一般——誰能說沒有這種可能呢?——門內響起滑行的聲音,隨後他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想扭動門把手。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它的力量都大得驚人。瓊西原本是用右手握著門把手,現在把左手也加了上去。一時間,情勢非常危急,門把手上的力量有增無減,他甚至覺得儘管自己雙手都用上了,裏面那東西一準還是會扭動門把手,瓊西幾乎喪魂落魄,幾乎要轉身狂奔 了。
「站在這兒敲我的屁股。」瓊西喃喃自 語。
請停下來,格雷先生在瓊西的腦海中說。這就是那「咔嗒」的聲音。還不止如此;這就是路線。有時候你能看到路線,有時候則是聽到路線,正如那一次他聽到迪弗尼亞克的心虛念頭一樣。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 兒?
他四處都找遍了,可怎麼也找不到。他知道一定會在這兒,可它沒有掛在任何一顆釘子上,也不在扔滿工具的工作台上。不在油漆罐後面,也不在那幾個用發黃的塑料帶掛在鉤子上的舊油漆面罩後面。他在桌子底下找過,在堆在牆邊的那些盒子里翻過,還在「北極貓」的乘客座底下找過。那兒有一個沒用過的車前燈,仍然裝在紙盒裡,還有半包很久以前剩下的「幸運」牌火柴,卻沒有那該死的膠帶。他可以感覺到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有一次,他確定自己聽見比弗在喊他,可他不想兩手空空地回去,就按了按被扔在地板上的喇叭來回應,那是個布滿裂紋的黑色橡皮喇叭,他按了按,便響起「嗚嗚」兩聲,杜迪茨一準會喜歡這聲 音。
「里克?」瓊西輕聲喊道,是那種別吵醒寶寶的語氣。也是那種查看屍體的語氣。「里克,你是不是——」
這兩個念頭同樣有力,兩者相持的結果使他站在門口無法動彈,雙腿彷彿被灌了鉛一般。比弗懷裡的東西正在吱吱怪叫,那發瘋似的叫聲鑽進他的腦海,讓他依稀想起了什麼,想起了很久以前發生的什麼事情,但是他一時難以理 清。
她嘆了口 氣。
這時,她看到了比弗和他的朋友們,於是放開兒子。那欣慰的笑容不見了,她表情嚴肅地朝他們走來,腳下是哪個小姑娘畫的跳房子的方格——比弗想,這遊戲雖然簡單,杜迪茨卻永遠也不會玩。太陽終於出來了,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臉上有淚光閃 爍。
「老天啊,太臭了!」比弗叫道,他用手捂住口鼻,所以聲音有點悶塞,「不過既然他能放屁,肯定就還活著。對吧,瓊西?他肯定 還——」
快跑!他在心裏對自己大喊,可接著又說,快去救他!救救比 弗!
彼得答道:「我們喜歡他,太 太。」
「您瞧,」亨利說,「我們可以送他。我們幾個上同一所初中,從堪薩斯街到這兒很方 便。」
「孩子們,」她重新開口道,「他是不是亂跑了?是不是迷路了?我特別不放心讓他自己走,可他太想這樣了,他想當個真正的男子 漢……」
「不,不會的,」比弗說,「瓊西可不是那種 人。」
「他死了,比弗。」他口裡說著,後退一 步。
瓊西沒有嘲笑任何東西,儘管麥卡錫絲毫也沒有讓他聯想起杜迪茨。他的眼前還在重放剛才那一幕:麥卡錫側身倒進浴缸,頭上的橘紅色帽子掉了,胸前的兩團贅肉(也就是安逸饅頭,每當看到誰的短袖衫下有兩團贅肉時,亨利都會這麼稱呼)晃晃悠悠;緊接著,他的屁股正對著燈光——那明亮的燈光不會保留任何秘密,而是將一切展露一覽無餘。那是一個完美的白種人的屁股,沒有毛,只是肌肉開始鬆弛,垂向大腿后側。在他曾經換過衣服、衝過淋浴的各種更衣室里,他看到過上千個這樣的屁股,他自己的也在朝這種狀態發展(或者說是一度朝這種狀態發展,因為自從那傢伙開車撞了他之後,可能永遠改變了他臀部的外形),但是從來沒有哪一個像麥卡錫現在的屁股這樣,看上去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裏面開了一槍,好讓自己——幹什麼 呢?
比弗把手伸到背後,手指在沖水閥上停留片刻,然後又垂了下來。瓊西說過,坐著別動,比弗一定會做到,可該死的瓊西怎麼還不回來呢?如果找不到膠帶的話,就不要好了,可幹嗎還不回來?到現在肯定至少有十分鐘了,對吧?可感覺就像他媽的一個小時。而他就坐在這馬桶上,身旁的浴缸里躺著個死人,天啊,那傢伙的屁股就像是用炸藥給炸開了花,說到非拉屎不可的 話——
「不知道,」瓊西回答,「我想跟他臉上的玩意兒是一回事。安靜會兒。」接著,他喊道:「麥卡錫先生?……里 克?」
在接下來的五年左右的時間里,除開杜迪茨生病或他們去「牆洞」的日子,他們每天都負責杜迪茨上學的接送。然後,杜迪茨不再上瑪麗·斯諾學校(也就是智障學校),而是去了德里職業學校,在那裡學習製作糕點(用杜迪茨的話說,就是做——點)、更換汽車電瓶、找零錢、自己打領帶(領結總是打得很漂亮,但有時差不多打到了襯衣的中間)。到那時,喬西·林肯霍爾事件已經發生和完結,那是一個延續了九天的小奇迹,大家後來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只有喬西的父母將永生難忘。在他們接送杜迪茨的那幾年裡,杜迪茨身材猛長,最後比他們大家都要高,變成了一個挺拔的小夥子,卻長著一張清秀得出奇的娃娃臉。到那時,他們已經教會杜迪茨擲骰子以及壟斷遊戲的簡單玩法。到那時,他們還發明了杜迪茨牌,而且不厭其煩地玩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大家笑得震天響,於是艾爾斐·卡弗爾(他比他太太略高,但看上去也顯得文弱)便出現在從廚房通往娛樂室的樓梯頂上,朝他們大聲喊著,問是怎麼回事,有什麼那麼好笑,他們可能會解釋說,亨利只得了兩分,杜迪茨卻給他記了十四分,或者杜迪茨給彼得減了十五分,但艾爾斐似乎從來都沒聽明白;他只是站在樓梯頂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不解地笑著,最後總是說著同一句話,嗓門放小點兒,孩子們,然後就關上門,讓他們自編花樣自娛自樂……在所有那些花樣中,杜迪茨牌最為可樂,用彼得的話說,就是他媽的樂到家了。有許多次,比弗覺得自己簡直要笑破肚皮,而杜迪茨總是坐在地毯上,旁邊就是那塊用了多年的大記分板,他盤著雙腿,笑得像尊彌勒佛。他們多麼爽啊!那一切都是後來才發生,而現在只有這間廚房,只有令人驚奇的太陽,而杜迪茨在外面推著鞦韆。杜迪茨闖進了他們的生活,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快樂。杜迪茨——他們從一開始就明白——跟他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 樣。
「當然,」亨利回答,「除非您認為杜迪茨不願意……您知 道……」
這一次有了回答,雖然模糊卻肯定沒錯。存放雪地摩托車的工具間是間小平房,裏面有各種東西,包括一個老式的球形喇叭,早在二三十年代,那些騎自行車的投遞員就常常在車扶手上裝這種喇叭。比弗聽到了「嗚——嗚——」的聲音,杜迪茨如果聽到這聲音一定會笑得流淚——老杜迪茨就是那樣,特別喜歡清脆響亮的聲 音。
坐在馬桶上的人放了一個很響的臭屁,衛生間里頓時臭氣瀰漫,熏得人眼淚都流了出來,那是糞便和飛機膠水的混合氣味。瓊西心裏想,浴簾居然沒有溶化,也算是奇迹 了。

2

麥卡錫坐在馬桶上,沒有回答。奇怪的是,他的橘紅色帽子又戴回頭上,帽檐歪斜著朝下,讓他顯出幾分醉態。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一|絲|不|掛。他的下巴抵在胸骨上,彷彿作沉思狀(也許不只是作沉思狀吧,誰知道呢?)。他眼睛微閉,雙手交疊著嚴嚴捂住自己的私處。血從馬桶的一側流了下來,就像是用大刷子隨意刷出來的一樣,但是麥卡錫身上沒有血跡,起碼瓊西沒有看 到。
儘管七點四十五對他們來說其實早了些,但他們全都點點頭,說是的,沒錯,read•99csw•com當 然。
「我們會保護好自己的。」瓊西回答,不過,儘管他語氣很堅定,眼神卻有些忐 忑。
瓊西朝門口沖 去。
他之所以沒有轉身狂奔,是因為想起了它的速度。不等我跑過這房間的一半,它就會把我撲倒在地,他這樣想著,一邊在心底里尋思這該死的房間當初幹嗎要建得這麼大。它會把我撲倒在地,爬上我的腿,然後直 接——
「不知 道。」
就在這時,那東西的尾巴或觸手什麼的鬆開了,再一次朝他撲來,那顆未開化的腦袋的上半部只有兩隻愚蠢地大睜著的黑眼睛,下半部則是一包骨針。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從可能還存在健全生命的另一個宇宙里,瓊西在喊著他的名字,但是瓊西遲了一步,瓊西回來晚 了。
《快樂時光》,」她說,「我們也喜歡。杜迪茨很喜歡。也許你們願意哪個晚上過來跟我們一起看。跟他一起。」她的笑容裡帶有幾分神往,似乎自己也明白不會有這種可 能。
比弗坐在蓋著的馬桶蓋上,把手伸進工裝褲的胸前口袋,想掏根牙籤嚼一嚼,但是口袋已經空了——牙籤都撒在地上。有兩三根並沒有掉在血中,可是要撿起來的話,他就得起身,稍稍離開馬桶蓋——就得起來,探身向 前。
瓊西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比 弗……」
「瓊 西?」
「起碼再按一下喇叭吧,」比弗喃喃道,「按一下那嗚嗚叫的玩意兒,讓我知道你還在那兒。」但是瓊西沒 有。

9

他戀戀不捨地望著牙籤。腳邊就有三四根,伸伸手就能撿到,可是,他才不會把帶血的牙籤放進口裡呢,尤其是想到那血來自何處。而且還不僅如此。血上長出了那毛茸茸的怪東西,瓷磚之間的縫隙里也有——他現在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有些牙籤上也長了……但是未沾血的牙籤就沒有長,那些牙籤還清清白白乾乾淨凈,有生以來,他還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嘴裏需要一樣東西——需要一根小木棍兒——來安慰安 慰。
「瓊西?」比弗喊 道。
你殺了他,你這王八蛋!」他對著門上的小鼓包大吼——剛才只有六個小鼓包,現在有九個了,哦,該死,又變成十二個 了。
「真他媽的混蛋,」比弗回答。他的語氣憤憤然,好像受到天大的冒犯,似乎麥卡錫違背了所有的做客之道,「他剛剛還拉了屎,我聽到 的。」
杜迪茨!」那個穿著印花裙子、頭髮開始花白的小個子女人叫了一聲,便從人行道上朝他們跑 來。
藍幽幽的浴簾動了動,比弗的雙臂頓時長出一層雞皮疙瘩。有片刻時間,他還以為是麥卡錫,因此整個身子幾乎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意識到是自己的胳膊碰到了浴簾——這地方太狹小了,顯然是太狹小了——於是又重新坐好。不過,他的身下仍然沒有動靜;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一準要麼死掉了,要麼流走了。他可以肯 定。
「沒錯,真的是很好。」彼得附和 道。
瓊西也不知道——心底里沒有把握——但是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比弗的手。比弗六神無主地用力反握住他,他們一同朝衛生間裏面邁進。瓊西盡量避開血跡,但是很不容易,地上到處都是血。還有些不是 血。
比弗「呵呵」笑了起來,瓊西也跟著笑了。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瓊西站在門口,比弗坐在蓋著的馬桶上,一同放聲大笑。接著,瓊西匆匆穿過大房(邊走邊笑——坐著別動,他越想越覺得滑稽),朝廚房那邊的門走去。他渾身燥熱,感到既恐懼又好笑。坐著別動。我的老 天!
「啊!啊!哎呀上帝!快放開!快他媽的放開!老天!我這×他娘的命|根|子!天 啊!」
「您別介意,太太,」亨利說,他的語速很快,只有在難為情時他才這樣,「他只 是——」
馬桶里有什麼東西又「撲通」一響,這一次力量更大,無數滴血水被濺了起來,落在同樣是藍色的座圈上。比弗正要探頭去看個究竟,瓊西想都沒想就「砰」地蓋上馬桶。「別看。」他 說。
就在他那雙瞪得溜圓、驚恐萬狀的眼睛面前,門板上赫然凸起無數小鼓包。那是它的牙齒所紮下的地方,它的牙齒正在不斷掘進。用不了片刻工夫,這些鼓包就會洞穿(也就是說,如果他沒有先鬆開門把手的話),而他將不得不正眼面對那些咬掉他朋友鼻子的毒 牙。
瓊西湊近前去,將一切都看了個清楚:麥卡錫右邊眉頭上的小血點,他臉上的紅霉,藍色塑料浴簾上的血印,還有那個開玩笑的牌子——拉馬爾冥想之地——早在衛生間里的各種化學氣味還沒有消散、淋浴需要增壓才能使用的時候,那個牌子就掛在這裏了。他看到麥卡錫的眼皮和嘴巴之間泛著淡淡的冷光,在這種光的映襯下,麥卡錫嘴唇發青,顯出一種豬肝色。他可以聞到剛才那個屁的臭味,幾乎還可以看見那骯髒昏黃的氣體就像芥子氣一樣升 起。
「對,太他媽的對了。」彼得說。亨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彼得把自己的話回想了一遍——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然後滿臉漲得通 紅。
比弗又說了一遍。此時所說的並非他的招牌語言,而是當你被逼到牆角,無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恐怖場面時,你本能地脫口而出的那個簡單詞語:「啊,我×!哎呀——我×!」
馬桶里傳來「撲通」一聲水響。不是大便掉下去的聲音——起碼瓊西這麼認為。聽起來更像是一條魚在池塘里跳 躍。
比弗又大叫一聲,並匍匐著朝門口爬去,然後又撐起四肢,想將那東西掀下來。盤在他兩腿之間的那條肉繩再一次用力,在一陣鑽心的痛楚中,他只聽到「砰」的一聲悶響,聲音似乎來自於他的胯 下。
「看到了。」在那模糊的指印上,有幾小團像霉一樣的金紅色東西。地板上還有更多,不是在那條很粗的血蛇上,而是在線狀的血跡 上。
「糟了,」彼得說,「我們有麻煩 了。」
「好的。我很抱歉,比弗。不過你就坐在那兒,好嗎?不管那裡面是什麼,它都出不來了,除了化糞池之外,它已經無路可走。我馬上就回 來——」
「住口,聽我說完。那兒有摩擦膠帶,對 吧?」
瓊西站在「北極貓」旁邊,睜大眼睛四處尋找,一邊把雙手插|進頭髮(他沒有重新戴上手套,而他在這兒的時間已經不短,手指已經麻木了),他大口喘出的粗氣在嘴邊形成了白 霧。
還是沒有回答。也許他只是一時找不到膠帶而 已。
「怎麼會呢?」她說。比弗覺得她是在自言自語,想讓自己相信這些孩子的確就在她家的廚房裡,眼下這一切不是做夢。「跟大孩子一起上學?跟杜迪茨所說的上『真正的學校』的孩子一起上學?他會以為自己到了天 堂。」
他說得非常清晰,儘管那張切口似的嘴巴一動未動。瓊西在腦海中央聽見了這個詞,正如他總是在腦海中央聽見杜迪茨的哭聲一 樣。
「你們願意這麼做嗎?」她問。等亨利代表大家點點頭后,她又稍稍換了一種問法:「你們幹嗎要這麼 做?」
「年輕人啊,」農民 說,
「不願意我們送他。」瓊西把話接過 來。
比弗狂呼亂叫,大汗淋漓,舌頭在嘴裏伸進伸出,就像孩子們的小玩物一般,他拼盡全力地翻過身來,想將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碾碎在自己的脊背和地磚之間——這是他唯一所能想到的事情。那東西對著他吱吱尖叫,並開始瘋狂地扭動起來,幾乎讓他震耳欲聾。比弗一把抓住盤在他腿間的那條尾巴,感覺表皮上光滑無毛,但是皮下刺扎扎的——彷彿裝了一層由硬邦邦的毛髮所做成的鉤子。而且還濕乎乎的。是水?是血?還是兩者都 有?
比弗聽見瓊西一路笑著穿過房間,並繼續笑著出了門。不管怎麼說,聽到那笑聲他很欣慰。瓊西這一年已經夠倒霉了,被車撞成那樣——起初有段時間,他們全都以為他那條命回不來了,那可就太讓人痛心了,可憐的老瓊西還不到三十八歲。彼得這一年也過得很鬱悶,他的酒喝得太多了;亨利這一年同樣不開心,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心不在焉,比弗既不明白也不喜歡他那樣……而現在,他尋思也可以說,比弗·克拉倫頓這一年也過得不順當。當然,這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但是你通常不會早上起來就想到,等到下午的時候,浴缸里會躺著個一|絲|不|掛的死人,而你則坐在蓋著的馬桶上,要把一個你看都沒看到的東 西——
「你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你這個小淘氣,淘氣的杜迪 茨!」
她難過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比弗意識到,許多東西他們雖然沒有明說,她其實已經知道,甚至可能會為此而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可緊接著,她笑了。她朝比弗粲然一笑,比弗頓時覺得猶如一股電流直通到腳趾尖。「你外套上的拉鏈可真多。」她 說。
「哎呀,×!」比弗又說了一遍,幾乎是帶著哭腔,「我不想看這個,瓊西——夥計,我受不了這 個。」read.99csw.com
杜迪茨,可以想杜迪茨。只要一想起杜迪茨,他就覺得開心。還有羅伯塔,想她也是一件開心事兒,這毫無疑 問。
三個人一同望向亨利,亨利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的,太太,有冰茶就太好 了。」
比弗抬起眉 頭。
「什 么?」
地上的瓷磚是淺藍色。在進門的地方,只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但是當他們靠近浴缸旁邊的抽水馬桶時,只見一攤攤的血匯合起來,形成一條血蛇,周圍散著線狀的血跡。瓊西和比弗都穿著皮靴,地板上留下了他們的靴印。藍色塑料浴簾上有四個模糊的手指印,瓊西想:他坐下來的時候,肯定是伸手拽住了浴簾,以免摔 倒。
比弗搖起頭來。「這兒被隔離了,直升機上那傢伙不是說過了嗎,肯定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沒有回來,你看呢?他們肯定被攔住了,因 為——」
亨利看了看大家,似乎在說你們誰來回答這個問題,好 嗎?
「太太……」亨利再一次欲言又止,可很快他就不想作任何掩飾了。她望著他,那雙綠眼睛與杜迪茨的一模一樣,只是更智性,更敏銳,顯出理解和探究的神情。「是的,太太,」亨利嘆了口氣,「不只是亂 跑。」
在比弗的腦海深處,有個邪惡的小聲音在對他說,這與膠帶無關,瓊西已經去波德河了,而讓他坐在這馬桶上,就像那部電影中的丹尼·葛洛弗一樣。但是他不願去聽那個聲音,因為瓊西絕對不會那麼干。他們到死都是朋友,始終都 是。
這時門把手又動了起來。瓊西握緊自己這一邊,可他漸漸覺得體力不支,肌肉中的腎上腺素已經開始腐壞,變成了鉛,手掌心也更滑了,還有那種氣味——那種乙醚味現在更清晰了,純度似乎也更高了,沒有混雜從麥卡錫體內排出的污物和臭氣的味道,隔著門怎麼會這麼濃烈?怎麼會呢?難 道——
沒錯,但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瓊西腦海中出現的情景:麥卡錫急匆匆地從淺藍色地磚上走過,一隻手使勁地按在身後,想把什麼東西按進 去。

3

他臉孔發燙,滿眶熱淚順著面頰淌了下來。昔日的情景在他眼前飛快地閃過:比弗穿著黑色的皮茄克(這麼多的拉鏈!杜迪茨的媽媽與他們初次見面那天說道);在高中生舞會上,比弗幾乎是苦著臉,雙臂交疊在胸前,踢著腳,跳舞的樣子就像哥薩克人;在瓊西和卡拉的婚禮招待會上,比弗擁抱著瓊西,對著他的耳朵熱切地說:「你一定得快樂,夥計。為了我們大家,你一定得快樂!」就是在那個時刻,他才第一次明白比弗並不快樂——當然,亨利和彼得也不快樂,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可是比弗呢?而現在比弗死了,他的身子一半倒在浴缸里,一半露在浴缸外,鼻子也沒有了,身子下面是那位麥卡錫先生,是那位操他媽的「我站在這裏敲門」的麥卡 錫。
好讓自己出 來。
他肚子里就是這玩意兒?比弗想;他居然還有時間想這個問題。是這玩意兒在他的肚子 里
「我×!」比弗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額頭 上。
正在這時,從門內傳來木頭碎裂的「嘎嚓」聲,聽起來就在與他自己迎面相對之處,一聽到這聲音,他恍然大悟。它靠的是牙齒。這個念頭使瓊西毛骨悚然。就是那東西在麥卡錫的肚子里,他對此確信無疑。它在麥卡錫的肚子里,像恐怖電影里的大絛蟲一樣不斷長大。像一個毒瘤,一個長有牙齒的毒瘤。等它長大到一定程度,或者說,等它長到需要去更大更好的地方時,它就用牙齒給自己開了一條 道。
嗯……差不多可以肯 定。
他在蓋著的馬桶上動了動,等著那東西再次跳起,但是沒有聲響。現在離這兒可能有六十碼遠了,也許正在化糞池裡與糞便一道游泳呢。瓊西說那東西太大,沖不下去,可既然他們都沒有親眼見到,也就難以確定,對吧?但無論如何,比弗·克拉倫頓先生都會堅定地坐在這兒。因為他答應過。因為你越是擔心或害怕,時間似乎就總是走得越慢。還因為他相信瓊西。瓊西和亨利從來沒有傷害或取笑過他,也從沒有取笑過彼得。同樣,他們大家也從來沒有傷害或取笑過杜迪 茨。

4

沒等他把手伸進尾巴底下,一把鋼針似的東西就扎進了他的頸側,他大叫著全身往上一彈,那東西終於掉了。比弗想站起身,但是兩條腿已經毫無力氣,所以只好用雙手撐起自己,但是手在地上卻不停地打滑。除了麥卡錫的血之外,衛生間的地上現在還滿處是水,那是從被撞破的馬桶水箱里流出來的,鋪著地磚的衛生間變成了溜冰 場。
瓊西現在很可能走出一英里了,那個邪惡的聲音在說,走出一英里了,而且還越走越 快。
「噢,有幾個。」瓊西回答,並迅速瞥了亨利一眼。一旁的杜迪茨在鄰居家的草地上發現了最後幾棵已經結籽的蒲公英,這時正趴在地上,一邊吹,一邊看著那軟軟的絨毛輕輕飄散。「有幾個孩子在捉弄他,太 太。」
「哦,我們知道智障學校的放學時間。」比弗開心地說,話音剛落,沒等看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他就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比剛才那句他媽的還要嚴重得多。他猛地捂住嘴巴,露在雙手之上的眼睛睜得溜圓。瓊西在桌子底下一腳踢來,重重地落在他的小腿上,險些讓他摔了個四仰八 叉。
「現在好像沒事兒了,」瓊西說,「我猜他已經全忘 了。」
「我們乾脆把它衝下去,」比弗說,「你看怎麼 樣?」
「我們不跑,」瓊西堅定地說,「這地方是我們的,所以我們不跑。」這話聽起來很凜然,但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起碼有一點他沒有說出口:他最擔心的是,現在關在馬桶里的東西可能會比他們跑得更快。或者滑得更快什麼的。他腦海里飛速閃過上百個畫面,都是來自恐怖電影——《寄生魔種》《異形》《從內里中來》等等。每次上映這類電影,卡拉都不肯陪他去看,而當他把錄像帶借回家后,她還要他下樓用自己書房裡的電視機。不過,他看過的某部電影中的某部分內容,可能會救他們一命。瓊西瞥了一眼從麥卡錫的血手印上長出來的金紅色霉狀物。起碼能救他們擺脫馬桶裏面的玩意兒。至於那霉狀物……天啊,誰知道 呢?
但是他們低估了羅伯塔·卡弗爾——他們拿許多成年人作標準來度量她,那些人總是認為他們這種年齡的孩子似乎都不學好,除非事實證明他們清白無辜。羅伯塔·卡弗爾不一樣,她丈夫艾爾斐也不一樣。卡弗爾夫婦與眾不同。杜迪茨使得他們與眾不 同。
馬西,格雷先生 說。
「你忘了嗎?他也差不多是光著身子。那些混蛋扒掉了他的球衫和褲子,他身上只剩下一條短褲了。可我們救了他。」比弗用力地點點頭,彷彿瓊西——或者是他內心深處某個懷疑的聲音——在嘲笑這一說 法。
瓊西把粉末都吸了進 去。
哦,老天,比弗在心裏說,老天在上,看來我的一隻蛋兒報銷 了。
衛生間的門把手好像要朝另一個方向扭動。瓊西可以看到門內的情景,看到那東西靠牙齒像螞蝗一樣吸附在門上,尾巴或唯一的觸手環繞著門把手,猶如劊子手絞索上的奪命環結,正在用力拉 著——
瓊西又往前走一步,並感覺到比弗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比弗顯然再也不肯靠近麥卡錫半步 了。
「那是什 么?」
「別看?」
「保持冷靜,」亨利飛快地低聲說道,「讓她罵好了,罵完了我再解 釋。」
瓊西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格雷先生快要死了,而自己必須從他身旁經過,因為衛生間里的東西剛剛「嗵」的一聲落在地上,馬上就要來追他 了。
比弗感覺到那貼在他身上的東西突然一僵——真的變得僵硬,就像陰|莖勃起一樣。纏在他腰間的觸手也同時一緊,然後又鬆開了,那張長著黑眼睛的蠢臉循著瓊西的聲音扭去。透過迷濛的雙眼和一層血霧,比弗看見了他的老朋友:瓊西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垂下來的一隻手裡拿著摩擦膠帶(比弗想,現在用不著了,用不著了)。瓊西完全嚇傻了,就那樣站在那兒,毫無防衛能力。他將是這東西的下一頓美 味。
「你在胡說些什 么?」
「我不介意,」她說,「我知道大家怎麼稱呼它。我和艾爾斐有時也這麼叫。」她對這個話題似乎毫無興趣,這真出乎他們意料。「為什麼?」她又一次問 道。
比弗猶豫著。瓊西說過,坐著別動,但馬桶里的東西肯定已經不在了;往下,往下,再往下,就像海底戰爭電影里的人常說的那樣。就算不是這樣,他也只需要把屁股抬起來一兩秒鐘。如果那東西往上跳的話,比弗可以馬上一屁股坐回去,也許還會撞斷它那長著鱗的細脖子(他一直想象那玩意兒有脖 子)。https://read.99csw•com
「去他媽的,」比弗喃喃道,然後微微探起上身,伸手向前。他伸長的手指還差一點兒就能夠著那根最近的乾淨牙籤了。他繃緊雙腿的肌肉,屁股從馬桶蓋上抬了起來。他的手指捻住牙籤——噢,撿到了——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猛地撞在蓋著的馬桶蓋上,力量大得驚人,馬桶蓋被掀了起來,撞在他毫無防護的睾丸上,並讓他一頭往前栽去。比弗不顧一切地抓住浴簾,不讓自己摔倒,可隨著一陣金屬環「叮叮咣咣」的碰撞聲,浴簾被他從簾架上拽了下來。他的靴子在血地上一滑,整個身子便像從彈射座椅上彈起來似的沖了出去,摔趴在地板上。他聽見身後的馬桶蓋飛了起來,重重地撞在陶瓷水箱 上。
「對,掛在釘子上,至少我認 為——」
「我看那不 是——」
嗵!
「太太……」亨利開口 道。
「不,」瓊西回答,「因為沒什麼東西會爆炸。再說,我不是梅爾·吉普森,而你也太白了,不是丹尼·格洛弗。聽著,比弗,我要去工具間那 邊——」
「瓊西,快離開這兒!」比弗喊了起來。他滿嘴是血,聲音聽起來潮濕而緊張。他感覺到那東西轉身欲跳,便用雙臂抱緊那扭動的身體,猶如擁抱情人一般。「快離開這兒!把門關上!燒——」燒死它,他想說,把它關起來,把我們倆都關起來,燒死它,活活燒死它,我會把屁股扎在這該死的馬桶里坐在這兒雙臂抱住它不放,如果能聞著它被烤焦的味道死去,我死了也開心。可那東西卻在拚命掙扎,而該死的瓊西卻手裡拿著摩擦膠帶,只是站在那兒呆若木雞,簡直像極了杜迪茨,是個不可救藥的蠢蛋,永遠不會有長進。這時,那東西又重新轉向比弗,那顆既沒有耳朵也沒有鼻子的瘤子腦袋扭了回來,那些牙籤,真該死,媽媽總是說——比弗這最後的念頭只閃出一半,那顆腦袋就向前一撲,世界最後一次爆炸 了。
「我們非看不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從遠處傳來,「我們受得了,比弗。我們當年就能面對里奇·格林納多那幫人,所以現在也能面 對。」
「瓊西,」比弗乾巴巴地、幾乎是耳語般地問,「你看到浴簾上的髒東西了 嗎?」
他們坐在廚房的一角——烏雲已經奇迹般地消散,陽光照了進來。他們一邊喝冰茶,一邊看著杜迪茨三四口就把一杯「大力士」(一種顏色很難看的橘子飲料)倒進喉嚨,然後又跑到後院玩耍去 了。
「你想干什 么?」
「坐上去!」瓊西幾乎是吼了起來,比弗慌忙坐到馬桶蓋上,一臉愕然。在將一切展露無餘、毫無秘密可言的日光燈下,比弗臉色煞白,像剛剛出爐的陶器,每一根黑色的胡茬都像一顆黑痣。他的嘴唇也變得青紫。在他頭頂上,是那個開玩笑的舊牌子:拉馬爾冥想之處。他的藍眼睛大睜著,滿是惶 恐。
瓊西的腦海中突然清楚地浮現出一個畫面:一條白色的絛蟲從一堆生肉中蠕動著爬了出來。他喉嚨里「咕嚕」一聲,險些吐了出 來。
「哦,絕對不行,別讓我一個人待在這 兒——」
「因為我看到它出來的洞口了,」瓊西答道,「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那玩意兒是什麼,但是我們不可能僅僅是按一下沖水閥就把它處理掉,它太大 了。」
從麥卡錫肚子里出來的東西「啪」地一下撲到比弗的胸口上。它的氣味很像麥卡錫放的屁——那是一種天然氣、乙醚和沼氣的混合氣味,刺鼻氣味。它的下半身像條肉鞭子似的纏住比弗的腰。它的腦袋向前一撲,牙齒咬住比弗的鼻 子。
他一把抓起摩擦膠帶,塞進外套口袋——他好歹記得穿上了外套,儘管沒來得及拉上拉鏈——然後轉身就走。就在這時,比弗大叫起來。瓊西在這裏原本不容易聽見,可他卻聽得清清楚楚。那是聲嘶力竭、痛徹心扉的叫 聲。
但是,坐著別動,哥們兒,這是瓊西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此他也就最好別 動。
瓊西搖搖 頭。

7

「瓊西。」比弗想站起身,他看上去驚恐萬 狀。
仍然沒有回答。也許膠帶從掛著的釘子上掉了下 來。
「我正要進屋去報警呢,你這個遲遲不回家的淘氣包,你這個淘氣的 杜——」
「比弗!比弗!怎 么——」
他也不用多想。再過一兩分鐘,或者最多三分鐘,瓊西就會拿著摩擦膠帶回來。問題是,在瓊西回來之前,他能想些什麼呢?他能想些什麼讓自己感覺好些 呢?
「為什 么?」
「我坐在這兒了,瓊西——你 瞧。」
「我不知道,夥計,不知 道……」
一個濕淋淋、沉甸甸的東西落在比弗的背上。緊接著,有個像尾巴或蠕蟲或肌肉觸手般的東西盤在他的兩腿之間,如蟒蛇一般緊緊纏住他已經被撞痛的睾丸。比弗不由得大叫一聲,他的雙眼凸鼓,下巴從血糊糊的地磚上抬了起來(已經印上了一個模糊的紅十字)。那東西沉沉地壓在他的後頸到背心之間,感覺又濕又冷,猶如一塊捲起來的透氣墊,這時它開始吱吱亂叫,那聲音又尖又細,就像一隻發瘋的猴子在狂 叫。
講話的主要是亨利,他告訴卡弗爾太太,那些孩子只是「把他推來推去」。他說他們動手重了些,把他的球衫撕破了,杜迪茨就嚇得哭了起來。他沒有說出里奇·格林納多那幫人扒他褲子的事情,對他們逼杜迪茨吃的那噁心的放學后茶點也矢口不提。當卡弗爾太太問他們是否認識那幫大孩子時,亨利猶豫片刻后,回答說不認識,他們都是高中生,他一個也不認識,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她轉頭看了看比弗、瓊西和彼得,他們全都搖搖頭。這樣做也許不對——而且到頭來還可能危及杜迪茨——但他們不能突破自己奉行的生活準則。就比弗而言,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剛才打抱不平時是哪兒來的膽量,其他幾個人後來也有同感。他們為自己的勇氣感到驚奇,另外還有一點讓他們驚奇的是,他們居然沒有躺進該死的醫 院。
「是大孩子。」彼得補充 道。
瓊西找不到膠 帶。
比弗一屁股跌坐在馬桶上,一邊大叫著朝那東西揮拳猛擊。剛才那東西出來時,將馬桶蓋和座圈掀了起來,撞在水箱上。馬桶蓋就靠在了那兒,座圈則彈回了原位,現在比弗猛地跌坐下來,撞破了座圈,於是一屁股陷進馬桶,而那鼬鼠似的東西仍然纏著他的腰並啃著他的 臉。
「他的放學時間 是——」
雖然她的眼睛望著亨利,答話的卻是比弗,儘管他仍然滿臉通紅。「因為他很酷。」他說,其他人都點了點 頭。
沒有回答。天啊,瓊西好像已經去很久了。也可能並沒有很久,但比弗無從知道;他今天早上忘了給手錶上發條。真笨,不過話說回來,他一向都是很笨,到現在也該習以為常了。與瓊西和亨利相比,他和彼得兩個人都很笨。當然,瓊西和亨利並沒有瞧不起他們——這正是他們的一個了不起之 處。
「還記得《致命武器》那部電影嗎?梅爾·吉普森的搭檔坐在馬桶上不敢起來?」比弗說,他笑了笑,可他的聲音乾巴巴的,眼神也充滿恐懼,「我們現在也一樣,對 吧?」
羅伯塔·卡弗爾只是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這個穿著印花裙子的嬌小女人凝神端詳著亨利,似乎正等著他抖出玩笑中的包 袱。
他轉身想跑,可面前卻站著一個灰色的 人。
「你們願意這樣嗎?」她再一次問道,比弗這一次很容易就聽出了她的語氣;是那種「超難置信」的語氣,也就是說,簡直他媽的無法相 信。
她伸出一隻手用力握了握比弗的手指,另一隻手握了握彼得。然後,她鬆開他們,又一視同仁地握了握瓊西和亨利的 手。
「你真是一個小傻 帽,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下得了手,」彼得突然說道,「他都哭成那樣了。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還能忍心捉弄 他。」
所有那些形象起碼在眼睛的刻畫上都很準確:格雷先生也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與那個用牙齒開道、從麥卡錫的屁股里闖出來的東西沒有兩樣;兩者的嘴巴也大同小異——都是發育不全,看上去就像一道切口。不過它的灰皮膚卻皺巴巴的,無力地耷拉著,猶如一頭壽終正寢的大象的皮膚。從它皮膚的褶皺里,正緩緩流出膿一般的黃白色液體;它的眼睛毫無表情,但眼角卻滲出了同樣的東西,似乎是它的眼淚。房間的地板上,從捕夢網下面的納瓦霍地毯到它所進來的廚房門,一路都濕跡斑斑。格雷先生進來多久了?當瓊西手拿一卷毫無用處的摩擦膠帶,從存放雪地摩托車的工具間奔進後門時,難道他就在外面冷眼旁 觀?
不過有一樣東西他看到了:麥卡錫的肚皮軟軟地耷拉著,變成了兩半。這使他依稀想起了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卡拉的肚皮曾經就是那樣——他們養了四個孩子,卡拉每一次生孩子時就是那樣。在麥卡錫的下腹之上,他的肚臍所在的地方——肚臍有些陷進肉里了——皮膚僅僅呈紅色。但往上的肚子上,卻有一道細長的裂口。如果麥卡錫懷過孕的話,他所懷的應該是某種寄生蟲,比如絛蟲或鉤蟲之類。只不過他流出的血上都長出了東西,當他躺在瓊西的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底下時,他說過什麼來著?看哪,我站在這兒敲門。這一聲敲門瓊西但願自己壓根兒就沒有回應。事實上,他但願自己開槍殺了他。沒錯,他現在看得更清楚了。人們在驚恐萬狀之際,頭腦有時會出奇地清晰,他現在就是這樣,並但願自己在看到那橘紅色帽子和背心之前,就把子彈射進了麥卡錫的體內。這樣不會造成傷害,反而可能會帶來好 處。https://read.99csw.com
「這讓他感覺像個男子漢。」彼得 說。
「不管怎麼說,那些孩子是不會忘了他的。如果他們伺機報復他怎麼辦?如果他們伺機報復你們怎麼 辦?」
瘤子的下半部張開了,露出裏面的一堆牙齒。那東西將光溜溜的尾巴纏在一側門框上,瘤子般的東西往前一伸,像蛇似的朝比弗撲來。比弗大叫一聲,抬起一隻手舉到面前,只見一排四根手指中,除了小指以外,其餘三根已經齊刷刷地消失了。他沒有覺得疼痛,要麼本來就不痛,要麼是睾丸破裂所引起的劇痛反倒讓手指沒有了感覺。他想閃到旁邊,可彎曲膝蓋時卻碰上被撞壞的馬桶。他無路可 逃。
杜迪茨正跟新朋友們一道興沖沖地走來,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個不停,他左手抱著史酷比飯盒,右手牽著瓊西的手快活地一走一甩。他說的話似乎主要是些發音模糊、缺乏連貫的詞語,但比弗驚奇地發現,自己差不多都能聽 懂。
「這個時間我們差不多總在附近,」亨利回答,「你們說對 吧?」
「那好吧,」亨利說,「我們八點差一刻過來送他上學,放學后再送他回 家。」
瓊西更加用力握住門把手,他咬緊牙關,前臂和脖子兩側的青筋都鼓了出來。他的臀部也在發痛。這該死的臀部,就算他真的要跑的話,他的臀部也會拖他的後腿,多虧了那位退休教授,那狗日的老東西壓根兒就不該開車,多謝了,教授,我對你真是他媽的感恩戴德。萬一他關不住這扇門,而又跑不動,結果將會怎 樣?
馬桶裏面又傳來一聲空洞的水響,馬桶蓋也往上一彈。這是一個絕佳的回答。好讓自己出來,當然是這 樣。
他在那雙微閉的眼睛前彈了一個響指。沒有反應。他又在自己手腕的背上舔了舔,再伸到麥卡錫的鼻子底下,然後又伸到麥卡錫的嘴邊。沒有感 覺。
沒錯,那邪惡的聲音說,你們是朋友,而現在就到死的時候 了。
一看到那個頭髮開始花白的小個子女人,杜迪茨就鬆開瓊西的手奔上前去,母子倆都在跑著,這使比弗想起一部有關馮·克里普斯或馮·克來普斯或類似名字的歌手組合的音樂劇。「媽咪!媽咪!」杜迪茨欣喜萬分地叫 著。
她的眼睛再一次逐個打量著他們,從瓊西到彼得,再從彼得到比弗,然後又回到亨利身上。「跟我們一起進屋吧,」她說,「我想聽聽是怎麼回事。杜迪茨每天下午要喝一大杯『大力士』——那是他的專門飲料——但我肯定你們更願意來點兒冰茶。好 嗎?」
他身子底下也毫無動靜。哎呀,麥卡錫不可能真的把什麼怪物拉進馬桶里了吧?難道他生出了一個——馬桶怪物?他倒抽一口冷氣。這聽起來就像是「星期六晚間直播」中的恐怖電影惡作劇。而且,就算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情,馬桶怪物到現在也該淹死了,要麼淹死了,要麼下去了。他突然想起有個故事中的一段話,那是他們以前念給杜迪茨聽的一個故事——他們輪流念,好在他們有四個人,因為杜迪茨一旦喜歡上什麼東西,就會百聽不 厭。
想到這裏,他突然明白:比弗死了,他的老朋友死 了。
瓊西呻|吟著,仍然握緊門把手。有片刻時間,門把手上的力量還在增加,然後又消失了。那東西在薄薄的門板后憤怒地叫著。瓊西聞到了類似於啟動液的乙醚 味。
緊接著是一陣血雨,一層黑幕降了下來,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他自己的叫喊,那是最後的叫喊。
瓊西點點頭。「我喜歡他把飯盒舉過頭頂的樣 子——」
「瓊西?他還活著 嗎?」
「坐上去。」瓊西對比弗 說。
比弗忍不住又笑出聲來。他想起杜迪茨拿著史酷比飯盒的模樣,想起他趴在地上吹蒲公英的情景,還想起他在後院里跑來跑去,像樹上的小鳥一般快樂。人們常說杜迪茨這樣的孩子很特殊,其實他們並不了解這話的含義。沒錯,他很特殊,他是這個吝嗇而倒霉的世界送給他們的特殊禮物。杜迪茨是他們大伙兒的特殊禮物,他們一直都愛 他。
「麥卡錫?里克?你能聽見我的話 嗎?」
「因為他通常都會直接回家。他說他能看到路線,所以不會迷路。他們有多少 人?」
於是她把他們帶回了家——楓樹巷19號的那棟房子,在隨後的許多年裡,他們將在那裡度過無數的時光——不過真正帶路的是杜迪茨,他蹦著,跳著,時而把黃色史酷比飯盒舉過頭頂,但是比弗注意到,他在人行道上所走的路線總是非常精確,也就是說,與人行道和街道之間的綠草帶幾乎總是保持一英尺的距離。許多年後,在發生那個姓林肯霍爾的女孩的事件之後,他會回想起卡弗爾太太的話。他們都會回想起來。他能看到路 線。
裏面的東西又是奮力一躍,彷彿能聽懂他們的話一般。哦,我們又怎麼能知道它聽不懂呢?瓊西想。隨著馬桶蓋內側一聲沉重的悶響,比弗全身一 震。
「念——泳池!」他總是一邊叫著,一邊把那本書舉過頭頂——就像那天回家時舉著飯盒一樣——向他們中的一個人跑來。「念——泳池!念——泳池!」他的意思是說,給他念那本名為《麥吉里戈的游泳池》的書,那是塞爾斯博士的作品,開頭的一節很容易 記:
它在裏面是怎麼站起來的呢?它並沒有四肢,起碼瓊西沒有看到,而只有那條泛著紅色的尾巴似的玩意兒,所以,它是怎 么——
比弗又是一震,瓊西也一 樣。
事實上卻有魚,起碼在故事里的小男孩的想象中是這樣。有很多魚。而且是大 魚
麥卡錫朝浴缸方向緩緩歪去,有片刻時間,瓊西還以為比弗說對了,以為那傢伙還活著,不僅活著,而且打算站起來。可緊接著,麥卡錫的身子脫離了馬桶,倒進浴缸,並將藍色的浴簾推得悠悠蕩開。那頂橘紅色帽子也掉了。只聽得「咚」的一聲脆響,他的腦袋磕在浴缸上。瓊西和比弗嚇得抱在一起大叫起來,這驚恐的叫聲在鑲滿瓷磚的狹小空間里震耳欲聾。麥卡錫的屁股猶如一輪傾斜的圓月,中間有個巨大的血口,似乎由某種可怕的力量衝擊而成。瓊西只是在剎那間瞥見了一眼,然後麥卡錫就臉朝下栽進浴缸,浴簾也盪回原地,將他遮擋起來。但在剛才那一剎那的工夫,瓊西覺得那個洞口的直徑似乎有一英尺。這可能嗎?一英尺?顯然不可 能。
「麥吉里戈的游泳池 里,
「別說話,」瓊西悄聲說,他的聲音很鎮定,這讓比弗大為驚訝,「別說話了,好嗎?」於是比弗住了 口。
「——這兒已經被隔離 了。」
「不!天啊,不!」瓊西的聲音顫抖著,幾乎帶有哭 腔。
「你要去哪兒?我可不想獨自守著個死人坐在這茅屎坑裡,瓊西。如果我們一起跑的 話——」
當然是跟比弗一個樣。比弗的鼻子不是像羊肉串一樣,出現在它的牙齒里 嗎?
「噢,那好哇。」比弗 說。
正在這時,那東西的腦袋突然爆炸了,裂開一道大口,釋放出無數乙醚味的粉末,形成一團橘紅色的 霧。
這是個陌生人,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又並不陌生。瓊西無數次地見過他————的形象,在上百部有關「異人怪事」的電視劇里見過,在上千份小報的頭版上見過(當你在超市裡排隊等候付款時,這類小報總是以半嚴肅半詼諧的恐怖畫面大肆吸引你的眼球),在諸如《異形》《親密接觸》《空中之火》等電影中也見過;格雷先生就像《X檔案》中的形 象。

8

卡弗爾太太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凝神望著亨利,說:「他八點差一刻就得出 發。」
死神那一天就在找我,瓊西想,在街上與我擦肩而過,然後又在醫院里與我錯過——可能只隔一兩個房間——從那以後就一直在找我。終於找到 了。
「你殺了他!」瓊西對著門內那東西大吼,在悲痛和恐懼之下,他的聲音在發抖,「你殺了比 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