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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二章 瓊西在醫院里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二章 瓊西在醫院里

我就躺在這兒,直到他不再叫喊,瓊西想,反正我也無法起身,剛剛有兩磅重的金屬安進了我的髖部,得過好幾天才能起身,說不定得一個星 期。
這地方的上空有飛機在飛來飛去,不過不是太多(等雲散了之後,他們會在低環地軌道拍到他們需要的所有照片),不過飛機也不歸布洛德斯基負責。飛機從班戈的空中國民警衛隊基地飛出來,而布洛德斯基是在傑弗遜林區。布洛德斯基只負責車輛調配場里的直升機和卡車,而這兩種交通工具的數量越來越多(從中午開始,本州這一地區的所有道路都已關閉,只有將其特殊標記遮蔽起來的橄欖綠卡車可以通行)。他還負責安裝不少於四台發電機,為戈斯林商店周圍的控制區提供電源,具體而言,包括所有的移動感測器、路燈、邊界燈和在一輛溫斯塔爾房車上匆忙搭建起來的臨時操作 室。
「北極貓」縱身一躍,呼嘯著衝上一道小坡,雪橇鏟進雪中,一時間碎雪四濺。真正進入綠樹成蔭的林中之後,雪就少了很多,有些地方根本就沒有雪。這時,雪地摩托車的底部在冰凍的地面上憤怒地「咔嚓」作響,因為一層稀薄的土壤和松針下面主要是岩石。他們正在往北而 去。
「現在我能下去了嗎?」彼得的意思當然是說,現在他能否死 去。
原來你並沒有爆炸,他說,你……你是怎麼了?開花結籽了 嗎?
「瓊西一號」,也就是工具間里的瓊西(不過確切地說,現在是格雷先生了),讓自己的思想遊離出去。有很多頭腦可以供他查詢,它們像深夜的無線電信號一樣互相干擾碰撞,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一個具有他所需信息的頭腦。這就猶如打開你私人電腦上的文件夾,找到一部內容齊全的立體電影而不是文字資 料。
「那位愛爾蘭人的運氣也不過如此,對 吧?」
「頭兒?」坎布里更為不安地問道,「頭兒,怎麼了?出什麼事 了?」
那奄奄一息的灰色傢伙(它顯然是奄奄一息,它的身體正在分解,正在自內而外地腐爛)沒有回答,瓊西再一次想著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覺得這灰傢伙肯定特別希望讀懂他這個念頭,可它不會有機會的;掩飾自己思想的能力是瓊西的又一個與眾不同之處,使他與常人不一樣,他現在所能說的只是不一樣萬歲(不過他並沒有真的說出 來)。
你幹嗎總是盯著一面磚牆?19除了是個質數之外,還是什麼?「×他媽的老虎隊」這句話是誰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磚牆是什麼?什麼時候的磚牆?這面牆意味著什麼,你幹嗎總是盯著 它?
彼得幾乎露出了笑容,那神情既動人又令人心碎。這一次他終於站了起來,邁著緩慢而沉重的腳步,朝雪地摩托車走 去。
沒有回答。這其實正是他所需要的全部答 案。
你不會要喝我的血吧?像吸血鬼那 樣?
快停下!瓊西喊著,你會殺了他 的!
鮑澤瞥了瓊西一眼,眼神似乎特別地不懷好意,然後從枕頭上滑下來,那盤曲的尾巴發出乾澀刺耳的聲音,猶如蛇在岩石上爬行一般。床頭柜上有一個電視遙控器,同樣長滿了真菌。鮑澤抓起遙控器,轉過身,用牙齒咬著它重新滑回灰傢伙身邊。灰傢伙鬆開瓊西的手(它的觸摸並不令人討厭,可鬆開后瓊西還是如釋重負),接過遙控器,對著電視按下「開」的按鈕。出現的圖片——雖然因為屏幕上淺淺的茸毛而稍微有些模糊,但大致還是清楚——是木屋後面的工具間。屏幕中間有個被綠色防水布蓋住的東西。即使在門打開和他看到自己進來之前,瓊西也明白這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同情灰人》的主角是格里·瓊 斯。
格雷先生將瓊西的頭轉過來,於是瓊西發現,彼得的左眼不見了,他的眼皮高高翻起,顯出帶著幾分愚蠢的訝然神情,眼窩裡長出了一小叢拜拉斯。最長的幾根垂了下來,輕拂著彼得鬍子拉碴的面頰。在他日漸稀疏的頭髮里,也糾結著一綹綹長勢正旺的金紅色拜拉斯。
我不 想——
我有什麼不一 樣?
坎布里一個人往前走了三四步,才意識到道格已經一動不動,只是直挺挺地站在泥濘的草場中央。在所有這些喧嘩與騷動——跑來跑去的人、盤旋的直升機、快速旋轉的引擎——之間,他站在那兒,猶如一個電池用完了的機器 人。
克茲強調過,燈光很重要——他要這地方通宵亮如白晝。在牲口棚、以前的畜欄以及牲口棚後面的小牧場上,無數的路燈在紛紛豎起。在雷吉·戈斯林老頭的四十頭奶牛曾經吃過草的草場上,搭起了大小兩座帳篷。大帳篷的綠色篷頂上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補給庫。另外那個白色的帳篷上沒有標記。裏面既沒有大帳篷里的煤油取暖器,也不需要那些東西。瓊西知道那是臨時停屍房。裏面現在只有三具屍體(其中包括一位企圖逃跑的銀行家,真是蠢蛋),不過要不了多久,可能就會有更多屍體。除非發生意外,使收屍變得困難或不可能。對頭兒克茲來說,這種意外恰恰可以讓所有的問題迎刃而 解。
他繼續走著,提包在前後擺動,沒有注意到另一個瓊西——那個彷彿在從事時光旅行、鮭魚一樣從十一月里游過來的瓊西——在跟他說話。喂瓊西,快停下。只要幾秒鐘就行。繫系鞋帶什麼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帶的平底鞋。過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帶了,因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個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兒發生的,那兒是拉起紅色警戒線的地方,是馬薩路和前景街的交匯處。有個老傢伙要來了,是一位痴頭獃腦的歷史教授,開著一輛深藍色林肯城市車,他會像推土機一樣推倒你 的。
「沒事兒,」布洛德斯基回答,可實際上卻有事兒,是的;很顯然是有什麼事兒。談話。一次交談。一次……諮詢?沒錯,正是這樣。可他卻記不清是什麼話題了。他所能記得的是今天早晨天亮之前他得到了指示,當時組裡正忙成一團。克茲直接下達了命令,包括遇到異常情況必須報告。這算異常嗎?這算怎麼回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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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看到那個長著黑色大眼睛的灰人躺在病床上,他吃了一驚嗎?絲毫也沒有。之前在「牆洞」時,當瓊西轉過身來,發現這傢伙站在身後的一剎那,這王八蛋的腦袋爆炸了。總體來看,這是一個頭痛欲裂的極端病例,換了不管是誰都會進醫院。不過,這傢伙的腦袋現在看起來正常了;現代藥物可真是神 奇。
「沒錯,」亨利回答說,「我們的確這麼計劃 過。」
一個短暫的時刻。接著,瓊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格雷先生的腦海中跳了出來,只見長在彼得身上的東西不僅是在抽|動,還在攥緊。隨著一陣沉悶的「嘎嚓」聲,彼得的頭骨出現了十幾道裂縫。他的面孔——剩下的部分——彷彿被人猛拉了一把似的凹陷下去,使他陡顯老態。然後,他撲倒在地,雪花開始降落在他風雪大衣的後背 上。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也許是想叫老朋友們幫幫他——他們一直都是竭盡所能地互相幫助——可就在這時,畫面又換了(該死的剪輯員,上班的時間居然喝酒),他躺在床上,躺在某間病房裡的一張病床上,有人在喊著瓊西在哪兒,我要瓊 西。
鮮血仍在順著瓊西的雙腿往下流,像蜂蜜一樣黏糊,像發燒一樣滾燙,「叭嗒叭嗒」地滴在地板上。你會以為它很快也會長出一片片紅色的霉狀物或真菌什麼的,會長成一片不小的叢林,可瓊西知道不會。他與眾不同。那團雲只能移動他,而無法改變 他。
「亨利,」他當時問道,「我們曾經計劃去看杜迪茨的,對吧?原本準備在聖帕特里克節去的。我不記得了,但我的台曆上這麼寫 著。」
可那不是夢。的確有一個房間。但不是病房。沒有床,沒有電視,沒有吊瓶架。其實東西很少;只有一塊公告板。上面釘著兩樣東西:一張新英格蘭北部地圖,有些線路被標示出來,那是特萊克兄弟公司常年要跑的路;一張年輕姑娘的照片,姑娘的裙子掀了起來,露出一撮金色的體毛。他正隔著窗戶遠眺「深轍路」。瓊西很肯定這曾經是病房裡的窗戶。可是病房沒什麼好的。他必須出來,因 為——
在「牆洞」,瓊西駕駛雪地摩托車從工具間呼嘯而出,朝「深轍路」奔去。他經過亨利旁邊時感覺到了他——亨利藏在一棵樹後面,為了不讓自己叫出聲,甚至把嘴埋進了苔蘚之中——他知道亨利成功地躲了過去,沒有被那團包圍著他意識最後核心的雲發現。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他最後一次靠近老朋友,因為亨利絕對不可能活著走出這片森 林。
格雷先生低下那一度屬於瓊西的腦袋(瓊西正在特萊克兄弟公司的舊倉庫里,透過自己避難所的窗戶看著這一切,既無法助一臂之力,也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眼睛盯著彼得。彼得開始尖聲大叫,因為長在他全身的拜拉斯在繃緊,根部扎進了他的肌肉和神經。卡在坍塌的鐵皮屋頂下的靴子被他拔了出來,彼得一邊大叫,一邊像胎兒似的縮成一團。他的嘴巴和鼻子流出了鮮血。當他再一次張口大叫時,又有兩顆牙齒掉 了。
我會的,格雷先生說,我們總是死去又總是活著,我們總是失敗又總是能贏。不管你喜不喜歡,瓊西,我們才是未 來。
他不會的,再也不會了,瓊西想,再也不會了。他現在是蛋頭博士,蛋頭博士可不會這 樣。
我們就是這樣旅行的,有個聲音在說,瓊西發現,這正是他所聽到的那個哭著要馬西、要打一針的聲音。一旦速度超過了某個臨界點,所有的旅行就都變成了時光旅行。記憶是所有旅行的基 礎。read.99csw•com
瓊西蹲在這個臟乎乎的小房間里,望著外面那個被人搶走的自己的世界,又想起了那句話——不過那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話,只是零零星星的詞語,但出奇地動 聽:
「沒出什麼事。」布洛德斯基緩慢而清楚地回答。他把耳機取下來套在脖子上;耳機里嘰嘰喳喳的聲音讓他的注意力無法集中。「讓我想一會 兒。」
他經過三扇敞開的門。第四扇關著,門上掛的牌子寫著請進,這裏沒有傳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
沒什 么。
北邊,格雷先生說,但不是對瓊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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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不是的,灰色的傢伙回答,那切口似的嘴巴一動未動——這傢伙是個出色的口技表演家,這一點你不得不承認;卡茨吉爾區的人一準會喜歡他。不過你知道,對他你沒什麼好怕 的。
噓!格雷先生說,鮑澤也露出滿口可怕的牙齒,似乎要警告瓊西不要這麼不客氣。我喜歡這首歌,你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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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知道,」彼得說,「也許我不想帶你去那 兒。」
回答很簡短,當然是沒有。瓊西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卻知道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保守住自我的最後一塊硬核——似乎正在於他待在原地不動。他只要把門打開,也可能會永遠消 失。
噢,可那位鮑澤呢?瓊西指著那隻沒有腿的鼬鼠問,那東西朝他怪異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鋼針般的牙齒。鮑澤也是素食主義者 嗎?
格雷先生只是坐在那兒,用瓊西的眼睛望著彼得,沒有做出承 諾。
瓊西把手指貼在嘴唇上,用灰傢伙的話來回答灰傢伙:別說話了,看電影 吧。
,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傢伙說,可聲音卻出自他腦子中央某個非常舒服的位置,我們沒看到演員名單,不過電影才剛剛開 始。
請停下來,狡猾的死神先生呻|吟著,用他那一貫的陰險聲音誘哄著,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瓊西在哪兒,我要瓊 西。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邊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兒,杜迪茨·卡弗爾除了一條短褲之外什麼也沒穿,嘴邊塗滿黃褐色的東西。看起來像巧克力,可瓊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個混蛋里奇還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邊的人卻來來往往,對他視而不見,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 在。
瓊西疊著雙手放在自己紅色的腿上——好歹似乎不再流血了——觀看由舉世無雙的格里·瓊斯主演的這部《同情灰 人》。
接著他就不管不顧地一頭衝上馬路,而車裡的人除了繼續開車之外根本就無能為力,而瓊西終於明白車禍是如何發生以及因何發生——是個老頭,沒錯,一個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老頭,根本就不應該開車。不過,這隻是部分原因。另外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包圍著車禍的黑暗隱蔽了起來:他看見了杜迪茨,於是拔腿衝過去,忘記了應該左顧右 看。
在這間自己被流放其中的廢棄辦公室里,瓊西看到門把手在扭動。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格雷先生問,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是怎麼回事?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幹嗎不回到醫院來和我一起看電視?你到底是怎麼進那兒去 的?
一個灰人,他想,他們就是這麼叫我們的,灰人。還有些人叫我們太空黑 鬼。
電影的主題曲是「滾石樂隊」的《同情魔鬼》,真是恰如其分,因為歌名與電影名十分接近(我的首次演出,瓊西想,不知道卡拉和孩子們看了會有什麼反應),但事實上,瓊西不喜歡這首歌,它讓他莫名的傷 感。
可這都是怎麼發生的呢?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是為了什麼?幹什麼來 了?
我看到的東西一部分是真實的……有效的恢復性記憶,亨利可能會說。我真的覺得那天看到杜迪茨了,所以才會不管不顧地一頭衝上馬路。至於格雷先生……他就是現在的我。對吧?除了置身於那個臟乎乎、空蕩蕩、地上鋪著舊地板膠、公告板上釘著那姑娘照片的無聊房間里的我的這一部分之外,我其他的部分都是格雷先生。事實難道不是這樣 嗎?
瓊西打算堅決不讓格雷先生了解這一 切。
由於這些記憶的存在,瓊西堅信三月十五日已經成為過去。有很多證據可以表明這一點,他的台曆就首當其衝。可是,三月十五日又回來了,那些惱人的十五日……哦,真該死,現在的十五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這豈止是不公 平!
一聲巨大的爆炸劃破長空,雖然事發地在數英里之外,但衝擊依然強烈,震得樹上的雪簌簌下落。雪地摩托車上的身影甚至沒有扭頭旁顧。那是飛船。那些當兵的把它炸毀了。拜拉姆也被消滅 了。
他躺在擔架上的身體就像魚兒躍出水面似的彈了一下,然後又一動不動。蹲在羅伯塔·卡弗爾身後的醫生低頭看了看顯示屏,說,「哦,夥計,不行,沒反應,再試一次。」於是另外那位又試了一次,但畫面隨即切換,瓊西已經置身於手術室 里。
保留牌,瓊西回答。他現在能聞到這傢伙的腐爛氣味。麥卡錫帶到營地的也是這種氣味,這種乙醚般的氣味。他再一次想到,他早該開槍打死那個不停叫喚「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狗雜種,不等他到達一個溫暖地方之前就打死他。讓他體內的寄居客隨著他自己身體的冷卻而在那棵老楓樹的瞭望棚下死 去。
舉世無雙的格里·瓊斯掀開蓋在雪地摩托車上的防水布,發現電瓶放在工作台上的一個紙盒裡,便把它安裝進去,小心地將導線夾在正確的接線端上。他所掌握的機械知識也就僅止於此——他是一位歷史教師,而不是機械師,他關於家庭教育的概念就是要孩子們偶爾看看「歷史頻道」,而不要總是看《西娜公主》。鑰匙插在點火裝置里,他轉動鑰匙,儀錶盤的燈亮了——起碼電瓶沒有裝錯——可引擎卻發動不起來。甚至連搖柄也啟動不了。啟動器「突突」地響了幾聲,就什麼都沒有 了。
它用黑燈泡般的眼睛打量著瓊西(真像昆蟲的眼睛,瓊西想,像捕食的螳螂的眼睛),瓊西感覺到它繼續查探了一會兒。接著,那種感覺消失了。不用著急;雖然瓊西還擁有最後那塊純粹的、未被侵擾的核心,但它遲早會溶解其硬殼,然後,它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 了。
病床上的灰傢伙看看電視里騎在「北極貓」上的「瓊西一號」,又看看一旁椅子上坐著的病號服被血浸透的「瓊西二 號」。
快,彼得,快告訴他!瓊西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訴 他!

10

彼得用疲憊而緩慢的聲音大聲回答:「我怎麼知道北邊在哪兒?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甚至看不到太陽正從哪兒下山。而且我的一隻眼睛完全完蛋 了。」
我會進去的,格雷先生說,等我準備好了,我就會進去。也許你以為可以把我鎖在外面,可是你錯 了。
可是這不管用。無論他怎樣大喊,都無濟於事。電話線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過去;不可能殺死你自己的祖父;當李·哈維·奧斯瓦德跪在德克薩斯學校圖書館倉庫的六樓窗戶邊,身旁的紙盤子里放著沒有了熱氣的炸雞,郵購的槍支正在瞄準時,你不可能將他開槍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裡拎著提包,腋下夾著那份《波斯頓鳳凰報》——你永遠也不會去看了——穿過馬薩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電話線在傑弗遜林區的某個地方出了故障,那兒全亂套了,您的電話無法接 通。
病房裡不安全,瓊西想……好像這裏——或別的什麼地方——很安全似的。不過……這裏也許相對更為安全一些。這是他最後的庇護所,他把那張照片放在了這裏,他猜,1978年他們一溜煙地衝上那條車道時,都想看看這張照片。這姑娘叫迪娜·吉茵·斯羅平格或別的什麼名 字。
瓊西仍然一聲不響——現在沒有必要激怒這個控制著他身體的生物——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錯。不過,他還是不敢離開辦公室,一旦離開的話,他可能會被完全吞沒。他只是一團雲裏面的一個硬核,是外星人腸胃裡一口未被消化的食 物。

6

他穿過小橋,雖然風兒帶有幾分寒意,他仍然很喜歡陽光撫在臉上的感覺及其在查爾斯河面投下的萬道光影。他唱了一段《太陽出來了》,然後又重新唱起「指針姐妹合唱團」那首歌: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他的提包有節奏地前後擺動,裏面還裝著三明治。是雞蛋沙拉三明治。真是美味,亨利曾經說。SSDD,亨利還 說。
「快read.99csw.com讓開!」另外那位急救醫生喊道,就在他們準備實施電擊時,司機回頭看了一眼,瓊西發現司機是杜迪茨的媽媽。接著,他們開始電擊,他的身體彈了起來,用彼得的話說,就是那些白花花的肉在骨頭上晃蕩。儘管在一旁觀看的瓊西根本沒有身體,他還是感覺到了那股電流,隨著重重的「啵」的一聲,他的神經之樹猶如流星焰火般被點亮了。讚美上帝,哈利路 亞。
你這是什麼意思?瓊西問道,他為亨利擔心……可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傢伙沒有回答。這是另一張保留牌,於是瓊西打出自己手裡的另一張牌:你叫我到這兒來干什 么?
瓊西壓根兒就不想觀看玻璃那邊的情景——他不喜歡他屁股上的那個血洞,也不喜歡從裏面戳出來的淺白色的碎骨頭。雖然在這種靈肉分離的狀態中,他無「胃」可「反」,但他仍然有反胃的感 覺。
「杜迪茨!」瓊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夥計,我馬上過 來!」
不得打球,不得玩 耍。
瓊西掏出火花塞,擦乾,然後按照布洛德斯基的指點把火花塞裝好連接上。現在再試試,布洛德斯基說,這一次他的嘴唇沒有動,雪地摩托車「轟」的一下發動了。檢查一下汽 油
灰傢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瓊西。瓊西發現,它的眼睛眨不了;它根本就沒有眼瞼或者睫 毛。
他感覺到格雷先生在查探他,不過他最核心的秘密現在還很安全。他可以被移動,但無法被改變。好像也無法被完全打開。至少現在還不 能。
手指停住,指尖還在微微顫動,猶如探測到水源的卜棒。接著,彼得指向一道山脊,那是車頭此刻位置微微偏右的方 向。
發光體領著他們沿路前進了半英里,然後一頭轉入樹林。它鑽到兩棵大松樹之間,在雪地之上盤旋著等待他們。瓊西聽到格雷先生叫彼得儘力抓 緊。
也許能……也許不能。碰到這種事情,說不准你會莫名其妙地被關起來。在剛才那一兩分鐘的時間里,他聽到了什麼聲音——至少是一個聲音——可現在他覺得沒事兒了。可 是……
這正是瓊西的擔心所 在。
你又一次害慘我們了,瓊西想,可他感覺到格雷先生並沒有驚慌。格雷先生鬆開油門,讓雪地摩托車停住,然後就那樣坐在那 兒。
不對,等一等,不完全是這樣。是他的身體在手術室里,而他的靈魂正隔著玻璃朝里觀看。裏面還有另外兩位醫生,儘管手術台邊的人正在努力讓撞損的瓊西還原,可他們卻毫無興趣,只是專心打牌。在他們的頭頂上,「牆洞」里的那張捕夢網正在暖氣出風口的氣流中搖 曳。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 么?
格雷先生沒有答話,他對瓊西的咒罵和怒火無動於衷。他重新面向前方。與此同時,漸漸加強的風勢暫時變小了,雪簾中敞開了一個洞。瓊西發現,在他們目前位置西北方向約五英里的地方,有燈光在移動——不是發光體,而是車前燈,數量還不少。是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運輸車隊。他想,只可能是卡車。緬因州的這一帶現在已在軍方的控制之 下。
「是一陣頭痛,我想,」布洛德斯基說,「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時間又總是不夠。好了,孩子,快跟 上。」
瓊西聽到彼得的聲音大吃一驚,差一點就脫口告訴了它……當然,這正是它的企圖:讓他大吃一驚,然後脫口而出。這傢伙儘管奄奄一息,卻詭計多端。他得提高警惕才行。他給這傢伙發送了一張圖片,上面是一頭黃褐色的大母牛,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母牛杜迪 茨
感覺不像是夢,但只可能是夢。首先,三月十五日那天他已經經歷過一次,重新經歷一次未免太不公平。其次,從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這八個月之間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輔導孩子們做作業,卡拉在電話里與她的朋友們(很多都是「匿名癮君子協會」的成員)聊天,在哈佛講學……當然,還有接受理療的那幾個月。無休無止的彎曲活動,關節再度伸展時的痛苦叫喊,哦,那真是難受。他跟他的理療師珍妮·莫林說他做不到。她說他能做到。他的臉上掛著淚水,臉上堆滿笑容(不可信賴的中學女教師般的可惡笑容),而到頭來她說對了。他做到了,他是無所不能的小火車頭,可小火車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啊。
是的,看見了。格雷先生轉身向前,啟動雪地摩托車。瓊西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油箱里還剩多少 油。
那灰色的東西用床單遮住自己光滑無毛的小胸脯,瓊西走近前去,發現床頭柜上擺著一張祝福卡。上面有一幅烏龜的卡通圖案,這隻烏龜滿面愁容,龜殼上還貼著創可貼。圖案上方印有儘早康復的字樣,下面則寫著:寄自史蒂芬·斯皮爾伯格以及好萊塢的全體好 友。
坎布里跟了上來。布洛德斯基又繼續他同時進行的兩個話題——一會兒是車隊,一會兒是坎布里——但是又想起了別的什麼事,是第三場談話,現在已經結束了。算不算異常呢?布洛德斯基覺得也許不算。顯然不值得告訴那個無能的雜種珀爾馬特——對珀利來說,任何事情只要他那個隨身攜帶的記事板上沒有記載,就不算存在。克茲呢?絕對不行。他對那個老傢伙很尊敬,但是更害怕。他們都怕他。克茲很機智,克茲很勇敢,不過克茲還是叢林中最瘋狂的猴子。布洛德斯基甚至不願意涉足克茲的影子投下過的任何地 方。
仍然沒有回答,他自己無法解答這些問題。他只是慶幸還有個地方能讓他保存部分的自我,但他對自己生命的其他部分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攫取感到愕然。他再一次——十分痛苦而真心地——但願自己開槍打死了麥卡 錫。
這是一場 夢。
「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彼得抬起右手——那嚇人的手指,那一簇簇金紅色的拜拉斯——用它擦了擦前額。「滾你媽的吧。快騎上你的驢子滾蛋。」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就是我所聽到的生活在過去的最好原因,瓊西回答,但是格雷先生沒有再接話。作為一個實體、一種意識的格雷先生不見了,又重新融進了那團雲。他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來運用瓊西的駕駛技術,使雪地摩托車一直朝公路方向行駛。而瓊西被無助地載著前行,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何在。不過,有兩件事情給了他一絲慰藉。其一,格雷先生不知道怎樣才能攫取他那最後一塊硬核,那存在於有關特萊克兄弟公司辦公室的記憶之中的微小部分。其二,格雷先生對杜迪茨——對「不得打球,不得玩耍」——還一無所 知。
工具間的門開了,瓊西走了進來。他全身上下色彩混雜,穿著自己的外衣,戴著比弗的手套,頭上是拉馬爾的一頂橘紅色舊帽子。一時間,在病房裡觀看的瓊西(他已經將給探視者坐的椅子拉過來,坐在格雷先生床邊)還以為「牆洞」工具間里的瓊西到底還是被感染了,那紅色的茸毛長了他一身。可緊接著,他想起格雷先生——起碼是他的腦袋——就在他眼前爆炸了,爆炸后的粉末都濺在瓊西身 上。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停在另一座山頭上,彼得又從車上掉下來,這一次滾到了雪地摩托車的一側。他抬起面孔,但是大半張臉已經不見了,遮掩在鬍鬚般的真菌之下。他想說話,卻無法出聲;他的嘴被堵住了,舌頭上長了厚厚一層拜拉 斯。
「我起不來,」彼得說,「我不行了,夥計。我——」
彼得!瓊西大聲叫道,接著又對格雷先生說,不,不要,別這 樣!
你是從哪兒來 的?
他還看到了別的東西:一個巨大的圖案,很像自從他們1978年第一次遇見杜迪茨·卡弗爾以來將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夢網,他們的將來也被罩在里 面。
「沒錯,」格雷先生說,「我想你的使命已經完成 了。」
「那兒,」他說,然後把手垂下來,「正北邊。盯住那塊大岩石,中間長了棵松樹的那塊。看見了 嗎?」
拜拉斯靜止不動了。彼得的手從臉上垂下來,只見他臉上除了金紅色之處外,已經變得煞白。「你在哪兒,瓊西?」他問,「有我待的地方 嗎?」
彼得用殘缺不全的右手按著胸口,一邊哭一邊想儘力站起身。第一次努力失敗了,他重新摔倒在雪地里。格雷先生沒有說話,只是騎在空轉的「北極貓」上冷眼旁 觀。
在救護車裡,他雖然不省人事,卻在一旁觀看自己,經歷了一次靈魂出竅的真切體驗。於是,他看到了一些以前從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後來沒有任何人想要告訴他的事情:當他們剪開他的褲子,露出看起來就像有人將兩個做工粗糙的大型門把手縫了進去的半邊屁股時,他出現了室顫。他很清楚室顫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和卡拉一集不落地看過《急診室》,他們甚至還看過特納電視網的重播。有位急救醫生的脖子上戴著金十字架,就在「急救醫生」先生俯身觀察這具實質上已經死去的屍體時,那個十字架碰到了瓊西的鼻子,哎呀真他媽的見鬼,他死在救護車裡了!為什麼沒人跟他說過他死在那狗日的救護車裡了呢?難道他們以為他或許不感興趣嗎?以為他或許只是經歷過,體驗過,便翻過了那一 頁?
保留牌,沒錯,灰傢伙說。捕夢網現在已經到了這兒,懸挂在天花板上,在這傢伙的頭頂上輕輕晃動。這些我們不想讓對方知道的事情,我們暫且把它們放到一邊,以後再說。把它們作為保留 牌。
他要昏過去了,有人說,在畫面再一次切換之前,他聽見「我都幹什麼了」先生的聲音,這位撞倒他並把他的髖骨像打靶場上的瓷盤子一樣撞得粉碎的老傢伙正在跟什麼人說以前總是有人說我長得像勞倫斯·威爾 克九_九_藏_書
沒錯,格雷先生說,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發光體。是僅存的幾個之一。也許就是最後一 個。
於是他們又出發了,彼得無力地拽著瓊西的衣 服。
格雷先生不理睬瓊西,只是仍然像剛才那樣,上半身扭轉過來,不急不忙、無動於衷地望著彼得,任憑拜拉斯用力抓扯彼得的肌肉。最後,瓊西感覺到格雷先生停了下來。彼得歪歪倒倒地站起來。他的一邊臉上又新添了一道傷口,上面已經長滿拜拉斯。他雙眼發花,眼神疲憊,而且滿眶是淚。他回到雪地摩托車上,雙手再一次環住瓊西的 腰。
他左眼的眼角瞥見陽光在一面擋風玻璃上閃爍。有輛車開了過來,車速太快。與他一起站在路邊的那個人——那位「我什麼也沒有說」先生——大叫起來:「當心,夥計,當心!」可瓊西卻置若罔聞。因為在杜迪茨背後的人行道上有一隻鹿,一隻體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樣大。接著,就在那輛林肯城市車撞上他之前的一剎那,他才發現那隻鹿其實是個人,一個戴著橘紅色帽子和穿著橘紅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著一個鼬鼠般的東西,看上去猶如醜陋的吉祥物。那東西長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沒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觸鬚——纏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麼把他當成一隻鹿了?瓊西正這麼想著時,林肯車撞了過來,把他掀倒在馬路上。他聽到一聲錐心的悶響,他的髖骨骨折 了。
你怎麼會喜歡這首歌呢?他問,沒有理睬鮑澤的齜牙咧嘴——鮑澤對他構不成威脅,他們彼此都明白。怎麼可能呢?他們屠殺你們時放的就是這首歌 呀。
他往兩旁看了看,注目所及只有銀裝素裹的樹木。他重新往前看去,前方只有「深轍路」在繼續延伸,而雪地摩托車則在他腿間振動。根本就沒有什麼醫院,根本就沒有什麼格雷先生。那一切只是一場 夢。
彼得嘆了口氣,然後抬起嚴重燙傷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他閉上眼睛,手指開始來回晃動,來回晃動。看到這裏,瓊西才差不多恍然大悟。那個小姑娘姓什麼來著?是林肯霍爾嗎?沒錯。他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這麼彆扭的姓可不容易忘。她後來也上了瑪麗·斯諾學校,也就是「智障學院」,不過那時杜迪茨已經上了職業學校。而彼得呢?彼得總是有這種有趣的本事,能知道各種事情,但自從杜迪 茨——
騙人,瓊西想,那位叫克魯斯或克迪茲或別的什麼名字的傢伙也許是個瘋子,可有一點他說對了:這裡有傳 染。
「起來。」格雷先生說,他騎在車上,轉過身來望著彼得。
瓊西一言不發,只是透過這個小辦公室的窗戶,凝神望著外面。他能感覺到彼得的雙臂正摟著自己的腰,現在彼得主要是憑本能在摟著他,猶如一個快被打敗的拳擊手死死摟住對方以免撞上拳擊台邊的帆布。貼在他背上的腦袋沉甸甸的。彼得現在已經是拜拉斯的培養基,而拜拉斯也很喜歡他;世界很寒冷,彼得卻很溫暖。格雷先生帶著他顯然自有其目的——瓊西對此卻一無所 知。
安德希爾呢?他能不能找歐文·安德希爾談 談?
那灰色的傢伙有氣無力地抬起手,可能是在打招呼。那隻手上有三根長長的手指,指尖上還有粉紅色的指甲。黏乎乎的黃色膿液正從指甲里流出來。在這傢伙皮膚的褶皺里,以及他的——也許是它的?——眼角,還有更多的膿液在隱隱閃 亮。
杜迪茨是誰?灰傢伙問道,但瓊西沒有回答,於是,那傢伙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樣子。你瞧,它說,我們都有對方不願回答的問題。我們先把這些問題放到一邊,好吧?正面朝下,算是……你們是怎麼說的?你們玩牌時是怎麼說 的?
你這個雜 種。
把旅行車甩在身後約三英里之後,他們到達一座小山頭,瓊西發現有一團耀眼的黃白色亮光在等著他們,那亮光懸在距離路面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看上去像焊槍里噴出來的火焰一樣灼|熱,其實並不熱;底下與亮光僅僅幾英寸之隔的積雪都沒有融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他和比弗看到過的亮光,當時那些亮光在雲層中盤旋,而下面則是正從峽谷向外大逃亡的動 物。
這一次沒有黑暗;不管好壞與否,記憶之道上安裝了弧光鈉燈。但是電影里的順序打亂了,似乎剪輯員午飯時多喝了幾杯,忘記了故事原本的發展脈絡。其部分原因在於,時間已經被奇怪地扭曲變形:他彷彿同時生活在過去、現在和將 來。
為什麼?我有什麼不一 樣?
彼得的臉上充滿夢幻般的驚異神采,他回答是的,他看到路線了。當時他也正是豎起手指來回晃動,就像現在一 樣。
床上那傢伙似笑非笑。用就我所知的你們的話說,我們是素食主義 者。
×星球。我們來自一個快要消亡的星球,想嘗一嘗多米諾的皮薩,體驗一下便捷的信用購物,再用貝立茲的輕鬆方法學一學義大利語。這一次是亨利的聲音。接著,「打電話回家的外星人」先生又換成自己的聲音……不過,瓊西發現它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的聲音,是瓊西的聲音,只是他已經很疲憊,已經懶得吃驚了。他知道亨利會說,由於比弗之死,他正處於不可思議的幻視幻聽狀 態。
聲音很低,但彼得還是聽到了。他抬起頭,面容憔悴,臉上長滿真菌——格雷先生稱之為拜拉斯。彼得舔了舔嘴唇,瓊西發現他的舌頭上也長了真菌。外太空的鵝口瘡。彼得·穆爾曾經希望成為一名宇航員。他曾經在一群大孩子面前為一位弱小者打抱不平。他應該受到善 待。
工作台的那一頭有個蛋黃醬瓶子,裏面裝了半瓶汽油。瓶蓋上有通氣孔——用起子戳了兩個洞——以免油氣積聚太多。兩個「冠軍牌」火花塞泡在裏面,猶如保存在福爾馬林防腐劑里的標本。
他們一直都在屠殺我們,格雷先生說,好了別說話,看電影吧,這一段慢些,但效果好多 了。
天哪,突然之間同時有了三個瓊西:一個在長滿真菌的病房裡看電視,一個在存放雪地摩托車的工具間里……而「瓊西三號」驀然出現在埃米爾·布洛德斯基那留著小平頭、信仰天主教的腦袋裡。布洛德斯基停下腳步,怔怔地仰望著白色的天 空。
但是這一次,中間那一段仁慈的黑暗全都消失了。這一次,他不僅祝願科琳聖帕特里克節快樂,還給她講了一個笑話:我們怎麼稱呼一位牙買加直腸病專家?寵物小精靈。他未來的自己——十一月份的自己——控制著他三月份的頭腦,像偷渡者一樣出門了。當他動身前往坎布里奇赴命運之約時,他未來的自己聽見三月的自己在心裏說沒想到天氣會這麼美。他想告訴三月的自己,以為在草地上走一走或者晒晒太陽就能抹去這幾個月的痛苦,顯然是個糟糕的想法,是個糟糕透頂的想法,可是他與三月的自己聯繫不上。也許年輕時讀的那些關於時光旅行的科幻小說都不無道理:不管你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過 去。
他們正置身於一道長滿樹木的山樑上,周圍渺無人煙。前方是一個銀裝素裹、林木繁茂的山谷;山谷的盡頭綿延著一座座風化的小山,上面只有些亂生的荊棘叢,遠遠望去沒有一絲光亮。天暗了,白天已經逝去,黃昏正在來 臨。
彼得點點頭。「我想也是,」他說,接著又對另外那個人說,「夥計,你不要再折磨我 了。」
在圍著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麼也沒有說」先生背後,瓊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爾,他已經穿戴整齊,看起來平安無事——換句話說,嘴巴上沒有狗屎。麥卡錫也在那兒。不妨稱他為「我站在這兒敲門」先生,瓊西心裏想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一個灰色的人。不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不是個真正的人;而是那個外星人,當瓊西站在衛生間門口時,就是他站在瓊西背後。一雙巨大的黑眼睛幾乎佔據了整張臉,除此之外,那張臉沒有什麼明顯特徵。松垮垮濕漉漉的大象皮現在繃緊了些;「打電話回家的外星人」先生還沒有開始向環境妥協。不過他會的。這個世界最終會像酸溶液一樣將他溶 解。
那位樂手對瓊西轉了轉眼睛以示感謝,一邊繼續吹奏。瓊西又想起一個笑話:我們怎麼稱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薩克斯管吹奏者?樂天 派。
灰傢伙又似笑非笑,是在瓊西的腦子裡笑。母牛杜迪茨,它說,我看不 對
瓊西真希望剛才能跟他道 別。

1

不得玩耍,彼得附和著,但是聲音很微 弱。
但讓他驚恐的是,他發現自己正在起身;他把被子掀到一邊,下了床,雖然感覺到臀部和肚皮上的縫合處在繃緊、裂開,無疑是輸進他體內的血正順著大腿往下流,併流進他的胯部,浸濕他的陰|毛,可他還是穿過房間,甚至都沒有一瘸一拐,走進一片陽光中,在地上投下一個短暫而清晰的人影(此刻他不是灰人,至少這一點值得慶幸,因為灰人是魔鬼),來到門口。他無影無形地穿過走廊,經過一張放有一個便盆的擔架床,再經過兩位一邊交換著看照片一邊說笑的護士,直奔那哼個不停的聲音而去。他身不由己,根本就無法止步,他知道自己在一團雲里。不是彼得和亨利所感覺到的暗紅色雲團;這團雲是灰色的,他飄浮在裏面,成為雲團沒能改變的特殊分子,瓊西想:我就是他們要找的對象。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我正是他們要找的對象。因為……雲團沒能改變我 嗎?https://read.99csw.com
一個小時之後,瓊西終於明白格雷先生為什麼非要帶上彼得了。這時,發光體已經越來越暗,變成一個慘白的暗影,最後熄滅。隨著「砰」的一聲輕響——彷彿有人戳破了一個紙袋——它消失了,一些碎石般的殘留物掉在地 上。
瓊西看到彼得眼窩裡的生長物開始抽|動。彼得大叫起來,並用手按住自己的臉。片刻之間——既短暫又特別漫長——瓊西清楚地想象出一幅情景:那金紅色的觸角從彼得壞死的眼睛伸向他的大腦,然後像緊抓著一塊灰色海綿的有力手指一樣,在那裡伸張開 來。
他轉身面向他們,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靈魂出竅,因為當他往手術室里觀看時,不期然看見了自己照在窗戶上的模糊面容。他已經不再是瓊西。不再是人類。他的皮膚是灰色的,黑燈泡般的眼睛從沒有鼻子的臉上向外瞪視。他變成了他們的一員,變成了一 個——
然後他又對瓊西說:有人把火花塞拔掉了。到周圍找找看……對,在那兒。工作台那一 頭。
「你不是瓊西,」彼得說,「你把瓊西怎麼 了?」
彼得爬到格雷先生背後,用雙臂摟住瓊西的腰。十分鐘之後,他們從四輪朝天的旅行車旁經過,瓊西這才明白彼得和亨利去商店為什麼遲遲不歸。但他們兩個人居然保住了性命,這簡直是奇迹。他很想多看幾眼,但格雷先生沒有減速,「北極貓」的雪橇上下顛簸,他們在兩道積滿白雪的淺溝之間的路上疾 馳。
抓住我的衣服,瓊西低聲說。格雷先生轉身面向前方,重新啟動雪地摩托車,瓊西感到彼得抓住了他的衣服。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對 吧?
「哎呀天啊哎呀上帝這真是活見鬼。」他嘰里咕嚕自顧自地嘮叨著。就算很想表達自己的情緒,他也不知道現在能否充分地表達出來。他是個恐怖電影迷,已經把《天外魔花》看了二十多遍(甚至還看了由唐納德·薩瑟蘭主演的那部粗製濫造的翻版),所以明白這兒發生的是怎麼回事。他的身體被攫取了,被完完全全正正噹噹地攫取了。不過不會有大規模的還魂屍,連一小撮都不會。他有著與眾不同之處。他感覺到彼得、亨利和比弗都與眾不同(應該說比弗是生前與眾不同),但他自己尤為突出。一個人不該這樣說自己——「鶴立雞群」「與眾不同」——可現在的情況很特殊,這條規則並不適用。彼得和比弗都與眾不同,亨利更與眾不同,而他,瓊西,則是最與眾不同。你瞧,他甚至在主演自己的電影!用他大兒子的話說,這可是超級與眾不 同。
接著,那位吹薩克斯管的樂手出現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是在馬薩路的橋上,而是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在麻省理工學院校園旁邊一間新潮的印第安小餐館外面。樂手在冷風中瑟瑟發抖,頭頂光光的,頭皮上的刮痕表明他缺乏當理髮師的天賦。他演奏《這些愚蠢的東西》的樣子還表明,他也缺乏吹薩克斯管的天賦,瓊西很想勸他去當個木匠或演員或恐怖分子,就是不要當樂手。不過,瓊西非但沒有這樣做,反而鼓勵那傢伙,不是如他記憶中的那樣朝那人的盒子(裏面襯著磨舊了的紫色天鵝絨)里扔進二十五美分,而是扔了一大把零錢——錢的確是些愚蠢的東西。他將自己的行為歸咎於漫長的寒冬之後的第一個艷陽天,還歸咎於迪弗尼亞克的事情處理得過於順 利。
不 行。
「因為我懷疑你想要的東西對我們其他人沒好處,蠢貨。」彼得說,瓊西聽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自豪感油然而 生。
鮮血順著他的雙腿往下流,病號服的下半截已經一片鮮紅(用以前的拳擊解說員的話說,鮮血真的開始流出來了),可他並不覺得疼痛。也不害怕傳染。他與眾不同,那團雲只能移動他,而無法改變他。他推門走了進 去。
布洛德斯基大聲說:「把它們擦乾。」坎布里問:「把什麼擦乾?」布洛德斯基心不在焉地叫他別講 話。
十分鐘后,他們重重地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彼得一聲驚呼,從後面翻了下來。格雷先生鬆開油門。發光體也停了下來,在雪地上原地盤旋。瓊西覺得它的亮度已經減弱 了。
當然這都是題外話。「瓊西一號」的目標是蒙羅帕克人埃米爾·布洛德斯 基。
你瞞著我什麼了?格雷先生問。
彼得。
他們繼續看著電影。當長著尖利牙齒和發出防凍液般的乙醚氣味的鮑澤爬上瓊西的膝頭時,瓊西甚至渾然不 覺。
我不知道這部電影是誰製作的,瓊西說,不過我覺得,他們用不著費勁熨禮服去出席奧斯卡頒獎典禮了。事實 上——
現在輪到瓊西不回答他了,他帶著巨大的快意默然以 對。
彼得話音未落,又開始大叫著倒在地上,雙腳亂踢,雙手——一隻已經燙傷,另一隻已經殘疾——也一陣亂 舞。
瓊西體會到了彼得的痛苦、絕望以及那莫可名狀的恐懼。而最難以忍受的是恐懼,所以他決定冒一次 險。
「頭兒?」坎布里問道,「沒什麼事 吧?」
房間里色彩絢爛,到處都長滿了金紅色的真菌。地板、窗檯和百葉窗的葉片上都無一例外;吸頂燈的燈罩以及床邊靜脈注射架上的葡萄糖吊瓶(瓊西猜想那是葡萄糖吊瓶)也未能倖免;衛生間的門把手和床腳的曲軸上也有金紅色的小鬍鬚在輕輕晃 盪。
那雙燈泡般的黑眼睛盯著他。就在這時,床單動了動,然後在那傢伙身邊隆起來。緊接著,從床單下鑽出一個毛髮泛紅的鼬鼠般的東西,對比弗發動攻擊的正是這玩意兒。它也用那樣發亮的黑眼睛盯著瓊西,一邊靠著尾巴的推動朝枕頭滑去,然後縮成一團偎在那顆灰色的小腦袋旁邊。瓊西想,難怪麥卡錫覺得身體有些不 適。
可是緊接著,哦天哪,這是以前沒有的——信息竟然傳過來了!當他走到拐角,站在路邊,正準備踏上人行橫道時,竟然傳過來 了!
你的腦袋爆炸了,瓊西想告訴那個灰人,可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連嘴巴都張不開。然而,「打電話回家的外星人」先生似乎聽見了他的話,因為那顆灰色的腦袋微微低了下 來。
格雷先生的信息來源是人稱「道格」的埃米爾·布洛德斯基,他是新澤西州蒙羅帕克人。布洛德斯基是一位陸軍專業軍士,是車輛調配場的小頭目。只不過在這兒,作為克茲「戰術應對小組」的成員,陸軍專業軍士並沒有軍銜。所有的其他人也都一樣。對軍銜比他高的,就稱「頭兒」,對比他低的(在這場特別的燒烤野餐會上,這樣的人並不多)就喊一聲「喂」。如果不知道對方的軍銜,只管叫「夥計」或「哥們兒」就 行。
「上來,彼得。」格雷先生 說。
格雷先生這一次沒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發光體雖然變暗了,但速度仍然很快,正往北邊飛去……至少瓊西認為那個方向是北邊。雪地摩托車在大樹、叢生的灌木和疙疙瘩瘩的岩石間穿行,瓊西漸漸失去方向感。從他們身後傳來一陣持續的槍聲。聽上去好像有人在舉行射火雞比 賽。
為什 么?
亨利嗎?他已經活不長了,灰傢伙漠然地說。它的手從床單下不聲不響地伸出來;三根灰色的長手指搭在瓊西的手上。它的皮膚溫暖而干 燥。
他們都在找你呢,王八蛋,瓊西啐了一口唾沫,雪地摩托車這時又開動了。大雪將他們重新罩了起來,卡車暫時不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不過瓊西知道格雷先生會輕而易舉地找到公路。彼得已經帶他走了這麼遠,來到隔離區中的這一帶,瓊西猜想這裏應該不會有麻煩。格雷先生指望後面的路將由瓊西來帶領,因為瓊西與眾不同。最起碼,他沒有感染拜拉斯。拜拉斯似乎不喜歡 他。

9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他對於那天約十點以後的事情都失去了記憶。只記得之前他去過辦公室,一邊喝咖啡,一邊整理出一堆書,準備拿到歷史系辦公室,那裡有一張擺著憑學生證免費借閱告示牌的桌子。他當時心情不好,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是怎麼回事。他瞥見台曆上記著三月十七日去看望杜迪茨的未赴之約,從那同一份台曆上看,他三月十五日還約見了一位叫大衛·迪弗尼亞克的學生。瓊西想不起約見的原因,不過後來發現他的研究生助理的一張字條,提到迪弗尼亞克補交的論文——關於諾曼底征服的短期影響——由此看來,這就是約見的原因了。可是,一份補交的論文何至於讓格里·瓊斯副教授心情不好 呢?
話音未落,他突然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一時間十分強烈,使他無法抵抗那股將他推向床邊的力量。於是,他的腿又挪動起來,身後留下一串紅色的足 跡。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這麼想著,馬上又連忙提醒自己,噓,噓,別把它說出 來。
沒有眼瞼或者睫毛,它說,不過瓊西聽到的是彼得的聲音,總是說或者,從來不會說抑或。杜迪茨是 誰?
是的,有這種可 能。
我不行了,夥計,我不行了,再也不行了,求求你,讓我去 吧。
至少目前還不能讓他了 解。

5

「不客氣,頭兒。」布洛德斯基說,然後又大步往前走去。坎布里不得不一陣小跑才跟上他。他注意到,道格發現自己的耳機套在脖子上時臉上出現一絲迷 惑。
你永遠也不會逃出去的,瓊西 說。
他記得一切的一切:第一次下床,第一次擦屁股,五月初的一個晚上上床時還在想我挺過來了,五月底的一個晚上自車禍后第一次與卡拉做|愛,然後跟她講了一個古老的笑話:知道豪豬是怎麼乾的嗎?小心翼翼。他還記得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看焰火,他的髖部和大腿上半部疼得鑽心;他記得七月四日那天吃西瓜,一邊把瓜籽吐在草地上,一邊看卡拉和她的姐妹們打羽毛球,他的髖部和大腿上半部仍然很疼,只是不那麼劇烈了;他記得九月里亨利打來電話——「只是問候一下。」亨利說,但他談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即將到來的十一月去「牆洞」履行他們每年一度的打獵之行。「我當然要去。」瓊西說,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會很不喜歡手握獵槍的感覺。他們談到了各自的工作(瓊西整天拄著單拐生龍活虎地跳來跳去,已經完成了夏季學期最後三周的教學工作),談到了家庭,談到了他們讀的書和看的電影;亨利再一次提到,彼得的酒喝得太多了,這話他早在一月份時就已經說過。瓊西因為剛剛與妻子就濫用精神藥物問題經歷了一場戰爭,所以不願意談論這種話題,但是,當亨利提到,比弗建議他們打獵之旅結束后在德里停留一下,去看看杜迪茨·卡弗爾時,他欣然同意了。他們已經太久沒見過杜迪茨,而見到杜迪茨是讓人最最開心的事情。再 說……九*九*藏*書
不管心情如何,他當時還哼著什麼曲子,一邊哼,一邊嘰里咕嚕地吐出幾乎是毫無意義的詞兒:是的我們能行,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是的我們能行——能行。另外還有些零星的片斷——預祝系裡的秘書科琳聖帕特里克節快樂,從大樓外面的報箱里取了一份《波斯頓鳳凰報》,在橋上靠近坎布里奇那端,朝一位小平頭薩克斯管樂手的盒子里扔了二十五美分,一邊還為那小夥子感到難過,因為他只穿著一件薄毛衣,而查爾斯河上吹來的風卻有幾分刺骨——但是從整理出那堆要拿走的書後,他所記得的主要還是黑暗。他在醫院恢復了意識,聽見附近的房間里有人在有氣無力地叫著:請停下來,我受不了啦,快給我打一針,馬西在哪兒,我要馬西。不過也可能是瓊西在哪兒,我要瓊西。那無時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搖身變為病人的死神。死神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這很有可能,因為這是一座滿是痛苦的大醫院,每一處縫隙都流溢出痛楚——而現在,那無時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又在努力尋找他。想讓他上當受騙。想讓他自動露 面。
還是低調一些為 好。
彼得,你——看到——路線 嗎?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坎布里 問。
你知 道。
這是一場夢,滿是夢中的囈語和玩笑,瓊西心裏想著,可他知道這不是夢。他的腦子把各種事情混在一起,糅合起來,使它們更易於消化,這正是夢的套路;過去、現在、將來都被攪和在一起,這同樣像是做夢。可是他明白,如果把這一切當成自己潛意識裡支離破碎的童話故事,而對其不以為然,那將是一個錯誤。至少有些事情正在發生之 中。

8

他們繞過大岩石,往前爬上那座最高山的山頂,然後格雷先生又停下來,好讓他的替補發光體繼續指點方向。彼得給了他指點,他們又繼續前進,他們現在所走的小路朝著正北略微偏西的方向。天色越來越暗了。有一次,他們聽到有直升機——至少有兩架,也可能有四架——朝他們飛來。格雷先生強行把雪地摩托車開進一片茂密的矮樹叢,任憑樹枝抽打著瓊西的臉龐,面頰和眉頭留下鮮血。彼得再一次從後面滾下來。格雷先生關掉引擎,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並不停呻|吟的彼得拖進最濃密的灌木叢中。他們在那裡等著,直到直升機飛走。瓊西感覺到格雷先生接觸上了飛機里的什麼人,快速瀏覽著他的大腦,也許是在核對那人了解的情況與彼得告訴他的是否一致。直升機朝東南邊飛去了,顯然是返回基地。於是,格雷先生再次啟動雪地摩托車,繼續上路。雪又開始下了。
格雷先生當然沒有理睬他。有那麼一刻,瓊西在彼得剩下的那隻眼中看到了無聲的理解。還有解脫。在這個時刻,他仍然能夠接觸彼得的大腦——這是他兒時的朋友,當年總是站在德里中學的大門外,一隻手捂住嘴巴,隱藏那支其實並不存在的香煙;他曾經想當一名宇航員,希望從地球的旋轉軌道上觀看整個世界;他是從那幫大孩子手中救出杜迪茨的四人組中的一 員。
站在拐角的那個人——那位「我什麼也沒有說」先生——俯身問他怎麼樣,看到他情況不好,又抬頭問道:「有誰帶手機了嗎?這人需要救護車。」此人抬起頭時,瓊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傷痕,可能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先生早上留下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瓊西想。接著畫面變換,出現了一個老傢伙,穿著臟乎乎的黑色夾克大衣,戴著一頂軟呢帽——不妨稱這個老笨蛋為「我都幹什麼了」先生,他在一旁轉來轉去,不停地這麼問別人。他說他剛剛朝旁邊看了一眼,就感覺到「嗵」的一聲——我都幹什麼了?他說他一向都不喜歡大車——我都幹什麼了?他說他不記得保險公司的名稱了,不過保險公司的人自稱為「好幫手」——我都幹什麼了?他的褲襠里有一片濕跡,瓊西躺在馬路上,對那老頭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惻隱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幹什麼了,瞧瞧你的褲子吧。你把尿撒在褲襠里了,他媽的解答完 畢。
「上來,彼得。」
你說對了,你的確需要打一針,瓊西說,也許來點清潔劑或消毒液之類。幫你消除 痛——
你瞧,他帶著一絲痛苦的快意想道,我一直都知道是瓊西,而不是馬西。那是死神在呼喚,是死亡之神本人,要想躲開他的話,我就得一聲不響,他在人群中與我擦肩而過,在救護車裡逮住了我又被我逃脫,現在他又來到醫院里,裝成了一個病 人。
布洛德斯基沒有回答……至少沒有回答坎布里。他對「瓊西一號」——工具間里的瓊西——說:打開引擎蓋,讓我看看火花 塞。
雖然灰傢伙的面孔仍然沒有動,卻表現出驚訝之情。誰也不想孤孤單單地死去,它說,我只想有個人陪著我。我知道,我們可以看電 視。
在直升機降落區和小牧場之間,是一溜融雪和泥土攪成一團的地帶,布洛德斯基正大步流星地從這裏穿過,而小牧場則是里普利菌檢驗呈陽性者被關押之處(裏面已經有了不少人,與全世界所有剛被拘留的囚犯一樣,他們一個個都帶著不知所措的神情,高聲叫喚著外面的看守,向他們討要香煙、詢問信息,或作些徒勞的威脅)。埃米爾·布洛德斯基是個矮胖子,留著小平頭,那張牛頭犬般的臉使他看起來只適合抽廉價香煙(其實瓊西也知道,布洛德斯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從來都不抽煙)。他現在正像一位獨臂裱糊匠一般忙碌。他戴著耳機,嘴邊還伸出一個小麥克風。他一邊用無線電與從95號州際公路趕來的燃料供應車隊聯絡——那些傢伙很關鍵,因為外出執行任務的直升機回來后需要增加燃料——一邊還在跟走在旁邊的坎布里交談,討論克茲要求在晚上九點鐘——最遲不超過午夜——之前建立起來的監控中心。這次行動至多將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完成,大家都在這麼說,可誰他媽的能確定呢?根據傳言,他們的首要目標「藍小子」已經被消滅,可布洛德斯基不知道別人怎麼能肯定這一點,因為那些大型殲擊機都還沒有返回。不過說到底,他們自己在這兒的任務很簡單:把所有的工事搭建完畢,然後拍屁股走 人。
在玻璃那邊,有位打牌的醫生說,是杜迪茨讓我們成為了我們。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另外那位說,你這麼認為?於是,瓊西明白那兩位醫生是亨利和彼得。
有一部我特別想看的電影。你也會喜歡的。片名是《同情灰人》。鮑澤!遙控 器!
畫面又換了。現在圍在他旁邊的人更多了。他們都顯得很高大,瓊西覺得這就像是從棺材縫裡觀看一場葬禮。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說,他記得標題是《人群》,在那個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現場的人——總是同樣的一群人——說出的話語將決定你的命運。如果他們圍在你身旁,喃喃自語著不是太糟,算他幸運,汽車在最後一刻轉向了,那麼你就會沒事。反過來,如果圍在一起的那些人說什麼他看起來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麼你就死定了。總是同樣那些人。總是同樣空洞、熱切的面龐。那些最喜歡看到鮮血和聽到受傷者呻|吟的湊熱鬧的 人。
瓊西照辦了,並說了聲謝 謝。
幾分鐘后,坍塌的貯木棚從右邊映入他的眼帘。彼得躺在棚子前的雪地里,一隻靴子還卡在鐵皮屋頂下。他看起來已經死了,其實還沒有。裝死可不是辦法,至少在這場遊戲中不能這樣;他能聽見彼得在想什麼。他把雪地摩托車停下來,調到空檔,而彼得則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他的風雪大衣的左袖黑乎乎的,已經不成形狀,右手好像也只有一根手指還能活動,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長滿了拜拉 斯。
「什麼?」他問,而停在他身旁的那個人——也是在那段過去(如今可能被幸運地抹去了)中第一個俯身打量他的人——則不解地看著他,回答道:「我什麼也沒有說呀!」似乎除了他們之外還有第三者的存在。瓊西對那人的話置若罔聞,因為的確有第三者,他身體里有個聲音,聽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聲音,正對著他大聲喊叫,要他待在路邊,不要到馬路上 去——
瓊西找不到打開引擎蓋的拉手,但布洛德斯基指點了他。接著,瓊西俯下身去,察看著小引擎,他不是為自己察看,而是把自己的眼睛變成兩部高解析度照相機,再把圖片發送給布洛德斯 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