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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三章 戈斯林商店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三章 戈斯林商店

梅爾羅斯艱難地將哭聲吞了回去,轉而變成憋在喉嚨里的低泣。克茲似乎滿意 了。
「總統會說,美國政府之所以將失事地點及周圍地區隔離起來,是出於三個原因。首先是純粹從後勤學方面考慮:因為傑弗遜林區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我們才有可能將其隔離起來。如果灰人是在布魯克林甚至長島著陸的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其次是因為我們尚不清楚灰人的意圖。第三個原因,也是歸根結底最具說服力的原因,就是灰人攜帶有一種傳染物質,現場的人稱之為『里普利菌』。儘管外星來客竭力要我們相信他們本身不會傳染,他們卻隨身帶來了一種具有高度傳染性的物質。總統還會告訴這個人心惶惶的世界,這種真菌有可能其實就是具有控制力的智能,而灰人只是一種生長媒。他會展示一盤錄像帶,上面是一個灰人爆炸后成為里普利菌的過程。膠片已經做過一點小修改,以增加其清晰度,但基本上是真實 的。」
珀爾馬特就是在這一刻走到了外面。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強烈地覺得,走進風雪之中居然像是一種死裡逃生。
那士兵的笑聲戛然而止。「讓我們看看十二個小時之後,你這自作聰明的蠢蛋還有多聰明,」他說,在呈現於這人兩耳之間的河流上,有一個形象漂浮而過,那是一輛裝滿屍體的卡車,白色的四肢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你長了里普利嗎,蠢 蛋?」
「嗯,」歐文回答,「如果能把他在你的地毯上流血而死之前就送去醫務室的 話。」
「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歐文。這次任務完成後,我就要告老還鄉了。我猜這兒的工作可能還需要四天時間——也可能是一周,如果這場暴風雪有他們說的那麼厲害的話——而且會很令人不快,但真正的噩夢是明天上午。我想我能堅持下來,不過完事之後……嗯,我已經有徹底退休的資格了,我會給他們兩個選擇:要麼給我錢,要麼殺了我。我想他們會給我錢,因為我知道無數屍體的埋葬地點——這是我從J.埃德加·胡佛那兒學來的經驗——不過我差不多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這不會是我所參与過的最糟糕的一次,在海地的時候,我們只用一小時的時間就幹掉了八百人——那是1989年,我現在還常常夢見當時的情景——但是這一次更糟。要糟得多。因為關在牲口棚以及小牧場和畜欄里的那些可憐的笨蛋……他們是美國人。是開著雪弗蘭、在凱瑪特購物、一集不落地收看《急診室》的美國人。一想到要向美國人開槍,要屠殺美國人……我就非常難受。我這麼做的唯一原因就在於,為了結束這一事件而不得不這麼做,再說,其中的大部分人本來也難逃一死,而且會死得更慘。明白了 嗎?」
歐文轉過身來,一邊拉上風雪大衣的拉鏈。他已經能聽見外面的風聲。風正在越刮越大,其呼嘯的勢頭比早上過去的那場相對無害的「艾伯塔剪刀」有過之而無不 及。
「我在想一個數字,」克茲說,「是哪一個數 字?」
「或者正如我們的阿拉伯朋友們所說,真主之外無真主;『上帝之外無上帝』。還有比這更單純的禱告嗎?簡直是一語中的,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的 話。」
歐文笑了起來。老人仍然能像以往那樣出人意料。人們有時用打牌時「留一手」來形容那些城府很深的人。在歐文看來,克茲的問題就在於總是「留幾手」。不僅多留幾張「一點」,還多留幾張「兩點」,而大家都知道那些「兩點」往往讓人措手不 及。

7

「沒有。不過,這件事情我要你暫時守口如 瓶。」
在他旁邊,梅爾羅斯這位三等廚師(在這次小小的冒險行動中,這差不多是最低的軍銜)正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梅爾羅斯是被珀爾馬特從「膳朵餐廳」——也就是大家所說的伙房——里拽出來的,他腳上穿著一雙橡皮底帆布鞋,而不是系帶的鞋子或皮靴,所以總是一走一滑。沿路都有人(主要是男人,也有少數女人)從他們身旁經過,而且多半是以雙倍的速度,許多人都在對著步話機或掛在脖子上的麥克風講話。那些挂車、半挂車、空轉的直升機(不斷惡化的天氣使它們全都返航了),以及發動機、發電機無休無止的你轟我鳴,使人們更加覺得這是電影的拍攝場地,而不是一個真實的地 方。
克茲平靜地點點頭。「是的。有一點兒。的確是這麼回事。我像這樣已經很久了——我這樣的人是不可少,但是又很難找。你非得有點兒瘋狂才能執行任務,不能總是保持理智。這是一根細線,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心理學家們喜歡談論的那根著名的細線,而在整個世界歷史上,還從未有過現在這樣的大掃除活兒……當然,其前提是假設赫拉克勒斯清洗奧吉亞斯的廄房的故事只是一個神話。我不是在請求你的同情,而是請求你的理解。如果我們彼此理解,就能一起挺過去,這顯然是我們接受過的最艱難的任務。否則的話……」克茲聳聳肩,「否則的話,我就只好在沒有你的情況下挺過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嗎?」
「你斷定現在沒有這樣的人 嗎?」
「坐下吧,歐文。像個正常人那樣坐下來喝你的咖啡,讓我把這個幹完。我一定得這 樣。」
歐文答道:「絕對不——」他話沒說完,從克茲的溫尼貝戈房車裡就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有人放聲大 哭。
「這隻是……只是某種緊急情況,」胖子說,「到明天早上就會解決的,我敢肯 定。」
「只不過我被傳染得更嚴重。」他說,一邊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鏈。彼得、比弗和瓊西也是如此。但是彼得和比弗現在都死了,而瓊西……瓊 西……
「只是在想,那姑娘的事兒你是不是也有一份——你知道,就是弗蘭基幹過的那姑娘。他有沒有讓你也過過 癮?」
歐文想他可能的確如此。於是他坐了下來,喝著咖啡。這樣過了五分鐘之後,克茲艱難地重新站起身。他厭惡地捏著手帕的一角,將它拿到廚房,扔進垃圾桶,然後坐回搖椅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皺了皺眉,又放下杯子:「冷 了。」
等到明天,除了他自己挑選的骨幹——組成「帝國山谷」的十二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會離開戈斯林商店。歐文·安德希爾不在他的名單之列,不過他本來是可以進來的。直到歐文在公共頻道上播放灰人的聲音之前,克茲一直相信歐文會名列其中。然而世事多變。佛陀就這麼說過,起碼在這一點上,那位東方的老異教徒說對 了。
胖子愕然地看著亨利,然後退開一步,似乎覺得亨利可能患有某種傳染病。仔細想想的話,還真是有趣,因為他們所有的人都的確患有某種傳染病,或者起碼政府雇傭的這群清潔工認為他們如此,不管如何,結果並沒有兩 樣。
克茲撇撇嘴唇笑了:「有機會時去找找珀爾馬特,要覺得自己可以忍受他。除了各種雜務瑣事之外,他今天下午居然擠出時間分發了三百隻上發條的天美時手錶,而且是在大雪攔住我們的空襲行動之前。珀利的效率的確很高。可他總以為自己生活在電影里,我只希望上帝能讓他清醒過 來。」
克茲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來,說:「我把真真假假都攪在一起了,這樣講下去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我們還是只說假的這一部分吧,好 嗎?」
「那麼,你有沒有稱我們的客人為『太空黑鬼』?」
那士兵大驚之下,一時呆若木雞,接著就滿臉怒不可遏。他舉起槍。亨利覺得那槍口猶如一道笑容。他拉開外套的拉鏈,迎著越下越大的雪敞開胸口。「來呀,」他一邊說一邊笑,「來呀,蘭博,動手 吧。」
「是的,除了做夢之外。你會幫我嗎,歐 文?」
「你呢,小子?你在聽嗎?因為你也是一位信使。我們大家全都是信 使。」
歐文找了找,只是瞥見了一眼,就像瞥見女人穿在裏面的襯裙一樣。「帕 羅?」
「而事實 上……」
「動物的捕殺進展順利——我們估計其總數有十來萬,在卡斯爾縣邊界那一帶已經開始了一場大型燒烤野餐會。換了是春天或夏天的話,我們還得擔心各種小蟲將里普利菌帶出這一地區,但現在不用。十一月份就不用擔心 了。」
克茲翹了翹嘴角,喊道:「珀利,這事兒交給你,行 嗎?」
亨利彎下腰,解開纏在被轉向柱戳破的傷口上面的球衫,再撐開牛仔褲上的破洞。抓住他的那些人先前在卡車車廂里也這樣檢查過他,當時車上已經裝有另外五位逃亡者(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路上,又增加了三位)。那一次檢查時,他的傷口沒有感 染。
「那就快走開,必要的話,順道去醫務室弄點兒扎萊普 隆。」
克茲點點頭。「嗯。我看,另外還得加上從北邊來的五十人,以及從聖卡普斯和南邊其他一些小地方來的七十來人……還有我們的人。別忘了他們。面罩似乎很管用,但是從醫務人員彙報的情況來看,我們已經發現四例里普利菌感染者。當然,那些人自己並不知 道。」
克茲對珀爾馬特的熱情似乎先是吃了一驚,隨後又很滿意。他轉向歐文:「你呢,歐文?你覺得他能把話傳出去 嗎?」
「我給約翰遜中尉——哎呀,此次行動不能使用軍銜,我說的是給我的好兄弟弗雷迪·約翰遜——下達的唯一命令就是,飯前要做禱告。你們做禱告嗎,小夥子 們?」
克茲靠回搖椅里,露出了笑容。「正是這樣,簡單而言正是這 樣。」
胖子蹙起眉頭。夾著記事板的傢伙只是狠狠地瞪了亨利一眼,繼續朝溫尼貝戈房車走 去。
亨利伸出雙手,用力鼓起掌來。也許掌聲還不夠響亮,無法蓋過發動機的轟鳴,於是,他雙手攏成喇叭狀貼在嘴邊喊道:「豬趕泥了呀!大家快看 哪!https://read•99csw•com
「別說了。」克茲頭也不抬地打斷了他,他一處一處地擦著,像洗衣婦似的一絲不苟,「我父親總是說,你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就得你自己去收拾。也許到下一次時,你就會三思而後行。我父親叫什麼,伙 計?」
「頭兒?」布洛德斯基小聲說。由於發動機互不示弱地轟鳴,歐文聽不見他的話,但通過嘴唇法懂了他的意思,回應道:「哦,我×!」
「是 嗎?」
「喂,」那位士兵喊道,他的語氣很平和,「原來是自作聰明的蠢蛋。想要熱狗嗎,蠢蛋?」他哈哈大笑起 來。
克茲又看了一眼那隻失去光澤的懷錶,這隻表可能是他在當鋪里弄到的……也有可能是從哪具屍體上搶來的。不管哪一種是真實情況,安德希爾都不會懷 疑。
「我去幫你——」歐文作勢欲 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 思。」
「如果我們十一點鐘開始的話,十一點半就可以結束,」克茲說,「最遲十二點。然後事情就過去 了。」
「很好。」克茲靠回搖椅里,顯得既如釋重負,又滿臉疲態。他再一次掏出香煙盒,朝裏面看了一眼,然後遞過來。「還有兩支。一起再抽一 支?」

6

「有可能,不過……」布洛德斯基停下來,想了想,突然又說道,「這太可怕了!倒不是說事情發生時可怕,而是之後……回想起來……就像是……」他放低了聲音,說,「就像是被強|暴了,長 官。」
珀利點點頭。正在這時,門開了,歐文·安德希爾走進來,珀利的輕鬆之情難以言表。克茲朝歐文望 去。
安德希爾朝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以示他沒有忘,然後又回過身去面對技術組的小夥子。珀爾馬特現在認出了那個人,他叫布洛德斯基,大家都叫他道 格。
「我的也 是。」
「別像女人似的鬼哭狼號,你趕快打住,小子,否則我就幫你打住。這兒可是空心的,我想,這一點恐怕連你這樣沒腦子的人肯定也應該知 道。」
歐文點點 頭。
歐文端著杯咖啡站在一旁,看著醫務室的工作人員將傷員抬走。打上一針嗎啡之後,梅爾羅斯的抽泣漸漸變成嘀咕和呻|吟,總算讓人噓了口氣。珀利也跟著走了,於是這裏只剩下歐文和克茲兩 人。
「我馬上就發現是什麼故障,有人把火花塞拔了出來。於是我告訴那人到周圍找找,他照辦了。是我們兩個人照辦了。很快就找到了,在工作台上的一個汽油瓶里。我爸爸以前也總是這樣,天氣轉冷,他就把割草機和旋耕機的火花塞這樣處 理。」
克茲低下頭,像鼻竇炎患者一樣往上揪了揪自己的鼻樑。重新抬起頭來時,他的眼中淚光閃爍。鱷魚的眼淚,歐文想,但他心裏其實也不能確定。而且他無法進入克茲的思想。要麼感應波已經大為減弱,要麼就是克茲找到了關門的途徑。不過當克茲再次開口時,歐文幾乎可以肯定說話的是真正的克茲,是一個人,而不是裝模作樣的鱷 魚。
猶如一條突然發起進攻的蛇一樣,克茲猛地轉過頭來,珀爾馬特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張臉上的瘋狂之色就像勇士身上的文身一般清晰可見。剎那間,珀爾馬特所相信的關於他的頂頭上司的一切全都煙消雲 散。
「很好!很 好!」
「對麗塔也很重要,」瘦子在引擎的轟鳴聲中竭力喊道,「還有卡特琳娜!」說出這兩個名字似乎耗盡了那個討厭鬼的力氣,他彷彿是從一口深井裡撈石頭一樣將這些名字撈了起來。但是歐文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聽到自己妻子、女兒的名字從一個陌生人口裡說出來,他幾乎驚呆了。他內心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很想去問問那個人怎麼會知道這些名字,可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他有約會。現在還沒有出人命並不意味著不會出人 命。
「我得說,給你說對了。」亨利和胖子目送兩位擔架員快步登上溫尼貝戈房車的台階。等中層管理人員走到離圍欄最近的地方時,亨利朝他喊道:「怎麼樣,笨豬?很開心 吧?」
「你看這是不是某個印第安名字?就像『索尼殺手六號』或『圓月九 號』?」
「是的,長——」
淚光閃爍的眼睛。嘴角幾乎難以察覺的輕微抽|動。你很容易忘記,就在不到十分鐘之前,克茲還打飛了別人的半隻 腳。
「不僅是動物,很可能還有人。但是里普利的傳播速度很緩慢。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會出問題,因為我們攔住了絕大部分的被感染者,因為飛船已經被摧毀,還因為他們帶到這兒的東西不但沒有再發光,反而熄滅了。我們已經向他們傳遞了一條簡單的信息:和平地來也好,端著光束槍來也好,但是再也不要採取這一套了,因為這是徒勞。我們覺得他們再也不會來了,至少近期不會。他們偷偷摸摸地搗騰了半個世紀,才走到這一步。我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為科研人員保住那艘飛船……不過,說不准它已經被裡普利菌感染得面目全非了。你知道我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就怕灰人或里普利菌找到一位傷寒病帶菌者,一位自己不被感染卻能夠攜帶並傳播病菌的 人。」
克茲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咖啡杯上印有我愛我的爺爺字樣。歐文非常愜意地品著咖啡。這是一個骯髒的夜晚,他乾的是一份骯髒的活兒,而弗雷迪煮的咖啡還不 錯。
克茲目不轉睛地望著 他。
對阿奇·珀爾馬特這位高中畢業典禮上的演講者(演講題目是:《民主的快樂與責任》)、曾經的雄鷹童子軍,虔誠的長老會教徒和西點軍校的畢業生來說,戈斯林鄉村商店不再具有真實性。在足夠為一座小城市提供照明的光亮的強烈照耀下,它現在看上去就像電影中的拍攝場地。而且不是任意一部電影,而是詹姆斯·卡梅隆的華麗場地,其中僅演職人員伙食開銷一項,就足以讓全海地的人吃上兩年。儘管雪正越下越大,對這炫目的燈光卻沒有多少影響,也沒有改變這地方給人的幻覺:眼前所有的一切,從歪歪斜斜地戳出屋頂的兩條煙道上那毫無用處的披疊板,到商店門口那銹跡斑斑的唯一一台加油泵,都只是布景而 已。
「我……我……」珀利看到站在門口的安德希爾幾乎是難以察覺地朝他點了點頭,頓時有了勇氣,「是的,頭兒——我想他都聽進去 了。」
前面就是克茲的指揮部,一輛碩大的溫尼貝戈房車(如果這是電影的拍攝場地,房車就是明星的家外之家,也可能就是吉米·卡梅隆的家外之家)。珀利勇敢地迎著那紛飛的大雪,加快腳步。梅爾羅斯小跑著跟上去,一邊拍掉防護服上的雪 花。
「沒錯。到時候,它神秘的隱身衣就會被揭開,然後就會變成又一匹死馬任人鞭打。首先是那些政客,這是他們的拿手好 戲。」
你在撒謊,歐文想,膠片從頭到尾全是假的,就像所謂外星人解剖那種狗屁一樣,都是胡編出來的。你幹嗎要撒謊呢?因為你能夠,就是這麼簡單,對吧?因為對你來說,謊言與真相一樣來得自然而 然。
「不用了。坐下,我們得談 談。」
「瓊西三號,」道格回答,話音剛落,他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老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 道。」
中層管理人員一個趔趄之後,極力保持著平衡,朝前方拼在一起的兩輛半挂車奔去,但剛跑一半,他的雙腳又飛離地面,整個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隨身攜帶的記事板猶如妖精的雪橇一樣往前滑 去。
克茲滿意地點點頭。「你試著給我發送一 個。」
「我們會消滅這些發動侵略的王八蛋,我的朋友,如果他們以後再來到地球上,我們就要切開他們的集體灰腦袋,扭斷他們的集體灰脖子;如果他們還不死心的話,我們就要運用他們的技術——我們已經快要掌握這種技術了——來對付他們,乘坐他們自己的飛船或者由通用電氣公司或杜邦公司或(讚美上帝)微軟公司製造的類似飛船,打回他們的老家,然後燒掉他們的城市或蜂窩或蟻冢或別的什麼住處,我們要用凝固汽油炸掉他們的琥珀色糧食,用核武器摧毀他們紫色山巒上的偉大的(讚美上帝)真主,我們要把美國熾熱的尿液倒進他們的湖泊和海洋……但是我們實施這些行動時,必須採取合適而恰當的方式,不能有種族性別民族宗教的優越感。我們實施這些行動,是因為他們來到了不該來的地方,敲了不該敲的門。這不是1939年的德國,也不是1963年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好了,梅爾羅斯先生,你覺得自己能把話傳出去 嗎?」
克茲抬起眼睛,毫不妥協地與歐文四目相對。「沒錯,你可以這麼說。我們要消滅大約三百五十個人——大多是男人,但是我不能說這次清洗不包括起碼少數女人和孩子。當然,好的一面是,我們會確保全人類避免一場大規模的流行病,甚至有可能是一場征服。這可是一個不小的好 處。」
「是的,頭——」珀利開口 了。
布洛德斯基止住話頭,他顯然覺得很難為情,可能是因為自己說的這些話,也可能是覺得自己聽起來很傻。歐文卻正聽得入神,示意他接著往下 講。
克茲把槍口頂在梅爾羅斯慘白的前額的正中央,他的動作很嚴謹,幾乎就像外科醫生一樣精 確。
克茲從搖椅里站起身,速度不像剛才從皮套里掏槍那麼快——珀爾馬特起碼看清了這個動作——但還是相當快。快得像個幽 靈。
布洛德斯基笑了:「只有幾千 件。」
「他們只是……我肯定他們只是……」亨利饒有興緻地等著,胖子卻沒有了下文,至少他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剛才那是槍響,對嗎?」胖子又問,「我想我還聽見有人在 哭。」
歐文問:「然後呢?」由於引擎的聲音太大,他不得不竭力喊著說,但兩人仍然像教堂懺悔室里的神父與懺悔者一樣神秘兮兮的。
「瓊西的情況最嚴重。」亨利說。瓊西現在在哪兒 呢?
梅爾羅斯繼續號著。他腳上的血正噴涌而出,珀利覺得那隻腳的前半截與後半截說不定得分家。珀利的世界一陣發灰,漸漸失去中心。他調動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強行趕走這種灰色。如果他現在昏倒的話,只有老天才知道克茲會怎麼處置他。珀爾馬特聽到過許多故事,但百分之九十都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他覺得那些故事要麼言過其read.99csw.com實,要麼就是克茲自己的刻意宣傳,以強化他半是瘋狂半是詭詐的形 象。
「也許真是這 樣。」
梅爾羅斯想點點頭,卻一陣暈眩,眼看就要昏倒。珀爾馬特連忙抓住他的肩膀,讓他重新站穩,一邊暗暗祈禱他不要在訓話結束之前倒下。如果梅爾羅斯膽敢在克茲念完暴動法案之前熄燈,只有老天知道克茲會怎樣處置梅爾羅 斯。
「是的,長官。有一點兒,長 官。」
「這樣你就能聽見我的話了,小子。你一定得聽,因為你得把話傳出去。讚美上帝,我相信,你的腳——起碼是它剩下的部分——將會把基本的意思表達出來,但是,你自己那神聖的嘴巴還得參与具體細節的描述。所以,你在聽嗎,小子?你在聽我將要說的細節 嗎?」
「小夥子,我們應該喝威士忌的。我們今晚所乾的像是愛爾蘭人的臨終看 護。」
歐文想象出一個限速標誌:每小時60英 里。
「我告訴他打開引擎蓋!」布洛德斯基對著歐文的耳朵大聲喊道,「他就打開了,可緊接著,我彷彿是在用他的眼睛查看……同時卻用我的思想,你明白 嗎?」
「但你姐夫卻看不到了。」亨利 說。
「長官,我有可能是講話時無 意——」
「是嗎?你看到過不少正當程序,對 吧?」
「好吧,我是在撒謊。」克茲說,簡直是明察秋毫。他飛快地瞥了歐文一眼,又重新垂下目光,盯著自己的香煙。「但那些事實是真實而有據可查的。有些灰人的確爆炸了,變成了紅色的茸毛。那茸毛就是里普利。你如果吸入一定的量,那麼過一段時間——我們現在還無法預測,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兩天——你的肺部和大腦就變成了里普利的沙拉。你看上去就像一棵有毒的漆樹,只不過是會走而已。然後你就會死 去。
「怎麼說是騙局 呢?」
「七點了。大約四個小時之後,總統將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講話,這次講話的聽眾和觀眾人數將超過整個人類歷史上此前的任何一次講話。它將成為整個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故事的組成部分……將成為自從萬能的聖父創造宇宙並用自己的手指尖讓各個星球永不停息地轉動以來最大的騙 局。」
「過了一段時間后,就會宣布,里普利似乎不像我們最初想象的那樣,抗生素對它作用不大,有許多病人已經死亡。我們公布的名單上,就是那些其實早已死亡的人的名字,他們要麼是死於里普利菌,要麼是死於那些可惡的移植物。你知道大家怎麼叫那些移植物 嗎?」

5

「這真是運 氣。」
在他視野的上方有道亮光一閃。亨利直起身,看到安德希爾正在將溫尼貝戈房車的門帶緊。亨利連忙把球衫重新纏在牛仔褲的破洞上,然後走到圍欄邊。他的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問,如果他喊了安德希爾,而對方只顧往前走,他該怎麼辦。那個聲音還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把瓊西的事兒說出 來。
克茲頭也不抬地點了點,繼續在那兒擦著。「不過,概念比現實更可怕——這一點你發現了 嗎?」
「那些現在沒問題的小夥子後面也會沒問題,」克茲回答,「感染了的都是粗心所致。有個……嗯,那兒有個四歲左右的小姑娘,非常可愛。你幾乎可以相信她會在牲口棚的地上跳起踢踏舞,一邊唱著《在糖果船上》。」
歐文點點頭。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無論他該不該死,他都不會退卻了。最起碼,他可以幫忙使行動更仁慈一些……盡量與任何一次集體屠殺一樣仁慈。他事後才想到這個念頭實在是荒謬之極,但是當你與克茲在一起時,當你與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對時,理性思維就會跑到九霄雲外。他的瘋狂說到底可能比里普利更具有傳染 性。

2

在他們前面那個一度被戲稱為「打蛋器衚衕」的巷口,站著歐文·安德希爾和車輛調配場的一個小夥子。由於空轉的直升機發出巨大的轟鳴,那小夥子幾乎是在對著安德希爾的耳朵大吼,好讓他能聽見。珀爾馬特想,過不了多久,他們肯定會關掉直升機的;遇到這種狗屎天氣,這種提前到來的暴風雪,根本就不可能飛行。克茲稱這種天氣為「天賜的禮物」。每當他說這種話的時候,你總是拿不准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反話。他聽起來總像在說真話……可他有時又笑上幾聲,那種笑讓阿奇·珀爾馬特很緊張。在電影中,克茲將由詹姆斯·伍茲扮演。或者克里斯托弗·沃肯也行。兩個人長相都不像克茲,但是,難道喬治·C.斯科特就像巴頓嗎?就這麼定 了。
「在,長——頭 兒?」
在中層管理人員先生跟著兩位擔架員進入溫尼貝戈房車約五分鐘之後,三個人又重新出來了,不過擔架上還有第四個人。在大路燈的耀眼亮光下,那位傷員的臉色十分蒼白,看上去幾近青紫。亨利看到傷員不是安德希爾不由得鬆了口氣,因為安德希爾與其他這些瘋子不一 樣。
「歐文!我的好夥計!又多了一位信使!讚美上帝,又多了一位信使!你在聽嗎?你會把話從這個快樂之地傳出去 嗎?」
「梅爾羅斯先生,在這麼緊張的局勢下你如果再叫我長官,你下面的兩個生日就得在畜欄里度過了,明白了嗎?你聽懂我的意思沒 有?」
弗蘭基的弟弟端著槍對準亨利,但是過了片刻,亨利感覺到他的怒火消失了。幾乎是千鈞一髮——亨利看到那士兵儘力想說點什麼,編一個合理的故事——可他花的時間太長,他的前腦控制住了那股怒火。這一幕是那麼熟悉。瑞奇·格林納多們沒有死去,沒有真的死去。他們是世界上的龍 齒
「絕對不會。負責此事的那些人認為,對普通民眾來說,那些臭鼬未免有點兒太令人不安了。當然,我們在戈斯林商店這個鄉村景區處理這一問題的方式也同樣如 此。」
「你是在說,安全總比遺憾 好。」
南邊……瓊西身不由己地重新南下了。這些傢伙寶貴的隔離網已經被突破。亨利猜想他們已經預計到了這一點,可他們並不擔心。他們覺得溜出去一兩個人沒有關 系。
,歐文想,簡單而言可能是這樣,但複雜的事情我們卻避而不談。我們都會自我保護。必要的時候我們會很殘忍,但是就連克茲也在保護他的部下。而平民呢,則只是平民而已。如果需要燒死他們的話,他們很快就會變成灰 燼。
「已經有了。」亨利答道,自己也笑了。接著,他用比弗的慣常口氣,脫口說出比弗的口頭禪:「×他祖 宗。」
不過就算是現在——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也不能完全斷 定。
「是 嗎?」
亨利這時決定放過他——不再刺|激他的怒火,儘管上帝知道惹他發火簡直是易如反掌。他還了解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說是證實了他此前的懷疑。那士兵聽見了他的思想,但聽得不清楚。如果聽清楚了的話,他轉身時肯定要快得多。他也沒有問亨利是怎麼知道他哥哥弗蘭基的事情的。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那傢伙知道亨利知道:他們染上了心靈感應,他們所有這些人無一例外,就像染上某種惱人的輕度病毒一 樣。
梅爾羅斯一邊抽泣一邊吃力地點點頭,那雙藍玻璃珠似的眼睛躲閃 著。
珀爾馬特突然轉身朝安德希爾走去。梅爾羅斯想跟上他,卻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裡不由得罵出聲來。珀爾馬特拍了拍歐文的肩膀,但是當對方扭轉身來時,他但願自己的面罩多少掩飾了幾分臉上的驚訝之情。歐文·安德希爾看上去比剛剛從米利諾基特校車上下來時蒼老了十 歲。
「我這就去,」珀爾馬特一邊說,一邊朝門口走去。經過克茲身邊后,他朝安德希爾投去十分感激的一瞥,但安德希爾似乎沒有注意,也可能是有意不予回 應。
「歐文,歐文,歐文!用用你的腦子,用用上帝賜給你的好腦子!我們可以監控自己的人而不至於引起疑心或造成世界範圍的恐慌——等我們那位在競爭中險勝的總統殺死幻影馬之後,本來都會引起不小的恐慌了。但對於三百位平民我們卻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而假設我們真的將他們送到新墨西哥,花納稅人的錢讓他們在某個模範村裡住上五十到七十年呢?如果一個或更多的人逃出去了怎麼辦?或者,過了一定時間,里普利變異了怎麼辦?——我覺得這正是智囊團的傢伙們真正恐懼的事情。緬因州現在的環境對里普利有致命影響,可一旦它們沒有死去,反而變成傳染性和環境適應性大為增強的某種東西,那該怎麼辦?里普利如果有智能,就會有危險。就算沒有危險,如果它們成為灰人的某種燈標,成為將我們的世界標示出來的星際路燈——真真美味,快來嘗嘗,這些傢伙很好吃……而且數量很多——那該怎麼 辦?」
至於他會不會告訴克茲,只有以後才能知道。
「我剛才失控了。」親和,坦率,理智,真誠。這種假象糊弄了歐文很多年,但他現在不會上當了,「我剛才在模仿,像往常那樣——一份巴頓,兩份拉斯普金,然後加水,攪拌,上桌——接著我就……哎呀!我就忘形了。你覺得我瘋了,對 吧?」
隨著一個快得讓珀爾馬特幾乎無法相信的動作(幾乎就像詹姆斯·卡梅隆電影中的特技效果),克茲從晃動的皮套里掏出手槍,似乎不用瞄準就開了槍。梅爾羅斯左腳上的前半截鞋子開了花。碎帆布片飛了起來。鮮血和碎肉濺到了梅爾羅斯的褲腿 上。
「差不多,頭 兒。」
但梅爾羅斯卻大哭起來,他痛苦而難以置信地低頭望著那隻被打爛的左腳,放聲號啕。珀爾馬特看見了裏面的骨頭,覺得胃裡一陣翻 涌。
「回答我,小 子。」
「我們現在關了有多少人?」克茲 問。
「那也行。快走吧。」等歐文走到門邊,克茲又叫道,「歐 文?」
「你開玩笑吧?」胖子說,接著又幾乎是帶有幾分寬容加了一句,「這可是美國,你知 道。」
「那麼,傑弗遜林區的人 呢?」
九*九*藏*書題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安德希爾。亨利非常擔心告訴他之後毫無益 處。
亨利覺得他們想錯 了。
「她很可愛,很討人喜歡,」克茲在說,「她一隻手腕的內側已經可以看到里普利,髮際線和一邊眼角上也長了。都是些典型的地方。嗯,有位士兵給了她一塊糖,彷彿她是一位挨餓的科索沃難民,於是她就親了他一下。非常甜美,一個真正美好的瞬間,只不過他臉上現在長出了一個與口紅無關的口紅印。」克茲做了個苦臉,說:「他自己刮臉的時候留下了一道傷口,小得幾乎看不見,可你就這樣完了。跟其他人身上長的一樣。規則不會因人而異,歐文,粗心會讓你搭上性命。你也許會平安無事一段時間,但到頭來還是無法避免。粗心會讓你搭上性命。我很高興地說,我們的大部分人會安然脫身。在這一生剩下的時間里,我們會定期接受檢查,更不用說偶爾的突擊檢查,但是從好的方面看吧——萬一患有癌症什麼的,還可以儘早發 現。」
「總統不會提及我們今天早些時候的那次小冒險。根據總統的說法,在墜落時顯然嚴重受損的飛船要麼是被船上的人炸毀,要麼就是自動爆炸了。所有的灰人無一倖存。而經過最初的傳播之後,里普利也在漸漸死去,顯然是因為無法適應寒冷的環境。順便說一句,俄國人也可以證明這一點。被感染的相當數量的動物也已經被殺 死。」
「是 的。」
十分鐘過去了,安德希爾還沒有從指揮部出來。亨利頂著越下越大的雪等著。有些士兵在看守這些囚犯(的確,他們就是囚犯,最好不要粉飾事實),最後終於有一位走了過來。先前在「深轍路」和「天鵝池路」交匯處的十字路口時,那些士兵用燈光刺得亨利幾乎睜不開眼,所以他現在沒有認出這個人的長相。亨利既高興又深感忐忑地發現,人們的思想也各有特徵,完全與一張漂亮的嘴巴或一隻破鼻子、一隻斜眼睛一樣鮮明。這是駐紮在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之一,正是他認為亨利朝卡車走去時動作太慢,而用槍托砸過亨利的屁股。亨利的腦海中出現了很多信息:他弄不清這傢伙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哥哥叫弗蘭基,而且上中學時,弗蘭基就因為被控強|奸而受審,可最終卻宣告無罪。還有一些別的——都是些零星散亂的玩意兒,就像廢紙簍里的東西。亨利意識到自己正端詳著一條真正的意識之河,包括河水挾帶的各種浮渣。令他泄氣的是,其中的大部分內容都平庸至 極。
克茲繼續搖著,一邊開心地望著這兩個人,他們腳上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流到了地板上。「最好的禱告是孩子們的禱告,」克茲說,「就在於其單純,你們知道。『上帝很偉大,上帝很仁慈,讓我們感謝他賜予我們食物。』真是單純,真是動人,對 吧?」
「珀利。」克茲小聲叫道,當那雙熠熠發亮的藍眼睛轉向他時,珀爾馬特體驗到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的膀胱在體內發燙、發脹,迫不及待地想在防護服內有所排解。他想,如果克茲發現自己助手的褲襠里有一塊越來越大的濕跡,以克茲現在的心情,說不準會一槍斃了他……但想到這一點似乎於事無補。事實上,反而是雪上加 霜。
「全部嗎?」歐文問,「不只是那些里普利菌感染者,那些沒感染的也一樣嗎?這會將我們置於何地?那些沒感染的士兵 呢?」
梅爾羅斯的眼睛翻了翻,露出濕潤的眼白,他的膝關節支持不住了。珀爾馬特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想不讓他倒下去,但這一次是徒勞之舉;梅爾羅斯癱倒在 地。
「六,」克茲過了一會兒才說,「是白底黑 字。」
他抓住梅爾羅斯的肩膀,緊緊逼視著三等廚師那張扭曲的面孔。「別號了,小 子。」
梅爾羅斯張著嘴愣住 了。
那士兵又突然回過身來,臉上的得意之色連同他的笑容和笑聲一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懷疑。「你說什麼,蠢蛋?你說什麼了 嗎?」

3

「我看還不需要。」歐文說。他當然會需要——他現在就已經需要了——不過他不會服用。還是醒著為 好。
歐文不能肯定自己已經明白,但是他看出了克茲的大致意圖,便點了點頭。他在書上讀到過一種有賴於鱷魚的耐性而生活在鱷魚口裡的鳥。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種鳥。克茲想讓他相信,他在公共頻道上播放外星人廣播的行為已經得到原諒——只是一時的失控,和克茲一時失控打飛了梅爾羅斯的半隻腳一樣。至於六年前發生在波斯尼亞的那一切呢?現在已經沒事兒了。可能事實就是如此,還可能鱷魚已經厭倦了鳥兒惱人的啄食,打算合攏嘴巴了。歐文無法從克茲的思想中感覺到真實情況,但無論如何,他得小心為上。提高警惕,隨時準備飛 走。
「後面就沒什麼了。我告訴他把火花塞掏出來,擦乾,再插|進去。感覺就和以前上萬次教別人擺弄機器一樣……只不過我不在那兒,而是在這兒。那一切都沒有發 生。」
「十七,」歐文回答,「你看到的是紅色的,就像消防車車身上一 樣。」
因此,珀利陪著三等廚師梅爾羅斯走進那輛過於暖和的指揮車時,雖然有些不安,卻並非異常不安。而克茲看上去也毫無異樣。頭兒正坐在置於起居區的一把藤製搖椅里。他脫下了防護服——把它掛在珀爾馬特和梅爾羅斯剛剛進來的那扇門上——穿著保暖內衣接見他們。他置於皮套里的手槍用皮帶掛在搖椅的一邊扶手上,不是珍珠鑲柄的0.45英寸口徑手槍,而是一把9毫米口徑的自動手 槍。
克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穿上了防護服。他把手伸進裏面的口袋,掏出一條大手帕。他看了看手帕,然後跪到地上,還蹙了一下眉頭(這位老人的關節炎已經不是秘密)。接著,他動手擦起了梅爾羅斯濺在地上的血跡。歐文原以為自己時至今日絕對可以做到處事不驚,現在卻還是大為愕 然。
「大概七十個。從基尼奧過來的路上還有兩倍的人;他們九點左右就會到這兒,如果天氣不進一步惡化的話。」據說天氣會惡化,不過是在半夜之 后。

8

歐文沒有回答。他近來極少抽煙,所以抽第一口時有些頭暈,但味道很不 錯。
他想聽克茲親口說出來,不過他早該知道克茲不會。這裏沒有竊聽器(也許藏在克茲兩個耳朵之間的那些除外),可是頭兒的謹慎已經根深蒂固。他舉起一隻手,拇指與食指做成手槍狀,然後拇指連扣三下,與此同時,他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著歐文。鱷魚的眼睛,歐文 想。
「除了做夢之 外。」
「你辜負了我,夥計。」克茲說。剛才為了抽煙,他把面罩拉了下來,現在說話時,面罩便在長有灰色汗毛的喉嚨上上下晃動。「你辜負了我。」當歐文·安德希爾辜負他一次時,克茲沒有追究。但是兩次 呢?
布洛德斯基又端詳了他一會兒,並潤了潤戴著面罩的嘴唇。歐文朝他點了點頭,儘力表現出自信、命令以及「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情。可能有了些作用,因為布洛德斯基也朝他點點頭,然後轉身走 了。
克茲探身向前,顯出他最可親、最可信、最理智的神態。你應該為此而覺得榮幸,覺得自己是極少數能目睹克茲取下面具(兩份巴頓,一份拉斯普金,然後加水,攪拌,就可以上桌了)的幸運者之一。歐文以前就上過這樣的當,但現在不會了。拉斯普金不是面具;現在這樣才是面 具。
「是的,長官。」我×,又說錯了,「我是說,頭 兒。」
克茲站在案台上的咖啡機旁,很不以為然又將信將疑地望了安德希爾一眼。「你真的認為有這種必要 嗎?」
「他今天晚上可能有了些長進,頭 兒。」

1

但現在已經感染了。在傷口中央結痂的地方,長出了一線細細的紅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他可能會把它誤當作滲出來的鮮 血。
「我不認 為——」
「我覺得你不該這樣,夥計,」他頓了頓,然後壓低嗓門,又說,「他們開槍打死了我姐 夫。」
兩人都點了點頭,梅爾羅斯像剛才微笑時那樣膽怯,而珀爾馬特則非常輕鬆。珀爾馬特認為,克茲經常掛在嘴上的信仰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也是一種做 秀。
亨利沒有答話,那士兵轉身走開,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得意之色。亨利一時好奇心起,便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想象出一支槍——其實是瓊西的伽蘭德獵槍。他想:我有一支槍,等你剛剛背過身去,我就要用這支槍打死你,王八 蛋。
溫尼貝戈房車的門上有個手寫的牌子(上面寫著責任到此不能再推),門裡面的叫聲仍在繼續。歐文正要抬腿往那邊走去,獨自站在畜欄里的那個人就朝他喊了起來:「喂!喂!你!請等一下,我得跟你談 談!」
布洛德斯基終於將歐文的腦袋轉過來,讓自己的面罩對著歐文的耳朵,開始講了起來。他這一次講得更詳細,但本質上是同樣的內容。當時他正穿過商店旁邊的草場,一邊跟身旁的坎布里講話,一邊還同時與快要到來的燃料供應車隊通話,可是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彷彿被人劫持了。他置身於一個亂糟糟的舊工具間,旁邊有一個他好像看不見的人。那人想啟動一輛雪地摩托車,卻啟動不了。他需要道格告訴他摩托車出了什麼故障。
「去吧,道格,」歐文說,「不關你的 事。」
「他會把話傳出去嗎?他會是一位好信使嗎?你覺得他聽進去了多少,能不能當信使?還是他太在乎自己那隻該死的腳 了?」
「謝謝。」克茲說。一大滴可笑的淚水從他左眼裡流了出來,順著面頰淌下。克茲自己似乎渾然不知。在這一刻,儘管知道不該相信,歐文還是情不自禁地對他產生了一絲喜歡和同情。「謝謝,小 子。」
布洛德斯基的嘴巴在面罩下一咧,露出了笑容。「哦,夥計,這個沒問題。我只是……嗯,我們遇到任何異常情況都應該報告,這是命令,所以我 想——」
「他為什麼要見我呢?」梅爾羅斯再一次問道,他氣喘吁吁,而且幾乎帶著哭腔了。他們此刻正經過戈斯林家牲口棚一側的小牧場和畜欄,破敗的舊圍欄(十多年來,從來都沒有一匹真正的馬在畜欄里關過或在牧場上跑過)上,交錯地增加了刺鐵絲和普通鐵絲,普通鐵絲上通有電流,也許不至於致命,但足以讓你躺倒在地,https://read.99csw.com渾身抽搐……而且,一旦這裏的人出現騷動,電流就會增強到致命的程度。有二三十個人正在鐵絲網後面望著他們,其中包括戈斯林老頭(在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中,戈斯林將由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扮演,比如布魯斯·德恩)。如果換了是早些時候,鐵絲網後面那些人一準會在大聲喊叫,發出各種威脅,提出憤怒的要求,但自從看到馬薩諸塞州那位銀行家企圖逃跑后的下場后,他們就老實了許多,這些可憐的傢伙。親眼目睹別人腦袋挨槍無疑會讓他們嚇破半個膽。另外,參与這次軍事行動的所有人現在都戴著面罩,把嘴巴、鼻子都掩了起來,這不嚇破他們另外的半個膽才 怪。
歐文不給布洛德斯基任何思考的時間,突然問道:「那人叫什 么?」
他們沒有答話。克茲在椅子里搖得更快了,手槍也越晃越快,珀爾馬特開始有了如坐針氈之感,就像今天早些時候,在安德希爾到達並讓克茲的情緒平緩下來之前那樣。這也許還是做秀,不 過——
「讓我這麼說吧,」克茲說,「就他們的行為舉止而言,我沒有理由相信他們知道。行了 嗎?」
「那就干去 吧。」
他在腿上撓了撓,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於是整整轉了一圈環顧四周。沒有囚犯;也沒有看守。儘管大雪正越下越猛,整個控制區卻幾乎亮如白晝,每一個方向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少在此時此刻,他是獨自一 人。
「差不多可以斷定。如果有的話……哦,設置警戒線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克茲微微一笑,「我們的運氣不錯,當兵的。存在傷寒病帶菌者的可能性很小。灰人已經死了,所有的里普利菌都被控制在傑弗遜林區。運氣也好,上帝也行,你怎麼說都可 以。」
謹慎,一定謹慎。這個房間里有心靈感應,有真真正正的心靈感應。歐文不知道克茲能夠看透他到什麼程 度。
他想象士兵們頂著大雪朝圍欄走去,聽見大喇叭通知被關押者到牲口棚集中。他從來不曾參与過這樣的行動,海地那一次他沒有去。但是他知道事態應該如何發展,也知道將會如何發 展。
「關於那艘飛船的事兒,我們倆有點兒小衝突,對 吧?」
克茲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梅爾羅斯身 上。
「曲柄一轉就啟動了。我要他順便檢查一下汽油,發現油箱是滿的。他說了謝謝。」布洛德斯基不解地搖了搖頭,「我就說,不用謝,頭兒。然後我好像就一下子回到了我自己的腦海中,只是在那兒走著。你覺得我瘋了 嗎?」
中層管理人員沒有理睬他,只是站起身,撿回記事板,繼續朝那兩輛半挂車奔 去。
歐文·安德希爾沒有回答。他覺得自己很好地做到了面無表情,可是不管說出什麼話,都可能暴露他內心中沉重的恐懼。他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但沒有想到會親耳聽 見
胖子繃緊嘴角,嘴唇微微顫抖地望著他,然後返回其他人那兒去了,他們的觀點顯然與他更有共鳴。亨利的視線重新投向房車,繼續等待安德希爾出來。他覺得安德希爾是他唯一的希望……但是不管安德希爾對此次行動存有多大的疑慮,這種希望都很微小。而亨利手上只有一張牌可打。這張牌就是瓊西,他們對瓊西還一無所 知。
這時,克茲又從裏面的口袋裡掏出一盒萬寶路香煙,盒子有些扁了,還剩四支煙。他朝歐文遞去,歐文先是搖搖頭,轉而又要了一支。克茲也抽出一支,然後點燃兩支煙。
「不妨稱之為最終方式。」歐文說。他的煙已經抽得只剩下過濾嘴,於是用咖啡杯將它碾滅。
所有的電器都在「嗡嗡」作響。在克茲的書桌上,傳真機正響個不停,紙張越堆越高。每隔十五秒鐘左右,克茲的蘋果電腦就會用愉快的機器聲音叫著:「你有郵件了!」三台音量已經調低的收音機信號互相干擾,發出「嘎嘎吱吱」或不連貫的聲音。書桌後面的假樹上有兩張鑲在鏡框里的照片。與門上的牌子一樣,這兩張照片克茲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左邊那張題名為「投資」,上面是一個穿著童子軍制服的天使般的年輕人,舉起右手,用三個指頭擺出童子軍式的敬禮姿勢。右邊那張題名為「紅利」,是1945年春天從柏林空中拍攝的照片,除了兩三棟房屋尚未垮塌之外,照相機顯出的多半是慘淡的殘磚斷瓦。
從那拼在一起的挂車里匆匆地出來兩個人,他們抬著一副擔架。中層管理人員先生明顯不情願地跟在他們後面,胳膊下重新緊緊地夾著記事 板。
亨利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背對著凜冽的寒風,一邊側過左肩留意溫尼貝戈房車的動靜,等待安德希爾出來。他現在是獨自一人——暴風雪把其他人都趕回了牲口棚,那裡有一台取暖器。亨利想,在溫暖的室內,傳言可能已經愈傳愈甚了。不過,傳言總比等在他們面前的真相要 好。
「我不會說我完全原諒了你今天下午那次愚蠢之舉,那件事就過去了,但是你已經欠了我一次,夥計。我不需要超感知覺也能知道你對我說的這些話怎麼想,我也不想白費力氣來告訴你成熟起來面對現實。我所能告訴你的是,我需要你。這一次你一定得幫 我。」
歐文停住腳步,儘管溫尼貝戈房車那兒剛才有人大哭,現在還在抽泣。情況不妙,但至少好像還沒有出人命。他仔細打量了戴眼鏡的那個人幾眼。瘦得像根竹竿,雖然穿著羽絨服,卻仍在瑟瑟發 抖。
拜拉斯,他想,噢,我×。晚安,卡拉巴希太太,不管你在哪 里
歐文搖搖頭:「現在不抽了,頭 兒。」
沒錯。亨利在這人的腦海中看見了那一幕。胖子的姐夫也是個胖子,不停地嘮叨著律師呀、權利呀,以及他在波士頓一家投資公司的工作。士兵們點著頭,告訴他這隻是暫時的,形勢正在恢復正常,到天亮就會解決了,他們一邊這麼說,一邊把這兩位體態臃腫的獵人往牲口棚趕去,那兒已經關了不少人。突然間,胖子的姐夫轉身朝車輛調配場跑去,隨著「砰砰」兩聲,燈滅 了。
克茲坐在搖椅里,側著頭,好奇而饒有趣味地打量著歐文·安德希爾。胡言亂語的狂人又不見了,他猶如取下了萬聖節的面 具。
歐文入神地聽著,內心卻很反感,他希望這種情緒沒有在臉上或思想的表層流露出來,克茲說不準仍能進入他思想的表 層。
「是的。」珀爾馬特回答。他壓根兒也不明白,在這既緊張又繁忙的情況下,克茲為什麼要見一位三等廚師。不過他想,他和三等廚師都知道不會是什麼好 事。
亨利站在圍欄邊(沒有接觸鐵絲;他已經看見了接觸鐵絲的人的下場),等待安德希爾——他就叫這名字,沒錯——從那個無疑是指揮部的地方出來,可是門開后,匆匆出來的卻是他看著走進去的另外兩個人之一,那傢伙剛下台階就撒腿狂奔。那小夥子身材很高,長著一張誠實的面孔,亨利總是把這種面孔與中層管理人員聯繫起來。那張面孔現在滿是驚惶之色,在完全跑起來之前,他還差點兒摔倒。亨利為他喝了一聲 彩。
「頭兒?」幾乎帶著哭腔變成了真正的哭腔。看到那些美國公民站在鐵絲網后,顯然讓梅爾羅斯越發不安了。「行了,頭兒——老大為什麼要見我呢?老大應該根本就不知道有三等廚師的存在 呀!」
克茲又把手伸進防護服里,掏出一塊失去光澤的懷錶。「這是我祖父的,但仍然能用,」他說,「我想是因為它的動力是發條,而不是電池。而我的手錶到現在還是擺 設。」
克茲顯然覺得自己機智詼諧,歐文認為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如此,但歐文心中卻掠過一陣巨大的恐懼。那兒有個四歲的孩子,他想,才只有四歲,想想 看
歐文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念頭——我敢肯定希特勒會喜歡這種騙局——但是他儘力掩飾著自己,也不知道克茲能否聽見或感覺到這個念頭。顯然無從斷定;克茲是個狡猾的家 伙。
珀利探身上前,頂著風喊道:「克茲一刻鐘后見你,別忘 了!」
「如果你懷疑上帝的存在,懷疑他至少騰出了部分時間來眷顧我們這些現代人,那麼你可以看看這件事的發展狀況,」克茲說,「發光體很早就出現過,人們報告過幾次——其中一次就是店主雷吉·戈斯林自己報告的。然後,灰人在這個時間來了,對這些偏遠荒涼的森林來說,這是一年中唯一真正有人的時候,而且有兩個人親眼目睹了飛船的墜 落。」
「或者正如在燃燒的荊棘中的摩西那樣!」克茲大聲說著,那張瘦長的馬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摩西問:『我是在跟誰說話呢?』上帝則用那句古老的話來回答他:『我是自有永有的,自有永有就是我,等等。』那位上帝可真會開玩笑,對吧。梅爾羅斯先生,你真的把來我們這兒的天外使者稱為『太空黑鬼』嗎?」
歐文聳了聳 肩。

4

「有咖啡就行,」歐文·安德希爾說,「你倒咖啡吧,我來幫這傢伙止止 血。」
「好的。」布洛德斯基剛邁出一步,又轉回身來。歐文正望著畜欄那邊,那兒本來用作關馬,而現在關的卻是人。大多數被關押的人都待在牲口棚里,外面的二十多個人則站成一團,似乎是為了尋求慰藉,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獨自站著的人是一位瘦高個,戴著一副大眼鏡,看上去有點像貓頭鷹。布洛德斯基看看那隻倒霉的貓頭鷹,又看看安德希爾。「你不會因為這個把我也關起來吧?或者送我去看心理醫生?」當然,他們兩個人並不知道,那位戴著老式角質架眼鏡的瘦高個就是一位心理醫 生。
我沒有看見,珀利心裏想道,這事兒沒有發 生。
「聽著,三等廚師梅爾羅斯,我剛才在這幾位面前——在上帝讚美的這幾位證人面前——念給你聽的是『操行規定』,它意味著不許說西班牙佬,不許說猶太佬,不許說德國佬,不許說印第安佬。它也非常適用於目前的形勢,所以還意味著不許說太空黑鬼。這一點你明白了 嗎?」
「你認為他們會把我們剩下的這些人怎麼 樣?」
亨利想:是拜拉斯,他說的是拜拉斯。瓊西知道那東西的真名是拜拉 斯。九九藏書
在離亨利約二十碼的圍欄邊,有八九個人站成一團。其中有個人這時朝亨利走來,那是一個胖子,穿著一件橘紅色羽絨服,看上去猶如皮爾斯伯利麵糰寶 寶。
「三等廚師梅爾羅斯,我下面引用的是《事務守則》,第十六部分第四節第三段——『使用不當稱呼,不管是涉及種族、民族還是性別性質,都不利於士氣並有違于軍隊規定。情況一經查實,使用者將立即受到軍事法庭或前線相關指揮官的處罰。』好了。相關指揮官是我,不當稱呼使用者是你。明白了嗎,梅爾羅斯?你聽懂我的意思了 嗎?」
「這是上帝的恩典。飛船墜落了,他們的存在暴露了,寒冷的天氣摧毀了他們以及他們帶來的大量的頭皮屑。」他利索地逐項勾著長長的手指,白色的眼睫毛一閃一閃。「但是還不僅如此。他們移植了一些東西,可那該死的玩意兒不行——非但沒有與它們的宿主建立和諧的關係,反而以他們的身體為食,終於要了他們的性 命。
歐文朝鐵絲網後面那個人看了最後一眼,記住他的面孔,然後急匆匆地朝門上掛著牌子的溫尼貝戈房車走 去。
「是歐弗希爾嗎?不,是安德希爾。你叫這個名字,對吧?我得跟你談談——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很重 要。」
梅爾羅斯抽泣著,正要開口回答,卻被克茲打斷了。歐文·安德希爾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肩膀上的雪漸漸融化,透明面罩上也有水汽像汗珠似的往下流。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克 茲。
「那些沒有感染的平民呢?他們會怎麼 樣?」
「美國總統會說,大約三百人——本地人七十左右,加上大概兩百三十位獵人——目前正在接受有關里普利菌的監控。他會說,儘管有些人似乎受到感染,但在諸如新菌靈和力百汀這類廣譜抗生素的作用下,他們的感染好像已經得到控 制。」
「其實是帕特里克……不過很接近了。安德森認為這是一種波,而且它的力量現在已經減弱了。一種感應波。你不覺得這是個很可怕的概念嗎,歐 文?」
「是的,我知道你不這麼想,可我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你也一樣。當形勢緊張時,人容易情緒激動。不過那一段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得不讓它過去,因為我是負責的軍官,而你是我的副手,我們還得完成這項任務。我們能攜手合作 嗎?」
歐文想:如果我幫他這麼幹了,那麼,我有沒有真正開槍都無所謂了,我會與那些將猶太人趕進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的毒氣室的傢伙一樣罪該萬 死。
胖子在告訴亨利當時的部分情況,在剛剛架起來的路燈下,他蒼白的臉孔顯得很誠實,但是亨利打斷了 他。
珀爾馬特讀過《黑暗的心臟》,看過《現代啟示錄》,在許多場合都想到克茲這個名字有點兒太平常了。他覺得這不是頭兒的真名,他願意出一百塊錢打賭(對一個像他這樣從不賭博、具有藝術氣質的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小數目)——頭兒的真名可能是亞瑟·霍爾塞珀爾或戴格伍德·厄爾加特,甚至還可能是派迪·馬龍尼。叫克茲?不可能。幾乎可以肯定是個假名,是個道具,就像喬治·巴頓那支珍珠鑲柄的0.45英寸口徑手槍一樣。大伙兒(其中有些是自從「沙漠風暴行動」以來就一直跟隨克茲,阿奇·珀爾馬特卻沒有那麼早)都認為克茲是個狗娘養的瘋子,珀爾馬特也有同感……像巴頓那樣瘋狂。換句話說,就是像狐狸一樣瘋狂。可能他早上刮鬍子時,會模仿馬龍·白蘭度那種低沉的語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練習說:「恐怖!恐 怖!」
「根據這個故事,」克茲繼續說道,「關在這裏的人將被用飛機運往一個絕密的醫療機構,某種51號地區,他們在那裡將接受進一步的檢查,如果必要得接受長期治療。然後就再也不會有關於他們的官方聲明——如果一切照計劃進行的話——但在隨後的兩年裡,會經常傳出一些小道消息:儘管在治療上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感染還是不斷加劇……瘋癲……可怕的形體變化,還是不要知道為好……最後,天可憐見,死亡降臨。公眾非但不會義憤填膺,反而會覺得是一種解 脫。」
「閉上你的臭嘴,小子。」克茲說,他的神情顯得很愉快。他還在搖著,那支槍仍然在皮帶下面蕩來蕩去。他把視線從珀利那兒轉移到梅爾羅斯身上。「你怎麼看,小夥子?這段禱告動人吧?你覺得它動人 嗎?」
「我不知道。」珀利回答,這是真 話。
「好了,頭兒,」他懇求道,「你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嗎?」
「它將是一個美麗的故事,歐文。像各種天衣無縫的謊言一樣,這個謊言裏面將揉進大量的事實。全世界的人正高度關注,他們屏息靜氣地聽著總統的每一個字,讚美上帝,而總統會告訴他們,在今年的十一月六日或七日,一艘由另一個世界的生物駕駛的飛船在緬因州北部墜落。這是事實。他會說,我們並沒有覺得特別意外,因為至少從十年前開始,我們以及組成聯合國安理會的其他國家的首腦就已經知道外星人在打探我們了。這也是事實,只不過在美國,我們有些人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就開始知道我們在天外有朋友。我們還知道,1974年,俄國的轟炸機在西伯利亞上空摧毀了一艘灰人的飛船……當然,俄國佬至今也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那艘飛船可能無人駕駛,只是一次試射。這樣的情形有不少。灰人早期接觸地球時非常謹慎,這表明他們對我們很害 怕。」
「那可不行,」克茲說,「絕對不 行。」
克茲朝他淡淡地一 笑。
歐文把埃米爾·布洛德斯基的頭扭過來,讓自己的面罩對著他的耳朵,說:「再給我講一遍。不需要全部都講,只講講你所說的『意淫』那一段就 行。」
克茲沉吟著。安德希爾等待 著。
「這是替我們的贊助者說話。」歐文說。克茲滿意地笑了起 來。
「是的,臭鼬。總統會提到它們 嗎?」
那當然,歐文心裏想著,腳步卻沒有放慢,你一準會跟我講一個動人的故事,還會告訴我上千個理由,說明你一定得馬上離開這 兒。
布洛德斯基沒有爭辯,只是用十秒鐘左右的時間整理了一下思路。歐文耐心地等待著。他與克茲有個約會,接著是情況彙報會——有好幾個機組,還有大量的案頭工作——然後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些討厭的任務,不過他感覺到眼下的情況很重 要。
歐文重新坐 好。
「是的。我心愛的幻影馬很快就要一命嗚呼 了。」
「有些動物肯定已經逃出去 了。」
「別管它了,」歐文說,「你肯定還有幾件事情要干 吧?」
克茲朝書桌揮了揮手。「別管那些東西,小夥子們——那都是噪音。我已經安排弗雷迪·約翰遜來對付它們,但這會兒我讓他到伙房填填肚子去了。跟他說了不用趕忙,要把那四樣食物全都吃到,湯呀、堅果呀、魚呀、果汁冰糕呀一樣都別落下,因為這兒的情況……小夥子們,這兒的情況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了!」他朝他們露出一個羅斯福式的開懷笑容,然後又在椅子里搖動起來,那支套著皮套、用帶子掛在旁邊的手槍像鐘擺一樣盪來盪 去。
現在我知道它們是真的了,珀爾馬特想,這不是製造神話,而是神話本 身。
門關了。克茲坐在那兒,眼睛望著門,一邊抽煙一邊慢慢搖晃。他的態度歐文相信了多少呢?歐文是個聰明人,歐文是一位倖存者,歐文不無理想主義……克茲覺得歐文全都相信了,幾乎沒怎麼討價還價。因為大多數人到頭來都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東西。約翰·迪林傑也是一位倖存者,是三十年代的暴徒中最老謀深算的人,可他還是與安娜·薩格一起去了傳記劇院。當時上演的是《男人世界》,而看完電影后,聯邦調查局的人就在劇院旁邊的巷子里開槍打死了他,就像打死一條狗一樣。安娜·薩格也相信了自己希望相信的東西,但他們還是把她驅逐回了波 蘭。
珀利腋下夾著記事板,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邊在心裏想(阿奇·珀爾馬特一直都覺得自己具有相當的藝術氣質……還有經商氣質):第一幕是這樣的。一座孤零零的鄉村商店漸漸顯現。一群老人圍坐在爐邊——不是戈斯林辦公室的那台小爐子,而是商店裡面的大爐子——而外面正大雪紛飛。他們在談論天空中的亮光……失蹤的獵手……還有人們看到的在森林中躲躲藏藏的小灰人。商店主人——叫他洛斯特老頭好了——很不以為然。「瞎說八道,你們簡直是一群沒見識的老太婆!」他話音剛落,周圍突然大放光華(想一想《第三類親密接觸》),只見一個不明飛行物緩緩降落!嗜血的外星人蜂擁而出,並釋放大量死亡射線!簡直就像《獨立日》,只不過,懸念就在於這一切發生在森林里
他看著安德希爾朝他走來,在警戒燈的強光照耀下,安德希爾低著頭,頂著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風,一步步地走過 來。
歐文點點頭,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就像一次高額賭注牌局中的玩 家。
歐文抬起了眉 頭。
「長官,我——」
「長官……」哦,我×,「頭 兒……」
梅爾羅斯膽怯地回了克茲一個笑容。珀爾馬特更為放鬆一些。沒錯,他了解克茲的性情,頭兒的的確確喜歡模仿名人……而你得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一個非常好的兆頭。人文教育對軍旅生涯益處不大,但還是有幾點益處,其中之一就是可以讓軍人出口成 章。
「明天,」士兵說,「明天就是你的大限之日,蠢 蛋!」
「以雙倍的速度,珀爾馬特先生。歐文,我要跟你談談,用愛爾蘭人的話說,就是『男人對男人式的』。」他朝地上的梅爾羅斯看都沒看一眼,就邁過他的身體,快步走進小廚房。「來杯咖啡嗎?是弗雷迪煮的,所以我不能保證喝得下去……不,我不能保證,不 過……」
「聽懂了,頭兒!」梅爾羅斯「啪」地一個立正,兩邊臉上除了被面罩的鬆緊帶整齊地一分為二的凍紅之處以外,已經變得一片煞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