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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四章 南下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四章 南下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過什麼,但肯定不是這 樣。
事實上,這個念頭不乏其誘人之處,格雷先生不由得深感恐 懼。
但是,即使在這陣暴怒之中,他還保留著一份冷靜,意識到真正的危險何在。他們總是來到這裏,總是在自己的印象中改造他們探訪過的世界。事情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事情也本該是如 此。
格雷先生猛然一陣不安,他搜尋了一下剩下的紙箱,然後又放下心 來。
瓊西從那扇臟乎乎的世界之窗旁邊退了回來。說到底,那兒現在也沒什麼可看的,只有大雪、黑暗和模糊的樹影。今天早上的雪是開胃菜,現在的雪才是主 食。
開過來
沒錯。他明白了自己三月份之所以發生車禍,是由於他以為又一次看到杜迪茨受到瑞奇·格林納多那幫人的捉弄。只不過「捉弄」這個詞並不合適那天發生在特萊克兄弟公司後面的事情來說,描述它太輕描淡寫了,對吧?應該說是折磨。當他看到那折磨的一幕重新上演時,就不管不顧地一頭衝上馬路,然 后——
這不是真的。我在那兒就像在自己的卧室里一樣,絕對不會迷路。我也不用東翻西查來找我需要的東西。這本來就是我的地盤。小夥子,歡迎光臨你自己的腦 海。
你這王八蛋,格雷先生一邊想,一邊再次品味宿主那充沛而誘人的情感。你這狗娘養的。你這不開竅的蠢貨。親我的大腿。你這不開竅的蠢 貨。
「瑞奇是誰?為什麼說他是混賬?你幹嗎要殺了 他?」
「瓊西。」格雷先生叫道,他用瓊西的聲帶喊出瓊西這個名字。這些生物是機械方面的天才(生活在一個如此寒冷的世界上,他們當然非得這樣不可),但他們的思想過程卻怪異而不健全:都是沉浸於腐蝕性情感之池中的鏽蝕心理。他們的感應能力很弱;只是因為拜拉斯和基姆(他們稱之為「發光體」),他們現在才能體驗到短暫的感應,併為此而不知所措,誠惶誠恐。格雷先生簡直難以相信,他們居然沒有把自己的整個族類謀殺殆盡。不能真正思想的生物都是瘋子——這一點顯然毋庸置 疑。
想點兒別的吧,他對自己 說。
然後他停下來,重新查詢瓊西的駕駛技術。瓊西了解一些在這種天氣里開車的信息,但是與賈納斯掌握的相去甚遠。不過賈納斯已經死去,他的文件也被刪除。只好用瓊西的知識來對付了。重要的是要脫離賈納斯稱為「隔離區」的地方。只要脫離隔離區他就安全了。賈納斯對這一點很清 楚。
對於這些問題,杜迪茨沒有回 答。
賈納斯抬頭看了看駕駛員遮陽牌。那上面用橡皮筋綁著一張便條和一支圓珠筆。便條上寫著戈斯林商店,從16號出口下高速,然後左 轉
瓊西意識到自己剛才並沒有醒來,根本就沒有。不過現在他醒 了。
「沒必要這樣遭罪,瓊西。實事求是地看待我們吧——我們是拯救者而不是侵略者。是兄 弟。」
「沒錯。」格雷先生回 答。
「我們總是能贏。」格雷先生說。他坐在方向盤後面,閉起瓊西的雙眼。而在另一個宇宙里,狂風正在呼嘯,吹得汽車車身在彈簧上搖晃。「開門吧,瓊西,快打 開。」
在過去,瓊西還是瓊西的時候,常常一拳砸在什麼東西上來表達自己的憤怒之情。格雷先生現在就是這樣,將瓊西的拳頭猛地砸在卡車的方向盤中心,車喇叭響起來。「快告訴我!不是瑞奇的事兒,也不是杜迪茨的事兒,而是你自己的事兒!有什麼東西讓你與眾不同。我要知道那是什 么。」
他不知道這傢伙會不會再來那一套先生太太的求饒之辭,但瓊西決定不再冒險。他轉身朝辦公室的窗戶走去,在一個紙箱上絆了一跤,然後從其他箱子上邁了過去。天啊,他的髖部真疼。你被禁錮在自己的腦袋裡,卻能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痛楚,這真是不可理解(亨利曾經很明確地告訴過他,腦袋裡並沒有神經,起碼在進入灰質部分后沒有),但痛楚的確存在。他在什麼地方讀到過,被截肢的人有時會覺得自己並不存在的肢體突然劇烈疼痛或奇癢難忍;他現在的情形大概就是如此。
在那個裝有最重要信息的紙箱旁邊,還有一個布滿灰塵的很小的紙箱,在它的一側有黑色鉛筆所寫的杜迪茨三個字。也還有其他標有杜迪茨字樣的紙箱,但它們都已經被搬走。只有這一個被忽略 了。
沒有回 答。
剛才他第一眼看到這間巨大的倉庫時,所有的紙箱都普普通通,沒有標記。可他現在發現,離他最近的這排紙箱的最上面用黑色的鉛筆寫著杜迪茨。意外嗎?偶然嗎?沒有的事。這畢竟是他的記憶,它們井然有序地存放在這上億隻箱子里,而既然是記憶,健康的思想就可以隨意接 近它。
不,搶奪控制權遠遠超出他的能力,他最好接受這個事實,儘管這是痛苦的事 實。
讓……我……進去!」
瓊西轉過身,吃驚地發現公告板上的地圖和那姑娘的照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位少年的四張彩照。每張照片都是同樣的背景:德里初中;下面還有同樣的題字:學生時代,1978年。瓊西自己的照片在最左邊,一臉無憂無慮的燦爛笑容,這讓現在的他黯然神傷。他旁邊是比弗,正咧嘴而笑,露出門牙上的一個豁口,那顆門牙是滑雪時摔掉的,後來補上了一顆假牙,是在大約一年之後……反正是上高中之前。還有彼得,那張橄欖色的寬大面孔,那短得難看的頭髮——是他父親允許他剪的,他父親說,自己沒有上過朝鮮戰場,所以他兒子可以像個嬉皮士。最邊上是亨利,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使瓊西聯想起小偵探丹尼·特恩,他小時候讀過的神秘小說中的主人 公。
門把手還在「咔噠」作響。「讓我進去!」格雷先生咆哮著,但是瓊西覺得他聽起來不像是來自其他星球的使者,更像一個要求沒有得到滿足而惱羞成怒的凡人。這是不是因為他在根據他自己——瓊西——的理解,來解釋格雷先生的行為?是在將外星生物人化嗎?是在解讀他 嗎?
他的腦袋掉了,比弗突然在倉庫上方的擴音器里說話了,那突如其來而又響若洪鐘的聲音使瓊西不禁哆嗦了一下。就扔在溝里,他的眼睛里滿是泥巴。每一個謀殺犯遲早都得付出代價。真他媽的嚇 人!
「你在哪兒?」格雷先生憤怒地叫道,「你怎麼進去的?快出 來!」
不過,他也許可以到自己的文件那兒 去。
如果你能作為一個有形的實體再度回來,你還會是格雷先生嗎?瓊西尋思著。他覺得不會。也許是平克先生,但不會是格雷先 生。
格雷先生一時有些飄飄然,以為瓊西可能真的會出來。如果他出來的話,格雷先生就會立刻送九-九-藏-書他回醫院。瓊西可以在電視里看到自己死去。這是那部電影的快樂結局。然後,就不會有格雷先生了,只有瓊西所說的「那團 雲」。
實際上他了 解。
他小時候從未來過特萊克兄弟公司(而自從1985年的大風暴之後,它已經不復存在),但是,他能肯定它絕對不是他現在看到的情形。臟乎乎的辦公室外面,是一個瓊西望不到頭的大房間。頭頂是不計其數的日光燈。日光燈的下面,是堆得像山似的紙箱,大概有上千萬 只。
格雷先生考慮著那各種各樣的紙箱。作為一種不怎麼真正能思想的生物來說,瓊西的儲存量真是巨大。他日後得想想:思考能力這麼弱的生物怎麼會有這麼強的檢索能力呢?這與他們吹得神乎其神的情感結構有關嗎?這些情感也讓人心煩。他覺得瓊西的情感非常令人心煩。總是在那兒。總是隨叫隨到。而且那麼充 沛
格雷先生不知道夢是什麼,因而懶得回答。在目前應該已經成為格雷先生的思想——成為他獨自擁有的思想——的地方,存在著這樣一位設置路障的反抗者,這越來越令他心煩。首先,他不喜歡把自己當成「格雷先生」,這不是他對自己或他所從屬的物種的概念;他甚至不喜歡把自己看成「他」,因為他既是男是女又非男非女。可現在他卻被禁錮于這些概念之中,而只要瓊西那一塊核心的存在未被觸動,這種狀態就會持續下去。格雷先生突然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是他的概念毫無意義,那該如何是 好?
瓊西入神地凝視著窗 外。
高速公路下方的輸水管很大,可以容得下雪地摩托車,卻不能同時容下雪地摩托車及其騎手。格雷先生又下了車。他站在車旁,加大油門,讓機器一路東碰西撞地衝進輸水管里。它進去不到十英尺就停住了,但這已經足夠,等到大雪變小從而可以進行低空偵察時,它不至於被飛機上的人發 現。

8

4

他的腦袋掉了……他的眼睛里滿是泥 巴。
他一邊往回跑,一邊去感覺格雷先生,但格雷先生還在皮卡司機那兒……那人叫賈納斯。還有那團雲,不過那團雲對他沒有感覺。它很蠢……跟真菌一樣 蠢。
開過來
不是這炫目林的白 光。
沒有動靜。但瓊西在側耳傾聽。格雷先生對此可以斷 定。
想什麼 呢?
沒有動 靜。
此時此刻,置身於眼前這間奇怪的、無法攻克的房間里的生物沒有回 答。
他的腦海里閃過最後一道亮光,然後一切都陷入黑暗。賈納斯撲倒在方向盤上。皮卡的喇叭響 了。
「而你們從不失 敗。」
這是一個巨大的念頭,使他一時覺得軟弱無力……可他現在沒有時間軟弱無力或猶豫不定。來自天外的入侵者格雷先生不會與那位卡車司機糾纏太久。如果瓊西想把這裏的部分文件轉移到安全之處,得馬上動手。問題是,轉移哪些 呢?
格雷先生用力捶打著方向盤,既討厭這種情感的宣洩——瓊西的思想稱之為發脾氣——又不由自主地喜歡。喜歡瓊西的拳頭落下去時發出的喇叭聲,喜歡瓊西太陽穴里血液的搏動,喜歡瓊西心跳加快時的感覺,喜歡瓊西用沙啞的嗓門一遍遍「混蛋!混蛋!」時的聲 音。
「我×!」格雷先生叫道,他幾乎是不知不覺地運用了瓊西的粗話,「他娘的老天!親我的大腿!×他奶奶的!去他娘的 蛋!」
門把手繼續「咔噠」了幾聲之後,他感覺到格雷先生離開 了。
不!賈納斯大叫一聲,但是晚了。他瞪著眼睛,手裡像握著匕首一樣緊握著圓珠筆,隨著這隻手把圓珠筆戳進眼中,他瞥見一絲迅疾的亮光。只聽見「砰」的一聲輕響,他的身體在方向盤後面扭來扭去,猶如一個難以掌控的木偶,他的拳頭還在將圓珠筆繼續推進,先是推進一半,接著到了四分之三,這時,被戳破的眼珠猶如一滴奇特的淚水一般從臉上滾了下來。筆尖似乎碰到了薄薄的軟骨,停留了片刻,然後穿進他腦袋裡的 肉里。
哦,上帝,瓊西想,那件事又回來了——他們第一次去「牆洞」打獵時的那件事,他此前已經忘記……或者壓抑著不讓自己去想。他們大家都一直壓抑著嗎?也許吧。有這種可能。因為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他們談到過孩提時代的各種事情,各種共同參与的往事……除了那件事之 外。
那白色的東西很可怕。很不可靠。不過,格雷先生還是壯著膽子稍稍加快了速度。只要是置身於可怕的克茲的武裝部隊所控制的地區之內,他就隨時都有危險。但是一旦逃出了羅網,他就可以很快完成自己的事 情。
他一小時之內就可以到達那兒。也許還不用一小時。醫生們肯定會告訴他,他們已經有了所需要的各種標本,鹿的屍體將被焚毀,不過他們可能想要灰人,如果這小傢伙沒有完全變成軟糊的話。低溫可能會稍稍延緩這個過程,不過,至於到底能否延緩,安迪·賈納斯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他所關心的是到達那兒,把標本交上去,然後就等著某位負責人來詢問隔離區北部邊界——也是最安靜的地方——的情況。這麼等著的時候,他會弄杯熱咖啡和一大盤炒雞蛋。如果旁邊碰巧還有某位相關人員,他說不準還能弄點什麼東西給咖啡調調味。那可就太好了。兌進一點兒小酒,然後坐下來,就可以——
他檢查了一下瓊西的文件(他現在看到的正是瓊西自己所見——堆在一個巨大房間里的紙箱),然後回答:「收到。『塔比一號』通話完畢,退出。」接著又加了一句:「晚 安!」
他想,只要願意的話,他就能夠改變這風景;能夠望著外面,看見格雷先生此刻用瓊西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過他並沒有這種願望。除了暴風雪之外,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觀看,除了格雷先生的暴怒之外,並沒有什麼可以感 覺。
不過,瓊西並不需要這樣的標誌來獲得時間概念。同樣,他也不需要什麼人來告訴他綠色屋頂已經不復存在,「牆洞」已經不復存在,亨利把它燒成了平地。不出片刻,房門就會打開,比弗會衝出門去。那是1978年,所有這一切其實都起於那一年,不出片刻,比弗就會衝出門去,身上只穿著平腿短褲和那件有許多拉鏈的摩托衫,橘紅色的手帕在飄動。那是1978年,他們都很年輕……而且他們都變了。不再說得過且過,過了作數。就是在那一天,他們才意識到他們的變化有多 大。
他所需要的東西與一個叫德里的地方有關,而當他重新回到大倉庫時,他發現了一個令他意外的情況:他那位不願合作的宿主已經知道或感覺到了他的需要,所以當他突殺回馬槍而差點兒逮住瓊西時,瓊西所搬的正是關於德里的文 件。
「我們總是能贏。」門外的聲音說。那聲音使人心平氣和,在這樣緊張的一天之後,它聽起來很舒服,但與此同時,它還自以為是,實在https://read•99csw•com是可惡之極。那位篡奪者不大獲全勝就不肯罷休……他以為大獲全勝是理所當然。「開門吧,瓊西,快打 開。」
格雷先生把雪地摩托車開進一條溝,溝里有一道結了冰的小溪。他沿著這條溝往北一直開到95號州際公路。在距離軍車(現在已經為數不多了,正在越下越大的雪中緩慢前進)的車燈兩三百碼的地方,他停了下來,在他——它——所能接觸到的瓊西的那一部分思想中查找著,那裡存有無數的文件,瓊西那間堡壘般的小辦公室顯然容納不下。格雷先生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內容。沒有可以關掉「北極貓」前燈的開關。格雷先生把瓊西的腿從車上挪下來,找到一塊石頭,用瓊西的右手撿起來,將前燈砸滅。然後他重新騎上去繼續前進。燃料快完了,不過沒關係;這輛車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 命。
風雪越來越猛,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暴風雪,皮卡停在護欄邊,發動機在空轉。格雷先生閉上眼睛。剎那間,他就到了瓊西那間燈火通明的記憶倉庫。在他背後,是堆了幾英里長的紙箱,它們在日光燈下綿延開去。而在他面前,則是緊閉的房門,雖然又臟又破,但不知什麼原因卻非常非常堅固。格雷先生將長著三根指頭的手放在門上,小聲說起話來,那語氣親熱而迫 切。
無聲無息。但是突然間,猶如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當頭淋下,從相隔不到三英寸的地方傳來一句:「吃一口屎,快滾去 死!」
「我們大家準備去把它弄起來,看能不能把它弄回到路上。車上有該死的糧食,收到了 嗎?」
只聽見「咔嗒」一聲,隨後是一片死寂。瓊西掛上電話,回到窗戶旁。車道不見了,德里不見了。進入他眼帘的是早晨明亮天空下的「牆洞」,屋頂是黑色而不是綠色,表明這是1982年之前的「牆洞」,因為在1982年,他們四個人還是壯實的中學生(當然,亨利從來都談不上壯實),一起幫助比弗的爸爸搭起一直保留至今的綠色屋 頂。
瓊西在奚落他媽?格雷先生感覺到一絲怒意。接著,瓊西又說出了格雷先生自己已經想到的念 頭。
格雷先生猛地往後一縮,將瓊西的後腦勺撞在後面的窗玻璃上。一陣劇痛突然襲來,讓他大為驚訝,這是第二個令人不快的意 外。
一時間,他差點兒開了門。他已經醒了過來,可還是差點兒開了門。接著他想起了兩種聲音:當那紅色的東西用力時彼得的頭骨發出的沉悶的「嘎嚓」聲,還有筆尖戳進賈納斯的眼睛時那潮濕的輕 響。
「他的腦袋掉了,瓊西。就扔在溝里,他的眼睛里滿是泥 巴。」
那團雲不能思考,不能像格雷先生那樣思考。房子的主人(現在是格雷先生,而不是瓊斯先生)離開了,將這地方置於恆溫器、電冰箱以及爐子的控制之下。而萬一發生意外的話,還有煙霧報警器和防盜警報器,它們會自動報 警。
「跟我談談吧,瓊西——我們可以打牌,可以消磨時間。瑞奇是誰,除了是19號之外?你們幹嗎要生他的氣?因為他是老虎隊員嗎?是德里老虎隊的隊員嗎?他們是什麼人?杜迪茨是 誰?」
賈納斯看見自己的手朝駕駛座一側的遮陽板伸去。他的手抓住圓珠筆,把它拽了下來,綁在上面的橡皮筋也應聲而 斷。
清雪車在往南的雙車道中間犁出一條小路。賈納斯把車開進小路右側更厚的積雪中,車輪攪起一陣雪霧,雪霧又被風迅速吹散。防護欄上的反射鏡明亮耀眼,猶如貓眼在黑暗中閃 光。
「你讓那傢伙把筆戳進自己的眼睛里。」
桌上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瓊西拿起聽筒,說:「喂?」
瓊西正推著滿滿一車標有德里的紙箱,突然看到格雷先生奇迹般地出現在一條過道的盡頭,那過道的兩邊是堆得小山似的紙箱。他看到的是在「牆洞」時站在他身後的發育不全的半人,是他在醫院里拜訪過的東西。那雙無神的黑眼睛終於有了生氣,有了慾望。它悄無聲息地出現,正好趕上他出了自己藏身的辦公室,它想抓住 他。
瓊西推著手推車飛快地跑回記憶倉庫。他要盡量多搬一些標有德里的紙箱,同時希望自己不要搬錯。他還希望自己能及時感覺到格雷先生的歸來,因為如果他在這兒被逮住,就會像一隻蒼蠅似的被拍 死。
格雷先生想要南 下。
「杜迪茨是誰,瓊 西?」
但格雷先生只是更加用力地搖著門把手。他不習慣以這樣的方式(也可能是以任何方式,瓊西猜想)被人阻攔,所以非常惱怒。賈納斯短暫的抵抗都讓他大感意外,而現在的抵抗更是截然不 同。
他感覺到旋風撤退了,一時欣喜若狂地長噓了一口氣——我沒有它需要的東西,它放過我了——但緊接著他就明白,他思想里的東西並無意放過他。首先,它需要汽車。其次,它需要他閉 嘴。
仍然沒有回答,但是格雷先生聽到瓊西的腳步挪到了門背後。瓊西好像還輕輕地吸了口氣。格雷先生用瓊西的嘴巴微微一 笑。
皮卡在暴風雪中越開越慢,在漩渦般不斷變幻的白牆面前,車前燈幾乎毫無作用。格雷先生正柔聲細語地勸說 著。
如果我知道是什麼聯繫就好了,瓊西想,如果我知道就好 了
當時在他們身上發生了某件事情,那件事與現在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定有某種聯 系。
「我不得不那樣,哥們兒。我需要他的車。我是最後一個 了。」
瑞奇的腦袋。瑞奇·格林納多的腦袋。不過瓊西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他現在是他自己腦袋的闖入者,所以行動最好快一點 兒。
就要奏效了。他感覺著瓊西空洞的眼睛,可以看到瓊西的手正在移向門把手和上面的 鎖。
「我們沒 有!」
賈納斯皺皺眉,搖搖頭,撓了撓耳朵,似乎耳朵裏面有什麼東西——也許是只跳蚤——咬了他一口。這該死的大風幾乎吹得卡車左搖右晃。公路不見了,反射鏡也不見了。他的周圍又是白茫茫一片。他敢肯定其他人又會嚇得「哎呀糟糕」地直叫喚,可他才不會,他是明尼蘇達州久經考驗的開車高手,只需要把腳從油門上拿開(別管剎車,據他所知,在這樣的暴風雪中開車,剎車是最容易壞事的),依靠慣性往前滑,等待——
瓊西差點兒被逮住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用來照亮自己精神倉庫的日光燈,他已經被逮住了。這個地方也許並不真正存在,但對他而言卻非常真實,因而對剛剛到來的格雷先生而言也非常真 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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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說可就糊塗了。我這兒有你的記憶,就在你的一個紙箱里。紙箱里有雪。不僅有雪,還有一隻軟皮平底鞋。是褐色的。出來看看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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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吧!快出來……」他搜索著瓊西的記憶。許多記憶都裝在稱為電影的紙箱中。電影似乎是瓊西的最愛,格雷先生從中挑了一個自認為特別有分量的句子:「……像個男人一樣戰 斗!」九-九-藏-書
十四歲的比弗·克拉倫頓沖了出 去。
賈納斯疼得大叫起來。他遠遠地聽見自己在喊:「好的,好的,我這就開過來!快住手!別拽我了!」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他看到前方不到五十英尺之處的護欄外面,有個黑色的身影站了起來。當車前燈正對著那個身影時,他發現那個人穿著風雪大 衣。
比弗,彼得,亨利。他多麼愛他們啊,他們長久的友誼這麼突然被切斷,這多麼不公平!是呀,太不公平 了——
有什麼東西突然沖了進來。衝進安迪·賈納斯的思想。就像長有眼睛的旋風一樣。他感覺到那東西正在查探他目前執行的命令,以及他到達「藍色行動基地」的預期時間……還有他對德里的了解,這一點賈納斯一無所知。他在執行命令途中經過了班戈,但是有生以來還從未去過德 里。
「但你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形,對吧?你們從沒遇到過一個你們無法抓住的 人。」
「你在撒 謊。」
「你們殺了瑞奇,你這個膽小鬼!你和你的朋友們。你們……一起做夢,把他夢死了。」格雷先生儘管不知道什麼是夢,卻知道這是事實。或者瓊西相信這是事 實。
開到這兒來
冒這種險有任何理由嗎?有任何好處嗎?可能有,如果他知道格雷先生意圖的話。當然,是除了搭車之外。說到這裏,搭車去哪兒 呢?
聽筒里傳來了比弗的聲音,瓊西的背脊不禁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死人打來的電話——這是他所喜歡(起碼是曾經喜歡)的電影里的情 節。
我不知道——什麼都行。幹嗎 不——
,瓊西想,不是上千萬隻,而是上億 只。
格雷先生讓瓊西朝高速公路的路堤爬去。他在從護欄邊剛好看不到的地方停住,仰面躺了下來。在這裏,他暫時避開了凜冽的寒風。剛才這一陣爬坡將他的最後一點內啡肽釋放了出來,瓊西感覺到他的劫掠者正在品味著它們,享受著它們,就像瓊西自己在十月份的一個清涼的下午看完一場橄欖球賽后享受一杯雞尾酒或熱咖啡一 樣。
格雷先生想,我正在發生變化,我開始有人性了,就在這樣想著的同時,他也明白這本質上是瓊西的念 頭。
「也許在醫院里的時候,你就該殺了我。或許那只是一個夢?」
他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討厭格雷先 生。
他所需要的東西還在那 兒。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呢?
沒有回 答。
他突然抬起頭,在風雪中大睜著瓊西的眼睛。這個軀體的主人離開了他的藏身之處。很容易受到攻擊。太好了,因為那種意識已經開始讓他心煩了,它總是在格雷思想的底層喋喋不休(有時甚至驚呼亂 叫)。
不過,整體而言高速公路上積雪不多。大約一小時之前,軍隊的兩台清雪車已經駛過(他估計自己很快會趕上它們,趕上之後,他就會放慢速度,乖乖地跟在它們後面),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水泥路面上的積雪不超過兩三英寸。真正的問題是風,大風吹得雪花漫天飛舞,路上變成霧蒙蒙的一片。不過,你還有反射鏡的幫助。要始終留意反射鏡,可另外那些笨蛋卻不懂得這一手……當然,如果是運輸車和悍馬的話,前燈可能位置太高,無法準確地照到反射鏡。而當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時,就連反射鏡也消失了;這該死的世界一片雪白,你的腳就只好從踏板上移開,直到風平雪靜,與此同時,你還得盡量繼續往前開。他會沒事的,就算髮生什麼意外,他也可以用無線電聯絡,然後就會有更多的清雪車追上來,保持從普雷斯克艾爾到米利諾基特的南下公路暢通無 阻。
可是現 在……

1

格雷先生把腳從油門踏板上移開,讓卡車順著慣性慢慢開到左邊更厚的積雪中。這兒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想全神貫注。強力沒能將瓊西從他的堡壘里趕出來……但強力不是贏得戰役或戰爭的唯一辦 法。
格雷先生想要南 下。
格雷先生想要南 下。
賈納斯大驚失色地看著自己伸出左手,打開駕駛座一側的車門,讓冷氣、大雪和無情的寒風一股腦兒地灌了進來。「別再折磨我了,先生,求求你別這樣,你要搭車的話,儘管搭好了,只是別再在這樣折磨我了,我的 頭——」
「哎喲!」賈納斯叫了一聲,並用手按住突然疼痛欲裂的腦袋。橄欖綠色的皮卡一個急轉,開始側滑,但是他的雙手又自動駕駛汽車順勢滑行,重新將它控制住。他的腳仍然沒有踩在油門上,速度計上的指針快速迴轉下 來。
瓊西把標有杜迪茨的其他紙箱都放進推車,接著發現旁邊一堆上也有鉛筆寫下的標記。那上面寫著德里,但是箱子太多,不可能全部搬走。問題在於這裡是否有他需要搬走的東 西。
他飛快地將一些標有杜迪茨的紙箱堆在手推車裡,然後小跑著推進特萊克兄弟公司的辦公室。他讓推車向前傾斜,將紙箱倒在地上。看上去橫七豎八的,但是整理房間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開過來
「戰爭……飢餓……種族清洗……為和平而殺人……為了耶穌而屠殺異教徒……同性戀者遭暴打致死……對準世界上每一座城市的導彈,導彈頭裡放有瓶子,瓶子里裝著竊聽器……得了,瓊西,與第四類炭疽病毒相比,一點點拜拉斯對朋友來說算得了什麼?他娘的老天,反正過不了五十年你們都難逃一死!這樣反而更好!放鬆點兒,好好享受 吧。」
這一次的暫停時間較長,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話,是否鑽進了某種圈套,可就在這時,無線電又響了:「我想我們得等等後面的幾輛清雪車,你還是繼續往前開吧,通話完畢。」「塔比四號」聽起來很不滿。瓊西的文件表明,這可能是因為賈納斯雖然駕駛技術精湛,卻把他們甩得太遠,幫不上忙。這一切對他都很有利。他原本也打算繼續往前開,但得到「塔比四號」的正式批准——如果那是正式批准的話——總是一件好 事。
格雷先生繼續等了片刻,想清空自己的思想,他不想讓瓊西有絲毫的警覺……然後猛撲過 去。
安迪·賈納斯的雙手感覺不再屬於自己。它們就像是戴在別人手上的手套。這是一種既怪異又令他極為不快的感覺。雙手不需要他的任何幫助,就把方向盤向左急打,皮卡稍稍滑行之後,停在那個穿風雪大衣的人面 前。
「什麼?」他看看無線電,但除了靜電和模糊的背景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 有。
窗戶外面又重新變成了乏味的景色,只有1read.99csw.com978年時與特萊克兄弟公司的倉庫平行的那條雜草叢生、顯出兩條輪印的車道。天空陰沉沉的,一片灰白。很顯然,當他透過窗戶看向過去時,時間就凝固在下午三點左右。這處風景唯一值得一提之處就在於,瓊西站在這裏看風景時,已經儘可能地遠離了格雷先 生。
門開 了。
皮卡的車廂里,有兩個包了三層的包裹。一個裡面裝著死於里普利菌的兩隻鹿的屍體。另外那個裡面——這才是讓賈納斯覺得相當甚至非常可怕的東西——是一個灰人的屍體,那個灰人正在緩緩變成一種橘紅色的流質。這兩個包裹都將交給「藍色行動基地」的醫生,而「藍色行動基地」則設 在……
瓊西的腳重新踏上油門,這一次動作緩和多了。汽車慢慢移動。瓊西的手駕駛著雪佛蘭返回清雪車留下的那條已經不太清晰的小 路。
桌上的電話響了,這簡直就像《愛麗絲奇境漫遊記》里的情景一樣不可思議,因為就在幾分鐘之前,這個房間里還沒有電話,也沒有放電話的桌子。地上亂七八糟的用過的舊避孕套消失了。地板仍然很臟,但地磚上的灰塵不見了。他腦子裡顯然有個看門人,那是個愛整潔的傢伙,覺得瓊西將在這裏待上一陣子,所以這地方起碼不應該太臟。他覺得這個想法很可怕,其隱含的意義使他的心情非常沉 重。
最好是儘快完事。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發現了一個絕好的傳輸系 統。
「哥們兒,你漏掉了一個標有杜迪茨的紙箱,你知道嗎?實際上,紙箱裏面有個盒子——是黃色的。上面有史酷比。史酷比是什麼?它們不是真人吧?是電影嗎?是電視嗎?你想要這個盒子嗎?出來吧,瓊西。只要你出來,我就把盒子給 你。」
沒有動 靜。
沒有動 靜。
後面的數字太模糊了,已經難以識別,可能是瓊西早已忘記的一個通訊編碼。格雷先生把這個大概是用來裝食物的黃色塑料盒扔到一邊。它不會有任何意義……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瓊西幹嗎要冒著生命危險把另外那些標有杜迪茨(還有那些標有德里)的盒子藏到安全之處 呢?
格雷先生查了一下文件。瓊西對軍事通信了解十分有限,主要是從書上以及他稱為電影的東西上得來的,但也許還能對付。他拿起麥克風,摸索著瓊西似乎認為應該在旁邊的開關,推了一下。「收到。」他說。「塔比四號」會不會發現「塔比一號」已經不再是安迪·賈納斯了?根據瓊西的文件來看,格雷先生覺得不 會。
沒錯,上億可能更為準確。在這些紙箱中間,有幾千條狹窄的過道。他正站在「無限」這個的倉庫邊上,要想去那裡找東西簡直是異想天開。這扇門通往他所藏身的辦公室,如果他冒險離開這裏,很快就會暈頭轉向。格雷先生將不必找他的麻煩;瓊西將迷失在這無數紙箱所構成的令他難以置信的荒原上,流浪至 死。
格雷先生用瓊西的手,將賈納斯從方向盤后拖出來,扛到護欄邊。他把屍體扔了出去,當屍體一路滾到結了冰的溪底時,他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回到車裡,朝後面那兩個包在塑料袋裡的包裹定定地望了片刻,點了點頭。動物的屍體毫無用處。不過另外那個……可以派上用場。裏面滿是他所需要的東 西。
他的機會來了,因為格雷先生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此處。瓊西知道,如果再前思後想,他就會失去勇氣,所以他沒有去想。他只是行動起來,用手掌跟推開辦公室門后的門閂,然後打開 門。
瓊西朝窗戶走去,他邁過標有杜迪茨和德里的橫七豎八的紙箱,來到窗邊,凝望著外面的雪 夜。
安迪·賈納斯已經看不見他們分隊的另外三輛卡車了——他把它們甩在了後面,因為那些人不習慣在這種爛天氣里開車,而他卻習以為常。他是在明尼蘇達州北部長大的,所以你最好相信他已經習以為常。他獨自駕駛一輛雪佛蘭軍車,這是一輛經過改裝的四輪驅動皮卡,今天晚上他用的就是四輪驅動。他父親沒有培養出蠢兒 子。
沒有動 靜。
可緊接著,那顆凸起的小腦袋縮了起來,在它用三根指頭的手蒙住眼睛之前(它沒有眼皮,甚至沒有睫毛),瓊西看到那張不太成形的灰色面孔上掠過一絲無疑是迷惑的表情。也許還有痛苦。它剛才還在外面,在大雪紛飛的黑夜裡處理那位司機的屍體。當它來到這裏時,對這如同折扣店一般亮堂的燈光毫無準備。他看到的還不僅如此:這位侵略者還從它的宿主這裏借取了驚訝之情。在那一刻,格雷先生成了瓊西自己的一幅可怕的諷刺 畫。
他又一拳頭砸下去,然後換成另一隻拳頭,接著又是第一隻拳頭;他不斷地捶打著方向盤,車喇叭也因而敲出狂怒的莫爾斯電碼。他原本是一個基本上沒有情感的生物,屬於一個基本上沒有情感的物種,卻被宿主的情感瓊漿所俘獲——現在不僅僅是品味,而是沉浸其中了。而且他再一次感覺到,之所以會這樣,正是因為瓊西還在那兒,猶如一個不肯安分的腫瘤隱藏在原本寧靜和專註的意識之 中。
討厭處於這種境 地。
「杜迪茨是誰?你們殺了瑞奇之後為什麼要跟他打電話?讓我進去吧,我們得談談。你為什麼要搬走一些標有德里的紙箱?你有什麼不想讓我看見的?沒關係,我有我所需要的東西。讓我進去,瓊西,最好是現在,不然等到後面就晚 了。」
答案讓他始料不及,因為是杜迪茨的聲音說出來的:噢,雷——先生——南 下
就在這時,作為一個實體——作為一個可以被人討厭的對象——的格雷先生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團雲,早先在木屋裡,當那個生物的腦袋爆炸時,瓊西第一次體驗到了那團雲。格雷先生出去了,就像之前出去尋找埃米爾·道格一樣。當時之所以需要布洛德斯基,是因為瓊西的文件中沒有關於如何啟動雪地摩托車的信息。現在它需要別的東西。合理的猜測是搭 車。
瓊西汗涔涔地退開一步,結果又一屁股撞在手推車的扶手上。他面前的門把手正在扭來扭去,扭來扭去。格雷先生就在外面,掌控著他其他的思想——還有他的身體——可他卻無法進來。無法破門而入,既沒有把門撞破的力量,也沒有撬開門鎖的智 慧。
格雷先生推動開關:「有該死的糧食,收 到。」
更多的是出於好奇(這種好奇也是借自於瓊西的感情庫)而不是其他原因,格雷先生打開了這個紙箱。裏面是一個由塑料製成的鮮黃色盒子,盒子上有些奇形怪狀的人物在手舞足蹈,瓊西的文件將這些人物確定為卡通史酷比。盒子的一端貼著一個標籤,上面寫著:我屬於緬因州德里鎮楓樹巷19號的道格拉斯·卡弗爾。如果我的主人迷了路,請撥打——
儀錶板下面的無線電突然響了。「『塔比一號』,我是『塔比四號』!我這兒有輛車衝出了路面,在隔離帶上翻了。你收到了 嗎?」
「杜迪茨,」他悄聲說道,「不得打球,不得玩 九_九_藏_書耍。」
留在這裏的又是什麼呢?瓊西最後僅存的部分——猶如線頭被扔出口袋一般被趕出自己軀體的瓊西——躲在這間辦公室里,而留在這裏看守辦公室的又是什麼呢?當然是那團雲,是瓊西吸進去的東西。那東西本該要了瓊西的性命,但出於某種原因並未這麼做。
在迷迷糊糊之中,瓊西聽到的唯一聲音是格雷先生那使人心平氣和、昏昏欲睡的說話聲,但是他突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的雙手停在門鎖上,正準備扭動下面的小鎖和推開上面的門閂。那狗娘養的想對他實施催眠,還險些得逞。
不過,既然格雷先生不在,他也許可以走出辦公室。不是去重新搶奪控制權;一旦他試圖這樣,那團暗紅色的雲就會告發他,而格雷先生就會停止外出偵察立即返回。瓊西安全撤回特萊克兄弟公司的辦公室之前,幾乎肯定就會被抓住。這間辦公室里有公告板,有滿是灰塵的地板,還有一扇臟乎乎世界之窗……只不過在那臟乎乎的玻璃上,還有四個乾淨的月牙形頭印,對吧?曾經有四個孩子把頭貼在上面,想看這張現在正釘在公告板上的照片:迪娜·吉茵·希羅辛格把裙子掀起來的照 片。
「你們的確殺了他。或者說,你們以為自己殺了 他。」
杜迪茨=兒時的朋友。格雷先生第一次與瓊西在「醫院」里相遇時就知道了這一點……如果當初就知道瓊西到頭來會造成這麼大的麻煩,他一定會馬上刪除這個宿主的意識。兒時朋友兩個詞都沒有引起格雷先生的任何情感反應,但他明白它們的含義。他所不明白的是,瓊西兒時的朋友與今晚發生的事情怎麼可能產生關 聯。
「瓊 西。」
那個精神的聲音有些顫抖。噢,擊中了要害。而且有趣的是,格雷先生本來問的是「你」,而瓊西的回答卻是我 們。
格雷先生熱切地望著門把手,盼望它開始扭動。但是毫無反 應。
「出來 吧。」

2

得有樣東西來幫忙搬,瓊西想,他轉頭一看,發現一輛鮮紅的手推車,可他並不怎麼驚訝。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一個需要什麼有什麼的地方,瓊西覺得,最絕妙的事情就是每個人都有一個這樣的地 方。
你這王八蛋,他想,你到底是什麼,你這 王——
杜迪茨,他的思想悄聲回答,這與杜迪茨有關。你知道是這樣的。你最近常常想起他,其他幾個人也都在想他。正是杜迪茨才讓你與亨利、彼得以及比弗心心相連——你一直都明白這一點,只不過你現在還明白了別的東西,對 吧?
格雷先生從賈納斯那裡所獲不多——主要是因為最後那一刻賈納斯出乎意料的掙扎——但是有一點他了解得很清楚:賈納斯不是單獨行動。由於暴風雪的影響,他所屬的運輸縱隊的車輛彼此拉開了距離,但它們都將前往同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賈納斯的思想中被確定為「藍色行動基地」和戈斯林商店。那兒有一個賈納斯很害怕的人,是負責人,但格雷先生對可怕的克茲/頭兒/瘋子亞伯絲毫不在乎。他也不用在乎,因為他根本就不打算靠近戈斯林商店。這個地方不一樣,這個物種也不一樣,雖然他們只有一半的感知力,並且主要是由感情組成。他們居然反抗。格雷先生不明白為什麼,但他們的確反 抗。
情緒不小,但總比一聲不吭要強。風又呼嘯起來,皮卡滑了一下,但格雷先生運用瓊西的技術順勢而行。能見度幾乎為零;他的速度已經降到了每小時二十英里,等擺拖克茲的羅網后,也許得完全停下來休息一陣才行。而此時此刻,他可以跟宿主聊聊天。格雷先生覺得自己很難說服瓊西從房間里出來,但聊天起碼可以消磨時 間。
他一邊把第二車記憶箱推進辦公室,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標有德里的紙箱自然會挨著標有杜迪茨的紙箱存放;記憶不僅是聯想的行為,也是聯想的藝術。眼下的問題是,他關於德里的記憶是否重要。這一點他怎麼會知道呢?他連格雷先生的意圖也不了解 啊。
德里就在南 邊。
南下多遠?去幹什麼?總體計劃是什 么?
他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他的宿主已經瘋了。被趕出自己的軀體使他喪失了理智,在瘋狂之中,他把那些並不重要的東西當成了寶貝,於是搬走了最靠近自己那間奇特堡壘門邊的紙 箱。
就在這時,照片上的比弗·克拉倫頓活了過來,嚇得瓊西魂飛魄散。比弗睜大了雙眼,小聲說道:「他的腦袋掉了,還記得嗎?就扔在溝里,他的眼睛里滿是泥巴。真他媽的嚇人。我是說,他娘的老 天。」
瓊西沒有回答,只是站在橫七豎八的紙箱間側耳傾聽。他幾乎可以肯定格雷先生無法進來,但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為 好。
瓊西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連我一根汗毛都碰不到!」並想著:你得接著說「那我可就要生氣了……我會吹氣的……我會吹倒你的房子!
「是保留牌——對 吧?」
格雷先生讓瓊西的身體重新爬回到方向盤後面,關上車門,踩動油門。皮卡顛簸著向前衝去,但緊接著就失去控制,四個輪子飛轉著,隨著一聲震耳的巨響,汽車一頭撞在護欄 上。
它的驚訝給了瓊西充分的時間。他幾乎是不自覺地推著手推車,同時覺得自己猶如某個悲慘童話中遭到囚禁的王子,一溜煙地衝進辦公室。他感覺到而不是看到格雷先生伸出三根指頭的手來抓他(那灰色的皮膚非常粗糙,就像是放了很久的生肉),但就在那雙手即將抓到他之前,他「嘭」的一聲關上辦公室的門。他轉過身來,受過傷的髖部撞在手推車上——他已經自認是在自己的腦袋裡,可這一切仍然具有百分之百的真實性——沒等格雷先生扭動門把手並闖進門來,他就奮力把門閂上了。接著,他還按下了門把手中心的小鎖。這小鎖以前就在這兒嗎?還是他加上去的?他記不清 了。
賈納斯短暫地竭力掙扎了一會兒。正是這出乎意料的抵抗使瓊西獲得了時間,得以至少搬走一堆標有德里的紙箱。然後,格雷先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控制住賈納斯的方向 盤。
他把雙手從門鎖上拿開,把嘴唇貼在門上,用最清晰的聲音說:「吃一口屎,快滾去死!」他感覺到格雷先生往後一縮。當格雷先生撞上後面的窗戶時,瓊西感覺到了疼痛。當然會這樣,那畢竟是他的神經,更是他的腦袋。格雷先生的惱羞成怒給了他極大的快意,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體驗,他隱約意識到格雷先生已經明白的現實:他頭腦里的外星人漸漸具有人性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