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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五章 亨利與歐文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五章 亨利與歐文

「真噁心。」彼得 說。
彼得撇著嘴輕聲說:「我們這是在哪兒,亨利?是在他媽的什麼地 方?」
比弗那雙惶恐的淚眼現在看著瓊西,他還緊抓著瓊西的 手。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哼了一聲。「你在干擾 我。」
「你是怎麼把剛才那些人趕走 的?」
亨利穿著襪子的雙腳踩在門口那塊寒冷刺骨的花崗岩踏板上,可他渾然不覺。死亡應該也是這樣毫不經意地寒冷刺骨 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呢?要麼就是你在現編現賣?好給自己編出一張離開這兒的通行 證?」
「歐文,我不知道。不是很確定。關鍵是,他們要輸了。我,你,還有今天跟你一起去『藍小子』那邊的人,我們也許不會活到快樂的聖誕節。我不是在尋你開心。我們感染的可是大劑量、高濃度的拜拉斯。但 是——」
「你說的是臭 鼬。」
「我敢肯定我 能。」
「把他扔出去,戴 爾。」
亨利看著安德希爾朝他走來,在警戒燈的強光照耀下,安德希爾低著頭,頂著漫天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風,一步步地走過來。亨利張口欲喊,但還沒來得及出聲,一股對瓊西的感應就驀然襲來,幾乎像是給了他一拳。緊接著,一幕往事浮現了,徹底擋住安德希爾和這個燈火通明的冰雪世界。轉眼間,時光又回到1978年,不是十月而是十一月,香蒲上有血,沼澤地里有碎玻璃,然後是那「嘭」的一聲門 響。
亨利沮喪之極,恨不得大吼大叫,這種情緒無疑傳了一部分過去。隨著「嗵」的一聲,安德希爾一個趔趄,背部撞在雜物間的薄牆 上。
他在比弗身邊跪下來,比弗的淚水使他既恐懼,又有幾分肅然起敬。因為比弗不只是眼眶濕潤而已——就像電影里的男主角一樣,當自己的狗或女朋友死去時,偶爾可以灑下一兩滴男子漢的眼淚;比弗的淚水就像尼亞加拉大瀑布一樣直瀉而下。他鼻子下還掛著兩行清亮的鼻涕。在電影里你絕對看不到這種東 西。
「這與我們目前的形勢有很大關係。如果你不想為終結『地球飛船』上的所有生命——大量的星際野葛除外——承擔主要責任的話,我建議你閉上嘴巴聽我 說。」
「說定了。」亨利立刻回 答。
她望著丈夫,丈夫身材並不高大,但是比亨利要魁梧。事實上,他們都很魁梧。也許不比他高,但是比他魁 梧。
聽到這裏,安德希爾突然又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是進展嗎?也 許。
亨利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卻發現彼得的視線並不在比弗身上,而是越過比弗,盯著一攤正在冒著熱氣的嘔吐物。裏面還有昨天晚上吃的玉米粒(在野營食物中,拉馬爾·克拉倫頓對罐頭食品情有獨鍾)和沒有完全消化的炸雞。亨利的胃裡大為不滿地一陣翻湧。等他剛剛緩過勁來,瓊西卻吐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打了一個液態的大嗝。他吐出的東西呈褐黃 色。
歐文從十九歲起就成為全職軍人,在過去的八年裡一直跟隨克茲,幫他做清場掃尾工作,此時此刻,通過兩人搭建起來的精神之線,他發送了一個硬邦邦的回答:可以接受的損 失。
你瘋 了。
「我想最後……就連約翰遜的命也保不住……只有克茲能活著離開這兒……至於其他人……不過是一堆骨灰而已……你那該死的心靈感應沒有……沒有告訴你這些吧?你那沒什麼用處、只是鬧著玩玩的讀心術……甚至沒有……絲毫沒有感覺到……這 些……」
瓊西也跪下來,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圍著比弗,亨利和彼得在兩旁,瓊西在他面前。瓊西的下巴上還有嘔吐留下的穢物,他想伸手去擦,但比弗一把握住他的手。孩子們跪在楓樹下,突然之間成為一體。這種合為一體的時間很短暫,卻與他們的夢境一樣清晰。這就是夢,只不過他們全都已經醒來,這種感覺非常理性,不由得他們不 信。
「我是怎麼知道的絲毫也不重要,歐文——但是你知道我沒有撒謊。你可以閱讀我的思 想。」
因為這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可他還是無法開 口。
「住口,住口,」亨利說著,一把抓住彼得的肩膀搖了兩下,「別把克拉倫頓先生吵醒 了!」
哦,謝天謝地,最神奇的奇迹出現了,杜迪茨漸漸安靜下 來。
「對。」
猶疑了片刻。亨利思想中的聲音比剛才自信了一些,不過只是稍稍自信一些。我不是說我們遠走高飛而不顧他們的死 活。
亨利此刻只有一個十分模糊的念頭,根本談不上成形的計劃,他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只是這麼覺得而 已。」
「還是說拜拉斯 吧。」
要吵醒他並不難,因為孩子們的卧室門正大敞著。整棟房子通向外面的門也大敞著。冷風徑直灌了進來,難怪他們覺得冷颼颼的。亨利把視線收回來時(他腦海里正在勾畫這一幕)就能看見捕夢網,它正隨著從門裡灌進來的十一月的冷風輕輕搖 晃。
「等一等,等一等。」安德希爾用手攏住火苗,很快又點燃一支給大風抽的香煙,「你說的不是那些醫學專家,對 吧?」
他們返身走回「牆洞」,二十三年後的今天,他們的友誼將在這所房子里終 結。
他們一溜煙地逐個衝出房間,一邊胡亂地套著衣服,甚至顧不上穿鞋,以免太費時 間。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瓊西回答。他望著亨利:「好吧,我們要給杜迪茨打個電話——我自己有一部電話,我們可以把話費記在我的號碼 上。」
安德希爾的笑容沒有消退。「你說的也許沒錯,」他說,「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我們兩人都該回到屋檐下去休息一會兒了——這一天可真夠漫長 的。」
是啊,獨處。只與你的思想在一 起。
「然後,到三點左右,我就可以開始行動了。這個基地在不復存在之前,一直都會高度戒備,不過,如果老大的眼睛會稍稍有點兒獃滯的話,那往往是在凌晨四到六點之間。我會聲東擊西,我還會讓圍欄的電短路——這一點其實輕而易舉。在直升機爆炸之後五分鐘,我就能駕駛雪地摩托車趕到這 兒——」
「關於這一點,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暫時不說為 好。」
「可我後來還一次次地那樣。你說這是不是太混賬 了?」
「我沒有!」查爾斯叫了起來,可其他人已經迅速從他身邊躲開,那個拿著柬埔寨雪茄的傢伙(他叫戴倫·切爾斯,來自馬薩諸塞州的牛頓市)還小心翼翼地把煙吞進肚 里。
「哎喲!」彼得叫了起來,「你踩到我了,該死的笨蛋,你能不能看著 點——」
「你應該進牲口棚里去,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安德希爾說,「你在這兒會變成一個雪人 的。」
「好 吧。」

5

「你是怎 么——」
「不用。我要你們全都離開這 兒。」
他一眼就看到了比弗。比弗跪在那棵築有射鹿棚的楓樹下,彷彿在祈禱一般。亨利發現他沒有穿長褲和襪子。他只是套著那件摩托衫,系在兩隻袖子上的橘紅色大手帕像海盜旗似的微微飄動——比弗堅持要在森林里穿著這種完全不適於打獵的蠢外套,他爸爸只好讓他繫上橘紅色手帕。他的裝束看上去很滑稽,他仰著頭,對著差不多已經光禿禿的楓樹枝,可那張痛苦不堪的面孔卻毫無滑稽可言。比弗滿臉淚 水。
亨利用思想提出了這個問 題。
「——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地 方。」
「是格里·瓊 斯。」
「我不知道,」亨利說,「也許不能……不過也許能。好了,快走吧,半小時后我就會離開這兒,也許不用半小時,但說不定你們最好還是和其他人一起待在牲口棚 里。」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沒有撒謊。這種讀心的把戲我還能掌握多 少?」
「你真的能教我那種干擾技巧嗎?因為我覺得我也許用得 上。」
亨利縮回手之後,安德希爾滿意地點了點頭,彷彿他們的確是置身於一場雞尾酒會,而不是在這寒風呼嘯的暴風雪之中,頭頂還亮著剛安裝不久的警戒 燈。
他們反正是難逃一 死!
亨利聽見這些聲音從遠處飄來,因為他又回到了夢中。回到了車禍現場。這是扔滿垃圾的路堤底下,有段堵塞的排水管使這裏形成了一小塊濕軟的沼澤地。他知道這地方,旁邊就是7號公路,也就是以前的德里—紐波特公路。在昏暗的天色下,有輛翻倒在垃圾堆上的汽車正在燃燒。空氣中充斥著汽油味和輪胎燃read•99csw.com燒的味道。杜迪茨在哭。杜迪茨坐在垃圾遍地的半坡上,懷裡抱著他的黃色史酷比飯盒,正在號啕大哭。
亨利說出聲來:「還有克茲。如果有幾百名逃犯要他操心的話——其中的多數人會很樂意告訴他們碰到的第一批記者說,大為恐慌的美國政府批准了一場在美國土地上的大屠殺——那麼,他就不大顧得上我們 了。」
亨利極力想說點兒什麼,卻怎麼都無法開口。哦,上帝,在這裏的本該是瓊西,而不是他;瓊西的口才總是比他好得多。安德希爾馬上就要走了,留下他在這裏又是「本該」又是「可能」地後悔不 迭。
「這有什麼難的?」亨利問,但他其實知道難處何在;歐文可以感覺到(還隱約聽到)自己在努力使困難視而不見,他不希望事情比現在更糟。「只管走進去崩了他就 行。」
「杜迪茨,」比弗一邊喊,一邊往路堤上面爬去,「杜迪茨,寶貝,別這樣,別哭了。別再看了,那不是你可以看的,實在他媽的太噁心 了……」
「我們哪兒也不去,」歐文說,「我們會像圍著包穀垛東奔西突的兩隻老鼠。」在象徵性地抽了最後一口之後,他扔掉第三支煙,目送著它被風吹走。從雜物間往空蕩蕩的畜欄看去,只見大雪紛飛,層層疊疊的雪簾飄向牲口棚一側,形成越來越高的雪堆。在這種天氣里去任何地方都是瘋狂之舉。得有輛雪地摩托車,至少出發時需要,歐文想,而到了半夜,就算是四輪驅動恐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在這種天氣里不 行。
「我知道的可不少。」亨利說,他艱難地直起身,又喘又咳地站在那兒,「因為我的感應能力是深度的。我跟常人不一樣。我和我的朋友們都跟常人不一樣。我們本來有四個人,有兩個已經不在了。我在這裏。還有第四個……安德希爾先生,這第四個人才是你的難題。不是我,不是你們關進牲口棚或者還在抓的這些人,也不是你的『藍色行動小組』或克茲『帝國山谷』的骨幹。只有他才是。」他猶豫著,不願說出那個名字——瓊西一直跟他最親近,比弗和彼得都很不錯,但只有瓊西才能跟他心意相通,他們彼此可以交換思想、書籍和意見;只有瓊西還有另外一項本事,可以在看到路線的同時,還遊離于路線之外。但是瓊西也不在了,對吧?亨利幾乎可以肯定。那團暗紅色的雲從他身旁經過時,瓊西還在那兒,瓊西最後僅存的一個極為微小的部分還在那兒,只不過到現在為止,他的老朋友肯定被活活吃掉了。他的心臟也許還在跳動,他的眼睛也許還能看見,但本質意義上的瓊西已經與彼得和比弗一樣死去 了。

2

「而把這滿滿一牲口棚的無辜平民留給原本就打算把他們烤焦的克茲,更不用說還有『藍色行動組』了。有多少平民?兩三百 吧?」
「我、他,以及我們的另外兩位朋友——那兩位已故的朋友——曾經認識一個特別不同尋常的人。他天生就有感應能力,根本不需要什麼拜拉斯。他影響了我們。如果我們年齡再大一些才認識他,我想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發生了,可我們遇見他時,正是特別……容易受影響的年紀,我想你會說……受他的能力的影響。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瓊西又出了另外一件事,那件事與……與這個了不起的孩子沒有關 系。」
「我們下一次去戈斯林商店時,得有人給杜迪茨打個電話,免得他很難 過。」
「幹掉克茲,」亨利說,「這就是答案。一旦群龍無首了,我們就更容易脫身,而且還可以讓生物清洗……暫時擱 淺。」
在面對一圈圍欄的窗戶底下,有一捆放了很久的乾草。亨利剛進來時,戴倫·切爾斯就坐在這裏(作為大麻主人,切爾斯自然享有最舒適的座位),現在亨利坐上這個位置。他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頭,馬上就昏昏欲睡,儘管腦海里有各種聲音在衝來撞去,左腿上的發癢之處在不斷深入,不斷擴大(他口腔里掉了一顆牙齒的地方也開始 了)。
安德希爾的笑容不見了,腳步也越走越快。亨利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居然小跑著跟在旁邊,他大口喘著粗氣,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艱難行進。他的面頰抽|動著,凜冽的寒風刮在他的臉上,就像刀片。
他們這時正朝雜物間的門口走去,亨利以為他們一呼吸到清冷的空氣就會拔腿飛奔。可他們卻停住 了。
「我感染的是第一代里普利。」他說。他解開球衫。他們對亨利那條沾滿碎雪的牛仔褲上的破洞至多隻瞥了一眼,但亨利卻代他們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轉向柱撞破的傷口上現在已經長滿拜拉斯,有些長達三英寸,頂端還如同潮流中的海藻那樣輕輕搖晃。他能感覺到它們的根部在不斷生長,逐步深入,不僅令人發癢,還發出「嘶嘶」的聲音。甚至還在思考。這是最可怕的地方——它們還在思 考
亨利的小腿碰到了什麼東西。「不要去撿!」彼得急切地說,可亨利還是撿了起來。這是一隻褐色的軟皮平底鞋。他剛剛認出這隻鞋,比弗和瓊西就不約而同地像孩子般尖叫起來。他們站在一起,腳踝以下被掩在垃圾中,兩人都穿著獵裝:瓊西穿的是西爾斯百貨商店新買的橘紅色鮮亮風雪大衣(瓊斯太太含著眼淚,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兒子會在森林里被哪位獵人的子彈射中,從而丟了小命),比弗則穿著那件舊摩托衫(杜迪茨的媽媽就因為愛憐地說了一句「這麼多的拉鏈」,就贏得了比弗永遠的愛慕和敬仰),袖子上系著兩條橘紅色的大手帕。他們沒有去看躺在駕駛座門外的第三具屍體,但是亨利看了,只看了片刻(他手上還拿著那隻鞋子,那鞋子看上去就像被水泡過的一葉小舟),因為有什麼東西從根本上說非常不對勁,完全不對勁,以至於他一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接著他發現,屍體的校服衣領之上什麼也沒有。比弗和瓊西之所以尖叫,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本該在這衣領之上的東西。他們看到瑞奇·格里納多的腦袋臉朝上落在一片滿是血污的香蒲上,眼睛直瞪著天空。亨利馬上明白那就是瑞奇。雖然他鼻樑上沒有再貼創可貼,但毫無疑問就是那天在特萊克兄弟公司後面想逼迫杜迪茨吃狗屎的家 伙。
「像白石灰一樣。」瓊西嘀咕道,在嶄新的橘紅色風雪大衣的映襯下,他的臉色與陳年乾酪無異,「讓他別再哭了,比 弗。」
「沒錯。」彼得回答。他又看了瑞奇的腦袋一眼,還有那死不瞑目的最後眼神,然後移開目光,他的嘴角在抽|動。「我他媽的都快尿褲子 了。」
你有更好的主意 嗎?
但安德希爾並沒有就那樣走過。他站在圍欄的外面,雙手插在口袋裡,正打量著亨利。他戴著那隻橢圓形透明面罩,雪花落在上面,被他溫暖的呼吸融化,然後流下來,就 像……
歐文乾巴巴地一笑。「你說起來倒輕巧,」他說,「加油啊安德希爾,趕快動 手。」
亨利的舌頭——謝天謝地——終於可以動彈了。「你頂著大雪走到這兒來,並不是因為我知道你的名字,」亨利說,「你走到這兒來是因為我知道你妻子的名字,還有你女兒的名 字。」
一陣大風吹來,亨利不由得往前一個趔趄,險些接觸到充了電的圍欄。他清醒過來,像脫掉一件厚大衣似的將往事趕開。這段回憶來得太不是時候了(當然,有些回憶永遠都會來得不是時候)。他原本在等待安德希爾,身體快凍成冰棍了,就是為了等待這個逃離此地的唯一機會。當他在這裏白日做夢時,安德希爾很可能已經從他身邊走過,他可能會失去這最後的救命稻 草。
「下面我再說一遍,所以你聽好 了。
歐文十分驚恐地發現,亨利認為他有。那個主意——現在還太不成形,不能稱之為計劃——的零星片段像彗星的明亮尾巴一樣照進歐文的思想。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夾在手指間的香煙不知不覺地掉了,接著隨風飄 走。
「他的腦袋掉了。」比弗小聲說 著。
「臭鼬,很好,我喜歡這名字。它們是從拜拉斯上長出來的,然後通過下蛋繁殖。它們四處傳播,然後下蛋,然後再傳播。這似乎就是它們的繁衍方式。但是在這兒,大部分的蛋都不能存活。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天氣寒冷,還是大https://read.99csw.com氣或者別的什麼緣故。但在我們的環境中,安德希爾,歸根到底還是拜拉斯。他們在這兒能奏效的只有拜拉 斯。」
但安德希爾仍然站在那 兒。
「你是從源頭上直接感染的第一代。我敢肯定第二代是通過接觸那些已經長有這玩意兒的東西——如樹呀,苔蘚呀,鹿呀,狗呀,以及其他人——而染上的。你染上這玩意兒就像中了毒漆樹的毒一樣。這一點你們的醫務人員不會不了解。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從他們那兒來的。我的腦袋就像一個該死的碟形衛星天線,接收到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刪節,而可以自由預覽。我不知道這其中的一半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不過這無關緊要。我下面要說的是你們的醫務人員所不知道的東西。灰人把那種紅色的東西稱為拜拉斯,意思是『生命之物』。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第一代拜拉斯會長出移植物 來。」

7

「你認為自己在跟灰人保持聯繫。通過心靈感應而保持聯 系。」
安德希爾邁開步伐,不過他只是沿著圍欄朝停著挂車和野營車的另一端走過去。亨利亦步亦趨地跟著,不過他走得更費力;地上的雪已經差不多有一英尺深了,而且還在吹積。這一邊是死人區,這裏的積雪無人踩 踏。
「我認為……在跟其中的一個。通過某種紐 帶。」
「我沒有!」她說。她背靠著雜物間的牆壁站起身,用恐懼的大眼睛望著亨利。雌鹿般的眼睛。過不了多久,這兒所有的雌鹿都會死去,瑪莎也會死去。亨利但願她看不見他腦子裡的這個念頭。「我沒有感染,先生,我們這兒的人都沒有感染,除了你!」
「沒錯,瓊 西。」
「但是歐文……你是叫這個名字,對吧?……歐文……你還記得那首古老的童謠……好像是這樣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就這樣弱肉強食,無止無休?』說的就是這裏,說的就是你……因為克茲有自己的骨幹……他手下那位,我想他叫約翰 遜……」
「里普利菌有兩種類型,」亨利說,把他僅僅是相信的東西當成事實來陳述……但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不妨稱為第一代里普利和第二代里普利。我敢肯定,如果你感染得不重的話——沒有從你食物或空氣或直接進入你裸|露的傷口的什麼東西里吸收太多的話——你就會好轉。你就能戰勝 它。」
「軟皮平底鞋——」亨利說,但他也絲毫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而且也不想弄清 楚。
「啊哈。」歐文對剛才發生的這件事並沒有特別不滿。首先,掌握干擾技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其次,亨利的確知道他那位受到感染的朋友——不妨稱之為「帶菌者瓊西」——要去哪裡。歐文在亨利的大腦中看到了那一閃而過的圖 像。
「我不知道。如果拜拉斯繼續傳播,可能會更多,不過跟我的不是同一種類 型。」
「你可以這麼認為。不過你還可以把這看成是教你一項技巧,如果你想將我們的談話保密的話,就最好學會這項技 巧。」
「撞了。」瓊西悶聲悶氣地說,並把被子掀到一邊。他赤|裸著上身,不過與亨利和彼得一樣,他睡覺時也穿著長內褲和襪 子。
哭聲還在繼續。他能聽見哭聲隨著冷風從前門飄了進來。不過不是杜迪茨,而是比 弗。
他肋部的疼痛更厲害了,而且像利爪一樣伸進他右邊的腋窩。就在這時,他腳下一滑,一頭栽進深雪之中。他的肺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卻吸進一大口粉末狀的 雪。
「安德希爾先生。歐文。請稍等一下,聽我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告訴 你。」
「瓊西才是你的難題,安德希爾先生。來自馬薩諸塞州布魯克萊恩市的格里·瓊 斯。」
亨利拔腿就跑,彼得和瓊西也跟上去,他們呼出的氣息在早晨清冽的空氣里形成一團團白霧。亨利腳下鋪滿松針的地面幾乎與花崗岩踏板一樣堅硬冰 冷。
他們全都點點頭。從來都沒有發生。從來都他媽的沒有 發——
雜物間在控制區的最邊緣,是離牲口棚儘可能最遠之處,儘管外面與這地獄般的集中營的其他地方一樣燈火通明,裏面卻黑乎乎的,而且散發著好聞的陳乾草的氣息。還有別的氣味,稍稍有些刺鼻的氣 味。
「你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你體內有一個嗎?」安德希爾的聲音里沒有厭惡之情,但亨利明顯地感到對方的思想中有這種情緒,而且正像觸角一樣在輕輕跳動,「一隻所謂的正常臭 鼬?」
「腐生物是益生菌。我們讓它們生活在我們的內臟之中,我們還有意從一些奶製品中攝取更多的益生菌。例如酸奶,還有優酸乳。我們給這些細菌一個生活的地方,它們也給我們以回報。比如說,奶製品中的菌類就有助於消化。在正常情況下——我想這裏的正常是對另外某個世界而言,那裡的生態系統在一些我無從想象的方面與我們的不同——那些臭鼬大概只會長到茶匙那麼大。我想,它們在女性體內可能會影響生殖,但不會致命。通常不會致命。它們只是寄居在腸道里。我們給它們食物,它們給我們心靈感應。應該就是這樣的交易。只不過它們還把我們變成了電視。我們是灰人的電 視。」
「回牲口棚去。」亨利 說。
比弗終於回過頭來看他。「他的腦袋掉了,」他說,似乎這還不夠顯而易見,「亨利,他的腦 袋——」
「沒錯,我老媽也是這麼說的。我們可以進去了嗎?我快要凍僵 了。」
「我知 道。」
「不可能,」另外兩人中的一個說,「那兒太擠了。我們不想跟那些人攪在一起。而且我們是先來的,所以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想獨自待著的話,你才應 該——」
「你覺得瑞奇·格林納多真的死了嗎?」比弗 問。
四男一女背靠著雜物間的后牆坐在一起。他們都是一身橘紅色的打獵行頭,正傳著一支大麻煙。雜物間里兩扇窗戶,一扇對著畜欄,另外一扇對著一圈圍欄以及圍欄外的樹林。窗戶玻璃很臟,擋住了些鈉燈射出的強烈白光。在昏暗中,那幾位吸大麻的囚犯面色慘白,猶如死人一 般。
他們出去了,把整個雜物間留給亨利一個 人。

3

他們都望著他,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那女人與此刻正拿著煙捲的男人是一對夫妻,她左邊那人是她的姐夫。另外兩個人是一同被抓來 的。
比弗全身上下除了那條傻乎乎的短褲和那件更傻乎乎的外套之外,再沒有別的衣物,因此這時正在篩糠似的發抖。棒棒糖也在被咬壞的棒子頂端顫 動。
「怎麼了?」亨利原以為自己太累了,會懶得生氣,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這是某種該死的測試 嗎?」
「沒錯,但是聽著:灰人在這兒遇到了大麻煩,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它們才在轉悠了這麼久——半個世紀——之後才採取行動。譬如說那些臭鼬。它們本該是腐生物……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嗎?」
「就扔在溝里,他的眼睛里滿是泥 巴。」
「夥計,直到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不過暫時別管這個。現在我只想讓你明白,灰人在這兒陷入了困境。也許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真正開始一場爭取控制權的戰鬥。首先是因為,臭鼬在進入人體之後,就不再是腐生物,變成了暴戾的寄生物。它們吃個不停,同時還長個不停。它們是毒瘤,安德希 爾。
「對呀,是個噩夢。」瓊西的聲音有些含混,他的喉嚨里還殘留著嘔吐物。他想清清嗓子,卻發出拉鋸般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比剛才更糟,接著又彎下腰繼續吐。他的雙手撐在穿著長褲的腿上,赤|裸的背部全是雞皮疙 瘩。
「第一點。灰人可能只是拜拉斯的傳輸系統而已,而灰人已經死光了。環境殺死了他們,就像《世界大戰》中的微生物最終殺死火星人那樣,那些逃過一劫的都被你們的武裝直升機消滅了。但是有一個除外,那一個——沒錯,肯定是的——正是我的信息來源。而且從生理意義上說,它也不存在 了。
「嗯,歐文。我在這 兒。」
但歐文還是用他僅有的感應力去搜尋答案。有一剎那,他瞥見一個模糊而令人困惑的影子——風雪中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築,呈圓柱形,像一個貯料垛——但它很快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看上去幾乎像獨角獸的白馬從一個路牌邊賓士而過。路牌上的指示箭頭下寫有班伯里這幾個紅九-九-藏-書色的大 字。
「是的,不 過……」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兒了?亨利一邊在窗台上摸索著眼鏡,一邊毫沒來由地想道。他仍然可以聞到汽油和輪胎燃燒的氣味。我們——開工 了!
「不過,問題是……問題 是……」
大家都沒有回答,一想到要跟這位新結交的智障朋友打電話,每個人都驚訝得無言以對。亨利突然想到,杜迪茨長到這麼大,說不準還從來沒有接到過電話;這將是他的第一 次。
「好的。他們可能會傳給一些人,那些人會形成輕度感染,我們不妨稱之為第三代拜拉斯。它可能還會繼續傳染,不過我想,到了第四代拜拉斯出現時,就得通過顯微鏡或驗血才能發現了。但第四代拜拉斯會自行消失。
比弗沒有理睬瓊西,也沒有理睬在他的另一邊跪下來並笨拙地試圖摟住他肩膀的彼得。比弗仍然只是盯著亨 利。
亨利的腦子裡此刻正充斥著太多的輸入信息,而且大多都處於不可理解的混沌狀態,這時卻突然清清楚楚地冒出了來自歐文·安德希爾思想中的一個念頭:小子。這是的詞兒。我無法相信我居然用了他的詞 兒。
安德希爾繼續走著,低著頭,那傻乎乎的面罩下仍然帶著微笑。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那就是他的步伐加快了。過不了片刻,亨利就得在圍欄這邊小跑才能跟上他了。當然,這是在他還能夠小跑的情況 下。
「我告訴他們我感染了第一代里普利,這是實話。他們就馬上被嚇跑了。」亨利頓了頓,「你也染上了,對 吧?」
「杜迪茨在哪兒?」瓊西昏頭昏腦地問,像夢囈一般,「跟比弗一起出去了 嗎?」
「我們兩個人所能做的最簡單、最安全的事情是這樣的。首先,如果時間不是絕對關鍵的因素,那麼,我們倆都需要睡上一 覺。」
有隻手從那四輪朝天的汽車的一個窗戶里伸了出來。那隻手很纖細,指甲上塗著蘋果糖的紅色。車上的另外兩名乘客被摔出了車外,其中一個幾乎被拋到三十英尺遠的地方。那人臉朝下,但亨利看到那頭被血浸透的濃密的金髮,就認出了他是誰。是鄧肯,就是他說你們不會把任何東西說出去,因為你們已經他媽的死定了。沒想到到頭來死定的是鄧肯自 己。
比弗對這一切似乎視而不見。「亨利!」他說,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大睜著,滿是驚恐之色。它們彷彿穿透亨利的臉孔,一直看進他額頭後面那所謂的空 間。
「如果你對我撒謊的話,我會轉身就走,那麼在你短暫的一生中,你就再也不能跟我講話了,不管是用聲音還是……別的方 式。」

6

「行了,我明白了,」安德希爾說,「還有愛德華茲——它魔術般地出現在他身 上。」
歐文不太意外地發現,他這位新朋友的不安使他非常高興;天知道亨利已經讓他很難堪。「那你有什麼建議嗎?記住你自己剛剛說過,只有你的朋友瓊西才是關 鍵。」
不行?你這是什麼意思?不 行?
安德希爾只是大步流星地走著。安德希爾希望保存自己最後的幾個幻想。誰又能責怪他 呢?
不過,亨利的建議雖然瘋狂,卻不無道理。而且,它至少還包含一定的贖罪成分。當這漫長的十一月十四日走向半夜,而活到這個周末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時,歐文毫不驚奇地發現,贖罪的念頭自有其誘人之 處。
可亨利覺得事實並非如此;雖然瓊西是在坎布里奇被撞而且幾乎喪命,而據亨利所知,杜迪茨有生以來從沒去過德里以南的任何地方,但是,杜迪茨卻與瓊西最終的關鍵變化存在著某種關聯。這種關聯是這種變化的一部分。他知道這一 點。
「你要在拉斯維加斯中頭彩了,哥們兒。」亨利看見安德希爾戴著手套的手抬了起來,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他猜想這支煙多半會被大風吸 掉。
一時間,比弗似乎仍然感到不解,但隨後他的眼睛亮了些,他「哦」了一聲,便一步步地朝杜迪茨所坐的路堤走去。杜迪茨緊緊抱著他的鮮黃色飯盒,就像他們初次見到他時那樣大聲哭號。亨利看到了自己幾乎沒來得及注意的東西:杜迪茨的鼻孔周圍有凝固的血跡,他的左肩還扎著繃帶。有什麼東西戳了出來,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塑 料。
安德希爾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得更快了。亨利還是儘力跟上,但他覺得自己堅持不了太久。他一側的肋部突然疼痛起來,而且越來越火辣辣的。「這本來應該……是你的活兒……第二輪的清掃工作……『帝國山谷』,這個像是……代號吧……和你有什麼關係 嗎?」
「先生,你能幫幫我們嗎?」瑪莎用孩子般的顫抖聲音問。她丈夫戴倫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
「比弗!比弗!」亨利大聲叫著,但比弗只是像被催眠一般,仍然盯著那顆斷頭,亨利只好伸出手去使勁地搖了搖 他。
「寶貝的船兒是銀色的夢,揚帆行天 涯……」
一時間,他只是站在那裡,背對著亨利,而亨利則跪在雪地上,像狗一樣喘著粗氣,融雪而成的冰水從他發燙的臉上流下來。亨利似乎既隱約又清晰地感到,他腿上長出拜拉斯的傷口開始發癢 了。
值得慶幸的是,從餐桌上那一大堆(還有咖啡桌上那一小堆)啤酒罐來看,要想吵醒比弗的老爸,還得增加幾扇敞開的門和另外幾個竊竊私語的孩子才 行。
「別這麼好好好的,給他唱那首該死的歌!」亨利吼道,他能感覺到骯髒的泥水從他的腳趾縫裡向上漫,「那首催眠曲,那該死的催眠 曲!」
「我做了個噩夢,」比弗說。他似乎是在跟他自己而不是跟其他人解釋這件事。就像仍然在夢裡一般,他緩緩地拉開衣服上一個口袋的拉鏈,在裏面摸索了一會兒,然後掏出一根棒棒糖。他沒有拆開糖紙,而是把棒子一端塞進嘴裏,在兩邊嘴角頂過來轉過去地輕咬著。「我夢 見——」
「他為什麼與眾不同 呢?」
歐文發現,心靈感應比語言交流具有更迅捷的優勢。他給亨利發送了一幕MH-6型「小鳥」直升機熊熊燃燒和士兵們朝它跑去的情景,與此同時,他還在繼續說 著。
「好 的。」
「你們會拿機關槍對付我們,」亨利喘息著說,「屍體全堆進牲口棚……牲口棚里澆上汽油……可能就是戈斯林老頭加油泵里的存貨,幹嗎要浪費政府的物資呢……然後『嘭』的一聲,濃煙升起……兩百人……四百人……那氣味就像老兵們在地獄里大辦烤豬 宴……」
「亨 利。」
「我們回屋去吧,」彼得說,他看起來如釋重負,「我的腳已經凍 得——」
「不是的。」起碼我認為不是,他 想。
亨利發現他猜錯了。關於即將消滅「藍色行動小組」大部分成員的行動,克茲顯然將安德希爾蒙在了鼓裡。對歐文·安德希爾而言,「帝國山谷」完全是擅自行動。亨利這時除了疼痛之外,還覺得胸部像套著一個鐵環似的,壓得他喘不過氣 來。
安德希爾在圍欄另一邊的路上繼續走著(那邊也是死人區;安德希爾不知道這一點嗎?),他低著頭,頂著風,臉上仍然掛著滿意的微笑。亨利知道,眼下的問題是,安德希爾心裏很想停下來,只不過到現在為止,亨利還沒有給他一個停下來的理 由。
「別蠢 了。」
「不,你有,」亨利說,「很嚴重。還有你,莫娜。是莫娜嗎?不,瑪莎。是瑪 莎。」
「好了——好了——好 了——」
「生命之 物。」
「我這兒背著風,而且差不多是在房子的陰影之下,」安德希爾說,「我在抽煙。如果有人來了,你就不在這 兒。」
血、碎玻璃、汽油和輪胎燃燒的濃烈氣味——亨利正置身於一個毫無頭緒的噩夢中,突然被一聲重重的門響和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氣驚醒。他坐起身,發現身旁的彼得也坐了起來,彼得光溜溜的胸脯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亨利和彼得因為扔硬幣輸了,所以只好睡在地板上的睡袋裡,而比弗和瓊西則睡在床上(「牆洞」後來有了第三間卧室,但現在還只有兩間;拉馬爾根據大人的神聖權利獨自享有一間),但此刻床上只有瓊西一個人,他同樣也https://read.99csw•com坐了起來,並似乎也既莫名其妙,又驚魂未 定。
「你之所以知道我的名字,是因為出現在傑弗遜林區的外星生物造成了一種輕度的感應作用。」安德希爾微微一笑,「這事兒真說出口時,聽起來挺可笑,對吧?可這是事實。這種作用是暫時的,無害的,它很微弱,除了聚會時可以鬧著玩玩之外,沒什麼其他的用處,不過我們今晚有點兒太忙了,沒時間鬧著 玩。」
就像比弗那天的眼淚,亨利 想。
安德希爾終於轉身走了回來。「你是怎麼知道雷普里奧家的事兒的?心靈感應在消退,按說你不可能受到那麼深的影 響。」
「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你的夢,」彼得說,「我覺得這是杜迪茨的夢,而我們 都——」
「我同意。我都快要困死 了。」
「克茲也是個難題。」安德希爾說話的聲音很小,在呼嘯的風中無法聽見,可亨利還是聽見了——在安德希爾的思想中聽見 了。
「第二點。臭鼬起不了作用。就像所有的毒瘤那樣,它們最終因為貪吃而自取滅亡。那些從大腸底下逃出來的臭鼬會發現這兒的環境很不友好,然後很快就一命嗚 呼。
「對那天在雷普里奧夫婦家裡所乾的事情,我一直都很愧 疚。」
「什麼?」比弗問,他的意思是,又怎麼 了?
「他說會跟我們再見面的,還記得嗎?」彼得問,「要麼一個個地見,要麼一塊兒見。他就是這麼說 的。」
「比弗,沒事兒了。你只是做了個噩 夢。」
你不了解亞伯·克茲,歐文想,你不知道克茲的底線。當然,他自己也一樣。他也並非真正地了解克茲。在今天之前一直都不了 解。
「總有一天,你會被這些東西噎死的。」亨利對他 說。
「行不通。」歐文給亨利發送了簡單的一幕:弗雷迪·約翰遜(以及所謂「帝國山谷」的其他骨幹成員)守衛著克茲的溫尼貝戈房車。「再說,他還在那兒裝上了竊聽器,密切監視風吹草動。一有情況,他的心腹們就會馬上趕到。也許我能夠得手。也許不能,因為他總是把自己像哥倫比亞的大毒梟一樣掩護得十分嚴密,尤其是在現役期間。不過也許我能夠得手。我認為自己不是壞人。但這會是一次自殺性行動。既然他用了弗雷迪·約翰遜,可能也就會用凱特·嘉拉格和馬維爾·理查德森……卡爾·弗萊德曼……喬瑟琳·麥卡沃伊。都是些很難對付的傢伙,亨利。我幹掉克茲,他們幹掉我,在夏延山下指揮這齣戲的大人物們再派出一名新的清掃工,一名克茲的同類,來繼續克茲未竟的事業。或許他們會幹脆推選凱特來擔當此任。天知道,她可是十足的瘋子。牲口棚里的人也許會多出十二個小時的遭罪時間,但到頭來還是會被燒死。唯一的區別是,你將不會有機會與我一起頂著風雪快活地往前沖,帥哥,而是會跟其他人一起被燒死。而與此同時,你的朋友——那位叫瓊西的傢伙——他會去了……去了哪 兒?」
「第三點。拜拉斯也起不了作用,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可一旦有了機會,有了可以藏匿和生長的時間,它就會變異。學會適應。也許會學會統治人 類。」
幹嗎要費這個神呢?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那是黑暗的聲音,是他老朋友的聲音。說真的,幹嗎要費這個神呢?他們所要乾的不就是你想對自己所乾的事兒嗎?幹嗎不隨他們去好 了?
不等安德希爾在窗戶外面開口說話,他就聽見安德希爾過來了;聽見他的思想過來 了。
儘管已經很累了,歐文卻明白,對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我想我們得追上瓊西。這樣做會有用處嗎?我們還有時間 嗎?」
「好吧,」歐文終於說,「你可以買房子,但是得讓我來裝修。說定 了?」
「然後,在最後一分鐘,安德希爾——也許是最後一秒鐘——有個灰人發現了一個與所有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人,灰人、臭鼬以及拜拉斯都與他取得了聯繫。他就是帶菌者。而且他已經走出了隔離區,所以你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 義。」
「沒錯,」瓊西低聲應道,顫抖的聲音里含有幾分敬畏,「哎呀,真是這 樣。」
「在你的指甲周圍,對吧?耳朵里也有一點 兒。」
「因為你與眾不同。」不管是安德希爾的聲音里還是安德希爾的思想中,都表現出幾分懷 疑。

8

亨利連忙點點 頭。
「你在這兒幹什麼無關緊要,」亨利說,「被你們關押的人不會傳播,臭鼬不會傳播,拜拉斯也不會自我傳播。就算你們的人收起帳篷,馬上離開,環境也會自我修復,消除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像擦去一個錯誤的方程式一般。我認為灰人之所以這樣出現,是因為他們簡直無法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果。我認為這有點像是你們那位負責人克茲先生所說的自殺行動。他們根本就沒有失敗這個概念。他們想,『我們總是能 贏』。」
「但是,就算你真的中了它的招數,我覺得你也不可能把它傳得很遠。它的傳染性並不是那麼強。那個牲口棚里就有些人永遠也不會感染,不管他們周圍有多少拜拉斯感染者。而那些像感冒一樣染上拜拉斯的人,所感染的是第二代拜拉斯……或者說里普利,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詞的 話。」
「好吧。聽著。」隨後歐文講了三分鐘的話,時而說出聲來,時而用思想交流。兩人進入了一種境界,交流方式已經無所謂,思想和話語已然合二為 一。
安德希爾仍然站在原地打量著他。手插在口袋裡。頭盔上的護罩掀了起來,露出深褐色的短髮。面罩上的雪在融化,只有軍人才戴這種面罩,那些被關押的人則沒有,因為他們沒有這種必要。對被關押的人來,就像對灰人一樣,會有一個最終的解決方 案。
亨利的舌頭粘在上顎上無法動彈。此時此刻,他的性命就取決於自己跟這個人所說的話,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連他的舌頭也不聽使 喚。
隔著臟乎乎的玻璃,亨利·德夫林的模糊身影動了一下,隨後又站定 了。
杜迪茨坐在路堤上,不停地哭著,那哭聲像竇性頭痛一樣鑽進你的腦袋,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亨利一定會發瘋。他扔掉鞋子,繞過燃燒的汽車的尾部,艱難地走到比弗和瓊西旁邊,他們兩人正站在那兒抱成一 團。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亨利從安德希爾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緊張,作為一位精神病醫生,他很善於觀察人們的情緒表現。儘管對安德希爾的其他方面毫不了解,亨利卻覺得他是個頭腦異常冷靜的人,這就朝好的方向邁了一步。再說,他想,如果他明白自己其實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也不會有壞 處。
歐文站在控制區圍欄的外面,站在這間舊雜物間的后牆邊,下半截身體都快凍掉了,防毒面罩也拉了下來套在脖子上,以便能抽幾支他並不想抽的煙(他剛才在小賣部又拿了一盒),可以說這是他平生最笑不起來的時刻……但是,對他那個顯然是合情合理的問題,雜物間里那個人卻回答得這麼直通通而且不耐煩——心裏其實相信。我能感應到,你沒忘了吧?——歐文吃驚之下,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克茲曾經說過,如果這種感應具有持久性並傳播開去,那麼,他們所置身的這個社會就會崩潰。歐文當時明白了克茲的意思,而現在還有了直覺的了 解。
不行。我就是這個意 思。
他們現在都用那雌鹿般的大眼睛望著他,有片刻時間,亨利感到絕望至極。他為什麼就不能清清靜靜、痛痛快快地自我了結 呢?
「不過還有一件事兒。」亨利說,他們全都緊張地望著他。因為每當他們需要有人領頭時,總是非亨利莫屬。如果你們不喜歡我的處理方式,他憤憤地想,那你們自己來試試。因為這可不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相信我好 了。
「行了,」亨利說,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我們都知道你夢見了什麼。」我們當然知道,我們也在那兒,這兩句話已到嘴邊,卻被他吞了回去。他只有十四歲,卻非常明白說出去的話再也收不回的道理。當他們玩拉米紙牌或是「瘋狂八點」而有人墊了一張不該墊的牌時,他們總是說,出了就得作數。一旦他說出口了,他們就不得不面對。而如果沒說,那也許……也許那些話就隨風飄走 了。九九藏書
「我們會消滅它,」安德希爾說,「我們要把整個傑弗遜林區燒成灰 燼。」
「你瞧,可能是該這樣。」彼得贊同道……但馬上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似乎說錯了什麼話。
「其次,關於拜拉斯。它在別的世界里生長順利,在我們這兒卻不行,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負責控制和隔離工作的科學家和醫學專家都認為是低溫延緩了它的生長,可我不這麼認為,至少這不是全部原因。我不能確定,因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不 過——」
「我姓德夫林。你說的是我的名字,我叫亨利·德夫林。」亨利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一根刺鐵絲和一根充了電的普通鐵絲之間的縫隙里伸出去。安德希爾一動不動,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那隻手大約五秒鐘,於是,亨利只好把手縮回來,縮回自己這個新近被劃定的世界,同時覺得自己很愚蠢,並告訴自己不要像個白痴似的,他此刻並不是在雞尾酒會上受到怠 慢。
亨利感覺到他們的思想潮水般退去,他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他想,我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誰也不願意這樣。有時候一個人獨處反而更 好。
「而我該……怎麼樣?只管相信這一切嗎?把它像止咳糖漿一樣吞下 去?」
「亨利,現在我要你聽我 說。」
「他在德里,笨蛋。」亨利一邊回答,一邊起身穿上保暖內衣。其實,他心裏並不覺得瓊西有多笨;他自己也覺得杜迪茨剛才就跟他們一起在這 兒。
亨利雖然很不願意談及這方面的內容,但他明白必須給安德希爾一個說 法。
「不。」亨利說,歐文第一次感到他的語氣很苦惱,似乎不那麼自信。「不能有屠殺。不能讓克茲殺掉兩百到八百人。那些人最終對這件事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他們只不過是——天啊,他們只不過是無辜的旁觀 者!」
「我正聽著呢。」亨利 說。
「亨利……你是叫這個名字吧?亨利?亨利,這與我們目前的形勢有任何 關——」
我們對此該怎麼 辦?
「你自己有電話,」彼得說,「你真是個幸運兒。你們家的人可把你給寵壞了,格 里。」
有些人是這樣。甚至還可能是大部分人。可這是個機會。在一間著火的牲口棚里,他們能有什麼機會 呢?
「我想可能還有。但是不多 了。」
歐文想用他自己那已經很微弱的感應力來閱讀亨利回答背後的動機,但是沒能成功。不過他可以肯定,這個人告訴他的多半都是實情。要麼是實情,要麼他自己相信是實情,歐文想,天知道我希望相信這是實情。在屠殺開始之前能離開這兒的任何理由我都願意相信。
不,我沒有。你已經知道,我們需要聲東擊西才能脫身。而這就是聲東擊 西。
「要不要來一口?」手持煙捲的人問。他把口裡的煙吸了進去,說話時聲音有些不自然,帶有幾分不舍,但手上卻大方地把煙捲遞了過來。亨利看到那是一支大煙捲,不亞於一支長雪 茄。
「我們不能在這兒交談,」安德希爾說,「你聽好了,別讓我重複一個字,小 子。」
在散發著稻草清香的黑暗的雜物間里,亨利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歐文,」他說,「你心裏其實相信。我能感應到,你沒忘了吧?我是叢林中感應力最強的一個。不過,問題是……問題 是……」
「什麼?」瓊西問,他將手掙脫出來去擦嘴巴,隨著他們之間聯繫的斷開,現實轉瞬間又回到眼前,「你剛才說什麼,亨 利?」
「好 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並不感到吃驚,嗯……亨利德先生?你是姓亨利德 嗎?」
叫他格里往往會讓他生氣,但今天早晨他沒有——瓊西正滿腹心事。「那是我的生日禮物,而且我得用自己的零花錢來付長途話費,所以不能聊得太久。然後,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從來都沒有發生,明白了 嗎?」
真噁心!」彼得這一次幾乎是尖聲喊出這句 話。
沒有回答。接著傳來一聲:「我聽著 呢。」
「為什麼?」來自牛頓市的戴倫·切爾斯問 道。
「就是你提到過的那位瓊 西?」
不行,他回了一個信 息。
亨利嗆得一陣猛咳,並掙扎著跪了起來,卻發現安德希爾的背影正漸漸消失在漫天飄飛的雪幕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只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於是大聲叫道:「你想朝雷普里奧先生的牙刷上撒尿,可是尿不出來,於是你就砸了他們家的盤子!砸了他們家的盤子,然後撒腿就逃!就像你現在想撒腿逃跑這樣,你這該死的膽小 鬼!」
安德希爾環顧了一下四周。亨利也跟著他看了看,發現有幾個人在野營車和挂車之間的臨時通道上奔忙著——但附近沒有人。然而,商店和牲口棚周圍的全部地區都異常明亮,儘管風聲很大,他還是能聽見引擎的轉動聲、發電機的轟鳴聲以及人的叫喊聲。有人在通過喇叭發號施令。整體的效果非常詭異,彷彿他們兩人被暴風雪困在一個滿是幽靈鬼怪的地方。當那些來去奔忙的人在漫天飛雪中消失時,看上去尤其像是鬼 魂。
那是個夢,他想,杜迪茨就在夢裡。他坐在岸邊。他在哭。他很難過。可他不是故意的。要說有人是故意的話,那就是我 們。
他用手攏住打火機和火苗,又點燃第四支煙。儘管戴著手套,他的手指卻沒有什麼感覺。我們最好儘快有個結論,他想,趕在我凍死之 前

4

杜迪茨起初毫不理睬,只是繼續大哭。亨利想,他哭得自己流鼻血了,那血跡就是這麼來的,可他肩膀上戳出來的白色玩意兒又是什麼 呢?
「沒錯,衝進水裡了,」彼得說,從他的表情來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亨利,你找到了他的 鞋——」
亨利沒有回答;即使在動起自殺的念頭之後,他始終還是一位優秀的精神病醫生。正常的人類行為往往都很混賬。雖然可悲,卻是現 實。
「我被感染了。」亨利說,他把一隻手放在纏在腿上的球衫上,「拜拉斯。也就是他們所說的里普利菌。你們可能也有人感染了……我想你就是,查爾斯——」他指著第五個人,那人穿著風雪大衣,身材魁梧,已經開始禿 頂。
「別管他的腦袋,去照顧杜迪茨!讓他別再那麼鬼哭狼嚎 了!」
「比弗。」瓊西話音剛落,便笨手笨腳地翻下床,一隻套著襪子的腳踩在彼得的手 上。
「在夢中。」亨利話音剛落,他們又回到「牆洞」的楓樹下,四個人只穿著內衣褲跪在一起,在寒風中瑟瑟發 抖。
「我才不在乎你怎麼覺得,」瓊西打斷了他,聲音非常刺耳,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這隻是一個夢而已,我要忘掉它。我們都得忘掉它,對吧,亨 利?」

1

「請停一下……上帝,安德希爾……你就不 能……」
亨利依稀看到,在茫茫大雪中,歐文停住了腳 步。
「克茲是個瘋子。」亨利說,他還在亦步亦趨地跟著,但已經明顯氣喘吁吁了,兩條精疲力竭的腿也在抗議,「他是個瘋子,也是一隻狡猾的狐 狸。」
「約翰遜……還有幾個人……其中至少有一個是女人……如果你沒有犯事的話,本來也會有你……可是你越線了,他就是這麼想的……而且還不是第一次……你以前就犯過一次,在一個好像是叫波桑斯卡·諾維的地 方……」
瓊西這時已經舉起雙手捂住了耳朵。彼得也把一隻手放在頭頂上,以免腦袋被風吹走一般。接著,比弗把杜迪茨攬進懷裡,就像幾星期之前那樣,並開始用那清脆的嗓音唱了起來,你簡直無法想象這聲音是出自比弗這樣的野小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