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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水庫 第十八章 追蹤開始

第三部分 水庫

當初我登上樓梯時,
遇見一個不曾現身的人,
今日依然不見他的身影,
但願,但願他不再讓我驚魂。
——休斯·默恩斯

第十八章 追蹤開始

「你這是在看什麼?」弗雷迪 問。
15%是多 少?
我知道,他終於回答 道。
應該好了。亨利腦海里的這個人在面對克茲及其部下的掃射時曾經鎮定自若,可現在卻有些緊張不安。你領頭吧,亨利。這次行動我只是提供支 持。

5

「歐文·安德希爾背叛了國家和戰友。他——」

15

「在哪兒?」亨利問,可彼得搖了搖頭。瓊西也一 樣。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你是說,我和珀利跟那群瘟雞差不多 嗎?」

3

「你好,寶貝兒,想要點兒什 么?」
克茲很擅長講故事,他把他們帶回到朝鮮衝突時期的堪薩斯。愛德華·戴維斯和富蘭克林·羅伯茲各有自己的小農場,離恩波里亞不遠,也離克茲家(他們家其實並不姓克茲)的農場不遠。戴維斯原本就是一個腦袋不太清楚的人,他越來越懷疑鄰居——那位討厭的羅伯茲——企圖搶走他的農場。愛德華·戴維斯說,羅伯茲在鎮上到處說他的壞話。羅伯茲給他的莊稼下了毒,羅伯茲還給恩波里亞銀行施壓,叫銀行取消戴維斯農場的抵押贖取 權。
「不過,先瞧瞧這個——我在堪薩斯學的小把 戲。」
「起碼把它的名字叫對吧,」坎布里幾乎是嗤之以鼻,「它叫拜拉 斯。」
就在這時,車輪穩定下來——先是前輪,因為發動機的重量給了車身一定的引力——然後是後輪。公羊穿過9號公路,朝一個標有入口的地方駛去。進了入口后,又出現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歡迎光臨新英格蘭最好的停車站。接著,卡車的前燈又映照出另一塊招牌,上面沾滿雪花,但字跡依稀可辨:見鬼,歡迎光臨世界上最好的停車 站。
但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球。有的只是伯尼、達納、托米和斯米蒂在大雪中艱難行進的身影,他們都穿著防護服和帶有帽子的風雪大衣,一言不發地排隊而行,看上去就像一群夢遊者。他們沿著「天鵝池路」朝東向雪地摩托車走去,而歐文和亨利則往西,直奔被他們扔下的悍馬。亨利發現被他們扔下的還有乳酪和餅乾,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 來。
「說對了,珀爾馬特,不過你可不要高估自己的重要性,孩子,你最好不要這樣,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瘋子下一步會幹什麼,你自己也這麼說 過。」
收音機倒是能出聲,但是效果不好;在噪音的干擾下,目前收聽到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沒聽到報時,卻在不經意間聽到了天氣預報。從波特蘭以南,大雪轉成大雨,但是收音機里還說,從奧古斯塔到布倫茲威克,則不僅有冰雹,還下了凍雨。多數社區都停了電,所有的汽車都必須裝上防滑鏈才能行 駛。
我是說,我們最好快點兒去洗手間,瓊西說,天啊,你們六十年代實施了那麼多的綁架,難道就沒有從中了解到一丁點兒有關人體解剖學方面的知識 嗎?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又念叨了一遍,「彼得最先看到她的。」他嘆了一口氣,那聲音疲憊之極,歐文不禁為他感到難過。他想,算了,他根本就不想了解亨利腦海中正在發生的任何事情。到德里還有一個小時,如果風勢一直不減的話可能更久。最好還是讓他睡 吧。
可他說的是實話!」坎布里嚷道。他第一次轉過頭來正對著克茲,眼睛睜得很大,眼角有幾處長出了里普利——或者說拜拉斯,隨便你怎麼叫都行。他的唾沫濺到了克茲的臉上、額頭上和防毒面罩上。「我聽見了他的思想!珀爾馬特也聽見了!他說的絕對是大實話!是——」
這消息讓瓊西一陣竊 喜。
是克 茲。
格雷先生查了查瓊西有關正確使用餐具的資料,然後用叉子的尖齒挑起一小塊炒雞蛋,送進瓊西的嘴 里。
差不多一小時之後,他們才到達「藍色行動基地」——曾經的「藍色行動基地」——以南的十六英里處,但克茲並不擔心。上帝會眷顧他們的,他對此深信不 疑。
「對不起——我是說,有不有餅 薄。」
然後,突然間,她不見了。突然間,他們又變成了五個人而不是六個人。五個大男孩站在老橡樹下,臉上映著六月天的古老陽光,耳畔響著壘球姑娘們興奮的叫喊。彼得哭了,瓊西也哭了。那個酒鬼走了——顯然已經湊夠了酒錢——但是又來了一個人,這人面色凝重,儘管天氣很暖和,他卻穿著冬天的風雪大衣。他左邊臉上有一塊紅色的東西,可能是胎記,但亨利知道不是。那是拜拉斯。歐文·安德希爾來到了斯特羅福德公園,來到了他們身邊,在注視著他們,不過這沒關係;除了亨利之外,他們都沒有從捕夢網的那一邊看到這位客 人。
壓根兒沒想到會這樣吧,小子?克茲想,心靈感應在這一點上絲毫也沒有幫上你,對 吧?
「對不起,」珀爾馬特板著臉說,「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放了屁,那我只能 說——」
「真可惜。我們是不是靠近了一 些?」
「她被困住了。」彼得夢囈般地說,眼睛仍然望著照片。他的手指開始左右擺動起 來。
「去找——喬西?」杜迪茨 問。
弗雷迪抬起手,似乎想從椅背上伸過來揍坎布里一頓。而坎布里則把自己那張恐怖猙獰的面孔湊上前去。「動手呀,老兄。不過也許你想先檢查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有沒有傷口,因為只要一個小傷口就夠 了。」
珀爾馬特一言不發地轉過臉去,望向外面的黑 夜。
亨利用他獨特的四重視角朝對面看去——事後才意識到他不僅僅是朝對面看去而已,他還移動了他們的眼球,以便看清高速公路對面的動靜。在公路對面,他看到有更多的燈光在暴風雪中閃 爍。
「我沒有暗示任何東西,」弗雷迪說,「我是告訴你別把這地方弄得臭氣熏天,不然的 話——」
我們開 始。
「他想找杜迪茨嗎,瓊西?難道是因為這樣才……」又是凝神傾聽。接著:「水塔?為什麼?……瓊西?瓊 西?」
同往常一樣,信息牌上貼滿了各種啟事(點心售賣會,洗車服務,由本社區的人排演的《魔幻曲》預演,本地專科學校舉辦的暑期培訓班),以及學生們手寫的許多廣告(賣這的,賣那的,畢業后找便車去波士頓的,尋求在普羅維登斯室友的,等 等)。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在喃喃自 語。
你隨時都可以這樣的,瓊西在門后說。他覺得自己終於明白撒旦把耶穌帶上山頂,然後用世界上的所有城池來誘惑耶穌時的感覺了。不好;但是也不壞;只是履行職責,推銷產品而 已。
而此時此刻,格雷先生又在搜查信息了。呆傻特,他說,你怎麼把這地方叫做呆傻特呢?招牌上不是寫的戴薩特 嗎?
瓊西從可以看到停車站的辦公室窗前轉過頭來,望著自己的辦公桌,桌子上亂糟糟地放著他的各種年代久遠卻備感溫馨的東西。有一部電話,是藍色的特里姆林電話。能不能用它跟亨利通話呢?亨利還活著嗎?瓊西覺得是的。他想,如果亨利離開人世,那麼在他離去的那一刻,他瓊西一定會有感覺——比如房間會突然變暗。艾爾維斯離開了大廈,比弗以前在訃告欄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時常常這麼說。真他媽的倒霉!瓊西覺得亨利還沒有離開大廈。亨利甚至有可能在打算重新出 場。
「要烤麵包 嗎?」
「至於現在嘛,我們該減減負,對吧?」克茲從口袋裡掏出手銬鑰匙。他把手從坎布里背後伸過去,繞過沒有濺出窗外的已經發涼的黏狀物,終於找到了門把手。他打開手銬,大約五秒鐘之後,坎布里先生——讚美上帝——重新加入到食物鏈 中。
「沒錯。」彼得說。他還在凝神看著那張照片,亨利知道彼得在想什麼,和他自己所想的幾乎一樣:她長大了。就連喬西也長大了,如果生活更善待他們一些,她可能已經成為杜迪茨·卡弗爾的女朋友。「可是,我覺得她……你知 道……」
憑藉燈光,亨利發現自己能看見個大概。當然有大雪,還有幾盞閃爍的黃燈照亮了高速公路的入口。藉助儀錶板的亮光,還能看見裝比薩餅的盒蓋——盒蓋權當成盤子,上面有蘇打餅乾,幾塊乳酪,還有一把瑞士軍刀。那把刀是一個名叫斯米蒂的人的,現在大家都用它來切乳酪。亨利越看越清楚了,就像你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一樣。但是還不僅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具有一種令人不安而莫測的深度,彷彿那不再是三維的物質世界,而突然變成了四維乃至五維。其原因不難理解:他在同時用四雙眼睛觀看。他們圍成一團,在……
「×他 媽——」
「你聽我說,克茲。我不知道你的腦袋裡還有沒有一個清醒的腦細胞,如果有的話,我希望它能好好地聽著。我現在跟一個叫亨利·德夫林的人在一起。在我們的前面——大概在前面一百英里的地方——是他的一位朋友,名叫格里·瓊斯。但實際上已經不再是他。他被一個外星生物劫掠了,瓊斯稱之為格雷先 生。」
他們開著悍馬向南行進,在暴風雪中一路向南行進。亨利·德夫林狼吞虎咽地吃著餅乾和乳酪時,一陣倦意襲來,他刺|激過度的腦海里的燈光頓時熄滅 了。
「讓他們進來,丫頭。」克茲說。他仍然站在那兒,手中仍然拿著紙牌,帽子還在地上(地上仍然依稀可見三等廚師梅爾羅斯留下的血跡),但是他的目光卻頓時發亮,顯出濃厚的興趣。「我們來看看你找到了 誰。」
「奉命送來兩名里普利感染者。」樹林里又響起槍聲,弗雷迪看到這女人的眼睛幾乎是難以察覺地朝那邊瞥了一眼。她想回到路對面那兒去,想在遊戲結束之前盡情殺上一通。弗雷迪理解她的感 受。
天啊,你還不明白嗎?我還得怎麼樣才能告訴你?「他還在那兒!瓊西!」
在小車停車場上,一共停了二十多輛小轎車和小貨車,而車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雪的多是諸如機械工(總是有一兩個人值班)、服務生、快餐廚師等人的車。瓊西興趣盎然地發現,其中最乾淨的是一輛淺藍色的州警巡邏車,車頂的警燈旁邊有不少積雪。一旦被警方拘捕,格雷先生的計劃無疑將會被破壞;但是,瓊西自己已經有三次出現在謀殺現場——如果算上發生在貨車駕駛室里的那一次的話。前兩次的現場都沒有目擊證人,很可能也沒有格里·瓊斯的指紋,可這裏呢?不僅有,而且很多。他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什麼地方的法庭里,口裡說著,法官先生,那些謀殺案是我體內的外星人乾的。是格雷先生乾的。這又是一個格雷先生無法聽懂的笑 話。
「在前面,」坎布里悶悶地說,「陷進他媽的雪堆里 了。」
「你是怎麼跟頭兒說話的,坎布里?」弗雷迪說,臉上的面罩輕輕鼓 動。
「捕夢網。」比弗說,他們彼此心領神會,他們常常這樣,因為他們認為,朋友之間就應該這樣(亨利後來才明白,事實並非如此)。對於第一次去「牆洞」打獵時共同做過的那個夢,他們從來都沒有直接提及,但是他們知道,比弗相信它與拉馬爾的捕夢網多少有關。誰也沒有去跟他爭辯,不僅因為他們不想挑戰比弗對那片無害小編織物的迷信,更主要是因為他們對那一天根本就不想提及。但現在他們明白,比弗的理解起碼對了一半。他們的確被捕夢網罩在一起,但不是拉馬爾的捕夢 網。
亨利又試著移動他們的眼球。他發現,一旦他們的目光不再集中於同一事物,他自己那神奇的四維或五維視角就會消失,讓他一時頭昏腦漲,視線模糊不清,大腦內部的處理功能對此也無能為力。可他畢竟移動了他們,移動得不多,只是眼球而已,可……
準備好了嗎?亨利 問。
瓊西飛快地拿起桌上的電話,但一時又有些猶豫不 定。
萊德也不喜歡這笑聲。它又呻|吟了,不安地望著坐在他主人方向盤后的那個 人。
杜迪茨朝壘球場走去,他們懷著敬佩之情緊跟在後面。杜迪茨從歐文身旁走過,不過當然沒有看見他;對杜迪茨而言,歐文·安德希爾並不存在,至少此刻還不存在。他走過露天看台,走過第三壘,走過小吃店,然後停下腳 步。

1

亨利看見他們下了車,他們都表情平靜,目光茫然。他自己也下了車,接著看到歐文還大睜著眼睛,坐在雪地摩托車的駕駛室里。他的嘴唇移動著,口型與腦海中的字眼相應:趕快動起來,上帝保佑你 們。
克茲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腰間的皮套里掏出9毫米口徑手槍,抬手就是一槍。槍聲在車內震耳欲聾。弗雷九-九-藏-書迪發出一聲驚叫,並猛地帶動方向盤,悍馬斜衝進積雪之中。珀爾馬特尖叫起來,轉過那張大為驚恐、長有紅色生長物的面孔來望著後座。對坎布里而言,這是一種解脫:在也許只夠他舉手抗議的一剎那,他的腦漿從後腦濺出,從破窗戶里飛出去,然後被風雪吹 散。
「亨 利。」
克茲朝他微笑著,不過他已經戴上防毒面罩——他們都戴上了——這給他寬撫的笑容平添了幾分怪異和陰險,那模樣就像一個戀童狂在誘騙小孩子進屋去吃塊餡餅一 般。
「喂,混蛋,快還給我!」亨利大喊著,接著也搶走比弗的帽子,比弗則大笑著搖搖晃晃地追趕亨利。於是,三個人衝過草地,從露天看台的後面繞過,身上的學位服飄了起來,露出裏面的牛仔褲。瓊西頭上有兩頂帽子,流蘇在兩邊擺動;亨利有一頂(實在是太大,連他的耳朵都罩住了);比弗則頭頂空空地跑著,長長的黑髮披在身後,嘴裏還叼著一根牙 簽。
「你的朋友還活著,但你看起來似乎並不開心。」不開心的是亨利的思想,可亨利沒有必要進一步說破。剛開始很開心,就像你所喜歡的什麼人偶爾打個電話而讓你很開心一樣,可現在又不開心了。這是怎麼 了?
「在,頭 兒。」
「喬絲,」弗雷迪說,「又怎麼不高興 了?」
她開口說了句,你好,杜杜。又看了看他們,說:嗨,你們 好
「長官……頭兒……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我來這兒……當時我正在追擊逃犯,可這個……這個……請原諒,我非得這麼說不可,這個多事的臭婆娘把我從清理區拽了出來,然 后……」
為什麼?格雷先生仍然怒火中燒,仍然在暢飲瓊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不由自主地喜歡這樣。你為什麼生 氣?
瓊西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著那張綠色紙 片。
此刻一聽到彼得的叫聲,她連忙仰起頭,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氣喊道:「救命啊!我出不去了!求求你,救救 我!
「我們要去收拾歐文·安德希爾,還有那位姓德夫林的傢伙,如果德夫林還跟著他的話。明白了 嗎?」
我想有點兒吧。這是一種諧音雙關。我們把雙關稱為最低級的幽默形 式。
「迷人的格里厄拉。」亨利一本正經地 說。
算是報復吧,我在辦公室睡覺時,你不是想把我烤死嗎?瓊西 說。
後面的話被喧嘩聲所淹沒,麥克風已經不起作用;隨著學位服的掀動,大鳥們紛紛起身準備飛翔。明天中午之後,他們就會永遠飛走了;當然,瘋瘋鬧鬧地朝停車場——亨利的車就停在那兒——走去的三隻大鳥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意識到他們畢生友誼的青少年階段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要結束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過這樣也許更 好。
「我想我把牙籤吞下去了。」他 說。
「啊哈,我就猜到了。要不要再來杯咖 啡?」
他們把人梯又往裡推進了一步,雖然心情很激動,他們還是盡量謹慎。瓊西的雙腳倒掛在一大塊垮下來的混凝土上。喬西舉起手……奮力抓著……還是夠不著彼得伸下去的手。最後,就在他們覺得將不得不放棄的時候,她又往上挪動了一點。彼得一把抓住她傷痕纍纍的臟 手。
「我們問杜迪茨去。」比弗突然說。他們都明白這是為什麼。用不著再商量。因為杜迪茨能看到路線。「杜迪茨——」
「我在這 兒。」
「你們從前就這樣干過?」歐文低聲問道。他想亨利已經告訴過他,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亨利的意思。「甚至在這之前?」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上面已經長出一層淺淺的拜拉 斯。
「他背叛了你。」珀爾馬特說,這幾乎是一聲耳 語。
感覺怎麼樣?瓊西問,語氣中頗有幾分好奇,還有一絲不 安。
瓊西和比弗也知道彼得在模仿誰,亨利同樣知道。他們彼此之間心有靈犀,多年以來都是如此。他們與杜迪茨也心有靈犀。瓊西和比弗也與亨利一樣,記不起那金髮小姑娘的名字了,只記得她的姓長得出奇,念起來很彆扭。而且她對杜迪茨有點兒意思,所以才總是在智障學院的門口等 他。
「看到他與那些本該由他看守的拘押犯一起逃進了樹林。」喬瑟琳·麥卡沃伊說。她面無表情,聲音里滿是不 屑。
杜迪茨轉過頭,雙眼發亮、饒有興緻地望著他,差點笑出來。彼得豎起一根手指,正在左右擺動,他的目光越過擺動的手指,落在地上。亨利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有片刻時間,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草地上有一抹鮮亮的黃色(像油漆)突然一閃——然後就不見了。只見彼得仍然在運用自己特殊的記憶天賦,自顧自地沉于其 中。

7

什麼?怎麼 了?
「沒錯,」亨利明顯情緒不高,「他有免疫能力。杜迪茨……你現在了解杜迪茨了 吧?」
她放下盤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了。格雷先生用瓊西的眼睛看著那堆金黃色的雞蛋和一片片發黑的熏肉(不只是脆,幾乎是要烤焦了,這是典型的戴薩特傳統),也同樣感到疑 惑。
「你知道我們一定得這麼干,對吧?」歐文說,「這是說在我們能夠抓住他的情況下。因為不管具體的細節如何,他的整體的計劃幾乎可以肯定是全面污染。算一 算——」
「把麥克風給我,弗雷迪。公共頻道。我們的朋友歐文喜歡公共頻 道。」
很好!瓊西從辦公室窗前的位置叫道,很好!陷進去!一直陷到踏腳板!如果在四輪驅動時陷住了,那可就真的陷住了!
喬西,」彼得口裡說,但是看上去也沒有抱太大希望,「我們以前總是笑話你,說她是你的女朋友,還記得嗎?她長著一雙棕色的眼睛……一大頭金髮,全都直直地豎著……還有……」他沮喪地嘆了口氣。「我×。」
「她碰到大麻煩了。」瓊西說,他已經脫下學位服,把它疊好搭在手臂 上。
「我……」比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顯得很困惑,「我不知道,夥計。彼得,你覺得 呢?」
他想控制住打滑的勢頭,但車輪卻肆意地飛轉,像帆船里失去方向舵的舵輪一樣。95號州際公路的南行線上此時只剩下一條濕滑的單車道,悍馬在上面逆行起來,最後斜衝進隔離帶上的雪堆里,車前燈照出一束雪霧迷濛的光柱,指向他們來時的方 向。
克茲說,愛德華·戴維斯所採取的措施就是,抓了一頭患有狂犬病的浣熊放到雞舍——他自己家的雞舍。浣熊把那些雞一隻一隻地全部咬死,等它累得不能動彈的時候,讚美上帝,農民戴維斯砍下了浣熊先生那顆長著黑灰條紋的腦 袋。
你幹嗎要這樣?幹嗎要發出這種聲 音?
於是,他們五個人站在斯特羅福德公園一棵古老的大橡樹下,六月天的陽光和樹影星星點點地灑在他們臉上。那架勢頗像大賽上場之前抱成一團鼓勁。那些穿著鮮艷黃球衫、正在打壘球的姑娘沒有理睬他們;松鼠也對他們視而不見;正忙著翻找空易拉罐、以便湊足晚上那頓酒錢的酒鬼對他們也無暇顧 及。
克茲把紙牌撒了出去。大風從門口颳了進來,紙牌四散飄落,只有一張面朝上落在帽子里,但那是黑桃A。
「當然要逃了,」坎布里望著克茲說,「你反正要幹掉我。要幹掉我們所有的人。你別想蒙我了,省點兒心吧。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 楚。」
「——能看到路線!」亨利突然大聲喊道,並在悍馬的乘客座上猛地坐直身子。歐文嚇了一大跳,他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與他為伍的只有暴風雪,以及表明他仍在路上的沒有盡頭的反射鏡。「杜迪茨能看到路 線!」
比弗叼著牙籤氣喘吁吁地趕來,撿起瓊西的學位帽,朝裏面瞟了一眼,說:「裏面有精斑,我一看就知道,我在自己的床單上見得可多了。」他深吸一口氣,像大喇叭似的衝著那些穿著紅色學位服、正在漸漸散去的畢業生們大喊:「格里·瓊斯朝自己的學位帽里打手搶了!喂,大伙兒都聽著,格里·瓊西打手搶 了——」
在燃燒了半個小時之後,雷吉·戈斯林那座舊牲口棚的火勢越來越小,猶如巨大的黑夜中一條奄奄一息的巨龍的眼睛,在融雪所形成的黑眼眶中閃爍。「天鵝池路」以東的樹林里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槍聲,剛開始火力很猛,後來變得稀稀落落,不再那麼激烈——那是「帝國山谷」(現在是凱特·嘉拉格的「帝國山谷」)的人在追擊逃犯。就像射殺火雞一般,能夠逃脫的火雞顯然寥寥無幾。也許有足夠的活口可以說出真相,可以把這一切都說出去,但是,明天再去操那份心 吧。
歐文坐在悍馬——車體很大,聲音很響,但是裝著大號的雪地專用輪胎,在風雪天跑起來就像伊麗莎白二世女王號郵輪——的方向盤后,聞聲回過頭來。亨利睡著了,眼鏡滑到鼻尖,他的眼皮上長出淺淺的拜拉斯,這時正隨著底下眼球的轉動而輕輕發顫。亨利在做夢。夢到什麼了呢?歐文尋思著。他猜想自己能夠探進這位新搭檔的腦海里去看個究竟,可這麼做似乎不地 道。
克茲把手槍對準珀爾馬特。「再叫我瘋子。再說一遍試 試。」
亨利淡淡地看了歐文一眼。「他說,他擔心格雷先生打算殺死一名州警,再搶走他的巡邏車。我想很可能就是這樣。媽的。」亨利在自己的腿上擂了一 拳。
「坎布里!」克茲叫道,雙眼更加熠熠放光。他把紙牌扔進帽子里,走到坎布裏面前,好像要握手一般,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啪」地敬了一個禮。吉恩·坎布里沒有回禮。他看上去悶悶不樂,神情迷惑。「歡迎來到美洲正義聯 盟。」
「是的。不,我也不知道。別出聲,歐文,只管聽 著。」
「來一份炒雞蛋和熏肉。熏肉要脆,不要太 嫩。」
杜迪茨加入后,那個圖像頓時上百倍地明亮和清晰起來。亨利聽到有人——是瓊西——倒抽了一口氣;如果他自己有氣可抽的話,他也會倒抽一口氣的。因為杜迪茨在某些方面也許是智障,但不是在這一方面;在這一方面,他們才是口齒不清手腳笨拙的可憐白痴,而杜迪茨卻是天 才。
解散之前我再宣布一件事情!」他聲音洪亮地說,「我不會要求你們在典禮結束時不要扔學位帽,多年的經驗告訴我,我還不如對自己說這句話好——
話音未落,又一陣疼痛襲 來。
兩人之間的座位上有一把手槍,是格洛克手槍。亨利剛拿起它,鈴聲就戛然而止。他把槍口對著自己的耳朵,手掌握緊槍 柄。
「你能不能別這樣?」坐在克茲右邊的坎布里說,「你都害得我快發瘋 了。」
「捕夢網?」歐文問。他的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即使他自己聽來也是如此。悍馬的前燈照出前方沒有盡頭的雪域荒原,只是因為沿途有黃色反射燈的標誌,這裏才成其為一條路。捕夢網,他想,隨後腦海再次被亨利的過去所佔滿,初夏那一天的情景、聲音和氣息幾乎將他淹 沒。
「少廢話了,克茲。」車內的六個喇叭里同時傳出清晰而響亮的聲音,坎布里居然大胆地笑了起來。克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換了別的情形,這一眼肯定會嚇得坎布里的黑皮膚黯然失色,但現在不是別的情形,別的情形已經不復存在,克茲感到一陣少有的恐懼。理智上明白自己大勢已去是一回事;而感情上接受這一事實則是另一回 事。
「——不過,我要提醒你們把它們撿起來然後上交,否則就罰你們的 款!」
「沒靠近多少。」珀爾馬特說,然後動了動身子,做出一個苦臉,又放了一個 屁。
她皺起眉頭,從點菜板上抬眼望著他。在她背後的櫃檯前,州警正一邊吃著軟乎乎的三明治,一邊與快餐廚師聊 天。
笑聲。歡呼聲。掌 聲。
麥卡沃伊一把拉下他的帽子,只見他原本稀疏的金髮又變濃密了許多,而且像是被染紅 了。
「該死的同性戀,你如果把梅毒傳給我了,我可饒不了 你!」
亨利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束亮光悄然而至,他知道那亮光就是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是他們——還有那明媚的陽光和綠色的樹影——共同發出的,其中,杜迪茨的光芒最為奪目。他是他們的「球」;沒有他,就不會有「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是他們的捕夢網,是他為他們製作了捕夢網。亨利的心裏滿滿的(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而由此而產生的空虛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他想:難道就是為了找到一個除了對她的父母之外,對外人也許無關緊要的失蹤的智障女孩嗎?那一次,當他們抱成一團時,難道就是為了殺死一個沒有腦袋的壞小子嗎?天啊,居然在睡夢中讓那傢伙把車駛離路面,令他死於非命?僅僅是這樣嗎?那麼偉大、那麼神奇的力量,難道就是為了這種卑微的事情?僅僅是這樣 嗎?九*九*藏*書
「你他媽的根本就不在乎!」珀爾馬特啐了一口,語氣里的恨意使弗雷迪全身一震,「你只想抓住安德希爾,」他頓了頓,然後有些傷心地說,「你才是瘋了,頭 兒。」
格里……格雷,克茲想,這兩個名字是多麼相 似。
歐文頓了頓,沉吟著。亨利所說的不是知識,不是食物鏈上游克茲的各級上司通常所做的決定;他所說的是顯然遠遠超出一點小小的讀心術的那種能 力。
隨後,亨利完全是憑著本能將悍馬里的四個人「綁定」在一起,這一次不是通過呈現死亡與毀滅的情景,而是模仿克茲的聲音。其間,他不僅吸納了歐文·安德希爾的能量——歐文此時的能量比他自己的要大得多——還藉助于歐文·安德希爾對他的頂頭上司的深切了解。「綁定」之舉使他體會到一陣強烈的快意。還有如釋重負之感。移動他們的視線是一回事,完全控制他們則是另一回事。而且他們沒有感染拜拉斯,這意味著他們可能不會感應。可他們卻有感應,真是謝天謝 地。
「你聽。而且快看。能看見 嗎?」
「哦,天啊,珀利!」弗雷迪叫道。他把車窗進一步開大,一股寒氣裹著雪花灌進來。悍馬滑了一下,克茲坐直身子,但汽車又穩定下來。「拜託你別再用屁|眼噴氣了行 嗎?」
山坡很陡,到處都長滿了毒漆樹和毒常春藤。下到一半時,他們發現了喬西·林肯霍爾的大塑料包。那個包如今變得又破又舊,好幾個地方還用膠帶貼了補丁,但亨利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一眼認出 來。
瓊西本可以讓格雷先生自己去搜取信息,可這有什麼意義呢?我們是小車,他說,於是格雷先生朝右邊駛去。輪胎有些打滑,車身隨之顛簸起來。萊德抬起頭,又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然後發出了呻|吟。它的下腹脹鼓鼓的;不知情的人無疑會認為這是一條即將產下一大窩狗崽的母 狗。
三個人穿著學位服圍在彼得身邊,一同看著德里動態信息 牌。
「我早就想這樣了,格里厄拉,」彼得有些傷感地說,「你現在明白我的真實感受了 吧。」
「沒事兒。」瓊西說,當他把手從杜迪茨手裡抽出來時,最後的聯繫斷了。瓊西擦了擦臉,彼得也擦了擦。比弗帶著哭腔地笑了一 聲。
德里的下水道和地下排水系統歷史悠久,結構極為複雜,因為德里鎮原本是一片沼澤,就連生活在周圍的密克馬克印第安人都對它敬而遠之。工程的主要部分建於三十年代,靠的是新政的撥款,不過它們大半將在1985年的大暴雨中毀於一旦,那場暴雨淹沒了全鎮,摧毀了德里水塔。但各種管道目前依然存在。他們看到的這根排水管順著山坡埋進地下。喬西·林肯霍爾好奇地爬了進去,結果一腳踩空,沿著半個世紀的枯葉往下滑,就像小孩坐滑梯一樣,一直落到水管底部。她一次次地掙扎著想沿著那臟乎乎、滑溜溜的斜面往上爬,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她吃完了裝在褲子口袋裡的兩三塊餅乾,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十二個小時,也許是十四個小時)里,只能困在這臭氣瀰漫的黑暗中,傾聽外面的世界所傳來的模糊聲音,那個世界對她來說遙不可及,她只能在這裏坐以待 斃。
我想沒問 題。
「比弗。」他 說。
「嗯,」彼得瞪大了眼睛說,「沒錯,媽的。」他抬起頭來望著大家。「她來過這兒,夥計們!就是這 兒!
格雷先生轉動方向盤,駛向通往閃爍的綠色路牌的坡道,汽車突然一個側滑,濺起一陣雪霧。瓊西知道,如果開車的是他自己的話,汽車可能已經衝出出口的坡道,一頭栽進溝里了,但開車的不是他。格雷先生現在雖然常常受到瓊西情緒的影響,可是在緊急關頭,他似乎不怎麼驚慌失措。他並沒有盲目地猛踩剎車,而是順勢滑行,並把穩方向盤,直到汽車停止打滑,再將車身調正方向。客座底下那條狗仍然在沉睡,瓊西的脈搏也依然平緩。瓊西知道,如果開車的是他自己,他的心臟一定在狂跳不已。不過話說回來,遇到這樣的風雪天,他的用車方式就是把車停在車庫 里。
弗雷迪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了片刻,然後又放回到方向盤 上。
弗雷迪望著第二個人,既感到驚訝,也帶著幾分快意。依他的愚見,里普利真是找到了一個最佳的滋生地。這王八蛋從一開始就不討任何人的喜 歡。
「你能嗎,杜杜?」亨利 問。
「明白,頭 兒。」
「歐文,你緊張過度了,」克茲說,「停車吧。不管需要做什麼,我們都可以共同努力。我們可 以——」
就這樣,他們爬進黑暗中,裏面像下水道一般臭烘烘的(還有別的什麼東西的氣味,是一種極其陳腐刺鼻的臭氣)。進去不到十英尺時,亨利在泥渣中發現了喬西·林肯霍爾的一隻鞋子。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揣進自己牛仔褲的後面口 袋。
亨利用手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接著又吐出來。「我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以及該幹什麼 了——」
又是一陣劇痛,外加一個不怎麼響的屁。有氣味,但不是乙醚的氣味。感謝老天的眷顧,瓊西想道,然後對格雷先生說:讓我看看賬 單
「沒錯,」珀爾馬特傷心地說,「當你面對一個在事情發生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來的人時,你的確無可奈何。面對一個瘋子時,你的確無可奈 何。」
「可你聽到他的話了,對吧?」坎布里問,「這麼干毫無意義。收手 吧。」

4

克茲按下麥克風一側的按鈕。「歐文?你在那兒吧,小 子?」
克茲絲毫沒有因為這番話而不快。他搓著雙手,朝坎布里友好地笑著。「如果你表現好的話,夥計,說不準能改變我的心思呢。人心生來是要破碎的,心思生來是要改變的,好好地讚美上帝吧。你還帶誰來了,喬 絲?」
當然,瓊西回答,話音剛落,便不由自主地大笑起 來。
你剛才說的話讓我覺得好 笑。
你怎麼能那麼干?他問,你從這裏怎麼能那麼干?格雷先生氣急敗壞地一拳砸在門上。瓊西發現,他不只是生氣,而且還害怕。因為一旦瓊西能夠介入,一切都會陷入危險之 中。
沉默,只有靜電的音和不肯停歇的風聲。克茲正想再按「發送」鍵重試一次時,歐文的回答傳過來,那聲音清晰而乾脆,雖然有靜電的干擾,但是沒有變形。克茲面不改色——仍舊是一副開心而饒有興緻的樣子,其實他的心跳加快了幾 倍。
放15%的錢在桌上,瓊西說,作為小 費。
杜迪茨正透過他稱為「鏡鏡」的包裹式太陽鏡東張西望。亨利覺得戴著「鏡鏡」的杜迪茨很像《火星叔叔馬丁》中的雷·沃爾斯頓,可他絕不會對杜迪茨這麼說,也不會用思想告訴他。杜迪茨的頭上還戴著比弗的學位帽;他特別喜歡吹動流 蘇。
他們這時又經過一個路牌,上面有兩個箭頭分別指向左右兩邊。向左的箭頭下寫著大車,向右的箭頭下寫著小 車
格雷先生在坡道頂上遵守了停車標誌,儘管9號公路兩邊白雪皚皚,渺無人跡。坡道對面是一個巨大的停車站,被弧光燈照得透亮;在耀眼的亮光下,隨風飛舞的大雪彷彿是一頭無形的巨獸所呼出的寒冷氣息。瓊西知道,如果是在平常夜晚,那裡會有此起彼伏的發動機的聲音,肯沃斯、麥克以及吉米·彼得等貨車的駕駛室里會閃爍著綠色或琥珀色的燈光。而今天晚上,那兒卻人車全無,只有在豎著一塊寫有長時停車請找經理  持票方才有效的牌子的區域,才停了十幾輛大貨車,貨車的邊邊角角上落滿雪花,使車身的輪廓不再那麼鮮明。貨車司機這時都在裏面的休息室里吃東西、玩彈球或者看毛片,或者是在後面陰暗的客房裡盡量睡上一覺,只要花上十美元,就能享有一張小床、一條幹凈的毛毯以及爐渣磚牆。所有人的腦海中,顯然都想著同樣的兩個念頭:我什麼時候能上路?這得花我多少 錢?
「沒錯,夥計,」克茲說。他轉向麥卡沃伊,「把這位士兵的記事板拿來,麥卡沃伊,我相信有了記事板,他的感覺就會好多了。然後你就可以繼續追捕了,我能肯定你正盼著這 樣。」
「哦,我的天啊。」亨利聽到比弗在叫,那是驚喜交加的語 氣。

14

歐文的頭腦所知和心裏所知之間存在著一段差距,自從他和亨利開始行動以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或第四次不得不越過這段差距了。「哦,我明白了。」他頓了頓。「他還活著。還能思考,還在活著。甚至還能打電話。」他又頓了頓。「老 天。」
「跟隨到底,頭 兒。」
「她還活著。」比弗語氣平靜地說。他把嚼爛了的牙籤從嘴裏取出來,看了一眼,扔到草地上,「不但活著,而且就在不遠處,對 吧?」
「那麼講吧。我們還有一個小時才到德里,時間夠 嗎?」
你呀,老兄——感覺像是在魔毯上一樣。天啊,你的力量可真 大。
於是他們抓牢了他,儘管他們的確害怕——多少有一點害怕;比弗也不例 外。
在行駛中的冷颼颼的悍馬里,他們靜靜地聽 著。
上面的角落裡有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面帶笑容的姑娘,留著滿頭金髮(現在已經不再蓬鬆,而成了鬈髮),大大的眼睛里透著一絲迷茫。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亨利曾經一次次感到奇怪,不知道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包括他自己)是怎樣消失的——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能認出那雙迷茫的黑眼 睛。
歐文!快點 兒!
隨後,悍馬一路向前。他們開始時沒有打開前燈,車速也很慢,盡量將聲音降低降低再降低,繞過坡道底部的黃色信號燈,如果運氣好的話,守衛著北行坡道的那幫傢伙壓根兒就不會知道他們已經離 去。
格雷先生拿著菜單,饒有興緻卻又幾乎是一無所知地瀏覽著上面的各種名稱——肉塊,甜菜片,烤雞,軟巧克力派。瓊西意識到,格雷先生不僅不知道食物的味道,而是根本就不懂「味道」這個概念。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呢?說到底,他只是一個高智商的蘑菇而 已。
「聽到你的聲音真好,小子!真好!我估計你在我們前面五十英里。我們剛剛經過39號出口,所以我想應該差不多,對吧?」實際上,他們剛剛經過36號出口,克茲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遠遠不到五十英里。也許只有一 半。
瓊西一邊跑,一面回過頭來逗亨利(「快呀,籃球先生,你怎麼跑得像個姑娘」),卻不料險些撞翻彼得——彼得正在看德里動態,也就是停車場北門旁邊的一塊櫥窗信息牌。還有一年才能畢業的彼得伸手抓住瓊西,像摟著舞伴跳探戈似的往後扳下瓊西的身子,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口。瓊西頭上的兩頂學位帽都掉在地上,他吃驚地大叫起 來。
「有冰雹 嗎?」
「好極了!」克茲高聲說,「快追上 去!」
「閉嘴。」弗雷迪吼道,並反手打了他一掌。克茲對此渾然不知。他直挺挺地坐在後面,怒目圓睜。多此一舉?歐文·安德希爾居然對他說,他有生以來最重要的行動是多此一 舉?
接著是「咔嗒」一聲,非常響亮,然後喇叭里只剩下靜電「嘶嘶」的聲音。「他走了,」珀爾馬特說,「拔出麥克風,關掉接收器。走 了。」
「我也給害得快發瘋了。」珀爾馬特說。他在座位上又動了動,身子底下傳出噗的一聲輕響。很像是橡皮玩具消氣時的聲 音。
「歐文……小伙 子——」
州警還在吃那塊櫻桃派——瓊西覺得他的速度慢得有點兒可疑。當他們經過他身旁時,瓊西感覺到,作為一個實體(越來越趨於人體)的格雷先生蒸發了,探進了州警的腦海中上下窺視。只剩下一團暗紅色的雲在控制著瓊西的生命機 體。

10

「嗯。」左腿很癢,嘴巴里更癢;嘴唇上也長出了該死的拜拉斯。他用食指擦了擦,意外地發現那東西一擦就掉。就像沾在嘴唇上的麵包屑一 般。
歐文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明白 嗎?」
叮……叮……叮……稀薄的空氣中傳來急促的鈴 聲。
有幾個人開始喝倒彩,其中,比弗·克拉倫頓的聲音最 響。
達琳此前留下了賬單,格雷先生把它拿了起 來。
老天,歐文既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吃驚地 說。
歐文轉頭望著他,在儀錶板上的亮光反照下,他的臉色有些發綠。「你他媽的是怎麼 了?」
亨利絆了一跤,又爬了起來,疲憊地望著無盡的黑暗。已經不遠了,天知道已經不遠了,可在這樣的積雪中,他覺得自己無法再往前走二十英尺,更不用說一百五十碼了。蛋頭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他心裏默默地念著,接著又想道:我真的那麼幹了。事情顯然是這樣。我已經自盡了,現在是在地獄里,蛋頭博士在 地——九-九-藏-書
杜迪茨在笑,可是,一看到兩位朋友臉上的淚水,他不禁感到茫然。「幹嗎——哭?」他問瓊 西。
悍馬里沒有電話——有兩部不同的收音機,但是沒有電話。亨利正在為兩人呈現一幕生動的往事,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把亨利從回憶中驚醒,兩個人都大吃一 驚。
克茲儘力用自己的干擾辭掩飾著這些想法:戴維斯與羅伯茲,戴維斯與羅伯茲,戴維斯與羅伯 茲。
但是彼得搖了搖頭。「在學校的時候,我覺得她還活著——媽的,她在照片上簡直就像要跟我說話了。可現在……」他聳了聳 肩。
弗雷迪把線捲成一團的麥克風遞了過來,又調了調裝儀錶板上的發射器,然後說:「試一試吧,頭 兒。」
克茲看著弗雷迪粗壯的脖 頸。
如果這玩意兒傳出去的話,將會改變一切。所有的一 切。

8

瓊西發現了一件令他既怦然心動又悚然心驚的怪事:格雷先生在用瓊西的嘴巴微笑。不很明顯,只是淡淡的,但的確是在微笑。他甚至不懂得笑聲是怎麼回事,瓊西想。不過,格雷先生此前也不明白生氣是怎麼回事,可事實卻表明他學得極快;他現在已經會大發雷霆 了。
亨利意識到也許真的可 以。
歐文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然後點點頭,掀開掛在自己那一側的帆 布。
「喂。」亨利說。歐文聽不見對方的回答,但同伴那張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瓊西!我就知道是 你!」
亨利覺得時間應該綽綽有餘,尤其是用思想來交流的話。他從最開始——他現在所理解的開始——講起。不是從灰人的到來,也不是從拜拉斯或臭鼬,而是從四個男孩一心想看返校節女王掀起裙子的照片講起。歐文開著車,腦海里相繼浮現出一連串相互關聯的畫面,與其說像是電影,不如說更像一場夢。亨利給他講起杜迪茨,講起他們的第一次「牆洞」之行,以及比弗在雪地里嘔吐的事情。他給歐文講起他們結伴上學,講起「杜迪茨牌」:他們玩,杜迪茨記分。講起他們帶杜迪茨去看聖誕老人的情景——簡直讓他們絞盡了腦汁。還講起他們三個高一屆的孩子在畢業頭一天看到德里動態信息牌上喬西·林肯霍爾的照片。歐文看見他們坐在亨利的車裡,朝位於楓樹巷的杜迪茨家開去,他們的學位服和學位帽都堆在後面;看見他們向卡弗爾夫婦問好,卡弗爾夫婦正在客廳里,陪著一個身穿德里煤氣公司制服的臉色灰白的男人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羅伯塔·卡弗爾的胳膊攬在艾倫·林肯霍爾的肩膀上,在對她說沒事兒的,她知道老天不會讓可愛的小喬西出任何事 情。
吉恩·坎布里的左邊嘴角抽搐了一下,像嚴重中風的人。他額頭上的里普利已經長得很長,使得前額看上去彷彿裂開了一 般。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趕走他的胡思亂想以及其他各種念頭。喬西·林肯霍爾的面孔出現在他們面前,那是一個模糊不定的圖像,起初由四種理解和記憶構成……接著,杜迪茨終於明白他們大張旗鼓地要尋找的人是誰,於是出現了第五種理解和記 憶。
「為他自己嗎?還是為我 們?」
「歐文!」克茲像花栗鼠一般歡快地叫起來,「差點兒把他給忘了!他在哪兒,夥計 們?」
「他——他們——在德里以南。他們停下來了,正在一個叫戴薩特的停車站吃東西……只有瓊西還把那兒叫呆傻特,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我想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聽上去很擔 心。」
杜迪茨不具有選擇性感知;對他來說,在垃圾桶里翻找可回收物品的酒鬼,打壘球的姑娘,在樹枝上跳來竄去的松鼠,都同樣令他著迷。這是他的一個與眾不同之處。「杜迪茨,」亨利說,「你去學院上學時,總是跟你一起的那個姑娘,叫喬西的那位,喬西·林肯霍 爾記得嗎?」
「在傑弗遜林區發生的一切並不重要,」喇叭里的聲音說,「你策劃的屠殺完全是多此一舉,克茲——不管是殺掉他們,還是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都構不成威 脅。」
小夥子們,你們東邊的山包上有輛雪地摩托車,克茲說,我要你們把它開回基地。請馬上行動——不要發問,不要議論,只管行動就是。與你們現在的車相比,你們會覺得那輛車的空間有些擁擠,不過我覺得你們都能坐進去,讚美上帝。好了,趕快動起來。上帝保佑你 們。
「珀利,你會沒事兒的,」克茲說,「我們要開車出去一趟,僅此而已。我們需要去找個人,一個你認識的 人——」
特拉斯克先生最後看了看全場的人。「年輕的女士們先生們,82屆的同學們,我在此代表全體教師對你們說,我們為你們自豪。預演到此結束,接下 來……」
「別死腦筋了。他正在開出來。跟我們一樣,他開的也是悍馬。這種車你可以一路開得飛起來。而他現在似乎就是這 樣。」
「還有,弗雷迪,你開車時,最好小心背後。如果你以為頭兒會留下目擊證人的話,那才是瘋 了。」
愛德華·戴維斯把所有的死雞(還有那頭死浣熊)都裝進收割機的車斗里,徑直拖到他鄰居的農場,趁著昏暗的月色,把一車死東西倒進富蘭克林·羅伯茲家分別供牲畜和人口飲用的兩口水井。然後,第二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戴維斯大笑著給對手打了一個電話,說出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今天可真熱,對吧?這個瘋子問道,一邊還大笑不止,富蘭克林·羅伯茲幾乎聽不清他的話。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喝的是什麼,羅伯茲?是浣熊水還是雞肉水?我也沒法告訴你,因為我也不記得哪口井裡倒的是什麼了!真是遺憾,對 吧?
地方?你是 說——
「歐文·安德希爾。」珀爾馬特低聲說 道。
他身邊的彼得呼吸急 促。
「是薄餅。」格雷先生 說。
「停車吧,小子,」克茲用最和氣、最理性的語氣勸歐文,「現在給這個爛攤子做點補救還不是太晚。我們的事業已經完蛋了,我想這一點毫無疑問——成了毒井裡的死雞——不過如果你有某項行動的話,讓我也一同參与吧。我老了,孩子,我只想拯救一點點 好——」
肉啊!瓊西聽見他欣喜若狂的聲音——簡直就像那些過時的三十年代魔怪電影中怪物所發出的狂呼。肉啊!肉啊!這是肉的味 道!
格雷先生吃自己點的雙份熏肉時並沒有噎著,但是突然間,他的下腹疼痛難忍,他不由得惶恐地大叫起來。你給我下毒 了!
「你還跟著我 嗎?」
「藍色行動組」的四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盡量壯著膽子……盡量顯得堅強……黑暗中的聲音……黑暗中輕輕的談話 聲……
從喬瑟琳面前走過的第一個男人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一側面頰以及脖子上各有一道傷口。兩處傷口都長滿了里普利。額頭上長得更多。弗雷迪認出了這張面孔,卻不知道這人的名字。不過,老頭子顯然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弗雷迪估計他記得他所指揮過的所有人——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的名 字。
「再來點兒熏肉,」格雷先生回答。他查了查瓊西關於正確用語的資料,接著又說:「再來雙 份。」
他們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要去找一個大人——比如在這一帶巡邏的內爾警官。他們一心只想把她救出來,這成了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他們起碼還保持著一點頭腦,沒有讓杜迪茨下去,不過其他人在商量了不到半分鐘后,就組成一架倒人梯伸進黑暗之中:彼得最前,其次是比弗,然後是亨利,瓊西殿後,因為他最 重。
「胡說!」第二位俘虜站在門口喊道,「完全是胡說!我根本就沒有感染,百分之百——」

16

「好的,頭兒。」弗雷迪情緒不高地 說。
「融化?」
轉眼間,亨利的大腦充實了許多。他的視線再度清晰起來,但這一次沒有剛才那麼深入。現在不是四雙眼睛,而只有他和歐文的兩雙眼 睛。
凝神傾 聽。
別緊張,瓊西說,你只是需要清空一點地方,我的朋 友。
「你仍然覺得她還活著 嗎?」
「這才是我所擔心的事兒。」亨利悶悶不樂地 說。
「不怎麼樣。」格雷先生乾巴巴地回答,然後關掉點火開關。駕駛室外狂風呼嘯,他坐在黑暗中,突然又笑了起來,這一次多了些許自信:「哈!哈,哈,哈!」藏身在辦公室里的瓊西不寒而慄。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猶如一個鬼魂在回憶怎樣重新轉變成 人。
「數字有時也會騙人。」亨利說,但是語氣很沮喪。一旦數字變得很大時,就不會騙人,也無法騙人了。六十億是一個很大的數 字。
四個年輕人圍成一團,沒錯,但仍然坐在四個不同的地方,從四個不同的角度觀察這個世界,而且每個人的眼光也各不相同,有的如鷹眼一般銳利(如來自紐約州梅布魯克市的達納),有的普通平常。但亨利的大腦似乎在對它們進行處理,猶如把膠捲上多個靜止的圖像轉換成一部電影。不過這並不像是電影,也不像是某個複雜的三維圖案。這是一種全新的視覺方式,並由此會產生一種全新的思維方 式。
德里中學的後面有一個橄欖球場,里奇·格林納多曾經在那裡施展過身手,成為一名少年英雄,但是里奇已經在墳墓里躺了五年了,像詹姆斯·迪安一樣死於小鎮里的一場車禍。其他的英雄成長起來,然後功成身退,繼續向前。不過,現在並不是橄欖球賽季。現在是春天,球場上聚集的好像是一群大鳥,一群黑腦袋的紅色大鳥。這些怪模怪樣的大鳥正坐在摺疊椅上談笑風生,但是,校長特拉斯克先生的講話仍然清晰可聞;他站在一個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手裡拿著麥克 風。
那女孩的哭泣和呼救聲現在已經很響了,彼得甚至可以看到她坐在坡底的枯葉上。她仰頭望著他們,她的面孔在黑暗中像一個臟乎乎的圓 盤。
他們到達斯特羅福德公園時,是四點半鍾。壘球場上有一群姑娘,她們都穿著印有德里五金字樣的黃色球衫,幾乎清一色的馬尾辮從帽子後面穿出來。多數人都還戴著牙套。「天啊——她們可真是笨手笨腳。」彼得說,也許的確如此,不過她們看上去顯然很開心。亨利可一點兒也不開心,他的心裏正七上八下,但他看到瓊西至少跟他差不多,也是嚴肅而惶恐的神情,不禁噓了口氣。彼得和比弗兩個人的想象力比較貧乏,而他和格里厄拉的卻過於豐富。在彼得和比弗看來,這不過是弗蘭克·哈代和喬·哈代式的探險。可對亨利而言就不同了。找不到喬西會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因為他們能找到,他知道他們能找到),而如果找到的是已經死去的喬 西……
杜迪茨是他們的捕夢 網。
就撥1-800,找亨利,瓊西 想。
悍馬,歐文興奮地說,是一部他媽的悍馬,亨利!還有雪天的防滑裝備!我敢打 賭!
瓊西一把搶過亨利的學位帽,疊戴在自己的帽子上,拔腿朝停車場跑 去。
亨利抬眼看去,道路前方黑乎乎的,只有飛舞的雪花——歐文已經把車停在路邊,並關掉車燈。再往前去的黑暗中,傳來了思想之聲,跟篝火的聲音相差無幾。亨利的思想趨近過去,發現有四個人,都是沒有資歷的年輕人,是……是……
「在哪 兒——」
「讚美上帝。」弗雷迪筆直地坐在方向盤后,雙眼凝視著大雪和車前燈射出的光 柱。
捕夢 網。
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她從水管里往上拉,杜迪茨在一旁等著他們,他一隻手裡拿著她的包,另一隻手握著兩個布娃娃,大聲對喬西說別擔心,別擔心,因為他找到了芭比娃娃們。他們把她拉出排水管時,周圍陽光明媚,空氣清 新。
「沒錯,瘋了,」克茲親切地說,並呵呵一笑,「許多農民都瘋了,有些是在威利·尼爾森——上帝保佑他——和『農場援助』活動之前就瘋了。我想是因為生活壓力吧。可憐的老愛德華·戴維斯最後去了退伍軍人管理局——他是在美國,你知道。而水井事件發生不久,富蘭克林·羅伯茲也賣掉農場,搬到威奇托,成為艾利斯—查爾默斯農業機械公司的一名代理。兩口水井其實都沒有污染。他從州里請了一位水質檢測員進行檢測,檢測員說水沒有問題。檢測員說,反正狂犬病毒是不會那樣傳播的。不知道里普利會不會那read.99csw.com樣傳 播?」
待會兒再謝吧。而且也待會兒再睡。你的眼睛現在得盯著那個 球。

2

藍色行動組」的人,歐文低聲說道,這一次我們被稱為「藍色行動 組」
他們沿著一條只有杜迪茨和彼得才能看見的路線穿過斯特羅福德公園,後面跟著一個只有亨利才能看見的人。公園的北端一道搖搖欲墜的木柵欄,上面掛著一塊牌子,寫著:D.B.&A.R.R.財產,請勿靠近!多年來,孩子們總是無視這塊牌子的存在,而德里—班戈—阿魯斯圖克鐵路公司的貨車真正從荒地一帶經過也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不過,他們在柵欄上推開一個缺口后,馬上就看到了鐵軌;在坡底下,那些鐵軌雖然有些鏽蝕,卻仍然在陽光下反射出光 芒。
因為喬西正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對她年齡的各不相同的了解將她變成了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比他們初次在智障學院門口看到她時要大,但無疑比現在的她要小。他們看到她穿著一件水手裙,裙子的顏色變幻不定,先是藍色、粉紅、大紅,接著又重新變成粉紅、藍色。她手裡拎著一個大塑料包,芭比娃娃的頭從裏面探了出來,她的膝蓋上滿是疤痕,耳垂下的瓢蟲耳環若隱若現。亨利想,哦,沒錯,我記得那對耳環,接著那對耳環也固定不動 了。
亨利追上來,從草地上撿起自己的學位帽,用它打了瓊西一下。「上面沾了草漬,」亨利說,「如果我被罰款的話,可就遠不只是親你了,格里厄 拉。」
睡覺的時候,他的嘴唇上還沾著餅乾 屑。
停車站的餐飲區幾乎沒有什麼人,所以,達琳很快就把食物端了上來。瓊西很想看看自己能否較長時間地控制自己的嘴巴,說上一兩句讓人瞠目結舌的話(比如:達琳,我能咬你的頭髮嗎?),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 頭。
亨利把手槍繼續舉在耳邊,片刻之後才拿下來端詳著,好像不明白這是何物。接著,他把槍重新放回座位上,臉上的笑容不見 了。
餐飲區的盡頭有一扇拱門,上面有一塊寫著司機休息室和洗浴室的牌子。拱門過去有一條不長的走廊,走廊里有一排付費電話。幾位司機正站在那兒,顯然是在跟妻子或老闆解釋,他們不能按時回去,他們在緬因州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給耽擱住了,這會兒正待在德里南部的戴薩特停車站(有些人管它叫呆傻特,瓊西想),而且可能會在這兒至少待到明天中 午。
亨利重新用思想交流——這樣更容易。杜迪茨改變了我們——與杜迪茨的交往改變了我們。瓊西在坎布里奇出車禍后,再一次發生了變化。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的腦電波往往會發生變化,我去年在《柳葉刀》雜誌上看過一篇這方面的文章。對瓊西來說,這肯定意味著那位格雷先生能夠利用他而不會讓他感染,不會拖垮他。而且使他得以不被融化,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 樣。
他夢見了喬西·林肯霍 爾。
就是被吸收,被吞噬。接著他說出聲來:「你能讓我們離開這雪堆 嗎?」
「歐文?你在那兒吧,小 子?」
「是的,頭 兒。」
她合上點菜板,轉身走了。格雷先生馬上回到瓊西辦公室緊鎖的門前,又一次暴跳如 雷。
你們把那孩子從排水管里救出來之後呢,繼續講 吧。
站在門口最高一級台階上的是喬瑟琳·麥卡沃伊,她是「帝國山谷」的兩名女兵之一。她說話時帶有溫和的田納西鄉下口音;一頭金髮剪得很短,下面是一張冷峻的面孔。她端著一支未註冊的以色列式手提衝鋒槍。弗雷迪有些納悶,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弄來這玩意兒的,但轉而一想,覺得這並不重要。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而且多半是在此前一小時左右的時間里變得不再重 要的。
力量真強,歐文迷迷糊糊地想,天啊,這傢伙的力量可真強。他怎麼會這 樣?
「他在跟他們一起逃,」麥卡沃伊懶洋洋地說,「不僅跟他們一起逃,還一直感染到了屁|眼 里。」

11

如果他們最終發現了我們,我們能讓他們忘記嗎?歐文問,讓他們——哦,我不知道——讓他們得健忘 症?
格雷先生沒有回答。他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人留意他,便把人造糖漿倒進咖啡里,攪了攪,然後又四處張望,期待著他後來點的熏肉。瓊西嘆了口氣。這就像是與一位嚴格自律的穆斯林最終到拉斯維加斯去度假一 樣。
亨利看著瓊西,瓊西也聳了聳肩,然後攤開雙手:不知道。於是亨利又轉向杜迪 茨。
格雷先生把車停在最靠近通明燈火的餐飲區、同時最遠離州警巡邏車的那一排車位上。瓊西不知道格雷先生是否明白警車頂燈的意義。只見他把手伸向車前燈的按鈕,按了下去,接著又伸向點火開關,卻轉而停住,發出幾聲大笑:「哈!哈!哈!哈!」
歐 文?
「彼得,你——看到——路線了?」杜迪茨問,那慈父般的語氣幾乎讓亨利忍俊不 禁。
與此同時,弗雷迪的一隻手伸向了自己的胯部,那裡正奇癢難忍。實際上,他的腋窩也很癢,還 有——
「杜迪茨認識她。」彼得說。他對他們的打鬧已經失去了興趣,而且也不像他們那麼興奮(四個人中,也許只有彼得感覺到巨大的變化即將來臨)。他又在看公告牌。「我們也認識她,以前她總是站在智障學院的門口。『你好,杜杜。』她總是說。」說到你好,杜杜時,彼得的嗓門變得尖脆起來,一時有點像女孩子的聲音,聽上去甜甜的,而不是嘲諷。儘管彼得不是一位天才模仿家,亨利還是立刻就聽了出來。他記得那個女孩,她長著一頭蓬鬆的金髮,一雙棕色的大眼睛,膝蓋上有疤痕,隨身攜帶的白色塑料包里裝著她的午餐和芭比娃娃們。她總是說芭比娃娃們,彷彿她們是一個整 體。
但願你給噎死,瓊西想,不過他自己也覺得希望不大。
對方沒有接 話。
「歐文·安德希爾是個叛徒,弗雷迪,你能就此給我大聲地說一句讚美上帝 嗎?」
歐文推了推亨利,亨利極不情願地醒了過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剛剛入睡。他的四肢彷彿被焊在水泥里一 樣。
達琳回來了,幫他續了一杯咖啡,然後望著空空的盤子。「噢,胃口真棒,」她說,「還要別的 嗎?」
「嗯,很 好——」
真有趣……不過,也許不全是那麼有趣。也許還有點兒恐怖。這是一個新生的吸血鬼的喊 聲。
我想,如果我們一起努力的話,就能辦到,亨利告訴他,靠近點兒,別再出聲說話。進入我的大腦,跟我連起 來。
歐文鬆開剎車,踩下油門。悍馬往前移動,這一次是開了幾英尺後輪子才開始打滑,但接著就穩定下來,然後像恐龍一般衝出雪堆。歐文調轉車頭,朝南駛 去。
歐文將雪地摩托車停在一個小山包的斜坡下,山包過去就是高速公路。當然還有伯尼、達納、托米和斯米蒂,四個人正坐在停于朝南的坡道頂上的悍馬里,大口吃著臨時盤子里的乳酪和餅乾。他和歐文安全地藏在這裏,不可能被發現。車裡的四個年輕人沒有感染拜拉斯,也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 上。
「——環境,明白嗎?他們在這個生態系統里根本無法存活。只有格雷先生除外。因為他碰巧找到了一個在本質上與眾不同的宿主。所以你聽好了。如果你曾經為什麼而奮鬥過,克茲——如果你現在還在為什麼而奮鬥的話——你就會收手,不再追捕我們,而讓我們來對付這件事。讓我們來對付瓊斯先生和格雷先生。你也許能抓住我們,但能否抓住他們就是一個大問號了。他們已經到了南部很遠的地方。我們認為格雷先生有一個計劃。一個可能付諸實施的計 划。」
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停車站嗎?格雷先生 問。
放棄吧,瓊西勸道,入鄉隨俗好了,你還有不少年月可以探索我的感覺。它們還很靈敏;我還不到四十歲 呢。
是在我的腦海里,歐文想,我把它投射了出來,不過我想其實是在我的腦海里,又是那該死的感——
什麼叫好 笑?
「不。」比弗說,於是他們都望著他。比弗的眼睛既熠熠發亮,又透著困惑。他的嘴裏咬著牙籤,咬得又快又狠,牙籤像活塞似的在他的嘴唇間上下抖動。「捕夢網。」他 說。
這好笑 嗎?
歐文的腦海里再一次充滿1982年的那些畫 面。
「安靜點兒,珀利。」克茲說,他現在感覺好些了,又恢復了理智,坎布里至少還發揮了那麼一點價值,「拿好你的筆記板,安靜點兒。弗雷 迪?」
瓊西一把抓住他,把他掀翻在地,兩人扭成一團,紅色的學位服隨著兩人翻來滾去。他們的學位帽都掉在一旁,亨利把它們撿了起來,以免被壓 壞。
瓊西感覺到格雷先生在他的資料里查詢「吝嗇鬼」的含義。接著,他一言不發地在桌上留下一張一美元和兩枚二十五分的硬幣。付完小費后,他朝收銀台走去,那裡是去男洗手間的必經之 路。
幾秒鐘后,彼得轉頭喊了一聲:「好了,快停 下。」
沒有,我懷疑你也不了解他,亨利……不過也許我了解得夠多 了。
歐文把雪地摩托車掛到一檔,沒有打開車燈,緩緩向前開去。引擎低沉的「嗡嗡」聲被狂風不停的呼號所淹沒。他們離那伙人越來越近,亨利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緊地控制住了他們的思 想。

6

還會是誰呢?歐文想,奧普拉·溫弗里不 成?
「可他還活 著。」
現在還是,亨利想,——
格雷先生朝周圍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注意他(虎背熊腰的州警正在對付一大塊櫻桃派),便端起盤子,三下五除二地用瓊西的舌頭把盤子里的殘渣剩汁舔得乾乾淨淨,最後還舔了舔手指尖上黏乎乎的糖 漿。
「他掛了。我想是另外那位回來了。他稱之為格雷先 生。」
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的腦海里清楚地冒出了一個問題,就像酒吧櫥窗里的霓虹燈在閃爍:這傢伙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在拿我開 涮?
瓊西微笑著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心裏有些愧 意。
「別這樣,小子!」克茲大聲喊道,「別這樣,我不允許你這 樣!」
尋人。照片下寫著兩個大字。再往下是一行小字:喬西·林肯霍爾,最後一次有人見到她是1982年6月7日,在斯特羅福德公園的壘球場。底下還貼有更多的複印件,但亨利已經沒有心思細看了。他轉而想到,德里鎮的人們對孩子失蹤事件的反應是多麼奇怪——與其他地方的人截然不同。今天是6月8日,也就是說,那個叫喬西·林肯霍爾的姑娘才失蹤一天,可這張尋人啟事卻貼在(也可能是被移到)信息牌上端的角落裡,好像是什麼人有意而為。還不僅如此。今天早上的報紙對此隻字未提——亨利知道,因為他看過,或者說在吃麥片的時候瀏覽過。也許是登在本地新聞版的某個容易被忽略的位置,他這樣想著,頓時覺得正是這樣。關鍵詞是被忽略。德里的許多事情都被忽略了,比如說對於失蹤孩子的議論。近年來,這裡有許多孩子都不知去向——這一點他們知道,遇見杜迪茨·卡弗爾的那一天他們顯然想到過這個問題,但是大家都沒怎麼提及。似乎偶爾丟失一個孩子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寧靜之地的代價。想到這裏,亨利感到一股憤慨之情油然而生,先是滲入繼而取代了他此前那不諳世事的快樂。她也很可愛,總是帶著她的芭比娃娃們。與杜迪茨一樣可愛。他想起他們四個人送杜迪茨上學的情景——無數次相伴而行——而她,喬西·林肯霍爾,總是等在校門外,她的膝蓋上有疤痕,總是拎著那隻大塑料包,口裡說:「你好,杜杜。」她當時真可愛。

12

「我可以解釋,長官,」阿奇·珀爾馬特說,「是這樣……你瞧……」他的聲音九-九-藏-書越來越小,然後完全聽不見 了。
「我會算,」亨利說,「全地球上的六十億人對陣一個瓊 西。」
喬瑟琳用槍比劃了一下。台階下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吼聲:「上面那狗娘養的,別讓我多費口舌 了。」
汽車重新穩住了。弗雷迪是一位開車高手,即使在被嚇得魂飛魄散時也不例 外。
「管它是拜拉斯還是里普利,反正是一回事,」克茲說,「那些傢伙想往我們的井裡下毒。用前人的話說,想污染我們寶貴的液體。」
「來吧,」比弗鎮靜地說,「來吧,夥計們,別害怕。抓牢 他。」
「瘋子。」珀爾馬特脫口而出,他的嘴角擠出一絲笑容,露出一排已經出現幾個空洞的牙齒,「瘋子——瘋子——瘋子。可你不會朝我開槍的。你殺了一個後備隊員,所以再也不能殺我了。」他的聲音不顧一切地越升越高,而坎布里的屍體則歪在車門上,寒風從窗戶里灌進來,吹得他的頭髮在那顆血肉模糊的腦袋周圍飄 動。
「得了吧,去他媽的頭兒。這次行動已經結束 了!」
因為如果真是這樣——即使在他們的力量合而為一的迷醉時刻,他仍然在想著——那又有何用?那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呢?
當然了,歐文想,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只是用手槍打電話而已。這種事情經常發 生。
我×。」弗雷迪低聲 說。
戴薩特的綠色招牌在雪蒙蒙中閃爍著出現,瓊西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道奇儀錶板上的時鐘已經失靈,一直顯示為中午12點——但外面依然一片漆黑,依然大雪紛飛。在德里郊外,清雪車對暴風雪漸漸無能為力。用瓊西父親的話說,這輛偷來的道奇算得上是「挺不賴的探路者」,可它現在也疲於招架,在越來越深的積雪裡頻頻打滑,行進得越來越艱難。瓊西不知道格雷先生打算去哪兒,可他覺得格雷先生不可能到達目的地。在這樣的風雪天里,駕駛這樣一輛車,顯然不可 能。

9

歐文的手臂伸了過來……不過不只是手臂。他還在給亨利輸入力 量。
「沒錯,就是這樣的數 字。」
「得過——作數,」杜迪茨說,因為這常常會讓他們發笑:得過且過,過了作數。可現在卻不起作用,於是杜迪茨又換了一句:「不——打球,不——玩 耍。」
「好 吧。」
「——不過我得先給你講個故事,這樣你才會明 白。」
瓊西一時無法回答。他想讓格雷先生體驗人類所有酸甜苦辣的情感,在他看來,將他的附體者人性化也許是他最終生存下來的唯一希望——正如波哥說的那樣,我們遇到了敵人,那就是我們自己。可是,你該如何向來自天外的菌類解釋「好笑」的意思呢?戴薩特自詡為世界上最好的停車站,這到底又有什麼好笑之 處?
克茲不再有絲毫的感應能力,但對他的手下依然能明察秋毫——就算他發號施令的對象只剩下一個人也一樣——他看著弗雷迪,說:「夥計,不要操之過急——這句話仍然是真 理。」
杜迪茨很得體地顯出饒有興緻的樣子,因為他的朋友亨利在跟他講話,可對那個名字他卻毫無反應。這也在預料之中。杜迪茨連早餐吃的是什麼都記不清,又怎麼會記得三四年前跟他一起上學的小姑娘呢?亨利感到一陣失望,同時也覺得好笑,這真是奇怪。他們在想些什 么?
有片刻時間一切寂靜無聲……接著,在另一個空間的某個地方,有部電話響了起 來。
格雷先生踩下油門,儘管他下腳很輕,就像瓊西有關冬季駕駛的資料所提示的那樣,汽車的四輪還在同時飛轉起來,車身左搖右晃,車輪碾進積雪之 中。
克茲扔出一張黑桃2,只見它飄飄蕩蕩地落進帽子里。克茲像個孩子似的呵呵樂了,正要接著再扔時,傳來一聲敲門聲。弗雷迪扭頭朝門口看去,但克茲卻狠狠地盯著他。弗雷迪只好轉回頭來,看著克茲又扔出一張牌。這張牌出手時還不錯,可一陣搖搖晃晃之後,最終卻落在帽檐上。克茲小聲地嘀咕了句什麼,然後朝門口點點頭。弗雷迪暗暗地說謝天謝地,連忙走過去開了 門。
「我們去哪邊?」格雷先生停在路牌前 問。
拉馬爾以前就是這麼叫的,瓊西說,並回想起在這兒用過的漫長而開心的早餐,那往往是在「牆洞」之行的往返途中。而現在不也正好符合傳統嗎?我父親以前就是這麼叫 的。
歐文就像是從沉睡中驚醒似的全身一震,悍馬也失去控制,在路面上打滑,然後緩慢地轉起圈來,像一條跳舞的恐龍。
「沒有,在那兒呢,傻瓜。」亨利說著,指了指草地,被咬爛的牙籤果然在那 兒。
「放開我!」比弗嚷道,「你壓死我了!他娘的老天!看在上帝的分 上——」
瓊西握住杜迪茨的右手——經過職業學校的訓練,杜迪茨的右手已經可以靈巧地維修機械。杜迪茨似乎有些驚訝,接著笑了,並主動與瓊西十指相扣。彼得握住杜迪茨的左手。比弗和亨利靠攏來抱住杜迪茨的 腰。
「那得再給爐子添點兒火。」達琳說。格雷先生聽不懂這句話,也懶得去查瓊西的資料了。他往咖啡里倒了兩小袋糖,又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人注意他,便把第三袋直接倒進自己的喉嚨。瓊西的眼睛半眯了幾秒鐘——格雷先生正開心地沉浸在「甜蜜」的滋味 中。
不過……等一等。感覺其實很好,因為他知道自己在漸漸滲入。固然沒有劃開一道道傷口,但至少是在格雷先生身上扎針。讓他的慾望像鮮血一樣一滴滴地流出 來。
什 么?
悍馬一個側轉,滑了一下,然後重新穩住。「天啊,夥計!」歐文說,「下一次發瘋時先提個醒,好不 好?」
卡弗爾夫婦沒怎麼在意這些孩子,因為他們是楓樹巷19號的常客;而林肯霍爾夫婦由於焦慮萬分,幾乎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到來,羅伯塔倒好的咖啡他們也碰都沒碰過。他在房間里,孩子們,艾爾斐·卡弗爾說,並朝他們勉強地笑了笑。而杜迪茨此刻正玩著自己的特種部隊玩具兵——他有一整套——一看到他們出現在門口,就連忙起身。杜迪茨在房間里從來不|穿外出時的鞋子,而總是穿著一雙兔子拖鞋,那是他上次過生日時亨利送給他的——他很喜歡這雙兔子拖鞋,打算把它們穿到散架為止——可是現在,他卻穿好了出門的鞋子。他一直在等候他們,儘管臉上仍然笑容燦爛,可眼神卻顯得嚴肅。「我們——去哪兒?」杜迪茨問,于 是——
耶!」他得意地叫道,「抓住 了!
「如果你在乎的話,你會收手的,」歐文說,他的聲音乾巴巴的,「就是這些。這是底線。通話完畢,我掛 了。」
他微微側過腦袋,發現珀爾馬特正在盯著他——那張長著紅色生長物的蒼白面孔上,是一雙黑色的大眼 睛。
「是呀,」瓊西說,「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沒錯。我們不如送他回去吧,夥計們,這樣 沒——」
杜迪茨高興地撿起塑料包,一把打開,朝裏面看了看。「芭比——娃!」他高喊著,把它們拿了出來。與此同時,彼得繼續往前搜索,他的腰彎成了九十度,神情嚴肅,頗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尋找莫里亞蒂教授足跡的架勢。最終也是彼得·穆爾真正找到了她——在山坡上的一叢雜草中伸出了一截骯髒的混凝土排水管,彼得站在排水管旁邊激動地望著所有人,欣喜若狂地叫道:「她在這裏面!」除了顴骨上那兩團紅色之外,他的面孔白得像紙一般。「夥計們,我想她就在這裏 面!
吃吧,瓊西說。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觀看著,等待著,心裏既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好奇。熏肉和雞蛋有沒有可能要了格雷先生的性命呢?也許不可能,但至少會讓這劫掠他身體的混蛋好一陣難受。吃吧,格雷先生,把它全吃了。祝你他媽的好胃 口。
謝 謝——
歐文用胳膊肘在他腰上拐了一下,說:「也許你可以改天再探討這個問題,快看路對面 吧。」
歐文把車掛上低擋,往前開了六英寸左右,四個輪子才全都轉了起來。接著,他又掛上倒擋,隨著「嘎哧」一聲,悍馬重新開進雪堆,但尾部在積雪中稍稍翹起,這正中歐文下懷。當他再次換成低擋時,他們就會輕而易舉地離開雪堆。不過,他腳下踩著剎車又等了片刻,整個車身都在轟隆隆地震動。窗外狂風呼嘯,大雪紛飛,猶如無數雪怪在空蕩蕩的高速公路上滑 冰。
亨利正要開口,儀錶板下的一台收音機里傳來響聲。接下來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彷彿說話人正跟他們一同坐在車 里。
女服務生走了過來,只見她淺黃色的頭髮經過定型而高高隆起,胸部也豐|滿有餘,上面戴著一塊寫有歡迎光臨戴薩特,我是服務生達琳的胸 牌。

13

「那是個攔截點,」歐文小聲說,「是克茲為保險起見使出的招數之一。兩個出口都封鎖了,未經批准不得進入高速。我想要那部悍馬。碰到這種狗屁天氣,那是最理想的工具,可我不想驚動對面那幫傢伙。我們能辦到 嗎?」
「聽到了嗎?」珀爾馬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構不成威脅!構不 成——」
比弗一直在注視著那群姑娘,這時朝亨利轉過頭來。「什麼事 兒?」
與此同時——也包括背信棄義的歐文·安德希爾距離他們越來越遠的同時——克茲和弗雷迪正站在指揮部里(不過在弗雷迪看來,這裏不再是什麼指揮部,重新成為一輛普通的溫尼貝戈房車;那種權力感和重要性已經蕩然無存),朝一頂帽子里扔撲克 牌。
瓊西嘆了口氣。這就是電影叫我們畏懼的宇宙之王嗎?這些來自天外的殘酷無情的征服者竟然不知道怎樣大便和計算小 費?
給她一塊五吧。格雷先生似乎將信將疑,於是瓊西又說:這是我給你的忠告,朋友。如果給多了,你就成了今晚出手大方的闊佬,她會記住你;如果給少了,你就成了吝嗇鬼,她還是會記住 你。
克茲額頭上的青筋在跳動。「在他干出那樣的事情之後,還以為我會拿他的話當真不 成。」
「同性戀!」瓊西叫道,並使勁地擦自己的嘴……但接著也大笑起來。彼得是一個怪種——有時候,他會一連幾個星期安安靜靜、平平常常,然後出其不意地來點兒反常之舉。這種反常之舉往往是在喝了兩瓶啤酒之後,但今天下午例 外。
隨後發生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議,啼笑皆非。格雷先生狼吞虎咽地吃著,只有在往薄餅上澆人造糖漿時才稍停片刻。所有的食物他都喜歡,特別是熏 肉。
「不全明白,但比此前明白。」
如果這玩意兒傳播開去,亨利既恐懼又抑制不住興奮地想,如果傳播開去的 話……
我也不知道,瓊西說的是大實話,不過別太往心裏去,好好享受早餐吧。我只是有點兒生你的氣而 已。
你還以為我的力量大,等你見到瓊西再說 吧。
「少來那說到做不到的一套,臭小子。」瓊西 說。
由於沒有令人滿意的方式可以使弗雷迪說完這句威脅之辭——眼下他們需要兩位能感應的人,一位首發,一位後備——克茲平靜地插話了。「愛德華·戴維斯與富蘭克林·羅伯茲的故事很有教育意義,因為它表明天底下其實沒有新東西。這事發生在堪薩斯,當時堪薩斯還是真正的堪薩 斯……」
弗雷迪·約翰遜在開車(這快樂的四人組擠進另外一輛可在雪天行駛的悍馬里)。珀爾馬特坐的是副駕駛座,他的雙手被銬在門把手上。坎布里被銬在後座的門把手上。克茲坐在弗雷迪的後面,坎布里坐在珀爾馬特的後面。克茲尋思,不知道他的兩位被強行征來的小夥子是否在通過感應而密謀。如果是的話,對他們會很有好處。克茲和弗雷迪都把車窗搖了下來,儘管這讓悍馬比冬天里的戶外茅廁還要冷;車內的暖氣已經調到最大,但作用微乎其微。不過車窗卻必須打開,否則車內的空氣會迅速變得令人窒息,會像有毒的煤礦一樣滿是硫磺味。不過最難聞的還不是硫磺味,而是乙醚味。大部分似乎都來自珀爾馬特,只見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扭來扭去,間或還壓低嗓子呻|吟一聲。坎布里身上的里普利正在瘋長,猶如春雨之後的麥田,而且他也有那種氣味——克茲即使戴著面罩也能聞到。但珀爾馬特是罪魁禍首,他不停地扭來扭去,盡量在放屁時不發出聲音(在克茲暗淡的童年時代,大家把這種行為稱為「放陰屁」),盡量假裝這臭不可聞的氣味與他無關。吉恩·坎布里身上長的是里普利;克茲覺得珀爾馬特——上帝保佑他——身上長的是別的什麼東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