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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水庫 第十九章 繼續追蹤

第三部分 水庫

第十九章 繼續追蹤

「挺住,珀爾馬特!」克茲大聲說,「挺住,小子!深呼 吸!」
她把手裡的幾件汗衫蒙在臉上,好把那張床擋在視線之外,可他的氣息卻撲鼻而來:強生洗髮水的氣味,戴爾肥皂的氣味,特別是(而且最糟糕的是)阿尼卡酊藥膏的氣味,那是他肌肉疼痛時,她幫他搽在背上和腿上 的。
克茲一直都很順利(總體上很順利),但是不久,他們看到公路信號火炬和警車的藍色頂燈在昏暗的晨光中閃爍,在警車的那一邊,有輛龐然大物般的半挂車側翻在地,像一頭死去的恐龍。前面站著一位警察,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完全看不見他的面孔,只見他打著手勢,示意他們駛向出口的坡 道。
清雪車駕駛員點點頭,轉身朝自己的駕駛室走去。天色已經更亮了。這很可能是屬於我生命的最後一天,克茲想著,覺得有些不可思 議。
「是嗎?真的?」她如釋重負,倦容也減少了幾分,而且顯得更年輕 了。

17

珀爾馬特說,歐文和他的新搭檔還沒有動身,還在德里。很好。太棒了。不過十五分鐘之後,當弗雷迪把悍馬跌跌撞撞地開進另一處為積雪覆蓋的入口坡道並返回高速公路時,就沒有那麼好了。這裡是28號出口,距離他們的目標只隔著一個立體交叉道,但失之毫釐,差之千 里。
她上下打量著 他。
你有沒有——隨後,畫面取代了言語:打著黑傘穿著黑衣的人們。雨中的墓地。支架上的棺材,棺材蓋上刻著艾爾斐安 息。
第一眼看上去挺不錯……儘管那支鉛筆稍稍有點怪異,雖然是嶄新的,才初次削好,筆桿卻滿是咬過的牙印。不過本來就應該如此,對吧?慣於用黑美人鉛筆的是比弗,早在上維肯街文法學校時就如此。其他人當時已經在用埃貝哈德·法貝爾公司更為標準的黃色筆 了。
「我們只是失去了聯繫。就是這樣。這種事兒也許絕不會發生在像你這樣尊貴的完美先生身上,而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我們這些人……」亨利低下頭,發現自己握緊了雙拳,於是強迫自己松 開。
「羅伯塔——」亨利開口道。他現在也忍不住看著時鐘 了。
亨利愕然地盯著他,一時瞠目結舌。什麼時候有人這樣跟他說過話?答案可能是從來都沒 有。
「叫我告訴你,你的任務完成了,你的祖國感謝 你。」
「我——乖乖,媽 媽。」
「×他祖宗。」比弗說……他的嗓門壓得很 低。
彼得望著亨利,微微點了點頭:我們幹得不 錯。
「我不知道。」珀爾馬特說,自從克茲與清雪車駕駛員談話之後,珀利的肚子一直比較平靜,但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憊,「我看不清楚。那兒有一個人,但好像沒有思想,所以看不進 去。」
後面的話被她媽媽驚喜的尖叫淹沒了,亨利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雖然很奇妙,可有點兒嚇 人。
她午夜之後的胡思亂想變成了現實,當敲門聲響起時,羅伯塔無法起身。她的腿彷彿是在水裡。夜色離去了,但隨後卻是比夜色好不了多少的黯淡恐怖的晨光,他們就在外面,彼得和比弗,冥間的人來接她兒子 了。
珀爾馬特搖搖頭,然後閉上眼睛,把腦袋重新靠在座椅上。他那陣突如其來的力氣和興趣似乎過去了。「什麼都看不到,」他說,「聯繫被斷開 了。」
沒有,亨利有些愧疚地說,我們都沒 有。
「要不要我開快一點 兒?」
「我是從德里來的,」格雷先生說,「所以不太清 楚。」
「頭兒,如果他 爆——」
「我該怎麼辦,頭 兒?」
「那位母親把這個叫杜迪茨的傢伙既當成孩子,又當成大人。」珀利說。自從離開戈斯林商店之後,這是克茲從他那兒得到的最自發的一次交流。老天,珀爾馬特聽起來似乎頗感興趣。
她皺起了眉頭:「他這麼 說?」
珀爾馬特痛苦地小聲呻|吟起來,接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變成了大叫。他又抱住了自己的肚 子。
「呃?」克茲 說。
「他了解了有關鄉間別墅的故事。」瓊西 說。
亨利張了張嘴——至於想說什麼,他自己也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他猶如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這不是杜迪茨,不可能是他——而是某位生病的大叔或老大哥。只見他面色蒼白,帽檐朝後的紅襪隊球帽下面顯然光禿禿的;他的面頰上有不少胡茬,鼻孔周圍有凝固的血跡,兩隻眼睛下面是深陷的黑眼圈。但 是——
「如果到了戶外,注意要把它蓋住……布里斯科醫生常常笑話我,可我總是擔心寒氣會侵入體內……用一條圍巾就行……哪怕是手帕也可以……」她又哽咽著,泣不成 聲。
悍馬內頓時臭氣熏天,那是在珀利的腸道里生長的紅色毒瘤的氣味,它先是以珀利體內的廢物為食,繼而啃噬健康的肌體。很恐怖。不過,但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弗雷迪已經好轉了,克茲則根本就沒有感染那該死的里普利(也許是他有免疫力;反正他十五分鐘之前就取下了面罩,滿不在乎地把它扔到了後面)。而珀爾馬特儘管顯然是個病號,但不無價值,因為他的屁股里裝有一台真正的好雷達。因此,克茲拍了拍珀爾馬特的肩膀,對那臭氣不以為意。他體內的東西遲早會出來的,到那時,珀爾馬特的用途可能就到了盡頭,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克茲可不想去操那份 心。
「我愛你,杜迪茨。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兒子,我非常愛你。來,親媽媽一 下。」
「我會照顧他的,」歐文說,「我父親在彌留之際就是我陪護的。我對強的松和羥考酮比較了解。」他還知道:多點類固醇,止痛不求人。後來就是大麻,美沙酮,最後是純粹的嗎啡,比海洛因要好得多。嗎啡,死神最狡黠的發動 機。
彷彿是珀爾馬特施魔法變出來的一般,95號州際公路的北行線上出現了克茲二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大的車隊。開道的是兩台如大象一般體積龐大的清雪車,它們並排行駛,鋒利的雪鏟鏟開兩邊的積雪,清出兩條與人行道相接的車道。在它們的後面,是兩台運沙車,同樣是齊頭並進。運沙車的後面,是兩列軍車和重型大炮。克茲看見平板拖車上有東西蓋得嚴嚴實實,他知道那定是導彈。別的拖車上裝有雷達天線反射器、測距儀以及天知道的其他一些東西。隊列里還夾雜著大篷運兵車,車前燈射出的光柱照進越來越亮的天色中。兵力不是幾百,而是幾千,天知道這是為什麼做準備——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戰,與雙頭生物或《星河戰隊》里的智能蟲族進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也可能是對付瘟疫、瘋癲、死亡和世界末日。如果凱特·嘉拉格的「帝國山谷」仍在北邊執行任務的話,克茲但願他們儘快停下手頭的行動,奔往加拿大。將雙手舉過頭頂,高喊這裏沒有傳染顯然對他們毫無助益;這一招已經試過了。這一切簡直是毫無意義。在內心深處,克茲知道歐文至少有一件事說對了:北邊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讚美上帝,他們可以修好羊圈,但是羊已經丟 了。
「那好 吧。」
差不多 吧。

10

珀爾馬特半是呻|吟半是嘲笑地哼了一聲。清雪車駕駛員瞥了他一 眼。
所以你閉上臭 嘴。
孩子們站在客廳門口,喬西也在其中。她重新拿著她的大包,芭比娃娃全都裝了進去。她的臉上甚至勉強還算乾淨,因為比弗一看到那些車輛,就在車道上用自己的手帕幫她擦了擦。(當這大張旗鼓的熱鬧場面徹底平息之後,比弗才對他們說:「告訴你們吧,給那姑娘擦臉時,我心裏覺得怪怪的,她長著花|花|公|子兔寶寶那樣好身段,大腦卻跟草坪洒水機不相上下。」)起初只有博克林先生看到他們,而博克林先生似乎並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因為他還在繼續說 著。
瓊西看到州警推門進來,並不怎麼感到驚 奇。

5

搭上性命,就因為。
格雷先生不是把電話線切斷了嗎?那好,他乾脆創造一種新的交流工具,此前格雷先生想通過提高辦公室溫度的方式逼他出去時,他不是創造過恆溫器來降溫嗎?他覺得自己現在需要的是一部傳真機。這也未嘗不可吧?所有的儀器都只是象徵性的,只是一種想象,好幫助他始而集中繼而發揮自己二十多年來所積存的力量。格雷先生感覺到了這種力量,因此在最初的驚訝之後採取了有效措施,阻止瓊西使用它。關鍵是要在格雷先生設置的路障周圍不斷地尋找出路,就像格雷先生不斷地尋找南行之路那 樣。
亨利笑了。「有點緊張,但的確是的。」他搖了搖頭。「杜迪茨,夥計……杜迪茨總是能讓你輕鬆愉快。他是個開心果。到時候你自己看吧。我只是希望我們不是像這樣在天剛放亮時不期而 至。」
「什 么?」
亨利的眼睛望著她,雙臂摟著仍然在一遍遍呼喊他名字的老朋友。他輕拍著杜迪茨的肩胛骨,感覺手掌下脆弱無物,猶如鳥翼中的骨頭一 般。
就說是朋友病了,瓊西想,但同時又感到一陣絕望。他不想目睹這一幕,更不想插手其 中。
哦,×他奶奶的!」弗雷迪一邊說,一邊把身旁的窗戶開到最大,儘管車內早已是冷風直 灌。
其他的家長也積極響應——彷彿他們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一呼籲。杜迪茨和朋友們剛剛出門(羅伯塔猜想是去玩了,而且並未走遠,因為亨利那輛舊車還停在車道上),他們就開始打電話,而等他們回來時,已經有二十多個人擠在卡弗爾家的客廳里,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抽煙。此刻正在對他們講話的人亨利以前見過,是一位名叫戴維·博克林的律師。他的兒子肯道爾有時跟杜迪茨一起玩耍。肯·博克林也患有唐氏綜合征,他是個挺不錯的孩子,但是跟杜迪茨不一樣。不過說到底,誰會跟杜迪茨一樣 呢?
「沒錯,」克茲回答,「隨你怎麼說都行,小子。」說到底,他就是一個他媽的白痴。沒想到歐文是一隻膽小的郊狼,可當初是誰把他放進該死的雞舍的 呢?
她走到杜迪茨跟前,推開歐文,快速幫兒子拉上拉鏈。然後,她握住他的肩膀,讓他彎下腰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個是身形弱小而內心剛強的小婦人;另一個是身材瘦高而面無血色的兒子,身上的風雪外套在晃蕩著。羅伯塔已經不哭 了。
「可以。」歐文 說。
「真該死!」克茲滿腔怒火,對歐文·安德希爾懷著滿腔可惡而徒勞的怒火,歐文現在成了(起碼在亞伯·克茲看來是這樣)這次中途流產、令人遺憾的行動的全部象 征。
羅伯塔把汗衫仍然蒙在臉上,聞著他的氣息,又一次淚如雨 下。
「沒事兒。至少我覺得沒事兒。」他駛入出口的坡道,悍馬在大雪中艱難前行。儀錶板上的時鐘跟亨利的手錶一樣,也成了擺設,但他覺得能看到天色有了一點蒙蒙亮。「到坡道頂上之後是往左還是往右?快告訴我,因為我不想冒停車的 險。」
「所以×你的媽,然後去 死。」
「哦,有東西在那兒,」珀爾馬特說,「就像一個黑洞。」接著,他又迷迷糊糊地說:「我聽見很多聲音。他們已經派來了援 兵……」
清雪車駕駛員舔了舔嘴唇。真有趣,克茲想。他能看見某一個具體的瞬間,這傢伙認為自己是在跟一個瘋子打交道。具體的瞬 間。
「沒錯,但是別管他。他跟你無關。事情是這樣的,小子——」克茲手裡握著槍,一邊探身向前,親熱而推心置腹地說,「——我要抓的這個傢伙此刻正在德里。我估計他很快又要上路了,我想他肯定知道我來抓他這 狗——」
「我剛才說過,好 了。」
珀爾馬特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聲音里充滿絕望。他的肚子又開始鼓了起來。他抱著肚子,臉上滲出汗珠。那張平常很不起眼的面孔因為痛苦幾乎添了幾分帥 氣。
「杜迪茨,不要!」她大聲叫道,可是他沒有理睬。他從那張鑲框的照片——杜迪茨·卡弗爾上了頭版,杜迪茨·卡弗爾成了英雄,奇迹真是層出不窮——旁邊奔過,接著她聽見他開了門,對著外面越來越小的雪喊 著:
「要聽亨利的 話。」
「也許完美先生與他中學時代的所有朋友都保持聯繫,對吧?你們大概每年一聚,在一起搶文胸,聽克魯小丑合唱團的歌,吃金槍魚,自助餐廳里擺出的那 種。」九_九_藏_書
「收音機里說完全是一場虛驚,」他回答,拉上外套拉鏈。他望著隔開餐飲區與停車場的窗戶,證實了自己早已看到的情景:一方面由於玻璃上的霧氣,另一方面由於外面的大雪,窗外的世界一片迷濛。這裏沒有人能看到他開走的是什麼 車。
「不,當然不願意。」接著,她像是轉了念頭,又說了一句讓他一直痛到心底的話:「你真該 死。」
「我也不知道。我是從他母親那兒了解的。我看不到他。他與眾不同,頭兒。他更像外星人,而不是人 類。」
兩三百萬人。格雷先生要把他們介紹給牧羊犬萊德以及它的新朋 友。
「我能否請問一下,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你來這兒干什 么?」
「他們有沒有提到一隻金錶,小夥子?」克茲問,眼睛熠熠放 光。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雙腿變得軟弱無力,他跌坐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對髖部的劇痛渾然不 知。
「那些混蛋剛剛撞上一輛彎折的半挂車,就在快到28號出口的地方。這得耽擱他們十到二十分鐘。」
儘管隨著身體抗擊拜拉斯的節節勝利,歐文的讀心能力在快速下降,他還是輕而易舉地聽懂了杜迪茨的話。唐氏綜合征患者在表達時間概念時,往往難以區分過去和現在,所以歐文猜想,對杜迪茨而言,過去永遠是上周,將來永遠是下周。在歐文看來,如果所有的人都這麼想的話,世界上的悲傷與仇恨就會少許多。

4

「衣服要穿 好。」
沒關係,亨利回答,歐文腦子裡的聲音頓時變得模糊不清,我們非走不 可
「別理他,他懷孕了,」克茲故作神秘地說,「過不了一會兒,他又會嚷著要吃牡蠣和蒔蘿泡菜 了。」
你說的是41號 嗎?
「聽話吧,朝他所指的方向開,」克茲說,「實際上,開上坡道后,我還要你給他揮揮手,豎起大拇指。然後一直往南開,儘快找到機會返回高速公路。」他嘆了一口氣。「真倒霉。」他探身向前,與弗雷迪挨得很近,可以看到他右耳內那團已經發白的里普利。他像情人一般熱切地輕聲說:「如果你耍我們的話,小夥子,我會給你的脖子後面來上一槍。」克茲摸了摸弗雷迪的後頸窩,「就是這 兒。」
「我知道你們的來意,」她說,「但是別這樣。求求你,亨利。我求求你了。別帶走我的孩子。他的時間不多 了。」
「羅伯塔,不行。」亨利 說。
在他們前方,清雪車的尾燈一閃一閃地亮著,靠右停住 了。
她望著亨利,她的眼神很憂傷,但是沒有責備。他但願她責備自己一頓。老天知道,他還從未乾過讓自己這麼愧疚的事情。不只是因為杜迪茨患了白血病;還因為他病了這麼久,而他們居然一無所 知。
「別擔心,小子。」克茲安慰道,並拍了拍珀爾馬特顫抖的肩膀。從他們的前方傳來清雪車發出的隆隆聲,那是克茲做工作叫來幫他們開路的(灰濛濛的晨光漸漸返回這個世界,他們的速度增加到每小時三十五英里)。清雪車的尾燈像不太乾淨的紅星一般閃爍 著。
聽到這話,縮在椅子里差不多快要睡著的瓊西猛地坐起身來。是亨利的聲音。不是通過感應傳來的——現在已經沒有聲音了,格雷先生隔斷了所有的聲音,只有他自己的除外——而是來自他自己的思想。不過,他還是心裏一 震。
他的確看到了……而杜迪茨也看到他了。只看到昨天晚上嗎?也許杜迪茨還看到了他十九年前的那一天?杜迪茨的天賦還和某種時間旅行有關 嗎?
他親了她一下;她伸手撫摸著他那長著胡茬的臉頰。亨利幾乎不忍再看,卻仍然看著,就像陷在蜘蛛網裡的蒼蠅一樣不由自主。每一隻捕夢網也都是一個陷 阱。
我覺得他出了什麼事 兒。
克茲用手槍的槍口頂住前任助手的後腦勺。「不行,該起床了,小子。到了彙報時間 了。」
瓊西站起身——幾乎是一躍而起——開始在辦公室里轉起圈來,腳步只是稍稍有一點跛。暴風雪停了,他髖部的疼痛已經有所減 輕。
「羅伯塔,」他說,「羅伯塔,天啊!他這是怎麼 了?」
瓊西更用力地摩挲著自己的太陽穴。這不是超感知覺,而是他自己的思想,他為什麼不能將它關閉呢?他被困住了,所以有思想又能怎麼樣?他是一部沒有傳動裝置的發動機,一輛沒有馬的馬車;他是多諾萬的大腦,存活在一罐灰濛濛的液體里,做著無用的 夢。
歐文藉著閃爍的轉彎指示燈將悍馬左轉,再一次控制住側滑之勢,然後沿著堪薩斯街朝南行進。街上的雪被清理過,而且是在不久之前,但現在又積了一 層。
「是的。別急著去找你的朋友,親愛的。他說他得好好地拉一泡 屎。」
「嚇著你了,對吧?」她問新任頂頭上 司。
亨利的心底里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杜迪茨不打電話呢?但是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撒謊。自從三月份瓊西出車禍以來,杜迪茨打過無數次的電話。他想起了彼得——靠著四輪朝天的旅行車坐在雪地里,一邊喝啤酒,一邊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寫下杜迪茨的名字。杜迪茨孤零零地待在夢幻島上,生命即將走向盡頭,他發出了無數的信號,卻杳無回應。終於來了一個人時,卻是要帶走他,而同時帶上的只是一盒葯和他的黃色舊飯盒而已。捕夢網裡沒有半點仁慈。他們原本只是為了杜迪茨好,包括那第一天也是這樣;他們原本真心愛他。可到頭來仍然是這樣的結 局。
克茲又拍了拍珀爾馬特的肩膀。「振作起來,小夥子。他們追蹤的那些人呢?那位格里·瓊斯和所謂的格雷先生怎麼樣了?」他對此並不是很在乎,但瓊斯——還有格雷,如果格雷真的並非歐文·安德希爾狂熱的想象——的路線和行程很可能會影響安德希爾和德夫林的路線和行程,當然還有……杜迪 茨?
格雷先生現在只想再換一輛交通工具,換成清雪車,如果瓊西的駕駛技術使他的操作不成問題的話。這會意味著另一起謀殺,但對越來越像人類的格雷先生而言,這算不了什 么。
「謝天謝地。那我們就好好利用吧。」他朝角落裡的衣架瞥了一眼。那兒掛著一件藍色的粗呢大外套,上面印著鮮紅的紅襪隊冬季球賽字樣。「那是你的嗎,杜迪 茨?」
亨利也朝他點了點頭。是呀,幹得不 錯。
「有朋友病了。」格雷先生 說。
現在不是問這些問題的時候,歐文幾乎有些慶 幸。
「雪要停了。」亨利 說。
「杜迪茨,你這東西是哪兒來的?」他問,不過他當然知道。這隻捕夢網比掛在「牆洞」大房裡的那一隻要小,但除此之外兩者一模一 樣。
「別搖我了,頭兒。我要睡 覺。」

8

「不行,杜杜,不 行!」
「羅伯塔,」亨利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一切呢?為什麼不打電話 呢?」
可這太難受 了。
克茲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仔細端詳著弗雷迪臉上的里普利。中間部分還是鮮亮的橘紅色,但邊緣處似乎在漸漸變成灰 白。
「『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克茲說著,笑了起來,「有人尋你開心呢,長 官。」
喬瑟琳·麥卡沃伊從山谷南端的樹林里走出來,她把頭盔推到腦後,短髮上裹著一條綠絲巾,衝鋒槍挎在肩膀上。她的風雪外套胸前有不少血 跡。
亨利點點頭。有根塑料導管從一團繃帶里伸了出來。亨利看著導管,產生了一種出奇強烈的似曾見過的感 覺。
沒有。當然沒有。即使在這裏,雖然在自己和那上億隻貼有標籤的紙箱之間有一扇上了兩道鎖的門,他還是能記得自己上一年級時,曾經把鼻涕擦在邦妮·蒂爾的辮梢上(六年之後,在七年級的收穫節舞會上,又邀請這位邦妮跳舞),記得拉馬爾·克拉倫頓教他們玩牌(未入門和初級水平的人稱之為「克里比奇紙牌」)時自己仔細地觀察,記得自己看見里克·麥卡錫從樹林里出來,還以為他是一頭鹿。他能記得這一切。這其中也許有某種優勢,但瓊西怎麼也想不明白是什麼。也許是因為這種優勢太大,太顯而易見。
這是為了拉里!」一個穿著橘紅色衣服的女人叫道,「這是為了拉里,你們這些臭婆娘,這是為了拉 里!
嘉拉格和麥卡沃伊大吃一驚,兩人交換了一個詫然的眼神。接著,喬瑟琳·麥卡沃伊把手伸向衝鋒槍,嘉拉格則朝靠在樹邊的勃朗寧撲去。但是為時已晚。槍聲如雷鳴一般震耳欲聾。麥卡沃伊被打得飛了起來,飛到將近二十英尺之外。她的一隻鞋子也掉 了。
格雷先生開始摩拳擦掌 了。
「是的,」她說,「是的,我明白你們要找到瓊西——要抓到他——可他到底想幹什麼呢?而如果他來過了這裏,他為什麼不在這裏動手 呢?」
接著他又放了一個可怕的長屁,長得似乎無休無止。那聲音讓克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夏令營製作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用易拉罐和一截截蠟線製成的噪音器。他們稱之為「牛吼 器」。
天啊,你難道不擦一下嗎?瓊西問,至少把該死的馬桶沖一下 吧!
而且不只是林肯霍爾夫婦。孩子們回來時,卡弗爾家所在街道的兩旁停滿了車。是羅伯塔提議聯絡喬西朋友和同學的父母。她說,他們要自發搜尋,要在全鎮張貼尋人啟事。而且不是在不顯眼的偏僻角落裡張貼(德里鎮尋找孩子的啟事往往都是出現在那些地方),而是在人們一定會看到的地方。羅伯塔的熱情點燃了艾倫和赫科特·林肯霍爾眼中的一絲希 望。
「他們又動身了。」珀爾馬特說。他的聲音聽上去軟綿綿的,毫無力 氣。
對這幾個男孩子來說,這樣很好;沒有報警,沒有叫救護車。他們只是扶著她爬上山坡,穿過木柵欄的缺口,經過斯特羅福德公園(穿黃球衫的姑娘們走了,換成了穿綠球衫的姑娘;不管是她們還是她們的教練,都沒有注意到這群男孩或他們蓬頭垢面的戰利品),然後沿著堪薩斯街走到楓樹巷。他們知道喬西的媽媽在哪兒,還有她的爸 爸。
為什 么?
他想幹什麼?從這裏開 始。
他拿起傳真機上的電話,聽到的是格雷先生留下的錄音:「放棄吧,瓊西,快出來。放棄吧,瓊西,快 出——」
「他們準備把那兒永久關閉,」珀爾馬特說,「傑弗遜林區變成了第五十一個州。變成了警察之 州。」
「羅伯塔,我們不能——」亨利開口 道。
他正想看看是否引起了注意時,格雷先生讓他從收銀機旁走開了,他辦公室窗前的景象也隨之而變。五分鐘之後,他又回到高速公路上,開車往南駛去,州警巡邏車的防滑鏈「咔嗒咔嗒」地響著,使他得以平穩地保持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 度。

2

你最好別想,珀爾馬特呻|吟著,痛苦的淚水順著長滿拜拉斯的臉頰流下來,「你最好別想,你這滿肚子壞水的老混 蛋。」
歐文·安德希爾站在山坡上,近旁就是那根從雜草中伸出來的水管,他看見他們把那個渾身都是泥巴、正睜大了眼睛的姑娘——喬西——從水管里拉出來。他看見杜迪茨(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長著橄欖球運動員般的寬肩膀和電影明星般的迷人金髮)擁抱住她,並在她的臟臉上響亮地親了幾下。他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找媽 媽。」
「就是這兒,歐文,」亨利輕輕地說,「27號出 口。」
對不明白的事兒別在那兒放 屁。
格雷先生髮現了謀 殺。
「我的!」杜迪茨笑著點點頭說,「我的——外套。」歐文伸手去拿時,他又說,「你——看到——我們——救——喬西。」這句話歐文也聽懂了,同時感到背上升起一股涼 意。
我很擔 心。
凱特·嘉拉格站在最大一堆屍體旁,正在粗略地清點屍體https://read.99csw.com數量,然後準備撰寫第二份報告。她一隻手裡拿著掌上電腦,這種工具如果讓那位著名的死人會計師阿道夫·埃奇曼見了,肯定會羡慕不已。掌上電腦早先無法使用,但現在,那些時髦的電子設備好像大多又可以正常工作 了。
「是德里的房子 嗎?」
要水,」亨利說,同時把手伸到後面拍了拍杜迪茨皮包骨的膝蓋,「他說的是『瓊西要水』。只不過要水的不是瓊西。而是另外那位,瓊西稱之為格雷先生的那 位。」
「當然看到了,」瓊西說,「事實上,我還給他出示了我的駕照和行車證 呢。」
「太太,我沒法回答這些問 題——」
她絞著雙手,眼睛里滿是淚水。儘管胸部和臀部有些發福,儘管頭髮已經完全灰白,可她總歸還是她,她依然是她,可杜迪茨……哦,天啊,杜迪 茨……
「好 吧。」
歐文露出笑容。亨利也跟著笑 了。
失去他讓人太難受 了。
「跟上去嗎?」弗雷迪問,「我能追上他,頭 兒!」
「所以,我們大家所要做的就是分成幾個小組,比如說三對夫婦一組……每組……我們就……我們……我們。」博克林先生的聲音像需要上發條的玩具一樣慢了下來,然後,他只是站在卡弗爾家的電視機前,目瞪口呆。那些匆忙趕來的家長們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他剛才不是還口若懸河嗎?於是他們緊張地騷動起 來。
喂,瓊西,你打算坐在這兒顧影自憐到什麼時 候?

7

「早都想要一個這玩意兒了,」埃米爾·道格·布洛德斯基說,「我是新科技迷。」
通過這種新的傳播方式,拜拉斯一定能夠得 手。
「嗨,媽媽。」喬西若無其事地說。她舉起自己的包。「杜迪茨找到了我的芭比娃娃們。我掉進了一 個——」
「這是他的葯,」她說,「他九點鐘服強的松。別忘了,不然他就會氣喘,還會胸口痛。如果他自己要羥考酮的話,你就給他,他很可能會要的,因為在外面受凍會讓他很難 受。」
被刺到痛處的亨利不高興地望著他。「我們這些年沒有回來看他,行了吧?這事兒我們可不可以別再提 了?」
克茲正想問問珀爾馬特有關安德希爾和他的新朋友——那位新朋友叫亨利,亨利·德夫林——現在的情況,珀爾馬特卻突然仰面對著車頂,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克茲曾經在尼加拉瓜幫一位婦女接生過(他們還總說我們是壞小子,他傷感地想),這聲哀嚎讓他想起了在美麗的朱維納河畔所聽到的那個女人的叫 聲。
「要誰,」杜迪茨突然說,「瓊西——要 誰。」
這也許不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但顯然與最美好相差無幾。林肯霍爾太太把女兒一把摟在懷裡,泣不成聲,而亨利則拍了拍杜迪茨的胳膊。當杜迪茨轉過來望著他時,亨利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了不起的杜迪茨,亨利想,了不起 的——
「哦,我氣壞了。看你那樣子,就像我們他媽的拋棄了他似的。」當然,他們的行為其實比拋棄差不了多 少。
當然了。位於維爾的鄉間別墅,在波士頓以西約六十英里處。他還知道那個俄羅斯女人的故事,所有的人都知道;瓊西自己也對別人講過。那個故事雖然可怕,卻太具有傳奇色彩,讓人忍不住一傳十十傳百。維爾、新塞勒姆、庫利維爾、貝爾徹敦、哈德威克、帕克茲維爾以及佩爾漢姆的人都知道。周圍所有小鎮的人全都知道。好了,再說說看,這些小鎮又在什麼的周圍 呢?
杜迪茨敷衍了事地又親了她一下,但那雙發亮的綠眼睛卻一會兒看看亨利,一會兒看看門。杜迪茨迫不及待地想出發。是因為他知道追蹤亨利和他朋友的人越來越近了嗎?還是因為這是一次探險,就像當年他們五個人所經歷的所有探險一樣?還是兩者兼而有之?沒錯,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羅伯塔鬆開他,她的手最後一次離開自己的兒 子。
他感覺到了什麼動靜——是清雪車在隆隆地前行。他們現在到了哪兒?沃特維爾?奧古斯塔?也許是更南邊的地方?進入了雪已經變成雨的地區?不,可能還沒有,如果他們走出了下雪的地區,格雷先生就會把清雪車換成開得更快的車輛。但是他們會走出下雪地區的,而且不用太久。因為他們在往南行 進。
「從下午晚些時候起就不斷地有警察來,」收銀員說,「風雪無阻。他們全都緊張得要命。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如果我想看看來自其他星球的人,我寧可租一盤錄像帶。你聽到什麼新消息了 嗎?」
「恩尼!恩尼!恩 尼!」

18

瓊西希望這些話中多多少少還有他的影子。試圖露出痕迹。以便引起注 意。
杜迪茨被這尖叫嚇壞了,瓊西連忙擁住 他。
歐文第一次真的驚慌起來。「克茲和弗雷迪以及珀爾馬特——亨利,我不知道他們到哪兒了!我聯繫不上他們 了!」
不過珀爾馬特沒有必要回答了。前方的風雪中出現了一個閃爍的路牌,上面寫著32號出口——格蘭維/格蘭維站。清雪車突然加速,同時收起雪鏟。轉眼間,悍馬又行駛在一英尺多深滑溜溜的積雪上。清雪車駕駛員甚至沒有開轉向燈,只是以五十英里的速度衝過出口,像孔雀開屏般留下一大片雪 霧。
「我們真的沒時間了。」歐文 說。
「我從無線電里收到消息,是一位自稱蘭德爾的人發來的。」由於風太大,駕駛員提高了嗓門好讓他們聽見。他是正宗的東北部沿海口音。「是蘭德爾將軍。說是從懷俄明的夏延山通過衛星中繼器直接跟我通 話。」
「喂,凱蒂——凱 特。」
他們往前駛去,再度將車速降至每小時二十英里,但克茲估計南邊的路況會更好些。大雪差不多已經停 了。
「媽媽,你——在家。安全!安全!」杜迪茨變得激動起 來。
「喬西,」戴維又說了一遍,並抬起一隻顫抖的手。在亨利看來(同樣在歐文看來,因為歐文通過亨利的目光在觀看這一切),他就像是指著艾柏納澤·斯克魯奇之墓的未來之靈
「但我們都給他寄聖誕卡,知道嗎?每年都寄,所以我才知道他們搬到了迪爾波恩街,德里西區迪爾波恩街41號,再過三條街右轉就 是。」

13

他們沿著來時的方向離開死亡之谷,朝北方走去。周圍傳來零零星星的槍聲,但「清潔行動」實際上已經宣布結 束。
亨利以為她之所以讓杜迪茨走,是因為他們相信,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世界的命運有賴於找到瓊西,而且是儘快找到。但事實並非如此。她之所以讓他走,是因為那是杜迪茨自己的意願。不久於人世的人可以得到簽名棒球帽;不久於人世的人也可以得到與老朋友外出旅行的機 會。
「恩尼!恩 尼!」
歐文皺起眉頭;死去的拜拉斯的粉末像頭皮屑一樣飄落下來。「什 么——」
凱特頭戴耳機,麥克風伸在她的防毒面罩之前。她時而詢問一些情況,時而發出一道命令。克茲選擇了一位熱情而高效的接班人。把這一帶的屍體和其他地方的加起來,嘉拉格估計他們已經幹掉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的逃犯。那些老百姓居然會反抗,這顯然很出乎意料,不過到頭來,大部分人還是難逃一死。就是這麼簡 單。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轉身奔進廚 房。
「好了。冷靜點 兒。」

16

亨利說:「我們會儘力 的。」
「不。哦,求求你別這麼說。」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歐文想說,別這樣,太太,事情已經夠糟了。請別這 樣。
怎麼 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神色頓時黯然。「好吧,」她說,「再等一分鐘。我得去拿點東 西。」
杜迪茨站在這裏,一條胳膊挽住亨利,那雙發亮的綠眼睛全神貫注地打量著他。至少這雙眼睛沒有變。以前與杜迪茨在一起時常有的那種感覺——事情都順順利利,或者很快會順順利利的感覺——也沒有 變。
亨利,杜迪茨為什麼說瓊西要誰?那是什麼意 思?
珀爾馬特瞥了弗雷迪一眼。「可能吧。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反正他病了。」珀爾馬特嘆了口氣,「我知道他的感 受。」
「我們並不是不想念他。」亨利說。他又開始用思想交流,然後又換成語言。想念杜迪茨是顯而易見的。「我們都想念他。事實上,我和瓊西今年春天本來要來看他的。可接著瓊西出了車禍,我也就把這事兒全忘了。這是不是很令人意 外?」
二十英里之後,他們仍然在那兒——這是根據弗雷迪和珀爾馬特兩個人的判斷,不過弗雷迪現在似乎不那麼自信了。但是珀爾馬特說,他們正在跟那位母親談話——歐文和另外那個人正在跟那位母親談話。做母親的不想讓他 走。
「我很可能 會。」
「——不過現在嘛,」克茲接著說,「我想我能趕上一段距離。好了,你現在想不想把你的屁股挪到駕駛座上 去?」
她們轉過頭來。從山谷北端白雪皚皚的樹叢里,出來了一群人,有六男二女。他們大多穿著橘紅色的衣服,但他們的頭目卻是一個矮墩墩的男人,他的風雪外套里穿的是「藍色行動組」按規定所穿的防護服。他的透明面罩也仍然戴在臉上,不過,他嘴巴下面的一小束里普利卻顯然與規定無關。這群突然出現的人都帶著自動武 器。
沒關係。因為格雷先生的下一個「7」是道奇,我♥我的牧羊犬的那位老先生的道奇。格雷先生幹什麼了?把灰人的屍體拿了一部分喂狗嗎?還是將狗鼻子頂在屍體上,強迫那條狗把子實體吸進去?不,更可能是讓它吃;來吧,夥計,開飯了。不管臭鼬是怎樣形成的,它都是始於腸胃,而不是肺部。瓊西突然想起麥卡錫在樹林里迷路的情景。比弗曾經問你都吃了些什麼?土撥鼠的糞便嗎?而麥卡錫是怎麼回答的?草呀……還有別的一些東西……我也不清楚……我當時餓極了,你知 道……
羅伯塔走進杜迪茨的房間,開始清理他四處亂扔的衣物——他隨手亂扔的習慣讓她很惱火,但是她猜想自己再也不用操這份心了。收拾了不到五分鐘,她突然感覺雙腿一陣發軟,只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著那張床,那張他越來越多地輾轉其上的病榻,她心裏空落落的。暗淡的晨光照在枕頭上,上面還有他留下的一圈頭印,這情境簡直殘酷得無法言 表。
「快說 呀!」
「住嘴。」瓊西摩挲著自己的太陽 穴。
在克茲此刻位置以北一百英里以及距亨利被抓岔路口不到兩英里的地方,「帝國山谷」的新指揮官——一位冷峻貌美、年近五旬的女人——站在一棵松樹旁,這裡是一個代號為「清潔一區」的山谷。具體而言,「清潔一區」是一個死亡之谷。整個山谷里堆滿橫七豎八的屍體,總數在一百之上,屍體身上大多是橘紅色的打獵行頭。如果屍體有身份證的話,就掛在各自的脖子上。大部分的死者掛的都是駕駛執照,也有些掛著維薩信用卡、發現信用卡、藍十字保險卡或打獵執照。一位前額有個大黑洞的女人掛的是百視達音像店貴賓 卡。
亨利把手伸進棕色紙包,拿出一片小編織物,很像是蜘蛛網,它原本掛在杜迪茨在這兒的卧室的床頭,艾爾斐去世之前則掛在楓樹巷家裡的床 頭。
我不知 道。
「我可不需要一個原本打算燒死幾百位平民的什麼人帶著我去上門請罪。」亨利悶悶地 說。
「恩尼!恩尼!恩 尼!」
不過不是門,而是窗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更糟。格雷先生正在把九九藏書工業用的灰色遮光板——看上去像是鋼製品——掛在他的窗戶上。現在他不僅出不去,而且也看不見 了。
「待在高速上吧,小子,」克茲說,並重新靠回座椅上,「盯緊目標。」不過,他眼睜睜地目送清雪車拐了一個彎,消失在寒風凜冽的早晨,還是感到遺憾萬分。他甚至不可能指望那該死的東北佬被弗雷迪和阿奇·珀爾馬特嚴重感染,因為那玩意兒存活不了多久。
「你要乖乖的,杜 杜。」
「根本就說不上意外。」歐文不慍不火地說。他把方向盤猛地向右一打,接著又轉回來以控制住側滑,然後踩足油門。悍馬重重地撞上一堆表面有些硬化的積雪,兩人被安全帶拴住的身子也順勢往前一撲。接著他們開了過去,歐文小心地轉動方向盤,以免撞上停在街道兩側、半埋在積雪中的車 輛。

15

沒有聲音。格雷先生切斷了電話線,可能是在吃雙份熏肉的時候,也可能是在第一次作為一個人而拉屎的時候。瓊西與外界失去了聯 絡。
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瓊西垂頭喪氣地望著掛在外面的遮光板以及上面的嘲弄字眼,心裏想著,我還不如馬上就死了的 好
這個世界不歡迎拜拉斯,這個世界的居民以出自他們情感深泉的驚人力量抗擊拜拉斯。真是不走運。但是現在,最後一位倖存的灰人卻碰上一連串的好運;就像拉斯維加斯賭場里擲骰子的瘋狂賭徒,一連擲出好幾個「7」:四次,六次,八次,哦,天啊,一口氣擲出十二次。他找到了瓊西,他的帶菌者,然後劫掠瓊西的身體。他找到了彼得,在亮光消失之後,彼得將他帶到了他想去的地方。接著是來自明尼蘇達州的小夥子安迪·賈納斯。他拖著因里普利感染致死的兩頭鹿的屍體。那兩頭鹿對格雷先生毫無用處……但賈納斯還拖著一具正在漸漸分解的外星人屍 體。

1

歐文沒有接話。他正眯縫著眼睛,藉著晨光熹微在飄飛的大雪中尋找迪爾波恩街的街牌……找到了,就在前面。從堪薩斯街開過來的一輛清雪車堵在迪爾波恩街的街口,不過歐文覺得悍馬能夠擠過 去。
最後亨利說話了:「我們不妨這樣吧。我×你的媽,然後去死;你×我的媽,然後去死。至少我們可以避開亂|倫的禁 忌。」
「我——會的,媽媽。我——聽 話。」
克茲掏出藏在膝下的手槍,頂在清雪車駕駛員的臉上。「這就是批准,小子,已經簽字發文,一式三份。夠了 嗎?」
「挺住,戰士,」克茲口裡說著,同時用一隻手拍拍珀爾馬特的肩膀,另一隻手把槍放在旁邊的座椅上,「你要挺住,心裏想著上 帝。」
「懷孕了。」清雪車駕駛員跟著說。他的聲音十分平 靜。
「老天,」弗雷迪說,「看看他的肚子,頭兒。脹得像條面 包。」
「對。如果我們想繼續保持領先的話,最好快點辦這事兒。」
為杜迪 茨?
瓊西心煩意亂地在辦公桌后坐了好一會兒,時而看看那部無法使用的電話,時而望望掛在天花板上的捕夢網(它在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流中飄蕩),時而又打量著混蛋格雷用來擋住他視線的鋼製遮光板。一直都能感受到那低沉的隆隆聲,不僅耳朵聽得見,坐在椅子上的屁股也被震得微微發顫。可能是一座噪音很大、需要維修的高爐,但其實不是。是清雪車,在鋪滿積雪的路上不停往南,往南,往南。格雷先生坐在方向盤後面,駕駛著清雪車,他可能戴著一頂從他最新的受害者那兒搶來帽子,用瓊西的肌肉掌握著方向盤,用瓊西的耳朵傾聽車內民用波段里的最新動 態。
「他知道,沒錯。」弗雷迪·約翰遜說。他撓了撓脖子一側,接著又把手放下去,撓了撓胯 部。

12

「晚安。感恩節快樂。聖誕快樂。新年快 樂。」

14

收銀機旁一臉倦容的女人問他有沒有看到過州 警。
亨利打開紙袋,低頭往裡看去。一看到那盒檸檬味甘油藥籤上面的東西,他不由得呆住了。他回答了歐文的話,但聲音彷彿來自某個此前沒有發現過的——該死,是沒有料想過的——山谷的盡頭。那個山谷的確存在,他現在已經知道。是一個被歲月掩隱的槽谷。他不會(也不能)說,他從未料想過這種地形的存在,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料想怎麼會這麼窄小呢?
淋浴間的旁邊是一間更衣室。更衣室過去是一條走廊,通往貨車司機的寢室。大廳里空無一人。大廳的盡頭有一扇門,出了門就到了大樓的背後,那裡是一條大雪紛飛的死胡同,現在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積雪中立著兩個綠色的大垃圾箱。一盞帶燈罩的燈發出微弱的亮光,投下幾道閃爍的長影。格雷先生學得很快,他在州警的身上搜了搜,找到了車鑰匙。他還拿起州警的槍,放進瓊西風雪外套上一個帶拉鏈的口袋裡。格雷先生用那條血跡斑斑的浴巾抵住通往死胡同的門,以免門被鎖上,然後把屍體拖到一個垃圾箱后 面。
「你……他媽的……白痴!」珀爾馬特喘著粗氣 說。
「恩尼!」杜迪茨喊著,熟悉的憨笑照亮了他那蒼白而疲憊的面龐,「得過——作 數!」
他知 道。
「歐文,」亨利說,他的雙眼熠熠發亮,「我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 你。」
是的。歐 文?
「還有檸檬藥籤,但只能塗在嘴唇上,因為他的牙齦現在經常出血,藥籤會染得他很痛。如果他流鼻血的話,這裏還有棉花。哦,還有導管。看到他肩膀上的東西了 嗎?」
「喬西。」他說,那聲音乾巴巴的,非常平淡,與他平常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的聲音截然不 同。
從州警駭人的強迫性自殺到瓊西重新回到後面大廳,整個過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瓊西感覺身體輕盈靈巧,所有的疲勞感都一掃而光,至少眼下是這樣:他和格雷先生再次享受著欣快症所帶來的樂趣。對於這一次殺人,格里·安布羅斯·瓊斯起碼在部分意義上難辭其咎。不僅是因為屍體處理方面的知識,還因為在「這隻是憑空編造」的糖衣下本能對於嗜血的慾望。開車的是格雷先生——瓊西起碼不用背上自己是主犯的重負——可他是引 擎。
「沒錯,」赫科特·林肯霍爾說,「她就叫這個名字。怎麼了,戴維?你沒 事——」
珀爾馬特呻|吟著,可還是坐了起來。當他張開嘴巴說話時,有顆牙齒掉了出來,落在風雪外套的胸前。克茲覺得那是一顆完美無缺的牙齒。你瞧,媽媽,沒有蛀 洞。
儘管很恐懼——也許正是由於恐懼——瓊西拿著戴薩特的浴巾擦著瓷磚牆上的血跡時,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格雷先生查找了瓊西有關屍體隱藏和處理的資料,不期然找到一座豐富的礦藏。長期以來,瓊西對恐怖電影、懸疑小說和推理小說深有研究,幾乎可以說是這方面的行家。即使是現在,當格雷先生把血糊糊的浴巾扔在州警被鮮血浸透的制服的胸前——州警的外套被用來包裹他那撞得血肉模糊的頭部,在瓊西思想的一角,還在呈現《天才的里普利先生》中處理弗雷迪·邁爾斯屍體的畫面,不僅有電影版,還有帕特里西亞·海史密斯的小說版。其他電影中的類似場景也在同時浮現,那一幕又一幕看得瓊西頭暈目眩,就像從懸崖頂上往下看時一樣。最可怕的還不在於此。在瓊西的幫助下,天才的格雷先生髮現了一件比烤脆的熏肉和盡情體驗瓊西的憤怒之泉更讓他喜歡的事 情。
「挺住,」克茲輕聲說,「告訴它回去睡覺好 了。」
瓊西抬頭望著在溫暖的氣流里輕輕飄動的捕夢網。他感覺到了清雪車的隆隆聲,牆上的照片被震得微微顫動。迪娜·吉茵·希羅辛格,她叫這個名字,據說這裡有她的一張照片,她把裙子掀了起來,露出自己的豆瓣,有多少半大孩子曾經被這樣的夢所捕 獲?

11

去你媽的!」珀爾馬特叫道,「看看你把我害成什麼樣了,你這王八蛋!去你媽的!」
他斷開了與我的聯繫,她想。多年以來,他們享受著(總體上是享受著)彼此間平常的心靈感應,與多數特殊孩子的母親所體驗的感應也許只在程度上略有不同(她和艾爾斐有時也參加互助會的集會,曾經多次聽到過「靈犀」一說),但是現在,那種感應消失了。杜迪茨斷開了自己與她的聯繫,這就是說,他知道即將發生可怕的事 情。
「你他媽的給我閉 嘴。」
去哪裡 呢?

6

「他們停下來接杜迪茨。」珀爾馬特說。他的肚子又開始消了下去,那陣劇烈的疼痛似乎過去了。至少現在是這 樣。
你剛才的思路我不是全都跟得上,歐文突然深入到亨利的思想里說,不過聽起來很有點兒自命不凡。是哪一條 街?
「羅伯塔,」亨利說,「求求你 了。」
「是ALL,」她苦笑著說,「聽上去像洗衣液的名字,對吧?意思是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九個月前被診斷出來的,當時已經是無法醫治了。從那時起,我們就只能與時間賽 跑。」
他偷走你的腦子了 嗎?
「他們剛剛經過25號出口。可能領先我們十五英里。不會更遠 了。」
「我跟你一起去。」有個男人說,接著,大家很快就決定一同前往。在離開這個地方之前,他們的頭目彎下腰去,從積雪中撿起掌上電 腦。
「如果你去的話,你可能會死在他面前,」亨利口裡說著,心裏卻痛恨這些殘忍的話,也痛恨自己職業生涯的磨鍊使他能夠這樣一針見血,「你願意讓他看到那種情形嗎,羅伯 塔?」
由於那輛該死的半挂車,他們已經失去了截住歐文的機會。克茲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由於車滑出路面而葬送另一次機 會。
「根本不知道什麼金錶。只想告訴你,我不能再帶你往前走了。我是說,在沒有得到批准的情況 下。」
拳頭又一次落在門上,震得牆上的照片微微顫動。有一幅是放在鏡框里的德里《新聞報》頭版,照片上是杜迪茨和他的朋友們,還有喬西·林肯霍爾,他們互相挽著肩膀,一個個笑容滿面(那張照片上的杜迪茨是多麼有神采啊,還那麼強壯和健康),報紙上的標題是:中學好友扮偵探,失蹤女孩得生 還。
任性的。
「讓我去吧!」她喊道,「他是我的一 切!」
瓊西感覺到格雷先生遊離了出來,往後探去。格雷先生能觸及亨利的思想,卻無法進入——與瓊西一樣,亨利在某些方面也與眾不同。沒關係,亨利身邊還有個人,叫歐弗希爾或安德希爾。有了這個人,格雷先生就能很好地確定他們的方位了。他們在後面七十英里的地方,也許還不止……準備下高速嗎?對,準備在德里下高 速。
他們此刻正在經過27號出口。克茲抬頭朝坡道看去,想象自己幾乎可以看到歐文所駕駛的悍馬留下的車轍。在上面的某個地方,在立交橋的這邊或是那邊,有一座房子,那是歐文和他的新朋友不可思議地繞道而行的原因。為什麼 呢?
可亨利並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沒有去,不過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話:移動的手指在寫字;寫完字後繼續移。杜迪茨是他們童年時代的一個重要(他覺得自己真正想用的字眼是至關重要)的部分。而一旦那種聯繫中斷後,再返回去會很痛苦。痛苦是一回事,無謂的痛苦是另一回事。他現在明白了一些別的事情。當他情緒抑鬱時,當他的自殺之念越來越明確時,他所聯想起的那些形象——父親下巴上流下來的牛奶,巴利·紐曼晃蕩著大屁股衝出辦公室——其實一直掩飾著另一個更強有力的形象:捕夢網。這才是他絕望的真正原因吧?一方面是捕夢網這個概念的偉大,另一方面卻是這個概念之用途的平凡?read.99csw.com用杜迪茨來尋找喬西·林肯霍爾,無異於發現了量子物理學卻用它來製作電子遊戲;更糟糕的是,還發現這才是量子物理學唯一的真正用途。當然,他們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他們,喬西·林肯霍爾會死在排水管里,就像一隻老鼠死在接雨的桶里一樣。不過——得了——他們救出的可不是什麼未來的諾貝爾和平獎得 主——
「我該怎麼辦,頭兒?」弗雷迪問,他雖然不動聲色地坐在方向盤后,卻也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把自動步槍——放在腿上,「如果強沖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從右邊擦過去。六十秒之內消失得無影無 蹤。」
歐文聳了聳肩,意思是說,這可沒辦 法。
「是肺癌。卡弗爾太太,我們真的 得——」
這二十四個小時里發生太多的事情。他炸掉了一艘外星飛船,遭到他看好的接班人的背叛,經歷了一場兵變和一場平民暴動,而尤為重要的是,被一名從來不曾聽過憤怒的槍聲的陽光士兵解除了指揮官的職務。克茲眯上眼睛。片刻之後,他打起盹 來。
亨利端詳著這隻小捕夢網,片刻之後才把它放回棕色的紙袋,正在這時,羅伯塔風風火火地出來了。杜迪茨一看到她拿來的東西,不由得滿面笑容。「酷比!」他驚喜地叫道,「酷比——飯盒!」他接過飯盒,在她兩邊臉上各親了一 下。
「我還得給他拿一樣東 西。」
「是呀,可風還是很猛。你很盼望見到他,對吧?我是說杜迪 茨。」
「我想,他們搬到西區這兒有四年了,而我還從來沒有來過他們的新家。」接著,他不知不覺地又用思想與歐文交流:他們是在艾爾斐死後搬過來 的。
那條狗。萊德。他還帶著那條狗 嗎?
沒有去參加艾爾斐的葬禮,但寄了一張卡,亨利這樣想著,並感到自 責。
清雪車駕駛員用北方人常見的寬眼睛望著手槍,並沒有顯出大為驚慌的樣子。「哎呀,這就符合規定 了。」
「×他媽的上帝。」珀爾馬特忿忿地說,克茲不禁有些驚訝。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珀爾馬特會這麼滿口 髒話。
瓊西停下腳步。格雷的目的其實顯而易見。他之所以去水塔——或者說水塔的舊址——是因為他需要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水;是飲用水。但是水塔不在了,被八五年那場風暴給毀了——哈哈,格雷先生,上當了吧——德里如今的供應水應該是源於北部和東部,也許是由於大雪天氣無法前往,而且也不是集中在一處。所以,格雷先生在查詢瓊西可供查詢的知識庫之後,轉向南邊。準備 去——
「讓誰走?」克茲問。他對此並不在乎。那位母親把他們耽擱在德里,縮短了克茲與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不管她是誰或出於什麼動機,願上帝保佑 她。
弗雷迪話音未落,珀爾馬特就放了一個震耳欲聾的屁。車內頓時臭不可聞,但珀利似乎渾然不覺。他的頭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睛,一副輕鬆至極的表 情。
「也許讓我的血壓升高了一些。」
羅伯塔望著歐文,他每說一句話,她的面孔似乎就蒼老一歲,彷彿有人在進行某種惡意的慢速攝 影。
「太太。卡弗爾太太。」歐文又一次輕輕地握住她的胳膊。亨利很愛這個女人,儘管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狠心地忽略了她;歐文還知道他為什麼愛她。她身上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們非走不 可。」
那玩意兒要死了,克茲想,置它于死命的可能是弗雷迪的身體,也可能是外部環境。歐文說的沒錯。我會遭報應 的。
「我只在乎一件事情,」歐文說。他臉上毫無血色,布滿倦容,「我只想找到你那位帶菌者瓊西,並阻止他。行了嗎?×你那些寶貴的柔情,×你那疲憊的感覺,×你自己。我現在在這 里。」
「行的!行的,我可以照顧他……給他喂葯……喂強的松……我會記著帶上他的檸檬藥籤,還 有——」
歐文所看到的卡弗爾家的客廳頓時像肥皂泡一樣消失,前方有塊路牌離他們越來越近:右行進入27號出口——堪薩斯街。他仍然能聽見那女人喜極並難以置信的叫聲在自己的耳朵里回 響。
他搶走你的記憶了 嗎?
「是 的。」
可這不會改變什麼事情。界線就是界線,而歐文已經越線 了。
「行了。」亨利 說。
可這時州警卻翻起了白眼。他邁著僵直的大步,朝那面掛有僅供貨車司機淋浴使用的牌子的牆壁走去。他在那兒站立片刻,渾身顫抖著,想控制住自己……可緊接著就讓自己的腦袋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朝貼著瓷磚的牆上撞去。第一下撞掉了警帽,到第三下時就開始流血,血先是濺在米色的瓷磚上,後來血流如注,順著瓷磚往下流 淌。
「哦,『第四區』清理完畢,也許這會讓你的血壓有所下降。」麥卡沃伊的眼睛熠熠放光。「我們幹掉了四十多個。傑克遜會給你準確的數據。說到準確,我這會兒真的可以用一個準 確——」
克茲又一次湧起一股衝動,很想說好吧,衝過去,弗雷迪,如果那些藍制服擋路的話,就把他們打開花,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弗雷迪也許能得手,也許不能。他的駕駛技術並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麼高明,這一點克茲早就明白。正如許多飛行員一樣,弗雷迪錯誤地相信,自己的空中駕駛技術可與地面駕駛技術互為印證。而且就算僥倖成功,他們也會被盯上。這樣可不行,在那位膽小鬼蘭德爾將軍發出「藍色出口」的指令后就不行了。他的「牢獄豁免卡」已經失效。他現在成了一位嚴格意義上的治安 員。

3

「拉鏈忘了拉了,朋友。」州警 說。
當然是奎賓了,小鎮在奎賓的周圍。奎賓水庫。為波士頓及其周邊地區提供水源。每天有多少人在飲用奎賓水庫的水?兩百萬?還是三百萬?瓊西不能確定,但是與飲用德里水塔的水的人口相比,肯定要多得多。格雷先生一次次擲出了「7」,只需再來一次,就可以大獲全 勝。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格雷先生?」
「那傢伙怎麼了,小 子?」
「是的,」珀爾馬特心不在焉地說,「但持續不了多久。他也在好轉。感應越來越弱 了。」
格雷先生進一步往後探去,發現了更多的追蹤者。有三個人……但瓊西感覺到那群人的主要目標不是格雷先生,而是歐弗希爾或安德希爾。他覺得這既難以置信,又不可思議,可事實好像正是這樣。而格雷先生則覺得正中下懷。他甚至懶得尋找歐弗希爾或安德希爾和亨利中途可能停下的原因 了。
「他在哪兒,小 子?」
格雷先生又犯了一起謀殺,又偷了一部車輛,這次是一部DPW清雪車。瓊西沒有看到這個過程。格雷先生顯然已經確定自己無法使瓊西從辦公室里出來(至少在他能夠把自己全部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對付這個問題之前無法做到),於是決定退而求其次,將瓊西與外界隔離開來。瓊西覺得自己終於明白福土納托被蒙特里梭用磚牆隔在地窖里時的感受 了
「不,」克茲說,「我想我們暫時就待在後面,讓他們跑好了。」他疊起雙臂,看著白茫茫的世界從窗外掠過。不過雪已經停了,而如果他們一路往南的話,路況無疑會漸漸好 轉。
「從北方來的吧?廣播里說,那兒的動靜可不小。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收聽得到。也許是外星人來 了。」
羅伯塔出現了,她站在過道里,旁邊是杜迪茨和艾爾斐在德里狂歡節上的照片,他們騎在旋轉木馬上開懷大笑,相形之下,那些大睜著眼睛的塑料馬則顯得很矮 小。
「我本來說不給他準備午餐的,可我還是準備了。到頭來我還是準備 了。」
「哦,真的。謝謝你,警 官。」
「你,所以你他媽的少跟我來這 套。」
「有人來了。一個很壞的人。我們得在他趕到之前離 開。」
克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來要好了,」他又轉頭對珀爾馬特說,「你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小伙 子。」
也許我們的確該被消滅,瓊西想,而格雷先生此時又返回淋浴間,一邊走,還一邊用瓊西的眼睛尋找血跡,同時用瓊西的手玩弄著州警的車鑰匙。也許我們就該化成一簇在空中飛舞的紅色孢子。這樣也許最好,上帝幫幫我 們。
清雪車駕駛員從窗戶里探進頭來,聞到那難以消散的硫磺和酒精味,不由得皺了皺鼻子。他狐疑地看了弗雷迪一眼,又看了看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珀爾馬特,然後望著坐在後面的克茲,而克茲正傾身向前,饒有興緻地望著他。克茲覺得為謹慎起見,還是把槍藏在左膝下面為好,至少眼下是這 樣。
「要照顧好他,亨利。」她的目光又轉向歐文,「你也一樣。要照顧好我的兒 子。」
克茲目不轉睛地看著珀爾馬特的大肚子又癟了下去。看來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這樣也許更好。長在珀爾馬特體內的東西遲早會有用的。不是有些可能,而是很有可能。《聖經》上說,萬事萬物皆服務於上帝,也許也包括臭 鼬。
但是,當他在傳真機旁跪下來時,卻大失所望,只見亮窗上顯出:放棄吧瓊西,快出 來。
瓊西和格雷先生這會兒在幹什麼?歐文問亨利,你能知道 嗎?
「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長官。」克茲說,他的語氣仍然很愉快——全然不理睬珀爾馬特正在嘟囔:「你撒謊,你撒謊,你撒 謊。」
歐文雙腳猛踩剎車,系著安全帶的兩人又一次往前撲去,這一次力道更大。悍馬也一個側滑,斜停在街道 上。
「什麼事兒,長官?」克茲 問。
「我——會的。」杜迪茨還是很聽話的樣子,但已經有了一絲不耐煩,只想儘快出發。這一幕使亨利不禁想起過去:每當去買冰淇淋之前,去打迷你高爾夫之前(杜迪茨打得出奇的好,只有彼得能對他保持連勝),去看電影之前,總是要聽亨利的話或者要聽瓊西的話或者要聽朋友們的話;總是你要乖乖的,杜杜我——乖乖,媽媽這一 套。
「弗雷迪?」
「他說的不是要誰,歐 文。」
傳真機看上去無可挑剔,它在地上,上方有幾個空衣架和一件外套——是他第一次去打獵時他媽媽為他買的醒目的橘紅色風雪外套,當時還要他手放在胸口上保證,只要是在外面,就每時每刻都穿著它。傳真機正在令人振奮地「嗡嗡」響 著。
接著,克茲抓住幾乎陷入昏睡之中的珀爾馬特的肩膀,給他一陣猛搖,直到珀爾馬特的眼睛終於睜 開。
要像大偵探波洛那樣思考,他對自己說,把那些小小的灰細胞調動起來。別管眼下的記憶,想一想格雷先生。要有邏輯性。他想干什 么?
亨利難過地望著歐 文。
弗雷迪搖了搖頭。「我聯繫不上歐文了。也基本聽不到開清雪車的傢伙。就像是……我也不知道……就像是無線電信號消失 了。」
「也許他是智障。」弗雷迪 說。
「打擾一下,女士 們?」
「是嘛。好吧,先生,我想看看你的駕照和行 車——」
清雪車駕駛員瞥了珀爾馬特一眼,又回到克茲身上。「對方告訴了我一個暗號。藍色出口。你知道 嗎?」
在絕望之中,她讓自己的思想游移出去,想找到他以及像冥間的死者一樣前來帶走他的兩個人,可是他的思想卻消失 了。
車內安靜下來。外面除了如吸塵器一般嗚嗚叫的寒風之外別無聲 息。
凱特·嘉拉格曾經以班上排名第九的成績畢業於西點軍校,後來卻與克茲這個瘋子臭味相投。此時此刻,射擊結束后,里普利長得像山羊鬍子一般的矮個子將自己的隊伍集合在凱特臉朝下的屍體旁。他還沒收了她的槍支,這支槍比他自己的要 好。
格雷先生喜歡盡情體驗人類的情感,格雷先生喜歡人類的食物,但是格雷先生絕對不喜歡排泄瓊西的糞便。他對自己排出的東西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提起褲子,雙手有些哆嗦地把扣子扣 上。
弗雷迪木然的面孔絲毫不變。「好的,頭 兒。」
轉過來一張面孔……兩張……四張……艾爾斐·卡弗爾的雙眼在眼鏡後面睜得很大,顯得難以置信……最後九*九*藏*書,林肯霍爾太太也轉過臉 來。
砰!砰!砰!
「亨 利——」
當然。餓極了。迷路了,嚇壞了,餓極了。沒有發現草葉上星星點點的紅色拜拉斯,沒有看到塞進嘴裏的青苔上的紅斑,只是強咽了下去,因為在他循規蹈矩的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律師生涯的早期,他曾經讀到過,在森林里迷了路可以吃苔蘚,苔蘚對人體無害。是不是每一個吞下拜拉斯(可能只是飄浮在空中的小得幾乎看不見的一點點)的人,都會孵出那種讓麥卡錫開膛破肚,並且要了比弗性命的兇猛小怪物呢?大概不會,正如不是所有未採取防護措施的性行為都會讓女人懷孕一樣。但麥卡錫卻趕上了……還有萊 德。
瓊西閉上眼睛,想象出一部傳真機,歷史系辦公室里的那種,只不過他把這一部放在新辦公室的儲藏室里。接著,猶如輕撫著神燈的阿拉丁一樣(只不過他似乎可以許無數個願望,只要他不得意忘形就行),他還想象出一摞紙,旁邊還放著一支貝羅爾黑美人牌鉛筆。然後他走進儲藏室去看看自己的成 效。
克茲控制住一陣強烈的衝動——他很想叫弗雷迪追上去,他們要把那狗娘養的寬眼睛東北佬壓成泥巴,讓他知道越線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把歐文·安德希爾的葯給他服上一帖。但是清雪車比悍馬要大,要大得多,如果追逐演變成撞車遊戲,後果難料。
「當然,」瓊西低聲說,「那狗娘養的當然帶著那條狗,我在這兒都能聞到狗的氣味。像麥卡錫一樣臭屁連 連。」
事情發生在格雷先生把州警巡邏車重新開上高速公路的南行車道后不久(只有這一條車道,至少現在是這樣,而且路面很滑)。瓊西此刻正在儲藏室里,想看看他自認絕妙的好主意的效果如 何。
「去他媽的!」克茲恨恨地說。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掏出手槍亂射一氣的衝動。他知道這樣會不可收拾——在那輛出事的半挂車旁邊,還有其他警察在轉來轉去——可他還是感覺到了這種衝動,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們已經近在咫尺了!藉助釘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手,已經伸手可及了!卻突然像這樣停了下來!「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去他媽 的!」
「跟上去停在他後面。」克茲說。他的語氣很輕鬆,但同時卻從座位上拿起了手槍。「我們來看看我們的新朋友想幹什麼。」不過他相信自己心知肚明。「弗雷迪,你從我們的老朋友那兒聽到了什麼?能聯繫上他們 嗎?」
「杜迪茨?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 字?」
「恭喜你。」他對弗雷迪 說。
沒有回答。瓊西抬起雙手,想砸碎玻璃,捶打外面的鋼製遮光板,可轉念一想,你瘋了吧?這不正中他的下懷嗎?只要你一砸碎玻璃,遮光板就會消失,格雷先生就會進來。而你也就完蛋了,哥們 兒。
「你還能聯繫上歐文 嗎?」
「我很抱歉,如果惹你生氣了的 話。」
「×你媽,然後去 死。」
「比弗。」杜迪茨說,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亨利,好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亨利就在眼前,「比弗——送的,上周的——聖誕——禮。」
可杜迪茨卻從她的搖椅旁奔了過去——居然奔了過去,而最近以來他連走路都沒有力氣——而且他的眼睛又像當年那樣炯炯有神,當年他們是多好的孩子啊,給他帶來了多大的歡樂啊,可現在他們已經死了,他們頂著暴風雪來找他,可他們已經死 了——
「你怎麼 了?」
克茲沒有跟他計較。女人生孩子時常常胡說八道,珀爾馬特雖然是百分之百的男兒身,克茲卻覺得他眼下的情形跟生孩子相差無幾。他知道,明智的選擇是讓珀爾馬特擺脫這種痛 苦——
羅伯塔心煩意亂、布滿愁容的面孔突然變得堅定起來。「那好吧,如果你們非走不可的話。但是我要跟你們一起 去。」
「開清雪車的傢伙。」珀爾馬特聲音疲憊地 說。
「自我辯解的狗屁胡 說。」
歐文一直都在看著不停地走動的時鐘,心裏十分清楚,每過一分半鍾,克茲就會靠近一英里,所以,最後他握住羅伯塔的胳膊,告訴她他們為什麼要帶走杜迪茨,不管他病得多麼嚴重。即使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亨利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臉嚴肅地說出這關乎世界命運之類的話。但為自己的國家扛了一輩子槍的安德希爾卻能夠這樣,並且說了出 來。
她走進杜迪茨的房間,從裏面拿了一個紙袋出來,把它遞給亨 利。
「你們為什麼一直不來 呢?」
克茲聽到這話,有些不寒而 栗。
「往左,往 左。」
距德里還有四十英里。我和歐文之間還有四十英里,克茲想,情況挺不錯。我來抓你了,小子。得送你去上學。就你早已忘記的關於跨越克茲界線的問題給你上上 課。
隔著玻璃,遮光板內側的幾個字清晰可見:放棄吧,快出來。瓊西頓時想起《綠野仙蹤》里寫在天空中的幾個大字:投降吧,桃樂茜,他很想放聲大笑,卻又笑不出來。這絲毫也不可笑,絲毫也不滑稽。這很可 怕。
你居然會這樣束手無策,你不是讀過很多推理小說嗎?他腦海里的亨利在奚落他,更不用說那些有關外星人來襲的科幻電影了,比如《地球停轉日》《殺人番茄的進攻》等等。看過那麼多的小說和電影,居然還捉摸不透這個傢伙?居然還弄不清他從天而降的路線,不明白他在哪裡安營扎 寨?
迪爾伯恩街沒有地方可以轉頭,每一處車道都堆滿了從街上清除的積雪。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沉睡的街區猶如阿拉斯加冰原深處的小鎮。歐文掛上倒擋,在街上飛快地倒行起來。寬大的車尾笨拙地左搖右擺,高高的鋼製保險杠撞上停在路邊的一輛被雪覆蓋的汽車,發出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接著,他們又一次衝進路口處已經冰凍的雪堆路障,隨著一個急轉,又回到堪薩斯街,車頭對著高速公路。在這個過程中,杜迪茨一直帶著非常滿意的神情坐在後座,飯盒放在腿 上。
「媽媽,你——在 家。」
「不!」他大聲喊道,「把它拿下來!取下來!你真該 死!」
「深呼吸。」克茲說,並虛情假意地拍拍珀利的肩膀,在他們前方,清雪車又開始動了,「深呼吸,小子。放鬆。儘管放鬆,想些美好的事 情。」
可格雷先生只想儘快從裏面出來。他把雙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了好一會兒,然後朝門口走 去。
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幾乎與打雷一般,他不由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格雷先生開著一部巨大的特種戰爭裝甲運輸車,正在破門而 入。
不,她想,我就坐在這裏,他們最終總會走的,他們不得不走,因為冥間的人只有得到邀請才會進來,而如果我坐在這裏一動不 動——
亨利想用感應來回答,但是歐文再也聽不見了。歐文臉上的拜拉斯全都變成了白色,當他在面頰上隨手撓幾下時,指甲里就颳了一些下來。露出來的皮膚像是皴裂或發炎了一般,實際上卻沒有痛感。就像感冒好了一樣,亨利驚奇地想,真的不比感冒更嚴 重。

9

羅伯塔看著飯盒——看著杜迪茨拿著它,並把它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以便套上那件大外套(這件外套也是波士頓紅襪隊所贈禮物)。在外套鮮亮的藍色以及飯盒更鮮亮的黃色襯托下,他的面孔出奇的蒼白。「我知道他會走的。還知道我去不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亨利的臉上,「求求你了,亨利,我真的不能去 嗎?」
亨利舔了舔嘴唇。他腿上已經基本不癢了,可舌頭還是好像一塊用舊的粗毛地毯。「不知道。聯繫不上他們了,大概是格雷先生乾的。你那位大無畏的上司克茲呢?他越來越近了,對 吧?」
子實體,瓊西心不在焉地想,子實體,這是從哪兒來的 呢?
克茲哈哈大笑。「識時務!非常識時務!好了,我們出發吧。而且你最好快點兒,上帝保佑你。我要去德里見一個人——」克茲尋找著合適的字眼,很快就找到了,「去聽取他的匯 報。」
「他們剛剛經過29號出口,」他說,「在我們後面二十英里。也許還要 近。」
處事要高明,他想,他們不正是因為這樣才付給我高薪 嗎?
這時,清雪車駕駛員頂著大雪走過來,他穿著一雙綠色大膠靴,一件像是愛斯基摩人穿的帶帽風雪外套。一條羊毛大圍巾裹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圍巾的兩頭在背後隨風飄動,克茲不需要感應也能知道,那條圍巾是出自那人的妻子或母親之 手。
克茲探身向前,睜大眼睛興緻勃勃地打量珀爾馬特。由於車窗破了,汽車的後座非常寒冷,但克茲幾乎毫無察覺。珀爾馬特外衣的胸前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克茲又一次掏出了他的9毫米口徑手 槍。
要誰?歐文警覺地用思想問亨利,這是什麼意 思?
(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噘著嘴巴的畫 面)
「你沒事兒吧?」亨利 問。
瓊西對此無能為力,只好伸手抓起桌上的電 話。
「要誰,」杜迪茨在後面附和道,他探身向前,望著那個寫有95號公路,南行的綠色大路牌,「瓊西要 誰。」
弗雷迪十分不情願地說:「只能聯繫上歐文。不是跟他一起的那個人或他們要追的那些人。歐文不在路上。而是在一所房子里。在跟什麼人說 話。」
這時,他感覺到她探進他的腦子裡,那是一種奇怪的酥|癢感,猶如一雙輕柔得幾乎像不曾落下的赤腳緩緩掠過。癢酥酥的,但說不上不快。她想弄清他所說的關於他父親的事情是真是假。歐文發現,這是她得自於非同尋常的兒子的小禮物,她長期以來都在使用,所以現在完全是不知不覺就用了起來……就像亨利的朋友比弗嚼牙籤一樣。力量比亨利的要弱,但的確存在,歐文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慶幸自己說的是真 話。
「我是民主的堅定信徒,」他說,「所以,你們大家盡可以自行選擇,不過我要往北去了。我不知道我得花多長時間才能學會《哦,加拿大》的歌詞,但是我要去尋找答 案。」
笑著。叫著。抱著他的臉親得「叭叭」響。在他記憶庫的深處,比弗·克拉倫頓小聲說,如果你們有誰把這事兒說出去……瓊西接話道:知道,知道,你就再也不跟我們玩了,你這該死的臭小子。沒錯,這是杜迪茨,正在不停地親著亨利長有拜拉斯的臉頰……但杜迪茨的臉上毫無血色,這是怎麼回事?他那麼消瘦——不,不只是消瘦,簡直是枯槁——這又是怎麼回事?他鼻孔里的血,他的皮膚所散發的氣味……與貝姬·休身上的氣味不一樣,與長滿拜拉斯的木屋的氣味也不一樣,可同樣是死亡的氣 味。
門口這位面色蒼白的高個子陌生人像當年的杜迪茨一樣,不管不顧地一頭撲進亨利的懷裡,亨利在鋪有積雪的台階上不由得倒退了幾步,這倒不是因為杜迪茨身體的重量——他輕得簡直像一根羽毛——而只是因為亨利對此毫無心理準備。如果不是歐文扶住他,他和杜迪茨都會摔倒在雪地 里。
「我可不需要一個原本打算讓自己自恃有才、任性妄為的腦袋吃槍子兒的傢伙來給我上道德 課。」
「媽媽,」杜迪茨說,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幼稚,「媽媽,你——在——家。」
我不是顧影自憐,我是被困住了!他不喜歡這個念頭中抑鬱不樂、自我辯護的色彩;一旦說出口后,無疑就變成了抱怨。既喊不出,又看不見,也出不去。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亨利,可我在一間該死的與世隔絕的小屋子 里。
歐文撓了撓一邊臉上的紅東西,看了看沾在手指上的幾抹紅色,又重新發動汽 車。
「沒錯,」亨利說著,禁不住潸然淚下,「得過且過,過了作 數。」
「但不是白血病。」她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