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分 水庫 第二十章 追蹤結束

第三部分 水庫

第二十章 追蹤結束

「熏肉,」他說,「他非常喜歡吃熏 肉。」
不管所謂的「佛羅里達總統」有過怎樣的成敗(大多數都尚未載入史冊),有一點將無可否認:他在十一月份的這個上午的演講給宇宙恐慌畫上了一個句 號。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那狗娘養的慢下來呢?讓亨利有機會趕上 來?
他又回到了椅子後面,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哎呀,等一等,快稍等一下。他第一次繞著房間轉圈時,只有三十四步,對吧?怎麼這一次變成了五十步呢?他沒有像小孩子那樣走碎步呀,所以怎麼 會——
克茲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們此刻正路過馬薩諸塞歡迎您標語牌。「我會照顧你的,小夥子;我保證過了,對吧?好了,把你知道的告訴 我。」
杜迪茨喝下那一瓶蓋美敏偽麻溶液,皺了皺眉頭,然後朝亨利微微一笑。咳嗽止住了,但一隻鼻孔還在流血……亨利發現,杜迪茨的一邊眼角也在流血。情況不妙。而且杜迪茨臉色慘白,比在德里的家中時更為明顯。寒冷的天氣……通宵未眠……生著病還情緒過度激動……都很不妙。他又要病了,而對於一位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患者而言,即使是鼻腔感染也可能會致 命。
「你在開車,我只是坐車,」亨利說,「不過,那傢伙沒有防滑輪胎都能開那麼快,我們就不行嗎?也許我們該加快速度多趕點 路。」
「我來把話說明白些,阿奇。格雷先生附在瓊西的身 上——」
後座的杜迪茨也接了一句:「我們——開工 了。」
他是個搗蛋鬼,瓊西想,格雷先生是我腦海里的搗蛋 鬼。
「是他,」亨利回答,「格雷先生。」他看著歐文,眼中猛然充滿希望,「我覺得他就要停車了。我覺得他要停下來 了。」
「不知 道。」
「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歐文不解地 問。
用瓊西的話說,是有備無患。瓊西的記憶箱里類似的表達方式有上千種,也許是上萬種。其中有一些格雷先生覺得完全不知所云,比如對牛彈琴,再比如有失就有得,但有備無患這句話很不 錯。
而且,那是迪克·麥卡斯凱爾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飢餓的一雙眼 睛。

5

1

起於奎賓水庫的導水管朝正東方向延伸六十五英里到達波士頓,沿途吸納沃恰塞特水庫和薩德伯雷水庫的水而增大輸水量。(後面兩個水庫相對較小,水質也不那麼純凈。)這裏沒有安裝水泵,十三英尺高、十一英尺寬的導水管不需要水泵來幫助抽水。波士頓的供水完全依靠重力自流進水,這是三千五百多年前埃及人使用過的技術。在地面和導水管之間,架有十二根垂直的管道。它們既是出水口,也是水壓調節處。如果導水管堵塞,它們還是檢修的入口。12號管道離水庫最近,也被稱為進水管。這裡是檢測水質純度的地方,女性的貞操也常常在這裏得到檢測(石屋沒有上鎖,所以,泛舟湖上的情侶們常常光顧此 地)。
「他們可能是停下來喝了杯咖啡,吃了些點心,」歐文說,「也可能是要了一份熏肉三明 治。」
「酷比。」杜迪茨說。他在微笑,但聲音聽起來細若遊絲,筋疲力盡。
珀爾馬特正想說點什麼,但是又一陣疼痛襲來,讓他閉上了嘴。他又放了一個屁,這一次沒有那麼響,不是吹喇叭,而是一個缺少天賦的孩子在吹短笛。他的眼睛眯縫著,顯出狡詐之色。「你給我喝的,我就告訴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他頓了頓,「一些你必須知道的事 情。」
這麼想好像說不過去,實際上,他還有一種更合情理的與之相對的念頭——不,你完全弄反了,在外面的、逃出去的是你——可他置之不理。那是偽直覺的胡扯,是感知上的幻覺,與口乾舌燥的人在沙漠上看見並不存在的綠洲是一回事。他被關在這裏。格雷先生卻在外面,吃著熏肉,胡作非為。如果瓊西聽任自己無視這一點而胡思亂想,那他就成了十一月的四月愚人 了。
門前有八級台階,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他們發現了那女人疊得整整齊齊的牛仔褲。最上面一級台階上,則是一條白色的純棉內褲。石屋的門敞著。搜尋人員不禁面面相覷。他們很清楚在裏面會看到什麼:一個光著身子、已經死去的俄羅斯女 人。
「他聽到的好像不是人類。我覺得不是格雷先生,不過也可能是他。不管是什麼東西,那玩意兒成了珀利的導航 儀。」
不管是怎麼回事,她顯然是迷路了,而且頭腦也不太清醒。有人記得她一邊臉上有瘀傷,還有人注意到她上衣的扣子扣錯了。她的英語很差,但是可以大體表達自己的意圖:去奎賓水庫的路。她把路線說明用俄語記在一張紙片上。那天傍晚,當溫莎大壩上的那條路關閉之後,有人在固納夫大堤的野餐區發現了那輛護衛者,車上的人已經不知去向。第二天早上,那輛車還在那兒,水利局的兩個人(誰知道呢,也許就包括洛靈頓)與兩位森林管理員開始一起尋找 她。
你當然明白,笨 蛋。
比如熏肉。比如「跟卡拉做|愛」,瓊西的思想將其確定為最享受的事情,關乎情感和感官上的雙重投入。還有飆車,在芬威公園附近的奧利里酒吧打檯球,喝啤酒,現場樂隊震耳欲聾的演奏,以及聆聽佩蒂·勒夫萊絲演唱「要怪就怪你那撒謊的騙人的冷酷的耍賴的不忠的偏袒的吝嗇的虐待的花心」(格雷先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還有夏天的清晨,大地在薄霧中緩緩升起的景象。當然還有謀殺。毫無疑 問。
「我——很好。」杜迪茨說,但話音剛落他就開始瑟瑟發抖。他的腿上放著黃色的飯盒和棕色的紙包,紙包里裝著他的葯……不僅有葯,還有那片奇怪的小編織物。他的身子裹在藍色的大粗呢外套里,但儘管如此,他仍然在瑟瑟發 抖。
「我也不知道。他又聯繫不上了,起碼是很難了。杜迪茨,你能聽到瓊西 嗎?」
對有些人來說,當然已經不可能回家 了。
「我想我們可以停下來喝水,」克茲應允道,「我是說,如果我們跟他們還保持聯繫的話。可如果跟他們——那位姓瓊斯的傢伙以及歐文和德夫林——全都失去了聯繫,嗯,你是了解我的,小子。即使死了,我也會拉個墊背的,到時候,恐怕得需要兩位外科醫生加一把手槍才能讓我鬆手了。當我和弗雷迪在這些南行線上四處尋找他們的蹤跡時,你就坐在這兒,熬它漫長而乾渴的一整天吧……除非你能幫上忙。你幫忙的話,阿奇,我就讓弗雷迪在下一個出口停車。我會親自跑到便利店裡,給你買最大瓶的冰鎮礦泉水。你覺得怎麼 樣?」
瓊西笑了——居然哈哈大笑。走到垃圾箱旁邊的格雷先生不由得停下腳 步。
「吃了——會 好?」
「是你。」珀利說,克茲不由得一震。讀心術這玩意兒真是太恐怖了。你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卻突然發現沒有,你根本就沒有習慣。「是你造成的。所以,快他媽的給我喝的。頭 兒。」
搜尋人員站在半開的管道口旁,抓著腦袋,聽著「汩汩」的水聲,這裏的水會流向波士頓的大小水龍頭、各種噴泉以及家家戶戶後院的水管。水聲聽起來很空曠,還有些陰濕,這也不難理解:12號管道有一百二十五英尺深。大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採取的行動,可以看到她坐在石地上晃動雙腳;她看上去就像白石商標上的少女,只不過她一|絲|不|掛。她也許回頭看了最後一眼,想確定她的錢包和護照仍在原地。她希望有人知道是誰以這種方式走了,這裡有一種駭人聽聞、令人刻骨銘心的可悲色彩。看過一眼之後,她便滑進了半開的鐵蓋和管道壁之間的那彎新月里。也許還捏著鼻子,像一個猛子扎進公共游泳池的孩子一般。也許沒有。無論如何,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她就消失了。你好黑暗我的老朋 友。
亨利點點頭。「吃了葯就會好些的。給葯一點時間,很快會產生效果的!我們還在線路上吧,杜迪 茨?」
「是 的——」
「是珀利 的。」

23

「我腿上傷口裡的也是。你臉上和眉毛上也一樣。我們還算幸運,不是肺部、腦袋或腸胃感染。」他頓了頓。「珀爾馬特就是腸胃感染。他體內長出了那種東 西。」
格雷先生又往前走去,沒錯,轉過拐角后,只見有些車停在那裡,多半又舊又 破。
「我——鐵打。」杜迪茨跟著說,並彎了彎一隻瘦得可憐的胳膊。望著他的面孔——又瘦又累,但還是強作笑臉——亨利恨不得大喊大叫。生活很不公平,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早就明白。可眼下遠遠不只是不公平。簡直是毫無天 理。
熏肉三明治。
接著是腹瀉。他在9號公路上位於維爾東南郊的美孚加油站停了下來,甚至等不及奔進廁所。加油站外面有塊廉價汽油  乾淨廁所的招牌,但是到格雷先生離開時,乾淨廁所一說顯然成了過去時。他沒有在美孚殺人,亨利覺得這是一個進 步。
他們一時無語,默默地往前駛去。路上的車輛有些擁擠了,有些司機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剛出奧古斯塔,他們就看到了福特探險者,那輛車翻進了溝里,行李散了一地,車裡的人顯然已經棄車而去),但亨利自認為還算幸運。他猜想,此前的暴風雪阻止了很多人出行。現在暴風雪停了,他們也許想儘快逃離。不過他和歐文搶在了這股大潮前面。就很多方面而言,暴風雪都助了他們一臂之 力。
他站起身,沿著辦公室的牆根轉起圈來。一共是三十四步。這一圈可真夠短的。不過,他猜想這裏比一般的牢房大。那些待在沃寶爾、丹佛斯或肖申克等監獄的夥計們會認為這是頂級待遇。在房間中央,捕夢網在輕輕晃動。瓊西一邊數著步子,一邊尋思他們距離馬薩高速的8號出口還有多 遠。
「他說的不是難 受。」
歐文加快了速度,他知道,一旦克茲意識到自己現在只是大逃亡中的一員,而可能不再是老百姓或憲兵隊的目標,他也會加快速度 的。
「不會想睡覺吧,困 嗎?」
他一陣發抖。他必須使勁想,結果就很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慢慢消失,最後的一點力氣。但是這一次不只是一場牌局,這一次是贏是輸很重要,所以他要使出力氣,他做了一個記分板,還做了一副紙牌。瓊西在哭,瓊西在想哦,失去了,但是杜迪茨·卡弗爾沒有失去,杜迪茨能看到路線,路線通向辦公室,這一次他不會只是記分 了。
「不知道他怎麼會那麼高,杜杜。」彼得大笑著說,他從杜迪茨手中的棉花糖上撈了一把,塞進杜迪茨呆愣愣的嘴巴里,「一準是魔法 吧」。
他抬頭看了客人一眼,正準備說一句「你好」或者「路上很滑吧」,卻又生生吞了回去。他突然覺得一陣不安,緊接著就確信這人是要搶劫……如果僅僅是搶劫的話,他就算走運了。開商店十二年以來,他還從來不曾遭到過搶劫——如果有人為了一把錢而甘冒坐牢的危險,那麼,這一帶有不少地方可以讓他搶到不僅是一把錢,而且是一大把錢。除非他 是——
現在又下雨了,歐文希望能在雨變成雨夾雪之前能趕到冰凍線以南。風颳得很猛,悍馬在路上不住地顛簸。已經到了中午,他們正在索科和畢德佛之間的什麼地方。歐文掃了一眼後視鏡,看到杜迪茨坐在後面,閉著眼睛,仰著腦袋,兩條皮包骨的胳膊交疊在胸前。他的面色黃得可怕,但是有一絲鮮紅的血從他嘴角流了出 來。
「悍馬在泥地里比在雪地里要強,相信我好 了。」
「杜迪茨?」他輕輕叫道,他頸后的汗毛倒豎了起來,「杜杜,是你 嗎?」
歐文雖然很疲憊,但聽懂杜迪茨的話容易了一些(一旦你的耳朵聽習慣了,也就不是很難):不在這兒!再往前 走!
「兩點。」捕夢網裡的聲音 說。

15

「怎麼——那麼——高?」杜迪茨問。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團藍色的棉花糖,可早已被他忘了;他注視著那個踩著高蹺的牛仔在煙火怒放的夜空下走過,不禁像三歲小孩一般將眼睛睜得溜圓。彼得和瓊西站在杜迪茨的一邊,亨利和比弗站在另一邊。牛仔的身後跟著一隊聖潔的處|女(其中有些人肯定還是處|女,即使是在基督教已經存在了這麼久的1981年),她們穿著飾有亮片的牛仔裙和白色的牛仔靴,拋擲著贏得了西部的權 杖。
「不 過——」
「你瞧,」亨利指著一旁說,「看到了 嗎?」
在開著郵車繼續趕路之前,貝克威斯老先生關於這個話題的最後幾句話是這樣的:就我所知,情人節前後,波士頓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喝到她了。接著他朝瓊西一笑。我自己不喝這裏的水。我只喝啤 酒。
從公共關係的角度出發,的確是不提為 好。
別殺 他!
是你讓距離變大了。你轉的次數越多距離就變得越大。因為你心神不寧。這畢竟是你的房間。我敢說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讓它變得跟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的舞廳那麼大……而格雷先生卻對你無可奈 何。
不能想這個 了。
閉上眼睛。兩臂交 叉。
克茲把百事可樂瓶舉到珀爾馬特的面前,當珀利伸手來拿時,又一巴掌將他打 開。
得讓他慢下來。就算我攔不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起碼可以給他添點 亂?
「我還以為你說他在睡覺 呢。」
沒有牲口棚,沒有畜欄,沒有小牧場,窗戶上掛的牌子不是營業執照,而是一張奎賓水庫的照片,底下有一行字:上等餌料,不容錯過!但除此之外,這裏幾乎是戈斯林商店的翻版:同樣的破披疊板,同樣的褐黃色屋頂,幾縷青煙從同樣歪歪斜斜的煙囪里升上雨中的天空,門前的加油泵也同樣銹跡斑斑。加油泵上還靠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加油槍已壞,暫停服 務。
歐文在推他,歐文再次叫他快醒醒:「亨利,快醒醒,快醒醒,老 天!」
格雷先生打開車鎖,坐進紅色斯巴魯。座位上還有半包炸薯片。格雷先生一邊把車開回清雪車旁邊,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薯片,吃完后,還舔了舔瓊西的手指。油膩膩的,真好吃。跟熏肉一樣。他把那條狗從清雪車上抱了過來。五分鐘之後,他重返高速公 路。
「亨利,他還好 吧?」
「我可不喜歡這個。」弗雷迪 說。
簡單地說,他的難題就是他對瓊西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簡直是糟透了。他可以認為瓊西已經被關了起來,我的問題解決了;我把他隔離起來了,就像他們的軍隊想把我們隔離了一樣。現在有人在跟蹤我——事實上是追蹤我——不過,除非出現引擎故障或發生爆胎,那兩伙人誰也別想抓住我。我遙遙領先。
「嘴巴放乾淨點兒,蠢貨。」弗雷迪說了一 句。
「我看有二十英里吧。也許還不到。所以如果你加快速度……就算是稍稍加快一 點……」
「沒錯,杜杜,」亨利轉過身,握了握杜迪茨冰涼的手,「我們就要開工 了。」
迪克從門口退開,他的動作很慢,彷彿置身水下。灰暗的天色似乎滲進了商店,燈光也暗淡了。他覺得自己的腿不聽使喚;在臟乎乎的地板豎起來迎接他之前,灰暗變成漆 黑。
如果有警察想擋他們的道,那就是自尋死路,上帝保佑他們。無論如何,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 頭。
「我知道。」瓊西說著,打出一張三點。杜迪茨叫了十三點,於是瓊西從杜迪茨的牌中挑出那張 牌。
這是一個喧囂的夜晚,音樂震天,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著烤熱狗、巧克力和烤花生的香味;半空中不時升起繽紛的煙花。從安裝在斯特羅佛德公園的大喇叭里,傳來了強勁的搖滾歌曲,這首歌將夜晚的一切融為一體,凸顯出夏天的氣氛,猶如夏天自身的簽 名:
克茲饒有興趣——甚至可是說是興緻盎然——地注視著阿奇·珀爾馬特那張汗津津的、憔悴的面孔。那位不苟言笑、工於心計、在駐地里總是夾著公文包、作戰時手中不離記事板、頭髮筆直地左分並梳得一絲不亂的官僚呢?那個一輩子也學不會不說「長官」這個詞的人呢?那個人不見了。在克茲看來,珀利的臉雖然瘦了,卻似乎變生動了。他快要變成約德媽,克茲想到這裏,幾乎忍俊不 禁。
「我們來看看她給乖孩子準備了什麼好喝的。」亨利拿起黃色的飯 盒。
「你在干什 么?」

9

https://read.99csw.com
後視鏡里的杜迪茨笑 了。
店門上裝著一面凸面鏡,一到夏天就很能派上用場。每年夏天,商店裡常常擠滿與家長一起去水庫——這兒離奎賓水庫只有十八英里——釣魚、露營或野炊的孩子。那些小兔崽子總是想順手牽羊地撈點東西,尤其是糖果和少女雜誌。迪克現在望著那面鏡子,既恐懼又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穿橘紅色獵裝的人走到冰櫃旁。他在那兒站了片刻,低頭看著冰櫃,然後拿起不是一袋而是所有的四袋熏 肉。
洛靈頓一聽到「俄羅斯女人」幾個字,就閉口不言了。顯然這不屬於他講解的話題;也不是水利管理局希望遊客傳揚的佳話。就其全程最初流經的八到十英里市政管道而言,波士頓的自來水是世界上最純凈、品質最佳的自來水,這才是他們希望傳播的福 音。

3

瓊西發了牌,然後從自己那一手中抽出兩張作為保留牌,再拿起另一手牌,也從中抽出兩 張。
「你不覺得應該專 心——」
「在後面的冰櫃里,」他用自己那極為陌生的聲音說。放在雜誌上的那隻手感覺冷冰冰的。他聽到自己的腦海里有聲音在低語,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聲音。紅色的思想。黑色的思想。飢餓的思 想。
收銀機旁有一部電話。迪克朝它看了看,馬上又移開視線。它伸手可及,而且911還被他設置成快速撥叫,但感覺卻是咫尺天涯。即使他能使出渾身的力量拿起電 話——
他的情況很不妙,歐文想,而亨利又開始給老朋友擦 臉。
穿著橘紅色外套的人低著頭站在那裡。迪克可以聽見他在搜尋合適的回答。這使迪克差點兒放聲大叫。最後這人說:「我想怎麼走,就怎麼走。」他頓了頓,又說:「我不希望你給任何人打電話,伙 計。」
他們剛剛在第一座山包背後消失,迪克·麥卡斯凱爾就哭了出來。他往櫃檯邊走去時(雖然踉踉蹌蹌,卻還沒有趴下),視線落在地上的牙齒上。三顆牙齒。是他的。是他付出的小代價。沒錯,一點小小的代價。接著他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望著仍然放在櫃檯上的那三張一美元的鈔票。它們長了淺淺的一層橘紅色的絨 毛。
他開始洗牌……接著,他愣住了,他的腦海突然被杜迪茨所佔滿。是真正的杜迪茨,年輕、強壯、準備戰鬥的杜迪 茨。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先生,你還 好——」
歐文所想的是,如果他覺得克茲在抓住他之後就結束追蹤,那麼他會停下悍馬,自動出去。但事實上,歐文並不這麼認為。歐文·安德希爾是克茲的首要目標,但克茲還明白,如果不是被人唆使的話,歐文不會幹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背叛之舉。沒錯,在給歐文的腦袋來上一槍之後,他會繼續向前。與歐文在一起,亨利多少還有一線生機。沒有了他,亨利就死定了。杜迪茨也一 樣。
杜迪茨疲倦地望著亨利,搖了搖頭。「雷先生——拿走——我們——牌。」他說——格雷先生拿走了我們的牌——可這無異於對一個成語的望文生義。杜迪茨沒有確切的詞彙來表達真正發生的事情,但是亨利可以從他的思想里讀出來。格雷先生不可能進入瓊西的辦公室堡壘並把牌拿走,但他似乎把那些牌變成了空 白。
「就是克茲跟我談到過的演講,」歐文說,「只不過是提前了一兩 天。」
快停下,格雷先生,快停 下!
「二十一點。」他 說。
這些都是事實——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它們都寡然無味。有味的是,他很想跑到關著他那位心不甘情不願的宿主房間的門前,大聲叫嚷:「你瞧,我收拾你了吧?讓你吃苦頭了吧?」至於吃苦頭或吃苦腳與此有何相關,格雷先生並不清楚,但這是瓊西的軍械庫里頗具威力的情感子彈——能帶給他一種孩子般的強烈快意。然後,他會把瓊西的舌頭(現在是我的舌頭了,格雷先生洋洋自得地想)從瓊西的嘴唇里伸出來,好好地呸他幾 聲。
至於對那些跟蹤者,他很想脫掉瓊西的褲子,讓他們看瓊西的屁股。雖然這與有得必有失一樣毫無意義,與吃苦頭一樣毫無意義,但他還是很想這麼做。這叫做「露屁股」,而他很想露它一 露。
不過他還是讓它安靜了下來。當這條狗進入供水系統之後,拜拉姆必須還在狗肚子里。它需要時間來適應。狗會淹死,但拜拉姆還會在裏面存活一段時間,以狗的屍體為食,直到時間來臨。但首先他必須到達那 里。
瓊西別哭,他說,這句話很清晰,話語在他腦海里的時候總是很清晰,只是他的笨嘴巴把它們說變樣了。別哭,我沒有失 去。
這是他小時候(當時他的名字還叫昆茲)經常做的一個夢,但進入懵懂躁動的青春期之後只做過一兩次。在夢中,他在滿月之下的田野里飛奔,不敢回頭去看,因為那東西就在後面追著他。他沒命地跑著,但當然還是跑不快,在夢中你總是不可能將自己發揮到極致。它很快就到了他的背後,他都能聽見它乾澀的呼吸,聞到它特有的乾澀氣 味。
杜迪茨又咳了起來:來自胸腔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雙唇間噴出一些血 沫。
這聲音像槍聲在他的腦袋裡炸響。他抵抗著,卻發現它具有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嶄新力量。會是瓊西嗎?顯然不是,瓊西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但是突然間,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胃上,這個胃很空,很痛,迫不及待。他應該可以稍停一會兒來安撫它。否則的話,他很可能會把車開 出——
要不了多久 了。
他對這聲音置之不理,儘管瓊西的胃在「咕咕」叫。他倒是想吃點熏肉,沒錯,肉多油厚,非常爽口,能給人一種原始的、生理上的滿足感,可現在不是時候。在他處理完這條狗之後也許可以。然後,如果在其他人趕上來之前還有時間,只要他願意,他把自己吃到撐死都行。但現在不是時候。經過10號出口時——現在只剩下兩個出口了——他把注意力又轉回到美國內戰,轉向那些穿著藍衣服和灰衣服的人們,他們在硝煙中奔跑,口裡大叫著,把刺刀捅進對方的身體,讓成千上萬的人大吃苦頭,掄起槍托砸在敵人的頭顱上,發出好聽的「砰砰」聲,還 有——
「什麼演 講——」
亨利和另外那個人已經攆到你屁股後面了,笨蛋。都聞到你的汽車尾氣了。所以你儘管休息吧。想休息多久都行。儘管叫三份熏肉好 了。
「你的朋友能幫上忙嗎?」歐文 問。

17

那傢伙的腦袋像抽筋似的快速扭動,而他的身子卻紋絲不動。迪克不由得想起尋找獵物時一動不動地蹲在樹枝上的貓頭鷹。迪克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很想從椅子上溜下來,躲進櫃檯底下,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考慮此舉的利弊(他的前妻還會告訴你,他不是一個思維很敏捷的人),那傢伙的腦袋就又一次快速扭動,正好面對著 他。
熏肉。
但就在這時,他自己的腸胃突然奇怪地痙攣了一下,他連忙用手捂住嘴巴。他腦海中出現一幅清晰得可怕的畫面:那人的牙齒咬住露在兩片麵包之外的肥膩的生肉,那灰白的生肉上還有褐色的紋路,就像從一匹死馬口裡割下來的舌頭。迪克用手蒙住的口裡發出了作嘔的聲 音。
說到「啤酒」這個詞時,馬薩諸塞州的人與澳大利亞人的口音一 樣。
就在那一年,卡拉的祖母去世了,留下一大筆遺產,由卡拉和她妹妹兩人繼承,因為祖孫兩代人之間的直系親屬已經不在人世。於是他們得到了那所別墅。之後的第一個夏天,他們就帶著孩子去了溫莎大壩。在那裡,他們參加了一次定期組織的夏遊。他們的導遊是「美國當代管林人」的僱員,身穿綠色制服。他告訴他們,奎賓水庫周圍的地區被稱為「不期而現的荒野」,而且已經成為馬薩諸塞州主要的鷹類棲息地。(兩個大孩子約翰和米莎以為會看到一兩隻鷹,結果卻大失所望。)水庫的所在地原本是三個農耕村社,各有自己的小集市,三十年代被水淹沒而形成水庫。當時,新湖泊周圍的地區都是耕地。自那以後,經過六十年左右的時間,它又恢復成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在十七世紀開始工農業生產之前的狀態。幾條縱橫交錯、坑窪不平的土路爬向湖的東岸——據導遊所說,這是北美最純凈的水庫之一——但是僅此而已。過了東庫區的12號管道之後,你如果還想往前走,就得穿上旅遊鞋了。那位導遊就是這麼說的。他的名字叫洛靈 頓。
「我覺得他是換了車,」亨利說,「是不是這樣,杜迪茨?他換車了 嗎?」
他也許會說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但是穿獵裝的人打斷了他。「熏肉,」他說,「在哪 兒?」
他終於找到一檔新聞節目。新聞播音員聽起來不像是大難臨頭的樣子,這是一個進步,而且他說沒有必要恐慌,這又是一個進步。接著,他播放了總統和緬因州州長的講話片斷,兩人表達的基本上是同一個意思:大家別緊張,要保持冷靜,事態已經得到控制。很能寬撫人心,猶如定心丸一般。總統將於東部時間上午十一時對美國人民發表一份全面報 告。
一個不屬於人的聲音問,什麼是冰櫃?一個屬於人的非常疲倦的聲音回答,順著過道往前走,帥哥,你就會看到 了。
珀利琢磨了他一會兒,克茲幾乎可以感覺到珀利骯髒的小爪子(每一個指甲下都已經長出了紅色的絨毛)在觸摸他的腦海。很可怕的感覺,但他忍受住 了。
「是嗎,現在?」亨利若有所思地 問。
「我醒了,我醒 了。」
加蛋黃醬!
萊德躺在清雪車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著,周圍都是煙頭、紙咖啡杯和揉成一團的零食包裝袋。它的身體脹鼓鼓的,肚子有水桶那麼粗。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放屁,然後肚子就會重新癟下去。格雷先生已經與在這條狗體內生長的拜拉姆建立了聯繫,因此可以監控它的孕育進度。

11

「他這是怎麼了?」歐文 問。
不遠處出現了一塊綠色的路牌,上面寫著休息區。那兒有個「漢堡王」,瓊西的資料將其確定為「餐廳」和「快餐店」。裏面會有熏肉,這麼一想,他的肚子頓時咕咕叫了起來。是啊,從很多方面來看,放棄這具身體會是一件難事。身體有自己的樂趣,的確有自己的樂趣。不過,現在沒時間吃熏肉了;該是換輛車的時候了。而且這一次要謹慎而 行。
「亨利、歐文和杜達茨知道瓊西和格雷先生停下來了 嗎?」
杜迪茨使勁地點點頭。「偷!偷!偷 車!」
「誰啊?」歐文問。他們剛剛越過邊界進入馬薩諸塞州。車前的銀色雨絲隨風斜飄而下。「那條狗嗎?還是瓊西?到底是 誰?」
「不僅是他,」亨利回答,「還有其他一些拜拉斯正處於活動期的人。多數在我們后 面。」
歐文的手放在他的身上觸摸他,在把骯髒的疾病傳給他……而且居然還敢叫他。
「十五英里,」他說,「也可能只有十二英里。但是沒關係,歐文。他們追不上我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能否抓住格雷先生。我們需要一點運氣。或一點幫 助。」
比他預料的要好。聽到歐文驚恐的聲音,他還以為是大出血,但實際上,杜迪茨只是有一隻鼻孔在微微流血,以及咳嗽時有些帶血。歐文大概以為可憐的杜杜把肺都咳出來了,而其實可能只是喉嚨里咳破了一點皮。這並不是說沒有危險。杜迪茨的身體每況愈下,任何情況都可能有潛在危險;一個小小的感冒病菌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在他們見面的那一刻,亨利就知道,杜迪茨的生命在走向盡頭,很快就要回老家 了。
沒有回答。但瓊西在側耳傾聽。聽得非常認真。格雷先生討厭他待在那兒。如同(這個比喻來自於瓊西的知識庫)骨鯁在喉。骨頭不大,不至於哽死你,但是會讓你很「難 受」。
現在一直都很痛很痛。媽媽知道,他告訴了媽媽。上帝知道,他告訴了上帝。他不告訴亨利,亨利也痛,亨利很累,很傷心。比弗和彼得上了天堂,他們坐在天堂和人間永恆的創造者阿門萬能的聖父的右手邊。這讓他很傷心,他們是好朋友,一起玩牌,從不捉弄人。他們找到過喬西,還看到過一個很高的人,那是個牛仔,他們還玩過 牌。
我們一起開車兜風樂開 懷。
收音機安在儀錶板下面,似乎是新裝不久,不是原裝部件。歐文伸出手去正要打開收音機,一輛兩輪驅動而且沒有雪地防滑輪胎的龐蒂亞克轎車突然斜插在他們面前,歐文連忙一個急剎。龐蒂亞克東搖西擺,最後決定在路上多停留一段時間,但隨後又往前衝去。它很快就一溜煙地開走了,亨利估計它的時速達到了六十英里。歐文皺著眉頭目送它遠 去。
瓊西在被格雷先生關起來之前,曾經建議他放棄自己的使命,好好享受做人的樂趣。現在,格雷先生髮現自己產生了這種慾望,而他此前一直和諧的思想,那種非意識的思想,正在四分五裂,變成眾多互不相讓的聲音,有的要A,有的要B,還有的要Q的平方除以Z。他原以為這些亂鬨哄的說話聲很可怕,是瘋子的胡言亂語,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爭 吵。
這個把它自己當成格雷先生——準確地說,是把他自己當成格雷先生——的實體,現在遇到了大難題,但至少它(他)自己知 道。
有人想玩 牌。
「杜杜!」他大聲叫道。有些異樣。他自己——亨利——有些異樣。是什麼呢?現在沒有時間去想了。「杜迪茨,用你的鼻子呼吸!用鼻子,杜杜!就像這 樣!」
「他屁|眼裡的那東西,」亨利說,「也就是臭 鼬。」
從東街盡頭再走一英里,他們來到一座石屋前。這座石屋坐落在一塊岩基上,隔著東庫區與波默利山相望。石屋是12號管道的所在地,如果開車的話,只能從北邊才能到達。至於伊琳娜或者伊萊娜為什麼沒有從北邊出發,恐怕永遠不得而知 了。
熏肉三明治!
「喂,特克斯!」比弗一邊朝高高在上的牛仔揮舞著他那頂德里老虎隊的棒球帽,一邊大聲喊道,「親親我下面的傢伙,大個子!我是說,坐上去磨它幾 磨!」
我會知道的,那個不屬於人的聲音說。迪克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那聲音就在他的頭腦里,彷彿有人在裏面安了一部收音 機。
「恐怕這是我的,小子,」克茲說,「我自己也口乾舌燥 了。」

10

又是一聲又重又長的呼 吸。
其實不是他的車,而是他媽媽的,這樣更好。老粗那輛銹跡斑斑的破車因為電瓶壞了停在家裡。他開了媽媽的車,一輛四輪驅動的斯巴魯。瓊西會說,格雷先生又擲出了一個7 點。
「火星人馬文發動進攻了,各位兄弟姐妹,這是從薩默塞特和卡斯爾兩縣傳來的消息。瘟疫,死亡射線,人們生不如死。我這裏要插播『世紀輪胎』的一段廣告,但是去他媽的吧。」有什麼東西被摔破了。聽聲音像是塑料製品。亨利凝神地聽著。又來了,又是黑暗他的老朋友,這一次不是在他的腦海里,而是在該死的收音機里。「各位兄弟姐妹,如果你此刻正在奧古斯塔以北的地方,那麼,你的朋友,WWVE娛樂台『寂寞的戴維』要給你一點忠告:往南走。而且刻不容緩。下面就來一段遷移 曲。」
「那是什麼?是什 么?」
他解開安全帶,轉過身去,跪在座位上。大腿上疲勞過度的肌肉在大聲抗議,但是亨利不管不顧。
「我儘力吧,」他說,「不過,除非是他的車撞了或壞了……」歐文搖搖頭,「我覺得夠嗆,夥計。真的夠 嗆。」
「我沒事兒,你別跟我較勁。快把舌頭伸出 來。」
他要找的是12號管道;瓊西是這麼說的,瓊西不可能撒謊,就算他想撒謊也辦不到。奎賓水庫南邊的溫莎大壩上有一個馬薩諸塞水利管理局。瓊西會把他帶到那兒,剩下的就是格雷先生的事 了。
杜迪茨痛苦地大叫了一聲,他雙臂環抱在胸前,身子彎成一團。亨利仍然跪在座椅上,撫摸著杜迪茨瘦長的脖 頸。
「他現在在我們前面多遠?」歐文問道,他不敢問出真正的問題,那個唯一關鍵的問題:我們是不是已經晚了?他猜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亨利會告訴他 的。
「弗雷迪,下一個出口。到處都有喝的。」他很不願意停車——不願意與歐文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哪怕只是一兩英里——但是他需要珀爾馬特。如果可能的話,還要讓他高興。

12

杜迪茨搖搖頭。實際上,他現在似乎特別有精神,毫無睡意,疲憊的面孔上雙眼放亮。亨利不由得想起在徹底燒壞之前有時會莫名其妙異常明亮的燈 泡。
「很厲害,對吧?」亨利一邊問,一邊從椅背上遞給杜迪茨兩片羥考酮。他不需要杜迪茨回答——像杜迪茨這樣的人是不會為了尋求刺|激而多要幾片葯 的。
這些聲九-九-藏-書音都在迪克的腦海里響 著。
他伸出手去,把門上正在營業的牌子翻過來,牌子背面寫著暫停營業,然後慢慢地往後挪。他已經站起身來,起碼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了,但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重新倒下。他們看到我在這兒了,一準他媽的看到了,他想,他們會進來向我打聽那人的去向,因為他們在追他。他們想抓他,他們想抓住那個吃熏肉三明治的人。而我會說出來的。他們會逼我說出來的。然後我 就——
「快叫醒他!他說他很難受!你難道聽不 見——」
我們現在究竟到哪兒了?他尋思道,還在莫爾伯勒嗎?離開495號公路,轉上90號公路了嗎?應該是這 樣。
「在此關鍵時刻,雖然我們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以表明,」總統這樣告訴屏息靜氣的觀眾(那些發現自己正置身於東北走廊新英格蘭一端的人尤為屏息靜氣,這也許不難理解),「但我們認為,我們的客人攜帶著病毒也算不了什麼,就像從國外歸來的遊客不慎在行李或他們所購買的農產品裡帶有昆蟲回國一樣。這是海關官員該留意的事情,不過當然了,」——白老爹笑容滿面——「我們的這些客人沒有經過海關的檢 查。」
在十一月份的這個午後,商店裡冷冷清清,只有名叫迪克·麥卡斯凱爾的店主一個人。像大多數人一樣,他一上午也都是坐在電視機前。從所有的新聞報道(多是些再三重複的內容,由於北部那片林區已經用警戒線封鎖起來,也沒有什麼好圖片,不外乎是陸軍、海軍、空軍的武器裝備),一直看到總統的演講。迪克稱總統為「懸乎先生」,因為其當選的方式很懸乎——那兒難道就沒有一個人他媽的會數數嗎?雖然自從吉佩爾(噢,那才是一位真正的總統)之後,迪克再也沒有行使過選舉權,可他還是討厭懸乎總統,認為他是一個油腔滑調、不值得信賴的大門牙王八蛋(不過他老婆倒是挺漂亮),而總統十一點鐘的演講也是一如既往的狗屁胡說。老懸乎的話迪克一個字也不信。在他看來,整個事件很可能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是一種恐嚇戰略,旨在使美國的納稅人更加心甘情願地支持增加國防支出,進而增加稅收。太空中什麼人都沒有,這已經有了科學證明。在美國,唯一的外星人(除了懸乎總統本人之外)就是從墨西哥那邊游過邊界來的吃豆人了。可大家都給嚇壞了,一個個都坐在家裡看電視。過一段時間,會有人出來喝點啤酒或葡萄酒,但是現在,這地方只是一片死氣沉 沉。
「很好。」他打開門,門上的鈴鐺一響,他出去 了。
克茲又一次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珀爾馬特有些費力地轉過身來叫他。他們剛剛通過新罕布希爾的收費站,弗雷迪·約翰遜謹慎地選擇了自助繳費通道(他擔心收費員會注意到悍馬駕駛室里的惡臭,或者後面的破窗戶,或者武器……或者三者同時被發 現)。
這瘋子掏出一個破舊的錢包,打開來,在裏面翻找了好半天。低頭看錢包的時候,他的口水順著嘴角不停地流出來。他終於拿出了三美元。他把錢放在櫃檯上,將錢包重新塞回口袋裡。接著,他又在那條臟乎乎的牛仔褲(風塵僕僕,迪克想)里摸索著,掏出一把零錢,挑出三枚硬幣放在印有「乾杯!」的零錢墊上。兩枚兩角五分和一枚一角的硬 幣。
但是他並非沒事兒。歐文心裏明白,亨利也明白。發燒,痙攣,儘管服了第二片強的松外加兩片羥考酮,但現在每次咳嗽都會帶血;杜迪茨·卡弗爾離沒事兒十萬八千里。值得欣慰的是,瓊西—格雷組合同樣離沒事兒相去甚 遠。
「他有沒有可能停車,自己走進去呢?」歐文 問。
從那人的眼神來看,他不是一個殺了自己全家然後出來四處遊盪的瘋子;如果他是那種瘋子也許倒還好了。那傢伙的眼睛非但不空洞,反而裝滿了內容。彷彿有上百萬種思想和念頭在不斷掠過,猶如大型印表機里的紙帶在高速轉動。那些思想和念頭幾乎像是在他的眼眶裡跳 躍。
「不是他。不是他們任何人。」但手指仍然貼著鼻子,仍然是那副狡黠的神 情。
哪輛車是你 的?
有輛轎車開了過來——眼看迪克就要嘔吐了,這位客人來得正是時候。仔細一看,根本不是什麼轎車,也不是卡車。甚至不是運動型多用途車。那是一輛難看的悍馬,塗著黑黑綠綠的迷彩。前面坐著兩個人,迪克幾乎可以肯定後面還有一 個。
「別哭,瓊西。別哭,我沒有失 去。」
他們經過一塊指示牌,上面寫著:奎賓水庫 8英里  嚴禁釣魚  嚴禁商業活動  野餐區開放  山路開放  進入此區者出事後果自負。還有別的內容,但是在時速八十英里的車上,亨利沒有時間細 看。
「那你呢,亨利?你能走得快 嗎?」
格雷先生接著查看那一箱又一箱稀奇古怪的武器——葡萄彈、鏈彈、實心彈、炮彈、刺刀、地雷——就在這時,有個聲音響了起 來。
亨利搖搖頭。「但是珀利聽到了一些東 西。」
克茲把瓶子遞給他,冷冷地看著他把飲料喝 干。
瓊西在書桌後面再也坐不住了——再坐下去他就要放聲大哭了。哭過之後,他肯定會自言自語,接著就會大叫大嚷。而一旦大叫大嚷,他就很可能衝出門去,投進格雷先生的懷抱,然後完全瘋掉,等著被毀滅 了。
「好的,我向上帝發 誓。」
「那條狗能聽見他們的思想,但是不能理解。它畢竟只是一條狗。頭兒,我渴 了。」
克茲尋思著。歐文知道他們的目標停了下來,至少眼下是這樣。歐文和亨利已經落後了九十到一百分鐘的車程,所以現在會開足馬力,儘可能快地往前趕。由此來看,他們也得開足馬 力。
是我改的,他想,我敢說,只要我願意,我還能讓這該死的遮光板消 失。
餐廳的後門開了。一個穿著制服——瓊西的文件將其確定為「廚師工作服」——的年輕人走出來,他拎著兩大袋垃圾,顯然準備扔進垃圾箱。這位年輕人名叫約翰,但朋友們都叫他「老粗」。格雷先生想,殺掉他一定會很開心,但是「老粗」看上去要比瓊西壯很多,更別提年輕得多,敏捷得多了。再說,殺人也有令人頭疼的副作用,尤其是會讓一輛偷來的車迅速變得毫無用 處。
如果你逼我的話,你可能會吃不了兜著走 的。
「雷先生——想吃——熏 肉。」
「如果你覺得困了,就告訴我,我們就停下來給你買杯咖啡。我們需要你醒 著。」
「不行,我一定得付。這是買賣,也就是說,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要用貨幣來交 換。」
「捕夢網。」奄奄一息的杜迪茨在後座上說,每一個字都十分清 晰。
亨利把舌頭伸了出來。歐文看了看,做了個苦臉。「看起來更糟了,但可能已經好轉。那些玩意兒都變白 了。」
第二次從樹林回來並坐進駕駛座時,格雷先生對瓊西十分惱火,不停地抱怨他。這全是瓊西的錯,是瓊西在陷害他。他刻意忽略了自己的飢餓,還有貪吃時的急不可耐——只是在舔手指上的肥油時才肯稍稍歇口氣。在此之前,亨利曾多次在自己的病人中見識過這種對事實的選擇性安排——強調這一些,而完全忽略那一些。從某些方面來看,格雷先生簡直是巴利·紐曼再 世。
歐文看到了。一堆包裝袋被大雨澆得貼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個蛋黃醬瓶子。他加大馬力朝北駛去。雨點落在擋風玻璃上,又大又猛,歐文知道很快就會轉成雨夾雪,然後很可能又會變成雪。歐文差不多已經精疲力竭,而越來越弱的心靈感應也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他發現,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在這麼骯髒的一天死 去。
亨利驚恐地看了歐文·安德希爾一眼。他們快到肯納邦克波特了,離新罕布希爾州邊界不到二十英里,離奎賓水庫還有一百一十英里。瓊西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張奎賓水庫的照片;亨利看到過。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所別墅,在維 爾。
「如果線轉移到了另一條路上,你就告訴我們,好 嗎?」
亨利轉頭看了杜迪茨一眼,然後又望著歐文。「我弄錯了。」他 說。
「格雷先生正在停車。他餓 了。」
杜迪茨口裡嚼著棉花糖,目光卻片刻也不離開那個踩高蹺的牛仔,看到他的樣子,他們全都哈哈大笑。杜杜的身高已經超過了他們其他人,甚至超過了亨利。可他仍然只是個孩子,並且讓他們其他人很開心。他就是魔法;要到一年之後他才會找到喬西·林肯霍爾,但是他們知道——他就是他媽的魔法。當初跟里奇·格林納多那幫人作對是讓人心有餘悸,可那仍然是他們有生以來最幸運的一天——他們一致這麼認 為。
「我感應到了那條狗,」亨利說,聲音聽起來很疲憊,「那條為珀爾馬特導航的狗。我感應到它了。我們近了一些。老天,如果有什麼辦法讓他們慢下來就好 了!」
在轉上通往奎賓水庫的公路之前,格雷先生又不得不兩次停車,衝進潮濕的樹林,試圖將瓊西翻江倒海的腸胃排空。這時大雨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瓊西的身體已經大為虛弱,亨利以為他會暈倒。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 有。
當然了。鍾錶全都停擺了。就連他自己的懷錶也停了。像所有習慣了現代生活的人一樣,他忘了上發條。克茲的時間感一向敏銳,他覺得大概是九點,也就是說,他小睡了兩個小時左右。時間不長,但是他不需要睡太久。他感覺好了些。他顯然清醒多了,能聽出弗雷迪語氣中的不 安。

18

4

「你哪裡痛,杜 杜?」

8

「不知道,頭兒——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現在還是上 午。」
熏肉。
俄羅斯女人的故事無疑很精彩,是典型的小鎮驚魂類故事(發生過多起兇殺的鬧鬼老屋,重大車禍的高發地,也都是很好的背景)。它無疑還激發了格雷先生的靈感,讓他知道該如何利用那條倒霉的牧羊犬萊德。不過,就算他知道格雷先生要去哪裡,又有什麼用呢?畢 竟……
「那就開快一點吧,讚美上帝。別把我們開進溝里,但是開快一點兒。」七十英里。如果歐文、德夫林以及「杜達茨」也知道阿奇·珀爾馬特所了解的信息,那麼他克茲仍然是跟在他們后 面。
「他沒事兒吧?」歐文 問。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轉完一圈,回到椅子後面。該走第二圈 了。
「我真是蠢到家了——我從一開始就該知道那王八蛋想搗什麼鬼。我唯一的借口就是累著了,嚇著了,不過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如果……歐文,你一定得追上他。他要去馬薩諸塞西部,你得在他到達之前追上 他。」
幻聽,迪克想,哦,天啊,不。人們在發瘋之前就是這樣。

16

亨利思量著。他能十分清楚地感覺到珀爾馬特……還能接觸他體內那貪婪的食人怪物。那東西很像格雷先生,只不過那隻鼬鼠棲身於一個由肉做成的世界。那個肉做的世界就是阿奇·珀爾馬特,前美國陸軍上尉。亨利不想去那個世界,那裡太痛,太 餓。
因為你違抗了命令,小子!因為你越過了界 線!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 思。」
這裏的地面很潮濕——雖然算不上是沼澤——所以,他們可以跟著她的足跡和她穿行時折斷的枝條往前走,心裏不願去想那些枝條會如何傷及她赤|裸的皮膚。但是受傷的跡象卻留在那裡,不管他們願意與否,都一律映入眼帘——枝條以及石頭上滿是血跡,這也是她留下的痕 跡。
克茲知道珀爾馬特能看清他的思想,所以他的措辭很謹慎。「我覺得,你至少能夠卸下那個負擔。大概需要一位了解情況的醫生在場吧?是的,我覺得有這種可能。吸一大口乙醚,等你醒過來的時候……就像一陣風『噗』地吹過一般,沒事兒了。」克茲說著,還親了親自己的手指尖,模仿吹風的動作,接著又轉頭問弗雷迪,「如果他們到了波特蘭,那應該在我們前方多 遠?」
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這支小車隊往南行進。領頭的是那部鐵鏽紅的斯巴魯,利奇菲爾德的瑪麗·圖珍再也看不到自己這輛車了。亨利、歐文和杜迪茨在後面五十五英里,大約是五十分鐘的車程。克茲一夥剛剛離開八十一英里處的休息區(當他們重新加入車流時,珀利正貪婪地大口灌下第二瓶娜雅牌礦泉水),他們落後于瓊西和格雷先生大約七十五英里,距離克茲的首要目標二十英 里。
如果你不再侮辱我的智商,我也許就不再叫 了。
格雷先生想到自己可能留下了一條被杜迪茨看到的路線,心裏有些不快,不過他還了解一些不為瓊西所知的事情。「珀利」認為,亨利、歐文和杜迪茨就在珀利自己以南十五英里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話,亨利和歐文就應該在後面四十五英里,即匹茨菲爾德與沃特維爾之間的什麼地方。格雷先生覺得這算不上是「可以聞到別人汽車尾氣」的距 離。
他們現在是在融雪中行駛,路面雖然很臟,但危險卻大大降低。歐文壯著膽子,把悍馬開到每小時六十五英 里。
他沿著90號州際公路向西駛去,途經一些小鎮(瓊西稱之為巴掌大的地方,不過這麼說時也不無喜愛之情),比如維斯布羅、格拉夫頓以及桃樂絲塘(已經很近了,大概還有四十英里),同時想把自己不肯安分的新意識轉移到一個不會給他惹麻煩的地方。他試著去想瓊西的孩子,但是牽涉到太多的感情,於是連忙退了回來。他又試著去想杜迪茨,可這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瓊西偷走了那些記憶。最後,他選擇了瓊西歷史教師的工作,還有他那有趣得可怕的專業。看來在1860年到1865年間,美國曾經一分為二,就像拜拉斯群體在生長周期臨近結束時一樣。其中有多種原因,最關鍵的與「奴隸制」相關,這又跟把糞便或者嘔吐物稱為經過處理的食物一樣可笑。「奴隸制」毫無意義。「分離權」毫無意義。「保衛聯邦」毫無意義。從根本上看,這些生物只是做了他們最擅長的事情:他們「失去了理性」,說到底也就是「發瘋」,但是從社交角度上說,前者更容易接受一些。哦,「失去理性」的人群的規模真是不 小。
「我現在知道得更多了,」他開口道,接著把聲音壓低,用神秘而驚恐的語氣說,「你知道,它正在吃我。在吃我的內臟。我能感覺得 到。」
他的祈禱應驗了。那輛紅色的小屁車已經離開。它原先所停之處有四個空空的熏肉包裝袋、一瓶剩下四分之一的蛋黃醬和半條霍爾薩姆白麵包。幾隻烏鴉——水庫周圍有不少很大的烏鴉——發現了麵包,正把它從破包裝袋裡啄出來。在不遠處靠近32號公路的地方,有一攤依稀可見熏肉和麵包的嘔吐物,也有兩三隻烏鴉在那兒忙碌。看來,那位先生的胃對美味午餐感到不舒服。
「你向上帝發 誓?」
「他們感覺不到我。」格雷先生說,並呼出一口氣(他的口裡、喉嚨里以及肺里的冷空氣非常怡人,令他神清氣爽——就連汽油和柴油的味道也十分好聞),「我感覺不到他們說明他們也感覺不到 我。」
「頭兒,我還是很渴。」珀利戀戀不捨地朝克茲的百事可樂看了一眼,接著又放了一個臭屁。約德媽在地獄里吹喇叭,克茲這樣想著,終於笑出聲來。弗雷迪嘴裏罵罵咧咧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樣又驚又恨;他現在似乎已經無可奈何,幾乎是懶得見怪 了。
小時候他總是在這個時刻醒來(而且小雞雞總是硬邦邦的,至於這麼嚇人的夢為什麼會讓一個孩子的小雞雞硬邦邦的,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是這一次,那東西——歐文——居然在觸摸他,倒映在水中的眼睛里滿是責備。也許是責 問。
他抬手想擋開歐文,想推開那隻手……卻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手。灰色的手。
他那隻氣墊船般懸著的手漂到自己面前,食指和中指插|進鼻孔中,把鼻孔塞得嚴嚴實實。有片刻時間,它們一動不動,可是接著,哦天啊它們往裡挖了起來。雖然迪克·麥卡斯凱爾有很多不太好的習慣,但是並不包括啃指甲。他的手指一開始不想太深入——裏面不暢通——可隨後,有潤滑作用的鮮血流了出來,它們就變得積極活躍了,像蟲子似的蠕動著。骯髒的指甲猶如犬牙般地挖著。它們漸漸地深入,朝大腦的方向鑿去……他可以感覺到軟骨破裂……可以聽到破裂的聲 音……
「現在幾點了,弗雷 迪?」
但事實並非如此。12號管道口的圓鐵蓋被移動了,朝水庫一側露出一個新月形的黑洞。黑洞旁邊是那女人用來撬開管道蓋的撬棍——它原本與其他幾件工具一起靠在石屋門后。撬棍的另一邊放著俄羅斯女人的皮包,皮包上面是她的錢夾,錢夾打開了,現出她的身份證。錢夾的上面——或者說金字塔的塔頂——是她的護照。有一截紙片從護照里露了出來,紙片上彎彎扭扭地寫了字,大概是俄語,或者西里爾語,隨你怎麼叫好了。搜尋人員覺得應該是自殺遺書,但經過翻譯才發現,那其實只是俄羅斯女人的路線說明。她在末尾寫著:道路走到盡頭后,就沿著堤岸走。她的確是這麼走的,一邊走還一邊脫衣服,對那些划傷她皮膚的枝條絲毫不以為 意。read.99csw.com
我們漫步小路上,熬它一晚 上,
不過,仍然不可在這裏久留。
「求求你了,頭兒,」珀利說,「我太渴 了。」
如果不是陰雲籠罩的話,在東部時間十一點四十三分,一架低空飛行的飛機上的觀察員可能就會同時看到這三輛車(一輛斯巴魯,兩輛悍馬);而此時此刻,總統的演講正進入尾聲,結束句為:「上帝保佑你們,我的美國同胞,上帝保佑美 國。」
迪克吞了一口唾沫。除非他是瘋子,他心裏想著,而眼前這傢伙說不準就是瘋子,說不準就是那種剛剛結果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然後決定四處轉轉,在把槍口對準自己之前再幹掉幾個人的瘋 子。
漂亮的寶貝,跟我兜風去 吧,
「不知道。這破車上有收音機嗎,歐文?我想聽聽新 聞。」
羅伯塔在杜迪茨的保溫瓶里裝了他最愛喝的巧克力奶。亨利給他倒了一杯,由於悍馬有些打滑,他自己端了一會兒,等車身平穩后才遞給杜迪茨。杜迪茨把葯吞了下 去。
沒有回答……但是他感覺到瓊西在側耳傾 聽。
寶貝別徘徊,跟我一起 來,
瓊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是杜迪茨,沒錯,但是一時間,杜迪茨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就像比弗。「那就記分吧。」只見記分板上有根木棒豎了起來,慢慢移動,然後插在第一街的第二個孔里,瓊西不由得看呆 了。
珀利悶悶不樂地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瓊西和格雷先生還在高速公路上。他們已經到了波特蘭附近。瓊西告訴格雷先生怎樣沿著295號公路繞城而過。不過也說不上是告訴。格雷先生在瓊西的腦袋裡,我想,他想要什麼就可以隨意搜取什麼。」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又回到椅子後面。很好。僅僅是在房間里踱步而已,但是讓他平靜了下 來。
世界上最高的牛仔過來了,這是一個九英尺高的帕克斯·比爾,在燈火通明的夜空下,他鶴立雞群般地出現在人流中;嘴邊糊著冰淇淋的孩子們都驚得目瞪口呆,笑呵呵的家長們把他們舉了起來或者扛在肩上,好讓他們看個清楚。帕克斯·比爾一手揮舞著帽子,另一隻手握著一面小旗,上面寫著:德里節 1981
瓊西和格雷先生正在穿過基特里和朴茨茅斯之間的大橋,進入新罕布希爾州;亨利、歐文和杜迪茨正經過9號出口,這個出口通往法爾茅斯、坎伯蘭和耶路撒冷領地;克茲、弗雷迪和珀爾馬特(珀爾馬特的肚子又鼓了起來;他靠在那兒一邊哼哼唧唧,一邊排放著毒氣,這也許是對白老爹那番演講的一種評註)快到295號公路的鮑登漢出口,在布倫茲威克以北不遠之處。這三輛車可以輕而易舉地盡收眼底,因為大多數人都找地方停了下來,以便收看總統發表那番色度鍵控輔助的安撫演講 了。
「我跟他說的是大實話。我現在跟他們誰都聯繫不上了。」但是說這話的時候,阿奇把一根手指貼在鼻子上,朝後視鏡里又狡黠地看了一 眼。
「你保證?」珀利伸出長著紅色絨毛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 唇。
迪克的手猶如碰到一堵牆似的停住了。那隻手在櫃檯上方哆嗦了片刻,然後揚起來,「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接著,那隻手緩緩地移開,然後又停住,像氣墊船一樣懸在半空。無名指和小指慢慢地彎曲起來,貼住手 掌。
「別再這樣叫我!」格雷先生吼了起 來。
「加大油門。讓這破車跑起來,上帝保佑你。快讓它跑起 來。」

2

瓊西已經繞著辦公室轉十二或十四圈了。他在書桌的椅子後面停了片刻,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髖部,然後又走了起來,仍然數著數,真是患有強迫性紊亂的瓊 西。
「他們還帶有一條狗,那條狗能讀懂他們的思 想?」
對於這次演講何以能夠奏效,人們觀點不一(「不是因為領導有方,而是因為時機正好。」有評論家嗤之以鼻地說),但它畢竟奏效了。人們迫切盼望得到確鑿的消息,所以,那些已經上路的人又從公路上下來,以觀看總統的演講。購物中心的電器店裡擠得滿滿的,大家都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95號州際公路沿線的加油站都不再營業。電視機被搬到了默然無聲的收銀機旁邊。酒吧里更是人滿為患。在很多地方,人們甚至為那些想看演講的人敞開家門。他們本可以收聽車載收音機里的廣播(就像瓊西和格雷先生那樣),同時繼續趕路,但只有少數人這樣。大部分人都想看看這位領袖的面孔。總統的惡意攻擊者紛紛發表言論,認為這次演講只不過是扼制住了恐慌的勢頭——他們當中有人指出:「在這種特殊時刻,就連一頭豬也能發表演講並取得這種特殊的效果。」也有人持不同意見。「這是危急關頭,」有人說,「可能有六千人正在路上。一旦總統有不當之言,到下午兩點時就會變成六萬,而當人潮湧進紐約時也許會變成六十萬——那將是沙塵暴移民以來最為龐大的移民潮。美國民眾,特別是新英格蘭地區的民眾,希望得到這位在大選中險勝的總統的幫助……希望得到安撫和保證。而他也作出了回應,對自己的國民發表了也許是有史以來最為精彩的演講。事情就是這麼簡 單。」
「你剛才說他在那兒,」歐文問,「你是指哪 兒?」
「我聽到他了。」亨利突然說。他把兩隻拳頭抵在太陽穴上,似乎想止住頭痛。「天啊,真痛。他簡直就像一頭餓 狼。」
瓊西抬頭朝捕夢網看去,霎時間,房間里發生了變化——依稀有一聲嘆息,很像是降神會上的鬼魂常常發出的哀嘆。但是根本就沒有鬼魂,瓊西覺得自己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與此同時,淚水也涌了上來。他想起了托馬斯·沃爾夫的一行詩句——哦,失去了,一石,一葉,一扇沒有找到的門。托馬斯·沃爾夫的主要意思是說,你再也不可能回家 了。
「我付的是百分之二十的小費,」迪克的顧客說,難掩語氣中的自豪,「瓊西只付百分之十五。這樣好些。這樣多 些。」
「這裏。」他指了指喉嚨,「這裏——也痛。」手指向胸口。他猶豫片刻,微微漲紅了臉,又指著胯部說:「還有——這 里。」
在一段很滑的路面上,悍馬突然一個側滑,眼看就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車速,翻車可能會要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而就算他們大難不死,阻止格雷先生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會泡湯——但緊接著,車身又穩定住 了。
「我很渴,」珀爾馬特叫道,「我很渴,你這狗娘養 的。」
「他說格雷先生想吃熏 肉。」
一輛福特探險者越野車從旁邊疾馳而過,掀起一陣雪霧。那輛車雖然是四輪驅動,但就眼下的路況而言開得太快,可能有每小時七十英里。車頂的行李架上堆得像小山似的,上面罩著一層藍色防水布,並用繩子隨意地固定了一下。亨利可以看到裏面的東西:是行李。他猜想過不了多久,許多行李就會掉在路 上。
霎時間,他恍然大 悟。
「哦。」歐文的胃裡頓時一陣翻 涌。
「瓊西呢?你的朋友瓊西呢?或者說格 雷?」
接著幹活去 吧。
如果覺得無聊了,就幹上一 仗。
「但是你沒有。你可以跟他說 話。」
「好 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移動酸痛的身體,正要轉過身去,杜迪茨又說話 了。
可就在這時,杜迪茨點了點頭,又回到車上,並指向出口的路牌。他顯得比此前更加疲倦,卻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 子。
「不知 道。」
除了杜迪茨之外,大家都恨不得笑破肚皮(那顯然是一段永難忘懷的記憶,那天晚上,在煙花綻放的夜空下,在德里節的遊行隊伍中,比弗的風頭甚至賽過了踩高蹺的牛仔),而杜迪茨只是入神地注視著那一切,而歐文·安德希爾(歐文!亨利想,你是怎麼來的,哥們兒?)則顯得憂心忡 忡。
他們什麼時候說話最 多?
「這很重要 嗎?」
「是怎麼回事,阿 齊?」
「離他的目的地不遠。在一家商店門前。」接著,阿奇·珀爾馬特用讓克茲毛骨悚然的聲音像小孩子一般念叨著:「上等餌料,不容錯過!上等餌料,不容錯過!」然後又轉為正常的聲音:「瓊西知道亨利、歐文和杜迪茨他們來了,所以讓格雷先生停了下 來。」
「如果我撒謊的話,就讓我不得好死,」克茲認真地說,「見鬼,小子,你他媽的讀讀我的思想好 了!」
「當然。」老粗說。他拎起兩袋垃圾,再一次朝垃圾箱走去。等到他下班並發現媽媽的車不見了,一切可能已經結束 了。
瓊西自己出了一張兩點,然後記了兩分。杜迪茨打出最後一張牌,記了一分。瓊西想:連一位智障者都贏不了——沒想到吧。不過這位杜迪茨並不是智障者。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但不是智 障者。
「把舌頭伸出 來。」
「我該付你多少錢,迪 克?」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又回到椅子後面。他漫不經心地數著數,他經常這麼干。卡拉說這是強迫性紊亂的一種表現。瓊西對此不大了解,可他知道數數能穩定情緒,於是又開始了下一 圈。
瓊西當了大半輩子的歷史教師,好奇是他的第二天性。就在那一周稍晚的一天,他去了圖書館,在當地報紙上查找相關的報道,還終於找到了。報道很簡短,乾巴巴的——那份報紙上還有關於草地集會的報道,要具體生動得多——不過當地的郵遞員卻了解不少,而且很樂意分享。貝克威斯老先生。瓊西仍然記得他說的最後幾句話,老先生說完就開動藍白相間的郵車,沿著奧斯本路駛向下一個信箱;夏天的時候,湖的南岸地區總是有很多信件需要投遞。瓊西隨後走回別墅——那份意外得來的禮物——路上還想著,難怪洛靈頓不願提及那個俄羅斯女 人。
「我醒了,我醒了。」他把雙手舉到眼前仔細查看。不是孩子般的粉紅色,遠遠不是,但也不是灰色,而且每隻手上的五根手指都完好無 損。
前面就是休息區,格雷先生正是在那裡把清雪車換成了斯巴魯,歐文和亨利也正是在那裡稍作停留,因為路線從那裡經過。停車場里滿是汽車,但是他們三個人可以湊起足夠的零錢,從門口那台自動售貨機里買 水。
「如果你打電話給別人,我就會知道。我會回來讓你吃苦 頭。」
沒有回答……但是,當他朝桌上看去時,只見原本放著那部廢電話的桌子上,又增加了一樣新東西。不是一石或一葉,也不是一扇失落的門,而是克里比奇紙牌遊戲的記分板和一副紙 牌。
快開走吧,迪克想,求求你,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開走 吧。
「沒錯,我們要開工了。」亨利說,並擰開保溫瓶。他把杜迪茨上午應該服的強的松給了他,儘管現在還不到八點;接著亨利又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片羥考酮。杜迪茨想了想,然後豎起兩根手指。亨利的心猛地一 沉。
歐文聲音中的恐懼終於把亨利從睡夢中驚醒。一時間,他仍然可以聞到花生和杜迪茨的棉花糖的香味。接著,世界漸漸映入眼帘:白色的天空,高速公路上積雪覆蓋的車道,一塊綠色的路牌上寫著:距奧古斯塔還有兩個出口。當然歐文在推他,以及身後傳來的沙啞而喘不過氣來的狗叫般的聲音也是他醒過來的原因。杜迪茨在咳 嗽。
亨利來了。如果他帶著杜迪茨的話,不管格雷先生換幾次車,跟蹤他都是易如反掌,因為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線。他帶領他們在夢中找到了里奇·格林納多,後來又在現實中找到了喬西·林肯霍爾,而現在,他也能輕而易舉地為亨利帶路,就像一隻嗅覺靈敏的獵犬將獵人帶到狐狸的巢穴。問題在於格雷先生領先了,該死的格雷先生起碼領先了一小時。可能還不止。而一旦格雷先生把那條狗扔進12號管道,舞會就泡湯了。從理論上說,還來得及關閉波士頓的供水系統,但是,亨利能說服相關人士採取這種非同小可、影響巨大的措施嗎?瓊西很懷疑。再說,沿途那些幾乎馬上會飲用這水的居民又怎麼辦?維爾有六千五百人,阿瑟爾有一萬一千,伍斯特有十五萬多。那些人剩下的日子可能只有幾個星期,而不是幾個月了。還有些人可能只有幾 天。
格雷先生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自己已經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 水。
鑒於他現在全身發僵,雙腿酸痛,這還真是個問題。「如果需要的話,」他說,「我會盡全力的。但是話說回來,還有杜迪茨。我看他恐怕沒有力氣走長 路。」
天啊,迪克想,我但願你大吐特吐,把腸子都吐出來,把——
玩牌的時 候。
「這可能嗎?」瓊西自言自語。他站在椅子旁,一隻手扶著椅背,猶如擺姿勢讓人畫像一般。他的問題不需要答案,眼見為實。房間的確變大 了。
閉上眼睛。兩臂交叉,放在發痛的胸前。慢呼吸,媽媽說,咳嗽的時候就慢呼吸。瓊西沒有死,他沒有跟比弗和彼得一起去天堂,但是格雷先生說瓊西被關了起來,而瓊西也信了。瓊西在辦公室里,沒有電話,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辦法跟他說話,因為格雷先生很壞,格雷先生還很害怕。怕瓊西會發現被關起來的到底是 誰。
規則變了,我的朋友。他們接到了杜迪茨,杜迪茨可以看到路 線。
兩相聯手,克茲 想。
悍馬後座上的人探身向前,似乎跟駕駛員說了句什麼,隨後悍馬開始倒退,一隻後輪從商店的上一位客人所留下的那攤嘔吐物上碾過。它在路上調轉車頭,停頓片刻,然後朝維爾和奎賓水庫的方向駛 去。
克茲聽得越來越駭然,同時在心裏盤算 著。
「你告訴我,我就給你水,」克茲說,「如果繼續跟我耍心眼,士兵,我就一槍斃了你,再把你扔進雪地里。好了,你讀讀我的思想吧,看我是不是這麼想 的。」
覺得不錯,只要看看珀爾馬特咂咂嘴巴,然後又伸出舌頭潤潤嘴唇的樣子,克茲就不難判斷。(在珀爾馬特的嘴唇和臉頰上,里普利仍然長勢旺盛,多數呈草莓般的鮮紅色,還有些是葡萄酒般的深紅色。)但是那種狡黠的神色又出現了。他的眼睛周圍爬滿了里普利,可眼珠卻在滴溜溜地轉動。克茲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珀爾馬特發瘋了,上帝保佑他。也許只有瘋子才能了解瘋 子。
「是,頭 兒。」
杜迪茨叫出聲來,在咳嗽的間隙,他將同一個詞重複了三遍。咳血還不算嚴重,至少此刻還好,血沫是從他的口腔和喉嚨里出來的,但如果肺部撕 裂——
「他現在開得更快了,」亨利說,「你也得加速才行,歐文。別管克茲了——我們得追上格雷先 生。」
歐文倒轉車頭,上了32號公路,而杜迪茨則坐回——是躺回——後座,又一次咳了起 來。
「叫醒他,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叫醒 他!」
「亨利,如果我們抓住他了,我們還會是英雄 嗎?」
往南,往南,往 南。
他像聽他媽的收音機一樣聽那條狗,克茲驚奇地 想。
他的難題是,如果不儘快幹完這件事,他可能就永遠干不完了。他不再是拜拉姆,而是格雷先生。再過多久,他就會棄卻格雷先生而變成瓊西 呢?
克茲剛才把手放在珀爾馬特的胳膊上,這時突然用力,他的指甲幾乎像鷹爪一般。「在哪 兒?」
就像上帝。」他的客人 說。
那次同行的大約還有十來人,當時他們已經快回到出發地。瓊西站在穿過溫莎大壩的那條路邊,朝北眺望著水庫(在陽光下,奎賓水庫碧藍一片,波光粼粼;小喬伊正伏在瓊西的背上熟睡)。洛靈頓的講解已經接近尾聲,正準備跟他們道別,就在這時,有個穿著魯特格斯大學T恤衫的人像小學生似的舉手問道:12號管道。那個俄羅斯女人不就是在那 兒……
對此我真的不太清楚,先生,洛靈頓當時回答,而瓊西則想,天啊,我看我們的導遊剛剛撒了個小 謊。
我們一起開車去阿拉巴 馬。
「弗雷 迪。」
老粗心甘情願地交出了鑰匙。他仍然顯得很警覺(用瓊西的話說,就是「眼睛發亮,尾巴倒豎」,儘管格雷先生看不到這位年輕廚子哪兒有尾巴),但他read.99csw.com的意識消失了。「魂游天外。」瓊西 想。
半個小時之前,迪克就關掉了電視(老天,他簡直是受夠了)。所以一點一刻當門鈴響起時,他正在看一本從商店後排的報刊架上——那兒有一個寫著未成年者不宜的提示牌——拿來的雜誌。這本雜誌名為《戴眼鏡的女郎》,這倒也名副其實,因為裏面的女郎全都戴著眼鏡。僅僅是戴著眼鏡,身上一絲不 掛。
那狗娘養的在流口水,迪克想,我敢打賭是在流口 水。
從寬大的後視鏡里,克茲瞥見珀利消瘦的臉上現出一抹捉弄人的壞 笑。
他用思想尋找著瓊西。瓊西還在那兒,守在他那令人不可思議的安全區里。「你在幹什麼呢,搭檔?」格雷先生喃喃 道。
這也是一場牌局,不過彼得以前總是說杜迪茨,不管你是贏是輸都沒關係,主要看你怎麼玩不過這一次有關係,真的有關係,瓊西說有關係,瓊西聽不見,但是很快會好的,很快。如果他不痛就好了。連止痛片都不管用。他的喉嚨很痛,全身在發抖,肚子也痛,好像要大便,但是他沒有大便,他咳嗽的時候還出血。他很想睡覺,但是不能不管亨利和他的新朋友歐文,他們找到喬西的那一天歐文也在場。他們說如果我們能讓他慢下來就好了,還說如果我們能追上就好了,所以他不能睡覺,要幫助他們,但是他必須閉上眼睛才能聽到瓊西,他們還以為他睡著了,歐文說我們要不要叫醒他,萬一那狗娘養的在什麼地方轉彎了怎麼辦?亨利就說,我說過我知道他要去哪兒,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到90號州際公路時我們就叫醒他。現在就讓他睡吧,天啊,他看起來累極了。接著又是那句話,只不過這一次是在心裏想:如果能讓那狗娘養的慢下來就好 了。
歐文朝亨利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第二眼。「你怎麼了?臉色怎麼煞 白?」
剎那間,迪克的手指又屬於他自己了。隨著濕乎乎的「啪」的一聲,他抽出了手指。鮮血滴在櫃檯上,滴在印有「乾杯!」標誌的橡膠零錢墊上,還滴在戴眼鏡的一|絲|不|掛的女郎身上——在那怪物進來之前,迪克正在研究那女郎的身體構 造。
「別激動,杜迪茨。」亨利 說。
弗雷迪·約翰遜依命而 行。
「我不想冒險,以免杜迪茨找不到路線,」亨利說,「如果看不到路線……」
「我想他正在盡 力。」
但是他沒有開走,而是拿起一樣東西——是那條麵包——並扯下一端的細繩。他一把倒出十來片麵包。接著,他打開那瓶蛋黃醬,以手代刀,將蛋黃醬抹在麵包上。每抹完一片,他都會把手指舔得乾乾淨淨。而每當這時,他都會眯起眼睛,仰起腦袋,陶醉之情不僅洋溢在臉上,還從嘴角流露出來。麵包抹好后,他拿起一包肉,扯掉外層包裝紙,再用牙齒撕開裏面的塑料袋,把那一磅熏肉片倒了出來。他把肉片疊好,放在一片麵包上,上面再加一片麵包。他像餓狼一般大口吃起了三明治,那種極度享受的表情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面孔;這是一個人在享受絕世佳肴時的神情。每一大口吞下去時,他的喉結都在隨之起伏。三大口之後,三明治就下了肚。只見車裡的人又拿起兩片麵包,迪克·麥卡斯凱爾的腦海里不禁閃過一個念頭,猶如霓虹燈一般清晰:這樣更好一些!差不多像個活人!雖然冷冰冰的,但差不多像個活 人!
「是杜迪茨乾的,你這老笨蛋!」珀爾馬特吼道,但馬上又抱著肚子疼得大叫,他的肚子又鼓起了來。「迪茨,迪茨,杜-迪茨!是的,他們知道!是杜迪茨幫忙讓格雷先生產生飢餓感的!是他和瓊西一起干 的!」
在瓊西極有條理的記憶的幫助下,格雷先生穿過新罕布希爾和馬薩諸塞兩州之間的邊界后,離開95號公路,轉上495號公路……頭一輛悍馬在杜迪茨的指引下會緊緊跟隨,因為杜迪茨所看到的瓊西所經之處為一條醒目的黃線。在馬爾伯勒鎮,格雷先生將離開495號公路,轉上90號州際公路,這是美國東西向主幹道之一,在海灣州,它被稱為馬薩高速。根據瓊西的記憶,8號出口應該標有帕爾默、馬薩諸塞州州立大學、阿默斯特和維爾。從維爾往前六英里就是奎 賓。
「連想都不要想,」亨利說,「他會一直開到不能再開為止。也許會陷在什麼地方動不了。最多只能這麼指望。很有可能會這樣。而且他很虛弱。他不可能走得 快。」
「杜迪茨,你現在怎麼樣?」歐文望著後視鏡 問。
格雷先生的思想遊離出來,去尋找後面的人。亨利和他的朋友歐文已經完全消失了,就像廣播台停止廣播一樣,這可是件麻煩事。再往後是一行三人(他們剛剛經過紐波特出口,在格雷先生目前所在位置以北六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其中有個叫「珀利」的很容易聯繫。與這條狗一樣,那位「珀利」也在孕育拜拉姆,所以格雷先生可以清楚地接收他的信息。在此之前,他還能接收那群人中一個叫「弗雷迪」的信息,但現在「弗雷迪」消失了。他身上的拜拉斯已經死了。「珀利」是這麼說 的。
格雷先生髮現,自己染上了這個世界的拜拉斯。它起始於情感,繼而蔓延至感覺意識(食物的味道,讓那位州警在洗浴間里以頭撞牆時帶給他的毋庸置疑的瘋狂快|感——那空洞的「砰砰」聲),進而發展成瓊西所說的高級思維。在格雷先生看來,這簡直是可笑,就和把糞便稱為經過處理的食物或者把種族滅絕稱為種族清洗沒什麼兩樣。但是思維對他還是頗有吸引力,因為他此前一直是作為無性繁殖的精神的一部分而存在,是作為一種具有高等智能的非意識而存 在。
不會這樣的,他想。他猛踩油門,雖然油門可踩的餘地已經不多,但斯巴魯還是稍稍加快了速度。後座上的狗在「汪汪」地叫……接著又痛苦地哀號起來。格雷先生讓自己的思想遊離出來,去撫觸長在狗肚子里的拜拉姆。它長得很快。幾乎是太快了。而且還不僅如此——與它的思想相遇時毫無快樂可言,毫無同類相遇時的溫暖。拜拉姆的思想感覺冷冰冰的……還有腐臭 味……
根本就不可能走路,亨利這句話沒有說出 來。
你出來阻止我 呀!
那傢伙起初只是站在進門的地方,沒錯,他是有什麼不對勁。他穿著一件橘紅色獵裝,而馬薩諸塞州的獵鹿季節還沒有開始,不過這還算不了什麼。迪克不喜歡的是那人臉上的傷痕——彷彿他好幾天來一直在漫無邊際的叢林中穿行——以及他那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的神情。他的嘴唇嚅動著,好像在自言自語。還不僅如此。下午暗淡的天色從滿是灰塵的前窗里斜射進來,照在那人的嘴唇和下巴上,發出怪異的亮 光。
「你……你走 好。」
「亨利,克茲、弗雷迪和珀爾馬特他們幾個,在我們後面多 遠?」
可杜迪茨卻引著他們繞到員工停車處。他們在這裏停住,杜迪茨下了車。他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嘴裏嘰里咕嚕地念叨著什麼,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他看上去單薄虛弱,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 走。
「沒錯。」亨利說。收音機里的說話人正對著話筒重重地吸著,亨利又說:「而且我得說,他抽的真是個大家 伙。」
通往休息區的出口分為兩條路,一條通往小轎車停車處,另一條通往卡車和客車停車處。格雷先生把橘紅色的大清雪車開進卡車停車處(在用力轉動大方向盤時,瓊西的肌肉微微發顫),看到已經有四台清雪車——跟他開的一模一樣——一字兒排開地停在那裡,不由得心中暗喜。他把車小心地開進那一排車盡頭的車位,然後關掉發動 機。
不過他無法確切地知道,因為他的窗戶被封住了。瓊西望著窗戶……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忍不住要笑。放棄吧快出來已經被改成他一直在想的那句話:投降吧桃樂 茜
「我不會 的。」
往南,往南,往 南。
對有些人來說,家已經不復存 在。
有好一會兒,迪克站在原地,彷彿生了根一般。接著,他猛地從櫃檯后衝出來,一條大腿重重地撞在櫃檯角上。到傍晚的時候,大腿上一準會出現大片青紫,但是此刻他毫無感覺。他擰上門鎖,插上門閂,然後站在那兒向門外張望。商店門口停著一輛小巧的紅色斯巴魯,車身上滿是泥漿,看起來也是風塵僕僕。那人把買好的東西抱在一邊臂彎里,打開車門,鑽進去坐在駕駛座 上。
瓊西抬頭望著捕夢網,他很肯定聲音來自那裡。「我沒有哭,杜杜。只是有些他媽的過敏而已。好了,我以為你是想 玩……」
杜迪茨可以看到路 線。
杜迪茨使勁地點了點頭,並指向擋風玻璃外面。亨利有些納悶(不是第一次),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他曾經問過彼得,彼得說就像一條線,往往很模糊,難以看清。如果是黃色的最好,彼得當時說,黃色總是最容易看到。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如果彼得看到的是一條黃線,那麼,杜迪茨看到的也許是一道很粗的黃色條紋,甚至有可能是桃樂茜所走的黃色磚道 了。
「他現在的感應域比我的要寬,是因為拜拉 姆——」
「如果他在那兒,我們又幹嗎非得來這兒呢?」歐文問。他已經把悍馬開到了每小時七十英里,在這種滑溜溜的雙車道柏油路上非常危險,但現在已經別無選 擇。
「你仍然與珀利保持著聯繫,」歐文說,「儘管你身上的拜拉斯快要死了,你還是能感應。是不是……」他用大拇指朝靠在後座上的杜迪茨指了指。杜迪茨不像剛才那麼抖得厲害了,至少眼下是這 樣。
出乎意料的是,突然之間,歐文看見了一個很大的房間,集客廳、餐廳、廚房於一體。上過漆的松木板發出柔和的光彩,地上鋪著一塊納瓦霍地毯,一面牆上掛著掛毯——上面有一群小印第安獵人圍著一個灰色的東西,那是超市裡常見的上千種小報上的外星人的原型。還有一座壁爐,一尊石砌煙囪,一張橡木餐桌。但吸引歐文注意力的是掛在房子中梁下的那片編織物——歐文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它出現在杜迪茨發給他的畫面的正中間,閃耀著它特有的光芒。那是杜迪茨葯袋裡的編織物的豪華版,由色彩艷麗的(而不是單調的白色)細繩織成,除此之外,兩者完全一樣。歐文不禁熱淚盈眶。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房間。他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杜迪茨這樣認為。而杜迪茨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那是他朋友們所去的地方,而他愛他 們。
那就是你,他給杜迪茨發去信息,他猜想亨利應該也能聽見,但是他並不在意。這是給杜迪茨的信息,是給杜迪茨一個人的信息。你就是捕夢網,對吧?你就是他們的捕夢網。一直都 是。
老粗停下腳步,警覺地望著 他。
杜迪茨搖了搖手,表示過得去吧。亨利記得很清楚,那樣搖手是彼得的招牌動作,正如咬鉛筆和嚼牙籤是比弗的招牌動作一 樣。
「放鬆點兒,杜迪茨,」亨利說,「你沒事兒 的。」
你會忘了這件事,格雷先生 說。
他們很快就會到達維爾……當然,他們不會在那裡停留。與那位俄羅斯女人不同的是,格雷先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 地。
「杜杜嗎?杜杜是鐵打的。對吧,杜迪 茨?」
「我想讓你知道一件事。」歐文終於 說。
一……二……三……
「當然,」亨利說,「早在發生這一切之前,我就從杜迪茨那兒有所收穫。瓊西、彼得、比弗也是這樣。我們自己都不知不覺。那只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當然,就是這樣。正如所有那些關於塑料袋、大橋橋墩以及獵槍的念頭一樣。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它更強烈了。也許到頭來終會消退,不過現在……」他聳了聳肩,說,「現在我能聽到聲 音。」
這一次有了回答:彼此彼此,搭檔。所以,你幹嗎不去一個需要你的地方呢?趕快行動,馬上上路 吧。
杜迪茨照著他的樣子,開始用鼻子深呼吸,咳嗽也隨之減緩。亨利拿起紙袋,找到一瓶不含酒精的止咳藥,給杜迪茨倒了一瓶蓋。「喝了這個會好些的。」亨利說。他的語氣和思想都很自信,僅僅靠語氣是騙不了杜迪茨 的。
那人停下腳步,拿起一瓶蛋黃醬。走到過道盡頭時,他又停下來拿了一條麵包。然後他轉身來到櫃檯前。迪克幾乎可以聞到他毛孔里散發出來的倦意。還有瘋 狂。
「沒怎麼,」珀利回答,聽聲音他似乎比克茲休息之前時要清醒得多,「我……頭兒,我可以喝點水。我不餓,但 是——」

19

「他說——他媽的——大麻——煙。」杜迪茨在後座上 說。
「他說的是熏 肉。」
當他和那人的視線相遇時,這一希望破滅 了。
等迪克蘇醒過來,已經是一段時間之後了——至於是多久之後,他也不清楚,因為啤酒冷藏柜上的百威電子鐘只是顯示出88:88。他的三顆牙齒躺在地上,他估計是昏倒時磕掉的。他鼻子周圍和下巴上的血已經凝固。他想站起身,雙腿卻沒有一絲力氣。於是他朝門口爬去,頭髮耷拉在臉上,心中暗暗祈 禱。
歐文想,現在用心靈感應來交流,將無異於把字條裝進玻璃瓶,再把玻璃瓶扔進大海。但他還是試了試,朝他認為是杜迪茨的方向發送了一個念頭:孩子,那東西叫什 么?

21

「珀利——他怎麼 會——」
讚美上 帝。
「好的。」老粗應 道。
「當然。」迪克低聲回答。他的鼻子里充滿了 血。
「他在那兒。」亨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已經轉過身去,正用一塊濕布幫杜迪茨擦臉。杜迪茨感激地望著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他慘白的臉上滲出汗珠,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使他變成了熊貓 眼。

22

他把要買的東西放在櫃檯上,口裡說:「白麵包做的熏肉三明治,加上蛋黃醬。味道美極了。」說完他笑了。這笑容裡帶著疲憊而令人心碎的誠意,迪克一時忘記了自己的恐 懼。
大多數人聽從了他的建議,開始轉身回 家。
歐文打開收音機時,又有一輛梅賽德斯飛速駛過,濺起一片泥漿。他按下搜索鍵,響起了古典音樂,他又按了一下,傳來凱利·金悠揚的薩克斯樂曲,按第三次……終於聽到了說話 聲。

6

他的一隻手抬到自己的眼前。食指和中指上一直到第二個關節都有凝固的血跡,現在它們伸了出來,彎成鉤狀。它們在發抖。在迪克看來,它們簡直就像在招手。喂,眼睛們,你們好嗎?趁著還能看的時候,好好看看吧,因為我們馬上要來收拾你們 了。
他變得多麼像人啊,他想,這麼像人,簡直是不可思 議。
她的名字叫伊琳娜或者伊萊娜·蒂瑪諾娃——似乎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1995年初秋,她開著一輛福特護衛者出現在維爾,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小心地貼著黃色的赫茲標籤。後來才知道那輛車是偷的,有人傳說——沒有事實根據,卻傳得有聲有色——她在洛根機場得到了這輛車,是用自己的身體換了一套車鑰匙。誰知道呢,有可能就是這麼回 事。
「不在!前 走!」
他們對各自手中的牌進行記分,雖然瓊西是莊家,杜迪茨的得分卻遙遙領先。瓊西把牌收攏來,準備重新洗 牌。

20

「頭 兒。」
「因為什 么?」
是的,有少數人因病毒致死。他們多半是軍方的人。絕大多數感染這種病毒(「是一種真菌,與腳氣很相似。」白老爹說)的人都能靠自身的免疫力而戰勝它。該地區已經實施了隔離,而隔離區以外的人沒有危險,重複一遍,沒有危險。「如果你正在緬因州並且離開了家,」總統說,「那麼我建議你回家。用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的話說,除了恐懼本身之外,我們沒有什麼好恐懼 的。」
「那可不行。」格雷先生說。他把一隻手朝狗伸去,萊德迫不及待地嗅著手套上舊主人的氣息。格雷先生給它發送了一個「安靜」的念頭,然後從清雪車裡下來,朝餐廳的一側走去。餐廳的後面會是「員工停車 處」。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又回到椅子後面,準備走下一圈。現在稍稍走快了一些。雙手交叉放在身後,就像船長在前甲板上九九藏書巡視……或者叛亂成功后檢閱自己的雙桅船。他感覺更像是后 者。
歐文瞥了一眼龐蒂亞克——它果然衝上了南行線和北行線之間被積雪覆蓋的中央隔離帶,雖然汽車沒有四輪朝天,卻已經側翻,幾位乘客沮喪地圍在旁邊——然後回頭看了看杜迪茨。他的臉色越發慘白了,全身哆嗦著,一隻鼻孔里塞著滲透了鮮血的棉 花。
還是沒有回答。可話說回來,瓊西還能幹什麼呢?他被關在裏面,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他最好還是別忘了瓊西……瓊西還提出了那頗具誘惑力的建議,要格雷先生放棄使命——播種的使命——好好享受人間的生活。每隔一會兒,格雷先生就會冒出一個念頭,那是從瓊西的庇護所的門縫下塞出來的信。根據瓊西的文件,這種念頭被稱為「口號」。「口號」既簡單明了又一語中的。剛才的那一條說:熏肉僅僅才是開端。格雷先生也相信此話不假。早在醫院病房時(什麼醫院病房?什麼醫院?誰是馬西?誰要打針?),他就知道這裏的生活非常美妙。但是他的使命已經深深紮根,不可動搖:他要在這個世界上播下種子,然後死去。而如果順便還能享受一點兒熏肉,哦,那何樂而不為 呢?
在瓊西的辦公室里,在捕夢網的下面,杜迪茨要玩牌 了。
可是只有三根手指——難道這也是因為月光 嗎?
「亨利,」歐文說,「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但如果克茲真的離我們很近了——」
異種。」他咕噥 道。
過了奧古斯塔之後的第一個出口是加德納,格雷先生經過這裏時路面的積雪已經有所好轉,高速公路上雖然有不少融雪,但重新變成了雙車道。該換掉這部惹眼的清雪車了,一來不再有用它的必要,二來瓊西的胳膊不習慣駕駛這樣的大傢伙,已經累得酸痛。格雷先生並不怎麼關心瓊西的身體(也許格雷先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但鑒於瓊西的身體能夠提供諸如「熏肉」和「謀殺」等令他意外的樂趣,很難讓他不產生幾分憐惜),而且畢竟還有兩百英里的行程要對付。他覺得,作為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瓊西的身體狀況似乎欠佳。其原因部分在於他經歷的那場車禍,但另一方面也與他的工作有關。瓊西是一位「學者」。所以,他對生活的物質層面關注較少,這讓格雷先生大惑不解。這些生物的構成是百分之六十的情感,百分之三十的感覺,百分之十的思想(格雷先生覺得,說百分之十也許還高估了他們)。在格雷先生看來,像瓊西這樣忽視自己的身體,不僅是任性,而且很愚蠢。不過話說回來,這不是他的問題。也不是瓊西的問題。不再是瓊西的問題了。瓊西現在進入了自己似乎一直嚮往的狀態:純粹的思想狀態。但從他的反應來看,在願望實現之後,他對這種狀態其實並不滿 意。
沿東街走了兩英里之後,他們發現了她的鞋子。又過了兩英里,東街變成了泥土路(它彎彎曲曲地伸進水庫東堤的荒野,其實根本算不上是街道,而只是馬薩諸塞州的「深轍路」),他們在這裏找到了她的襯衣……哎呀。從襯衣所在地再走兩英里,東街到了盡頭,一條滿是車轍的運木路——菲茨帕特里克路——朝著背向湖泊的方向延伸出去。搜尋人員正打算順著這條路尋找時,有人看到水邊的一個樹杈上掛著一樣粉紅色的東西。原來是那位女士的胸 罩。
那又怎麼樣呢?格雷先生會再裝上一副,還可能幹脆往玻璃上潑黑油漆。如果他不想讓瓊西看到外面,瓊西只能幹瞪眼。關鍵問題是格雷先生控制著他的身體。格雷先生的腦袋爆炸了,就在瓊西的眼前變成了孢子——哲基爾博士變成了拜拉斯先生——然後被瓊西吸了進去。格雷先生現在 是……
,他對自己說,這隻是月光的緣 故
迪克並沒有妄想狂的天性(他的前妻會告訴你,他天性很沉悶),但儘管如此,今天下午的第一位客人還是讓他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威脅。平時經常有人來到他的商店裡瞎晃蕩,口裡議論著愛國者隊或紅襪隊,或者胡編一些關於水庫的奇聞,迪克不大喜歡那些人,但此時此刻,他但願那些人在這裏。甚至全都在這裏才 好。
亨利示範著,張開鼻孔大口地吸氣……而當他呼氣時,白色線頭般的東西從鼻孔里飄了出來。就像馬利筋果莢里的絨毛,或結籽后的蒲公英的絨毛。是拜拉斯,亨利想,我的鼻子里也長了,可現在已經死了。而我在一口一口地呼氣的時候,居然把它呼出來了。接著他明白了自己的異樣:他已經不癢了,腿上、嘴裏和胯|下都不癢了。他嘴裏仍然覺得麻木無味,但已經不癢 了。
「什麼?」歐文問,「我沒聽清 楚。」
「六點。十五點了,」捕夢網裡的聲音說,「十五點記兩分。親我的大 腿!」
「我不會 的!」
玩克里比奇紙 牌。
「你不用說出來。你就坐在我旁邊——近在咫尺——而我仍然能夠讀到你的一部分思 想。」
突然傳來一聲不耐煩的車喇叭聲,格雷先生不禁嚇了一跳,萊德也哼了起來。原來他上錯了車道,瓊西的思想稱之為「超車道」,於是他開到一旁,讓一輛比斯巴魯跑得更快的大貨車呼嘯而過。大貨車把大片泥漿濺在小車的擋風玻璃上,一時擋住了他的視線。格雷先生想著抓到你殺死你把你的腦袋砸開花你這亂開車的不要命的王八蛋,砰砰,讓你吃苦頭讓你吃苦。
「噓——」歐文指了指收音 機。
最後,珀爾馬特似乎滿意了,點了點 頭。

7

「看!」杜迪茨說,「剛才——那車,記得嗎?」他指著臟乎乎的玻璃外面,這根手指與他的聲音一樣,在微微顫抖。他全身都在哆嗦,牙齒也在磕磕 響。
瓊西從杜迪茨那手牌中挑出一張兩點——開局算是不錯——然後從自己那手牌中打出一張七點。加起來是九點。杜迪茨手中有一張六點,問題是他會不 會——
「有一條狗,」珀利說,「他們帶著一條狗,它叫萊德。我就是與它保持著聯繫。它……跟我一樣。」他的目光在後視鏡里與克茲的又一次相遇,但是不再有狡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痛苦的半清醒意識。「你真的覺得我還能……嗯……恢復成以前的我 嗎?」
「怎麼了,小 子?」
「也許有七十英里,頭 兒。」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這剩下的就歸你了。」克茲拿起那瓶百事可樂,在珀爾馬特痛苦的目光前晃著。與此同時,他在心裏不無幽默地嘲笑自己。他曾經指揮過大規模軍隊,用他們徹底改變了某些地方的地緣政治。而現在,他所指揮的只是兩個人和一瓶飲料。他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他是因為自負才一落千丈,讚美上帝。他具有撒旦的自負,就算這是一個錯誤,也是一個難以放棄的錯誤。自負是你用來拴住褲子的褲帶——即使你的褲子已經不復存 在。
他的胃又「咕咕」叫了起來。瓊西的嘴裏也冒出口水,他想起戴薩特,想起藍色盤子上又黃又脆的肉條,用手抓起來,感覺質地很硬,是好吃的死肉的質 地——
「再說,我們不出十分鐘就能超過那傢伙。我跟你賭一夸脫威士忌。他要麼會衝出護欄翻下路堤,要麼會衝上中央隔離帶。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不會底朝天。另外——這隻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我們可是從當局的眼皮底下逃出來的,如果被困在哪個縣裡走不了,我們就無法拯救世界了……老 天!」
對他而言,這條狗扮演的角色將相當於他的宿主所知的「俄羅斯女人」。一旦這條狗被安置完畢,他的任務也就完成 了。
那人拿著熏肉,順著中間的過道一瘸一拐地走回來,一邊還瀏覽著貨架。他看上去很危險,很飢餓,而且疲倦到了極點——猶如跑進最後一英里的馬拉松運動員。看著他時,迪克感覺到頭暈目眩,就像從高處往下看時一樣。他似乎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而且這些人互相重疊,時遠時近。迪克頓時想起他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里有個具有一百種人格的瘋婆 娘。
迪克思想中理性的那一部分在暗暗希望(還不是一個很清晰的念頭)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是看了發生在緬因州北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新聞和神乎其神的傳言——媒體對每一條都進行了例行公事的報道——之後所引起的胡思亂想。也許這傢伙只是想買包煙或半打啤酒或一瓶咖啡白蘭地外加一本色情雜誌,好幫助他在維爾或者貝爾徹鎮郊外的汽車旅館里打發一個漫長的雪 夜。
謀殺,瓊西想,他喜歡殺人。但是別再殺人了。求求你上帝,別再那樣 了。
「我們關門了,」迪克說,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完全不像他自己的聲音,「我和我的合伙人——他在後面——我們今天不營業。因為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我——我是說我們——忘了把牌子翻過來。我 們——」
「珀利說,他現在跟那些人都失去了聯繫。他說歐文是最後一個,但現在也聯繫不上了。他說歐文肯定是戰勝了里普利,頭 兒。」
克茲沉吟著。雨水打在車身上,從破窗戶里飄了進來。老天,這該死的破窗戶真是讓人心煩,他的衣袖都濕透了,但是他不得不忍受著。說到底,這是誰造成的 呢?
安撫一番之後,播音員接著卻重複起他們剛才從那位神志不太清醒的調頻波主持人那兒聽過的傳言,把聽眾的心又提了起來,只不過他的言辭略微婉轉一些:瘟疫,外星生物侵入,死亡射線。然後是天氣預報:由於有暖鋒(更不用說外星人殺手)過境,陣雪之後將有降雨和陣風。幾聲「嗤嗤」的電波聲之後,又播起了他們剛才聽過的新 聞。

14

「他想要什麼,瓊西?除了水之外,他還想要什 么?」
「頭兒!快醒醒,頭 兒!」
「我——告 訴。」
WWVE娛樂台「寂寞的戴維」當然選擇了「大門樂隊」,吉姆·莫里森唱起了《結局》。歐文又調到調幅模 式。
「我們待在一起,」亨利說,「就像老話所說的,同生共 死。」

13

歐文的視線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紙袋,他的思想也又一次回到那片編織物上。是比弗送給我的。是上周給我的聖誕禮 物。
沒錯,他知道這話的意思;那個叫彼得的也有同樣的能力,同樣的異能,儘管在程度上可能比這位奇怪的杜迪茨略遜一 籌。
克茲睜開眼睛,咕噥了一聲坐起身來,同時一把推開弗雷迪的手。那隻手放在他的膝蓋上而不是肩膀上。弗雷迪從駕駛座上伸過手來搖著他的膝蓋,這個動作令他難以忍 受。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又回到椅子後面,該走下一圈 了。
十分鐘之後,杜迪茨變得精神抖擻,指了進入奧古斯塔以南第一個高速公路休息區給他們看。事實上,他們已經快到路易斯頓了。「路線!路線!」他喊道,接著又咳起 來。
是因為熏肉。他們原本只希望讓格雷先生停留一陣;誰也沒有想到他會貪吃到這種程度。這對瓊西消化系統的影響也可想而知。在小商店門口的停車場格雷先生就吐過一次,在去維爾的途中又不得不兩次停車,從車窗里探出身子,把那幾磅生肉倒出來,簡直是吐得昏天黑 地。
泌尿系統感染,亨利想,哦,天 啊!
「你可讓我惱火透了,瓊西,」他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那雙手套是道奇車主的。也就是萊德的主 人。
這人從迪克身旁經過,順著中間的過道往裡走。他走起路來一瘸一 拐。
「聯邦通訊委員會可能不贊同我這麼說,」那位音樂節目主持人又重又長地呼出一口氣,接著說,「不過,如果我聽到的傳聞有一半是真的,我所擔心的就壓根兒不是聯邦通訊委員會了。星際疫病正在蔓延,各位兄弟姐妹,這是我們得到的消息。不管是叫它高發地帶,還是死亡地帶,或者黃昏地帶,你最好取消北上的行 程。」
「三十一點,記兩分。」捕夢網裡的聲音說,那隻看不見的手又一次移動木棒,插在往前的第二個孔里,「他擋住我了,瓊 西。」
歐文點點頭。捕夢網,沒 錯。
由於要照顧杜迪茨,亨利密切注視著路面的情況。他對眼前的景象並不是太意外。儘管高速公路的北行線上仍然車流不斷,南行的車道上也很快車水馬龍起來……不錯,但在路邊不時可以看到出事的車 輛。
「到495號公路了,頭兒,」弗雷迪說,「我該怎麼 辦?」
猛然間,迪克十分地清楚,如果他沒有熏肉,這人一定會殺了他。也許終究還是會殺了他,可如果沒有熏肉……是啊,那就毫無疑問了。他正好有熏肉。感謝上帝,感謝耶穌,感謝懸乎先生,感謝那些加油槍,他正好有熏 肉。
他雙膝一軟跪在岸邊——由此看來,這與小時候做過的那些夢完全相同——但是在平靜的水中,他看到的不是那東西的倒影,不是豎著一顆粗麻布腦袋和一雙粗手上戴著藍手套的可怕稻草人;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滿臉爛斑的歐文·安德希爾。在月光的映照下,歐文臉上的拜拉斯就像大塊的黑色胎記,軟綿綿的不成形 狀。
亨利疲憊地對他笑了笑。「我想我們得試一 試。」
「里奇是誰?是老虎嗎?你們為什麼殺了 他?」
三十歲的時候,他和卡拉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老四是不到一年前才出生的),兩人從來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他們會擁有一所度暑別墅,哪怕是維爾北區奧斯本路上那種簡易別墅。可是後來,瓊西的系裡發生了巨大的人事變動。有位好朋友成了系主任,結果瓊西被聘為副教授,這比他自己最樂觀的預計至少早了三年。薪水也漲了不 少。
「祝你愉 快。」
在他們後面,後座上的杜迪茨痛苦地哼出聲來。亨利轉過頭去,發現他的兩隻鼻孔里流出了拜拉斯一般紅的鮮血。由於全神貫注,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曲著。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轉 動。
「上去,」珀爾馬特說,「然後轉90號公路往西。」他打了一個嗝。聲音很響,但好在沒有異味。「它還想要一瓶可樂。它喜歡糖,還有咖啡 因。」
「快醒醒,亨利,他在流血!請你他媽的快 醒——」
「三美元!」迪克叫道。驚駭慢慢滲入骨髓,他的心臟狂跳著,肌肉隨著腎上腺素的分泌而輕輕顫抖。他相信這個怪物可能要走了,而正因如此,他比之前恐懼一萬倍:眼看自己就要被饒一命了,心裏卻又清楚,這條命隨時都可能因為這該死的瘋子一時興起而丟 掉。
對灰人被殺、飛船被毀、獵人被囚、戈斯林商店被焚以及囚犯的逃亡隻字未提。對嘉拉格的「帝國山谷」最後的成員像狗一樣(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就是狗,甚至比狗還不如)遭到追殺也隻字未提。對克茲隻字未提,對帶菌者瓊西更是隻字未提。總統發布的信息適可而止,只要能平緩恐慌,以免它失控就 行。
不管簡單與否,也不管是社交手腕還是領導才能,演講與歐文和亨利所預期的相差無幾……而克茲則能預知演講的每一個字眼和每一次轉折。演講主要有兩層簡單的意思,兩層意思都作為確定無疑的事實表達了出來,而且都旨在平息人們的恐慌情緒,這種情緒在今天上午打擊了美國人慣有的自負心理。第一層意思是,那些外來者雖然不是揮舞著橄欖枝或攜帶著免費的見面禮而來,但也絲毫沒有表現出將有攻擊性或不友好行為的跡象。第二層意思是,儘管他們隨身帶來了某種病毒,但已經被控制在傑弗遜林區(總統一邊說,一邊還在色度鍵控綠色屏幕上指出這一地區,其動作之熟練,不亞於天氣預報員指出一塊低壓雲圖)。而且即使在那裡,根本不用現場的科學家和軍事專家出手,那種病毒也正在消 亡。
喂,老 粗。
「你一直都會玩的,對吧,杜杜?你以前胡亂記分只是為了逗我們開心。」想到這裏,他的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在那些年裡,他們一直以為是他們在陪杜迪茨玩,其實是杜迪茨在陪他們玩。那麼,在特萊克兄弟公司後面的那一天,又是誰找到了誰?是誰救出了 誰?
「沒錯,好的。不管 你——」
「他們在我們後面多遠,亨 利?」
「……是他媽的很大一支大麻煙。」有人在說,亨利與歐文交換了一個眼 神。
「不用了!」仍然是那公鴨般的沙啞嗓音,不過現在還帶著鼻音,因為他的鼻孔里全是血,「哎呀夥計,你只管拿走得了!快滾開 吧!」
一想到歐文會抓住瓊西、格雷先生,克茲就一陣驚恐:「阿奇,你好好地聽我 說。」
「小夥子,如果能抓到他們的話,我想我們還很有可能會把你治好。」克茲用例行公事的語氣乾巴巴地說,「好了,你現在還能聯繫上誰?瓊西嗎?還是那位新來的?杜達茨?」克茲把「杜迪茨」說成了「杜達 茨」。
他來到一座平靜如鏡的大湖邊,不過在他小時候生長的那座乾燥而痛苦的堪薩斯小鎮,根本就沒有任何湖泊;儘管景色很美(月亮像明燈一樣倒映在湖心),他卻嚇壞了,因為這座湖擋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又不會游 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