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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水庫 第二十一章 12號管道

第三部分 水庫

第二十一章 12號管道

他眼看著那東西向前滑去,同時還發出猴子般的怪叫,那聲音似乎一直鑽進他的腦海中央。他眼看著瓊西艱難而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想抓住它,或至少把它趕開。但瓊西肯定做不到。那條狗擋在那 兒。

19

「這就對了,美人,」歐文說,「對著鏡頭笑一 笑。」
瓊西轉身朝門口奔 去。

24

瓊西奮力地跑著,從一條過道奔向另一條過道,完全憑著直覺在這座迷宮裡穿行。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別管那該死的髖部,反正他現在只是思想而已。但是,這簡直就像一個被截肢的人想說服自己那條被截掉的胳膊或腿停止抽搐一 樣。
羅伯塔·卡弗爾的聲音傳了過來,一副例行公事、不帶感情的語氣:「你好,這裡是馬薩諸塞總醫院,請問要接哪 里?」
他關掉引擎。「亨利,看來我們得 走——」
只是因為疼痛,瓊西才與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絲聯繫,所以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個形容憔悴、蓬頭垢面地跪在自己身邊的人肯定是個夢,或者是他的最後一抹想象。因為這個人看起來像是亨 利。
弗雷迪大叫著,舉槍對著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亂射。他抬起一條胳膊,想推開這東西;他的手指接觸到那滑溜溜的新生皮膚,一時抓握不住。鼬鼠退到後面,仰起腦袋,像鸚鵡吞下一塊生肉似的把自己剛剛撕下來的東西吞進肚裏。弗雷迪胡亂摸索著駕駛座旁的門把手,可剛剛摸到之後,還沒等他拉開車門,那東西就再次撲來,這一次它死死咬住了弗雷迪的脖子和肩膀之間發達的肌肉。他的頸靜脈被咬破了,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濺到了悍馬的車頂上,然後又像紅色的雨一般滴下 來。
歐文不得不把車速降到二十。這樣慢吞吞的讓他幾乎發瘋,但是大雪現在下得很猛,能見度幾乎又降到了 零。
那東西身上沾著血、糞便以及一部分未脫落的胎盤,睜著一雙愚蠢的黑眼睛(那是的眼睛,瓊西想,是格雷先生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出生,它的身體正一寸寸地往外擠,想掙脫母體,想投進黑暗,朝響著流水聲的地方墜 落。
「別費事兒了。」克茲說。他仍然抓著弗雷迪的肩膀,一邊指著前方的大雪,進入水庫的路消失在一片雪幕中。這該死的雪一路都跟著他們,真他媽的是一位穿著白袍而不是黑衣的死神。斯巴魯的車轍已經完全消失了,但歐文所偷的那輛悍馬的印跡仍然依稀可辨。如果他們加快速度往前趕,讚美上帝,跟上這些車轍就易如反掌了。「我想我們已經不需要他了,我個人覺得這是少了一個大包袱。走吧,弗雷迪,快 走。」
歐文從車裡退出來,關上車門,然後退開三步,用槍托頂住自己的髖部,一陣掃射。只見悍馬的窗戶一片模糊,然後歐文垮了進去,一串子彈殼叮叮作響地掉在歐文的腳邊。他又幾步上前,從破窗戶里朝後座看去。亨利和杜迪茨仍然躺在那裡,身上滿是鋼化玻璃的碎片和杜迪茨的血,歐文覺得他們看上去像是早已咽氣。他但願克茲因為太匆忙而不去細看。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儘力而為 了。
亨利聽到雪地上響著輕緩的、「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從聲音判斷,只有一個人。也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克茲。最後的倖存者。黑暗在步步逼近。死神在下午降臨。黑暗不再是他的老朋友了——現在他只是在裝死——但黑暗仍然在步步逼 近。
瓊西瘸著腿,在房間里不安地走來走去,東張西望。他緊抿著嘴唇,抿得發白,額頭上還滲出了汗珠,雖然房間里冷得夠 嗆。
「他為什麼不把那該死的狗直接扔進水庫呢?」歐文問,他的聲音因為疲倦而有些嘶啞,「他為什麼覺得自己非得一直走到12號管道那兒去呢?難道就因為那俄羅斯女人是那樣乾的 嗎?」
弗雷迪,歐文想張口說話,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弗雷迪肯定是看懂了他的口型,所以點了點 頭。
睡吧,小朋友。他對那條狗說,也對狗肚子里的拜拉姆說。兩者都聽到了。萊德停止了哀嚎,它的爪子也不再抽搐。那起伏的肚皮也慢慢平緩……平緩……終於靜止不動。這種靜止不會太久,但眼下一切順利。順利得不能再順利 了。
別管他了。去他的吧。這條狗才是問題。拜拉姆馬上就要出來了。怎麼把它運過去 呢?
杜迪茨的眼睛又睜開了:「雷先生——陷 了。」
不過珀利並不是在睡覺。也不是不省人事。甚至不是昏迷,不是。珀利死了。而且……似乎還縮小了。幾乎變乾癟了。他的臉頰向內凹陷,滿是褶皺。他的眼窩成了兩個小深坑,彷彿那層下垂的薄眼皮之後的眼珠已經掉進一隻空桶。他奇怪地斜靠在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上,一條腿抬了起來,幾乎是交叉著疊放在另一條腿上。看起來像是在放一個驚天動地的絕世之屁時突然死去。他的褲子的顏色變深了,原本柔和的色彩變成了褐色,他身下的座椅也濕透了。朝弗雷迪這邊滲過來的濕跡是紅 色。
如果幹了以後就完了,那麼還是儘快干——這是標有莎士比亞的紙箱里的一句話。狗的後腿在劇烈抽|動,格雷先生可以聽到肌肉撕裂的聲音,那是拜拉姆在兩頭開弓,又戳又咬地要鑽出來。狗的尾巴下面已經響起了「吱吱」聲,猶如一隻憤怒的猴子在尖叫。他得在那東西出來之前把它塞進管道里,雖然不一定非得出生在水中,但在水中它存活的幾率要高得 多。
捕夢網倒是安然無恙。它在大幅度地晃來晃去,但仍然安然無恙。瓊西目不轉睛地望著它。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可他不想這樣死去,不想死在這亂七八糟的辦公室里。在外面,他們曾經干過一件好事,一件幾乎算是高尚的事情。死在這裏,死在那釘在公告板上的女人布滿灰塵、無動於衷的目光下……似乎很不公平。不管世界上其他的人會怎麼樣,他——曾經生活在緬因州的德里,如今生活在馬薩諸塞州的布魯克萊恩,眼下置身於傑弗遜林區的格里·瓊斯——不該遭此厄 運。
他倒退了一百英尺,掛上低擋,朝著被棄的斯巴魯和右邊水溝之間的空隙往前開去——這邊路上的缺口似乎要窄一 些。
瓊西加快腳步,一路狂奔,年輕的肺自由自在地呼吸著,沒有拜拉斯,因為他有免疫力,也沒有格雷先生,至少沒有附在他的身上,格雷先生在醫院里,而且一直都在這兒,格雷先生是那條你仍然能感覺到、並且可以發誓說還在那兒的並不存在的胳膊或腿,格雷先生是作祟的鬼魂,是需要生命維持系統的鬼魂,而維持生命的人就是 他。
沒錯。所以說,眼看這世界就要完蛋了,我們是站在這走廊上爭論不休呢,還 是——
你是格雷先生吧?亨利問道,我們就是以這種方式歡迎你來到地球的,說著,他用枕頭捂住了格雷先生的 臉。
亨利……杜迪茨是不 是——
「不,杜迪茨,」亨利輕輕地說,「不要這樣。省點力氣 吧。」
弗雷迪·約翰遜用卡賓槍指向被棄置的悍馬內,而克茲則狡猾地躲在他身後(就此而言,這又是襲擊灰人飛船那一幕的重演),靜觀事態的發 展。
哎喲!」珀利艱難地睜開眼睛。眼白已經發黃。克茲對此也像對里奇一樣毫不關心。「別這樣,頭 兒……」
歐文沒有說完就愣住了。他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開車,沒有留意後座的情況,甚至沒有看過後視鏡,所以對眼前看到的一幕始料不及。不僅始料不及,而且大驚失 色。
「只能這樣了,」瓊西說,接著閉上了眼睛,「夥計,我真希望能回到我溫暖的辦公室里去。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但這是實 話。」
酷比——酷比呀!」杜迪茨說,他的雙手抬了起來,無力地指了指,就像拿著槍一樣,「我們——開工 了!」
亨利從話機上拿起聽筒。心裏還滑稽地想到(可是這整件事難道不滑稽嗎?)自己沒有零錢……連一角錢都沒有。他把聽筒放到耳 邊。
瓊西的腿再也承受不了瓊西身體的重量(說真的,瓊西現在在哪兒呢?這位討厭的宿主仍然悄無聲息),不過這沒關係。可以爬過 去。
「喂?喂!」他隨著東倒西歪、抖個不停的地板前後搖晃。整個辦公室都在晃動,猶如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的一條小 船。
「點44馬格南手槍,頭 兒。」
歐文開了第三槍。子彈擊中了拜拉姆的軀幹,使它斷成兩截。那血肉模糊的殘體抽|動著……抽|動著……終於沒有了動 靜。
「我準備好了。」弗雷迪平靜地說,同時把車停在他們一路追蹤到此的這輛悍馬後 面。

4

他沒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卻聽到了回答——那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冷冰冰的,充滿怒氣:我們就是以這種方式歡迎你來到地球 的。

25

弗雷迪把槍舉了起來,是他忠誠可靠的老夥計M-16。克茲點點 頭。
「親我的大腿,哥們兒。」亨利說,於是,瓊西微笑著漸漸進入黑 暗。
「我本來不想這樣,可這王八蛋打算像我對他這樣對我。我跟了他這麼多年,不用心靈感應也能知 道。」

22

他又拐了一個彎,看到有三扇敞開的門。再往前去是第四扇門,也是唯一關著的門,亨利就站在門邊。亨利跟瓊西一樣,也是十四歲;亨利還跟瓊西一樣,也穿著橘紅色外套。他的眼鏡像往常那樣滑到了鼻尖,他正急切地向瓊西招 手。
格雷先生從窗戶里慢慢鑽了進去,然後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處打量起 來。
「沒有,可我把熱狗弄丟 了。」
「亨利!你沒事兒 吧?」

9

格雷先生也在門口——在通向石屋的門口。門被鎖住了。想到那個俄羅斯女人的事情,他對此並不是很意外。用瓊西的話說,就是亡羊補牢。如果有發光體開路的話,事情就簡單了。現在雖然沒有,他也不是太懊惱。他發現,具有感情的一個有趣的副作用就是,它會使你考慮在先,計劃在先,這樣,一旦事情不如所願,你也不至於氣急敗壞,大發雷霆。這也許是這些生物存活得這麼長久的原因之 一。

3

「你沒有理由相信我的話,」他說,「但格雷先生真的死了。亨利用枕頭捂住他的臉時,我切斷了他的喉嚨——就像《教父》里那樣。」
杜迪茨,亨利說,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杜迪茨要走了。瓊 西……
這地方陰暗潮濕,比任何醫院的走廊都要寒冷,牆壁上都是團團點點的拜拉斯。有個聲音在什麼地方呻|吟,我不要你,我不打針,我要瓊西。瓊西知道杜迪茨,瓊西死了,死在救護車裡了,只有瓊西才行。快走開,親我的大腿,我要瓊 西。

5

他來到了目的 地。
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襲向瓊西的喉嚨。格雷先生抬起瓊西的手,想大聲喊叫,卻叫不出來,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噥了幾聲。他感覺到的不是瓊西喉嚨上鬍子拉碴、未受損傷的皮膚,而是自己粗糙的肉。他最為強烈的感覺是愕然和難以置信:這是他從瓊西的情感庫里學會的最後一項內容。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兒。他們總是乘坐老一代的飛船而來,那是他們親手所造;他們總是舉手投降;他們總是能贏。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兒。
是的,它一定得進去。就算他不得不用瓊西的雙手壓扁這條狗的大肚子,把拜拉姆給擠出來。無論如何,這該死的東西一定得進 去。
悍馬的窗戶已經被雪模糊住了,但當他從車尾快步走回來時,還是能隱約看到後座上的兩個人影。兩人仍然抱在一起。「再見了,夥計們,」他說,「好好睡吧。」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一直睡下去,直到克茲和弗雷迪趕上來,在繼續追蹤自己的主要目標之前,先結果這兩人的性 命。
他沒有聽見那最後一聲槍 響。
如果大聲呼喊格雷先生,問他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顯然是徒勞無益……再說,瓊西也了解了他需要的所有信息。他讓格雷先生慢了下來,但格雷先生不僅接受了挑戰,而且再次佔了上風。了不起的格雷先生,他要麼已經實現了目標,要麼即將實現。隨著牆板一塊塊脫落,他看到了裏面臟乎乎的石膏板:這是1978年他們四個小夥伴所看到的特萊克兄弟公司辦公室的那面牆,當時他們四個人站在一起,額頭貼在玻璃上,而他們的新朋友則聽話地站在後面,等著他們幹完當時要乾的事情,等著他們送他回家。這時,又一塊木板裂開,並伴隨著一陣撕紙般的聲音從牆上脫落,露出了裏面的公告板,公告板上用圖釘釘著一張寶利來照片。不是選美皇后,也不是迪娜·吉茵·希羅辛格,而只是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女人,她把裙子掀了起來,露出裏面的內褲,真夠蠢的。質量上乘的地毯突然像皮膚一樣皺縮起來,現出特萊克兄弟公司骯髒的地磚,還有那些白色的蝌蚪——那是來此偷|歡的情侶們留下的避孕套,他們就在照片上那女人無動於衷的目光下親熱,那女人其實誰也不是,只是一件沒有過去的物 品。
「亨利!亨 利!」

7

弗雷迪什麼也沒問,就把車停了下 來。
沿著捕夢網跑來見我!現在還來得 及!
「頭兒?」弗雷迪說,「前面有座房 子。」
「我才不管他想告訴你什麼。這一次我們沒事兒,下一次說不準就會來個180度。把他的安全帶系好,然後是你自己 的。」
「沒事兒。杜杜,你還好 嗎?」
歐文轉身下了台階,腳下很滑,不過他並沒有摔倒。他朝小路兩邊的樹林掃了幾眼,但是沒有細看。如果克茲和弗雷迪埋伏在從這兒到悍馬之間的什麼地方,他估計自己難以及時地發現他們並採取行動。他也許會看到腳印,但到那時,他們已近在咫尺,而那些腳印可能就是他所看到的最後的東西了。他只能希望他們還沒有趕上來,僅此而已。只好相信自己的狗屎運了,幹嗎不呢?他經歷過無數次九死一生,而他的狗屎運總是幫他闖過難關。說不準這一次 也——
亨利的心猛地一跳:「歐文,你聽到了 嗎?」
這隻拜拉姆的意識不是漸漸消失,而是突然分解。臨死之前,這個一度以格雷先生的身份出現的實體又恢復到了它原本的形態。就在變成(但是不等變成)的時刻,格雷先生惡狠狠地把那條狗最後推了一把。它掉了下去……但是掉得不多,沒有進一步墜 落。
格雷先生突然跳了起來。隨著清晰可聞的「啪」的一聲,瓊西不堪重負的髖關節從腫脹的關節窩裡脫落出來。格雷先生帶著瓊西全身的力量落在撬棍上。鐵蓋的邊緣又被翹了起來,這一次,鐵蓋在水泥地上挪動了差不多一英尺。俄羅斯女人跳下去的那個新月形黑洞又出現了。也不完全是新月形,其實不過是書法家所寫出的C的形狀……但對這條狗來說已經夠 了。
萊德也在不斷地嗚嗚叫著。格雷先生轉頭看著它,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萊德雖然仍在沉睡,它的腹部卻脹得像個大氣球,一條腿也僵直地翹著,下腹的肚皮緊繃繃的,似乎就要裂開一般,皮膚上的血管也在快速跳動。它的尾巴下面流出了鮮紅的 血。
它不肯進那個洞 口。
克茲笑了。這一笑使得他的面孔很猙獰。「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小子,歐文·安德希爾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下了地 獄。」
左邊的牌子上寫著請在五分鐘之內結束通話。香煙味,柴火味,還有陳年的泡菜味。他的朋友正摟著 他。
它朝亨利咧著牙 齒。
他現在已經繞到了車尾。上面有個按鈕,只要一按,後read•99csw.com窗就會打開……當然,除非它被鎖了。不過應該不會。歐文不是這樣來過後面嗎?亨利想不起來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顯然不是自己的知心朋 友。
歐文望著後視鏡,看到亨利摟住杜迪茨,看到兩人都系好了安全帶,於是歐文也把自己的安全帶系 好。
瓊 西!
瓊西萬萬沒有想到,聽筒里傳來的竟然是羅伯塔的聲音。「好了,醫生,您的電話已經接 通。」
「你帶路吧,小子,注意腳下——這路好像很滑。我們也許仍然可以出其不意。我想我們應該記住這一點,對 吧?」
杜迪茨用疲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歐文沮喪地捶著自己的大腿。杜迪茨潤了潤嘴唇,用嘶啞的、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出幾個字。歐文聽見了,但是不明白是什麼意 思。
投降吧,桃樂 茜!
克茲哈哈大笑,並拍了拍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邊的阿奇·珀爾馬特已經完全陷入昏迷之中。在他的直腸里,在那一大堆廢棄的食物和衰亡的細胞里,有什麼東西第一次睜開了黑色的眼 睛。
杜迪茨的聲音最後一次傳進他的耳中,異常疲倦但是很平靜:趕快,亨利——我只能堅持一會兒了——你得跟他說 話
歐文點點頭。沒錯,運氣非常不佳。「我看,你擠出時間給我準備了一點小東 西。」
杜迪茨使出最後的所有力氣抬起頭來。亨利驚恐地發現,杜迪茨的眼睛里也滿是鮮 血。
「閉嘴!」格雷先生說,「親我的大腿!」他把斯巴魯掛上倒擋,猛踩油門。發動機轟鳴著,驚起了樹上的鳥兒,但是毫無作用。前輪牢牢地陷在那兒,後輪已經離地,正在空 轉。
「夥計,你怎麼……」瓊西剛說了半句,眼前的世界就恍惚起來。他閉上眼睛,極力讓自己清醒,然後又睜開眼睛。「你怎麼這麼久才從商店回來?沒忘了買麵包 吧?」
一陣大風從水面上吹來,將潮濕的雪花吹到他臉上,使他一時睜不開雙眼。這就像是濕毛巾扇在他的臉上,把他帶回到眼前的現實,在這裏他還有任務在 身。
「手槍 呢?」
歐文對這些話就像剛才對「栽」與「爽」的語義區別一樣不以為意。克茲來了,這才是他現在要對付的問題。他沒聽到克茲靠近的聲音,但也許只是他沒有聽見而已。雪下得太大了,只能聽見特別響的聲音。比如槍 聲。
他一邊輕撫那發育不全的大腦里的睡眠中樞,一邊擦去自己嘴邊的涎水。他的一部分思想能感覺到瓊西,感覺到瓊西還在那兒,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卻在等待時機,好跳上前來摧毀他的使命;而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另一部分思想卻還想吃東西,想吃那把他害慘了的熏 肉。
結果那個怪物后,歐文的卡賓槍劃出一個小小的弧度。這一次,他的準星對著格里·瓊斯的眉 心。
格雷先生剛把萊德的半個身子塞進洞口,卻突然聽到瓊西雷霆般的聲 音。
克茲來到弗雷迪身邊,隔著破窗戶向里瞟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他也覺得他們早就死了,兩隻白鼠摟成一團躺在後座,身上滿是血跡和玻璃碴。他抬起手槍,準備確保萬無一失——給每人的腦袋再補一槍也不會疼痛——但是又放了下來。歐文也許還沒有聽到他們的車聲。雪下得這麼大,空氣這麼濕,無異於一張隔音毯,所以他很可能沒有聽見。可是他會聽到槍聲。克茲轉身朝小路走 去。
不過我看你沒機會了,亨利說,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有幾分安慰,我看你沒機會了,我的朋友。他再一次將枕頭壓在格雷先生的臉 上。
MP5會把格里·瓊斯的身體打 穿。
「杜 杜?」
亨利解開安全帶,朝杜迪茨轉過身去。杜迪茨正無力地靠在後座上,艱難地喘息著,只是因為系著安全帶才勉強保持坐姿。他的一邊臉黃得發亮,而另一邊臉的皮下則正在大量充血。他的鼻子又流血了,鮮血浸透了塞在鼻孔里的棉花,正在不斷地往下 滴。
鼬鼠咬掉他的命|根|子時,弗雷迪大叫了一聲……接著便沒有了聲 息。
「快去呀,弗雷 迪!」
唯一讓他擔心的是那陣槍聲。那是怎麼回事呢?不管是怎麼回事,後來都再也沒有槍聲了。
「別坐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千萬不要坐起 來。」
靠近車門的是杜迪茨。歐文抓住他那件藍色粗呢大外套的衣領,把他拉開。杜迪茨倒在座位上,帽子掉了,露出發亮的光頭。亨利的胳膊仍然抱著杜迪茨的肩膀,這時便也跟著一歪,壓在杜迪茨身上。他沒有睜開眼睛,但輕輕地哼了一聲。歐文探身向前,在亨利的耳邊小聲而用力地 說:
第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他的身子被震得往後一退,後背的衣服也被打掉了一片。他挪了挪腳,儘力讓自己站穩,同時儘力握緊MP5步槍。沒有疼痛,感覺就像被一位卑鄙的對手用帶著大拳擊手套的拳頭狠狠地擂了一下。第二顆子彈從腦袋邊削過,他頓時感到火辣辣的刺痛,猶如半瓶酒精一股腦兒潑在開放的傷口上。第三顆子彈射進他胸口的右側,這才是致命的一擊;他不僅身子倒了下去,卡賓槍也掉在地 上。
瓊西站了起來,拔腿就跑,在一次拐彎時險些摔倒。不過他沒有摔下去,作為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他的身體靈活敏捷,而且沒有疼痛,沒有疼 痛。

27

「水。」珀利說,他的聲音很微弱,像一位心情不好的病人發出來的。他外套下的肚子鼓得像個小山包,偶爾還抽搐幾下。懷胎九月的約德媽,上帝保佑我們,克茲想。「水……」
也可以說,它們代表著整個世 界。
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穿著一件醒目的橘紅色外套,頓時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這是他第一次去「牆洞」打獵時,他媽媽在西爾斯百貨商場給他買的,就是在那一次,亨利打中了一頭鹿,而且他們大家一起殺死了里奇·格林納多那幫人——以做夢的方式殺死了他們,也許不是有意為之,但結果一樣。
「這是 怎——」
「我想我告訴過你待著別動,」歐文 說。
弗雷迪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透過他的脊骨,似乎克茲正拿著手槍對準他。對準他的背心。但是這很荒謬,對吧?對準歐文,沒錯,但歐文不一樣。歐文越過了界 線。
瓊西扔下電話,抬頭望著不斷晃動的捕夢網,那生命短暫的蜘蛛網。他想起他們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句話,是一位喜劇演員的口頭禪:不管你在哪兒,你就在那兒。這句話跟得過且過,過了作數一樣被大家所認同,而隨著年歲增長,當他們開始自認變得成熟時,前一句話可能更有分量。不管你在哪兒,你就在那兒。不過從瓊西剛才所打的電話來看,這並不是事實。不管他們認為自己在哪兒,他們都不在那 兒。
「你帶自動步槍了吧,小伙 子?」
他用思想去搜尋後面的追逐者,但是沒有明確的收穫,只有一種他們正在迫近之感。有兩伙人,前面的那伙人里有杜迪茨。格雷先生害怕杜迪茨,覺得主要是因為杜迪茨,這件事情才會這麼棘手,簡直是棘手到荒謬且令人冒火。只要不讓杜迪茨追上,他就會如願以償。如果能知道杜迪茨還有多遠就好了,可他們——杜迪茨、瓊西以及那個叫亨利的傢伙——似乎把自己屏蔽了起來。他們三個人共同形成了一股格雷先生從未遇到過的力量,所以他害怕 了。
你好,格雷先生,我真是太想見到你了,亨利說。與此同時,他把那個沾著拜拉斯的枕頭從格雷先生沒有耳朵的小腦袋下抽出來。格雷先生想挪到床的另一邊,但是瓊西抓住了他那孩子般的細胳膊,不讓他動彈。握在他手裡的皮膚既不熱,也不冷。感覺根本就不像是皮膚,而是 像——
漸漸地,世界的色彩和周圍的現實又一點點地回來了。格雷先生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使這具虛弱而不開心的身體回歸到一種類似於平靜的狀態。前面還有多遠呢?他覺得應該不遠了,但如果這輛小破車真的動不了了,他就只好走過去……可那條狗卻不行。那條狗必須保持沉睡,不過它現在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
漫天的大雪對聲音形成了一定的阻隔和消弭作用,但他還是能聽到有輛車漸行漸近的聲音。還有另外一輛,但是已經停了,可能停在東街的盡頭。他們來了,但為時已晚。這條小路有一英里長,灌木叢生,而且很滑。等他們趕到時,這條狗就已經進入了管道,在溺死的同時,還把拜拉姆送入了導水管 中。
門廊建在一堆碎石料之上。他斜倚在門廊的左側,拂開積雪,用手摸索著尋找鬆動的石塊。緊鎖的大門兩邊各有一扇窗戶,雖然不大,但也不是太 小。
他的眼睛又閉上了。克茲又抬手欲 打。
上帝幫幫大家 吧。
突然響起「嗵」的一聲。杜迪茨的身體跌撞在亨利的椅背上,而亨利則猛地撲向儀錶板。兩人的手分開了。歐文把車開出了路面,歪進了溝里。在他們前面,斯巴魯的車轍正被新下的雪漸漸覆蓋,在越下越大的雪中伸向遠 處。
格雷先生在瓊西的手下掙扎扭動起來。什麼地方的一部監視器開始「嘀嘀」亂叫,彷彿這個生物真有一顆心臟,而現在這顆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
「他們現在在哪 兒?」
但是杜迪茨卻呻|吟了一聲,他的眼睛睜開了。看到那雙眼睛,亨利終於徹底回到現實,回到大雪中的這條路的盡頭。杜迪茨的眼睛里溢滿了血,猶如女巫的眼 睛。
就要追上你了,歐文,克茲想,馬上就能看到你可愛的脖子,還有你那該死的藍眼睛。
但 是——
管道蓋被移開了一部分,露出一個漆黑的新月形。瓊西認出那個拖著狗的人是他自己,而且那條狗還沒有死。它在地上留下了一條帶有泡沫的血跡,兩隻後腿還在抽搐,猶如划槳一 般。
弗雷迪轉過身,舉起卡賓槍……但珀利仍然不省人事。沒必要再浪費一顆子彈了。他可以乾脆把珀爾馬特推出去,扔到雪地里。如果走運的話,珀利根本不會醒來就直接凍死了。不僅是他,還有他體內的 小——
「我想,他一準是認為水庫還不夠保險,」亨利說,「德里的水塔原本是不錯的選擇,但導水管就更好。那是一段六十五英里長的腸道,而12號管道則是它的咽喉。杜迪茨,我們能抓住他 嗎?」
他剛剛聽出是這首歌,髖部就突然錐心般地劇痛起來。瓊西不由得驚叫出聲,雙手按住髖部,一下子倒在重症監護區紅黑相間的地磚上。他當初被車撞上的時候就是這樣: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他翻來滾去,眼睛望著上面那耀眼的燈管,以及正在播放音樂(「安娜塔西婭在徒勞地尖叫」)的圓形擴音器——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音樂,當疼痛這麼劇烈時,一切都是在另一個世界;疼痛使事物變得暗淡,甚至使愛變得可笑,這是他在三月份明白的道理,現在又必須重溫了。他翻來滾去,雙手按住腫脹的髖部,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他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是格雷先生乾的!那狗娘養的格雷先生弄斷了他的髖 骨。
「瓊西嗎?」是亨利。聲音很模糊,但毫無疑問是亨 利。

30

再給我一下吧,歐文想說。弗雷迪又點了點頭。也許那該死的心靈感應在弗雷迪身上真的還有一點殘 余。
但是他不會走開。他是狡猾的死神先生,所以他不會走開。他在這裡有事要 干。
但是窗戶後面的人沒有反應。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線希望只是站在那兒,呆若木 雞。
「你在哪兒?」瓊西喊道,「天啊,亨利,這地方要垮了!我也要散架 了!」
瓊西猛地轉過身,髖部火辣辣的劇痛讓他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他此前用來聯繫亨利的電話是他辦公室的那部藍色的特里姆林。但破桌面上的現在這部卻是黑色,而且很粗笨,沒有按鍵而只有撥號盤,上面還貼著一張紙條:願力量與你同在。這是他小時候房間里的電話,是父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949-7784,許多年前給杜迪茨打電話時,話費就是轉移到了這個號 碼上。
他剛剛關上車門,一股強烈的臭屁味和刺鼻的酒精味就撲面而來。珀利!該死的珀利!在剛才的緊張之中,他把這個小王八蛋完全忘到了腦 后。
歐文拎著MP5的皮帶,踏上通往12號管道的那條小 路。
接著是一聲很重的「咔嗒」聲,震得瓊西腦袋發痛,然後又悄無聲息。瓊西嘆了一口氣,正準備放下電話時,又傳來「咔嗒」一 聲。
「哦,不,」克茲回答,「大可不必。我想我們該閃到路邊了,小子,現在是時候了——遺憾的是,幾乎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藏進樹林里。看看留在那兒的是誰,回來的又是誰。如果有誰回來的話。我們等上十分鐘,好嗎?我想十分鐘應該綽綽有餘 了。」
弗雷迪貓著腰,將卡賓槍端在胸前,朝那輛悍馬跑去。他不喜歡克茲跟在他身後,這無可否認。是的,他一點兒也不喜 歡。
杜迪茨看到他了。儘管眼睛里盈滿鮮血,杜迪茨還是看到了他。亨利不僅僅是感覺到了這一點;有片刻時間,他甚至透過杜迪茨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就像望著一面魔鏡一樣。他看到了當年的那個亨利:那個帶著一副角質架眼鏡看世界的孩子,那副眼鏡太大,總是滑到鼻尖。他感受到了杜迪茨對他的愛,那是一種純粹而質樸的情感,沒有摻雜任何懷疑、自私乃至感恩。亨利把杜迪茨摟進懷裡,感覺到老朋友的身體輕飄飄的,亨利不禁潸然淚 下。
鼬鼠彷彿聽到了他的思想一般——亨利發現完全有這種可能——突然一頭撞在後窗上。萬幸的是,那扇窗戶並沒有被撞破。它的頭上沾有血污、毛髮以及碎肉。那雙可怕的烏賊似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亨利。它知道自己有路可逃,或者說有洞可逃嗎?也許吧。不過也許它還知道,從洞口出逃只會死得更 快。
亨利閉上眼睛……等待 著……

33

亨利和杜迪茨抱成一團,歐文一開始還認為這是永遠的擁抱,只見他們鬍子拉碴的面頰貼在一起,眼睛緊閉,各自的臉上和衣服上都有不少血跡。歐文看不出他們還有呼吸的跡象,以為兩個人已經一同死去——杜迪茨死於白血病,而亨利則可能是由於在過去三十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過於勞累和持續緊張而導致心臟病發作——但就在這時,他發現他們的眼皮在微微顫動。兩人的眼皮都在顫 動。
亨利沒有停下,甚至沒有放慢腳步,但是他跑進門時,才意識到,是呀,他就是個孩子,此時起碼比他後來的身高要矮一英尺,而且儘管也戴著眼鏡,鏡片卻遠遠沒有後來那麼厚。他是個孩子,但是在那頭鬆軟的頭髮(等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這頭髮會變得稀疏一些)下,卻是一顆大人的腦袋。我現在已經合二為一了,他這樣想著,而當他衝進戈斯林老頭的辦公室時,他在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在過去的日子里,當捕夢網的細繩全都靠近中心,而杜迪茨在幫他們記分的時候,他們總是這樣哈哈大笑。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他們總是說;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太他媽的可樂 了。
「是我,」亨利說。他朝那隻仍然半堵在12號管道口的狗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瓊西。他將瓊西前額上被汗水浸透的頭髮拂開,動作十分輕 柔。

13

聽到這裏,歐文微微一 震。
格雷先生用力想把狗頭塞進鐵蓋和水泥地之間的洞口,但怎麼也塞不進去。狗脖子扭了回來,那張無意識地咧著的狗嘴往上翹著。雖然還沉睡未醒(也可能是昏迷了),它卻低沉而沙啞地叫起 來。
但是,那東西再也出不來 了。
克茲揚起眉毛看著 他。
克茲在他身邊跪下來,兩眼熠熠放光。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張折成三角形的報紙。由於一路都揣在克茲的後面口袋裡,報紙已經有些折皺和卷翹,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頂三角帽。傻瓜的帽子。「運氣不佳呀,小子。」克茲 說。
「為什 么?」
「能看到人 嗎?」
歐文不知道這人在胡說些什麼;很可能是神志不清了。「杜迪茨也許死了,但九-九-藏-書是亨利沒有。有人在後面追我們,瓊西。是壞人。你能聽到他們嗎?知道他們到哪兒了 嗎?」
格雷先生將狗拖到撬開了一部分的管道口邊。透過窄小的半圓形黑洞,不斷傳來空洞的流水聲,一股陰濕的冷氣也撲面而 來。

11

腳步聲沒有放慢,從悍馬旁走了過 去。
就在這時,從那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傳來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一個孩子的聲 音。
門內的房間是一個拜拉斯瘋長的世界,一個噩夢中的叢林,只見血紅色的植物四處延伸攀緣,彼此糾結纏繞。空氣中瀰漫著硫磺味,還有刺鼻的酒精味,猶如零度以下的一月份早晨噴進冰凍汽化器中的起動液的氣味。好在他們不用擔心臭鼬,這裏沒有那玩意兒;那是在捕夢網的另一股繩上,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里。拜拉姆現在成了萊德的問題;那是一隻前途渺茫的牧羊 犬。
又響起了第三聲槍響,然後是一片寂 靜。
另一塊牌子上寫的是什麼 呢?
「杜迪茨……」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游移。黑暗,他的老朋友。「杜迪茨,我不知道該怎麼 打。」
東街到盡頭后,有條小路通往水庫的東邊,格雷先生拖著瓊西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幾次腳下打滑和摔倒,又抓著樹枝爬了起來。瓊西的膝蓋摔傷了,褲子也撕破了,上面血跡斑斑。他的肺里火燒火燎,心臟像打鼓一樣狂跳不停。可格雷先生現在唯一擔心的是瓊西的髖關節,在車禍中骨折過的髖關節。它現在熱得發燙,而且腫得像一個球,疼得很厲害,從大腿到膝蓋,從脊柱到背心,到處都疼。那條沉甸甸的狗又讓他雪上加霜。狗還在熟睡,但它肚子里的東西已經完全醒來,只是遵照格雷先生的意願才保持安靜。有一次,他正要從地上爬起來時,髖關節卻徹底僵住,格雷先生只好用瓊西戴著手套的拳頭不斷捶打它,才讓它放鬆下來。還有多遠呢?還要在這可惡透頂、令人窒息、茫茫不見邊際的大雪裡走多遠呢?而且瓊西在幹什麼?有什麼行動嗎?格雷先生不敢對拜拉姆躁動的飢餓感聽之任之——它還沒進化出頭腦——所以也不敢多花時間回到那個緊鎖的房間的門前,側耳細 聽。
那聲音在回蕩,變形……但並不是那麼遙遠。不是這條走廊,而是旁邊的哪一條。是誰的聲音呢?他孩子的嗎?難道是約翰?不 像——
他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一 幕。
兩根石柱標志著進入廣闊的奎賓庫區的入口。在他們的腳下,道路越來越窄,基本上變成了一條單車道,亨利覺得恍若回到了昨天。這裏不是馬薩諸塞州,而是緬因州,儘管路牌上寫著「奎賓公路」,實際上卻與「深轍路」無異。他甚至不自覺地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依稀覺得會看到那些在雲層中穿行的亮光。可他看到的卻是一隻禿鷹,幾乎是從他們的頭頂掠過,然後停在一棵松樹的底層枝條上,目送他們經 過。
從水庫那邊的什麼地方又傳來一聲鳥鳴,也許是從哪一座小島上傳來的,那些小島其實是水庫淹沒的陸地上凸出來的山 丘。
當然是白叫了。杜迪茨死了。肯定死了。為了讓瓊西和亨利在那間病房裡會合,他耗盡了最後的體 力。
「可我仍然領先不少。」他一邊下車一邊對瓊西說。由於腳下一滑,他脫口罵出一聲比弗式的粗話,然後「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又在下雪了,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舞,有些飄落在瓊西的臉上。格雷先生步履艱難地繞到車后,腳下的靴子在泥地上一走一滑。他在陷住汽車的溝邊站了一會兒,打量著從溝底露出來的銀灰色波紋狀排氣管(在一定程度上,他感染了宿主的壞毛病,即百無一用卻死不改悔的好奇心),然後才繞到副駕駛座一側。「我會輕而易舉地打敗你那些王八蛋朋 友。」
那個人——應該就是帶菌者瓊西——在對他大喊,要他朝那東西開槍,但歐文的胳膊卻無法動彈,就像灌了鉛一樣。那東西就要逃走了;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他一心想阻止的事情就要在他的眼皮底下發生了。簡直像是在地獄 里。
「亨利,是你嗎?這是真的 嗎?」
水泥地的中間有一個生鏽的圓形鐵蓋,上面有MWRA幾個字母,意為馬薩諸塞水利管理局。儘管電視屏幕上有不少紅色的絨毛,這幾個字母還是清晰可見。當然會這樣。對格雷先生——早在「牆洞」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死去——而言,這幾個字母代表著一 切。
佔據著歐文·安德希爾整個腦海的兩句話雖然不知所云,卻十分清晰:酷比——酷比呀!我們——開工 了!
這是個辦 法。
他找到一塊鬆動的石頭,把它扒了出來;他的動作非常謹慎,以免把肩膀上那條心臟還在跳動的狗摔下來。他跪著從門廊邊慢慢往裡挪動,然後試著站起身。開始時根本不行,瓊西的髖部又腫得硬邦邦的。最後,雖然疼痛難忍,似乎一直疼到了牙齒和太陽穴,他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 來。
病床上那個灰色的東西胡亂揮舞著三根指頭的手,一度還把枕頭推到一邊。那張面孔雖然整體上毫無表情,那雙大睜著的黑眼睛卻充滿了恐懼和憤怒。它艱難地喘息著。鑒於它實際上並不存在——就連在瓊西的頭腦里也不存在,至少它不是一個實在的形體——沒想到它居然不顧一切地為自己的生命而抗爭。亨利不會同情它,但是他能夠理解。它的願望也正是瓊西的願望,是杜迪茨的願望……甚至是亨利自己的願望,因為儘管他有著各種黑暗的念頭,他的心臟不是一直在跳動嗎?他的肝臟不是一直在過濾他的血液嗎?他的身體不是一直在進行這些看不見的戰爭,抗擊著從普通感冒到癌症乃至拜拉斯等大大小小的病災嗎?眼前的這個身體要麼很愚蠢,要麼就是絕頂聰明,但無論如何,它不會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它只知道堅守陣地,抗爭到最後一刻。如果說格雷先生曾經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那麼他現在已經沒有了。他的願望是活下 去。
那可怕的「吱吱」聲。
杜迪茨點點頭,但他臉上所撞之處正在迅速變青。這就是白血病的厲 害。
第二顆子彈打穿了鼬鼠難看的面孔。只見它向後飛去,撞上石屋的牆壁,然後落在水泥地上。雖然那顆尚未長成形的腦袋已經被打掉,但它的本能還在。它開始又慢慢地向前爬去。歐文再一次瞄準,在對準準星的時候,他想起了雷普里奧夫婦,迪克和艾琳。一對好人。好鄰居。如果你需要一杯糖或一品脫牛奶(或者一個靠在上面哭泣的肩膀),在隔壁你總是能得到滿足。他們說是中風!雷普里奧先生當時大聲告訴歐文,可歐文卻以為他說的是白鶴。小孩子總是出 錯。

23

它們不喜歡寒冷。寒冷會置它們于死 地。
「是一隻禿鷹,」克茲說著,拍了拍歐文的肩膀,「你算是走運的了,小子。上帝派來了一隻戰鳥,為 你——」
瓊西心裏想:幫——什麼?幫——鞋鞋?
他們在捕夢網 里。
「是嗎?」歐文說,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那麼,你們到底是在哪兒執行這項死刑的 呢?」
亨利拉開車門,下了車,腳剛剛踏在雪地里,就滑了出去。「嗵」的一聲,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也擦在悍馬高高的擋泥板上。×他祖宗。他站起身,又滑了一下,連忙抓住打開的車門,才沒有再次摔倒。他小心翼翼地繞到自己所乘坐的這輛悍馬的車尾,同時密切注視著停在後面的那一輛。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東西在裏面,正在司機身上又抓又啃,享用美 餐。
剛下的雪非常滑,一轉入32號公路,弗雷迪就不得不把車速降到四十。克茲沮喪得恨不得大吼一通。更糟糕的是,珀爾馬特也漸漸失去了作用,他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他真該死,剛剛可以感應到歐文和他的新朋友們所追蹤的那個傢伙——他們稱之為格雷先生——卻又出現了這種狀 況。
他側身走向鋪著花崗岩的長方形門廊的左側,腳下一滑,猛地跪在地上,對瓊西髖部的劇痛置之不顧。他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在黑暗裡旅行了無數光年,在光明中跋涉了無數英里——可不是為了讓自己摔下台階,折斷脖子,或者栽進水庫,在那刺骨的水裡活活凍 死。
「他想告訴 我——」
別看電視了,亨利幾乎吼了起來,瓊西連忙把注意力轉移到病床上的形體上,只見那灰色的東西把沾有拜拉斯的床單拉到了胸口,它的胸脯上沒有毛孔,沒有汗毛,也沒有乳|頭,只有一片灰不溜秋的肉。雖然因為床單的遮擋而看不見,瓊西還知道它沒有肚臍,因為這東西不是胎生的。這是一個孩子所想象出來的外星人,直接出自與拜拉姆初次接觸者的潛意識。不管是外星人,還是異種,從來都沒有作為真正的生物而存在。具有實在形體的灰人無一例外是緣自人類的想象,是緣自捕夢網。明白這些后,瓊西感到一絲輕鬆。他不是唯一上當受騙的人。這一點起碼無可置 疑。
「我在戈斯林商店,」亨利說,「不過又不在那兒。不管你在哪兒,你都不在那兒。我們在醫院里,就是你受傷后被送去的醫院……」電話里「喀嚓」響了一下,接著是一陣「嗡嗡」聲,然後又是亨利的聲音,聽起來更近,更有力。在這四分五裂的空間里,他的聲音無異於一條生命線。「……但也不在那 兒!」
「抱好他,」他說,「後面會顛簸得很厲害。」
你也可以說是杜迪茨殺了里奇·格林納多,而我們是他的同謀。他就是他,瓊西,他還讓我們變成了現在的我們……但他不是有意的。他唯一能有意為之的是系自己的鞋帶,你難道不明白 嗎?
「杜杜,對不起,」亨利說,「這真是糟透 了!」
「我得回到路上去,」他說,「你留在這 兒。」
瓊西站立不住,胳膊肘著地仰了下去,他呻|吟著,儘力把身體的重量轉移到沒有受傷的一側。「杜迪茨死了。他一個人能頂我們兩個——甚至更多——可是他死了。」他捂住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把手放下來,「天啊,這真是栽。如果是比弗,一定會這麼說的,真是太『栽』了。你知道,反義詞就是『爽』,在比弗口裡,意思就是過得特別開心,這個詞可以與性有關也可能無關。」
「他說的一定是那座水庫。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用不著他了。」他指了指擋風玻璃前方的車轍,這是今天下午在他們之前進入32號公路的幾輛車留下的。黑色的車轍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十分顯眼。「今天除了我們之外是不會有人去那兒的,頭兒。只有我 們。」
「喂!」收銀機旁的雷妮·戈斯林老太太高聲叫道,「快回來,孩子!你不能進 去!」
來了,格雷先生,做好準備吧。因為惡有惡 報。
一時間,瓊西暈頭轉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現在是何年何月。他覺得這一定就是死亡了,他肯定是在殺死格雷先生的同時也殺死了自己——就像人們常說的,自取滅 亡。
「我們在捕夢網裡,瓊西!我們在捕夢網裡,一直都是這樣!從1978年開始就是這樣!杜迪茨就是捕夢網,可他快要死了!他在堅持著,但我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又是「咔嗒」一響,接下來是「嗡嗡」聲。
不要同情魔鬼,他一邊想,一邊用力拉開後座的車門,不,先生,千萬不要同情那該死的王八 蛋。
那隻狗哀嚎著。它雖然閉著眼睛,兩條後腿卻不時地抽搐,耳朵也偶爾擺動幾下。它的肚子脹鼓鼓的,肚皮上下起伏。它的時刻快到 了。
弗雷迪搖了搖 頭。
剎那間,兩雙年輕而驚惶的眼睛相遇了……接著,他們也在漸漸消 失。
「死了 嗎?」
剛才又有不少槍聲,現在已經安靜了。亨利坐在悍馬的後座上,身旁是他死去的朋友,他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們把彼此全都幹掉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好人——更正,那個好人——把壞人消滅了的可能性似乎更 小。
在另一輛悍馬的後座上,亨利扭過身來,看著停在後面的那輛車上的人在方向盤后前撲後仰。亨利很慶幸雪下得這麼大,同樣很慶幸那輛車裡有血噴了出來,濺到了擋風玻璃上,多少擋住了一些視 線。
但好像真的發生 了。
來了,格雷先生,瓊西想,做好準備吧。因為惡有 惡——
就眼下而言,弗雷迪的戰略目標既具有極度的現實性,又具有極度的短期性:他希望能讓那輛該死的悍馬調轉車頭,希望車不要拋錨。如果做到了這一點,他就希望在經過東街的那個缺口(也就是歐文所追的那輛斯巴魯出事之處)時不要翻進溝里。如果他能回到進入水庫的公路,他的視野也許會稍稍開闊一些。打開頭兒的悍馬門並坐到方向盤后時,他很快就想到了馬薩高速。沿著90號州際公路可以到達遼闊的美國西部。有無數地方可以藏 身。
他突然看到潔白的雪幕中有一個很大的紅點,猶如刮破臉時從剃鬚膏里滲出來的血。轉眼間,栽進溝里的斯巴魯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斯巴魯頭朝下、尾朝上地歪在那裡。接下來的時間里,克茲收回了對弗雷迪的駕駛能力的不滿。當悍馬又要側滑時,他的助手只是把方向盤向右一轉,並猛踩油門。這輛大傢伙突然就勢從路面的缺口躍過,然後劇烈顛簸著重新著地。克茲的身體被掀了起來,重重地撞上車頂,使他頓時眼冒金星。珀爾馬特的胳膊像殭屍的一般晃蕩著,腦袋先是猛向後仰,接著又猛撲向前。悍馬與斯巴魯擦身而過,並撞掉了後者副駕駛座一側的門把手。然後,悍馬跟著那兩行相對清晰的輪胎印往前沖 去。
這時,前方的雪地上又出現了一塊污漬,這一次是橄欖綠。是另外那輛悍馬。他們不在了,很可能不在了,不 過——

20

他發現,在破桌子上方半空中晃動的捕夢網裡,有四根輻條從中心伸出。無數相互編織的細繩被這些輻條聯在一起,而把輻條聯在一起的則是中心——那是它們能匯合在一起的核 心。
克茲的腦袋突然炸開了花,鮮血、腦漿以及碎骨四處迸濺。歐文看到了克茲那雙長著白睫毛的藍眼睛里最後的神情:不解且難以置信。克茲跪在地上片刻,然後向前栽倒,那張被打爛的臉俯在地上。弗雷迪·約翰遜站在他身後,手裡仍然端著槍,槍口還在冒 煙。
是的,的確是這樣。但亨利不打算聽之任之,不僅僅是因為水庫離這兒很近,他都能聽到水拍岩石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欠下了巨額的債務,現在只剩下他來算賬了。就像瓊西常常說的,惡有惡報。報應的時刻已經到 了。
他繞到克茲那輛悍馬的駕駛座旁,舉起槍(他虔誠地希望保險栓置於關閉位置),腦海里響起了恐怖的音樂,但依然在哈哈大笑。油箱口就在眼前;千真萬確。但是外星來的恐怖分子、大怪物加美拉躲到哪兒 了?
瓊西用儘力氣把這隻不停地扭動的鼬鼠扔出去,但是他的力氣有限。那東西飛到了大約十英尺之外,隨著「嗵」的一聲悶響,落在散著枯葉的地上,但馬上又重新朝管道口滑去。那條狗將洞口堵住了一部分,但是還不夠。還有不小的空 間。
去你媽的!」他對著這該死而又可恨的頑固的稍稍太大了點兒的狗吼道,「你給我下去,聽到沒有?聽 到——」
是一隻禿鷹,歐文 想。
杜迪茨點點頭,並抬起兩條胳膊。他只能舉幾秒鐘的時間,但是對亨利而言,他的意思似乎顯而易見。亨利打開自己一側的車門,剛下車,歐文就跑了回來,他的手槍已經插回皮帶里。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鵝毛般的大雪,使人呼吸都很困 難。
弗雷迪明顯地做出一個厭惡的苦臉,用大拇指朝珀爾馬特指了一下。「要我把他叫醒嗎,長官?他可能昏過去了,不 過——」
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吸進去的血要比空氣多,他還是用胳膊肘把上半身支撐了起來。他看到一片樺樹和松樹叢中閃出兩個人影,貓著腰,一副準備出擊的姿勢。其中一個又矮又壯,另一個則身材瘦高,頭髮花白,滿臉得意之色。是約翰遜和克茲。牛頭犬和靈緹。他的運氣終於還是用完了。運氣最終總是會用完 的。

31

亨利像爬梯子一樣,將手旁一棵樹的底層樹枝當作梯級,讓自己慢慢站起身來。他站在那兒,氣喘吁吁地大笑不止,雙腿很痛,後背很痛,脖子有一種被扭傷了的奇怪感覺。克茲那輛悍馬的後半部已經被大火吞噬。與此同時,他可以聽到那東西在裏面「吱吱」狂 叫。https://read.99csw•com
右邊的牌子上是快給瓊西打電 話
歐文的意識模糊起來。疲憊而模糊。晚安,可愛的女士們,晚安,大衛,晚安,希特。晚安,可愛的王子。他重新躺倒在雪地上,就像躺倒在一張墊著最柔軟羽絨的床上。他聽見什麼地方又響起了一聲鳥叫,隱約而遙遠。他們侵入了它的領地,驚擾了它深秋大雪中的寧靜,不過他們很快就會離去。水庫將重新為禿鷹所擁 有。
亨利在悍馬的後座上坐起身,一時有些頭昏眼花。他的頭髮里有東西,他用手拍了拍,感覺還沒有從有關醫院的夢裡完全醒來(不過那根本就不是夢,他想),但是一股刺痛讓他恍若回到了現實。是玻璃。他的頭髮里都是碎玻璃。座椅上還有更多,是鋼化玻璃的碎片。杜迪茨身上也一 樣。
東街的路面變得泥濘不平,還覆蓋著三英寸深的積雪。格雷先生沿街開了將近三英里之後,斯巴魯衝進一處因水渠堵塞而沖成的缺口。在此之前,斯巴魯英勇地淌過了固納夫大堤以北的好幾個泥潭,有一次底盤重重地磕在地上,撞掉了消音器和大半截排氣管,但現在路中央的這個缺口終於超過了它的極限。斯巴魯一頭栽進缺口,排氣管頓時貼地,沒有了消音器的發動機轟轟作響。瓊西的身體向前撲去,又被安全帶勒住。他的橫膈膜被勒得生疼,使他不由自主地吐在儀錶板上:已經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了,只是一些帶著膽質的涎水。一時間,整個世界的色彩暗淡下來,發動機的轟鳴聲也漸漸隱去。格雷先生極力掙扎著不讓自己昏迷,他擔心自己一旦失去知覺,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瓊西就會出其不意地搶回控制 權。
有片刻時間,除了杜迪茨冰涼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以及兩人四目相對之外,亨利什麼也感應不到。可是接著,杜迪茨、悍馬的黃褐色車廂以及在車廂里偷偷摸摸地抽過的香煙的淡淡氣味都消失了。亨利看到了一部付費電話——那種老式的付費電話,上面有好幾個大小不同的投幣口,有投兩角五分的,有投一角的,還有投五分的。耳邊響著吵吵嚷嚷的人聲,還有「嗒嗒」的聲音,那聲音出奇的熟悉。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那是跳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他看到的是戈斯林商店的付費電話,在里奇·格林納多死後,他們就是用這部電話跟杜迪茨打了電話。其實是瓊西打的,因為只有他才有自己的電話,可以將話費轉移支付。其他人都圍在一旁,大家的外套都仍然穿在身上,因為商店裡冷颼颼的——雖然住在森林深處,周圍到處都是樹,戈斯林老頭卻不肯往爐子里多添一根柴火,真是他媽的吝嗇鬼。電話上方有兩塊牌子,一塊寫著:請在五分鐘之內結束通話。另一 塊——
他放聲大笑,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在濕滑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就像剛剛放學的孩子奔向附近可以滑雪的小山。儘可能地扶著車身,除非是到車門以南之後再也沒有東西可扶。眼睛留意著那東西的一舉一動……突然間,他看不到它了。哎呀!它鑽哪兒去了?在瓊西所喜歡的那些無聊的電影中,每到這時,就會響起恐怖音樂,亨利想,這一部是《殺人臭鼬的進攻》。想到這裏,他又笑了起 來。
突然傳來一陣槍聲,幾乎是近在咫尺。格雷先生倒抽一口冷氣,又往四下看去。多虧了瓊西,他現在也感染了人類的懷疑情緒,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越不過這些攔路虎——是啊,即使到了這裏,眼看目標已經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聽見它的聲音,聽見奔騰的水在開始六十英里的地下旅程時所發出的聲音。而橫亘在拜拉姆和這整個世界之間的,只是一個重約一百二十磅的圓鐵 蓋。
求求你了,我不該遭此厄運!」他對著那在空中搖晃的蜘蛛網般的東西喊道,就在這時,他身後那張即將四分五裂的書桌上,電話響 了。
克茲覺得現在稱呼長官也未嘗不可。他們完全可以把這次行動的規定拋在腦後了。他們現在是昆特里爾的游擊隊員,最後兩個馳騁在馬薩諸塞西部疆場上的游擊隊 員。
可是為了什麼呢?如果力氣不花在現在,還要花在什麼時候呢?
彷彿回答杜迪茨一般,前方的樹林里傳來兩聲槍響。稍停之後,又響起了第三 聲。
快進去!
瓊西曾建議他放棄使命,享受這一切——瓊西所用的詞是入鄉隨俗,格雷先生覺得這個詞既神秘又新奇——這個建議一直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格雷先生對它不予理睬。他一定要完成在這裏的使命,滿足這種慾望。至於然後,誰知道呢?也許會來幾個熏肉三明治。還有瓊西的思想所稱之為「雞尾酒」的東西。那是一種清涼爽口、沁人心脾的飲料,能給人微醺的感 覺。
他正要伸手開車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驚訝地罵了一句,接著是「嗵」的一聲,然後是一聲槍響。幾乎是近在咫尺。亨利估計是有人腳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屁股著地的同時,武器也走火了。沒準那狗娘養的剛好射中了自己?這是一種奢望嗎?未 免——
是在做 夢。
他拿起撬棍,瘸著腿,艱難地走到房子的中間,口裡呼出的氣息在面前凝成冰涼的白霧。他將撬棍扁平的一端插入鐵蓋的槽口 中。
我們也會留下車轍的,亨利想,克茲只要到了這裏,就用不著心靈感應 了。

28

「我想他是說,只有瓊西才能阻止 他。」
瓊西,你得快點兒!他來殺你了!歐文來殺你 了!
前方傳來了兩聲槍響——是卡賓槍的聲音。而且離這兒不遠。克茲停下腳步。弗雷迪站在他前面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旁邊有一塊牌子,克茲勉強可以看清上面的字:嚴禁從石屋內垂 釣
他躺在那兒,半個身子在覆蓋著積雪的路上,半個身子在路邊,迷迷糊糊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尖叫,但不是他自己。聽起來像是一隻不高興的大知更 鳥。
「子彈上膛,準備行動。」克茲對弗雷迪說,他的聲音只是稍稍有點異樣,「該是某人付出代價的時候 了。」
「還有不少時間。」他自言自語道。對克茲也許是這樣,但是對另一邊的情況而言呢?格雷先生現在到哪兒 了?
「明白,長 官。」
「讚美上帝。」克茲坐了回去,從座椅上拿起他的九毫米口徑手槍,端詳了片刻,又重新放回槍套。「回答我一個問題,弗雷 迪。」
卡賓槍舉了起來。不是他舉起來的,但當那股舉槍的力量離去之後,歐文的動作就變得流暢自如了。他將步槍的轉換開關調至單發射擊,然後瞄準,連扣了兩次扳機。第一發沒有擊中,子彈射到鼬鼠前面的水泥地上彈了起來,削起了一片片水泥。那東西身子一縮,轉過頭來看到了他,便露出一口鋼針般的牙 齒。
前方的大雪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格雷先生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朝那邊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抓著無力的狗爪子,拖著瓊西的右腳,繼續掙扎著往前走 去。
就我所知,格雷先生想,情人節前後,波士頓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會喝到這最後一隻拜拉姆 了。
但是他們沒 有。
什麼都不像,他想,像個 夢。
瓊西剛才是怎麼說的?好像是拯救了世界卻被人以傳統的方式來回報。這其實也不算太糟糕;耶穌被折騰了六個小時,他們還在他的頭上掛了一塊嘲弄的牌子,該給他酒喝的時候,他們居然給他兌了白水的 醋。
臉腫了,眼睛凸了出來,呼吸停頓了,瓊西額頭上的一根粗血管鼓了起來,格雷先生把萊德往洞口深處塞,然後用瓊西的拳頭捶打著狗的胸 部。
「我只是想到後面去陪 他。」
亨利輕撫著杜迪茨光禿禿的眉頭,為他皮膚的發燙而不安。下面會怎麼樣呢?也許是痙攣。一次劇烈的痙攣可能會迅速要了杜杜的性命,天知道,就杜迪茨虛弱至極的狀況而言,那也許是一種解脫。那樣最好。但這麼想仍然讓亨利很難受。亨利·德夫林早就有了自殺之念,可黑暗所吞沒的並不是他,而是他一位又一位的朋 友。
「你真幸運,哥們兒。」他說,心裏但願比弗就在身旁。比弗具有亨利所不具備的本事;比弗能給杜迪茨唱催眠曲。「你一直都很幸運,我就是這麼想 的。」
「是呀。你終究還是抓到目標了?」克茲抬起下巴,朝石屋的方向示 意。
又一聲「咔嗒」之後,電話里一片寂靜。他小時候的這部電話機突然裂開,掉出一團亂七八糟的電線。電線全是橘紅色的;它們都感染了拜拉 斯。
他又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所以才不會疼痛。當然不會有了,他的髖骨要在二十三年之後才會折斷。接著,他對這一切恍然大悟:根本就沒有什麼格雷先生,從來都沒有;格雷先生只是在捕夢網裡,而不會在任何別的地方。格雷先生與他髖部的疼痛一樣並不存在。我有免疫力,他這樣想著,一邊掙扎著站起來,我身上沒有出現過一丁點兒拜拉斯。我頭腦里的其實並不是記憶,不是,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鬼魂作祟。他就是我。天啊,格雷先生就是 我。
歐文正準備再叫亨利,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傑弗遜林區的時候,亨利就不肯在那些囚犯被釋放之前獨自逃生,儘管他們當時僥倖逃脫,但靠的是純粹的運氣……或者說是天意,簡直比電視劇還要驚險。然而,克茲卻一直對他們緊追不捨,像鼻涕一樣怎麼也甩不掉。如果歐文和亨利當時趁著暴風雪溜之大吉,克茲就不可能像這樣緊跟在他們身後 了。

15

瓊西的腳印已經完全消失,但歐文可以看到從這裏通往水庫大堤的那條小 路。
又返回瓊西的記憶庫。起初沒有任何有用的東西……可是接著,出現了「主日學校」的一個畫面,瓊西小時候在主日學校學習過有關「上帝」和「上帝的獨生子」之類的玩意兒,那位獨生子似乎就是一個拜拉姆,是一種拜拉斯文化的創造者,瓊西的思想將那種文化既確定為「基督教」,又確定為「狗屁胡說」。那個畫面非常清晰,它出自一本名叫《聖經》的書。在畫面上,「上帝的獨生子」背著一隻羊——幾乎是把它披在身上。羊的前腿搭在「獨生子」的一邊胸口,後腿在另一邊胸 口。
瓊西原本要說的後半句話是「——死了!」,但是一陣劇痛驟然而至。這一次不是他的髖部,而是腦袋。還有喉嚨。他的喉嚨突然像套了一條火環一般。而整個房間也變得透明起來,的的確確是透明了。他正透過牆壁,望著那座石屋,只見那條卡在洞口的狗正產下一個令人噁心的紅色東西,看上去像是鼬鼠與血紅色大爬蟲雜交而成的怪種。他非常清楚那是什麼:一隻拜拉 姆。
我們去殺了那狗娘養的,瓊西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握門把手。門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裏沒有傳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突然間,他明白了這句話模稜兩可的痛苦寓意。就像艾歇爾所創造的視覺幻象。從一個角度看是真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彌天大 謊。
「什 么?」
悍馬尾一顛,然後又穩住了。克茲拔出自己的手槍放在腿邊。我來收拾你了,歐文。我來收拾你了,小子。你最好準備一下要對上帝說的話,因為不到一個小時你就用得上 了。
的確是顛簸得夠嗆。歐文的安全帶自動鎖住了,他看到杜迪茨的身體在亨利的懷裡搖搖晃晃。杜迪茨的光頭一下一下撞在亨利的胸口上。但是他們終於駛過缺口,又沿著東街往前開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小路上,歐文只能勉強看到雪地上幾個已經模糊的腳印。格雷先生在步行,而他們還在開車。如果能在那王八蛋進入樹林之前趕上 去——
瓊西與亨利一起站到門口。他很想張開雙臂擁抱亨利,但沒有時間 了。
「有兩個人,頭兒。看樣子,歐文在走之前想到把垃圾清理了一 下。」
他已 經——
亨利也許睡著了,也許是失去了知覺,要不就是與他奄奄一息的兒時朋友在進行某種古怪的思想交融。那就隨他去吧。如果醒著並與他一道,亨利可能會對他們必須採取的行動遲疑不決,特別是如果他堅信他另外那位朋友仍然活著,仍然藏身在未被外星人控制的那一部分思想里的話。歐文不會遲疑……而由於心靈感應的消失,就算瓊西還在那兒,他也不會聽到瓊西求饒的聲音。格洛克手槍雖然不錯,卻難保萬無一 失。
他退到一旁,受傷的髖骨陣陣作痛;像馬戲團的演員耍弄大蟒蛇一般,他將那不停地掙扎、怪叫的東西舉過頭頂。它扭來扭去,牙齒在半空中胡亂地咬著,折轉身來想攻擊瓊西的手腕,卻一口咬住他的風雪外套的右邊袖子,將它撕開一個大洞,一團輕飄飄的白色羽絨掉了出 來。
他從兩個正在談笑的護士身旁走過——其中一位是喬西·林肯霍爾,她已經長大成人;另外那位是他們那天從特萊克兄弟公司辦公室窗戶里看到的照片上的女人。她們看不到他,因為他不是為她們而來;他此刻正在捕夢網裡,沿著自己那股細繩往回跑,往中心跑。我是蛋頭博士!他想,時間放慢了腳步,現實已扭曲變形;蛋頭博士一步一步往前 行。
長方形黑色塑料電視遙控器上滿是拜拉斯,它正放在格雷先生的床頭柜上。瓊西一把抓起它,用比弗式的語氣罵了一聲「去你媽的」,便對著床頭櫃的邊緣猛砸下去,猶如磕一枚煮熟的雞蛋一般。遙控器頓時四分五裂,裏面的電池也掉了出來,瓊西手裡只剩下一截鋸齒狀的塑料殼。亨利正把枕頭捂在那灰色東西拚命扭動的臉上;瓊西的手向枕頭底下伸去,又猶豫了片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格雷先生的情景:隨著「咔嗒」一聲,衛生間的門把手在他手裡鬆脫,依稀有一片黑暗(那是這傢伙的影子)罩在他身上。當時那一幕非常真實,與玫瑰一般真實,與雨點一般真實。瓊西轉過身去,看到他……它……或者在變成格雷先生之前的什麼人或怪……站在大房裡。很像上百部電影或「未解之謎」紀錄片中的情節,只不過很老套。老套且無聊。當時就做好了來到這重症監護區病床上的準備。馬希,它當時說,把這個詞直接從瓊西的腦海里拔了出來。就像拔木塞一樣。於是打開了一個自己可以進去的洞。然後,它就像新年時使用的彩筒一樣「砰」地爆炸了,噴出的不是彩紙屑而是拜拉斯,而……
「他的時間太緊了,顧不上隱蔽,」珀爾馬特夢囈般地說,似醒非醒,「他很害怕。對安德希爾我不清楚,頭兒,可是瓊西……亨利……杜迪茨,他怕他們。他也完全有理由害怕。他們殺了瑞 奇。」
「聽起來,歐文像是找到了新的槍殺對象。」克茲對著弗雷迪的耳朵輕輕地說,那隻耳朵里還有幾縷里普利,但是已經發白、死 了。
瓊西,快點 兒!
「弗雷 迪?」
弗雷迪點點 頭。
「真他媽倒霉,」瓊西模模糊糊地長吸了一口氣,「下次我自己 去。」
他經過那些標有奧匈戰爭、部門政治學、兒童小說以及樓上壁櫥里的東西的紙箱,又從那堆東倒西歪的標有卡拉的紙箱上躍過,結果那條傷腿先著地,他不禁痛得叫了起來。他扶著旁邊的紙箱(上面標著葛底斯堡),不讓自己摔倒,卻終於看到了倉庫的盡頭。謝天謝地;他感覺像是跑了上千英 里。
「杜杜?」亨利輕輕地說,「杜迪 茨?」
亨利也回頭來看瓊 西。
他仍然在笑著,眼裡湧出了新的淚水,伸手一按按鈕,後窗「啪」的一聲彈開了。亨利把它拉開,探頭看去。有槍,謝天謝地。是歐文最後一次巡邏時帶的那種軍用卡賓槍。亨利拿起一支,檢查起來。保險栓,沒問題。火力調節開關,沒問題。彈夾上標著美國陸軍 5.56口徑 120發,沒問 題。read.99csw.com
但歐文決定賭它一次,賭還有時間——拿整個世界來下注。也許是為雷普里奧家的餐盤多作一份償還;也許是因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那些一|絲|不|掛地站在他們墜毀的飛船旁邊、乞降般地舉著雙手的小灰人);也許只是為了亨利,亨利不僅對他說他們會成為英雄,還為實現這一承諾付出了超凡的努 力。
瓊西低頭看著這漸漸死去的怪物,但願這一切儘快結 束。
瓊西一把將門推開,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他一眼認出的世界:這是重症監護區里藍白兩色的走廊,手術四天之後,他就是在這裏試著邁出了痛苦的第一步。他沿著鋪有地磚的走廊踉蹌著前進了十來英尺,看到牆上長有星星點點的拜拉斯,耳邊還傳來了背景音樂,儘管聲音很低,卻顯然與醫院的氣氛不符;那好像是「滾石樂隊」演唱的《同情魔 鬼》。
「我們現在去抓他 嗎?」
快朝它開槍!」瓊西對那個拿槍的人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開槍,別讓它鑽進水 里!
歐文拿起一把MP5,並將三個彈夾塞進外衣口袋裡。克茲已經近了——近了,近了,近了。他扭頭朝東街看去,幾乎以為會看到第二輛悍馬像綠黃色的幽靈一般突然出現,可是卻什麼也沒有。讚美上帝,克茲一準會這麼 說。
捕夢網,瓊西想著,並擰動門把 手。
「這麼簡單,連拜拉姆都會用。」亨利說著,又大笑起來。他彎著腰,捧著肚子,在雪地上一走一滑,儘力不讓自己摔倒。他的雙腿很痛,後背也很痛,不過最痛的還是心裏……可他仍然在笑著。他是蛋頭博士,他是蛋頭博士,他是哈哈大笑的土 狼。
歐文到達東街盡頭——或者說轉上那條朝東北方向蜿蜒而去的菲茨帕特里克路,隨你怎麼理解——的時候,可以聽到克茲離他不遠,因此猜想克茲大概也能聽見他的聲音;悍馬雖然不像哈雷摩托車那樣噪音很大,但也絕不是悄無聲 息。
「在思想中的馬薩諸塞總醫院,」瓊西說,然後哈哈一笑,歐文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苦笑,「在那裡,有鹿在走廊上閑逛,而唯一的電視節目就是一部名為《同情魔鬼》的老電 影。」
抱成一團。血跡斑斑。但是沒有死。在睡 覺。
就在這時,他聽到金屬物體劇烈顛簸時的重響,不禁笑了。那是克茲的車,上帝保佑——他們到了斯巴魯熄火的那處缺口。他強烈盼望克茲和弗雷迪的車會撞上那輛該死的斯巴魯,但遺憾的是,聲音好像並沒有那麼大。不過,這個聲音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在一英里之後,至少是一英里之後。比他想象的要 好。
歐文在雪地上一走一滑,罵罵咧咧地繞到車尾,拉開悍馬的後門,以為會有自動武器,或者是火箭炮之類。但是沒有火箭炮,也沒有手榴彈,不過倒有四把MP5自動步槍和一箱香蕉型的長型彈夾,每個彈夾能裝一百二十發子 彈。
「等這一切結束后,你覺得去墨西哥怎麼 樣?」
悍馬又滑了一下,亨利一把抓住座椅。一隻冰涼的手蓋在他的手上。杜迪茨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他。他想開口說話,緊接著卻又是一陣咳嗽,潮濕而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他口裡流出來的血顏色明顯地淡了一些,帶有泡沫,幾乎是粉紅色。亨利覺得是肺里的血。杜迪茨儘管咳得全身顫抖,握住亨利的手卻沒有放 松。

18

歐文突然停住,腳在雪地上一滑,連忙伸手扶住悍馬長長的引擎蓋,以免自己摔倒。杜迪茨顯然沒有希望了,但他也許能救亨利·德夫林一命。只是也許而 已。
當他舉起卡賓槍的時候,鼬鼠——也許很蠢,但還不是完全沒有腦子——突然閃不見了。太妙了;亨利壓根兒都沒有想過要從窗外向它開槍。他還寧願它藏車內的地板上。越靠近汽油越好,寶貝兒,他想。他將卡賓槍的火力調節開關調到自動射擊,然後對著油箱狠狠地一陣猛 射。
他把狗拽了回來,讓它側著身子;這就像一個已經誤了飛機的人還在拚命地把最後一件大行李往旅行箱里 塞。
「待在那兒別動,美人,」亨利說著,笑了起來,這笑聲聽起來很瘋狂,但是他抑制不住,「再下一窩蛋吧。畢竟我是蛋頭博士。是你友好的鄰居蛋頭博士。要不來本書怎麼樣?我這兒有一本《如何成為你自己的知心朋 友》。」
亨利確信那隻鼬鼠已經死了——已經化為灰燼——之後,就踏上那條小路,去看看瓊西是否還活著。他對此沒有抱很大希望……但是他也發現自己沒有放棄希 望。
突然間,他明白自己有什麼不一樣了:他的疼痛在倒退。就像觀看倒帶時的錄像一樣——牛奶從杯子里倒流進牛奶盒;本應綻放的花朵藉助延時攝影的奇妙技術而重新閉合起 來。

8

「『只有瓊 西』。」
格雷先生心急火燎地低聲罵出一串比弗式的粗話,同時大步跨上前去,而瓊西越來越弱的身體則在不中用的右邊髖骨的支撐下搖搖晃晃。有人來了,是那個叫歐文的傢伙。格雷先生不敢相信他能讓歐文拿槍口對準自己。如果有時間,如果能出其不意,也許還行。可他現在不具備這些條件。而即將到來的這個人所受的訓練就是殺人;那是他的職 業。
瓊 西。
我不行!他一邊回答,一邊還在翻來滾去。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而且在繼續變化,可他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我不行,他又弄斷了我的髖骨,那狗娘養的 又——
後面的話卡在了他的喉嚨里。突然之間,他再也吼不出來,儘管他特別想大吼大叫;他多麼喜歡大吼大叫,多麼喜歡拿拳頭砸東西(哪怕是一隻奄奄一息的懷了孕的狗)!突然之間,他再也不能呼吸,更不用說吼叫了。瓊西這是把他怎麼 了?
好吧,反正已經發生了,歐文一邊想,一邊打開車門鑽出來。在北邊的什麼地方,從遠處白茫茫的大雪中,傳來幾聲老鷹的哀鳴,表達對這天氣的不滿。而身後南邊的方向,那可惡的瘋子克茲所乘坐的汽車的轟鳴聲越來越近。由於這該死的雪,他無法判斷克茲還有多遠。雪下得這麼猛,這麼大,如同隔音板一樣。他可能在兩英里之後;也可能遠遠不到兩英里。弗雷迪會跟他在一起,該死的弗雷迪,真是個無可挑剔的士兵,簡直是杜夫·朗格轉 世。
「誰是里奇,小子?」克茲對此並不關心,但是他需要讓珀爾馬特保持清醒。他感覺到他們很快就用不著珀爾馬特了,但眼下還需要 他。
「用思想告訴我,」亨利說,「杜杜,能用思想告訴我 嗎?」
瓊西!亨利喊道,如果你想乾的話,就快點兒動 手!
「幹掉他了。」歐文吃力地說。他滿嘴是血。他把血吐了出來,試著吸了一口氣,卻聽見大部分空氣又從另外一個窟窿里漏了出 去。
瓊西躺在冰冷的、滿是枯葉的地上,搖了搖頭。「恐怕我的感覺又恢復成普通的五感了。超感知覺全都消失了。希臘人也許帶來了禮物,但是又把它要了回去。」他笑了起來,「天啊,我開這樣的玩笑,可能會丟飯碗的。你確定不想打死我 嗎?」
透過駕駛室里的熊熊火焰,他仍然可以看到那隻鼬鼠在像醉漢一般前竄后跳。如果那該死的東西真的竄了出來,他的彈夾里還有多少發子彈呢?五十?二十?還是只有五發?不管還剩多少,反正不夠也得夠。他不會冒險再回歐文的悍馬里去取彈 夾。
「……出來!」又變模糊了。亨利似乎焦慮萬分。「你一定得出來,瓊西!出來見我!沿著捕夢網跑來見我!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可以抓住那狗娘養的!你聽到了嗎?我們可 以——」
他頂著越來越大的雪,把熟睡的牧羊犬像皮毛披肩一樣搭在脖子上,順著東街往前走 去。
這主意不錯。他雖然不是懷亞特·厄普,但槍法也一向很准。射人和射鹿大不相同,就算不是精神病醫生也能知道這一點,不過他相信,如果真打起來的話,他能毫不猶豫地幹掉那些家 伙。
「系好你的安全帶。不過先把他的系 好。」
瓊西轉頭去看亨 利。
是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不是喉嚨,喉嚨的疼痛已經消失,他又可以呼吸了——他能聽到自己大口吸氣和呼氣的聲音。不,現在的疼痛是他的老朋友。是他的髖部。疼痛從他腫脹、受傷的關節處突然發力,將他拋回這個世界,讓他像木杆上的繩球一樣彎成一團。他的膝蓋抵著水泥地,雙手抓的是毛皮,耳邊還聽到一種怪異的「吱吱」聲。至少這一部分是真實的,他想,這一部分在捕夢網之 外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飛快地下車,躲進樹林里。可一看到這大雪,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克茲或跟著他的什麼人在半小時之內回來了,亨利的腳印就會清晰可見。他們就會跟蹤而至,到頭來還是會開槍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條瘋狗一樣。或者像打死鼬鼠一 樣。
他衝進辦公室,但這不是戈斯林老頭的辦公室,一個名叫歐文·安德希爾的人不是在這裏給一個不叫亞伯拉罕·克茲的人放過一盒小灰人用名人的聲音求饒的磁帶。這是一條走廊,是醫院的走廊,可亨利絲毫也不覺得意外。這是馬薩諸塞總醫院。他趕到 了。
「好極了,」克茲說,「你去那兒看看,我來掩護 你。」
克茲從破窗戶里聽得清清楚楚:那是自動步槍所發出的「噠噠噠」的聲音。這使他心頭湧起一股久違的不安和急躁之情:一方面他很生氣,因為他還沒有到場就有人開火;另一方面他也擔心,唯恐不等他趕到一切就已結束,只留下一些傷員在那兒喊著救命,救命,救 命。
亨利只好依言而行,一邊還惦記著付費電話上方的另一塊牌子。上面寫的什麼呢?好像跟瓊西有關。只有瓊西才能阻止格雷先生,這是杜迪茨傳播的福 音。

26

不行!當他朝後座的車門走去時,他的一部分思想在抗議,不行,沒時間 了!
杜迪茨的腦袋一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這時他抬起頭來,說:「雷先生——走 路。」
眼看斯巴魯的車轍就要完全消失時,那輛車卻出現在他們面前。它車頭朝下栽在路中央被水沖成的一道缺口裡,副駕駛座一側的門開著,後輪懸 空。
我們是英雄,歐文想,我們真的是英雄。去你媽的帽子,克茲,我們是 英——
槍聲震耳欲聾。油箱口處出現了一個不規則的大洞,但是一時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好萊塢電影里的都是假一套,亨利正這樣想著,突然聽見一種嘶啞的低聲,接著聲音就大了起來,嘶嘶作響。他退後了兩步,不料腳下又是一滑。這一次摔倒很可能救了他的眼睛,甚至救了他的性命。僅僅一秒鐘之後,克茲那輛車的尾部就轟然爆炸,巨大的黃色火舌從下面直躥起來。後輪從雪地上飛了出去。一大片碎玻璃從亨利的腦袋上面掠過,濺到了雪蒙蒙的半空。接著,一股熱浪朝他襲來,他迅速連滾帶爬地退到一旁,同時抓住皮帶拖著卡賓槍,一邊還放聲大笑。隨著第二聲爆炸,空中一時碎片橫 飛。
「不……知道。」他話音剛落,就響起了鼾聲。悍馬突然一個側滑,弗雷迪罵罵咧咧地猛打方向盤,就在汽車即將衝進溝中的一剎那又將它重新穩住。克茲對此渾然不知,他只是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用力拍打珀爾馬特的臉。他們這時正從那家櫥窗里掛著上等餌料,不容錯過招牌的商店旁駛 過。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次任務,而你是我最好的夥伴。」他伸出手去,握了握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邊的珀爾馬特正在打鼾,那張約德媽式的面孔仰起來對著車頂。在到達石柱之前的五分鐘左右的時間里,他一連放了好幾個奇臭無比的長屁。然後,珀利脹鼓鼓的肚子又癟了下去。克茲覺得大概是最後一次 了。
亨利循著格雷先生的聲音,順著走廊往前找 去。
不!親我的大腿!親我他媽的大腿!你們不能這麼 干!
在水泥地的正中央,就是那個直徑四英尺的鐵蓋,正蓋在管道口上。只見鐵蓋的一邊有個方形的槽口,於是他又朝一旁看去。牆邊靠著幾件工具,在散著一攤從窗戶里掉下來的碎玻璃之處,有一根撬棍。很可能就是俄羅斯女人準備自殺時用過的那一 根。
他不知道歐文是誰,但他想起了是誰發出的聲音:是亨利·德夫林。但不是現在的亨利,也不是與彼得一起去戈斯林商店之前的亨利,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亨利;而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亨利,就是那個亨利曾經警告里奇·格林納多,如果他不住手,他們就把事情說出去,而且里奇和他的朋友絕對不可能追上彼得,因為彼得有一雙他媽的飛毛 腿
在捕夢網 里。
快點兒,快點兒,瓊西!杜迪茨堅持不了多久了!如果他在我們殺死格雷先生之前死 去——
他不顧髖部的疼痛猛撲上前,暗暗祈禱在他接電話之前,電話線千萬不要毀壞或斷 開。
「讓他睡吧。」弗雷迪 說。
克茲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弗雷迪的肩上,弗雷迪緊張得微微一震;即使在目前的情形下,克茲也覺得弗雷迪的反應有幾分好笑。不過弗雷迪倒是有理由緊張。如果亞伯·克茲能夠活到十五或二十分鐘之後,會打算一個人出發,奔向某個美好的新世界。不會有人拖他的後腿;這場最後的游擊戰不會留下目擊證人。弗雷迪儘管會有所懷疑,但是還不能確定。沒有了感應真是太倒霉了。弗雷迪真是太倒霉 了。
「好了,小子,」克茲說,「全速前進,摧毀目標。明白了 嗎?」
格雷先生把那條熟睡的狗拖出來,搭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條狗現在已經很重了——瓊西的肌肉很虛弱,真是既愚蠢又可氣——等他到達目的地時,它會更重……不過他一定會到達 的。
電視開著,儘管屏幕上爬滿了拜拉斯,還是有個模糊的黑白影像勉強顯示出來。有個男人正在水泥地上拖一條死狗。那裡滿是灰塵和枯葉,很像瓊西仍然喜歡在自己的錄像機上觀看的五十年代恐怖電影中的墓地。但那不是墓地;那裡迴響著空曠的流水 聲。

6

最後,方向盤后的那個人停止了掙扎,向一旁倒去。一個龐大的影子豎了起來,似乎在得意地炫耀。亨利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在「牆洞」的時候,他在瓊西的床上見過一隻。他現在還可以看到,那輛一路追蹤著他們的悍馬上有扇窗戶破了。他覺得那東西不會有太多的智力,但是,注意到有新鮮空氣會需要多少智力 呢?
弗雷迪聽到他的話后,雙眼閃出感激的神采。克茲暗暗得意。看來他還沒有完全失去影響 力。
令他欣喜的還不僅如此,還有那雙可怕的黑眼睛里的神情。那是恐 懼。
「地面太滑了,頭 兒。」
亨利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因為他快要死了,」他說,「他快要死了,不過我覺得他在死之前還要告訴我一件 事。」

1

「到,頭 兒,」
「我看早就死了。應該是德夫林和另外那個他們中途接上的 人。」
「恩尼。」杜迪茨說,並伸出一隻手撫摸著亨利的臉頰。他微笑著,十分清晰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我愛你,恩 尼。」
那就找一支槍,先下手為 強。
快進去,該死的,快進 去。
拜拉姆最後閃現的瓊西式念頭是:我本該除掉他的。我本 該——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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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意思?只有瓊西怎麼樣 呢?」
他沿著走廊往前走去,誰也看不見他。走廊里真冷,他都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他現在是個孩子,穿著一件很快就穿不下的橘紅色外套。他但願自己帶著獵槍,彼得的爸爸借給他的那支獵槍。可那支槍不在了,被留在過去,埋葬在歲月里,同時被埋葬的還有瓊西那部貼有《星球大戰》貼畫的電話(他們當時多麼羡慕瓊西有那部電話啊),比弗那件到處都是拉鏈的夾克,以及彼得那件胸前印有NASA標誌的毛衫。埋葬在歲月里。有些夢想會枯萎、凋落,這是人生的又一個殘酷的事實。殘酷的事實真是太多 了。
格雷先生拽緊肩上的那條狗,使出瓊西最後的一點氣力,開始踉踉蹌蹌地爬上覆蓋著積雪的台階。
穿過標志著水庫入口的石柱時,克茲說:「停車,弗雷迪。停到路 邊。」
歐文再一次命令歐文的胳膊舉槍瞄準,但歐文還是沒有反應。MP5步槍彷彿是在另一個宇宙。他要眼睜睜地看著那東西逃脫了。他像根柱子般地立在這兒,眼睜睜地看著它逃脫。上帝幫幫他 吧。
瓊西看到那鼬鼠般的東西正懸在黑暗中,只是因為尾巴還沒有完全脫離那條狗,才與上面的世界保持著聯繫。瓊西撲上前去,就在它終於掙脫的一剎那,用手夾住了那東西滑溜溜的、發顫的軀 干。
「他說格雷先生給陷住了。」亨利說,一邊繼續輕撫著杜迪茨的眉頭。他多麼希望杜杜有頭髮可以撫摸,並想起了他有頭髮時的樣子。杜迪茨那一頭漂亮的金髮。他的哭聲曾經像鈍刀一樣切進他們的腦海,讓他們痛徹心扉,但是他的笑聲曾帶給他們多少歡樂啊——只要聽見杜迪茨·卡弗爾的笑聲,一時間,你又會相信那古老的謊言:生命是美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命都自有其目的。你會相信世界上不僅有黑暗,也有光 明。
……而剩下的都是我的想象。就是這樣,對吧?只不過是星際精神分裂症的又一個病例。基本上就是這 樣。
而克茲則帶著他的九毫米口徑手槍,他喜歡用這支槍近距離作戰。他希望這次是近距離作戰,他希望看到歐文·安德希爾腦漿的顏 色。
這全是我的錯,他對亨利說,他的聲音有些尖,不像這些年那樣。

17

2

這樣激將也沒有回應,但是他能感覺到瓊西,就像能感覺到其他人一樣,瓊西雖然一言不發,卻仍然讓他如骨鯁在 喉。
他探身看了看前面的座位。上面沒有武器。他進一步探過身去,按開儲物盒,裏面只有一堆發票和加油收據,還有一本翻舊了的平裝書,書名為《如何成為你自己的知心朋 友》。
「很好,只要不喝這裏水就 行。」
他離車遠遠地,又繞到燃燒的悍馬的副駕駛座一側,將卡賓槍對準那扇破窗戶。他站了片刻,皺起眉頭,接著才恍然明白這樣做為什麼會這麼蠢。車裡的所有窗戶已經全破了;除了擋風玻璃之外,所有的玻璃都不復存在。他又大笑起來。他真是個蠢瓜!一個十足的蠢 瓜!
他靠著緊鎖的大門站了一會兒,將瓊西受傷的右腿抬離地面,就像一匹蹄下嵌著石子的馬一樣。待疼痛稍微減緩之後,他拿起石塊,朝大門左邊窗戶上的玻璃砸去。他把瓊西的手劃出了好幾道傷口,有一處還很深。窗戶上半截剩下的一些破玻璃懸在下半截的上方,看上去猶如一座簡陋的斷頭台,但是他對這些都無暇顧及。他也沒有感覺到瓊西終於逃出了自己的避難 所。
記憶之廳——那所堆滿紙箱的大倉庫——也在搖搖欲墜。地面不停地顫抖,彷彿處於無休止的輕微地震之中。頭頂的日光燈忽明忽暗,給這裏染上一層似真亦幻的色彩。在有些地方,堆成小山似的紙箱倒了下來,擋住了部分過 道。
弗雷迪下了車,走進大雪中。克茲隨後也跟了出來,弗雷迪聽到他拉動槍栓。就用那支手槍來對付。不過也許沒關係;他用起來很順手,這一點毫無疑 問。
「聽到了。」歐文說,踏在油門上的腳也稍稍加力。路面的濕雪與冰一樣滑,而他們已經離開國道,眼前只有兩行車轍往北通向水 庫。
「操他祖宗!」格雷先生大吼道。他對瓊西髖部的劇痛已經渾然不覺,當然也不知道瓊西的面孔累得發白,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也因為徒勞和沮喪而溢滿淚水。但是他卻感覺到——十分清楚地感覺到——要出什麼事了。用瓊西的話說,就是有人在背地裡搗鬼。還會有誰呢?除了他那位不肯合作的宿主瓊西之外,還會有誰 呢?
歐文踩下應急剎車,然後掏出自己的手槍,打開車門。「你待在這兒,亨利。」說完他下了車,貓著腰朝斯巴魯跑 去。

12

「是。」
嗒。嗒。嗒。有人完成了難得的三級跳,老人們「嘿嘿」地笑了起來。付費電話又漸漸返回他的視野。還有上方的牌 子。
「我×!」格雷先生罵道,並把瓊西的拳頭猛砸在方向盤上,「他娘的老天!×他祖 宗!」
弗雷迪的雙腳一陣亂蹬,猶如跳踢踏舞似的幾次踢在悍馬的剎車上。後座上的怪物又縮了回去,似乎想了想,然後像蛇一樣從弗雷迪的肩膀上滑過來,落在他的大腿 上。
這樣就可以進去了,他 想。
「是。」弗雷迪望了珀爾馬特一眼,只見他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接著他又朝歐文的悍馬看去。對於他們之前聽到的那陣槍聲,原因已經顯而易見:這輛悍馬遭到了掃射。現在唯一有待解答的問題就是,開槍的是誰,挨槍的又是誰。有一串腳印從車邊伸向遠處,雖然正在迅速被大雪覆蓋,但目前還不難辨認。是一個人的腳印。穿著皮靴。可能就是歐 文。
亨利把電話放回支架上,深吸一口氣,屏住氣息……然後拔腿朝那扇掛著辦公室閑人免進牌子的門跑 去。
「什麼,他說什 么?」

29

接下來的這條走廊他來過。這裏停著一張擔架床,上面有一隻便盆。一頭鹿優雅地邁著小腳從床邊走過,正是那天他在坎布里奇出車禍之前所看到的那頭鹿。它柔軟的脖子上戴著一個項圈,項圈上掛的是他的魔力8球,正像一個很大的護身符一般輕輕擺動。瓊西從鹿的身邊大步跑過,而那頭鹿只是用溫和而驚訝的眼神望著 他。
亨利·德夫林曾經因為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了一篇名為《仇恨的終結》的讀者來信而贏得美國精神病學會的愛心獎,可現在他也朝那個怪物咧了咧自己的牙。感覺真好。接著,亨利又朝它伸出中指。為了比弗。也為了彼得。同樣感覺很 好。
歐文將悍馬換到低檔,將它慢慢地從溝里開出來。車身傾斜得很厲害——大概有三十度——但是歐文把它開動之後,就順利地回到了路 上。
杜迪茨開始呻|吟起來,他抱緊胸口,全身發抖:「亨利,我病。杜杜——病。」
不對,亨利說。他用從前那種焦躁的眼神看著瓊西,那種眼神曾經讓瓊西、彼得和比弗肅然起敬——亨利似乎總是遠遠地走在他們前面,似乎隨時都準備衝進未來,把他們甩在身後,而他們似乎總在拖他的后 腿。
於是,格雷先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到熟睡的牧羊犬旁邊,拽住萊德的項圈,開始把它往12號管道口拖 去。
「他說什麼?」歐文問,「我沒聽 清。」
路邊一棵樹的樹榦上釘著一塊牌子:嚴禁從石屋內垂釣。再往前五十英尺的地方,小路的盡頭出現了一溜依次而上的石階。一共有六級……不,是八級。石階之上有一座石屋,而下面的石基則伸向水庫底下的灰白蒼茫之中——儘管瓊西的心臟在猛烈而費力地跳動,他的耳朵仍然可以聽見水流拍擊石壁的聲 音。
他還在為了我們而堅持,瓊西,我告訴過你了。他要把我們連在一 起。
大小正好合 適。
但是不會。別高興得早了。他聽到摔倒的人咕咕噥噥地爬起身,接著走了過來。只有一種選擇了,亨利也不再遲疑。他重新躺在座位上,讓杜迪茨的胳膊(盡其所能地)摟住自己,開始裝死。他覺得這種小伎倆不大可能行得通。那些壞蛋進水庫時放過了他——這毫無疑問,因為他還活著——但是他們進去的時候,一準是火燒眉毛般匆忙。這一次大概就不會上當了,幾個彈孔、一些玻璃碴、還有可憐的杜迪茨最後大出血所留下的血跡恐怕難以第二次糊弄住他 們。
「堅持住,杜杜。很快就好了。」但是他知道,最艱難的時刻還在後 面。
「那麼,」克茲和氣地說,「這算是皆大歡喜了,對吧?」他把三角帽輕輕地戴在歐文的頭上。鮮血立刻滲進帽子,並向上蔓延,染紅了那篇關於外星人的報 道。
近了,已經很近 了。
這間他用思想和意識裝飾煥然一新的辦公室正在搖搖欲 墜。
他拖著發痛的髖部艱難地走著,自那次車禍以來,他的髖部還從來沒有這樣疼痛難忍,他明白這一切,哦,真的明白,這一點你絲毫不用懷疑。他的髖部彷彿扎滿了鋼針和碎玻璃,肩膀和脖子也疲憊不堪,酸痛之極。格雷先生為了自己的最後一搏,要完全拖垮瓊西的身體,而瓊西卻無可奈 何。
好吧,這是為了雷普里奧夫婦。也為了那個犯了錯卻無法挽回的孩 子。
格雷先生恨恨地望著插在鐵蓋槽口裡的撬棍。在瓊西的想象中,那個俄羅斯女人是個苗條而美麗的女人,長著一頭黑色的頭髮和一雙憂傷的黑眼睛。而實際上,格雷先生覺得她肯定膀闊腰圓,滿身橫肉。否則她怎麼 能——

21

當兩個孩子朝滿是拜拉斯的床上逼近時,格雷先生開始不停地按著呼叫按鈕,但是毫無反應。我看呼叫按鈕一準是被拜拉斯堵住了,瓊西想,真倒霉,格雷先生——你可真是倒霉。他瞥了電視一眼,看到電視里的自己已經將狗拖到了管道邊緣。也許他們終究還是太遲了;不過也不一定。現在還說不準。輪子還在轉 動。
「瓊西?喂,瓊西,聽見我的話了嗎?」亨利在瓊西的眼前打了個響指,「快醒醒瓊 西。」
「只管快點兒吧。我覺得我們快 要——」

32

瓊 西!
「再開快點兒,弗雷迪!」在克茲的正前面,珀爾馬特正鼾聲如雷,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之 中。
在瓊西和亨利的手下,格雷先生的身體像觸電似的抽|動了一下,然後像夢中經常出現的那樣漸漸縮小,最後變成了一樣似曾相識的東西。瓊西一時想不起它到底像什麼,但緊接著就明白了。格雷先生的殘骸看上去就像他們在特萊克兄弟公司那間廢棄的辦公室地上所看到過的一隻避孕 套。

16

歐文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一個紅色的怪物,有點兒像鼬鼠,但是沒有腿。聽說這類東西是一回事,但親眼看到卻是另一回事。它正朝地面中間的那個洞爬去。有條狗卡在洞里,硬邦邦的後腿豎了起來,像投降一 般。
瓊西轉過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歐文很累——感覺就像累得要死——可眼前這傢伙看上去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瓊西舉起空空的雙 手。
瓊西拿著那截鋸齒狀的電視遙控器,朝格雷先生皮肉鬆弛的光脖子切了下去。它的喉嚨像嘴巴一樣張開了,一團橘紅色的東西噴了出來,將空氣染得血紅,接著化成一片灰塵和絨毛落在床單 上。
再見。亨利也許是想說再見。沒等他說出口,他們兩個人都不見 了。

14

「如果你非得朝我開槍的話,那就開吧,大兵。我拯救了世界——當然我得承認,這也有賴於你在最後一刻的小小幫助。你儘管以傳統的方式回報我好了。還有,那王八蛋又弄斷了我的髖骨。算是那並不存在的小人兒留給我的分手禮物。實在是……」瓊西咬了咬牙,說,「太痛 了。」
格雷先生的喉嚨張開了。他呼吸著石屋裡的寒冷空氣,一口……兩口……接著,喉嚨又被堵住了。他們要悶死他,憋死他,殺死 他。
亨利站在那裡守了五分鐘,接著又守了五分鐘。雪在不停地下著,悍馬在繼續燃燒,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升上白色的天空。亨利站在那兒,想起了德里節遊行,加里·龐德斯正唱著《新奧爾良》時,一個踩著高蹺的人過來了,那位傳奇牛仔過來了,杜迪茨當時是多麼興奮啊,簡直是又蹦又跳。他想起了彼得,一邊站在德里中學的大門外等著他們,一邊捧著雙手假裝在抽煙。彼得的夢想是駕駛NASA製造的第一艘載人飛船去火星探險。他想起了比弗和他的方茲夾克,比弗和它的牙籤,還有比弗給杜迪茨唱歌,寶貝的船兒是銀色的夢。比弗在瓊西的婚禮上擁抱著瓊西,說瓊西一定得快樂,一定得為了他們所有人而快 樂。
他正置身於一間約三十英尺長的長方形屋子裡。最裡邊有一扇窗戶,在晴朗的日子里,透過窗戶無疑可以看到水庫的壯觀景色,但現在只有白茫茫一片,彷彿蒙上了一張白床單。窗戶的一邊有個大鐵桶般的東西,上面有很多紅點——不是拜拉斯,而是一種瓊西稱之為「鐵鏽」的氧化物。格雷先生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是猜想,如果出現緊急情況,人們可以坐在桶里進入管 道。
後座上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怪叫,彷彿有人把功能強勁的音響一下子調到了最大音量。弗雷迪的右邊眼角瞥到有什麼東西一閃。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怪物出現在後視鏡里。它一口咬掉弗雷迪的耳朵,然後撲到他的臉上,扎進他的嘴裏,扣著他的牙床纏住了他的下巴。轉眼間,阿奇·珀爾馬特的臭鼬就把弗雷迪的半邊臉撕了下來,猶如一位餓漢扯下一隻雞腿一 般。
瓊西倚著劇痛難忍的髖骨站在那兒,轉臉看到有個人站在格雷先生鑽進來的那扇破窗戶後面。那人滿臉的驚愕之色,身上穿著一件迷彩風雪大衣,手裡拿著一支步 槍。
這是《瓊西辦公室的倒塌》,而不是《厄舍古屋的倒塌》。爐子在他腳下轟隆作響,地板也隨之震動起來。白色的粉末——大概是霜——從排氣口吹了進來,在牆上留下一個三角形的粉印。牆上沾著粉末的地方馬上發生了變化,木牆板開始腐爛和變形。牆上的畫一張一張地掉下來,像自尋短見似的落在地上。那張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安樂椅猶如被一把看不見的斧頭劈開一般斷成兩半。牆上的紅木牆板逐塊翹起,像死皮一樣脫落開來。辦公桌里的抽屜紛紛抖落出來,哐當哐當地掉在地上。格雷先生為了把他和外界隔離起來而安裝的遮光板也劇烈搖晃著,發出一長串叮叮咣咣的聲音,讓瓊西忍無可 忍。
門上寫著重症監護區,請保持安靜和謝絕探視。這就對了,他們當初就是把他送到了這裏;他就是在這裏醒來,並聽見狡猾的死神先生假裝要找馬 西。
格雷先生髮現了另外一種他不喜歡的人類情感:驚慌。他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在太空中旅行了無數光年,在雪地上跋涉了若干英里——卻碰到了兩隻攔路虎:首先是瓊西軟弱無力的肌肉,其次是管道口上那個比他預想的要重得多的鐵蓋。他把撬棍拚命地往下按,直到瓊西背部的肌肉疼痛難忍……最後,從銹鐵蓋的邊緣終於露出了一線黑暗。隨著鐵蓋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它總算挪動了一點點——也就一兩英寸而已。這時,瓊西背上的肌肉突然僵住,格雷先生趔趄著退到一旁,從緊咬的牙關里叫出聲來(多虧了瓊西的免疫力,他才保有一口完整的牙齒),同時將雙手壓在瓊西的尾椎上,似乎唯恐它要爆炸一 般。
在控制區的時候,他們採取的是亨利的方式,歐文猜想他們多少挽救了一些性命,但這一次他不會再按亨利的方式——如果說他為雷普里奧家那該死的餐盤付出的代價還不夠,那他就只好先欠著了。再說也不會太久了,如果克茲也有自己的方式的 話。
歐文一動不動地端著槍,過了片刻才放下來,說:「你只好接著忍受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