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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7

第一部 寵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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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兩個星期,全家人都忙成一片。劉易斯剛到任,需要慢慢調整,安排一切。(學校有上萬名學生,其中許多都有嗑藥和酗酒的惡習,有的患有性病,有的為成績操心或者因為第一次離家而精神沮喪,還有十幾名——女生占多數——節食節出了毛病……等他們統統回到學校來時,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劉易斯是學校醫務處的主任,在他逐漸熟悉工作時,雷切爾在家務上也漸漸上手。
劉易斯親親兒子,然後回到樓下,聽埃莉講她第一天上大孩子學校的情形。
他們心神不寧地等著埃莉回家,一直揣測著埃莉在學校的情形,不知不覺喝了太多的咖啡。劉易斯來到後面一個準備用來當他書房的房間,不過他只是待在那裡無所事事地混時間,除了將文件紙張換個地方放之外,什麼事也沒做;雷切爾則莫名其妙地在早上就開始吃中飯。
「她沒問題的。」諾瑪說,「她們幾乎都不會有問題。」
埃莉轉過身,投來一道怯懦又可憐的目光,好像在問爸爸媽媽把這必然的過程給取消是否還來得及。接著,或許父母臉上的表情使她確信一切都已太遲,隨著這第一天而來的一切都無可避免——就像諾瑪的風濕的病情發展一樣無可避免。埃莉掉過頭,爬上校車,車門關上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惡龍的喘息。校車開走後,雷切爾哭了起來。
埃莉跑到劉易斯跟前,想一口氣同時給他看她的圖畫、她的擦傷,read•99csw•com還想告訴他「老麥克唐納有塊地」和貝里曼老師的事。啾吉在她兩腿間鑽來鑽去,發出很大的呼嚕聲,而埃莉卻奇迹般地沒被它絆倒跌跤。
「噓——」劉易斯親親埃莉。凱奇已經睡熟了,完全不理周圍的興奮氣氛。「我把弟弟放上床,然後你一件件講給我聽。」
「半天就夠受的了。」雷切爾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道,越哭越厲害。劉易斯摟著她,凱奇用兩隻手臂分別繞著他們的脖子。雷切爾哭的時候,通常凱奇也會跟著哭,但這次卻例外。劉易斯心想:現在父母由他獨佔,這小子心裏可清楚得很呢。
雷切爾看了劉易斯一眼,他坐在窗檯邊,凱奇在他膝上快睡著了。雷切爾的目光帶著些感傷,雖然她很快就把眼神轉開,但劉易斯立刻感到驚慌。他想:我們真的一天天老了。一點不假,不可能為我們破例。埃莉慢慢長大……我們慢慢變老。
劉易斯違背了自己立下的原則,主動替諾瑪檢查身體,又確認了一直替她治病的醫生所開的處方,發現一切治療都沒問題。於是他油然生出一種煩惱失望的感覺,因為目前不需要他為諾瑪做任何事,能為諾瑪做的魏布里醫生都已經做了——除非突破性的藥物出現,這不是沒有可能,但不宜抱太高期望。做人得學著接受現實,否read•99csw.com則就會落到被關在小房間里,只能用蠟筆寫信回家的地步。
然而埃莉的確沒問題。她中午回家時笑嘻嘻的,專為開學第一天準備的藍色衣裙優美地罩著她帶著傷疤的小腿(一隻膝蓋上又有新的擦傷),她手上拿著一張畫著像是兩個娃娃、又像兩具行走支架的圖畫,一隻腳上的鞋帶鬆了,頭上扎的緞帶掉了一根。她一見他們就大喊:「我們唱『老麥克唐納有塊地』!媽咪!爹地!我們唱『老麥克唐納有塊地』!就跟卡斯特爾街幼兒園唱的一樣!」
在全家人適應這新環境期間,凱奇總是一會兒碰疼自己,一會兒弄翻東西,而且睡眠也不正常,不過等到他們搬進綠洛鎮新居十天後,他已經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了。只是即將要在這個新地方讀幼兒園的埃莉,好像時刻處於興奮緊張的狀態。往往隨便一句什麼話都能引得她不停傻笑,或陷入適應期的惡劣情緒,或大發脾氣。雷切爾說:埃莉發現學校不是她心中想象的那個巨大紅魔鬼之後,自然就會平靜下來了。劉易斯認為雷切爾的看法沒錯,因為大部分時間埃莉就跟往常沒兩樣——是個惹人愛的女孩。
有什麼不對勁?劉易斯大惑不解,心中混亂而又恐懼。他的心跳加速;他的頭皮發冷,而且彷彿突然縮小到罩不住腦袋;他可以感覺到兩隻眼睛後方的腎上腺素激增。劉易斯深知人在害怕到極點時,眼球會暴凸;眼睛不只是圓睜,而是真的會凸出來,這是因為血壓上升、顱內靜水壓增高的關係。怎麼回事?難道是撞鬼了?耶穌基督,我真的覺得這個走廊上好像有東西從我身邊擦過,我差點兒就看見那鬼東西了。九*九*藏*書
樓下的紗門撞上門框,發出聲響。
「我在這裏你少講髒話。」諾瑪說道,她用舊式可口可樂托盤端著冰茶走進門廊。
「別這樣,我的天哪!」劉易斯說。他沒有哭,但也差不多了。「只是上半天學嘛。」
「抱歉,親愛的。」
「他其實一點都不抱歉呢。」諾瑪對劉易斯說。她坐下時,因為疼痛臉上的肌肉直抽|動。
我的天,你在怕什麼?讓它去!甩掉它!
雷切爾喜歡諾瑪,她們倆就像小男孩交換棒球卡一樣,因為交換食譜而成為知己。開始時,諾瑪的蘋果派換來了雷切爾的洋蔥蘑菇燉牛肉。諾瑪喜歡克里德家的兩個孩子——特別是埃莉,諾瑪說她將來一定是個「古典美人」。那天晚上,劉易斯在床上對雷切爾說,幸好諾瑪沒說埃莉會長成一隻可愛的浣熊。雷切爾聽了笑得太用力,放了個響屁,結果他們倆一起大笑了好久,把睡在隔壁房的凱奇都給吵醒了。
「這些值不了一桶大糞。」賈德森說。
到了幼兒園開學那天,劉易斯休假沒去上班,他覺得學校醫務室及醫藥支持業務都已上了軌道(而且目前學校醫務室空空如也,最後一名病https://read•99csw•com人,也就是在學生活動中心台階上跌傷腿的那位暑修女生也已在一周前出院了)。劉易斯雙手抱著凱奇,和雷切爾並肩站在草地上,看著一輛黃色校車從主街拐過來,笨重地停在他們的房子前。折式車門一開,孩子的嘈雜笑鬧聲便飄進溫暖的九月空氣中。
劉易斯將凱奇抱進房間,放在嬰兒床上。就在他拉起毛毯要蓋在兒子身上的一瞬間,一股寒顫爬上他的脊背。劉易斯忽然想起卡爾叔叔的「展覽室」,裏面展出的不是新型汽車,不是摩登造型電視機,也不是裝著玻璃門、好讓你看得見肥皂泡神奇的洗滌動作的洗碗機。展覽室里只有許多蓋子掀開的棺材,每個棺材上方隱藏的聚光燈把光線打在棺材上。劉易斯的叔叔是殯葬業者。
十點過一刻,電話鈴響了。雷切爾等不及鈴響第二聲便急忙跑去接聽,她氣喘吁吁地叫道:「喂?」劉易斯站在書房通往廚房的走道上,相信這是埃莉的老師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們埃莉應付不來;公立學校受不了她,要將她送回來。但其實來電的是諾瑪·克蘭德爾,她打電話告訴他們,賈德森把菜園裡種的玉米全摘了下來,如果他們要的話,歡迎來拿十幾個回去。劉易斯帶著購物紙袋過去,埋怨賈德森為什麼不讓他來幫忙。
「我看到埃莉上了校車。」賈德森邊說邊點燃一支煙。
劉易斯嚇得跳了起來,差點失聲驚叫,但馬上又自覺好笑。這不過是一般人有時會經歷的心理狀九九藏書態——就是這樣,沒別的。一種暫時性的神遊,偶爾就是會發生,就是這樣。狄更斯的《聖誕頌歌》里,守財奴斯克魯奇對馬利的鬼魂是怎麼說的?你說不定只是塊半生不熟的馬鈴薯,說不定我只是恍神,把凝固的肉汁看成鬼了。狄更斯寫下這段話時,可能不知道自己對鬼魂抱持的觀念其實十分正確——在生理和心理層面都是。世界上沒有鬼,起碼劉易斯在一生中就沒見過。自從行醫以來,他已宣告二十四人死亡,完全不曾有過鬼魂通過他身體的感覺。
但「幾乎」這兩字,使劉易斯心裏更加不安。
劉易斯抱著凱奇上樓,走在斜射進屋的九月炙熱陽光里,他登上樓梯口時,突然一種恐怖又黑暗的預感使他頓時停下腳步——他驚訝地環顧四周,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向他襲來。劉易斯把凱奇抱得更緊,幾乎是鉗住了他,這讓凱奇不自在地扭動起來。劉易斯的手臂和背上冒出許多雞皮疙瘩。
現在傍晚和賈德森·克蘭德爾一道喝一兩罐啤酒,已經成了劉易斯的習慣。就在凱奇的睡眠恢復正常后,劉易斯每隔兩三晚便自己捧著啤酒過去。他見到了克蘭德爾的太太諾瑪,她是位身患風濕性關節炎的和藹可親的婦人——可惡的老年風濕症,剝奪了許多在其他方面都還健康的老人的幸福——好在諾瑪抱著樂觀態度。對於疼痛,她不屈服,不舉白旗,如果病魔有本事就來帶走她吧。劉易斯認為,諾瑪還能享受五到七年豐富但不怎麼舒適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