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寵物公墓 8

第一部 寵物公墓

8

賈德森帶著被逗樂的表情望著她的背影。「劉易斯,你大概也想去吧。」
這裏的地上並沒有鋪滿松針,此處是個草坪構成的大圓環,直徑可能有四十英尺。周圍三面圍著枝椏交錯的矮樹叢,第四面則堆著被風颳倒的老樹,樹榦橫七豎八,讓那樹冢看起來十分兇險。劉易斯心想:要是誰打算爬過去或鑽過去,最好先穿上金屬護襠褲。這片林中空地上立著許多墓碑,顯然是孩子放的,用的都是孩子所能討來或借來的各種材料,比如木箱的條板、廢木片、捶平的洋鐵皮。周圍的灌木以及為爭取陽光而蔓生的大樹襯托,與這些粗糙製品似乎形成了一種人造的對稱美。這座以森林為背景的公墓呈現出瘋狂而深奧的氣質,具有一種屬於異教的魅力。
在他們頭頂,白雲緩緩飄向淡藍色的地平線。極目所及均是一片晚夏蒼黃的田野,植物已經過了生長季節,進入並非死亡的休眠狀態。
賈德森朝剛停下腳步休息的劉易斯瞥了一眼,即使置身在青松雲杉之間,背著凱奇仍舊不是件輕鬆的差事。「你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嗎?」賈德森問劉易斯。
「當然。」劉易斯說。
給我們快樂,直到它辭世。
「你可以看到一切。」雷切爾用低沉而帶敬畏的聲調說道。她轉眼望向劉易斯說:「親愛的,這是我們的嗎?」
森林里很陰涼,比起林外的溫度可能相差二到四度。依舊寬闊的小徑上,偶爾會出現裝在罐子或咖啡瓶內的花束(花朵已多半枯萎),地上滿是干松針。他們已經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正開始往下坡走,這時賈德森叫埃莉回來。
劉易斯放下凱奇,把他從籃中抱出來,讓他在地上爬。劉易斯的背部負擔頓時減輕。
「地下石頭多。」賈德森重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我猜大概除了屍體之外,這裏不適合種別的東西。」
在另一邊,凱奇開始鬧了,雷切爾抱著他走過來。「他餓了。」她說,「劉易斯,我們該往回走了。」她的眼神要求著:我們回家好嗎?
「比福是戴斯勒的柯卡犬。」賈德森說。他用腳跟在地上挖出一個小洞,仔細將煙灰彈入其中。「去年被一輛傾卸車碾死的。這兩句詩不錯吧?」
埃莉一躍而下。「啊喲!」她叫了一聲,揉著大腿走向他們。沒擦破皮,可是有根堅硬的枯枝戳破了她的褲子。
「我很好。」劉易斯不甘示弱地叫著回答。為了自尊,哪怕此刻心臟病立即發作,他也會這麼回答。他咧嘴笑笑,把背籃的帶子往上拉了拉,繼續前進。
他們正望著的是佩諾布斯科河谷,伐木工人曾經利用河流將木材由東北端輸送到班格爾市及德里市,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在班格爾南邊,一小部分在德里北邊。河面寬闊平靜,彷彿河流已深深沉入夢中。劉易斯可以看見遠方的漢普頓鎮和溫特波鎮,他想象自己可以隨著與眼前這十五號公路平行的蜿蜒的深色河水一路直達巴克港。他們眺望河水、西岸的樹、道路和原野。北綠洛鎮浸禮會教堂的尖頂從老榆樹叢中探出,伸向天空。而劉易斯可以看見教堂左邊埃莉的學校那幢方形磚造建築。

埃莉用手捂嘴吃吃笑著。
他們走到離中心只有三圈的那排,此處從外圍看來雜亂無章,但其圓環的形狀極為分明。賈德read.99csw.com森停在一塊傾倒的石碑前,他小心翼翼地跪下,扶起石碑。
「美極了,一點也不錯。」劉易斯終於說道。
雷切爾笑笑。「好吧……老爺子,受苦的可是你的背。」
劉易斯對她眨眨眼,雷切爾感激地對他一笑。
「傅萊奇老頭養賽鴿,我、埃爾和卡爾·漢納埋了只被狗咬死的鴿子。就在那兒。」賈德森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我那幫朋友都去了,都去了,只剩下我一個。」
劉易斯和雷切爾交換了個逗趣的眼色,然後走上前,站在拱門下方,本能地牽住對方的手,彷彿在舉行婚禮。
「哇!」埃莉叫道。
「這個嘛,你或許看得見麋鹿。」賈德森說,「雷切爾,不過它不會招惹你。在交配季節,它們會有點煩躁不安,其他時間它們最多朝你望望而已。雄鹿春情勃發的時候,唯一會吸引它們的是麻省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但實情就是如此。」劉易斯認為這老頭在開玩笑,賈德森卻一臉正經,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不止一次親眼見到,從麻省索格斯鎮、米爾頓鎮或威斯頓鎮來的傢伙爬在樹上,高聲叫著麋鹿群來了,每一頭都有拖車屋那麼大。好像麋鹿能聞出麻省人的味道,也許它們聞到的只是麻州人身上穿的L.L.Beana的新衣氣味——我不明白。我倒希望那些在大學讀畜牧專業的學生能針對這現象寫篇研究報告,但我看是不會有人寫的。」
「壞蛋!」埃莉轉頭對著那些枯樹叫道,「討厭的樹,你們弄破了我的褲子!」
「不用了。」賈德森說。他身著牛仔褲、敞領工作衫,穿著綠色靴子。他望著埃莉問:「埃莉,你還想看那條小路通到什麼地方嗎?」
劉易斯抬頭仰望,發現他們正處於森林的空曠地帶。他想,這就說明了為什麼這裏的草長得這麼好,因為陽光可以透射進來。不過草坪還是需要澆水和細心照應,也就是說,孩子會將一桶桶的水提到這裏來,或者把比凱奇還重的印第安人水泵背在背上,運來抽水。劉易斯再次覺得:小孩會長時間持續做這些事似乎非常奇怪。在他自己的記憶中,從埃莉的成長經歷中,劉易斯覺得小孩子對事物的熱心程度就像報紙頭條一樣——急速躥紅……炙手可熱……然後迅速消失。
「上面本來有字的。」賈德森說,「是我親手刻的,現在已經被歲月磨光了。我把我的第一隻狗斑斑埋在這裏,它是一九一四年老死的,正是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那年。」
三個大人都笑了;倒塌的樹木卻沒笑,它們在那裡躺了數十年,在陽光下發白。在劉易斯的眼中,枯樹堆就像死去已久的怪物殘骸,或是碰巧被武士殺死的怪物,也像是龍骨堆成的冢。
有些墳前擺著花朵,有的新鮮,大多數都已枯萎,還有少數已完全腐爛。那些用漆和鉛筆寫的碑文有一半以上顏色都已褪盡,無法辨認。有些碑上則是一片空白,劉易斯猜測,上面的文字可能是用粉筆或蠟筆寫的。
「我把他放在背籃里。」
「想看!」埃莉說著,立刻雙眼發亮地站了起九九藏書來,「學校里的喬治·巴克告訴我說會通到寵物公墓,我告訴媽咪,但她說要等你來,因為只有你才知道那個地方。」
劉易斯想到,這墳場論起年代,恐怕比許多埋葬人類的墓地還老。他往圓心走去,沿路查看幾塊墓碑,但沒有一塊的字跡是清楚可讀的,有的墓碑甚至幾乎完全陷入地里。當他用手將一塊被草掩蓋的碑扳直的時候,從地里冒出一陣低微的抗議聲,一堆甲蟲在剛見日光的那一點泥土上亂爬。劉易斯覺得一股寒氣躥過身體,他心想: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專門埋葬動物的公墓。
「什麼是春情勃發?」埃莉問。
劉易斯想了想,又否定了心中想到的幾個答案:在綠洛鎮,北綠洛鎮,我的房子後面,十五號公路和主街之間。最後劉易斯搖搖頭。
「我不會的,克蘭德爾先生。」劉易斯看得出,埃莉被說服了,甚至表現出了敬畏,可是她並不害怕。但雷切爾卻有點擔心地瞧著賈德森,劉易斯也覺得不安,他猜想,在城市長大的人可能天生就怕森林。劉易斯在當童子軍后已經二十年沒用過指南針了,如何借北極星或樹皮上的苔蘚辨認方向的記憶已很模糊,他也已經記不清如何打出簡單的繩結。
劉易斯發現墳墓的分佈有規律可循;墓碑皆按同心圓環狀排列。
劉易斯沒說什麼,只是兩手插在口袋,靜靜站著注視那些動物的墳墓。
「我想去。」劉易斯說,他望望雷切爾,「親愛的,你一起來嗎?」
「哦,小甜心,快爬下來!」賈德森驚恐地叫道。「只要你的腳踩錯空隙,那些老樹榦一滑動,你就會摔斷腿的。」
「真的嗎?」埃莉問。
越往內圈,動物的墳越舊,碑文越難辨認,那些字跡還清楚的都已年月已久。這塊碑上寫著:「吹希,一九六八年在十五號公路喪生」。在同一圈有個埋得很深,飽經霜雪的寬闊平板,歪倒向一邊,劉易斯仍能認出上面寫的字:「紀念我們的愛兔瑪塔,一九六五年三月一日去世」。再向內圈走,有一塊碑文寫的是:「巴頓將軍死於一九五八年,(我們的!了不起的!愛犬!)」;還有「波麗西雅」,劉易斯如果對怪醫杜立德的故事沒記錯的話,這裏葬的是只鸚鵡,它最後一次叫著「波麗要吃餅乾」是在一九五三年夏天。再裏面的兩排都認不出來碑文上寫的是什麼。劉易斯在裏面離圓心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看見一行雕刻在砂岩上的碑文:「最優秀的名犬漢納,一九二九~一九三九」。雖然砂岩算是比較軟的石頭——因此也導致碑文現在就像鬼魂一般飄渺——劉易斯還是很難想象一個孩子要花上多少個鐘頭才能在岩石上刻出那一行字,他想,那種愛與悲傷一定沉重無比;做父母的甚至對自己的雙親都不見得這樣有心,或者如果兒女死時年紀還小,做父母的說不定也不會這樣做。
「凱奇怎麼辦?路程有一英里遠呢。」
「我也同意你媽媽的話。」賈德森說,「如果你爸爸媽媽不反對的話,我們就慢慢散步過去吧。不過你得換雙靴子,路上有幾塊潮濕的軟泥地。」read.99csw.com
「劉易斯,到這裏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賈德森的目光掃過他們,微笑著說,「從一九三四年到現在,我們這兒還沒有人在森林里走失過。」他說,「至少不曾有本地人失蹤過。上一個在這兒失蹤的人是威爾·傑普森——他失蹤了也沒什麼人在乎。除了斯坦利·鮑查以外,我猜威爾是巴克港這一帶最出名的醉漢。」
他們繼續前行,劉易斯開始覺得嬰兒背籃讓他的背隱隱作痛。有時凱奇抓著他的頭髮用力扯,或者用腳高興地踢他的腰。蚊蟲在他的臉和頸部巡航,發出擾人的嗡嗡聲。
賈德森面有難色地說:「雷切爾,我不想嚇唬你——或你女兒。不必怕這些森林,這是條不錯的小徑;只不過春天蟲子多了點,再加上一年到頭的潮濕——一九五五年除外,那是我記憶中最乾燥的夏天——不過這兒找不著任何有毒的藤或漆樹。埃莉,如果你不打算連洗三個星期的澱粉澡,最好離學校的後園遠遠的,那裡反而有毒藤毒樹。」

「我答應。」埃莉說,「可是為什麼呢?」
「賈德森。」劉易斯站起身招呼他。「我去給你搬張椅子。」
「這個公墓有多久的歷史了?」
小徑曲折而下,出沒於一片古松之間,然後穿過一片荊棘纏結的矮樹。這段路比較潮濕,劉易斯的靴子踩在泥漿和死水裡咯吱作響。他們走到一處沼澤般的地方,利用成堆的枝葉當墊腳石走過去;那大概是最難走的一段路。之後他們又開始上坡,這裏樹木漸密。凱奇好像變了個魔術,一下子增加了十磅體重,溫度也一下升高了十度;現在劉易斯已汗流滿面。
「她在那邊。」雷切爾指著倒塌的樹木。埃莉把樹堆當成學校里的攀架正往上爬。
埃莉跑步進屋。
這時劉易斯想到,樹冢的位置正好在寵物公墓和森林深處(後來有幾次,賈德森·克蘭德爾在不經意間,把那片森林叫作「印第安森林」)之間,這未免太巧了,樹冢的不規則形狀幾乎像是人工造成的,而非大自然的產物。它……
賈德森停下腳步。一開始,劉易斯還以為老人家想喘口氣——接著,他回頭看見他們身後開闊的景色。
埃莉走在賈德森身旁;她穿的檸檬黃長褲和鮮紅色襯衫閃耀在這暗沉沉的褐綠色林間。
接著,凱奇抓住劉易斯的一隻耳朵,邊扭邊高興地叫。劉易斯忘了森林和墳場間的樹冢,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不要,我很好。」他說,他的確很好,只不過心臟跳得快了點而已。他替病人開體力活動處方的時候多,自己身體力行的時候少。
「我棄權。」雷切爾說,劉易斯瞄了她一眼。她獨自站在最外圍,一副頗不自在的樣子。劉易斯心想:即使是這裏都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凡是和死亡沾到邊的事物都會讓雷切爾不自在(劉易斯猜想:面對死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不自在),這或許和雷切爾的姐姐有關。雷切爾的姐姐年紀輕輕就死了,婚後不久劉易斯就知道雷切爾心上有道不可碰觸的疤痕。她姐姐名叫澤爾達,因為罹患脊椎炎而病死。她可能病了很長一段時期,受盡痛苦和折磨,病況頗為凄慘,而當時雷切爾正值敏感的年紀。劉易斯認為,雷切爾如果能遺忘那段回憶將對她有益無害。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賈德森答道,兩手插|進褲read.99csw.com袋,「當然,斑斑死的那年這墳場就已經在這兒了。那時候我的一些朋友幫我挖斑斑的墳。地下石頭多,不容易挖,我有時候也幫他們挖地。」他用一根粗皺的指頭東指西點。「我要是沒記錯,那裡是彼得·拉維蘇的狗,那邊一連三處都埋著埃爾·格洛特利家的穀倉貓。」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劉易斯有點慚愧地說。他們現在還沒走出自家的地界。在今天以前,劉易斯不曾花時間爬過自家後面的小山丘。
一塊條板碑上寫著「貓咪斯麥吉」,是小孩的手筆,但下筆十分用心。「聽話的貓」,底下寫著:一九七一~一九七四。劉易斯在後面一點的地方看見一塊天然石碑,上面有紅漆寫的名字:比福。名字下面寫的像是兩行詩:
「你說不曾有本地人失蹤?」雷切爾說這句話的語氣不是很輕鬆,劉易斯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們就不是本地人。起碼,現在還不是。
賈德森蹺起大拇指,指指自己肩膀後面。「那個方向,玩意兒很多。」他說,「那裡是鎮上。而往這個方向則什麼都沒有,一連五十幾英里全是森林。當地人叫它北綠洛森林,森林邊緣與奧林頓市一角相接,再延伸到洛克福市。森林最後伸展到州政府的土地上為止,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片印第安人聲言要收回的土地。你們那幢靠近公路、裏面裝著電話、電燈和有線電視的小房子就在荒野叢林的邊上,我知道這聽來挺滑稽,不過事實就是如此。」賈德森回頭看著埃莉。「埃莉,我的意思是你千萬不要闖到森林里去,你可能會找不回小路,到時候誰也不會知道你在什麼地方。」
「真的。你看,它們像稻草堆一樣。但你要是一腳踩中了某個地方,它們就會全部垮掉。」
「寶貝女兒,我想是的。」
「好詩。」劉易斯同意。
十分鐘后,他們出發了,除了凱奇外,所有人都換上了靴子。凱奇在背籃里坐著,瞪大了眼睛,目光越過劉易斯的肩頭東張西望。埃莉總是跑在前頭,一會兒追逐蝴蝶,一會兒摘花。
屋子後院的草地幾乎長到及腰高度,滿是每年自晚夏到秋日怒放的黃菊花。但今天沒有絲毫秋天的氣息;即使在日曆上八月份已經是兩星期前的事,但今天的太陽仍舊屬於八月。他們沿著除過雜草的小徑走上第一座小丘時,劉易斯兩邊腋下都已出現大片汗漬。
埃莉望著劉易斯。「爹地,真是那樣嗎?」
劉易斯心想:我的天,這老傢伙八十齣頭了,我看他到現在還沒出過一滴汗。
「樹林里有麋鹿嗎?」雷切爾擔心地問道,劉易斯在笑。如果雷切爾要自尋煩惱,她會對任何事情小題大做。
「簡直美極了!」雷切爾吸了一口氣,轉頭對著劉易斯用近乎指責的口吻說,「你怎麼沒告訴過我這裡有美景?」
「別管那個。」雷切爾說,「埃莉,我不許你單獨跑到這裏來,只有跟大人一起你才可以到這裏來。」雷切爾說著又向劉易斯靠近一步。
他們爬上第二座丘陵,小徑往下,斜著穿過高及頭部的灌木叢。路變窄了,這時劉易斯看見走在前面的埃莉和賈德森正通過一道拱門,門板已經斑駁褪色。門板上用黑漆寫了字,雖已褪色,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出寫的是:寵物公墓。
「對一個小女九九藏書孩來說,這樣散步很好。」賈德森和藹地說,「不過我要你答應你爸爸媽媽遵守一個諾言,那就是以後到這兒來時,一定不要離開這條小路。」
比福,比福,天生好鼻子,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賈德森說,摸摸她的頭髮,「像這種被風颳倒的老樹,連熟悉森林的人都不敢爬,會想法子繞道過去。成堆的死樹會變得很兇惡,它們會咬你。」
埃莉從一個碑跑向另一個,對每個墓碑都發出讚歎。劉易斯緊跟著她,雷切爾則專心注意凱奇。賈德森背靠一塊石頭,蹺起二郎腿,坐著抽起煙來。
「劉易斯,你看他真的知道往哪兒走嗎?」雷切爾悄悄發問,語氣中滿是擔憂。
小丘並不很高,也沒有高的必要。東面是茂密的森林,擋住了視線。可是往西望去,展現在眼前的原野像是金色而帶著倦意的仲夏夜夢境。萬物都是靜止、朦朧、沉寂的,甚至公路上也沒有賓士的奧林科油罐車來打破這寂靜。
「媽媽!」埃莉喊道,「這裡有條金魚!快來看!」
本來已經走在前面很遠的埃莉又折返回來,也驚喜地注視著眼前的迷人景色;啾吉跟在她腳邊。
劉易斯還來不及回答,賈德森就先開口:「當然嘍,這是你們房產的一部分。」
「這上頭景色還不錯。」賈德森說,用牙齒咬著一根貓尾草;劉易斯認為賈德森這句話是典型北方佬的保守說法。
「這條小徑很安全。」賈德森認真地對雷切爾說,但她好像還是不相信。「我打賭連凱奇沿著小路走都不會迷路,住附近的孩子常來。我已經告訴過你們,那些孩子會來維護小路的整潔。沒人要求他們做,但他們都會自動自發,我也不願破壞埃莉參与的機會。」他俯身向她眨眨眼。「埃莉,這就像生命里的其他許多事情:只要你不離開這條小路,一切都沒問題。一旦離開小路,你一不小心就會迷路。那時候就得派搜救隊去找你啰。」
「真可愛。」雷切爾說,但口氣聽來不太真誠。
「好的。」劉易斯說。他背起背籃,轉身讓雷切爾把凱奇放進去。「埃莉!嘿!埃莉!你在哪裡?」
「親愛的,你怎麼樣?」雷切爾問,「要不要我抱他一會兒?」
「從前人們把這裏叫做眺望崗。」賈德森說。他拿支香煙塞進嘴角,但沒有點上。「有些人現在還這樣叫,但現在年輕一代都搬進城裡,多半不記得這裏了。我想,也沒有多少人還會到這裏來。因為這裏地勢並不很高,你可能看不見太多景色,不過你可以看到……」他擺了擺手,沒把話說完。
賈德森頓了頓,接著點點頭。「的確如此,每隔兩三年總有個把旅客在森林中走失,因為他們自以為不可能一離開道路就迷失方向。不過從來沒有任何旅客失蹤就回不來。克里德太太,你不用瞎擔心。」
「哇,這的確很有些年頭了。」劉易斯對剛剛走近身邊的賈德森說。
劉易斯心想:「我們的」和「房產的一部分」是兩回事。
埃莉上學一星期後,大學生返回校園前的那個星期六,賈德森·克蘭德爾越過公路,走到在草地上坐著的克里德全家大小跟前。埃莉剛跨下她的自行車,喝著冰茶。凱奇在草地上爬,看小蟲,說不定也吃了幾條,他並不在乎自己攝取的蛋白質來源。
賈德森爽朗地回頭叫道:「不遠了……劉易斯,你撐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