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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9

第一部 寵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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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貓可以跟狗活得一樣久。」劉易斯說,「差不多一樣久。」他明知這是謊話。貓的一生充滿暴力,經常死於非命,而且凄慘的死狀常出現在人類的活動範圍內。此時此刻,啾吉正在陽光下打瞌睡(或許只是看起來如此)。啾吉小時候很討人喜歡,會把自己纏在一團毛線里,每天晚上安靜地睡在他女兒床上。然而,劉易斯曾親眼看見它悄悄跟蹤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兩隻綠眼睛閃著好奇的光芒,以及——劉易斯發誓看到過——冷酷的得意。啾吉很少殺死它跟蹤的動物,但有一次例外。啾吉在他們家的公寓和另一棟公寓樓之間的巷子里捉住一隻老鼠,雷切爾那時已經懷了凱奇半年,她看到老鼠被啾吉咬死的血淋淋慘狀時,忍不住立刻跑進浴室嘔吐。貓的生活中充滿暴力,死亡方式也一樣充滿暴力。狗要是碰到貓,不是像動畫片上那些又笨又容易哄騙的狗那樣只是追著玩,而是一旦抓住便痛下毒手,撕裂肚腸。貓會跟貓打,或吃到毒餌,或被車碾死。總之,貓生於暴力,死於暴力。貓是動物世界的暴徒,生活在法律之外,也不得好死,絕大多數的貓都無法在火爐邊終老。
「我可不覺得長。」埃莉說道,聲音在顫抖,「一點都不長。」
「你不想,但我們還是要繼續談!」劉易斯說,這時他也發火了,「你已經上過打擊區……現在該輪到我了!」
「這個嘛,你去告訴學校里的邁克爾·伯恩斯,很多醫生後來變成了有錢人,可是那需要二十年的時間……再說,當大學醫務處的主任賺不了多少錢。要變成大富翁得當專科醫生才行,像婦產科醫生、整形外科醫生或神經科醫生,他們賺起錢來就比較快。像我這種萬能醫生,要賺很多年才行。」
埃莉皺著眉頭看它一眼,劉易斯覺得很奇怪,通常埃莉總是以那種近乎痛苦的愛憐表情望著啾吉。埃莉開始在房裡走動,看看各種模型,然後漫不經心地說:「哎,寵物公墓那裡,不是有好多墳墓嗎?」
劉易斯想:嘿,重點來了。他沒有回頭,他看看說明書,把勞斯萊斯的兩盞車燈裝了上去。
「上帝或者其他什麼人。」他說,「我只知道,生命的時鐘總會停止。寶貝,沒人可以保證它不停止。」
「你這樣說不公平。」
「我不想再談下去了。」
劉易斯抱著她,搖晃她。不論埃莉是對是錯,他認為埃莉是因為死亡難以駕馭而哭;是因為死亡不為言語或小女孩的眼淚所動而哭;她是為死亡之無法預測而哭;她也為人類那種能將象徵標誌變作至善或變作恐怖結局的本領而哭。既然那些動物都死了、被埋葬了,那啾吉也可能會死。
「雷切爾……」
「她怎麼會……」
劉易斯不再假裝正在專心做模型,打個手勢叫埃莉到他身邊來。埃莉坐在他膝上,而他再次驚訝于女兒的美麗,那憂慮的表情更增添了她的嬌美。埃莉膚色較黑,與地中海島嶼上的人相當,他在芝加哥的一位醫生同事托尼·班頓總是叫她印第安公主。
「親愛的,那不過是個寵物公墓而已。」劉易斯說。
「有關係!」劉易斯粗聲說,「我在書房裡跟她談到啾吉時,忍不住想到我媽媽跟我說『小孩是從包心菜里撿來的』那個謊話,我永https://read.99csw.com遠忘不了她對我撒的這個謊。小孩子一輩子都忘不了父母對他們說的謊。」
「哦,媽的!」劉易斯鬱悶地說。
劉易斯忍住笑意,這話題太嚴肅了。
「拜託,你要是有輛勞斯萊斯的話,這就叫輪罩。」劉易斯說,「你要是有錢到買得起勞斯萊斯,你就神氣了。等我賺到兩百萬的時候,我就要給自己買一台。到時候凱奇要是暈車了,他就可以吐在真皮座椅上。」話說回來,埃莉啊,你有什麼心事?對埃莉你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她,這沒用的。她很謹慎,害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劉易斯很欣賞這種性格。
「去年埃莉就知道了嬰兒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劉易斯自顧自地說,「我們給她買了本書來教她,你還記得嗎?我們都認為小孩應該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世上的。」
有片刻工夫,劉易斯心中有種瘋狂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還在跟埃莉講話;她踩著高蹺,穿著她母親的衣服,戴著一個極聰明、極現實的雷切爾面具。連表情也一樣——表面上繃著臉悶悶不樂,內心卻帶著傷痛。
埃莉面帶憂慮,劉易斯希望自己的語氣比心裏的真實感受更誠摯些。他今年三十五歲,三十多年的歲月就像穿過門縫的風,轉瞬即逝。「至於海龜,它的新陳代謝……」
劉易斯正仔細地粘上一片擋泥板,他對女兒說:「你看這個。」他小心翼翼地遞給她一個輪轂蓋。「看到這些連在一起的R了嗎?真精細,對不對?如果我們坐L一〇一一大飛機回賽頓鎮過感恩節的話,你注意看外面的噴射引擎,就會看見同樣寫著R的商標。」
「不算是。」他說,「不過我們也還不用挨餓。」
「爹地,我們很有錢嗎?」
「輪轂蓋,了不起。」埃莉交還給他。
「哦!你心知肚明!」雷切爾怒氣沖沖地說,「還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墳場!劉易斯,墳場弄得她心神不寧。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墳場,墳場就是會……讓她不安。我想至少我不會寫張字條感謝給你的朋友賈德森·克蘭德爾,感謝他帶我們去墳場走一趟。」
「的確不是。」雷切爾說,同時將面缽重重放在料理台上,「這不像她,而且我想她昨晚幾乎沒睡。我聽見她不停翻身,然後三點鐘左右,啾吉叫著要出去。每次只要埃莉睡不好,啾吉就會想往外跑。」
「雷切爾。」他想伸出雙手搭她的肩,但被她斷然甩開。
劉易斯聽見遠處透明空氣里蕩漾著星期日清晨的教堂鐘聲。
「後天也不會死,也許幾年……」
「別說了。」他說,「你根本不講道理。」
「七年。」劉易斯不假思索地糾正她,「我明白你的意思,寶貝,這些話也是真的,活了十二年的狗就算是老狗了。知道嗎?身體裏面有一種叫新陳代謝的東西,功能就是用來計算時間。哦,它當然還有別的功用——譬如有些人吃很多食物還是瘦瘦的,比如你媽媽;另外有些人,像我吧,吃得不多也會胖,這都是新陳代謝的作用,因人而異。新陳代謝最主要的任務是當生物身體裏面的時鐘。狗的新陳代謝比較快,人的新陳代謝比較慢。大多數人能活到七十二歲。相信我的話,七十二年很長。」
「我剛才也試著這樣對她說…九*九*藏*書…」
「貓的呢?」埃莉問道,又望向啾吉。
但劉易斯還是想試一試。
「不公平?」雷切爾端著面缽走到爐子邊的料理台,砰然放下。她把油抹在烤盤上,嘴唇緊閉。
劉易斯將畚箕朝垃圾桶一斜,倒出麵粉,為丟在桶里的紙盒和鐵罐抹上一層白粉。
她猛力衝出廚房,哭得更厲害了。「離我遠點,你的好事已經做夠了。」她站在廚房門口,淚流滿面地轉頭望著他。「劉易斯,我不希望你再當著埃莉的面談這件事。我說真的。死亡不是什麼自然的事,絕對不是。身為醫生你應該明白。」
「這個嘛,有些動物能活那麼久。」劉易斯說,「有些動物的壽命比人還長。大象就能活很久,有幾種海龜的壽命非常長,人類根本不知道它們能活多久……也許有人知道,只是不敢相信。」
「我們當然能確定!」雷切爾大叫,「我們把它照顧得這麼好,它不會死的,在這個家裡誰都不會死,你為什麼偏要讓一個小女孩煩惱,說那些在她長大前不能了解的話?」
劉易斯耐心地說:「雷切爾,讓小孩知道點跟死亡有關的事沒什麼不對。其實,我倒認為這是必要的。埃莉的反應——她的哭泣——我覺得非常自然。這……」
「她知道嬰兒從哪兒來,而森林里的那個地方讓她知道生命的另一頭是什麼。這是很自然的事,事實上,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
「雷切爾,賈德森說的關於那條小徑的話都是事實。」
「我不許她再到那裡去。」
「那件事與這無……」
劉易斯感到困惑又不高興:突然間賈德森就變成我朋友啦。
「算了!」她說,「你根本不明白我說的話。」
「這下可好。」雷切爾說話的同時掉下眼淚,「你把樓上的小子也吵醒了。感謝你賜給我們一個寧靜美好又沒壓力的星期天早晨。」
「雷切爾。」劉易斯說,「啾吉遲早會死的。」
「放開我。」雷切爾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這幾個字。不過她眼中承載的傷痛和恐懼更勝過聲音中的憤怒。她的眼睛在說:劉易斯,我不想談這件事,你不能強迫我。「放開我,在凱奇跌下床前,我要去把他抱出來。」
劉易斯抱著女兒,靜聽星期日早晨的教堂鐘聲飄過九月的原野。過了好一陣子,他發覺埃莉不再哭泣,已經像啾吉一樣睡著了。
「哦,天哪!」她不屑地把頭轉開——他及時瞥見她眼中受傷的神情。「這招真聰明,真聰明。劉易斯,你老是這樣。只要什麼事情不對勁就怪雷切爾,對吧?雷切爾又在鬧她的古怪情緒了。」
現在他的興趣又轉移到經典汽車上,按照以往慣例,大概還要再過四五年,他才會產生玩別的東西的衝動。雷切爾對他這僅有的癖好抱著賢內助的縱容態度,劉易斯認為她的縱容中帶點輕蔑的成分;甚至在結婚十年後,雷切爾偶爾還會想,他是不是「長大到不愛玩那些玩具」了。雷切爾的這種態度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劉易斯和雷切爾結婚至今,在岳父心目中始終是個蠢材。
「那是誰做主?」她問道,接著便以無限嘲弄的口吻說,「我想是上帝吧。」
劉易斯抱埃莉上樓,把read•99csw•com她放在床上,然後下樓到廚房,雷切爾正用力攪拌著蛋糕的原料。劉易斯對她談起埃莉竟然一大早就哭得像個淚人兒,讓他大感意外;她一向不是這樣的孩子。
此刻劉易斯開始懊悔,但當然來不及了。
「可是它可能會死。」埃莉哭著說,「任何時候,它都可能會死。」
雷切爾手拿沾滿汁液的攪拌匙指著書房門說:「她剛才哭成那樣子,你覺得她只當那裡是寵物公墓嗎?劉易斯,那地方會在她心上烙出傷痕。不行,她不能再去了。原因不是小徑,是墳場,現在她已經想到啾吉會死了。」
「你明知道重點不是那條小徑。」雷切爾說。她又端起面缽,越攪越快。「是那該死的墳場。太不衛生了!小孩子去那裡照顧墳墓、打掃小徑……他媽的心理不正常。不管這鎮上的孩子得了什麼怪病,我不能讓埃莉被傳染。」
「不准她再去那鬼地方。對我來說,這件事到此為止。」
這時要撒謊很容易,就像他剛才對貓的壽命說謊一樣。但如果他現在說了謊,孩子會記住,日後可能會在成績單上反映出來。他母親就曾對他說過一則無關痛癢的謊,她說女人想要嬰兒的時候就到沾著露水的草叢裡去找。劉易斯永遠無法原諒母親撒的謊——也不會原諒自己輕信了這個謊言。
劉易斯無言以對,埃莉繼續哭著。她會慢慢收住眼淚,在通往與無可避免的事實和平相處的道路上,這是必須跨出的第一步。
劉易斯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像是從一道隱形的機關門掉進巨形攪拌器里。」他希望自己的話能博雷切爾一笑,但希望落空了,換來的只是一雙黝黑而熾烈、緊盯著他的憤怒雙眼。她不只是生氣,而是狂怒。「雷切爾……」他開口前其實不知道還能講什麼,「你昨晚睡得好嗎?」
「爹地,為什麼寵物不能活得跟人一樣久?」
從廚房方向傳來腳步聲,雷切爾望向書房裡,見狀大吃一驚。只見埃莉貼在劉易斯胸前哭泣,她把心中的恐懼用言語表達了出來。她已說出恐懼的事實,現在即使不能改變它,至少可以哭掉它吧。
可是雷切爾不肯聽,她越說火氣越大。「死亡一旦發生——不管是心愛的動物也好,是朋友或親人也好——要設法應付就夠痛苦了……還搞出一個該死的觀光景點……一個動物的安息所……」淚水沿著她的雙頰往下流。
第二天,埃莉一臉苦相地到書房來找劉易斯。劉易斯正在組裝模型汽車,這是輛一九一七年的勞斯萊斯銀色幽靈——共有六百八十個組件,其中有五十多件是活動式的,差不多就快完工了。劉易斯幾乎可以想象出那穿制服的司機——十八九世紀英國馬車夫的直系後裔——莊嚴地坐在方向盤后的神情。
「澤爾達!」劉易斯高聲叫道,「我的天!一定是她在雷切爾心裏作祟。」
不過現在,埃莉神情凝重地看著他。
「學校里的邁克爾·伯恩斯說,做醫生的都很有錢。」
然而這些都不宜告訴五歲大的女兒,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死亡感到好奇。
「嗨,爹地。」埃莉說。
雷切爾身子一轉,徑自離去,劉易斯留在仍然回蕩著他們聲音的廚房裡。過了一會兒,他才到壁櫥里拿出掃帚。他一面掃地,一面回想雷切爾剛才所講的最後一https://read.99csw.com段話,思索著以往始終未曾發現存在於他們兩人間的深刻歧見。身為醫生,他知道除了分娩之外,死亡恐怕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納稅不是必然,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不是,社會鬥爭不是,繁榮和蕭條都不是必然。到頭來,只剩時鐘和墓碑,而隨著時光流逝,連碑上的銘文都會不見;甚至連海龜和巨大的杉木也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啾吉走進書房,停下腳步,用它發亮的綠眼睛查看周遭環境,然後輕巧地跳上窗檯,準備睡覺。
「我不要啾吉跟那些死貓死狗一樣!」埃莉突然大聲叫道,憤怒地流下眼淚,「我不要啾吉死!它是我的貓!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去養他自己那些該死的老貓,他可以把所有的老貓都拿去弄死!啾吉是我的!」
凱奇在樓上卧室里哭起來了。
雷切爾怒視著他。「關鍵不在這裏。」她將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像是在對一個低能兒童講話。「啾吉今天不會死,明天也……」
劉易斯陷入深思,因為突然間,他面臨的問題變大了,無法只靠忽略那個秘密——或那種孤獨——就可以過關。他思索的重點在於,他覺得雷切爾忽略了一件巨大得幾乎可以填滿這塊土地的事情,除非故意閉上雙眼,否則你不可能對它視而不見。
劉易斯從十歲起就開始對模型著迷。最開始他是玩一架卡爾叔叔買給他的一次大戰期間的戰鬥機;接著,又玩過大部分利瓦伊爾型的飛機模型;到了十幾二十歲,便玩起更大更好的模型。他經歷過瓶中船階段、戰車階段,以及槍械階段,他做的自動手槍、馬槍、德國小手槍皆幾可亂真。最近五年來,他玩的是大郵輪。他在學校辦公室的書架上,陳列著他完成的「露西塔尼西」號和「泰坦尼克」號;而他們離開芝加哥前才剛完工的「安德里亞·多利亞」號目前正航行在他們客廳的壁爐台上。
「埃莉。」劉易斯說,一面輕輕搖著她,「埃莉,埃莉,啾吉沒有死,它正躺在那裡睡覺呢。」
「寶貝。」劉易斯說,「這些事總會發生,這是生命的一部分。」
埃莉的反駁十分簡單:「大象跟海龜都不是寵物,寵物根本就活不久。邁克爾·伯恩斯說人活一年,就等於狗活九年。」
「小孩從什麼地方出來跟該死的寵物公墓毫不相干!」雷切爾也對著他吼,她用眼神對他說,劉易斯,只要你高興,你可以花上整天整夜來談這兩件事的相同點,講到你臉色發青都行,但我就是不接受這個說法。
「是有很多。」他說,「我看有一百多座吧。」
「雷切爾……」
「哦,沒事。」她說,但臉上的表情卻不像沒事。她的臉彷彿在說:有好多事,都不是急事,謝謝您的關心。她的頭髮剛洗過,鬆軟地垂在肩頭。頭髮此刻看起來是金色的,但遲早會變成褐色。她穿的是件連身裙,劉易斯發現,雖然他們不上教堂,但女兒星期天時總是穿連身裙。「你在做什麼?」
「你不要再說那種話!」雷切爾突然對他大吼——真正的大吼——劉易斯嚇得身子一縮,手肘碰倒料理台上已經打開的一袋麵粉。麵粉袋跌落地上,爆散成粉白的雲霧。
劉易斯說:「我的意思是,啾吉現在三歲,你五歲,到你十五歲讀高read•99csw.com中二年級的時候,它可能還活著,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
「哈啰,小南瓜,什麼事?」
「我就是不喜歡專科。」劉易斯說。
「親愛的,我們可不能確定幾……」
雷切爾從他身旁走過,他伸手拉住她。「我問你。」劉易斯說,「我知道任何事——真的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在一條生命身上。我是醫生,所以我知道。假如埃莉的貓得了白血病——你知道,貓很容易得這種病——或染上狂犬病,或跑上公路被撞死,你願不願意親口對她解釋?雷切爾,你願意對她解釋嗎?」
「爹地,那你為什麼不當專科醫生呢?」
「這是壞的部分!」埃莉哭著說,「真是最壞的部分!」
「寶貝。」劉易斯說,「我希望啾吉能活到一百歲。可是我做不了主。」
「雷切爾,聽我說。」
目前的問題是:他應該不管這件事,還是該想辦法解決?
「哦,非常自然。」雷切爾說話時又轉過身來面對他,「聽到為了一隻活生生的貓快把心臟哭出來了還非常自然。」
(任何時候!)
「我恨你!」雷切爾哽咽著把手掙脫出來。
「也許你不得不當那個親口對她解釋的人。」劉易斯說,「你可以告訴她:我們不談這件事,好人家不談這種事,只把它埋在——糟糕!不能提『埋』字,不然會造成她的心結。」
劉易斯又想起自己的那些模型,想起以前有一天他突然不想再組裝任何戰鬥機了;同樣,他也突然就對虎式坦克、炮台感到厭煩;還有一天,他早晨醒來(事後回想,那轉變幾乎就在一夜之間),突然覺得組裝玻璃瓶里的船是件很蠢的事。接著,劉易斯開始想象專科醫生的生活:一輩子都在檢查小孩的腳指頭是否有槌狀畸形,或是戴上薄薄的乳膠手套,把手指伸進女人的陰|道里去檢查有沒有腫塊或機能障礙。
劉易斯注視著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每年都會聽說有兩三個朋友的婚姻觸礁,聽到這種消息,劉易斯常會懷疑自己和雷切爾是否能維持婚姻,原因在於他們倆都很尊重一個秘密——一個彼此心裏已有默契、但從未言明的念頭:那就是,追根究底,根本沒有所謂的婚姻這回事,沒有所謂的合而為一。兩人的靈魂其實各自為政,最後會抗拒合理的行為。這就是所謂的秘密。而且,不論你自以為多了解另一半,偶爾還是會碰壁或掉進陷阱里。而有時候(但很少發生,感謝上帝),你會覺得婚姻全然陌生,就像在晴空中遭遇能把客機轟得七葷八素的亂流。接著,如果你還重視自己的婚姻以及心靈的平靜,你就會稍微退讓。你會想道:為這種事生氣實在很蠢,只有蠢到相信「兩個靈魂能夠彼此了解」的笨蛋才會為此生氣。
劉易斯心想:說不定雷切爾猜得沒錯,也許等我活到三十七歲,某天早晨醒來后就會把所有模型都丟進閣樓,然後開始玩滑翔翼。
也會被埋葬。而能夠發生在啾吉身上的事情,也就能發生在埃莉母親、父親和小弟身上。也會發生在埃莉自己身上。死亡只是個不明確的概念,但寵物公墓卻是真實存在的。在那些粗糙的墓碑中,包含著某些即使是小孩也能察覺到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