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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10

第一部 寵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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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切爾帶兒子睡了,凱奇像胎兒似的彎著身體緊貼著她。劉易斯總以為她會慢慢消氣——婚後他們也為別的事吵過、也冷戰過,但這次的情況的確最糟。一時間,劉易斯覺得悲傷、憤怒、不快。他想和好,卻不知如何表示,甚至不確定是否該由他先低頭。本來只是件毫無意義的小事,卻因為心理作用而被放大到不可收拾。他們也發生過其他爭論和口角,但很少像埃莉這次的眼淚和問題那樣讓兩人如此痛苦。劉易斯心想:婚姻的結構承受不了幾次這樣的打擊……於是,總有一天,你不再是從朋友的來信得知(我想在你從別人那邊聽到之前,應該先告訴你,劉易斯,我和麥吉分手了……),也不是從報上看到,而就是你自己的婚姻破裂了。
戶外的黑夜中,一輛大卡車在十五號公路上隆隆駛過,這才使劉易斯下定決心。他將白紙貼在備忘板上,然後回房睡覺。
劉易斯開始嗤嗤地笑,然後便大笑不止。他感覺到,這幾天來因為雷切爾和他之間的摩擦所引起的緊張情緒正逐漸消解。
「旋轉木馬明天要為你啟動了,對嗎?」賈德森說著也站了起來。賈德森見諾瑪也想起身,便伸手拉她。諾瑪費勁地站起來,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
「就像我說的,小孩我們見得多了。」賈德森握著太太的手,對她笑笑。「親愛的,可不是嗎?」
「賈德森。」諾瑪警告他。
劉易斯不寒而慄,心想:死就是死——你還要怎麼樣呢?
劉易斯點頭同意,心想:拜託,你去跟我老婆說吧!
該做的都做了,這天結束得算是平靜,劉易斯上床睡覺……但他睡不著,還有些事情在煩他。他聽著雷切爾和凱奇幾乎一致的呼吸聲,過去兩天的情景在他腦子裡打轉。巴頓將軍……最優秀的名犬漢納……我們的愛兔瑪塔……埃莉大發脾氣:我不要啾吉死!……它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去養他自己那些該死的老貓!雷切爾同樣怒氣沖沖:身為醫生你應該明白。……諾瑪·克蘭德爾在說:一般人好像只想忘掉死亡。……還有賈德森,他的語氣非常肯定、非常有把握,他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時代:有時候死亡會跟你一起吃晚飯,有時候你還會感覺到它在咬你的屁股。read.99csw.com
「沒錯!」諾瑪興奮地叫道,好像那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也許在她的腦海里真的就像昨天。「是鮑伊家的小子!是埃倫還是伯特……」
「我會的。」諾瑪說,「我常做熱敷。劉易斯,別為埃莉煩惱。接下來整個秋天她都會忙著交新朋友,沒工夫去想那地方。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一起上那裡油漆墓碑、拔草、種花。一旦他們起了這念頭,他們就會去。到時候她對那地方就有好感了,就會開始熟悉那地方。」
「呃,我們來自不同的時代。」賈德森幾乎帶點抱歉的口氣說道,「我們跟死亡關係密切。一次大戰過後,我們見到流行性感冒猖獗,母親和兒女一塊在死亡邊緣掙扎。在我和諾瑪年輕的時代,如果你得了癌症,那就等於拿到了死亡保證書。一九二〇年代哪有什麼放射線治療!兩次大戰、謀殺、自殺……」
諾瑪點點頭,手上玻璃杯中的冰塊輕輕打顫。一輛汽車的頭燈閃過,照亮了掛在她胸前的眼鏡。「他做了可怕的噩夢。」她說,「夢見屍體不斷從地下冒出來,我不知道他還夢見什麼怪物。不久后,他養的狗死了——鎮上的人都覺得是吃到毒餌,對不對,賈德森?」
我想唐尼·唐納修會幫他辦這件事。他母親答道。她的眼圈紅腫,滿臉倦容,看起來似乎快累出病了。他是你叔叔同行里的好朋友。哦,劉易斯……甜蜜可愛的小露西……一想到她的慘死我就無法忍受……劉易斯,和我一起禱告好嗎?我們為露西祈禱,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祈禱。
「毒餌。」賈德森點點頭說,「總之大家都這麼認為。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了,比利·哈洛威才十歲。後來他當了州議會議員,也競選過國會議員,但落選了,那是朝鮮戰爭爆發前的事。」
劉易斯站起來伸個懶腰。「我得回家了。」他說,「明天是個大日子。」
他翻身下床,走向樓梯口,但又突然轉念,折向埃莉的卧室。她安靜地睡著,小嘴張開,身上穿的是已經嫌小的藍色娃娃睡衣。天哪,埃莉,他心想,你像玉米一樣直往上長。啾吉卧在她的腳踝間,也睡得死沉。請原諒我用這死字。
「她剛好把書翻到『喪葬儀式』那一頁,書上印著維多利亞女王出殯的告別儀式場面,靈柩兩旁站著https://read•99csw.com好幾十人,有的流著汗賣力抬著那老婆娘,有的穿著送葬的帶褶領的袍子,站在四周,像在等候賽馬場上各就各位的號令。曼蒂說:『國葬的時候,你要多少人抬棺材都行!書上是這樣說的!』」
此刻,劉易斯、賈德森和諾瑪一同坐在涼夜的門廊上,喝著冰茶而非啤酒。外面的十五號公路上,度完周末返家的車輛川流不息——劉易斯猜想,夏末人們總是儘力把握每一個美好的周末。明天開始,他將全天待在緬因大學醫務處。昨天一整天和今天,學生陸續返校,住進歐洛諾市區的公寓及學校宿舍,整理床鋪,和同學寒暄,並肯定會抱怨接下來一整年得從八點鐘開始上課以及學生餐廳的伙食。雷切爾一整天都對他很冷淡——不,用「冰凍」兩字來形容更貼切。劉易斯知道,等他今晚穿過馬路回到家時,雷切爾可能已經上床,凱奇會睡在她身邊,母子倆會擠著睡在她那一半,盡量遠離劉易斯這邊,遠到凱奇會太貼近床沿,隨時可能掉下床。然而劉易斯的這半邊面積將會擴張到整張床的四分之三,看起來就像一片空寂的沙漠。
「對不起,你知道我一不小心就會說漏嘴。」
劉易斯安靜地換了衣服,將鬧鐘撥到早上六時,然後淋浴、洗頭髮、刮鬍子、刷牙前嚼了片胃藥——諾瑪的冰茶讓他胃酸過多。也或許是因為回來看見雷切爾硬擠在雙人床的那邊睡覺,才讓他的胃更不舒服。他不是在大學的歷史課上學過「疆域決定一切」嗎?
劉易斯突然想起他忘了做件事——明天是他正式到任的第一天,但為什麼他還不睡,徒然在此浪費時間追念往日的悲傷?
如果我老婆不答應,就辦不到。
「我說我希望——」
「今晚痛得厲害?」劉易斯問。
「死亡對我們來說就像朋友,也像敵人。」賈德森終於開口說,「一九一二年,塔夫特當上總統,我弟弟彼得得了急病去世。他才十四歲,那時候他可以把棒球打得比鎮上任何小孩都遠。在那個年代,你不用進大學去研究死亡;在那個年代,死亡會進屋來跟你打招呼,甚至跟你一起吃晚飯,有時候你還會感覺到它在咬你的屁股。」
「你們的埃莉自會克服的。」諾瑪說話時調整著姿勢。「劉易斯,你一定在想,我們在這裏談的總離不開死亡。我和賈德森越活越老,不過我希望我們還沒活到要裝進棺材的地步……」
「那我就先把你灌醉。」劉易斯read.99csw.com說,「再把你殺個大敗。」
「他們正要為這事動手的時候,比利的妹妹曼蒂捧著《大英百科全書》第四冊出來。」賈德森繼續說,「劉易斯,她爸爸斯蒂芬·哈洛威那時候是班格爾市這一帶到巴克港那邊僅有的醫生,是綠洛鎮唯一買得起整套《大英百科全書》的家庭。」
所以劉易斯和母親在廚房裡雙膝跪下禱告。也就是禱告這個舉動,讓劉易斯恍然大悟事態的嚴重性:假如他母親是在為露西·克里德的靈魂祈禱,那就表示她的肉體已經不存在了。劉易斯閉上雙眼,露西恐怖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露西來參加劉易斯的十三歲生日宴會,兩顆腐爛的眼珠吊在雙頰上,她的紅髮長滿藍色的霉。而這形象令人作嘔,同時也引發劉易斯註定幻滅的強烈愛意。
「他和一幫朋友為他的狗舉行葬禮。」諾瑪回想道,「雖然只是只雜種狗,可是比利很喜歡它。我記得他父母不贊成把狗土葬,因為比利本來就常做噩夢。賈德森,是兩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做的棺材,對嗎?」
賈德森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兒。
「他們家也最先裝了電燈。」諾瑪插嘴道。
這次諾瑪沒有制止他說粗話,只是不吭氣地直點頭。
「成堆成群的。」諾瑪說,「我們喜歡小孩。」
「是的,」劉易斯說,「我想是在變。」
她死了,乖兒子。我很遺憾,但她確實死了。露西已經去了。
「如果有空,明晚過來告訴我學校的情形。」賈德森說,「而且我還要在牌桌上打敗你。」
「曼蒂開口說:『等等!等等!來看這個!』於是他們全都住手來看。她就剛好他媽的……」
劉易斯看著字條,思索著時機究竟恰不恰當,但他隨即明白,答案是肯定的。今天一整天的不愉快令他產生了這個堅定的結論,劉易斯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決定:只要他有能力阻止,就不會讓啾吉穿越馬路。
劉易斯又想起幾近歇斯底里的雷切爾。
樓下電話旁的牆上掛著塊備忘板,上面貼著各種留言、字條、賬單。橫跨板面,雷切爾用她工整的大字寫了一行:可盡量拖延的事。劉易斯翻開電話簿,將查到的號碼抄在一張白紙上。他在號碼下面寫著:昆丁·佐蘭德獸醫生——打電話為啾吉挂號——佐蘭德如不做閹割手術,請他介紹其他醫生。
而他母親的回答不帶抑揚頓挫,但充滿畫面——十一月的天空下,一片死寂之地,上面散布著凋零泛黃、邊緣https://read.99csw.com拳曲的玫瑰花瓣,靜止的池塘上漂著水藻、死物、爛肉、塵埃:
接著,賈德森的聲音與劉易斯母親的聲音合而為一。劉易斯·克里德四歲大時,他母親在性|事細節上對他撒謊,卻在他十二歲那年,當他堂妹因為一場荒謬的車禍喪生時,告訴了他死亡的真相。堂妹被撞死在她父親的汽車裡,只因為有個小孩發現一輛公共工程處的載重車上插著鑰匙,就擅自開出去兜風,但後來他不知道怎麼剎車。最後,那個不會剎車的孩子只受了點輕傷,劉易斯的卡爾叔叔那輛福特轎車卻整個被撞爛了。劉易斯的母親直截了當地把堂妹的死訊告訴劉易斯,劉易斯答道:她不可能死了。他聽見母親所說的話,卻無法理解它的意義。你說她死了是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隨後劉易斯又想道:誰來埋葬堂妹呢?雖然卡爾叔叔是開殯葬公司的,但劉易斯不能想象叔叔得親自為女兒露西收殮。劉易斯在混亂和恐懼中,認定這件事是眼前最重要的問題。就像那個難解的謎:究竟誰來替鎮上的理髮師理髮。
「……不過,熟悉死亡,和它當個點頭之交的這個念頭倒也不壞。這幾年……我不明白……好像誰都不去談、不去思考死亡這件事。人們認為死亡這個話題會對孩子造成傷害……對孩子的思想有害,因此電視上也看不見跟死亡有關的事……一般人只想把棺材蓋上,這樣就不必看見裏面躺著的屍體,或者向死者說再見……一般人好像只想忘掉死亡。」
「不算厲害。」她說。
「但他們卻裝上有線電視,播放那些——」賈德森朝諾瑪望了一眼,清清喉嚨把話說完,「——播放男人、女人干那些人家拉上窗帘才幹的事兒。真奇怪,只經過一代人事情就大變樣,不是嗎?」
「但有些孩子完全不受影響,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我猜他們是那種……就像搜集小玩意兒時那樣,會先把撿到的東西收進口袋,帶回家再仔細瞧。不過有的孩子……諾瑪,你還記得哈洛威家的小男孩嗎?」
「果然靈驗。到後來總共有二十個孩子為老狗出殯,他們就像他媽的那張書中的圖片那樣,只差沒穿褶領、戴高帽。曼蒂主持儀式,叫他們排好隊,給他們每人一朵野花,然後出發。我始終認為曼蒂沒當選國會議員是這個國家的損失。」賈德森笑著搖搖頭。「總之,比利被寵物公墓引發的噩夢從此消失https://read.99csw.com。他哀悼他的老狗,哀悼完畢后就恢復了正常生活。我想,我們都是這樣。」
他懷著有生以來最大的悲痛放聲大哭:她不能死!媽媽,她不能死——我愛她!
賈德森繼續說:「總之,八歲大的曼蒂,裙子飄飄,急急忙忙抱著那本大部頭的書跑出來。比利和鮑伊家的小子——我想一定是肯道爾,一九四二年他在佛羅里達的彭沙科拉接受戰鬥機飛行員訓練時墜機身亡——正準備與孿生兄弟較量,誰贏誰就可以負責把被毒死的雜種老狗抬進墳場。」
「也可能是肯道爾。」賈德森說,「總之我記得他們為了究竟由誰來抬棺材,著實吵了一架。那隻狗體型不大,所以最多只需要兩個人抬。迪恩和丹納兩兄弟說應該由他們抬,因為棺材是他們做的,而且他倆又是孿生兄弟——你知道,兩個恰恰好。比利則說他們跟他的狗——寶瑟——不熟,比利堅持說:『我爸說抬棺材的必須是很親近的朋友,可不是隨便什麼木匠就夠格。』」賈德森與諾瑪大笑起來,劉易斯也咧嘴而笑。
「對不起。」劉易斯說,「我在胡思亂想。她的確有點不安,你怎麼猜到的?」
「問題解決了?」劉易斯問。
「對某些孩子來說,那個寵物公墓可能是他們生平第一次面對死亡。」賈德森說,「他們在電視上看到人死,他們知道那是假的,就像星期六下午在電影院看的老西部片一樣。在電視和西部片里,那些人只是捧著肚子或胸口就栽到地上。對大多數孩子來說,丘陵那邊的墳場比電影、電視加起來還真實。」
劉易斯在這對夫婦的笑聲中離去,穿過公路,在夏末的黑夜中回到自己的家。
「睡前做點熱敷。」
「當然沒有,別說傻話啦。」劉易斯說。
「大夫。」賈德森極其認真地說,「如果我有這樣的一天,那我就該讓你這種江湖郎中來醫我啦。」
劉易斯對閹割一事的感覺仍然不變,動過手術的公貓自然會大減雄風,會越長越肥,心甘情願成天睡在暖氣管上,直到有人喂它。他不想啾吉變成那樣,他喜歡現在的啾吉,一身精肉,兇狠好鬥。
「希望埃莉沒有太難過。」賈德森·克蘭德爾說。劉易斯不止一次想道:這老頭有種能看透人心的特異功能。而這點讓他頗為不安。
賈德森點點頭,喝乾他杯中的冰茶。「是霍爾家的迪恩和丹納兩個孩子,還有比利的另外一個好朋友——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應該是鮑伊家的小子。你還記得住在主街上布羅夏老宅的鮑伊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