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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12

第一部 寵物公墓

12

過了好一陣子,這世界才又再現光明。
「你們……」
「是幾個學生用毯子把他抬來的,我不知道他受傷的原因。」
「跟我來。」喬安妮對那個拉窗帘的助理護士說。這個助理又把拳頭擠在嘴角,拉出尖叫時的嘴形。她看著喬安妮,愣愣地說:「啊?哦。」
那個助理護士這才開始動作。片刻之後,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喬安妮和斯蒂夫本能地輪流用身體擋在玻璃門和地板上躺著的男生之間,盡量不讓外面的圍觀者看清裏面的情形。
斯蒂夫看來如釋重負,他推開門,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話聲立刻湧進來。劉易斯也聽見了警車的警笛聲,知道校警來了,頓時有種悲哀的解脫感。
「斯蒂夫現在在哪兒?」
又是那個笑容,不妙。
劉易斯低頭注視著垂死青年,一開始不肯相信他剛才聽見的話。等回過神來后,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聽覺神經產生了幻覺。他咯咯了幾句,我的潛意識把那些模糊的音節轉換成自己曾經聽過的連貫字句。但片刻之後,劉易斯不得不承認,那並非幻覺。他感覺到一陣令他發昏的極端恐怖襲擊而來,全身的雞皮疙瘩像波濤般沿著手臂往下涌至腹部……但即使如此,劉易斯仍然不肯相信。不錯,那些音節發自地毯上年輕人的血污嘴唇,被劉易斯的耳朵接收,但這隻不過表明他的幻覺是視覺神經和聽覺神經的共同產物。
斯蒂夫雙眼圓睜、充滿驚恐地抬頭望著劉易斯。他想開口說話,但說不出來。
「對啦,還啊哦呢?跟我來。」喬安妮拉她一把,她才開始移動,紅白相間的護士裙在腿上發出窸窣聲。
劉易斯環顧四周,發現此刻只有自己一個人和這個垂死青年在一起。他隱約聽見喬安妮大聲對助理護士說擔架放在第二病房外的儲藏室里。劉易斯懷疑這兩個助理護士知不知道哪裡是第二病房,這畢竟是她們第一天上班,以這種方式進入醫學世界實在是他媽的慘。在鋪滿地面的綠色地毯上,年輕人頭下面的紫色血漬漸漸擴大,所幸腦殼中的濃稠液體已停止外流。
劉易斯俯身診斷他在緬因大學的第一位病人。
斯蒂夫的驚叫使劉易斯迅速彈出座椅,他的下意識好像已經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在斯蒂夫的叫聲中,傳來一聲如碎玻璃般尖銳的長嘯。接著而來的是打耳光的聲音,同時聽見喬安妮在說:「住口!否則就給九九藏書我滾出去!馬上住口!」
「在寵物公墓里。」年輕人啞聲說道……臉上帶上了笑容。他的笑跟那個去關窗帘的助理護士臉上掛著的陰沉而神經質的笑非常像。
「咯咯……」年輕人說。這時,劉易斯覺得自己已經可以聞到他呼吸中的死亡氣息,內出血,呼吸不勻,衰竭,完蛋。
找出原因也是劉易斯的責任。「去找那幾個學生。」劉易斯說,「帶他們走另一個入口。我要問問他們,不過不要到候診室來,他們已經看夠了。」
「他是怎麼受傷的?」劉易斯問斯蒂夫,雖然他自知在這種情況下提這個問題又蠢又無意義。這是旁觀者才有的問題,但年輕人頭上的洞讓劉易斯束手無策,只能當個旁觀者。「是警察送他來的嗎?」
喬安妮·查爾頓笑笑說:「根據我對學校車輛管理室行政效率的了解,大概等到十二月十五號他們就會用聖誕緞帶紮好送回來。」她瞥了女學生一眼,「你的體溫比正常高半度,吃兩顆阿司匹林,別去酒吧和暗巷。」
「醫生,要擔架嗎?」喬安妮問。
一陣恐怖穿過劉易斯全身,恐怖用冰冷的雙手抓緊劉易斯的心臟,用力擠壓。恐怖壓迫著劉易斯,使他萎縮,然後他想拔腿逃跑,逃離候診室地上這個血淋淋、會講話的殘破腦袋。劉易斯這個人既沒受過嚴格的宗教訓練,也不迷信旁門左道,因此對於眼前發生的事——不管這算什麼事——都可說毫無準備。
這次,每個字都像學舌鸚鵡般清楚:「那不是真正的墳場。」他兩眼空洞無神,眼珠周圍全是血,帶著笑意的大嘴讓他看起來活像條死了的鯉魚。
垂死的年輕人從喉頭髮出咯咯聲,他想說話。劉易斯能聽出音節,但無法分辨字義。
劉易斯的內心在與拔腿開溜的念頭拉鋸,但同時又強迫自己更貼近些。「你剛才說什麼?」他再問一次。
劉易斯俯身對他說:「老弟,你會好起來的。」他說話時不禁想到雷切爾和埃莉,胃裡隨即難受得翻騰起來,他用手掩著嘴抑制打嗝。
「劉易斯,人心的泥土裡有更多碎石。」垂死的年輕人低語道,「一個人種他所能種的……好好照料。」
許多人擁到學生醫療中心的大扇玻璃門前向內張望,還用手遮住臉旁的反光。這一幕讓劉易斯想起幾乎一模一樣的畫面:他六歲大時,早上母親出門上班前,兩人九九藏書會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電視上播的是老牌節目《今日秀》,主持人戴夫·蓋洛威就在透明的攝影棚內主持節目。玻璃門外擠滿人群,都想探頭看看戴夫、弗蘭克·布萊爾,還有弗萊德·馬克斯等明星。劉易斯環顧四周,看到還有些人站在窗外往裡看。劉易斯沒辦法改變玻璃門,不過……
劉易斯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儘管喬安妮語帶嘲諷,卻讓他覺得安定自如。
喬安妮向他眨眨眼,他不禁露出微笑。「醫生,我隨口說說,你也別當認真。」
劉易斯開始填藍盾十字保險公司的那些明細表,也就等於把所有庫存藥品和器材填列一遍,(斯蒂夫·馬斯特頓氣憤地說:「每一年!每年都來天殺的這套。劉易斯,你乾脆填:全套心臟移植設備,價值八百萬。那樣就夠唬住他們了!」)劉易斯正全神貫注填表,只想到要再來杯咖啡時,忽然聽見斯蒂夫從候診室方向叫道:「劉易斯!劉易斯,快過來!出大事了!」
傷者是個年輕人,大約二十歲,劉易斯花了不到三秒鐘就做出診斷:這年輕人活不了了。他的頭部有一半已經碎了,頸骨折斷,一根鎖骨穿出已經扭曲變形的右肩。濃濃的鮮血和一種黃色液體從他頭部滲出併流在地毯上。從頭蓋骨破裂處,劉易斯可以看見跳動的灰白色腦髓,就像透過一扇破窗看進屋裡。裂口有五厘米寬,假如這年輕人的頭部能夠懷胎的話,這個嬰兒已經可以從這個裂口生出來了,雅典娜就是從宙斯的腦袋裡蹦出來的。這個男生到現在還活著,真令人難以置信。這時劉易斯的腦中忽然聽見克蘭德爾說:有時候你還會感覺到死亡在咬你的屁股。還有他母親的話:死了就是死了。劉易斯覺得有股瘋狂的衝動讓他想笑——死了就是死了,肯定是這樣,好傢夥。
「哎,我們一大早就要這麼憤世嫉俗嗎?」劉易斯說。事實上,他覺得有點困窘。
「好極了。」劉易斯鬆了口氣,至少救護車不是去執行任務,這是他最怕發生的事。「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把它開回來?」
「印第安人帶魚給我。」
「我知道她是哪一種學生。」喬安妮說,「哦,我們還會接待另一種學生——那些骨折筋斷的運動九-九-藏-書員,他們不願在場邊坐冷板凳,他們是硬漢,哪怕毀了將來的職業球員前途,也不能讓球隊失望。而她這種就叫半度燒小姐……」喬安妮把頭轉向窗戶,劉易斯隔著窗子,可以看見被太陽曬蛻皮的女孩正往學生宿舍走去。剛才在診療室里,她給人的印象是身體不適,此刻卻步履輕盈、扭腰擺臀,注視四周也引人注目。
劉易斯立刻作出決定。「通知校警隊,我們不能等東緬因醫療中心派救護車。如果校警隊認為有必要,可以用消防車把傷者載到班格爾市,至少消防車上有警報器和閃光燈。喬安妮,你去,就這麼辦。」
「你怎麼知道我的……」
不可思議的是,這年輕人還能動。他的眼瞼顫動,雙眼睜開,藍色眼珠四周全是血。他眼睛空洞地注視外界,但什麼都看不見。他試圖移動頭部,劉易斯制止了他,因為他的脖子已經斷了,而頭部創傷並不能阻斷痛覺。
「咯咯……」年輕人在說話,「咯咯咯咯……」
「叫救護車來。」劉易斯命令斯蒂夫,「我們……」
回想起來——等到劉易斯有心情回想時——那場噩夢是從早上十點左右,他們把生命垂危的男學生維克托·帕斯考抬進醫務室開始。
劉易斯衝進候診室,一開始眼前只有血——很多的血。一個助理護士在啜泣;另一個臉色白得像鮮奶油,雙手握拳捂著嘴角,以致嘴唇被擠成一個令人生厭的笑容。斯蒂夫跪著,努力扶住攤在地上的男生的頭。
「哦,天!」劉易斯說話時在額頭上一拍。他看向喬安妮說:「喬安妮,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通知校警隊?還是東緬因醫療中心?」
地上豎著一面重新漆過的牌子:克里德醫生專用。劉易斯把車停進專用停車位,然後快步進入醫務室。
喬安妮出去前,劉易斯注意到她深表同情的眼光。這位受傷的年輕人,膚色古銅、肌肉發達——可能整個夏天都在當修路工,或替人油漆房子,或教人打網球——身上只穿滾白邊的紅色運動短褲。不管他們如何搶救,他必死無疑。他被抬到這裏來時,就算醫務室的救護車引擎已經發動在停車場待命也救不活他。
劉易斯開車駛進校區時,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交通量突然激增,場面相當壯觀。有汽車陣、自行車陣,還有數十名在路上慢跑的人。劉易九-九-藏-書斯必須緊急剎車才能避免撞上兩名從唐恩大樓而來的慢跑者,剎車力道之猛,讓他的安全帶瞬間拉緊並壓到了喇叭。這些慢跑者常惹他冒火(騎自行車的也同樣討厭),他們只要一開始跑步,就忘了自己應負的責任,畢竟他們是在運動健身。那兩名慢跑者的其中之一頭也不回地對他比出中指。劉易斯嘆了口氣,繼續前進。
「我的天!」劉易斯咕噥道,同時雙手蒙臉。不過他是在笑,像喬安妮這樣的老護士長不會成為他的負擔。
「離開,我們。知道……」
身著紅色運動短褲的年輕人渾身打顫,突然,他的全身肌肉像被鎖住一樣,瞬間僵住。他眼神中的空洞表情暫時消失,彷彿可以與劉易斯的目光接觸。然後,一切又立刻消失,室內飄著一股怪異的臭味。劉易斯以為年輕人還會再說話,然而,年輕人的眼睛又變得空洞……眼球上開始出現一層薄膜。年輕人死了。
「在你辦公室回復郵件,同時也在傷腦筋,想把藍盾十字保險公司印的大批狗屎表格弄清楚。」
「你是誰?」劉易斯問,聲音顫抖,「你究竟是誰?」
「這學期的第一個客人。」喬安妮酸溜溜地說,她快速甩了幾下手,溫度計的水銀柱便降了下去。
「咯咯……咯咯……咯咯……」
「什麼?」一股瘋狂的衝動撼動了劉易斯。
「劉易斯」,一聽見自己的名字,剩下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心裏只想:哦,天哪,他知道我的名字!
劉易斯往後坐下,依稀感覺到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濕透,粘著身體。黑暗展開翅膀,輕輕遮住他的雙眼,整個世界開始左右搖蕩,令他作嘔。劉易斯意識到眼前一片漆黑,於是半轉身離開已死之人,將頭埋在雙膝之間,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牙齦,直到出血。
「劉易斯,救護車已經……」
「這就是基本的大學疑難症患者。」喬安妮把溫度計丟進消毒器里,「今年我們會見到她二十四次。每逢小考前她來醫務室的頻率就會提高。期末考前一兩星期,她會覺得自己得了肺炎,也有可能是氣管炎。她可以逃過四五次考試——依照學生的用語是:軟腳蝦老師的那幾門課——然後補考通過。如果她們事先知道要考是非選擇題而非申論題,那麼她們就會病得更厲害。」
偏偏在劉易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救護車九_九_藏_書就不見了。
他在第一個診療間見到年約五十歲、頭髮灰白但身形輕盈的護士長喬安妮·查爾頓,她正在為一位穿著牛仔褲、短背心的女學生量體溫。在劉易斯看來,這女孩剛被晒傷,還在蛻皮。
「如果需要就拿來。」劉易斯說完蹲在斯蒂夫身旁,「我還沒看他的傷勢呢。」
見她沒有立刻行動,喬安妮甩她臀部一掌。「小姐,快去!」
「哦,發生慘劇了。」喬安妮邊說邊從女學生嘴裏取出溫度計查看數字。「斯蒂夫·馬斯特頓早上七點上班時,發現引擎和前輪底下有攤水,水箱漏水了,所以他們拖去修了。」
他頭上裂了個洞,天哪!他頭上裂了個洞!
「喬安妮,早啊。」劉易斯說,「救護車到哪兒去了?」
喬安妮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劉易斯心想,這倒少見——不過她回答的聲音仍舊沉著。「醫生,我不知道,我在學生醫療中心服務期間從來沒碰到這種情況。」
「你剛剛說什麼?」劉易斯低聲問道。
「你好像不怎麼高興。」
十點之前,一切都很平靜。九點整,大概是劉易斯抵達醫務室半小時后,兩名助理護士來值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的班。劉易斯給她們每人一個甜甜圈、一杯咖啡,和她們談了十五分鐘,向她們說明職務責任,哪些事可能比較重要、哪些事又不屬於她們的職責範圍等等。然後由喬安妮接手。喬安妮帶她們走出劉易斯的辦公室時,劉易斯聽見喬安妮問她們:「你們對糞便和嘔吐物過敏嗎?你們在這裡會常看見這兩樣東西。」
女孩子走下診療椅,迅速看了劉易斯一眼後步出診療室。
第二件事是,停在醫務室外停車場上的救護車不見了,這表示劉易斯一開工就遇上了麻煩。醫務室的設備足夠應付一切只需短期治療的病痛;大廳旁有三間設備齊全的診療室,後面有兩間病房,可各容納十五張病床。但沒有手術室,或任何可以施行手術的空間。如果出了嚴重事故,就得用救護車將傷員運往東緬因醫療中心。之前帶劉易斯在醫務室巡過一圈的醫務助理斯蒂夫·馬斯特頓曾讓劉易斯看前兩年的醫務日誌,值得驕傲的是:那段期間救護車只跑了三十八次東緬因醫療中心……這裡有一萬多名學生,連教職員共一萬七千人,嚴重意外不過三十八樁,可以說相當少了。
「拉上窗帘。」劉易斯厲聲命令剛才大聲尖叫的那個助理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