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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21

第一部 寵物公墓

21

廣播器在叫他們那班飛機的乘客登機,埃莉慌慌張張地跑來。「媽咪,在叫我們了。快走——快走——快走。他們不等我們就要飛了。」
那個星期,劉易斯有天心血來潮,帶了束花去醫院探病,發現諾瑪已被安置在樓下的雙人病房——這是好現象。賈德森和她在一起。
在當時那個年紀,劉易斯·克里德他還不會應付這種侮辱,但懂得應付這種狀況的人也很少會碰到這種戲劇性的誇張提議(或照實說就是賄賂)——而你大概要到八十五歲左右才會懂得處理這種事。一來,劉易斯很疲倦,他每星期要上十八小時的課,花二十小時啃書,再用十五小時在白廳飯店裡的匹薩店打工。二來,他神經緊張,那天晚上古德曼先生卻出奇快活,神態與往常對待劉易斯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完全不同。古德曼邀劉易斯進書房抽雪茄時,和他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來——過了很長一段日子,長到足夠讓劉易斯思量——劉易斯回想當時的情況:馬兒嗅到草原起火的煙味時,一定也會產生和他一樣的焦慮感。當時,劉易斯以為古德曼先生隨時可能宣布:他知道劉易斯已經和他女兒發生過肉體關係。
也許是眼睛泄露了他的心思,雷切爾才會突襲似的上前擁抱他,將凱奇擠在中間。凱奇雖然露出詫異的表情,可是沒有不高興。
這些話當然無法促成他與未來岳父母的和好。
不過孩子們早已融化了他岳父母的心,小孩就有這種本事。劉易斯猜想:其實只要自己假裝忘記那晚在古德曼書房裡的事,雙方就可以恢復友好。就算古德曼知道劉易斯是裝出來的也沒關係。然而實情是(劉易斯至少有承認這件事的https://read.99csw.com擔當)劉易斯並不特別想彌補這個裂痕。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但還沒長到足以趕走劉易斯嘴裏的苦味——當年在古德曼的書房裡,古德曼吞了幾杯白蘭地,當他從愚蠢的上衣口袋裡掏出支票簿時,劉易斯的嘴裏嘗到一股黏膩噁心的味道。的確,當初古德曼沒發現劉易斯和雷切爾已經上過床(總共五夜,他倆擠在劉易斯狹窄破爛的公寓床上)的事,讓劉易斯鬆了口氣。但他仍無法控制那種突如其來的厭惡,即使過了十年後也沒有絲毫改變。
此時,劉易斯真的開始感覺孤單——他幾乎掉下淚來——於是他再次對空揮手。
賈德森生起火爐,他們圍爐而坐,冷啤酒,暖廚房,賈德森談起兩百年前米克馬克族印第安人如何阻止英國人在緬因州的馬奇亞斯登陸。他說當年的米克馬克紅人十分兇狠,他又補上一句,直到現在聯邦及州政府的一些地政律師還是很怕他們。
「這樣不對,」從一個月前他們開始討論這件事起,雷切爾講了不下二十遍,「我不喜歡感恩節你得單獨在家,劉易斯,再說感恩節本來就是家庭節日。」
後來是雷切爾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彼此都後悔太口不擇言,但是對於對方的成見並未改變)。肥皂劇情節不再上演,當然也沒再說出「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女兒」這種話。劉易斯與雷切爾結婚那天,古德曼衣領上的僵硬面部表情像極了埃及石棺上的雕刻。古德曼給他們的結婚禮物是一套六人份瓷器和一台微波爐,此外沒有多給他們一文錢。劉易斯讀醫學院那段疲於奔命的時間,雷切爾在一家女裝店當店員。打從九*九*藏*書那時起到現在,雷切爾只知道她丈夫與她父母的關係有點「緊張」……尤其是劉易斯與她父親之間。
劉易斯目送他們上了登機梯……然後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飛機內部,接下來整個星期都見不到他們了。也因為這樣,此刻劉易斯已開始想家並感到寂寞。他移到剛才埃莉站的玻璃窗前,兩手插|進大衣口袋,望著工人將行李裝上飛機行李艙。
賈德森欣然起身。「好極了!劉易斯,我贊成。咱們快走,免得她又改變主意。」
「賈德森,別說俏皮話。」諾瑪說。
而這些罵古德曼的話,就算可以貼切地形容他本人,但完全無助於改善他們之間的關係。當時古德曼叫他滾出去,說假如再看見他踏上古德曼家門前的台階,他就會拿槍像打狗一樣地打死他;劉易斯則叫他拿支票簿塞自己的屁|眼。古德曼又說,連他看過的貧民窟乞丐都比劉易斯有前途;劉易斯就叫他何不把他的美國銀行信用卡、美國運通金卡連同支票簿通通一起塞進屁|眼去。
「媽——咪。」埃莉叫道,她急得不得了。「快走——快走——快——」
達美航空公司的七二七型客機離開了登機扶梯,劉易斯瞥見埃莉隔著窗戶拚命揮手。劉易斯也對她揮手並微笑,接著不知是埃莉還是雷切爾把凱奇舉到窗口。劉易斯揮手,凱奇也揮手——他可能看見了劉易斯,也可能是跟著埃莉有樣學樣。
「諾瑪。」劉易斯說,「我所做的都是我樂意做的。」
「不會,他們不會的。」雷切爾說,她手上握著三張粉紅色登機牌。她穿了一襲毛皮大衣,雖然是假貨,但棕色皮毛看起來十分貴氣……劉易斯心想,看起來像麝鼠皮。但不管看起來https://read.99csw.com應該像什麼,穿在雷切爾身上更增添了她的嫵媚。
本來這是個十分稱心的傍晚,可是劉易斯一心想著等待他回去的空房子。他踏過草坪時,踩在霜上的鞋子發出嘎吱聲。這時他聽見房裡的電話鈴響,便邁開步伐奔跑,衝進大門,奔到客廳(還碰倒了擺雜誌的茶几),再滑進廚房——因為他的鞋底沾了霜。劉易斯抓起話筒。
事實很簡單:家住林湖區的古德曼先生和夫人壓根就不喜歡劉易斯。首先,他們不喜歡劉易斯的貧寒出身,更糟的是,劉易斯讓他們的女兒供他讀醫學院,而他差一點被開除。
劉易斯非常不好意思,「老賈太誇張了。」
「劉易斯?」雷切爾的聲音不大,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很清楚。「我們到了,到芝加哥了,一路平安。」
「我不會自己在家流著眼淚喝啤酒。」劉易斯說,「賈德森和諾瑪一定會叫我過去吃火雞,過感恩節。其實我才覺得內疚,我從來就不喜歡跟一大堆人過節。每次下午三點開始喝酒、看電視上的足球賽,看到七點就睡著了。等到第二天醒來,還覺得達拉斯牛仔隊的啦啦隊在我腦子裡跳呀叫的。我不喜歡的只有送你和兩個孩子離開這個部分。」
沒想到古德曼竟提議負擔劉易斯的全部學費——他甚至當場從便服上裝口袋裡掏出支票簿,看起來宛如肥皂劇的情節。劉易斯當場爆發,他指責古德曼想把女兒像博物館展品一樣留在家裡;說古德曼除了自己之外根本不替別人設想,他還罵古德曼專橫傲慢,是個自私自利的王八蛋。直到過了很久之後,劉易斯才對自己承認:他當時發怒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解除身心所承受的壓https://read.99csw•com力。
諾瑪見到鮮花時非常驚喜,立刻按鈴叫護士拿花瓶來,然後指揮賈德森如何插花,插好後放置在角落梳妝台上。
「我沒誇大其詞。」賈德森說。他似笑非笑地眯眼看著劉易斯。「劉易斯,你母親沒告訴過你:永遠別錯過一個謝字嗎?」
劉易斯可以去,但他寧可為他岳父母奉上他們的女兒、孫兒孫女及他的問候。
「哈啰?」
感恩節前一星期降了第一場雪,到了十一月二十二日那天又落了四英寸的雪,不過,感恩節前一天卻是個晴朗寒冷的日子。劉易斯送妻兒去班格爾市國際機場,雷切爾帶著兩個孩子回芝加哥娘家過節。
「告訴你吧。」劉易斯笑了笑說,「我會小心的。雷切爾,替我向你父母問好。」
劉易斯的母親不曾說過那種話,至少就劉易斯記憶所及,她不曾說過。不過劉易斯記得母親有次說過:假裝謙虛在某種程度上就等於驕傲自大。
「你真是可愛。」諾瑪說,「你把這個男人拖出去,讓他請你喝杯啤酒吧。我困了,可是又沒辦法擺脫他。」
「那只是你的奢望。」劉易斯說,兩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我倒是沒問題。」雷切爾說,「坐頭等艙讓我覺得像個公主,凱奇會從波士頓一路睡到芝加哥。」
這一切劉易斯都還能應付,但此時發生了一件事,當時雷切爾不知道,將來也永遠不會知道……總之,劉易斯不會告訴她。古德曼先生提議為劉易斯付全部學費,直到畢業。而這筆「獎學金」(古德曼的字眼)的代價就是要劉易斯立刻取消和雷切爾的婚約。
第二天,劉易斯打電話到東緬因醫療中心的加護病房。諾瑪還未脫離險境,這是心臟病發作后二十四小時的標準程九九藏書序。劉易斯從魏布里醫生處獲得較樂觀的判斷。「我不認為那是輕微的心肌梗死。」魏布里醫生說,「我沒誇張,克里德醫生,她欠你很大一份人情。」
「老媽媽滿意了。」賈德森在第三次更換鮮花拜訪位置后冷冷地說。
劉易斯可以陪伴妻小一同前往芝加哥,雖然學校業務的關係,他需要提早三天回來,但其實他一起過去並不困難。真正難的是:要與古德曼及他獅身人面像般的太太一起過四天。
「好,好。」雷切爾說,「劉易斯,乖乖待在家。」
「不說就是,夫人。」
「劉易斯,我愛你。」她說。
傍晚,劉易斯與賈德森和諾瑪喝了兩罐啤酒,再穿過十五號公路回家時,還是感到些許惆悵。因為天涼了,他們在廚房喝酒聊天,諾瑪喝的是葡萄酒,魏布里醫生不但准她喝葡萄酒,而且還鼓勵她多喝。
「哦,你這個人。」她說著朝他皺皺鼻子。雷切爾沒上他的當,她很清楚劉易斯為什麼不一起去芝加哥。「真會說笑。」
諾瑪望著劉易斯。「我要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她說話時有點靦腆,但讓人非常感動。「賈德森說我欠你一條命。」
「好極了!」劉易斯說道,一面坐下慢慢說話,同時心想:多希望你們此刻在我身邊。
劉易斯把凱奇換到另一隻手抱著,這小子生平第一次穿大男孩的雪衣,看起來像個巨人;埃莉貼著大玻璃窗看一架空軍直升機起飛。
「載著我的親人平安飛去吧。」劉易斯自言自語著,然後把外套的拉鏈拉上,走向停車場。北風強勁,呼呼刮過停車場,差點吹落了他戴的獵帽。他用手按著頭,掏出鑰匙打開車門。發動引擎時,那架客機剛越過機場大樓,機頭沖向藍天,噴射引擎吼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