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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寵物公墓 22

第一部 寵物公墓

22

「我們到了。」賈德森說。
「我們爬過來了!」劉易斯叫道。他放下鐵鏟,拍拍賈德森的肩頭。他記起小時候爬蘋果樹爬到最高分叉處時風吹枝搖,彷彿船桅頂端的感覺。二十多年來,劉易斯從來不曾感覺如此年輕,如此充滿生命力。「老賈,我們爬過來了!」
「這裏就是米克馬克族印第安人稱為小神澤的邊緣。到此地收購皮貨的商人叫它作死人塘,凡來過一次又活著回去的商人多半都不敢再來。」
「是的。」
劉易斯又要開口,「那是什麼東西?」差點就要出口。這時,從暗處驀地升起尖銳、瘋狂的笑聲,忽高忽低,尖得刺耳,讓人聞之心寒。這時劉易斯身上的每個關節都變得僵硬,好像體重突然增加許多,如果這時他打算拔腿就跑,一定會不留痕迹地栽進沼澤。
劉易斯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向大門。不過他又轉身,屈服於內心深處的聲音,他打開洗滌槽下的柜子,那裡有兩種塑料袋——白色小袋用來套在室內垃圾桶上,綠色大袋用來套在戶外的大垃圾桶上。劉易斯拿了個大塑料袋,因為啾吉自從動過手術后,體重增加了不少。
「有流沙嗎?」
他們一語不發,一起走向屋子,在克里德家的車道上停步。風仍在嗚咽,劉易斯無言地將鶴嘴鋤交還賈德森。
賈德森顯然不顧劉易斯願不願意在這寒冷的傍晚等上一分鐘,說完便徑自走開。劉易斯沒表示異議,反正他沒什麼好說的,自己現在也沒什麼主意。他望著賈德森走開,心甘情願地站在原地等候。
劉易斯步下樹冢,往前盯著賈德森手電筒的光環,賈德森停在那裡等他。劉易斯此刻心情之振奮,就如被澆了一瓶煤油的營火餘燼。
……十二……十三……十四……
「好,劉易斯。」
「哦,有的。」賈德森語調平淡地答道。劉易斯拚命想看清楚老人的面部表情。那表情……
「哦,糟糕!老賈,我馬上過來。」
劉易斯瞥了賈德森一眼,準備告訴賈德森他的推斷,可是賈德森把頭轉開,注視著地平線上那抹紅光。他帽子的耳罩半開,露出他那沉思而嚴肅的表情。
這年歲末雖然發生了不少難以解釋的怪事,但劉易斯無論是醒著或做夢,都沒再受到帕斯考陰魂的煩擾。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這裡是他們的葬場。」賈德森說,「我帶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讓你把埃莉的貓埋在這裏。米克馬克族人不歧視禽獸,會把心愛的動物和主人葬在一處。」
醫生,不管你有多需要,千萬別走過去,誰也不應該闖過這道障礙。
現在已是下午五點三十分,黃昏已盡,四周景物一片死氣沉沉。河對岸遙遠的地平線上,落日留下了一抹奇異的橙色。冷風對著十五號公路吹來,吹得劉易斯的臉頰發麻,吹散了他呼出的白氣。劉易斯渾身發抖,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孤獨的感覺。這感覺既強烈又誘惑著他,沒辦法用比喻來說明。他只能感覺,但無法捉摸。
……倒塌的樹和年代已久的圓木。他們走得越近,手電筒射出的光圈越小,但也越亮。賈德森不曾稍停,也不察看是否走對了方向。他邁步往上爬,不像登山或爬坡那樣躬著身體,而像爬樓梯似的往上走。賈德森知道一步接一步的確切位置。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弄平岩頂?」
劉易斯掛了電話,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分鐘左右。然後他先去上廁所,再穿鞋下樓。
「是啾吉?」劉易斯問。他覺得整個人往下一沉。「老賈,你不會弄錯吧?」
「謝謝!」劉易斯脫口而出。
「劉易斯?你恐怕有點麻煩了。」
「噓!」
劉易斯開始穿越公路,賈德森也活動起來——揮手示意叫他退回去。賈德森嚷著什麼,但劉易斯除了風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劉易斯後退,突然發現風聲變得更強勁也更尖銳。片刻之後,一輛鳴著汽笛喇叭的奧林科油罐車轟然駛過,那勁道使他的長褲和大衣鼓脹起來。該死!他差點就走到那龐然大物前面。
劉易斯掏出綠色塑料袋,打開後用手抓緊怕風吹掉。風吹袋響,噼噼啪啪的響聲似乎引起了賈德森的注意力。
「呃,我們草坪上有隻死貓。」賈德森說,「我看可能是你女兒的貓。」
但來電的不是雷切爾,是賈德森。
賈德森把鐵鏟遞給劉易斯,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接過來。
「我……我得仔細考慮考慮。」
他們又開始前進,踏著沼澤中一個又一個突出的小塊高地。劉易斯無須費心去找,他的腳自動踏了上去。他的腳只滑了一次:左腳踏破一片薄薄的浮冰,鞋子踩進一窪冰冷而帶著黏性的水。他迅速提起左腳,跟著賈德森繼續前行。手電筒的光在林間浮動,勾起了他對小時候讀的海盜故事的回憶。壞人在沒有月光的晚上到森林埋藏金幣……其中一個一定會栽進土坑,掉在裝金幣的箱子上,原來他胸口中了一彈,因為海盜迷信同行弟兄的陰魂可以守護財寶。
不錯,劉易斯感到滿足。自從他們遷居緬因州以來,他第一次覺得有回到家的感覺。此刻他獨自站在黃昏中,站在寒冬的邊緣,雖然他覺得不快樂,卻感到出奇地興奮和完整——他從童年起就不曾有過這樣完整的感覺。
「這事可以等明天,白天我們看得……」
賈德森從褲袋掏出一隻懷錶,按開鏤刻著花紋的表蓋。
他記得以前一起打牌的韋克·蘇利文,有次韋克問劉易斯,為什麼劉易斯的老婆可以隨時點燃劉易斯的欲|火,但他卻對脫|光衣服讓他看病的女人無動於衷。劉易斯為他解釋,說這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樣——一個女人來接受乳|房或身體檢查時,並非突然全身赤|裸、像愛神維納斯一樣站在那裡。你一次只看一個地方,乳|房、陰|部或大腿,其他部分都用被單蓋著。同時旁邊還有護士,她們的主要功用就是確保醫生的名譽。韋克不相信劉易斯的解釋,他的理由是:乳|房就是乳|房,那個就是那個。要能動情就都會動情,否則任何時候都不會衝動。最後,劉易斯只能這樣回答他:自己老婆的乳|頭和別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賈德森微笑——或者只是嘴唇一歪。「我認為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他柔和地說,「不過對貓、狗或寵物鼠並不危險。劉易斯,快把你的貓葬了吧。」
賈德森轉過頭來面對劉易斯,罩耳帽彷彿襯出一張不見五官的面孔。剎那間,劉易斯以為是帕斯考站在他面前,這時燈光迴轉,照出一個被毛皮包圍的咧嘴冷笑的骷髏。恐懼猶如一波冰水又攫住了劉易斯。
「怎麼?我們埋了你女兒的貓。」
「沒有。」賈德森說道,好像劉易斯已經同意他的說法。「沒好處。」他的語調平和,他那極有把握、不容妥協的語氣讓劉易斯渾身發冷。「內心的事就是秘密。女人善於保守秘密,我猜她們確實守得住一些秘密,但任何稍有見識的女人都會告訴你,她看不透男人的心,劉易斯,男人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就像米克馬克族的古葬場,石床緊密。一個人種他能種的……細心照料。」
「去教堂做感恩節禮拜。」賈德森說,「她留在那邊吃晚餐。我想她不會吃多少東西,就算肚子餓也一樣。」一陣狂風吹歪了賈德森的帽子,劉易斯這才看清楚的確是他——還會是別人嗎?「這完全是女人家聚會的借口。」賈德森說,「中午吃過感恩節大餐,她們晚餐不過啃啃三明治罷了。她大概八點鐘才會回家。」
「走吧。」賈德森說,「我們去埋它。」read.99csw.com
石階夠寬,可是那種彷彿漸漸離開地面的感覺卻令人不安。有時候,劉易斯的鞋底與碎石子相互摩擦。
劉易斯心底冒起一股想要狂笑的衝動,但他忍住沒笑出來。
「也沒別的事了。」賈德森說,「劉易斯,你人不錯,就是問的問題太多。有時候人得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我的意思是,心裏認為對的事。如果他們做完后感到不對勁,而且滿腹疑問,那是他們的腦子覺得做錯了,而不是他們內心的問題。你懂我的意思嗎?」
「老賈?」
「石堆。」賈德森說。
「劉易斯,你沒事吧?」賈德森咕噥道。
劉易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愛著啾吉——也許不像埃莉那麼熱切地愛它,而是種漫不經心的愛。動過閹割手術后的啾吉變得胖了、行動慢了,它每天的例行活動範圍只限於埃莉的床、客廳的沙發、放貓碗的角落,很少再走出家門。現在它死了,在劉易斯眼中,它看起來就像原來的那個啾吉。血紅的小嘴,裏面是針一般尖銳的貓牙。啾吉的兩眼看來似乎還有殺氣,彷彿在過了一段中性貓的短暫乏味的日子后,它在這臨終時刻又恢復了真面目。
賈德森走到一段長長的斜坡下方,停住,劉易斯跑步追上。
「八點三十分?」劉易斯傻傻地重複道。「才八點半?」
劉易斯想起當時提到啾吉總有一天會死的時候,埃莉發了多大脾氣;他知道這事情相當棘手。
風勢更加銳利也更冷了,劉易斯的臉很快就麻木了。他懷疑他們的高度已經超過樹梢,他抬頭看見繁星滿天。在他一生中,天上的星星從來不像此刻這樣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劉易斯不禁自問一個老問題——宇宙間有更高的智慧存在嗎?這個念頭並沒有帶給他驚異之感,反而讓他有種寒冷的恐怖感,彷彿他剛剛是問自己:吞下一把蠕動的蟲是什麼感覺?
賈德森望向他,看來並不詫異。
賈德森邁步往上爬,劉易斯照樣跟著。
在極度疲勞中,劉易斯彷彿在默想夢裡出現的維克托·帕斯考和他的夢遊,不過那次夢遊跟這次葬貓沒有任何關聯。劉易斯也想道:今晚的經歷不是什麼威爾基·柯林斯式的驚悚情節,過程中充滿危險——真正的危險。手掌起水泡事小,事實上他很可能死在樹冢上,他們倆都可能為此送命,這樣事情就鬧大了。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也無法冷靜地看待當時的行動。現在劉易斯疲乏已極,他寧可把今晚自己的行動,當作由於全家人喜愛的貓不幸橫死,他心神不安導致的結果。
「我最好快點穿過公路回家。」賈德森先開口,「諾瑪的朋友快送她回來了,不然她一定奇怪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各位女士,你們錯過了人間美食。劉易斯這麼想,心裏沾沾自喜,於是狼吞虎咽吃完他的三明治。味道真好,孔子曾說:身臭如豬者必食如狼。劉易斯笑了,他拿起紙盒裝牛奶,對著嘴連灌幾大口,將三明治衝下肚子——這是雷切爾很討厭的另一個習慣。劉易斯吃完後上樓,連牙都沒刷就脫衣上床睡覺,這時身上的酸痛已大為減輕。
然後,那東西沒有出現,反而走遠了,再無聲息。
「我覺得……」劉易斯慢慢回答,「你的話可能沒錯。」
也許不是啾吉,賈德森說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哦天,這隻貓平常連樓梯都懶得爬,除非有人抱它上去……它為什麼要穿越公路呢?
他的手錶還在窗台上,他看表,還差十分鐘才九點,真是難以置信!
劉易斯把垃圾袋塞進大衣口袋,他不喜歡垃圾袋拿在手上那種又冷又滑的感覺。接著他才打開前門往賈德森家走去。
「替你弄個圓錐形石堆。」賈德森見劉易斯望著他,便開口解釋。
賈德森面對著劉易斯,在朦朧的星光下,這老人看起來大概有一百二十歲。他的眼裡已沒有跳躍的奇異光芒。賈德森面容扭曲,目光里充滿驚懼。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算平穩。「只是只潛鳥,走吧,馬上就到了。」
「老賈,什麼……」
但劉易斯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懦夫。
劉易斯看見賈德森站在對面,身上裹著粗厚的呢絨外套,他的臉部也被絨帽的毛邊遮住。賈德森站在冷冰冰的草坪上,看起來像尊石像,在這沒有鳥鳴聲的黃昏,他只是件無生命的物體。
的確一點也不輕鬆,這種碎石很多的地面很硬。他很快就發現:必須用鶴嘴鋤才能挖出一個足夠容納啾吉的坑。劉易斯輪流使用兩樣工具,先拿鶴嘴鋤挖松,再拿鐵鏟鏟開已鬆開的泥土。他的兩手開始作痛,全身開始發熱;他竭力想把這件工作做好。他開始哼著歌,有時他替病人縫合傷口時嘴裏也會不停地哼。挖掘時,鋤尖一碰上岩石便濺起火花,那種震動從鋤柄傳到他的雙手。他覺得手掌已經起泡,他也像一般醫生一樣愛護自己的手,但現在不在乎了。風在他頭頂和四周吟唱,唱著森林之歌。
「不,我不累。」劉易斯說。他本來可以追問下去,不過覺得自己並不真的在乎。對也好,錯也好,現在暫且不必深究。眼前他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在這裏真的挖得出坑來埋它嗎?這裏的土看來很淺。」劉易斯往石階旁突出地面的岩石點點頭。
「老賈,晚安。」劉易斯說。
「賈德森,我們今晚做了什麼事?」
「人們沒想到的是:在質問自己的內心前,也許應該先質疑那些疑惑的感覺。」賈德森說話時仔細地盯著他。「劉易斯,你覺得如何?」
賈德森也做了兩次深呼吸。「呃,我明白。」他說,「偶爾會有這種感覺。什麼時候覺得舒服不是自己能夠隨意挑的,而什麼時候覺得不舒服也一樣。跟客觀環境有關係,不過你不能信賴客觀環境。吸毒的癮君子把海洛因注射進手臂時覺得舒服,卻不知道這樣毒害了他們的身心。劉易斯,這地方可能就像海洛因,你要切記。我希望我這樣做是對的,我想是對的,但我不確定。有時候我腦子會有點糊塗。我想,畢竟是老了。」
「老賈……」劉易斯又想追問,但賈德森已拿起鶴嘴鋤往石階走,劉易斯連忙抓起鐵鏟趕上。他回頭再看一眼,那座以石堆為記的女兒愛貓啾吉之墓已融入陰影中,無法辨認。
可是現在,今晚,那夢境或警告彷彿已事隔多年,而不只幾個月。劉易斯覺得很舒服,渾身是勁,自信能應付任何事物,而且滿懷好奇心。他想:這也像做夢一樣。
劉易斯嘆口氣,「我猜她的確會這麼希望。」他說。
「動手埋你的貓吧。」賈德森說,「我要抽支煙。我本來可以幫你,不過你得自己做。各人埋各人的,從前就是這麼做的。」
「當然,我愛她,她是我女……」
劉易斯差點撞上老人的背,賈德森站在小徑中央,頭歪向一邊,緊緊地抿著嘴。
「大多數石堆都散了。」劉易斯對賈德森說,一面站起來拍拍長褲。這時他的視線更清楚了,他能看清有幾處石塊散落滿地,剛才賈德森只把他掘出的石頭遞給他造錐形石堆。
暫時不管那些,現在先解決眼前的問題。read.99csw•com
「我懂。」劉易斯說。他想:在他倆走下小丘、穿過草地、走向屋子這段路上,賈德森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哦,當然啦,流沙多的是!滾滾河流穿越冰河時期遺留下的大量石英砂,我們一直叫它作『硅砂』,不過應該還有另外的正式名稱。」
「哦。」賈德森說。「我只要換好外出服,就會把表調準,然後隨它去走。」
賈德森語調柔和,而且這句話似乎有番道理:「你愛她嗎?」
賈德森剛才說他的狗是在他十歲那年,因為刮到生鏽鐵絲,傷口發炎而死。可是夏天他們一起去寵物公墓時,賈德森說他的狗是老死的,就埋在寵物公墓——他甚至還指出它那塊因為年代久遠,字跡都已消失的墓碑。
那些光影深暗的形體原來是錐形石堆。
「可是……」
他媽的蠢貓,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養只他媽的蠢貓?
劉易斯只知道食人怪是北國傳說,他問賈德森:「你覺得這塊地真的腐臭了嗎?」
劉易斯用同樣的方式跟著他。
劉易斯快步奔跑,大腿和下背部的酸痛使他皺起眉頭。等他跑進溫暖的廚房時,電話鈴已經響了六七聲。他的手剛碰到話筒,鈴聲便停了。他還是拿起話筒說哈啰,但只聽見嗡嗡聲。
老人拿著他的鐵鏟及鶴嘴鋤穿過公路。
劉易斯翻身下床,試著趕走腦中的睡意。「老賈,什麼麻煩?」
賈德森又露出微笑,劉易斯心想:你想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想:是雷切爾打來的,我打過去。
劉易斯明知賈德森的故事跟以前講的對不起來,可是他沒這個精力去指出賈德森話里的漏洞。賈德森也沒繼續往下說,只用他莫測高深的眼睛望著劉易斯。
劉易斯想問賈德森那是不是麋鹿(其實他想到的是熊),但最後還是閉嘴不問。他記得賈德森說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
「她不是挺愛這隻貓的嗎?」賈德森問。
「八點三十分。」他說完又將表蓋關上。
是誰在岩石上開出這些石階的?印第安人?米克馬克族人?他們是帶工具的印第安人嗎?我得問問老賈。「帶工具的印第安人」,這讓劉易斯想到「披著毛皮的動物」,又讓他想到在森林里靠近他們的那個東西。劉易斯的腳絆了一下,於是用戴著手套的手扶住左邊的岩壁穩住身體。岩壁摸起來很古老,斑斑駁駁,皺褶滿布。劉易斯心想:就像乾燥的皮膚,幾乎快裂開的皮膚。
賈德森的手電筒光芒換了方向,他眼中的那個東西便不見了。
劉易斯沖了馬桶,關燈后再回到床上。還有別的事也不對勁,賈德森在本世紀開始時出生,在寵物公墓那天,賈德森告訴劉易斯,他的狗是一次世界大戰那年死的。如果他以戰爭在歐洲爆發算一戰開始的話,他當時應該十四歲,如果他以美國參加一戰算起的話,那他當時就是十七歲。
「沒錯,是啾吉。」劉易斯說,「媽的!我真不知道怎麼對埃莉說。」
賈德森微微一笑。「米克馬克族人相信這塊高地有魔力。」他說,「相信這整個地方,從沼澤東北面起都有魔力。他們用此處埋葬死者,與外界隔絕。別族的印第安人會避開這裏——佩諾布斯科人說這裏的森林滿是鬼魂,後來那些做皮毛生意的人也都說有鬼魂出沒。我猜他們其中有人看到了小神澤的幽光,結果以為是鬼。」
劉易斯嚇了一跳。
這裏肯定會發生什麼事,劉易斯心想,肯定會發生怪異的事。
且不管過了多少時間,他們終於到家了。
樹影逐漸稀疏,眼前開始變得開闊,雪地閃著蒼白的光芒。
「到了那裡我會告訴你。」賈德森轉身走開。「小心蘆葦叢。」
他抬起頭,看見漸暗的天幕掛著點點寒星。
「我想埃莉一定很愛它。」賈德森說。他的話配上這背景:天邊的殘光、寒氣、冷風,使劉易斯感到凄涼而恐怖。
泥土落坑的聲音變小了,然後聽不見了……只剩一層土蓋上另一層土時悶悶的聲音。劉易斯用鐵鏟將剩下的泥土一併推下去(泥土總是不夠。劉易斯想起那從事殯葬業的叔叔許久前曾對他說過:要把挖出來的洞回填時,泥土總是不夠),然後轉身對著賈德森。
「是米克馬克族人把巨岩頂部挖平的。」賈德森說,「沒人知道他們怎麼弄的,就像沒人知道瑪雅人如何建起了金字塔。和瑪雅人一樣,米克馬克族人也忘了他們自己的過去。」
「在這兒歇歇。」賈德森說。劉易斯放下塑料袋,用手臂揩額頭的汗。在這兒歇歇?但既來之,則安之。賈德森往雪少的地方坐下時,手電筒的燈光漫無目的地掃射,劉易斯瞥見那些墓碑。賈德森把臉埋在臂彎里。
賈德森望著他,這時劉易斯以為自己瞥見這老頭子眼中有某種正在發亮而且並不怎麼讓人愉快的東西。
賈德森和諾瑪準備的感恩節大餐豐盛美味。用完大餐,酒足飯飽的劉易斯回到家后只覺得想睡覺。他上樓走進卧室,打算享受一下,於是脫下便鞋,躺在床上。這時不過下午三點,外頭還是陽光普照的大白天。
但剎那間,劉易斯覺得再撥號太費事了,得先向她母親恭維幾句——更糟的是得應付她那動不動就亮支票簿的老爸——之後才能跟雷切爾講上話……然後再由埃莉接手。埃莉這時還沒睡,芝加哥比東部早一小時,埃莉會問他啾吉好不好。
劉易斯把塑料袋放進坑裡,慢慢鏟土覆蓋。此刻他又冷又累,那泥土落在塑料袋上的嗒嗒聲令人沮喪,他雖然不後悔到這兒來,可是那振奮感已逐漸減弱,他希望這次冒險行動儘快結束,回家還有很長一段路。
「你可不可以至少回答一個問題?」
「走吧。」賈德森說著站起身來,手電筒的光照向樹冢。劉易斯突然記起他的夢遊,夢中的帕斯考是怎麼說的?
賈德森將石塊一個個遞還給他,他花了十分鐘在啾吉墳上築成一座低矮的圓錐形石堆,劉易斯的確感到些疲勞的喜悅。在星光下,這石堆和其他石堆一樣突出地面,看起來很像樣。他猜埃莉永遠不會看到——光是帶埃莉穿過滿布流沙的沼澤這念頭,就足以讓雷切爾的頭髮變白——只有他能親眼見到,的確很像樣。
「劉易斯,這地方有股力量。我不是指我們歇腳的這裏……而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劉易斯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句話:帶工具的印第安人。
劉易斯直搖頭,想再說些什麼,但……他的抗辯之詞就是說不出口。在風聲低嘯中,在黑夜星空下,所有辯解似乎全無意義。
劉易斯又把電話掛回去,走近洗碗槽。他放滿熱水,脫下襯衫清洗。儘管外面那麼冷,他還是出了一身汗,全身散發出豬一般的臭味。
劉易斯心想:埃及人也造金字塔。無人確切知道瑪雅人為什麼要造金字塔——有人說是為了導航、計時,就像英國某個平原上的史前巨石柱群;不過我們非常清楚埃及金字塔的用處——死者的巨型紀念碑,是世上最大的墳墓。那裡安息著拉美西斯二世,他生前很聽話。劉易斯這麼一想,忍不住失聲而笑。
在風聲和鋤聲中,劉易斯聽見拋擲大石塊的聲音,他望向肩后,只見賈德森正蹲著將他掘松的石塊搬來堆在一起。
「老賈,你要搞什麼?我們不read.99csw.com能今晚就埋它。」
劉易斯聳聳肩。「我看只好這樣。」
劉易斯跟了上去。
只不過我們要埋的不是財寶,只是我女兒這隻被閹的死貓。
但今晚,賈德森說斑斑死時他才十歲。
「埋在寵物公墓?」
「走吧,還要走一陣子,至少還有三英里路。」
不過,此時此地,一切都無關緊要,寒風反而是較切身的問題,風像江流般朝劉易斯湧來,將他的頭髮從眉頭吹起,吹離他的耳朵。
劉易斯坐在他身旁,深呼吸了十幾次。
但真的有效。
賈德森沉默片刻,接著他似乎作了個決定。「劉易斯,在這兒等我一兩分鐘。」
「是呀。」劉易斯心神不定地說。他再次移動啾吉的頭,它的肢體已開始硬僵,但頭還能轉動。頸子斷了,難怪。他從這一點就能判斷啾吉的死因:啾吉穿越公路——只有天知道它為什麼要到公路另一邊——一輛汽車或卡車撞上它,撞斷了它的脖子,把它撞飛,落在賈德森的草坪上。又或者,它的脖子是撞到結冰的地面才斷掉的。但那不重要,不管真實情況是哪一種,結局都一樣,啾吉當場斃命。
「啾吉?」劉易斯叫喚著,但只有暖氣低聲運轉著,默默地燒著鈔票。客廳里那張啾吉經常躺卧的沙發空空如也,它也沒睡在散熱器的架子上。劉易斯敲敲貓碗,如果啾吉在附近,聽見這敲碗聲就會立刻跑來。啾吉沒有跑來……劉易斯怕它永遠不會來了。
「把一個人的心事說出來,對他沒什麼好處,對嗎?」
「你以為我們爬不過來嗎?」賈德森問。
「那是埃莉的貓。」賈德森語氣柔和但十分堅定地說,「她一定希望你把這件事做好。」
突然間,屋內電話響了。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這裡是石階。」賈德森說,「從岩石上開鑿出來的,一共有四十二還是四十四級,我記不清楚了。跟我來,爬到頂上就到了。」
我打個盹吧。劉易斯這樣想著,便沉入夢鄉。
他在隔日凌晨三點過後醒來,拖著腳走進浴室,站在馬桶前小便,宛如白晝的日光燈讓他直眨眼。劉易斯這時腦子裡忽然發現了那個漏洞,兩眼立刻睜開——就像兩片本應緊密結合的東西「砰」一聲彈開來。
賈德森掉頭對他說:「我們快到目的地了。前面這段路就像樹冢——你得放穩腳步。跟著我走,不要低頭看。你覺得我們在走下坡路嗎?」
賈德森握住塑料袋另一邊,劉易斯將啾吉放進袋裡,很高興能擺脫那怪異且令人不舒服的重量。
劉易斯突然有了個主意:他來把啾吉埋在寵物公墓,不要立碑或任何可笑的標記。今晚通電話時,他不會對埃莉提起半個字;到了明天,他會隨口提一句沒看到啾吉;後天,他就推測啾吉已經走丟了,貓兒有時是會亂跑的。埃莉當然會不開心,但不會知道結局……雷切爾也不會再搬出拒絕正視死亡的那套話……就這樣不了了之。
他們繼續走,蘆葦叢又變成硬土。劉易斯覺得周圍變寬闊了,藉著微弱的天光,劉易斯只能看見面前三英尺遠的賈德森的背影。腳下有被寒霜凍僵的短草,一踩便像玻璃般粉碎。不一會兒他們又走進樹林,他聞到松香,觸碰到松針,偶爾有樹枝刮著他的身體。
他們頭頂的某個地方正滴著水,風聲單調平板。除此之外,整個小神澤一片岑寂。
他們往前走,小徑果然繼續往下延伸。有幾段路相當寬,手電筒的光游移不定,看不清道路兩旁;對周圍的空間多半只能靠感覺,劉易斯覺得樹木離小徑遠了點。有一兩次,劉易斯仰望天空,看見樹梢閃著星光。另一次有個什麼東西從他們面前橫過,手電筒只照到一對轉瞬即逝、閃著綠光的眼睛。
「劉易斯,我明天跟你碰頭。」賈德森邊說邊轉身離去。
對……我承認。但有必要把事情鬧大嗎?
滿足。
「這個,讓我先聽聽究竟是什麼問題。」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因為你救了諾瑪的命。」賈德森說,雖然他的話聽來頗有誠意,可是劉易斯有種突發的強烈直覺,覺得這老傢伙在撒謊……不然就是賈德森以前受了騙,現在再把這個謊言傳給劉易斯。劉易斯想起之前在賈德森眼中見到的(或許是他自以為見到的)那股神色。
劉易斯蹲下來看貓。可別是啾吉!劉易斯用戴著手套的指頭輕輕扳過貓頭的剎那,熱切地希望這隻貓不是啾吉,是別家的貓,是賈德森認錯了。
「我還以為那輛奧林科的油罐車會把你撞個正著。」賈德森說,「劉易斯,要當心呀。」雖然距離這麼近,但劉易斯還是看不見賈德森的臉,心中有種不自在的感覺,覺得他可能是任何人……如果是人的話。
「就這件事?」
他沒聽見「彷彿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沒看見聖艾爾摩之火。不過,他踏過五六處蘆葦叢后,低頭一看,只見他的雙腳、小腿、膝部及半截大腿統統消失在從地面升起的霧中,這場霧極為平滑,極為白凈,不透明,讓他覺得好像走在輕輕飄起的雪中。
「老賈……」
「我很好。稍稍喘口氣就行了。」
「你打算怎麼辦?」賈德森問。
賈德森選擇偏左的角度,避開樹冢中央。手電筒的光芒明亮地照著那堆橫七豎八的……
「跟我來。」賈德森說:「別猶豫,跟著我,別往下看。我知道路,但動作要快,要穩當。」
劉易斯沒有往下看或尋找下腳處,他心中存著一種奇怪但絕對的把握,相信這樹冢不可能傷害他。當然,這是蠢到極點的想法,就像滿懷自信的蠢人,相信只要掛著守護神的護身符,哪怕爛醉如泥時開車也能安全無虞。
「你明白嗎?」劉易斯說,「我差不多有六年時間沒有覺得這麼舒服了。我明知在埋葬女兒心愛的貓時說這種話很不近情理,但事實就是這樣,老賈,我覺得很舒服。」
劉易斯關了床頭燈,側身躺下,立刻就睡著了。
「我沒事。」劉易斯答道。雖然他快喘不過氣來了,肌肉也因為塑料袋中啾吉的重量而隱隱作痛。
但這次劉易斯無法很快入睡;他睜著眼躺了很久,深深地意識到這是棟空房子,屋外寒風的哀鳴也是那樣清晰。
「劉易斯,從這裏下去會發生許多有趣的事。空氣比較重……比較容易帶電……可能還有別的東西。」
「沒事。」劉易斯說,又想起那晚走到無處可通的死路。
卧室的電話分機驚醒了他。他伸手去摸電話,外面天色已晚,所以他有點搞不清楚時間。他聽見寒風沿著屋角刮過的聲音,以及暖氣的低頻運轉聲。
「潛鳥?」劉易斯不信。「這個季節還有潛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並滾過床沿的,他真的睡得很熟。在滾下床的那一刻,他好像聽見爬樓梯的腳步聲,同時他心想:帕斯考,別來找我,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死的也都死了——腳步聲逐漸消失。
但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埃莉愛這隻貓嗎?」
「沒什麼可是。劉易斯,接受既成事實,遵從內心指示。今晚我們做了我們認為對的事——我希望是對的。如果換成另一個時刻,這麼做可能是錯的——錯到極點。」
劉易斯心裏已不再認為那是熊了。
「老賈,我們究竟要去什麼地方?我們到這偏僻的鬼地方來幹什麼?」
劉易斯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以分秒計算也許並不久。賈德森家的門廊上出現九-九-藏-書了燈光,賈德森從紗門內走出,走下台階。他手上拿著一支四節電池的大手電筒,另一隻手裡握著的東西,劉易斯乍看之下以為是個大大的X……然後才看清楚是鶴嘴鋤和鐵鏟。
賈德森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問號。
劉易斯下意識地也將頭歪向一邊,仔細聆聽,但他不覺得自己在模仿賈德森。起先那響聲好像離得很遠,但慢慢接近,又漸漸遠去,隨即又不懷好意地朝他們逼來。劉易斯覺得額頭的汗流到被寒風吹裂的臉上,他又把裝著啾吉的塑料袋換到另一隻手上,他的手心在出汗,塑料袋好像快從他手中滑落。那東西已近在咫尺,劉易斯想馬上知道真相,也許會看見那東西高舉前肢,用它毛髮蓬鬆的巨大身體抹去天上的星斗。
「劉易斯,你的貓?」
「沒有。」劉易斯說。
「老賈,天黑了,時候不早了。而且天氣冷得……」
賈德森抓住劉易斯的胳膊,將他拉上最高一級石階。
「老賈,你還好嗎?」
賈德森沒有轉頭,只舉起一隻手表示聽見了。
這番話使劉易斯想起古代的埃及人,他們屠殺成百上千的皇家牲畜,使它們的靈魂能永遠追隨主人的靈魂。有位法老的女兒死後,他們竟屠殺了一萬頭牲畜——其中包括六百頭豬和兩千隻孔雀。殺豬之前,先在它們身上塗抹玫瑰油,那是法老的女兒最喜歡的香油。
他往上爬時,腳下沒有踩到斷裂的老樹枝,沒有掉入周圍伸出的久經風霜的枝丫,那每一根都是伺機傷人的陷阱。劉易斯穿的鞋(哈博士休閑鞋——完全不推薦穿來爬樹冢)踩著樹身上蔓生的乾苔蘚也不滑腳。他保持既不前傾,也不後仰的姿勢;風在他們四周的杉樹林間縱情呼嘯。
「這個嘛……」
「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帶我到這兒來了吧?」
笑聲逐漸升高,然後又像沿著分裂的石頭那樣散落開來;頻率高得如同尖嘯,然後降低變成發自喉管的竊笑,在消失前又變為嗚咽。
劉易斯聽見自己當時熱切地對雷切爾說:我知道對生物而言,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身為醫生,我知道……如果啾吉被碾死在公路上,你願不願親口向埃莉解釋?但是,劉易斯當時並不真的相信會有任何事情會發生在啾吉身上。
「那麼走吧。」
振奮的感覺一直存在,劉易斯忽然想到,不知雷切爾是不是正打電話給他;家裡的電話鈴是否響個不停、鈴聲正常而平淡。是否……
「不是。」賈德森說,「這不是一個你可以隨便告訴人的地方。我十歲時把我的狗兒斑斑葬在那裡,它追逐野兔時被生鏽的鐵絲網刺傷了,後來因為傷口發炎死了。」
劉易斯像散步似的漫不經心地往下爬。一根粗如壯漢手腕的樹枝啪的一聲被他踩斷,但他毫不在意——他的腳下陷了大約四英寸便被另一根更粗的樹枝擋住,劉易斯連腳步都沒踉蹌一下。他想道,他直到現在才了解,為什麼一次世界大戰時,連級指揮官能在敵人的彈雨中沿著戰壕溜達,嘴裏吹著口哨。那簡直就是瘋狂,但這種瘋狂卻極能令人振奮。
劉易斯頂著冷風,臉部扭曲,心想:現在,《呼嘯山莊》里的希斯克里夫來到這片渺無人煙的荒野,準備將家裡的貓裝進綠色大垃圾袋裡。唷呵!
「後來,連米克馬克族人都不到此地來了。他們有人宣稱親眼看見食人怪,這兒的土地開始腐臭。他們集會討論……劉易斯,我年輕時聽人這樣講,說這話的是外號吹牛老兄的斯坦利·鮑查——凡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胡扯。」
當他們終於走出森林,走到看得見克里德家房子的空地時,劉易斯心想:我們在倒著播放電影。他不知道這趟花了多少時間,因為午睡時他摘下了手錶,手錶可能還在床邊的窗台上。他只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累垮了。十六七年前,高中時的某個夏天,他在芝加哥清潔隊打工的第一天,就像現在一樣疲憊不堪。
「過來。」賈德森說著,帶領劉易斯往森林方向走了二十五碼。劉易斯瞥見樹影下有許多物體的形狀,而那些是他生平所見最古老、最高聳的冷杉。這片寂寞高地給人的感覺是空虛——然而,是種會讓人震動的空虛。
「我想,先擱在車庫。」劉易斯說,「明早再埋了它。」
「不然你以為多晚?」賈德森問。
「當然愛,可是……」
「哈啰。」劉易斯叫道。可能是雷切爾從芝加哥打來祝他感恩節快樂。她會叫埃莉跟他講幾句,再讓凱奇接過去咿呀幾聲。他怎麼會睡了整個下午?他本來打算看電視轉播的足球賽。
劉易斯完全失去了時間感與方向感,不過這次他們沒走多久賈德森便停下來,轉身面對他。
劉易斯抓著啾吉的尾巴,敞開袋口,提起死貓。他把貓兒的屍體從結霜的地面上扯開來時發出的撕裂聲使他面露愁容,這隻貓重得出奇,好像死亡是附在它體內的千斤重擔。我的天,它重得像桶沙。
冰箱里有一大塊吃剩的肉餅,劉易斯切了幾片,鋪在一片麵包上,又加上兩片洋蔥。他瞧著食物沉思片刻,然後澆上西紅柿醬,再拿片麵包蓋上。如果雷切爾和埃莉站在旁邊,她們一定會一起皺皺鼻子說好噁心。
他們從原路出來,但對回程的一切,劉易斯能記得的非常有限。他記得在樹冢上被絆了一下——他的身體往前栽,腦中愚蠢地想著《小飛俠彼得·潘》:哦!天哪!我失去了快樂的念頭,我要往下掉了——然後,賈德森的手及時抓住他。幾分鐘后,他們走過那些愛貓、愛犬的墓碑,再踏上那條他們全家都曾走過的小徑。
好,好極了。啾吉被一輛奧林科的油罐車撞死了。我肯定是奧林科的油罐車,別的車都不夠戲劇化,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你不懂?沒關係,那不重要。油罐車撞死了啾吉,可是沒有將它碾得支離破碎。賈德森跟我把它埋在米克馬克族的古葬場——也可以說是寵物公墓的附屬公墓,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小寶貝,那段路太神奇了。哪天我帶你去,我們去啾吉的墓碑前獻花——哦,對不起,是在它的石堆前。等到流沙結凍,大熊冬眠的日子,我帶你去。
「老賈,聽著,我已經筋疲……」
「老賈……」
走向寵物公墓途中,有兩次——或許三次——劉易斯想和賈德森講話,但賈德森一直沒理他,劉易斯只好作罷。在目前的情況下,劉易斯會覺得滿足固然荒謬,但這是事實。滿足感好像來自各種因素:手上提著啾吉以及拿著鐵鏟使他肌肉作痛便是其中之一,冷風和寒氣使他暴露在外的皮膚發麻是其中之一,賈德森手電筒上下跳動的光芒也是其中之一。劉易斯感覺到某種四處瀰漫、無法否認而又充滿魅力的秘密存在,某種陰森森的秘密。
「我的貓。」劉易斯承認,他嘆了口氣。
聽見關門聲后,劉易斯抬頭迎著寒風,裝著啾吉屍體的袋子在他兩腿間起伏翻動。
「應該不止八點半。」劉易斯說。
「嗯。」賈德森拍著劉易斯的肩。「劉易斯,很好,我就知道你能把這事做好,咱們回家吧。」
「劉易斯,別多問。接受既成的事實,遵循自己內心的指示。」
「幾點鐘了?」劉易斯問。他心下覺得奇怪,諾瑪竟然還沒回來,他全身的筋骨似乎在向他報時,說現在已是午夜十二點了。
賈德森背靠著一棵樹榦坐下,雙手呈杯狀護著火柴,點燃他的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你想先歇歇再動手嗎?」
劉易斯張嘴想說——以為我們爬不過來嗎?我們沒送命就算他媽的幸運了——但沒說出口。其實,他看賈德森走近樹冢時便已打消疑問,也不擔心要怎麼爬回去。https://read.99csw.com
空氣變得似乎亮了些,劉易斯明顯感覺到這裏的空氣變暖和了。他看見賈德森扛著鶴嘴鋤,步伐穩定地走在他前面,那鋤尖加強了他腦中那有人正要埋藏寶藏的幻想。
可是劉易斯心裏確信,一定是啾吉無疑……今晚雷切爾一定會打電話給他,叫他怎麼對埃莉說呢?
「你可能會看到聖艾爾摩之火——也就是船員說的幽光。這火光會以奇怪的形狀呈現,如果看見令你不安的東西,你往另一邊看就行了。你也可能會聽見彷彿有人說話的聲音,那是潛鳥的叫聲,它們的聲音傳得很遠,很奇怪。」
「行了吧?」
「你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回來的路上,劉易斯就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懷疑賈德森是米克馬克族人——雖然賈德森看起來是百分之百的盎格魯後裔,樣子完全不像印第安人。
「看在耶穌分上,這到底是什麼?」劉易斯啞聲對賈德森低語。
「你怎麼啦?」
劉易斯爬到頂了,他暫停一下,右腳踏著一根成三十五度斜角的老樹榦,左腳下似乎是一叢帶有彈性的樹枝。他沒有低頭查看,只將裝著啾吉的塑料袋從右手換到左手,讓右手拿較輕的鐵鏟。劉易斯轉頭迎著風,覺得風就像一股源源而來的海潮擦身而過,掀起他的頭髮。如此寒冷、如此潔凈……如此永恆不變。
「他直接告訴你的?」
「一共四十五級,」賈德森說,「我忘記了,大概十二年不曾到這兒來了,我總以為沒理由再來了。就是這裏……我們到了。」
但小徑有的地方也很窄,路邊的灌木叢勾絆著劉易斯大衣的肩部。他每隔一陣就雙手交換拿著塑料袋和鐵鏟,但已無法解除肩臂的酸痛。他專心走路,腳步的韻律使他幾乎陷入睡眠狀態。劉易斯記得高中的最後一年,他和女朋友與另一對情侶出去漫遊,最後走到靠近一座發電廠的泥巴路上,而且是無處可通的死路,他們就在那裡擁抱親吻。他們在那裡沒待多久,劉易斯的女友就說想要回家或去其他地方,因為她的每顆牙齒(所有還有感覺的牙齒,總之,是大部分牙齒)都痛了起來。劉易斯自己也很想離開那地方,發電廠周圍的空氣讓他神經緊張,而且過分清醒。現在和當初那天的感覺一樣,只是她更緊張、更清醒,但沒有不舒服。只是……
「準備告訴埃莉嗎?」
劉易斯又開始渾身發抖,他的肌肉——特別是下腹——開始起雞皮疙瘩;沒錯,「起雞皮疙瘩」是正確的形容詞,他身上的肉彷彿在移動。他口舌發乾,幹得好像沒有一點唾液。可是那振奮的感覺,那種絕不動搖的瘋狂依舊存在。
這一次,劉易斯穿越公路前先查看兩邊,只見油罐車的尾燈逐漸消失在黃昏中。
「賈德森,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裏來?」
關於這點,也許因為他是老人,上了年紀的人記性不好,劉易斯心下惴惴地想道。賈德森自己也說過他注意到自己越來越健忘,以前很容易記住的姓名和地址,現在要想半天,有時一早起床,卻完全不記得昨晚安排了要做哪些活兒。以賈德森的年紀來說,他算是很不錯的了……要說賈德森「老糊塗」是言過其實,說他「健忘」比較貼切、比較正確。事隔七十年,忘記了他的狗是哪年死的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忘了它的死因也不足為奇。劉易斯,隨他去吧。
劉易斯此刻在想:你自己的家人和別人的家人就是不一樣。啾吉不該被碾死,因為它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劉易斯一直沒辦法讓韋克了解的一點就是:醫生和一般人一樣,公私領域分得很清楚。除了自己老婆的乳|頭外,其他乳|頭都不算乳|頭,在醫院里,那就是病例。你可以在醫學研討會上列舉罹患白血病兒童的統計數字,但如果你接到醫院電話通知,你自己的孩子得了病,再怎麼樣你都無法置信。我的小孩?甚或是,我小孩的貓?醫生,你一定在開玩笑。
不過片刻工夫,劉易斯就看見賈德森站在樹冢頂端,然後隨即從那邊往下爬,先不見小腿、大腿,再不見腰部。手電筒的光從樹枝搖曳的另一面隨意地反射過來——也就是那障礙的另一面——對,這就是個「障礙」。為什麼要假裝這不是「障礙」呢?
劉易斯不作聲,不安地環顧四周。此地的霧氣雖薄,但他還是看不見自己的鞋。他聽見矮樹叢中的噼啪聲,以及樹枝折斷的聲音。某種東西在裏面活動著——個頭想必不小。
「呃。」賈德森說,「我告訴過你:這個葬場很古老。」
「哦。」劉易斯說完後繼續工作。
偏偏它就是啾吉。它沒有被車碾得稀爛,或頭斷肢折,它不是被往來於十五號公路上的巨型油罐車或小卡車碾過(劉易斯不懂:為什麼那輛奧林科油罐車感恩節還在公路上跑?)。啾吉的雙眼半睜,眼球亮得像綠色玻璃珠,血從它口中不斷往外流。血雖然流得不多,但已足夠弄髒它胸前的白毛。
(骨頭)
「誰說不能?我們必須今晚就讓它下葬。」手電筒的光暈使劉易斯無法看清賈德森的面孔。
賈德森慢慢點頭答道:「呃,泥土很淺。不過既然有足夠的深度讓草生長,也就夠埋屍體。許多年來,這兒就是葬人的墳場。當然,你會發現這不是件輕鬆的工作。」
「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賈德森說,「但看起來很像它。」
「諾瑪呢?」劉易斯問道,避免去看賈德森腳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
可是它已經無法出去亂搞了,閹了它就是要它長命百歲的。
他說:「老賈,我們不能爬過去。我們倆都會跌斷腿的,也許還沒回到家就凍死了。」
賈德森站起來,草草打量一下。「我看夠深了。」他說,「重要的是你的心意。」
「晚安。」
他挖了一個兩英尺寬、三英尺長的坑——劉易斯心想:這算是貓墳中的凱迪拉克級了吧——他挖到三十英寸深時,每掘一鋤幾乎都會濺出火花,於是便把鶴嘴鋤和鐵鏟往旁邊一丟,問賈德森是不是夠深了。
劉易斯打量四周,在星光下他看得相當清楚。他們站在一座巨岩的平頂,巨岩就像條暗黑的舌頭鑽出薄薄的地層。朝另一面望去,劉易斯看見冷杉的樹梢,剛才他們曾走過那些樹,爬上這怪異的方山。這樣的平頂巨岩似乎在亞利桑那州或新墨西哥州比較常見,在這裏算是反常的地質現象。由於方山頂部除了野草外並無樹木,所以落雪較早被太陽融化。劉易斯掉頭面朝賈德森的方向,看見被風吹得彎曲的長莖枯草,原來這不是座孤獨的巨岩方山,而是一座丘陵。在他們前方,地面逐漸高起,延伸進林間。但就新英格蘭的綿綿丘陵而言,這樣平坦的巨岩仍顯得特別出奇……
「從斯坦利·鮑查嘴裏知道的。」
劉易斯心想:也許這真的是場夢,他還沒從午睡的夢中醒來。他想,如果我醒著,絕對不會去爬樹冢,正如我不會喝醉酒去跳傘。然而,我就要去爬樹冢了,所以……我一定還在夢中,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