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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36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耶穌來到伯大尼時,發現拉撒路已經躺在墳墓里四天了。馬大聽說耶穌到來的消息,便急著趕去見他。
「主啊!」馬大說,「如果你早點來的話,我的兄弟就不會死了。但現在你已經來到這兒了,而且我知道不論你對上帝做任何要求,上帝都會應許你的。」
耶穌回答她:「你的兄弟會再活過來的。」
——《約翰福音》(改寫)
「嗨!唷!我們走!」
——雷蒙斯樂隊

36

「雷切爾?」
「你要捐給救世軍?」斯蒂夫隔了片刻才問。
埃莉穿著藍色長褲和黃襯衫。她帶著一張照片上餐桌,那是張雷切爾用拍立得拍出然後放大的相片,相機是劉易斯和孩子去年送雷切爾的生日禮物。照片上的凱奇從一件席爾斯百貨公司的雪衣里露出一張笑臉,坐在由埃莉拖著的雪橇上。雷切爾剛巧拍到埃莉回頭對著凱奇笑、凱奇也向埃莉笑的鏡頭。
劉易斯只是點點頭,繼續吃他的早餐。今天早上他用牛奶泡了碗可可熊,這是凱奇喜歡的麥片,雖然不好吃,但劉易斯就是想吃。他穿了套筆挺的西裝——是鐵灰色的,因為他沒有黑色西服。他淋浴過,颳了鬍子,梳好了頭髮。他的樣子看來不錯,但其實他已完全失魂落魄。
斯蒂夫不說了。他們站在車庫裡,這裡是啾吉的地盤,是它處置死鳥死老鼠的地方。車庫外,五月的陽光燦爛,一隻知更鳥從車道上空飛過,好像要去什麼地方辦事似的。也許那隻鳥真有要事要辦也說不定。
是米西悲傷心碎的眼神趕走了笑意。
那天早上,古德曼就已飛抵班格爾市,住進假日大飯店。還不到中午,雷切爾的父親就已打來四通電話,但斯蒂夫堅持不讓雷切爾接聽。古德曼先生說,哪怕斯蒂夫把地獄的看門狗全放出來,也不能阻止他來看他女兒。斯蒂夫對他說:雷切爾在去殯葬公司前,需要先從初期震驚中恢復過來。斯蒂夫還說,他不知道地獄里有沒有狗,不過他知道,有位助理醫生已經下定決心,在雷切爾公開露面之前,任何人不能踏進克里德家大門。斯蒂夫又說,去靈堂瞻仰遺容后,他非常樂意讓親屬前來支持慰問。不過現在,他不許任何人來打擾雷切爾。
劉易斯盯著自己的手指。他瞧著自己的手指。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滑過凱奇的外套後背。突然間,凱奇的夾克不見了,凱奇也不見了。
「劉易斯?」是米西的聲音,距離十分遙遠。
米西的丈夫隨後進來,與劉易斯握手,嘴裏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話,便跟著米西去瞻仰棺材。製造棺材的地方是俄亥俄州的斯托里村,凱奇既未聽過,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劉易斯作勢一面要和岳父握手,一面準備擁抱岳母,或同時擁抱他們兩人。不管握手也好,擁抱也好,劉易斯第一次覺得眼淚就快奪眶而出。當時劉易斯的確有這荒謬的念頭:也許凱奇的死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仇恨。劉易斯覺得自己彷彿置身羅曼史小說中,故事中死亡帶來的好處就是能讓人們重修舊好。
「——跟她玩大富翁之類的——」
劉易斯自覺像在夢中,他說:「我用萬事達卡支付全部費用。」
劉易斯心想:你們還沒簽名。一股無聲的胃酸逆流讓他咬緊牙關,忍住胃痛。
劉易斯無法看清妻子或女兒,他埋著頭吃早餐,腦子裡一再重演那幕不幸的意外事件,只是他腦中的影片呈現的結局與現實不同。在腦中的影片里,劉易斯的動作比較快,而結局只是:他們喊著凱奇,但凱奇不肯停下來,最後屁股挨了一頓打,如此而已。
「是呀!」劉易斯說,現在他的語氣有力了些,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古德曼老頭氣得用意第緒語咒罵,然後摜下話筒;斯蒂夫則等著看古德曼是不是真的會來。等到中午,古德曼並未出現,而雷切爾顯然已經好多了,她現在有了時間觀念,她到廚房看有沒有做三明治的材料時問斯蒂夫,那邊事情辦完后,親戚朋友是不是都會到家裡來?
「沒錯。」雷切爾說,「他的好些衣服都沒怎麼穿過。所有的連身褲……他的燈芯絨褲……他的襯衫。得到的人一定會很高興,這些衣服都還很新。當然,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些,那些都……爛了。」
劉易斯無能為力。他想安慰雷切爾,他知道這是他的責任,但他沒辦法。他突然無緣無故想起那隻貓,那隻該死的貓——啾吉——和那些它咬死的老鼠和烏鴉。劉易斯發現后總是立刻清理掉,從不抱怨,不批評,也不抗議。畢竟那些是他交換來的東西。可是,他也換來了兒子的死嗎?
「不過——」
突然間,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灰,一切的一切都在劉易斯眼read•99csw.com前消失。他只隱約感覺到簽名簿的架子一角觸著他的手心,此外一片空虛。
劉易斯用探詢的眼神客氣地望著斯蒂夫,他根本沒聽進斯蒂夫說了什麼——他還一直在想,如果他的動作快一點,也許就能救下兒子的性命。
米西說她好傷心,一邊用手將她的金色頭髮從蒼白的臉上往後攏。多可愛的孩子,劉易斯,我好愛他,我好難過,都是那條可惡的公路,我希望他們把卡車司機在牢里關一輩子,他開得太快了。凱奇好可愛,好討人喜歡,好聰明,我真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要帶走凱奇,我們都不明白,我好難過,好傷心啊。
劉易斯露出微笑。「我還好。」他說,「米西,我沒怎麼樣。」
劉易斯想對米西說:是的,很快就過去了——但那樣又會惹得米西淚流滿面,而劉易斯確實有種惡意的衝動,想把那句話噴在米西臉上——毫無疑問,真是太快了,所以不能開棺讓親友瞻仰遺容。即使我和雷切爾都贊成為死者化妝,打扮得像百貨公司的櫥窗模特兒。可是我們對凱奇卻無從著手。太快了,親愛的米西,一分鐘前他還在公路上,一分鐘后他卻成了路上的屍體。卡車撞死他,再把他拖了一百多碼,相當於一整個足球場的長度。米西,我在後面跟著追,我拚命叫凱奇的名字。我,我是醫生,竟然以為凱奇還能活著。我追了十碼,地上是他的棒球帽。我追了二十碼,看見他的一隻星際大戰運動鞋;我追了四十碼,卡車這時已經翻下公路,貨櫃翻在林傑家穀倉後面的田野中。米西,在五十碼的地方,我找到凱奇的連身褲,內里已經翻了出來。他的另一隻運動鞋在七十碼遠。我又追了一段路,才看到凱奇。
「放輕鬆點,劉易斯。」斯蒂夫說。雖然劉易斯語帶諷刺,但斯蒂夫好像沒有不高興。在目前這反常的平靜中,劉易斯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更能洞察人心,也許這隻是幻覺。但他猜斯蒂夫寧可聽他突然冒出一句嘲諷之語,也不願看到他先前失魂落魄的樣子。
斯蒂夫點點頭。
斯蒂夫用夾克袖子擦掉眼淚說:「如果你能堅強起來幫助她們,就等於幫你自己。你們三個要一起度過這段悲傷的日子。劉易斯,這是唯一的辦法,大家都會這樣告訴你的。」
「好。」斯蒂夫說,「班傑明餐館見。」
劉易斯是在殯葬公司辦公室打的電話,他出來經過靈堂時,人都走光了,只見歐文和多麗坐在最前排,低垂著頭。劉易斯覺得他們彷彿會永遠坐在那裡。
靈堂外擺著幾張供人休息抽煙的厚實扶手椅,從外形看,扶手椅彷彿來自英國某個紳士俱樂部。靈堂入口門邊放著一個畫架,架上有塊鑲金色花邊的黑板,板上貼著「凱奇·威廉·克里德告別儀式」等字。在這幢看來極像舒適老屋的白色房子樓下是棺材陳列室,一支支小照明燈從天花板上往下照著每種材質和款式的棺材。如果你抬頭看——劉易斯也這麼做了,殯葬公司的人便會嚴峻地對他皺眉——天花板上好像棲息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動物。
「好吧。」
親友的話讓劉易斯不勝其煩,那些金玉良言不但失去了本來微不足道的意義(就像你如果一直不斷復誦自己的名字,你就會對自己名字沒有感覺),而且每一句都深深擊中了他的要害。岳父岳母出現時,劉易斯已經覺得自己像個無力招架的拳擊手。
斯蒂夫為雷切爾注射了一針她急需的鎮靜劑,又給埃莉一湯匙透明液體。埃莉平常一要吃藥就不停抱怨,此刻她卻一聲不響,也不擺臉色就直接喝了下去。到了上午十點,埃莉便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但手中仍握著凱奇的照片),雷切爾則坐在電視機前看「幸運輪」益智節目。她回答斯蒂夫的問話時反應遲緩,她的神志已經處於麻醉狀態,原本臉上幾近瘋狂的表情也已消失。
「好吧。」
最後兩個字痛苦地哽在雷切爾的喉嚨里,她企圖借喝咖啡打斷自己的思緒,可是沒用,於是將頭埋在掌心哭了起來。
他們都沒吃多少就讓侍者把餐點撤了,劉易斯憑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察覺到那面read•99csw.com孔姣好的胖女孩正在心裏掙扎,不知要不要過來問他們餐點合不合胃口。但她看見雷切爾哭紅的眼睛后,便決定還是少問為妙。喝咖啡時,雷切爾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話,讓他們——特別是因為喝多了啤酒而昏昏欲睡的劉易斯——都吃了一驚。雷切爾說:「我要把凱奇的衣服全部捐給救世軍。」
斯蒂夫決定讓雷切爾下午再去殯葬公司——事後他對這個決定深感懊悔。
「米西,請你在這上面簽名好嗎?」劉易斯問,好像需要解釋似的補上一句,「為了雷切爾。」
休息室門口擺著一個放著簽名簿的架子,架子上拴著一支圓珠筆。殯葬公司的人叫劉易斯守在旁邊,以便「接待親友」。
「劉易斯,感謝上帝他沒有受苦。很快就過去了。」
「我不要緊。」劉易斯對斯蒂夫說,「我該去了。」
埃莉把照片擺在面前,什麼話都沒說。
「好的。」米西說,「可憐的劉易斯,可憐的雷切爾。」這時劉易斯突然預感到米西接下來要說什麼,不知為何,劉易斯很怕聽到那句話。那句話就像殺手的手槍射出去的大口徑子彈,在接下來的九十分鐘內,會一次又一次擊中劉易斯。而到了下午,當上午的傷口仍在淌血時,他還要再被同樣的子彈射擊九十分鐘。
「劉易斯,你自己怎麼樣?別敷衍我,說實話——你還好吧?」
繼米西夫婦之後又來了許多親友。隊伍慢慢移動,劉易斯與他們一一打招呼、握手、擁抱,還接下他們的眼淚。一會兒工夫,他的衣領和鐵灰色西裝的袖子上半截就全濕了。鮮花的氣味充滿靈堂內外,他記得小時候就聞過這種殯葬公司的花香味。劉易斯在心裏默數著,致哀的親友跟他說了三十二次:還好凱奇沒受什麼苦。說了二十五次:上帝的旨意神秘難測。另外還有十二次:他現在跟天使在一起了。
「好極了。」殯葬公司的人說。
劉易斯仍不放棄友善姿態。「歐文、多麗,我們必須聚一聚。」他說。
劉易斯抱著米西安慰她。他感覺到米西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衣領,她的乳|房緊緊貼著他。米西問雷切爾在哪裡,劉易斯告訴她雷切爾在家休息。米西說要去看她,並願意幫忙照顧埃莉。於是劉易斯向米西道謝。
看到斯蒂夫哭了起來,劉易斯不免有點驚訝。「是啊。」劉易斯說。同時,在他腦子裡,他又看見凱奇正越過草坪跑向公路,他們叫凱奇回來,但凱奇不聽——他最近最愛的遊戲就是故意從爸媽身邊跑開——於是他們開始追凱奇,劉易斯跑得比雷切爾快,可凱奇還是遠遠跑在他們前頭。凱奇在笑,這個遊戲就是要跑給爸爸追。劉易斯與凱奇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凱奇正跑下草坪斜坡,就快接近十五號公路的邊緣了,劉易斯在心裏暗自祈禱,祈禱上帝能讓凱奇摔一跤——小孩子跑得快時幾乎都會跌倒,因為在七八歲前,人類還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雙腿。劉易斯寧願凱奇跌倒,哪怕跌破鼻子、跌破頭,甚至得用針縫合傷口都無所謂,因為劉易斯這時已經能聽見大卡車急駛而來的隆隆聲,是川流不息來往于班格爾市與巴克港奧林科工廠之間的十輪大卡車。劉易斯放聲大叫凱奇,他相信凱奇已經聽見他的叫聲並試著停下腳步。凱奇似乎明白遊戲到此為止,因為只有遊戲結束了,爸媽才會這樣大聲叫他。他試著放慢速度,但這時卡車的吼聲已經逼得更近,宛如雷聲般籠罩著他。劉易斯用美式足球的擒抱動作拚命向前撲,身影就像三月的飛鷹一樣映在溫頓太太那片晚冬的雪白草皮上,他相信自己的指尖就要碰到凱奇身上的薄外套了。可是凱奇奔跑的衝力太強,把自己送上了公路。卡車的引擎轟轟作響,卡車的鋼架反射著陽光,司機拉響尖銳的汽笛喇叭。那是星期六,三天前的事情。
突然間見到這麼多親戚朋友,讓劉易斯稍微走出了事後的震驚狀態,逼著他注意外界發生的事情。此時劉易斯已開始進入適應悲傷的階段,而殯葬公司的人員最善於從身處此一階段的死者家屬身上牟利。
多麗正要趨前對劉易斯有所表示,也許是準備伸出雙手。她說:「哦,劉易斯……」她接九-九-藏-書下來說的是什麼就聽不清楚了,因為古德曼一把將她拉了回來。一時間,他們三人形成僵持的場面,除了站在遠處角落的殯葬公司人員外,其他人都沒注意到。劉易斯雙臂半張,歐文與多麗則像婚禮蛋糕上的一對糖偶,僵直地站著不動。
「那就好。」斯蒂夫說,「嗨,我們一起吃個午餐吧?」
米西走向棺材,她仍在抽噎,同時拿起黑手帕擦著哭紅的眼睛。但她剛走開,劉易斯又請她回來。殯葬公司的人(劉易斯始終記不起他的姓名)告訴過劉易斯要請客人在簿子上簽名,所以他不得不照辦。
劉易斯看見岳父眼中沒有淚水,明亮而且充滿憎恨。(劉易斯心想,他以為是我害死了凱奇?)古德曼的眼睛似乎在打量著劉易斯,發現劉易斯仍是那個拐騙他女兒,帶給他女兒這場災難的小人……接著,古德曼就要上前來斥責劉易斯。然而,他的目光移向劉易斯左側——事實上是投向凱奇的棺材時,立刻柔和了下來。
「劉易斯,保重。」米西低聲說。
斯蒂夫開車送她到鎮上,後來他和哈杜站在東側靈堂外的休息室,一起目送雷切爾走向覆著鮮花的棺材。
東側靈堂那幕好戲開場時,埃莉正坐在賈德森對面,默不作聲且漫無目標地移動著遊戲盤上的棋子,她一手捏著骰子,另一手緊抓著凱奇坐雪橇的照片。
斯蒂夫叫雷切爾上樓換衣服,以測試她能不能應付現實——等她穿了一襲黑色衣裙,腰間束了條皮帶,手裡拿著一個黑皮包下樓來時,斯蒂夫認為她沒問題了,賈德森的看法也跟斯蒂夫一樣。
多麗·古德曼走在丈夫身邊,臉上罩著兩三層黑紗,頭髮染成上流社會年長婦女喜歡的藍色。她搭著丈夫的手臂,劉易斯只能隔著黑紗瞥見她的淚水。
「劉易斯?」聲音比較近了,但帶著點驚恐。
「還好。」劉易斯簡短地說,「還應付得來。」我讓來賓都簽了名,除了多麗和歐文之外,他們不肯簽。
當然,賈德森對這一切都做了妥善安排。他從容不迫,就像三個月前辦他太太喪事時一樣。劉易斯出門去殯葬公司前,斯蒂夫把劉易斯拉到一旁告訴他:「如果雷切爾應付得了,我讓她下午再過去。」
劉易斯撕著雞肉吃,喝了不少啤酒。賈德森與他對飲,但兩人只喝酒不講話。
「他媽的一團糟!」哈杜嘆著氣說。
「他媽的一團糟!」斯蒂夫用低啞的聲音說,「不然你以為還能怎麼樣?」
「好吧。」
「你怎麼了?」
「好。」劉易斯說,「斯蒂夫,哪家餐館適合讓人在瞻仰遺容的中場休息時間吃飯?」
冰箱里沒有做三明治用的香腸或烤牛肉,冷凍庫里有隻火雞,於是雷切爾取出火雞來解凍。幾分鐘后,斯蒂夫探頭進廚房,只見雷切爾站在水槽前,盯著滴水板上的火雞啜泣。
劉易斯·克里德如果在他兒子葬禮完畢后能理智一點,很可能也會有這些想法。凱奇·克里德的葬禮在五月十七日舉行,不過,當時就算劉易斯還有任何理性——或打算理性思考——也都在殯葬公司終止了。何況劉易斯還跟他岳父在殯葬公司打了一架,引發了更糟糕的後果——粉碎了雷切爾殘存的最後一絲微弱自制力。雷切爾被擁出布魯金—史密斯殯葬公司東側靈堂時,不停狂呼亂叫,多虧哈杜用藥物讓她在休息室中鎮靜下來。
米西一直在哭,見到劉易斯木訥的表情后,她哭得更厲害了。她伸手撫摸著劉易斯,劉易斯則擁抱她,同時心想:這麼做應該沒錯。
劉易斯盯著面前的咖啡杯,任憑雷切爾在他身邊哭泣而不加安慰。
上午的儀式終於結束后,劉易斯打電話回家。賈德森接起電話,問他情形如何,劉易斯說一切順利,他想跟斯蒂夫講話。
班傑明餐館是個恰當的地點。班格爾市的午餐時間比較早,到了一點鐘左右,餐廳里就幾乎沒有客人了。賈德森、斯蒂夫和雷切爾都到了,他們點了炸雞。然後雷切爾去了女廁一趟,但好半天都沒出來,斯蒂夫有點緊張,正打算叫個女侍進廁所查看時,雷切爾雙眼發愣地走回座位。
她轉頭對斯蒂夫說:「凱奇喜歡這個,他特別愛吃白https://read.99csw.com火雞肉,我突然想到,他永遠吃不到油丸牌火雞了。」
斯蒂夫能迅速趕來,實在是幫了劉易斯一個大忙,因為他自己暫時無法對任何事情下決定,連為妻子注射一針鎮靜劑以稍減她的無邊悲痛這件小事都做不到。劉易斯甚至沒注意到雷切爾打算披著做家務時的衣服去殯葬公司,她的頭髮沒有梳洗,亂糟糟地纏在一起,她臉色慘白,皮肉下垂,眼眶凹陷,眼睛看起來像是嵌在一具活骷髏上。她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口中一面嚼著未塗奶油的吐司,一面講著語意前後不相連的話。就像她會突然說:「劉易斯,關於你想買的旅行拖車——」但劉易斯上次聊起這個話題已經是一九八一年(三年前)的事了。
斯蒂夫看到雷切爾和埃莉的情況后,決定上午先不讓雷切爾去殯葬公司參加瞻仰遺容的儀式(但劉易斯認為用「瞻仰遺容」名不副實,因為棺材是蓋起來的。假如真打開的話,大家一定會嚇得尖叫著跑出靈堂)。斯蒂夫同時也不許埃莉過去。雷切爾提出抗議,埃莉則捧著凱奇的照片靜坐不語。
「劉易斯。」斯蒂夫說,「你得堅強點。」
「你說得對。」劉易斯同意道,可是他腦子裡還在重演三天前的意外,不同的是,這次他向前撲時多躍了兩英尺,抓住了凱奇的外套,於是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她如果能自己穿衣打扮,可以讓她下午去殯葬公司。」斯蒂夫說,「你同意嗎?」
「別替我擔心。」劉易斯對斯蒂夫說,「去班傑明餐館好嗎?」
其實,這樁麻煩從上午古德曼拒絕與他女婿握手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米西簽下戴維·丹德里奇夫婦,又留下地址:老巴克港路六十七號農場。她抬頭望望劉易斯,迅速垂下視線,好像覺得凱奇死在她住的這條路上她也有罪。
雷切爾本來不會經歷這可怕的最後一幕。假如劉易斯跟古德曼先生是在上午十點到十一點半,而不是下午兩點到三點半間動手打架的話,雷切爾就不會親眼目睹。因為上午雷切爾根本沒去殯葬公司,賈德森和斯蒂夫陪她坐在家裡。劉易斯完全不知道如果這頭四十八小時沒有賈德森與斯蒂夫陪伴,雷切爾要怎麼挨過去。
「我想你大概沒注意到,埃莉一句話也不說,雷切爾受的刺|激太深,時間觀念已經整個亂掉了。」斯蒂夫說。
午餐。一起吃午餐。劉易斯沒來由地想起青少年時讀過的科幻小說——科幻大師羅伯·海萊因、莫里·蘭斯特、高登·迪克森等作家寫過的小說。埃博森中尉說:夸克星球的人有個奇怪的習俗,每當有兒童死亡,他們就會「一起吃午餐」。我知道這聽來怪異而野蠻,但請記住:這個星球尚未地球化。
靈堂里整齊地排列著靠背摺疊椅——是有軟墊、比較貴的那種。前面隔出一塊地方放著凱奇的棺材。劉易斯挑選的是美國棺木公司出品、黑檀木製的永恆安息款式,棺材內部有粉紅色緞子襯裡。殯葬人稱讚劉易斯選的棺材很美觀,他同時為了沒有藍色緞子襯裡的棺材致上歉意。劉易斯回道:他和雷切爾絕對無法辨別這兩種有什麼不同。殯葬公司的人點頭稱是,接著又問劉易斯有沒有想過如何支付這筆喪葬費?如果還沒想過的話,他請劉易斯去他的辦公室,他可以向劉易斯介紹目前頗受歡迎的三種付款方式——
「劉易斯……」多麗再度慈祥地說——劉易斯這麼認為——但她的話未說完,他們兩人就從劉易斯面前走了過去。古德曼不屑一顧地拖著妻子快步走過。他們走近棺材后,古德曼從外衣口袋掏出一頂猶太人的黑色小圓帽。
現在,我們該怎麼叫這一本呢?劉易斯麻木地站在那裡,靜候喪禮開始,心裏胡思亂想著:我的死亡簿?喪禮簽名簿?我們埋葬凱奇那天?或者莊嚴一點,叫它家庭死亡事件簿?
「同意。」劉易斯說。
當時的情形很奇怪,所有人的緊張視線都集中在劉易斯身上。他同樣用這一整天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察覺到了這一點。連女侍都意識到他是餐桌上的焦點,劉易斯看見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站在後面放桌巾和餐具的桌邊。劉易斯剛開始十分迷惘,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去安慰雷切爾。read•99csw•com
「斯蒂夫,事情現在怎麼樣?」
劉易斯把簿子合上,也是人造皮封面,但沒有印字。
「歐文,多麗。」劉易斯低聲叫喚岳父岳母的名字。「謝謝你們老遠趕來。」
「這一針的藥效那時候也該結束了。你朋友克蘭德爾先生說下午會過來陪埃莉——」
這時,劉易斯做了個決定: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不能再記恨往事了。突然間,劉易斯覺得他的精神負擔已然太沉重,也許都是那些陳腔濫調的關係。
這個世界又變清楚了。
劉易斯的腦中這時突然冒出了一個廣告明星,他興高采烈地宣布:我用自行車折價券為我兒子免費兌換了個棺材。
認為「人類大腦所能經驗的恐怖只能達到某種限度」這種想法大概是錯的。相反的,黑暗越深、恐怖越甚,兩者之間呈正比關係——儘管很少有人承認,但人類經驗在許多方面都支持這個觀念。做噩夢做得厲害時,恐怖會產生恐怖,偶發的邪惡則會引起蓄意的邪惡,到最後,黑暗會吞噬一切。但最令人聞之喪膽的問題則是:人類究竟能夠承受多少恐怖而還能繼續保持清醒和正常?到了某個程度時,恐怖就會開始變得滑稽,而到了那個程度,頭腦要麼還能保持清醒,要麼就是心智崩潰。到了那個程度時,一個人的幽默感便開始接管一切。
凱奇死後第二天是星期日,賈德森陪劉易斯到這裏來選棺材。他們走下樓,應該右轉到棺材陳列室,但劉易斯卻徑自往前面一扇白色活門走去,賈德森和殯葬公司的人同時開口說:「不是那邊。」於是劉易斯轉身,跟著他們離開那扇彷彿餐館里通往廚房的活動門。他知道那扇門裡有什麼,因為他叔叔也開過殯葬公司。
親戚朋友應該在簿上簽名,並留下住址。劉易斯從來不懂這種習俗用意何在,現在更不會去探問究竟。他猜:也許等喪事辦完,這簿子便歸他和雷切爾所有。這真是瘋狂到家了。他家裡有中學和大學的畢業紀念冊,也有醫學院的紀念冊。還有本結婚紀念簿,人造皮封面上印著「我的結婚日」,第一頁貼的照片是雷切爾由她母親幫著在鏡子前試戴新娘面紗,最後一頁的照片則是旅館房間門外的兩雙鞋子。家裡還有本埃莉的相簿——劉易斯和雷切爾最近已經開始對常要加貼相片上去感到厭煩——在「我第一次剪髮」那頁上,粘著一綹嬰兒的頭髮;在「哎喲!」那頁上,貼著嬰兒時的埃莉一屁股摔倒的照片——真是惹人憐愛。
「嗯。」
過了一會兒——就物理時間來看,這段時間可能非常短,但在當下或事後回想起來,這段時間似乎很長——斯蒂夫伸出一隻手摟著雷切爾,他以責備並帶著怒氣的眼光看著劉易斯。劉易斯避開斯蒂夫的眼睛,轉向賈德森,可是賈德森卻像慚愧般地低著頭。劉易斯求助無門。
這具棺材不及四英尺長——是迷你棺材,售價六百美金出頭。劉易斯心想:棺材一定是放在支架上,周圍的花會擋住視線。但劉易斯不願湊上前看,花的氣味幾乎讓他窒息。
第一位到場的賓客是米西,替他們照顧埃莉和凱奇不下十次的善良的米西。劉易斯發現,自己竟開始回憶維克托·帕斯考死亡的那天晚上,米西把孩子接到她家去;她把孩子帶走之後,雷切爾和他先在浴缸里做|愛,然後又上床狂歡。
斯蒂夫一手搭在劉易斯的肩頭對他說:「劉易斯,她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說不定也比將來任何時候都需要你……聽我說,老兄,我可以幫你太太打針,可是……你……劉易斯……你得……哦,耶穌基督,劉易斯,這真他媽太慘了!」
劉易斯見到岳父母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雷切爾說得沒錯,古德曼先生的確老多了。他多大年齡?五十八?五十九?但此刻看起來卻像有七十歲。謝頂和像可樂瓶一樣厚的眼鏡讓古德曼的外表和以色列總理貝京像得出奇。雷切爾過完感恩節從芝加哥回來時曾告訴劉易斯,她父親老了,但劉易斯沒料到會老成這樣。當然,感恩節那時候應該不至於如此,那時候古德曼還未遭喪孫之痛。
神秘的賓客,請簽名,劉易斯想道,然後差點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